楔子
栖云山下有一方酒肆,名字叫此间有酒。老板是个爱穿白衣裳的公子,冷冷清清的,不怎么爱笑。
他手艺好,会酿几百种酒,从三文钱一碗的浊酒到上千两一坛的女儿红,都别有一番风味。
其中要说最好的,当属每年暮春时节起窖的桃花债,能香倒慕名而来的酒客。
许是栖云山的十里桃花开得甚好。
每年三月阳春,桃花便从枝头接连绽放,袭得满山桃花香。
没有人能酿出如他一般的桃花债,酒客总说,这漫山的桃树,都是此间有酒的老板一株一株亲手栽下。
据说栽了桃树后,一夜间就缀满了花骨朵儿,兴许是哪家的仙人。
他似乎一直是迎着晨露挂上旌旗,给远道而来的客人添上酒,便去窗前坐着,漠然山脚下熙熙攘攘的过客。
像是在等什么人。
有人曾问老板叫什么名字,说是归乡去了要说与同乡,在栖云山下有一间酒楼。
那老板止了片刻,终于眉眼松动,开口说:“顾清。”
01
明月皎洁。
顾清右手执一柄长剑立于林间,剑锋在寒月之下泛出三分光影,直映出他清冷隽秀的眉骨。
他暗暗运力,左手捻诀,手腕轻转间挽出一个剑花。
刹那间剑气翻腾,凝结成千万根冰柱向树林深处刺去。
林深处,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涌着黑气的影子。那影子受到重创,瘫坐在林间奄奄一息,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红骨折扇穿林打叶而过,扫落剑霜归于沉寂。
黑影卸力,如蒙大赦般伏在地上,颤栗地喘着粗气。
顾清收起长剑,敛起素白色的衣袍跃于树枝之上,寻折扇的来向淡漠看去。
他狐疑,用这折扇之人,似乎并无恶意,只是不知为何要护着一只濒死的妖。
缀着蚕丝兰草的衣摆轻掠过枯枝,发出簌簌的响声,这声音在长夜里格外刺耳。
约莫过了少半柱香,那柄折扇的主人终于出现。
是个年轻的公子,看着十七八岁的年纪。他摇摇晃晃地从林间走过,身着一袭红色衣袍,衣袖上是金线绣的重环纹。
他手里牵着两根绳子。一条上系的是刚刚濒死的那只妖祟,另一条绳子上牵着的是一条狗。
狗身上还穿了护甲,边上是烫金的滚边,瞧着滑稽。
想必也是赴金陵城围猎的世家公子,只是这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是不讨喜。
顾清思量着,不动声色把剑鞘别回腰间,从树枝一跃而下,却不开口知会。
红衣少年倒是热切,牵着他的狗和那只妖,走到顾清跟前歪歪扭扭地行个礼,还仰起头笑露出一排牙齿。
顾清微微蹙眉,依旧身形挺拔,摸着剑鞘的手指收紧三分。
那少年开口:“这位公子,瞧着您也是来金陵城围猎的?”
他笑着问,手上牵着的那只狗自来熟般蹭到顾清身边,张口咬他的衣摆。
顾清的眉又深了半寸,捏诀弹开那只狗,反问道。
“为何不诛。”
红衣公子并不嗔怪,仍是一副如春风般的笑脸,牵动手中的绳子嬉笑着回他。
“你说它啊,它即不害人,只是染了邪祟,为何非要取它性命?”
那只妖仿佛听懂了,缩着身子往红衣公子身边靠了靠。
顾清虽不愉,却未在面上显露分毫,面色清冷:“闻所未闻。”
自古得遇邪祟便是诛杀之以绝后患,从不曾习得这样的道理。
红衣公子把那只被弹回来的狗拉起来,埋头又从腰间摸出那柄红骨折扇,敛起衣袍蹲下身嘟囔着。
“今日是瞧你生得好看,小爷我心情好,要是搁了平日,我才懒得离你这种臭脾气!”
他打开折扇,一抹红光萦绕着扇骨而上,晕红整个扇面,扇面上浮现出一株艳红的桃花。
“瞧好了啊。”
红衣公子边说着,那柄泛着红光的折扇凌空而起,便有一股黑气钻入扇骨,于是扇骨又艳上一层颜色。
直到那阵血光冲天之势久久不歇,顾清顺势拔出腰间那柄长剑指向他,寒声问道。
“你究竟是何人,竟修邪道。”
红衣公子收了折扇,眼见妖身上萦绕的黑气已经消散,露出通体雪白的毛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眸。
是只小狐狸。
他解开绳索把这只狐狸赶向树林深处,直至不见踪迹,然后说道。
“我修邪道,但仍行正道,有何不可?”
他一手拽回那只龇牙的狗,鼓着腮帮子用了力气踹了一脚:“金砖你发什么疯。”
那只叫金砖道狗收了牙齿,耷拉着尾巴格外委屈。
顾清捏了个不大的剑诀:“妖为邪物,公子放了它难道也是正道?”
“世间善恶本无定论,若妖为世间之主,那人是善是恶?”
“邪祟即为祸作乱,收服便可。若并无恶意,何必殃及一只修行尚浅的妖。”
他听得,有一瞬的恍惚不知作何所言,却缓缓熄了手中的剑诀。
荒唐,修邪道便是修邪道,还能说出这般歪理。顾清捏着剑鞘,冷着脸低头看那红衣公子,只见他唇红齿白,眉眼含笑,兴许是刚动了内力的缘故,眼尾还缀着一抹水红。
放了便放了吧,他不予理会,那公子既有收服邪祟的法子,想必一只小妖也不会再作怪。
月华如练铺得满地银霜,染上顾清衣摆下那团兰草,光影交错间更是相得益彰。
空山林间,他忽然听得有人唤着,声音清澈在满山回荡。
那人喊道:“俊俏公子,我叫姜照,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清的脚步顿了半晌,却片刻间又抬步往前走,踏在枯枝山发出响声,不疾不徐。
姜照,应是栖云山姜家的小公子吧。
顾家与姜家,好似并不交好。
02
顾清随金陵东家的安排在山月楼暂居,推开窗时,正见春阳潋滟。
他静立在窗前看阁楼下行人打马而过,心绪不觉纷飞,想到了昨日碰巧遇到的姜家小公子,于是眉头又蹙了起来。
出发前,家里的长老曾吩咐,定不可与栖云山姜氏多言。
他本不知缘何,如今想想,长老们怕是早已知晓姜家小公子修邪道一事。
不过怎么说姜家也是修仙的世家,怎么能允许素来得宠的姜照走这种歪路呢?
顾清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身侧那把青霜剑的剑柄,惹剑穗一阵摇晃。
心理思量着,一阵笑声从阁楼下随春风缠绕而上,他微微探身朝下面望去。
楼下有一株开得尚好的玉兰花,掩映着十里长街熙熙攘攘,仔细嗅得,似乎还有几分残存的玉兰花香。
嫩黄浅绿间,有个身着金丝重环纹红袍的身影。春风一拂,有些残花会从枝头坠落,砸在少年细软的衣摆上。
他腰间别一柄红骨折扇,仰着头朝对面楼上痴笑,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右手还牵了一只瞧着不太聪明的狗。
顾清不觉望了楼下许久,想着他因何而笑。
于是收了目光,又向对面阁楼浅望。那阁楼上,有个穿烟水色罗裙正在绣花的姑娘。
未待顾清茫然,姜照如碎玉投珠的声音又从楼下传了上来。
“都说金陵的姑娘绣得一手好牡丹赠予心上人,不知姜某可否有幸得姑娘一朵牡丹花?”
他说着,边唰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晃,鬓发飞扬,颇有一番风流公子的韵味。
那姑娘竟被他一番话羞得双脸生霞,自楼上抛下一株簪上花,匆匆掩上了轩窗。
顾清见得,如细瓷般得手指收紧泛出青色。他挥袖运力阖上了窗,往后退了半步。
真是闻所未闻,姜家公子怎么是这个性子。
他敛袍坐在桌前,倒了一杯上好的君山银针饮下,暗道了一句。
“不可理喻。”
03
他无意见姜照,不知是不是他多虑,总觉得姜照有意寻自己。
不然怎么开门取水的功夫,都能看见从隔壁探出头笑的姜照,脚下还有一只衔着骨头的狗。
顾清并不想多言,一是长老叮嘱,二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姜照就探着头往这边看,顾及礼数,他还是敛去了不悦的心思,周全行了一礼。
姜照顺势回礼,惯是嬉笑的语调不轻不重地说。
“顾公子,似乎并不爱理会在下,难道就因为那夜姜某放了只妖?”
顾清并不惊讶姜照是如何得知自己的名讳,山月楼暂住十几个世家,定有人认得自己。
只是这姜照,似是说话过于直白了。
顾清不改面色,温润得体回答道:“姜公子多虑,顾某并未。”
“那便好那便好,顾兄啊,我早听闻顾家长公子温如其玉,颇有照世明珠的佳名。”
“如今得以一见,便想与顾公子把酒言欢。”
姜照边说,牵着金砖朝顾清的房门走来,伸手想去搭顾清的肩膀。
未等碰到他的衣裳,顾清侧身不留痕迹一闪,将宽大的衣袖背在身后,身形挺拔。
他微颔首,语气仍旧不起波澜:“顾某并不饮酒。”
此话一出,姜照便听出了拒绝的意味,只能讪笑着缩回手挠了挠头,踢着一双金丝软靴。
“那下次,约顾兄饮茶论道便是。”
顾清点头,算是礼貌应允,然后关上了门。
他没看见,关上门后,姜照站在门前做了个鬼脸,一边张着口不做声地说什么。
若是他看见,就能清晰从姜照的口型中分辨出来,姜家小公子在说他还是如从前一般无趣。
04
想来金陵城围猎,已经有上百年传统。与其说是围猎,不如说是对各世家实力的一次估量。
如此重要的场合,栖云山姜家却派了年纪最小的姜照前来。
姜湖上早有传闻,说姜家天赋异禀的小公子不修习正道,反而修邪道,怕是此次前来便是借金陵围猎正名。
不同于晋城顾氏,姜氏是出了名的无拘无束,就连是姜家家主在年轻时也做过不少出格之事。
加之姜家公子自从住进了山月楼便开始打听顾家公子的事情,世家之间顿时议论纷纷,恐怕遇上了顾家的顾清,姜照这种不合礼数的公子怎么会有好果子吃。
顾家,一向是喜静不多言,自诩明门正派。顾家长公子顾清,当数百家之典范,为人清正品行端庄。
姜照非要和这样的人对上,定是要被教训一番。
有些胆子大的公子瞧姜照性子爽朗,便会好言劝上几句勿要与晋城顾氏相交,那称得上是古板的行事风格,怕是姜小公子吃亏。
可慢慢地他们发现,姜照似乎对顾清颇感兴趣,若是无故碰上一定要说上两句话,惹得平素淡泊雅致的顾家公子每每到了忍无可忍的边缘。
只是等到顾清眉头紧蹙地抬手捻诀,姜小公子便摇着那柄折扇牵着金砖,顺着山月楼外的长街一溜烟儿地跑了,头都不回,只留下绣着金丝重回纹的赤色残影。
独留顾清和他无处可施的剑诀。
于是顾清只得熄了法术,拂袖回房去,再把门狠狠地一关震下零星尘土。
要说能把顾清惹得这般失了形象的,姜照恐怕还是世家当仁不让的第一人。这万万怪不得顾家长公子,只是姜照每次说的话,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每次与顾清攀谈,不是说街头的春香阁来了新头牌要带他去瞧一瞧,便是说顾清生得一副好模样,甚至要比那花魁俊俏三分。
怎么看似乎是有意要惹顾清生怒。
顾清也有察觉。他总觉得自己应与姜照是旧识,保不准从前怎么得罪了姜小公子,才让他这般为难。
不过他仔细想想,似乎从未遇到这样一个人。
不说顾清显少与各世家结交,平日里一人独行惯了。
单说要是遇到过姜小公子这般不寻常的人,定是记得清楚。
顾清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姜照凭白无故闲的无事可做罢了。
05
金陵城紫金山下,众世家门派早已动身陆续往山上去了。
近日以来,似乎紫金山确有异动。若不是正值金陵围猎,恐怕金陵贾家也是要派弟子解决麻烦。如今有了这一茬,正是借百家之力解决一异乱的好时机。
若说因何而乱,倒是不得而知。
可能是山上积聚了百年的邪祟,也有可能,是金陵城郊无故失踪的一批村民。
贾家并未张扬,只因正逢百家围猎之时,若是传出此事恐怕有损威名。
如此只能出此下策。若是邪祟尚且好说,若真是事关进山伐柴未归的村民,怕是也不好收场。
贾家此举,无疑是觉得太平盛世惯了。眼下虽仍有邪祟作乱,但都算不上值得忌惮,只是些小风小浪。
即使有异乱也不会是太大的问题,如此便不必将围猎延期。
至辰时二刻,山下几乎已经无人。若说是围猎,自然都想赶早多猎些挣个好彩头。
顾清不喜人多喧嚷,有意晚来了片刻。只待他到达紫金山下时,仍是遇见一个人。
此时朝阳正露曦晖,映紫金山晨雾飘渺消散去,偶有雾气挂叶凝成露珠。
兴许是山下节气尚未至,有一株山花开得正好。那花含苞待放,引三两只紫蝶萦绕。
姜照正穿赤色劲装,一对祥云金蟒绣样栩栩如生。他以缎带束发,腰间环一节簪玉带钩,一瞧便是副贵气公子的模样。
他斜斜倚在那棵树下,右手红骨执扇挡在额间打落斑驳晨曦,脚边卧了只正扑蝶的狗。
抬首正见顾清从那边来,于是一笑眼底粲然生花。
顾清握着青霜剑柄的手卸力了一瞬,旋即收敛了心神。他微颔首说了句:“姜公子。”
“人家都走了,顾清你怎么才来。”
姜照似是抱怨却不嗔怒,牵着金丝软绳两步走到他身侧,伸手搭上顾清的肩膀。
他微蹙眉,顾及礼数却并未侧身躲开,只看着那一截手臂有些不悦。
顾清说:“在下只是不喜聒噪。”
姜照说:“那现在人都走光了,总不能再惹你清净吧!”
“姜公子为何不走。”
“我自是在等你。”
“等我为何?”顾清顿了步子回身看姜照。
“等你便就是等你,当然是要与顾兄一同前行!”
他轻描淡写道:“若说聒噪,当有姜公子一人足矣。”
姜照回了回味,拽着金丝软绳把金砖抱在怀中,两步赶了上去。他佯装恍然大悟一般,打诨地跟顾清说。
“难不成,顾清你嫌我烦?”
“并未。”
“那你怎么说我聒噪!”
顾清不再理会,如听不见一般径直往前走。只是姜小公子这一路,怕是不会让他安宁片刻。
他压着心思,默念了一段清心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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