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五个女子,生在一个村里,吃一口井水长大。高矮胖瘦不一,各有各的脾性,可是却相好得要命:要活齐齐活,要死死一堆。明桃最大,拍满二十一,金梅最小,才吃十八的饭;中间,桂娟二十齐头,荷香和爱月都是十九岁。虽然自家各有名字,但另外还有个共名——“赔钱货”。父母说,大家叫,祖上就这么喊过来,听惯了,也就不当回事。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不识字要什么紧?照样晓得剪鞋样、纳鞋底。一锥一个眼古,麻线扯得嘶嘶叫。鞋底纳出十字纹、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抢珠凤朝阳。这种鞋子谁舍得穿脚上?双手捧起当画看。讲来可怜,足迹不曾踏出三十里,顶多去过广西蠔街赶闹子。没钱买东西,挤挤也快活。倘若吃上一碗过桥米线,尽放辣椒酱,咝咝哈哈,满头冒汗,那种奢侈和享受,皇帝娘娘怕不眼热?
无论如何,在娘屋做女毕竟是美妙的。愉悦常常出自内心,出自种种发现和莫名的冲动。冬日衣裳穿得厚,又不常洗澡,长了身子也不晓得讯。热天脱下衣裳,胸前一摸,我的妈,几时鼓起这两碗赘肉!像出土蘑菇,像发面包子。姐妹们嚷嚷:哎呀呀,这样长法不得了,快扯布条勒紧,哪个月经初潮,更是兴奋、热闹:“来了?!”“来了!!”你捅我肚子,我卡你腰眼,哧哧笑。于是不由两腿夹紧,提气细碎走路,好似花旦溜台步,水漂萍似的。心中藏着机密,眼睛汪水,贼亮。整个世界顿时变得那么新鲜,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思议。
“男儿十六坐高楼,女儿十六黆猪头。”做女好是好,可是太短暂,正如三月桃花,开也匆匆,落也匆匆。如今这五个女子全都订过亲,今冬明春将陆续出嫁。出嫁就是进了*门关。男人日里打,夜里压;婆婆指甲长,一抓五道印。不提吧,议论点什么好?就讲死吧,死有几种死法?——千万莫投河,泡发身子,像吹足气的光猪,几多难看!千万莫吃火柴头,烧坏肠肚,来生吃喝怎么办?千万莫割脉门,血呼啦飙,吓死人啦!讲来讲去,最好是吊颈,干净、体面,身上衣裳都不得打折。不然,先前为何众多姐妹吊颈?是啦,吊颈赶早,赶在出嫁前。人出嫁,身子弄马虎,死了进不去“花园”的。女子的死最光明,最雅洁,正如彩虹消失,星星隐殁。女子的灵*是只小鸟,羽毛雪皑皑的白,能够飞进天上“花园”遨游……越讲越有味,越讲越觉着死的神秘和美丽。试想想,五个要好的姐妹,齐崭崭吊死在一根绳子上,晓得几打眼!手挽手结伴游“花园”,晓得几惬意啊!
现在,这五个女子正在山里刈丝茅草,丝茅草叶片有利齿,会咬人。山是荒山,一溜缓坡,风吹草荡。她们散兵线似的排开,从下往上刈。天上没有一丝云,近旁只有一枯树,树身倾斜,丫丫叉叉,呼天抢地似的。六月的*阳,熔铁一般倾在身上。周围腾起火焦灭燎的气息。单薄的衣衫早湿透,粑粘的。她们叉开两腿,深弯腰,脊梁骨一环套一环,圆圆的屁股撅起好高,股沟一劈两半,紧绷绷,好像拼力拉犁的小母马。
热死人啦!
明桃支起腰杆,四边望望,扔下镰刀动手脱衣裳,三下五除二,连束胸布条也解脱了,雪白的上身在阳光下耀眼辉煌。明桃了头队,其他四个女子照办。一脱才知道,各人有蹊跷。于是你望到我笑,我望到你笑。开头是忍俊不禁,继而痛快淋漓。
“哈哈哈哈哈……”
惊得两只鹌鹑,扑扑楞楞,一前一后,没命逃跑。
她们常用这种方法缓解疲劳。于是工作快了速度,日头刚偏西三、两丈,草就刈完,结实捆好。草捆码起两层,挡住烈日,造出一片阴影。喝点水,屙泡尿,来,坐到阴影下来!没什么好打讲的,还是讲死吧!空讲没味,要讲实在点点。
“姐妹们,到时候我们穿几件新衣裳?”
快嘴荷香忙接口,“还讲,按规矩穿九件!”
爱月摇头:“九件太多,穿五件足啦。”
荷香反驳:“告化子,穿五件进得去‘花园’?”
“哪个不想穿九件,”爱月解释,“几时置办得齐!”
“我看穿七件合适。”桂娟打折取中。
“我赞成穿七件。”金梅一派天真,“不过里头要有件红灯芯绒才好。姐姐们,灯芯绒我还没穿过头回呢。”
“是啦,大红灯芯绒对襟衫,罩在上面,又时髦又打眼!”荷香拍手叫嚷,朝金梅眨眼。
商定了:穿七件,要有一件大红灯芯绒对襟衫。商定了,任谁都不许更改:好啦,现在讲讲,吊颈该吊在哪块?商量这事更有味,女子们越发活跃起来。哈,最好夜里吊到村前大樟树高头。天麻麻亮,大门一开,全村人就看见五个女子,一色红衣裳……叫呀,喊呀,哭呀!晓得几热闹哟。怕不行,樟树太高,搬梯子,搭绳子,兴师动众,惹得狗子叫,肯定搞不成器。有啦,吊到秀水冲杂木林子里好不好?那里僻得很,*都不去……哎呀,要不得,离村太远,万一三头五日寻不到我们怎么办!身子会沤臭的!林子里有风,头发吹乱啦!还有乌鸦,搞不好啄去眼珠子……哎呀,有眼无珠,游“花园”看得什么?不爱不爱……商量没结果,还是明桃有板路,她讲:
“依我呢,最好吊到老油榨房里头。不远不近,又有遮盖。靠河边,空气好,有花有草,还有竹鸡婆子叫……”停停,又讲,“那根横梁我过细看过,蛀是蛀啦,不过我们五人满吊得起。”
老油榨房是熟地方。女子们小时常在那里“过家家”。经明桃一讲,都觉得再合适不过。
金梅一直插不上嘴,自觉不如姐姐们主意多,心里歉歉的。忽然灵机一动,眉开眼笑:
“姐姐们,吊颈不是要绳子吗?让我来搓!”
可不,忘了绳子一事,没绳子吊个屁!好,五人共根绳子!金梅,搓长些,至少八、九丈,十来丈。
“晓得,我家有竺麻、*麻、棕片……”
荷香急忙打断:“第,不要棕绳,又粗又硬,吊颈怕不痛死人!”
“怕痛莫吊!”桂娟和爱月觉得好笑。
明桃不笑,忽然提高声音,认真讲:“好,现在来约定个日子!”
日子?莫非真吊呀?四双眼睛审视明桃。明桃板起脸,目光好冷。女子们霎时敛起笑容,鸦雀无声了。金梅披起衣裳,两肩缩起。桂娟和爱月扭开脸,看那棵枯树。荷香一双大眼睛失了光子,长睫毛搭拉。
远处有鹧鸪啼,两只,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明桃低头看脚尖,断断续续讲:“姐妹们,我不是讲着耍子的……讲真,我等不起啦!婚期定在十月初四……九九重阳天气好,游‘花园’正合时……我先去了!难得姐妹一场,求大家紧紧口……莫把、莫把我的好日子泄给别人……”讲着,眼泪水就涌了出来!
金梅跳起,衣裳掉地上,一把搂住明桃嚎起来:“明桃姐,我跟你去,一个人跟呀……呜呜呜……”
于是五个女子抱头痛哭。哭够了,默默坐起,身子挺直,好像一动就会碰碎什么东西。
两只鹧鸪还在啼,一声高,一声低,哀哀呼唤哪样?
草垛下的阴影拉长了。
哪里牛叫?左首十几步开外,站着傻子四宝,从草梢上探出头,咧开大嘴蠢笑。女子们慌忙跳起,躲到草垛后面穿衣裳。
“四宝,要死啦,快走开!”
“不、不,不走开,要看,偏要看,嘻嘻……明桃姐,喜欢你……”
狗×出的蠢东西,瞎你的眼!”荷香冲过去,一下就将四宝掀翻在地。
趁势抱住双腿,四宝把脑壳埋进荷香胯裆里,乱撞乱顶。
荷香又气又急:“姐妹们,来呀!”
女子们一涌而上,掀手的掀手,按脚的按脚。四宝快活地挣扎:“嘻嘻,白奶子好看,还要看……”
“扯掉他的裤子,叫他好看!”荷香最野,来真的。双手伸到四宝肚皮上,揪住裤腰,用力一扯,牛头短裤便褪到大腿上。万万想不到,眼前会出现这么难看的怪家伙!五个女子憋住气,足足愣了十几秒钟。然后倚仗人多势众,骂着、叫着、喘着,不约而同地捧起地上的鲜牛屎,拨墨般朝四宝下身摔去……然后跑开,生怕落在后面。笑倒了,笑软了,笑岔气了!这是狂浪的笑,野性的笑,从重压中爆绽出来的笑。烈风一般将草丛压下去。响彻荒沂。这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就由这五个女子主宰了。二
奶奶八十岁,娘屋做女时,名叫巧巧。
皮皱成老干笋,腰弯得像磨钩,叫巧巧,任怎么想也贴不上。明天是阴历七月初七,奶奶生日。爹吩咐:爱月,明日莫出门,留屋里杀鸡宰鸭,办个金针粉丝八大碗,多请几个客,给你奶奶做个热闹生日,唉,活到八十不容易。又喊:
“叫你妈去问五叔,有青皮*豆不,借几升打两板豆腐。”
不会自己对妈说去?妈就在灶屋做夜饭,隔个小天井,不到十步远。可爹从不直接对妈讲话。也不怪爹,这是乡俗。外人面前,夫妻必须形同路人,实在有事,互相也只叫声“哎”,喊声“喂”。在家呢,全靠女儿传话。先前爱月不觉得特别,近来却常想:我和小弟出生前,爹妈之间如何传递消息?想到出嫁,早晚和一个男人吃饭、困觉,挨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真不是滋味,像吃下半边苍蝇。
爹又喊爱月去割青韭。爹爱吃青韭,可爹活到六十岁,不晓得自家菜园在南在北。男人不理菜园,也是乡俗。
今晚奶奶困得迟,鸡进笼,她还坐灶坎上。那是奶奶的“宝座”,起居便当,屙尿旁边有尿桶,吃饭就便灶台。奶奶永远坐在那里,别处似乎没有她的位置。没点灯,熬潲用柴蔸,火光映照奶奶的头发,头发是红的,一闪一闪。爱月喊奶奶上床,奶奶还想坐一阵子。声音比平日硬朗,有点颤,有点欢喜意味。
爱月点亮菜油灯,很惊奇:奶奶居然将稀零零的白发梳得好齐楚,抹了茶油;小髻垂在脑后,像只晒白的螺蛳壳。穿件大襟粗麻布新衣,领口又高又硬,抵住下颏,支撑起她的脸。是啦,奶奶隔夜收拾停当,迎接自己八十岁生日。奶奶朝爱月笑,无声的笑,嘴巴瘪几下,小女子似的腼腆、害羞。笑得爱月好心酸,不忍看,扭开脸。
小窗外,夜空像只大蓝磁盘,刚洗过。银河低垂,伸手就能抓把星子,弯月高悬,是女子的一道秀眉,是一柄金色的禾镰,是一只无帆的小船。
关子奶奶,有好多传说,奶奶家住桃花井,桃花井花香袭人,世代出美女;奶奶是百年难见的美女尖尖。她美,她巧,两日做双花鞋,三日卸疋大布。一把杭州剪子铰窗花,右手铰,左手丢。丢出花儿草儿,落地便生根;丢出蝶儿鸟儿,拍拍翅膀就飞走。十六岁那年中秋节,奶奶头回赶广西蠔街闹子,害得闹子刮台风;人挤人,争看她,踩死七只鸡,五只鸭,打翻烫米线的汤锅。十七岁那年端阳节,奶奶走外婆,路过刀削岩,迎面来了几个放排佬。为首的打哈哈:“小女子,你系南海观世音,相好唔敢指望。求你伸出手爪,好歹搭一下,解解心头火啦……”奶奶眨眼浅浅笑:“放排哥哥好汉子,搭搭手爪也平常……敢打岩脑跳下去吗?”放排佬应声就跳,摔得头破腿折,不讲一句后悔话……真吗?真有其事?奶奶,奶奶,爱月今年十九岁,与当年的你相比,抵不得你一只拉尾指……
伴奶奶困下,爱月抚摸奶奶身子;只有皮,没有肉。皮像干蛇皮,有鳞,摸起索索响。皮下的筋脉很凉,像一条滑动的大蚯蚓……奶奶,你几时变成这般模样?听讲你出嫁前,也曾哭闹过,也曾与姐妹们相邀去游“花园”;临了,你为何又没去?唉,一时错过,你便活成这个样!奶奶你悔过吗?
奶奶忽然开口说话:“爱月,明日是七月七?”
“嗯哪,是奶奶生日。”
“日子没弄错吧?”
“不会错。”
“你爹给我做生?”
“嗯哪,办八大碗。”
“好,好……”
“奶奶,你思谋什么呢?”
“哦,明日奶奶想坐席……”
“做吃?”
“不是,奶妈是讲……明日奶奶想坐到桌边吃餐饭!”
爱月听明白了。唉:原来奶奶思谋半夜,就为这事。谁兴的规矩,女人家一出嫁,只配在灶台上吃饭!哪怕你活到八十岁,儿孙满堂。
想来,爱月愤愤不平:
“奶奶,没错,明日该你坐席!”
“你爹会答应?”
“会的,明日给你做生呀!”
“对,对,奶奶八十岁啦,该有这一回,该有啊……”喃喃着,奶奶困着了。
一早,奶奶就坐到灶门坎点火烧水。水开,才喊醒爱月。爱月手脚麻利,眨眼工夫,鸡杀了,鹅宰了,毛褪净了,提到河边去破肚开肠。
“哟,你家莫非来了乡长?”
“不是,给我奶奶做生。”
“办几碗?”
“爹讲办八大碗。”
“有墨鱼燉肉不?”
“还讲!”
“你奶奶好福气,怕活得到一百岁。”
“还讲,我奶奶健旺哩。”
一路走,一路有人打问。爱月忽然觉得很高兴,很畅快。天气那么好,南风悠悠的,山柿子快熟了吧?活八十岁也不坏……
忙到下午三点多钟,八大碗终于办齐。八仙桌抹净,条凳摆好,菜端上桌,客人即刻就到了。全是村里的叔伯、公公,脸上有青胡子或白胡子。客人一到,妈就一声不响,背起草筐,拿着小镰,出门寻猪草。这回奶奶没躲开,反而从灶屋走出来,站在天井亮处。奶奶努力抬头望爹,想引起爹的注意,爹只注意客人:
“来,大家上坐!”
小弟动作最快,猴屁股似的爬上条凳。爱月上前拦阻:“小弟,没规矩,还不下来!”
“吔吔吔!”小弟放赖。
“让他坐。”爹横爱月一眼。
小弟抽鼻涕,朝爱月扮*脸。
“来来,对不住,没得好菜。”爹端起酒杯,忽然看见奶奶,连忙招呼:“妈,你老也去吃,多吃点,今日给你做生。”
奶奶一动不动。
爱月忍不住,怯怯对爹讲:“奶奶讲,今日她要坐席!”
“坐席?”爹张开口。
“坐席?!”客人目光一起射向奶奶,好像看见山魈。
爹很尴尬,支支吾吾:“妈,里面菜是一样的。你妇道人家又不会喝酒……好,好,你想坐席,好歹来坐一回……”
爱月过去搀奶奶。奶奶倏地推开她,冲冲转身走了。
堂屋里吃喝得热闹,碗筷叮当,响到断黑。
今夜没有弯月,没有银河。落雨了,雨点好大一粒;不像是牛郎织女的泪,这种哭法不对头。爱月和奶奶没吃夜饭。奶奶没脱衣,闭目僵卧,喊不应,推不动。爱月没法,也不脱衣,陪奶奶困倒。
老鼠咬木头,喀喳喀喳。
爹扯呼噜,地动山摇。
奶奶突然死死抓紧爱月的手,重复几个字:
“我好悔,我好悔,好悔哟……”
悔什么,不消讲,爱月蓦地喉咙一紧。急忙咬住被角,一直啜泣到鸡啼。临亮,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起红衣裳,走向村外小河湾。河湾青草绿又蓝;青草里盛开菊花,小朵小朵,金*金*。梦见白色的蝴蝶,一、二、三、四、五,五只,飞呀飞,飞到高高的天上……
三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叫得烦死人。
不对,哥不好。哥是大木匠,使惯四斤六两大斧头,脸块也就像斧头:又黑、又硬、又冷、又厉。哥吃酒,吃醉就打嫂子,用锯梁打;打完又将嫂子按到床上……可鄙!
“哥好!哥好!哥好!”哥好鸟好固执。
不不,嫂好!嫂子相貌乖雅,眉毛会跳舞,眼睛会唱歌,青丝打散三尺长,好像一匹黑绉纱。嫂子爽快麻利,烧火灶膛呼呼叫,烟囱从不出乌烟;剁猪草,刀声不断纤,好像过年燃响千子鞭。
不是命,哥给嫂子洗脚都不配。
荷香喜欢嫂子,同情嫂子,保护嫂子,嫂子偷人,养野老公,荷香晓得,不对别人讲。以前不晓得,近来才晓得的。哥挑起工具刚出门,嫂子就洗衣裳,独独洗一件蓝花衣裳。衣裳高高晾上竹竿,人呢,挽起篮子上后山。一回、二回……荷香看出蹊跷,决心跟踪探个究竟。油茶林好深深处有块晒垫大的空地,地上生满鸡茸草。嫂子和一个陌生汉子抱一堆,慌里慌张,鸡啄米似的亲嘴……荷香差点没叫出声来。
明白了,那竹竿上的蓝花衣裳,是联络暗号,是召唤爱情的旗帜。
嫂子敏感,无端送荷香一条新毛巾。荷香笑,笑得诡秘,笑得嫂子慌了神,潲瓢错当水瓢使。荷香想,与其让嫂子戒备自己,终日胆战心惊,倒不如捅破灯笼讲明话。
“嫂子,你放心……”
“没来由,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荷香翘起兰花指,从嫂嫂头发上拈出一根草,一根细细的鸡茸草,伸到嫂子鼻尖下,叫她自己看。霎时,嫂子脸色白成一张纸。
“我一样也没看见!”荷香赶紧郑重宣布。
于是姑嫂有了默契,心换心,结成地下*。
七月半是广西蠔街闹子。哥一早就出门,讲三几日才打转,讲话时用阴险的目光打量嫂子;脸上乌云好厚,拧得出水。荷香为嫂子不安,但看到嫂子鬓边插朵小绒花,想讲不忍讲。自己也有自己的事,蠔街有人等她。
蠔街闹子好热闹,热闹不止买卖,还有众多少男少女做“游戏”。“游戏”是这样的:女子们头发故意低扎,压住眉棱;手挽腰子篮,篮口盖条新毛巾。慢慢走,慢慢招摇,自然有青皮后生跟上来;颈根向前伸,两手背后背,像一只鹅。街头走到街尾,淡淡站定,相跟的后生便拢来,掀开毛巾,将一包什么好吃的、好耍的东西丢进篮子里。随后,丢东西的手绕过来,粗鲁地在胸前捞一把。如果女子不动,若无其事,“游戏”就此打止,如果女子回头,再那么一笑,后面的事情就比较麻烦……感谢古老的风俗,为少男少女安排这有趣的“游戏”,增添闹子的繁华和色彩。
荷香曾经酷爱这种“游戏”,不来则已,来必满载而归。东西倒不在乎,它说明自身招摇的魅力,一颗单纯的心便得到满足。今天荷香没带腰子篮,不想招摇,也无兴致。
壕街闹子贴河湾,弯成香蕉形。一头一座桥,两桥遥相对。荷香过东桥,笔直穿过闹子坪,朝右猛一拐,又回到河边。抬眼望去,柳丛中有个穿白背心的人,一闪又躲起。一闪也就认出来了;荷香跑去。
“来了!”大柳树后转出白背心。“来了……”荷香咻咻地喘,心神不定。
“有人看见你吗?”
“不晓得……”
白背心拖她坐下,靠着树干。没有抚慰话,只有动作,动作那么重,那么粗鲁。
“不要这样……”荷香躲闪,想哭。
“你要哪样?”白背心缩起手,有点不高兴。
“要你带我走!”
“讲过了,走不脱,没地方去得。”
“天上,地底……喏,我有点私房钱!”
“不顶用。”
“你忍心看我嫁别个?”
“嫁了也是我的人。”
“不,提心吊胆的,几时完场……”
“唉……”
石拱桥那边流下来好多*色泡沫,山里唇大概落过暴雨。
“那,我杀了他!”半天,白背心憋出的话。
“真?”
“唔。”
“要偿命的。”
“我愿意……”
荷香晓得他讲的不是实心话,不再躲闪了,随他压到身上,睁大眼睛充满泪水
忽然,荷香走过来的石拱桥上,聚起一堆人,闹闹嚷嚷,桥两头的人也向中间跑。出了什么事?闹嚷中,隐约听见哥哥的粗嗓大喉吆喝什么。荷香像被针扎,推开白背心,腾身跃起……
石拱桥的桥栏早己颓败,桥面石板破碎,裂缝里填满狼筋草,一个年轻的女人,在这里被裸体示众。她浑身一丝不挂,倒捆双手,颈上吊两只破草鞋。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羞耻使她像一片风中颤抖的叶子。只能尽可能低下头,鸵鸟式地保护自己。感谢父母给她一头稠密的长发,披散下来,遮挡前胸。监守她的是一个壮汉,左手持锯梁,右手握柄木匠斧;那斧刃闪出一道温柔的亮光。
喊声、怪叫声、吆喝声、骂声,嘈杂一片。
“看吧,看吧!这是我老婆!她偷人,养野老公!”那壮汉庄严声明,“老子教训老婆,谁也管不着,谁来管,老子斧头不认人!”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蠔街闹子今天没来耍猴的,为什么不看!后面挤前面的人,圈子缩小。最前面的,伸手就能触到那女人裸体的任何部位。刹那间不声响了,眼睛发直了,喉结上下蠕动……这是男人。也有嫉恨和恐惧的目光,那属于女人。突然都意识到这样不好,于是便更响亮地诅咒起来:
“不要脸,骚麻!”
“叫她讲,如何偷人!”
“讲出来,大家见识见识……”
“讲!”做丈夫的一声断喝。
“不讲敲她!”
“叭!”锯梁打在肩胛上,立即一道紫红。
“便宜,照老规矩该沉潭!”
“打,打断她的骚情!”
“叭、叭、叭!”锯梁打在背上、腰上、屁股上。
“自己老婆,打死不偿命!”
世界这个角落,为何如此冷酷,没有同情和怜悯。愚昧煽动着野蛮,总是让我们的姐妹遭受惨烈的凌辱和摧残!荷香被挟挤在人丛中,动弹不得。胸前、背上仿佛爬满毛毛虫,又仿佛炙着炭火。她觉得被剥光的不是嫂子,而是自己。她发疯似的乱推、乱撞,冲进人圈,挡住嫂子,悲声哭喊:“哥,放开嫂子……”
“滚开!”
“哥,求求你,我给你跪下……”
“叛贼!”锯梁当头压下去。
荷香捂住额角,血从指缝间渗出。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绝望、茫然,不知该走到哪里去。白背心跟了上来:
“打痛了吧,我看看。”
“没什么。”
“你不该去管。”
“她是我亲嫂子。”
“偷人,自作自受!”
“你讲什么?!”
“我讲……”
荷香陡然转身,眼睛喷火,甩圆两条胳膊,左右开弓,拼力打白背心的脸。
河面的泡沫慢慢流,流出不远就迸散了,消失了。闹子将散时,荷香进了布店。
“有大红灯芯绒吗?”
“有,新到货。”
“买五尺半。”
“做大襟衫?
“不,做对襟衫。”
“对襟衫要六尺才够。”
“好,就买六尺!”(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叶蔚林,男,年生,现在湖南省戏剧工作室工作。著有《访灯记》、《蓝蓝的木兰溪》等。其中篇小说《在没有航标的河流上》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选自《人民文学》一九八五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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