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中尘封的味觉记忆瞬间被唤醒了，故乡的臭豆好香啊，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乡愁是有味道的，是清新的泥土芬芳，是各种庄稼的气息，是袅袅炊烟中的草木味道，是牵着老牛、背着锄头，在夕阳中亲切对话乡亲的俚言俗语，是胃中沉淀的味觉记忆。
在豫西南阳，方城县拐河镇乡下农村，有一种臭中带香的菜叫臭豆。原来，是人们饭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几十年来，这种特殊的气味如影随从，挥之不去。
臭豆的原料是*豆，一年四季都能制作，几乎家家都会制作。制作的过程叫“捂臭豆”。程序简单易学，分为“选”“泡”“洗”“煮”“捂”“拌”几步。
选豆。捡出烂、坏、生虫、霉变的豆子，还有砂石、土坷垃。泡豆。把*豆放盆中，倒水，淹没过豆子，少了续水，泡十二小时以上。洗豆。把泡好的*豆用净水清洗两遍。煮豆。把锅清洗干净，把泡好洗净的*豆放锅内添水，煮沸后文火慢煮，至手指能碾碎*豆即可。捂豆。捞出煮好的*豆，控下水，趁热放入干净的干盆子中，蒙上干净的布，捆好。再用棉袄或棉被包好，放到麦秸窝中七日。打开一看，*豆长出一种白而带绿的粘丝菌毛，用干净的干筷子挑试，出现有很粘的粘丝，臭豆就捂成了。此时，拿出来摊开，晾晒干，揉搓掉*绿色菌毛，簸净后就可以吃了。拌豆。此步骤可有可无，可根据条件加减。把花椒、大茴、干红辣椒炒至发*，放入石臼内捣碎，拌入臭豆内搅匀，再摊开到晒席上，晒干后存装塑料袋内备用。
制作过程的每个环节尽量细致点，不然轻则影响臭豆口感，重则真成了一堆坏豆子了。豆子没有捡好、煮得轻或过火、捂豆时间过短或过长、捂豆时掀开查看漏气、使用的盆子，筷子沾油或有生水等都会影响捂臭豆的成功。
晒好的臭豆外表是赭色的，表皮皴皱，闻起来臭烘烘的，有人说臭豆像旧社会裹小脚的老太太经常不洗脚的脚臭味。据说，捂臭豆源于东汉末年。曹操宛城战张绣时，缺少粮草。一天，曹操手下一马夫把喂战马的煮熟*豆装了两小袋想自己吃。刚好上边人让他去后方拉粮草，于是他匆匆把*豆藏在柴草当中。七天后，他回来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扒出来一看，豆子变成了带有白绿毛粘丝的赭色。他不舍得扔，把它们放到锅里加上辣椒煮起来，一股臭味飘散开来，他尝了尝，好香啊。怪味也引来了曹操，操尝后也赞不绝口，自此，臭豆流传下来。
传说未必可信，但过去那些年代，家家户户都捂臭豆却真是历史久远。从记事起，时常看到裹着小脚的外婆、奶奶，后来还有妈妈、村里伯母、婶婶们捂臭豆，有时邻里间还相互馈赠，她们传帮带，以求捂臭豆的技术达到精益求精的地步。
奶奶说，很小的时候她都会捂臭豆。那年，当她拿出臭豆准备做菜招待外地来的舅姥爷时，舅姥爷连连摆手，捏着鼻子说，拿走拿走，这跟婆婆们的臭脚味一样，哪能吃？当奶奶把臭豆掺蒜苗炒好并滴上芝麻香油，端到饭桌上后，不大工夫，舅姥爷却把它吃了个精光。然后问到，还有了吗？你不是让拿走吗？不是说是婆婆们的臭脚味儿吗？奶奶笑着反问起来。蛮子妮真精，能弄出这么奇怪的菜，闻着臭死了，吃起来好香，真开胃口，舅姥爷开心地称赞起来。临走，奶奶送东西给舅佬爷，可他什么也不拿，唯独用袋子装了不少臭豆。
冬季到春季，那时农村没有大棚种植技术，所以经常没菜吃。臭豆补了季节的短缺，调节着生活的滋味。臭豆可以跟蒜苗，干萝卜丝儿，跟达菜等一起炒。尤其是用地锅焖上一顿大米干饭，就着干萝卜丝炒臭豆和辣椒，那简直堪比过年。炒臭豆时，臭味熏天，一家炒臭豆，满村臭味儿飘。但不可思议的是，这闻起来如此臭的豆子，吃到嘴里却香味浓厚，回味无穷，难怪乡亲们说臭豆，闻着臭，吃着香，三天不吃馋得慌。饭场大石头上，乡亲们都把饭菜端了出来，谁家炒臭豆了，惹得这个用筷子夹点儿，那个用筷子夹点儿。
对于臭豆，最先其实我是极力排斥的。心里总是想，为何放着这好端端的豆子不吃，为啥放坏了再吃呢，还是那么臭烘烘的怪味。再说，它的外表也苦楚皴皱，颜色看上去也让人不舒服，真像那一年我在班车上遇到的那个陌生的中年人。
那年秋天，我第一次独自从上学的宛城坐车回家。汽车颠簸得让人昏昏欲睡。半路上来一个一米八多的中年男人，赭色皮肤，满脸横肉上还净是疙瘩，梳一个大背头，还戴着一副墨镜，一上车就带上来一股浓重的体臭和烟草味。上车后，他居然还在车上走了两个来回。车上的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偷偷打量着。我旁边那个白白净净、文文气气，一身清香味的姑娘拍了拍我，小声提醒让我当心。闻着迷人的清香味，我感激地连忙道谢起来。没过多大一会儿，我摸摸自己的口袋，天啊，舅舅让我捎给父亲的五百元钱居然不翼而飞了。虽然五百元不多，但在那时候对我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大声嚷嚷起来，同车的人不约而同的把眼神投向了上车不久的那个大汉。
他快步走到了我座位旁，我心里呯呯乱跳，全车的人也扶着座位儿半站了起来。突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警官证，在我旁边那个姑娘面前晃了两下，然后让那个文气的姑娘站了起来。在她屁股下边的座位上，赫然压着我那个不翼而飞的钱包......
从那以后，我慢慢的消除了以貌取人的偏见。我终于也开始尝试着去吃臭豆菜了。入口的那一刻，我不由得为之一震。这么难闻的，这么难看的臭豆居然这么好吃！香，真香，与一般香又不同的香。平时，外婆、奶奶和妈妈也没少絮叨着臭豆的香。可我从来就是认为他们在骗人，也非常不理解别人为何有这么重口味儿，好好的豆子不吃，非要让它们变得臭不可闻才去吃。
吃过这一口之后，我终于明白了，这臭豆真是一种很有内涵、很有哲理的一种菜，臭中有香，香中又透着臭的气息。我也明白了，正像明白了班车上的那个中年汉子和那个文静的少女一样。在太阳下面，丑陋的皮囊或许包涵了善良高贵的灵*，漂亮的外表下有时也会暗含着污秽不堪与肮脏罪恶。《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几何形的脸，四面体的鼻子，马蹄形向外凸的嘴，参差不齐的牙齿，独眼，耳聋，驼背，难听而忠厚的声音，一个被父母遗弃在巴黎圣母院门前的畸形儿……似乎上帝将所有的不幸都降临在了他的身上。但他却有着一颗善良的心，是真善美的代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的妻子*月英。外表丑陋，却知书达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是智圣诸葛亮的贤内助。古往今来，古今中外当然也不乏外表长相仪表堂堂，英俊潇洒的男人，或者貌若天仙，仪态万方的女子却让人所不齿。这些人衣冠楚楚，道貌岸然，说话冠冕堂皇，终日争权夺利，勾心斗角，骄奢淫逸，生活糜烂腐化，心如蛇蝎，欺压良善，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在人民利益，民族大义面前出卖灵*和一切。此等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上帝白给他们披一身人皮，空有一副好皮囊。
臭豆却不是这样，虽然外表难看，闻起来又是怪怪的臭味。但是只要你给它一次机会，去接近它，了解了它，有了第一次的尝试后，就再也难以忘记它的滋味了。从此，我像别人那样，也喜欢吃臭豆了。过一段不吃，都会有一种馋不可奈的感觉。尤其是哪一段儿时间，不想吃饭，没胃口时，吃一顿臭豆菜，一连几天，吃饭就胃口大开。请教村子里懂得医术的徐先生，他说，这臭豆助消化，开胃，提高肝脏解*功能，消除疲劳，健脑。后来，从书中得知，气味能够影响人的情绪和记忆。人其实需要各种气味，并达到相互平衡，吃食物时，各种气味的搭配对人身体是有益的。究竟这臭豆有没有这么神奇功效，不得而知，我只知道一炒这臭豆菜，吃饭就格外多，还很香甜，我也有了臭豆瘾。每当闻到村子里飘出来的臭豆味儿，我都要故意深深的吸上几口，过几天不吃，就想哩不行。
外婆和奶奶相继去世，妈妈上了年纪，日子越来越好了，我们全家也搬到了小镇上居住。三十多年来，各种各样的菜走上了饭桌，很少人捂臭豆，吃臭豆了，满村子里飘来飘去，此起彼伏的臭豆味也成了回忆。
偶尔，表姐会用小方便面袋装了一些臭豆送来。打开袋子，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加上蒜苗，干萝卜丝儿，辣椒炒起来，整个厨房，就连满院子都是臭豆的味道，我用筷子夹了一嘴，胃中尘封的味觉记忆瞬间被唤醒了，故乡的臭豆好香啊，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成稿于年7月1日中午)
作者简介：刘文方，男、汉族、大学本科文化，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南阳市作家协会会员、方城县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方城县拐河镇中心学校教师，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