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荐语:在“转载”满天飞的当下,纯粹原创的文学作品,是值得让人尊敬的。著名作家贾平凹探讨散文话题时说,散文惟其真,是因为散文写的是人的真性情。我们阅读一个人,通过对方那些富有灵性且属真情实感的文字,足可以读懂对方的真实内心。本期《潜江文学》推出湖北作家吴斌先生的散文《立在天国的牌坊》。
立在天国的牌坊(散文)
吴斌
我们姊妹三个从小都由姨奶奶带大。姨奶奶是外婆的大姐,出生上世纪初的清朝末年,在县城还算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从传到我手里的一对民窑烧制的青花瓷能够证实外曾祖父母的殷实。她婚后无儿无女,三十出头就守寡了。外婆因此就把母亲过继给了姨奶奶。据姨奶奶说,她曾经和新中国的第一任监察部长钱瑛是县女子学校的同学。因为当时都还小,只知道大她几岁的钱瑛像姐姐一样对她好。钱瑛是歌剧《洪湖赤卫队》韩英的原型,革命战争年代,曾任中共湖北省委委员、湖北省委代书记。而姨奶奶却恪守着“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度过了她终身不改嫁的孤独的一生。我记事时,她言谈举止很有大户人家的做派,她很注重修饰,左衣襟上方常插着一条手绢,头发总是用油抹得油光鲜亮,头髻插一根带索子纳鞋底的针,耳廓佩挂一对银耳环,右手中指戴着一个像戒指的顶针箍,她皮肤尽管有皱褶但白皙,一双缠裹的三寸金莲像端午节包的粽子,走路迈着八字步颤颤巍巍的样子,遇到下雨天出门,如果没有拐杖或我们的搀扶,真担心她那双脚的承载能力。
长大后才知道她的形象很像电影里旧社会的媒婆。我们姊妹晚上睡觉经常为摸不到她白皙柔软的奶子而争吵不休,就好像在争抢一碗只有过年或走亲戚才能吃到的荤菜。于是,她规定:白天谁不听话晚上就睡她的脚那一头,她和听话守规矩的孩子睡一头。我总是比姐妹调皮捣蛋一些,有时就只能在另一头摸着她带酸味的金莲进入梦乡,睡梦中还真当清香的粽子啃过。又因为常尿床,她嘲讽我可以在床上划船,也惩罚我睡她的脚那头。那时,能不能和姨奶奶睡一头,关系到能不能近距离聆听通俗的故事和童谣进入梦乡的“待遇”。心有怨气的我就将与伙伴们玩的恶作剧如法炮制。趁姨奶奶不注意时就从屁股后捏一把我放的臭屁捂着她的鼻子给她闻,屁股上少不了会挨几个温柔的巴掌。
上世纪三十年代,她的丈夫是省城某洋行的一个买办。在一次用船押运货物途中遭土匪抢劫客死他乡,连尸首也未找到。孤苦伶仃的姨奶奶依靠遗留的几亩土地出租维持生计,稍有一点结余就再放点高利贷。外婆年少时很反叛,大大咧咧的性格像不曾缠裹的一双大脚,穿着打扮像使唤丫头,平常和姨奶奶出门不熟悉的人都把她当下人看待,还爱上了在家里打长工的外公。作为大姐成全了外婆的婚事。成家后的外公继续为已是东家的大舅哥打工,外婆随着添丁增口,入不敷出,拮据的生活全靠姨奶奶接济。过继母亲,不仅仅是因为姨奶奶无儿无女以慰孤寂,其实就是在帮助生活困难的外婆抚养孩子,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
解放后,姨奶奶被划为“地主”成份。*府没收了她出租的土地,夫家的兄弟只留给她一间小厢房。我母亲为了根红苗正体面地参加工作,又回户改姓外公的姓氏。孤苦伶仃的姨奶奶的生活不是很稳定,有时为了忍饥竟然整日蜷曲在床。不久,母亲决然地回到了姨奶奶身边。因母亲隐瞒了过继的历史,阶级斗争意识淡薄,革命立场不坚定。“三反五反”运动刚结束,就调离了县妇联,转岗到区镇供销社当了一名统计员。理由很冠冕堂皇:为了充实财贸战线基层骨干队伍。
母亲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姐姐出生后就继承了姨奶奶夫家的姓氏,所以我们姊妹三个于父母姓氏之外就又多了一个姓氏。我未满周岁时,父亲就因给局领导张贴大字报被打成右派开除了*籍,经常派往山里修水库的工地劳动改造。再后来,被安排在与母亲相隔较偏远的区镇粮管所工作。从我记事到我初中毕业,概念中的“家”一直处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窘况,但姨奶奶给了我们很多的快乐和智慧。我没有上过幼儿园,姨奶奶就是我的启蒙老师。节奏明快的民谣“牛来了,马来了,张家大姐回来了,端板凳,裹小脚,两个妈妈像海螺。”至今记忆犹新。丰富多彩的童谣、经典的“子曰”、经世的警句等如涓涓细流滋养着我们。
从早晨起床就能聆听她顺口溜式的絮叨。“早起三光,迟起三慌”;吃饭时她会告诫:“食不过饱,瘾不过多”;有时候白天与伙伴玩得忘了形,她因为我贪玩嗔怪:“人叫不动,*叫飞跑”,“白天跑四方,夜晚补裤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睡觉时她反复叮嘱:“食不言,睡不语,侧着身体蜷曲腿”;与人交往中她总是提醒我们注意仪态“男儿三笑为痴,女儿三笑无廉耻”。我稍长大一点后,每次恰伙伴出门割草或捡拾煤渣,她一边说着“晴带雨伞,饱带饥粮”,一边像一个头戴无沿瓜皮帽额前夹张纸壳充当帽沿的算命先生掐着手指头念念有词:“上(半月)怕初四雨,下(半月)怕十六阴,七阴八太阳,初九不妥当,七晴八不晴,初九放光明”。有了阅历后才渐渐明白姨奶奶这看似随口而出的絮叨,远比老师要背诵的课文简洁顺口,既是人类经过探索在与大自然的反复较量中达成的默契,也是先祖教化人生、励志自强的至理名言,像一部饱经沧桑的带有温度的辞书,堪比《古谣谚》集里的经典。小时候懵懵懂懂,立身处世的传统美德没有完整的概念,但姨奶奶往往在就事论事中诠释。如二姨学裁缝,表叔当木匠,她会借题发挥“笑破不笑补”、“一寸不补,拉破尺五”的义理:“裁缝师傅的家里没有好衣服穿,木匠师傅的屋里没有好板凳坐。”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就已“润物细无声”了。记忆中有好多类似的经典话语,有的可能早就融化在血液中,渗透在骨髓里,落实在人生坚实的步履上,即便担水劈柴、烧火做饭、抹桌扫地的历练也让我长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的可能没长记性当耳旁风遗忘在乡间的小路上,或许我人生的坎坷就在那未曾留意的一二句话语中。
计划经济年代,居民每月凭票供应的物资极度匮乏。木匠废弃的锯末倒是姨奶奶为我们消暑御寒的主要原材料。夏天,将锯末和农药“六六六”粉拌在一起灌进像猪肠子一样的薄纸筒并扎紧两头,晚上睡觉时点上,将它搁在搓板的反面像一根香肠盘着能当蚊香驱赶蚊子;冬天,把锯末放在带把的陶土火钵里不带明火燃烧,既可以踏在脚下暖脚,也可以抱在怀里暖手和身子,尽管熏得睁不开眼,但融融暖意填满心间。她还让我们给她套着筷子搓棉条自己纺线,换回棉布染色后就让二姨为我们量身订制御寒的冬衣。煤油灯下,姨奶奶摇着纺车映在墙壁的剪影像一幅雕像刻在记忆的深处。纺车摇过我们的童年,也摇老了姨奶奶的凄清,它披着满身的沧桑竭尽全力作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最后的贡献。平时很少吃到鱼和肉,炒菜的食油也只是在锅里走一圈后再倒回油壶。她就经常宽慰我们:“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萝卜保平安”。但无论生活怎样艰苦,即便中午是水煮白菜,晚上是咸菜萝卜,她都反复告诫我们要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言犹在耳。她总是想办法改善我们的生活,秋季是晒制*豆酱的最好时节,首先将选好的*豆用水泡上一天使之软化,脱水沥干,蒸熟后拌适量面粉再盖上被子让它发酵生出*色或白色的霉菌,扔掉黑霉豆,然后再晒干,另外把新鲜的红辣椒抹干剁碎后放适量的盐和长霉的*豆按二比一拌在一起装进坛子密封好,如果在密封口贴两片荷叶会更香。腌制一个月后就是色香味美的佳肴,既可以下饭,也可以作炒菜的调料。当然也少不了将她的杰作送给经常帮我们挑水搬煤的左邻右舍分享。街坊邻里都很尊重她,不完全因为她的美食,而是她不仅知书达礼经常协助居委会负责民调的外婆化解邻里纠纷,还能坚强地从容面对,把一个女人因封建礼教挤压的孤独悲凉裹藏在内心的最深处,犹如她那缠裹严实的三寸金莲。或许因我那时懵懵懂懂读不懂她压抑幽怨的人性。
老一辈人的有些事说不清道不明,有些事情简直不可理喻。姨奶奶是家族中的大姐,婚丧嫁娶都会找她。八岁那年我开始掉牙齿,姨奶奶告诉我不要用舌头抵缺牙处。没过几天,她牵着我去参加一个晚辈的婚礼。那时,“破四旧”、“立四新”,一切社会活动都得移风易俗。新娘子过门没有八抬大轿,没有红盖头、红夹袄,更没有租来的婚纱。自己走到夫家,床上用品也没有绫罗绸缎,*用品最时髦。请客场面桌数不多但很庄重神圣。堂屋中央悬挂着毛主席挥手我前进的画像。开席前,姨奶奶神秘兮兮地将我领进新房,新娘坐在床沿,姨奶奶上前给新娘说了点什么,新娘轻声细语问了我几岁就让我张开嘴巴,她伸出纤纤玉手摸我掉牙的牙床,我是一头雾水,只觉得新娘的手好香甜柔软。过后才知道儿童换牙时,信奉新娘结婚要生伢(牙)的寓意,新娘子摸了后沾上喜气牙齿不仅长得快还会长得齐整。面对酒桌上丰富的菜肴,我像一个饕餮的小精灵大快朵颐。姨奶奶让我慢点吃别噎着,说我是饿牢里放出来的囚犯,像牛在嚼草。当我的筷子伸向那盘红烧全鱼时,手被姨奶奶的筷子打得缩了回来,她说,那盘红烧全鱼是“看菜”不能吃。
后来才知道民间因“鱼”与“余”同音,生活并不富裕的百姓将象征“年年有余”的鱼摆上酒桌是有寓意的,是不能随便用筷子戳的,其庄重程度仿佛供奉着一个远古的图腾。筷子夹菜时,只让我夹自己面前的菜,并随时将我搁在碗上的筷子放在桌子上。谁知我还是吃多了,不停地打着嗝,自己难受不说,还影响别人。这时姨奶奶那来一只空碗,到厨房舀来一碗清水,迅速用一双筷子在碗里顺时针快速搅动,水形成了一个漩涡,姨奶奶就将筷子架在碗上呈十字,要我赶快在每个架口喝一口漩涡水,我一边喝,姨奶奶就一边不停地拍我的后背。有时还挺灵验。
姨奶奶年近八十去世,把一个女人的孤独凄楚也悄然带到天国去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丝毫的遗憾,像是去天国投胎转世,依旧妆扮成婉约清丽的小脚女人,了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宿愿。想必丈夫在那边为她修筑了一座她梦寐以求的贞节牌坊,表彰一个小脚女人在凡间对封建妇道的恪守……
作者简介:吴斌,湖北潜江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选刊》签约作家,潜江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东风文艺》、《湖北法制报》、《湖北日报》、《长江丛刊》、《散文选刊》、《攀枝花文艺界》、《九头鸟》、《雷雨文学》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数十篇。著有散文集《思海悟洲》。散文《乡下表弟》获“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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