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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9 13: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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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看到哪里红的东西多,哪里好嬉热闹的事就多——题记第一章十有八九是那次照像摄走一次*魄后,华子开始懂事记事。“照像喽,照像喽,下洋人来照像喽!”小姐姐凤珠一脸红红的踢过门坎,呵着脚拇指一条腿跳到阿大的面前。阿大有点恼,说,“兴癫癫做嘛,撞断成了拐脚婆看你还兴。”大哥用手撩了下头发,笑了笑,真的是照像馆的人来了?又扭过头对大说,刚好大家都在,我们一家人去照一张。华子抱着阿妈的一条腿,在裤裆下钻来钻去,照像喽,照像喽。妈说,一家人是要照一张像了,凤珍凤珠你俩个死*钉着不动还不快去换一套衣衫。大姐姐凤珍说,老虎不就一层皮,今日过冬节在家嬉,好衫不是已在身上穿着呢。华子穿一件黑色的,一个真口袋三个假口袋的中山装,一蹦三跳跑在最前面。一个黑乎乎的长着三条长长瘦腿的家伙,在村头庙坪中央立着。庙坪上还有庙堂里闹哄哄的都是人。钻过好多大腿推开好多大手,华子终于看到从下洋公社大地方来的照像师傅。香胰子洗得白净净的蛤子油涂得亮光光的脸,一看就晓得是大地方人,正比手舞脚口沫四溅跟密匝匝围着的人说着话儿。大哥嘛时候也挤了进来,见过世面的他神气地说,林师傅,嘿嘿,你也晓得我们队今日发语录本学习不出工,给我们照像来了,我一家正好要照一张呢。一家人在照像师傅带来的花花绿绿好靓的假房厝前面,大哥站正中央,凤珍凤珠一边站一个,大和妈在前面坐着。大要把华子放在腿上抱着,华子觉得太丢脸死都不干,溜下来在大的脚旁站着。照像师傅钻进那个三条腿的黑家伙里面变了很久,一个眼睛的黑家伙朝一家人看了又看。笑点,笑点,突然,华子觉得心被嘛吸走了一下,手脚麻麻的都差点动不了了。接着隔壁邻居老宝几个兄弟姐妹也照了,郑小平一家也照了……不出厝门一百多岁的*七公,身上穿着像一整块布包着那样的衣衫,也被几个男子和婆娘弄来了。可能是*魄难回身,*七公照完后咬了过去,众人手慌脚乱地把他抬走了。大哥看着,看着不过瘾,说,我们也来照单人照。妈说我几个是不用照,要就你和华子一人去照一张吧。大哥给华子弄来了一顶大大的*帽扣在头上,又蹲下身教华子摆一个两手高举语录本,两脚向外撇开的姿式,说是公社中学宣传队都是这个样子跳舞的。穿开裆裤的华子摆出那个姿式,撩得统村人哄哄地笑。华子羞得差点哭了,一定要像大人那样立正把语录本按在胸前。大哥说你个头恁矮这样子也很难看的,硬把华子拿语录本的那只手举起来。没几日,照相师傅就到村子分发像片,说是照坏了大部分人都没拿到像片。照像师傅说了一箩筐的好话让大伙重新照,村子又像过节一样热闹了一天。多年以后,魏志华动员林师傅参加书画摄影作品展,才听林师傅说,哪里是照坏了,那时我连买胶卷买材料的钱都没有,就是用这种办法先骗一点来的。但当年华子一家不属于被骗之列,照片那天就拿到手了,只是看到照片中自己那等模样,华子羞恼了好几年也怨恨了大哥好几年。可能就是这次照像,华子的*魄离身跑到像片上印了一下以后,华子开始长大了,对事情开始有了清楚的感觉和清晰的记忆。在这之前,华子只有一片带着黑黑暗暗深深沉沉的混沌,拼命翻洗也只能翻出几张模糊的碎片。碎片中似乎有过年拜菩萨的猪头,每天早晨洗脸的痛楚,阿三脸上臭臭的还有扎人的胡须,妈温温柔柔的身子以及大来争妈的身子……。穿着开裆裤的华子,相跟着大点的细仔们,开始村头村尾上坪下坪地跑开了,最远还敢到村坎下板车路上嬉。由两排木厝组成的安窝村落在一处山腰凹窝进去的地方,凹窝处上部一块较平坦的地块盖有一溜房厝,叫上坪,下部的一溜房厝就叫下坪。下坪的两头都有一条斜斜的石头铺砌的小路,直通到村坎下的稻田里。安窝村村坎下的水稻田,四周都被大山围拢着,就像洗脸盆的盆底平平展展的。一条小溪从深山流来,穿过田野后从山口挤了出去。小溪下头面向外面世界的叫村头,上头的叫村尾。这些便是华子眼睛看得到的一切景象。“烧菩萨喽,烧菩萨喽!”凤珠又是兴癫癫的边叫边跑进厝里。阿大凶巴巴地制止她,再叫再叫让你吃巴掌!华子推开妈刚做好正要给他试穿的新布鞋,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看烧菩……妈一手捂紧华子的嘴,天爷,赶紧甭说甭说,说了会肚子疼的。妈扭不过华子,与华子,凤珠三人相跟着往上坪村头走。离庙还很远,一大堆人站在那里看,妈说,我们也站在这里看吧。等了好久,脚都快站得一长一短了,才看到庙坪有点子烟冒起来。突然,一没风二没暗,一阵大雨噼哩啪啦就落下了,大家赶紧往屋檐下、猪栏的杉皮下躲。过一阵子,队长阿彬和富农老陈哥等几个四类分子也抱着头跑回来了。不晓得哪个说了一句,使不得的,那东西要敲锣打鼓才能烧的。阿彬叫人搬出锣鼓敲起来雨就停了,老陈哥几个四类分子全身用竹笠棕衣捂得严严实实的,相帮着把那东西烧了。“哎呀,我身上做嘛有尿骚味?”大伙纷纷嗅自己的衣衫,都说有尿骚味,赶忙四下散开跑回厝里了。以后的新鲜事接二连三地来了,甭说华子,大人们看都看不赢呢。队长阿彬从外头开会带来了一杆红旗和有着毛主席像的一个大玻璃。大人每日出工都排着队,带上这两样东西神气死了。华子同隔壁的老宝等几个细仔,相跟着追红旗和像,一直追到田里。华子一双新布鞋被泥巴浆得没头没脸,回厝后还挨了妈好一顿骂。老陈哥几个四类分子又从山上弄来了一棵长长的杉树,把树皮剥掉露出白森森的身子。他们把树弄了一个尖尖的顶,又在顶上装了一个轮子,轮子上再绑一根绳子,就在队长阿彬厝门口竖起来。高高的看上去差不多有半天高了。每日队长收工回来就把红旗和像用绳子拉上去,高高地挂着。听大人说高高地挂着是保统村人平安,带到田里去是保多打粮。大哥和几个青年仔去外头开会还弄来了一书包的毛主席像章。本来是要大人一人才有一个,可大哥暗地里留下一个给华子。华子高兴地藏在中山装的那个口袋里,用手捂了好几天都舍不得戴。一些见过世面的人都说,胸前戴像章头上要戴*帽才像话,要不会被大地方人笑死的。不料相同的话,二十年后的安窝村同样出现了,只不过把像章改成西装,把*帽改成领带。没过几日,连那个咳个不停的痨病*阿三,都到供销社买了一顶*帽神气地戴上了,可以说统村的大人都戴上了像章*帽。当然*七公是没戴的,但他从不出厝门半死半仙的算不上一个数。又说外面打得厉害,打死好多人了。统队的人都到山上砍树。很快村头村尾围了两道栅栏,栅栏从村坎下的田里开始一直围到老高老高的山上去。华子们嬉耍的地盘,也伸展到离村头庙外面还有一段路的栅栏边上了。他们爬上栅栏门,然后轮流着让一个人下来,把门吱哑吱哑地推来推去的,真好嬉。真好嬉的事真是太多了,华子们真是有福气,刚开始懂点子事就遇到那么多好嬉的事。只是以后又出了一件好嬉是好嬉,但有点吓人的事。那个东西烧掉了,庙堂里空空荡荡的,队长阿彬带几个四类分子整理了一下,把学堂从富农分子老陈头的厝里搬到庙堂上。那日,华子老宝等众多的细仔也跟着哥哥姐姐们到新学堂看热闹。华子就晓得那日该要出点子事,那日的太阳是白花花的,一团乌云就在庙顶的瓦片上面一动不动。哥哥姐姐们坐稳后,胖胖的女老师说,开始上课,把华子们赶到了庙坪上。华子们还是舍不得离开,一个劲地往里头瞧。那个隔壁邻居老宝,比华子大两岁但个子长得同华子一般高,身子长得比华子还要细精精的老宝,突然,脸吓得白白的附着华子的耳朵悄悄地说,你看到了么?你看到那几团乌溜溜的东西飞进去了么?华子刚想说没看见,但他的心猛地嘎噔一下,他晓得出事了,第一个冲进庙堂。庙堂里哥哥姐姐们全都按着肚子嘴里嚷着肚子痛,有几个还脸色乌青地在地上翻滚。胖胖的女老师冲出庙堂,上坪下坪村头村尾哭着叫人相帮。华子冲到小姐姐凤珠身边,从中山装的口袋摸出毛主席像章按在姐姐的肚皮上,姐姐就说肚子不痛了。大人们纷纷跑来后听说像章能医肚子疼,又掉头纷纷回厝取来像章。许多人当即就不痛了,最不济的第二日也不痛照常上了学。有人说是因为庙堂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东西才会出事。队里就出钱让老师买来了一张比饭桌还大的毛主席像,在庙堂正中放菩萨的地方稳稳地贴了。一副红红的对联“听毛主席话”,“读毛主席书”也在两边贴牢了。到了冬天大哥就结婚了。结婚的那日,正在厝门前嬉的华子听人说新娘来了,一路跑着大叫“看新娘喽,看新娘喽!”凤珠气冲冲地追上去拖住华子,说,不许叫,笨死了,自己大嫂也叫新娘。新娘大嫂在厝门口立着不断大声喊:“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共产*万岁!”大哥也喊着走出来就把大嫂接进去了。华子厝里第一次来了那么多人,嘈嘈杂杂闹闹芸芸的,除了外地的亲戚来了很多,安窝村每户来一人是例规,同姓的连点亲戚的来两三人,来全家的也有。“坐桌喽,坐桌喽!”华子们当然是坐不稳的,这桌吃一块那桌食一口,但他去的最多的是新娘桌。华子太爱看这个脸蛋红朴朴的牙齿白亮亮的新娘了。新娘还会写字呢,用筷子沾点酒就在桌面上写了起来。最好嬉的是吃过酒席后晚上的闹新娘。脸盆里装满了水,几个火柴盒子飘浮在水上。探过头去看每个盒内都有一枚炮仗。新娘被逼着把炮仗点响,“啪”地一声,“解放台湾喽,解放台湾喽!”众人欢呼起来。接下来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大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新娘提着大哥的耳朵,新娘喊一句“打倒地主!”大哥就得跟一句“我是地主”,再喊一句“打倒坏分子!”同样是“我是坏分子!”……还有是“斗私批修,”也就是“豆子配酒”。新娘和大哥分开远远地站着,新娘丢一粒豆子大哥要用嘴巴接住,接不住就得喝一杯酒。还有“革命夫妻,阶级兄妹,”还有背诵毛主席语录,唱革命歌曲等等,等等,华子看不够看不赢。夜深了,人慢慢走光了,华子还是舍不得离开。大哥说恁晚了华子你回去睡吧。华子还是不走。大哥叫大过来抱华子去睡,阿大过来后华子急得又哭又叫:“我要和新娘睡,我要和新娘睡!”大哥只好让华子钻进被窝里。只是第二天华子使劲睁开眼,看见自己还是跟阿大阿妈睡在一块。自己厝里有个新娘真好,每日都可以让华子看个够,华子甭提有多高兴了。华子一日到暗不愿离开新娘半步,吃饭要跟新娘坐一块,连屙屎也不要凤珍凤珠擦了,跑到新娘跟前撅起屁股蛋让新娘相帮擦。学堂从富农老陈哥厝里的厅堂搬到庙堂去后,老陈哥厝里又办起了毛主席语录学习班。新娘不晓得从嘛时候开始华子也跟着姐姐们叫大嫂。大嫂来华子家不到一个月就被评选为“毛主席语录学习积极分子”,得了一张奖状,还有一本大大的语录本。等过几年华子到学堂读书后,才晓得大嫂这个学习积极分子是不识字的。大嫂在学习着毛主席语录,华子就在隔壁队长厝门口的旗杆下嬉。不晓得几时挂红旗和像的轮子坏了,红旗和像已经好长好长时间在半天空高高地挂着。华子和老宝一会儿抬起头看看半天高的旗和像,一会儿埋下头来玩磨豆腐。“磨豆腐喽,磨豆腐喽”,华子和老宝手牵着手,绕着旗杆飞快地转着跑着。一会儿,上坪的木蛋也掺进来做堆磨豆腐。木蛋是那个半人半仙*七公厝里的细仔,在以后的十几二十年里,华子老觉得木蛋是自己的对头。仨人磨豆腐磨得累了歇了下来,老宝对木蛋说,“我们下坪有旗杆更好嬉吧?”“我们上坪有庙堂更好嬉。”木蛋说。“旗杆更好嬉”华子说。“庙堂更好嬉”木蛋说。“旗杆更好嬉。”“庙堂更好嬉。”……“旗杆更好嬉。”华子和老宝同声说。木蛋把两人看了看,鼻涕一擦就跑掉了。一日,华子和老宝又在旗杆下磨豆腐,突然,华子的心里又“嘎噔”一下,“快跑!快跑!”拉着老宝的手就跑了。他俩刚跑开,就听到身后“咣啷”一声动天地的响。“咂碎喽,咂碎喽,那个东西咂碎喽。”正在学语录的一大堆婆娘冲出来叫。刚好这日驻在大队部的工作队来安窝教语录,他比婆娘们还要惊慌地大叫,“保护现场,保护现场,队长呢,队长呢,快去叫队长来!”两下子阿彬就被人从田里叫归来了,工作队用很好听的普通话说,这么严重的事情发生了,你看怎么办?阿彬用粘舌的普通话说,轮子坏了拉不下来,恁高没办法只好让它一直挂着,估摸是时间久了风一吹就坠下来。工作队说,出了那么大的事,又被我看到了,就算我没看到,这么大的事也是遮不住盖不住的,总不能这样子算了吧?事情总是人做的,有人做不好当然就会出事了,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找人,不处理一些人怎么向上级交待呢?当工作队问旗杆是哪个做的,阿彬说是四类分子做的,工作队一拍大腿说,那就好办了。第二日全村的人集中到庙坪开斗争大会。在安窝村开斗争大会不是第一回了,华子们晓得除了公社宣传队的唱歌跳舞,就算是斗争大会最热闹最好嬉了,他们老老早早就挤在前排等着盼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先是胖胖的女老师用一根细篾子指挥着学堂的哥哥姐姐们唱语录歌,唱完一首后女老师声音亮亮地问“唱得好不好?”“好!”村人老老少少齐嚎,华子们的声音常常是最亮最大。“唱得妙不妙?”“妙!”“再来一个要不要?”“要!”女老师又“红旗红旗”地开了一个头,哥哥姐姐们又齐声唱起来了。然后再问唱的好不好,问完后又唱,又是问又是唱的,直到不该唱的时候就不问不唱了。然后是工作队把手举得老高大叫:“把地、富、反、坏四类分子带上来!”阿三的儿子牙暴暴的锣哐,在华子看来算不上大人,最多只能算个中人的他,神气地把戴着纸做的高帽子的老陈哥等人押了上来。押上来的人当中有人对着前排的华子们挤眉弄眼的,引得华子们笑起来,统村的人也跟着轰轰大笑。工作队用嘴咬住笑,咬不住又用手捂住笑。等大家笑够了工作队开始领着叫“打倒地主!”村人应了一句“打倒地主”。工作队今次愣了愣,他好像听到有人喊“我是地主”。等他又叫打倒富农时,“我是富农!”华子的声音更大更亮了。“这还得了!”工作队指着华子问“这是谁的小孩,什么成分?”当有人回答是贫农的成分很低的,工作队才没有作声。会后照例规是游街,锣鼓开道上坪下坪地游开了,华子们真是乐死了也上坪下坪地跟着游。但有一个人比华子们还要乐,那就是中人锣哐。锣哐最好敲锣打鼓了,听说从小就没娘的他,五岁锣鼓馨钹样样都打出名堂。锣哐打鼓时总是把长长暴出的中门牙咬住下唇,又像笑又像没笑,但保证哪个看哪个都会笑。斗完游完四类分子后,上坪的木蛋邀华子和老宝到他的厝里嬉。木蛋厝里在上坪村头,靠近庙坪,是一栋四围包着砖墙的土库屋。跟着木蛋走到厝门口,老宝的脸变得又清又白,死活不肯进去。华子只好让他在外头等。但当华子一脚跨进门槛时也感到了一股阴阴冷冷的风,还有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抬头一看,华子看到墙上长着了白白的毛,屋柱子上长着白白的菇。“是祥子么,你带哪个细仔来厝里嬉?”华子听到一个像是从瓮里传出来的声音。踲着声音看见天井旁的房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华子认出来是那次照相咬过去的*七公。“你这个死老*,死老*,我跟你说几多次了,我是木蛋不是你的祥子,你祥子早死啦!“木蛋大声地骂。华子问木蛋祥子是那个,木蛋说是我爷爷。华子又问*七公是那个,木蛋说是爷爷的爷爷。*七公身上穿着还是那种整块布包着的衣衫,他好像听不见木蛋骂他自顾自地问:“今日外面闹哄哄的是做嘛,是红毛番来了,还是闹土匪了?”木蛋不理*七公的问话,走过天井进了厅堂。华子却走到*七公的身边一字一句大声说:“是开斗争会,游街。”“嘛,斗蟋蟀,舞龙灯,那一定又热闹又好嬉,你等细仔就是喜欢嬉。”*七公说。华子又附着*七公的耳朵大声说:“不是斗蟋蟀,是斗人,人戴着高帽子拿来斗。”这回*七公可能听明白了,他说:“我晓得了,皇上不让斗蟋蟀、斗牛、斗鸡,肯定要让斗人,要不他们看嘛个。没得看了,没得看不热闹了,不好嬉了,是会出乱子的。”“华子,华子,快点出来呀!”华子听到老宝在门口大叫,顾不得再跟*七公说话,兀自跑了出来。华子问老宝刚才做嘛不进去,老宝说,我看到白头发的女*吓死我了还敢进去。华子和老宝走下一段斜斜的石坎路来到下坪,看到旗杆边东一堆西一堆地立着好多人。“干脆哪个有本事把红旗弄下来,红旗就归哪个。省得它日晒雨淋地变得白了,说我们挂白旗哪还了得,哪就不是游一游就能过得了关的。“队长阿彬说。“我来试一试。”华子看见大哥讲完就三攀两登地爬上了旗杆。大哥越爬越高,快到一半时却停在那里不动了。阿大用手搭在额头上对着大哥叫,上不了,上不了,就溜下来吧,不能相强。大哥没作声继续手攀脚登地往上爬,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爬到顶了,华子看到大哥只有一只蚁子那般大。大哥把红旗丢了下来,还没等大哥溜到地,华子就抱着红旗往厝里跑。跑进厝里大叫,妈,妈,哥好厉害、好厉害,红旗是哥哥爬上旗杆弄下来的,队长说就归我们家了。正在补烂衫的妈抬起头翻了翻红旗高兴地说,你哥明年是本命年,我正想给他弄条红布扎在腰间避邪气呢,这个红旗做条短裤穿都绰绰有余。妈很快就给大哥做好了一条短裤,看看布还乘下很多,又给华子做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华子不晓得大哥穿了有没有避邪,但他是晓得第二年夏天,自己穿着红红的一身短裤背心倒是避开不少邪气呢。有一回华子站在旗杆下问大哥,哥你那日爬得恁高有没有看到天上的嘛个?大哥笑了笑说,我看天上有好多天兵天将在打仗,红蓝栗绿的,真好嬉的。华子要大哥带他上去看,大哥不理,自顾自走掉了。一日华子上坪下坪地找人嬉,却找不到同伴。走到木蛋厝门口他好想进厝去,想进去一是找木蛋,但华子更想的是见*七公。华子问过木蛋很多*七公的事,木蛋说*七公可以差不多有半年那样长的时间不吃东西。但木蛋说他喜欢吃蚁子,碰到蚁子搬家他可以坐在那里吃上一日。每次下雨他都要衣衫脱的光光的,坐在天井洗浴,他大他妈恁样骂他,他都装着听不见。华子在木蛋厝门口站了好久,他想进去又怕进去。不仅是因为老宝说看到白头发的*,只站在厝门口华子就觉的里头有一股子阴阴的风吹出来。站了好久,华子想到妈说红红的东西避邪,*见了会害怕得跑掉的,便把藏在口袋里的毛主席像章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戴在胸前,还用手使劲按了按。“是陈秀才家的公子吗,你今日肯到我厝里来嬉啦?”华子踮着脚尖,刚轻轻地走下天井就听到*七公说着没头没脑的话,他心里感到怕怕的。华子又用手按了按像章,在天井上可以照到太阳的地方站立着。*七公也拿着一个小凳子,手脚并用地出来晒太阳,看见华子胸前的像章,*七公说,你这里盖个红红的戳子是不是要去打红毛番。华子说,你讲错了,这是毛主席像章,戴着好看好嬉的,不是要去打嘛个人的。*七公说,陈公子,我没讲错,你也没讲错。你个细仔就聪明过人,我给你讲解讲解你会明白的。红的东西是血变的,看到了红的东西就是看到了死。整日都看到死的人就不怕死,打起仗来包赢无输的。树林的果子大都是由青变*,再变红的。红的果子挂在树上一看就晓得都是熟了的好吃的,看到红的东西,人就兴起来又吃又跳的,当然好嬉了。不管看到死还是看到好吃的,人的心都会跳快起来,心跳的快的人都喜欢好嬉的事,喜欢热闹的事。接着*七公又告诉华子,要是看到哪里红的东西多,哪里好嬉热闹的事就多。要是有一日红的东西少了,好嬉热闹的事一定就少了。第二章过了年,华子大了一岁。自从大哥把红旗从旗杆上弄下来后,华子觉得红红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墙上的红纸贴得少了,大嫂也没有日日手里都拿着红语录本,老陈哥厝门口一块木板做的红红的语录牌阿三偷去盖米缸,被阿彬队长晓得了也只跟他要了回来,并没重新钉回去。果真红红的东西少了,好嬉热闹的事就少了。但华子们总要千方百计寻找好嬉的事。他们嬉耍的地方从村坎下的板车路,又扩大到田中央的小溪边,村尾的鸡公石旁。有时哥哥姐姐们带着还扩大到后门山的荒芋地,对门山的番薯地。大姐姐凤珍已在生产队每日挣三分半的工分。小姐姐凤珠今年也不去学堂读书了,大嫂说妹仔读那么多书有嘛用,我一日书都没读不是过得好好的。一次凤珠带着华子到后门山出水窝放水。安窝村每家每厝的用水都是靠这个出水窝,村人用毛竹一根接着一根把水接到了村里,又在毛竹里挖一个一个的小窟窿再接到一家一厝里。要是哪家断水了,就会叫自家的细仔去放水。放水就是从自家的水缸开始,沿着水路一路看上去,看看哪里被叶子堵了哪里被泥沙塞了。有时觉得整个竹筒的水都少了,就得到出水窝看看。华子跟在姐姐屁股后头,沿着毛竹水路出了上坪,爬过哪家的菜地,又经过哪家的南瓜架,再爬上一个高高的坎,华子看到了一大片荒芋。哇——好看死了!一大片荒芋漫进出水窝深处,荒芋那肥大深绿的叶片拥拥挤挤重重叠叠分不清哪株是哪株,每株荒芋头顶都举着一杈红红的花儿,摇头晃脑地晃得华子眼睛都眯起来,真靓呀!姐姐板弯了荒芋,折下了一杈荒芋花,摘下一个花朵放在嘴里嘬了一下,一股子水甜甜的进入嘴里,好吃死了。姐弟俩穿过荒芋,再走一段阴阴森森的山路就到了出水窝。出水窝有两眼清清丽丽的水从两处石孔缝里冒上来,一眼叫母泉,一眼叫子泉。母泉与子泉汇合在一起后,安窝村人才把它们一起装入竹筒里。姐姐告诉华子,大人说母泉和子泉是一对母子变的。古老的时候有一个人考中了状元,被皇帝留下来当婿郎。家里的一对母子日日等,年年等,等不来就日日年年到这里哭,哭着哭着就变成了这两眼泉水。姐姐带着华子把子泉的枝枝叶叶捡干净,又走过去把母泉的泥沙杂草掏了掏。姐姐说,你要记牢,每次来放水不管有没有脏东西两边都要弄一弄。要是只弄一边,另外一边会说你不公平,水就变得不好吃了。姐姐还说,古代传下来的,不管水够不够两边的水都要一起接,要是只接一边,另一边不高兴水也会变得不好吃的。回归时姐姐又折了两大把荒芋花,姐弟俩一人一把边吃边回厝里。华子一路兴癫癫的,荒芋花真好,又好吃又好看的。吃到后面姐姐还教他,花里面的*芯芯也能吃,华子一吃果真又香又甜的。只是花芯芯才那么一丁点大,华子吃得好不过瘾。草莓红了,姐姐还提了个篮子,带华子到对门山下的番薯地里摘草莓吃。番薯地的旮旮旯旯,到处都有草莓摘,特别是石坎壁上,整堆的石头瓦砾上,草莓草都起铺起盖了,厚厚的草莓草上布满红红的青青的草莓和白白的花。按妈妈的交待要把草莓摘回厝里,洗净泡过盐巴水才敢吃,可姐姐和华子都忍不住先吃够再说。“哎哟”华子踮起脚尖去够壁上一颗大草莓,手不小心被草莓针扎了一下。姐姐就让华子歇着,歇着的华子眼利看到一个奇怪的小碗,捡起来问姐姐,姐姐看看这个碗不像碗罐不像罐,中间有个蒂蒂,蒂蒂里还有个小孔的东西,也说不晓得叫嘛。带回厝里给妈看,妈说这是点茶油的灯盏,以前没有洋油都用茶仔榨的油点灯。妈还告诉华子说,古老的人传下来的,安窝村从前是在对门的番薯地里,后来村里的母鸡都不在自己的窝里下蛋,偷偷跑到这边下蛋了,村庄才迁到这边来。第二日,华子又跟姐姐去对门摘草莓,听讲安窝村原来是在对门山下,华子更想去了。这次他们到了更远的有三棵大树那边,姐姐说这是白果树,去年我捡过白果给你吃,你吃了四粒的你忘记掉啦。华子不听姐姐说嘛,他被这三棵大树吸引住了。华子原来认为最高的东西是旗杆,现在看来旗杆实在跟白果树没比头,直直高高的白果树枝枝桠桠也是向上的,一直通到天上,华子看到高高的树顶尖尖的把瓦蓝瓦蓝的天都刺破了,几朵白白的云就飘在那里。华子看着白云后面的后面,后面的后面,看着看着,华子觉得头有点晕……“呜——噢——”华子听到一声长长的悠悠远远的声音。这是华子从来都没有听过的一种声音,听的华子头皮都有点麻麻的。华子想再听清楚一点时,声音却没了。华子揉了揉眼睛,看到地上铺满了像鸭掌一样**绿绿的叶子。姐姐也说这叶子好靓,捡几片放进篮子里。华子又看到白果树下有一些四四方方的小竹子,一些小竹子上还密密麻麻地刻了好多字。华子现在是不晓得,自己二十多年后又回到这里挖了不少的四四方方的竹子,还把书上叫着银杏的白果树剪了许多枝桠培植,准备做盆景用。姐姐说,华子华子你来看一看,我们家的厝是那一栋?华子这时才转过身认真看对面的村子,华子觉得站在这里看自己住的村庄怎么越看越不像自己的村庄,找了老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厝里。姐姐说在下坪中央,门口有个猪栏,上面又有一个晒谷架的就是,可华子还是找不着。但华子感到自己村庄真的好美,阳光下的木厝壁板映着好看的亮光,亮亮的上方配上灰灰的瓦顶,一溜长长的灰灰的瓦顶一伸一缩的好像画上的龙在游动。姐姐又问华子,你看看我们村像嘛个?华子看不出像嘛。姐姐说,像一张大大的靠背椅子上放着两排宝盒子,你看你看,村头村尾两边伸出的山像不像椅子的扶手,村后门山不就是靠背吗。华子觉得真是像得不得了。突然华子的脚被嘛东西硌了一下,低头捡起那东西一看,是一块奇里奇怪的黑石头。带回厝碰到阿大便问阿大,阿大翻过来倒过去看,说,有点像是石头做的耙秧的钯子,嗯,又不像,我也不晓得是嘛个。华子便壮着胆子,去问*七公。*七公说这是笔架。并告诉华子对门山就叫笔架山,三百年以前安窝村在笔架山下,那时光,村庄只有百来口人,却出了三个秀才。后来村里的母鸡过来筑窝下蛋,安窝人为了多生仔就把村庄迁到这边。到现今刚好三百年,人丁是发了三倍。但这是人丁最旺的时光,再多点子人安窝村就荫不住了。一百年后,安窝村人又会迁走,那阵子这地方只有一个养鸭场,还有一个是临时搭盖的,叫嘛护林哨卡……走出木蛋厝门,华子看到对门真的有个大大的笔架蹲着。华子跟着姐姐真是到过好多好嬉好看的地方。有时姐姐还会顺便带上老宝、木蛋们,有时哪个的哥哥姐姐也会掺进来,一大堆人那就更好嬉了。华子们到过村头稻田一直走到头的下瀑潭。小溪的水在这里跳到下面的一个深潭里,轰隆轰隆像打雷一般响。潭的上方冒上来冒上来很多水雾,大滴的就像雨点一般。太阳光穿过树的罅隙照着,水雾里头好像有条彩虹。华子听大人们说彩虹是来喝水的,彩虹一来喝水雨便停了,水喝光了彩虹便走了。潭里有恁多的水喝,难怪彩虹一直都不走。华子们还到村尾稻田一直走到头的车蹾下。车蹾下在那年年底就拆掉了,但车蹾下的情景,不管哪个只要看一眼,担保三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老大老大圆滚滚的水车在转,一渠水高高地冲进水车一格一格的格子里,转到下头的格子的水不断被倒掉,转到上头的又不断有水冲进来,水车便吱哑吱哑不停地转。整棵大树做的粗粗长长水车的轴上钉着几块大木板,大木板一下一下拍着,把弯弯蹾子的一头拍下去,另一头墩子的头就高高地跷起来。等到蹾子的头落下时正好蹾到了石臼,石臼里的稻谷一会就被蹾出白米来了。第一次走进车蹾下,华子紧紧地抱住姐姐的腰。过了好一阵子,华子才放开姐姐的腰,而手还要被姐姐牵着,小心翼翼地这里听听那里看看。噼噼叭叭,轰轰隆隆,这声音,这阵势,看着听着,华子突然觉得这一切好像很熟悉的样子。自己以前是不是到过这里了,但华子确实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呀。很快,在姐姐的带领下,华子爬上弯弯的蹾子的中间,一脚踏一边,顺着蹾子一下一下地蹾着,真好嬉。一次华子们又跑到车蹾下嬉耍。还没走到车蹾下的门口,华子的心“嘎噔”一下。华子跟姐姐说,我觉的车蹾下里面有一个不好的东西,今次我们是不该进去的。姐姐不听自己一个人硬走进去。刚走进门的姐姐吓得“哇——”地一声大叫,领着华子跑了好一段路,才缓过来说:“里头,里头有一条大蛇,像水桶那样那样大的,花哩斑驳的大花蛇。”回到厝里,天暗下来姐姐就生病了。妈上坪下坪地跟人家讨药。华子看到自己扛着一把大锯子,把蛇锯成五十多截,安窝村每家分一截煮着吃。过几日,华子想起问老宝,我分给你的那一截蛇好不好吃。老宝抬起头,额头出现好多条细细深深的皱纹说,嘛个蛇,你嘛时给我蛇吃了。华子抓了抓头说,我明明拿一截蛇放到你灶间,我给你的那截还是蛇中间的最大的。又过几日,华子看到老宝“嘿嘿哈哈”手里握着一根长长的骨头舞来舞去的。华子问,这是嘛骨头,老宝说蛇骨头呀,就是你分给我吃的那截蛇的骨头呀。安窝村近几年死去的人少,出生的人多,出水窝用毛竹接下来的水就有点子不够了,特别是水路远的下坪有几家厝里水缸有时干得见底。不晓得那个挑头说,再接一条毛竹水管下来,水才够吃。附和的人也蛮多的,很快砍毛竹的砍毛竹,捅竹节的捅竹节,一条毛竹接成的水路就做成了。不晓得哪个又说,干脆分上坪人一条水管,下坪人一条水管。哪个又接下话说,好呀,好呀,这个办法好,不过上坪人水路短点就接小点子的子泉,下坪人水路长点就接大点子的母泉。只是新水管的水接来后,华子觉的有股奶骚味。上坪人又说,他们的水怎么有一股子尿骚味。村人才想起了子泉母泉的事。安窝村的水管又合成一股了。只是在以后的十来年里经常有人说,我厝里的水缸见底了,你分点子水给我吧,家里有水的便均点子给他。一直到十多年后毛竹管换成铁管,这种事才变少了。一日暗夜刮了一夜的大风,第二日天大光,妈把凤珠华子叫起床,说,你两个今日可以去捡白果吃了。妈又千交待万交待,古老的人传下来讲,那三棵白果树已成三个白果精了,你们捡白果时千万不可以乱说话。还有三棵树的果子都要捡一点,不能光捡一棵的,要不吃了会烂肠子的。姐姐说,晓得了晓得了,你年年都这样子啰哩啰嗦的。华子走到对门三棵白果树下。看到满地都是*橙橙的有点发红的白果。老宝跟他的哥哥明生已经先到了,他们的篮子底已铺了不少的白果,后头又有哪家的细仔不断地来了。华子们选大粒的无痕无疤的往篮子里装,这棵树下捡一点,又跑到那棵树下捡一点,来来往往地跑了好几趟。“够了,不要捡了”,姐姐说。华子看看篮子还没满,地下还多的是白果,问“做嘛不要捡?”姐姐记得妈的交待不作回答。姐姐肚子里早就明了了,大人们都说这白果一岁只能吃一粒,大人也只能吃二十粒,要不吃多了肠子会烂掉的。哪家的细仔要是捡多了回来,也只能均给隔壁邻居。姐姐看到隔壁厝的民生老宝兄弟俩也来了,就不愿再捡了。只是眼下华子还不晓得这等子事。华子不晓得的事儿当然还很多。当华子拎着鸡鸡屙尿时,姐姐脸都变了色,想大叫又压住大叫:“等一下,等一下!”华子停了下来。姐姐说,在白棵树下尿尿,三棵树都要尿到的。华子便走到第二棵树下,挤了一点。华子走到第三棵树下,却挤不出来了。“不分平,烂鸡子;不分平,烂鸡子。”华子突然听到第三棵树下有一个细仔的声音,尖尖的一连说了两遍。姐姐和明生等相邀着回来了。大家走到稻田中央的小溪旁,哥哥姐姐们让华子老宝们在溪边站稳,自己一个接一个地下到溪里。华子们看到哥哥姐姐们把整篮的白果浸在水中,然后用脚使命地把白果的肉踩烂。踩着踩着,一溪的水都变得**浊浊的。几条小鱼肚子翻白顺溪流了下去,华子们要追下去捡鱼,被哥哥姐姐们大声喝止了。哥哥姐姐们踩了蛮久的,白果的果仁就白光光地变出来了。“哗啦,哗啦……”哥哥姐姐们又把篮子提出水来使命地抖动着,最后再放到水里将剩下的果肉渣渣冲净,便提着一篮篮的白果回厝里了。中午,老宝妈端着一个空碗,跳着脚上坪下坪见人就说:“怎么弄呢,怎么弄呢,我家老宝吃了一碗白果,正在讲糊话,怎么弄呢?“华子跟着人挤到老宝厝里的厅堂,看到老宝两眼半睁半闭,双手一颤一抖的,突然裂开嘴声音尖尖地说:“三八婆,三叉神经,三宝,三代表……我是第三棵树的树精,分二不分三你妈没衫穿,说了没有说,分了没有分,……一碗水要端平,不分平,烂鸡子,不分平,烂鸡子……”听到这话,华子吓得连忙退了出来。老宝妈用了村里人教的好多法子,才把老宝医好了。先是在身上撒白果叶,后用白果壳烧烟来熏,用白果捣烂调了酒来敷……老宝好掉了,华子却越想越怕。华子几次都想跑到对门三棵白果树那里,一棵一棵地尿过去,但又当心自己的尿不够大堆,尿到后头没了怎么弄。华子也有想干脆就到第三棵树下补尿一回,但他很快又推翻了这个想头,一棵树没分到尿就这样了,两棵树没分到尿那还得了。华子晓得早晨起床时的尿都很大堆,他准备明日早起到对门去屙尿。为了保险一点子,夜里吃饭时,华子故意多喝了好多腌菜汤。华子早早地爬上了自己的床,阿大今次已在大床的一头另搭一个小床让华子自己睡。“尿呀,尿呀,我手都酸了你还不尿,华子,华子,尿呀,尿呀……”华子听到阿大在叫他屙尿。华子大声说,我要留着到对门尿的!阿大好像一点都听不见,“尿呀,尿呀,华子,今晚你灌了恁多腌菜汤鸡鸡硬翘翘的一定有尿……”华子又大声叫,我不能尿,我不能尿,我要留给白果树精!阿大还是不理会,华子气得用手来抓阿大的耳朵,又抓阿大的眼睛。平时阿大的眼睛是从不让华子抓的,今次任凭华子怎么抓,怎么抠,阿大连理都不理,自顾自地一直催华子尿。阿大还用手撩着华子的鸡鸡,华子最终也被弄烦了,鸡鸡一松很响地尿到桶里。早起华子觉得自己的尿一点也不多,又不敢到对门去尿了。天又暗了,华子今夜一口腌菜汤也不喝。睡前华子却偷偷地跑到灶头,舀了一瓢后锅水喝了下去。睡觉了,阿大又叫着:“华子,尿呀,尿呀……”华子听见妈说,我今夜没见他喝汤,没有尿就算了不要一直抱他尿。华子真高兴,今次自己的尿这么大堆,在对门三棵白果树下,他一棵一棵地嗞过去。怎么还有那么多尿,华子来来回回嗞了几遍,嗞到后来华子不晓得哪棵先嗞,该到那棵结束。华子又害怕起来。走运的是华子的尿怎么也嗞不完,嗞得地上都涨大水了,一碗水端平,今次是一地水端平,你总不该说我分不平了……“哎呀……”华子觉得水浸到自己的大腿上了,一摸果真一条裤子都湿嗒嗒的。华子偷偷地把裤子褪下,塞进床底旮旮头,又偷偷找一条裤子穿了。白日里华子又跟着姐姐去嬉,树精的事有点忘了。天暗下后,树精的事又直直通通明明白白地跳到华子的面前了,逼得华子不得不想点法子。法子终于有了。华子依旧夜饭时不喝一口汤,睡前却偷偷地喝了一肚水。爬上床后,华子摸出了刚才准备好的绳子,把鸡子掏出来,绑了个死结。天大光了,华子又觉得自己裤子湿湿的。摸一摸鸡子,上面却没了绳子。华子床上找了个遍,找到绳子后看到死结依旧牢牢地扎着。“你这个死东西,*头*脑的自个儿还会褪绳子。我叫你褪,我叫你褪!”华子使劲用手扇着鸡子的耳光。“你这个死东西,这么不听话,这么不争气,我叫你吃泥!”华子又蹲下来把鸡子按在烂泥中。“啪嗒……”突然,硬翘翘的鸡子把一滴烂泥弹到了华子的嘴里。“*东西,我叫你吃泥,你倒过来叫我也吃泥!”不几日,华子的鸡子果真红肿发炎了。第三章天时变热了,华子褪去厚衫,感到自己的手变得更长了,举得更高也更有力气了。华子自信自己是个大力士,一用劲他看到自己的手臂也像大人一般筋筋会暴起来。“华子你抱得动吗?”“华子,这个你能拿起来吗?”“华子这个只要搬动一下,你就是大力士!”……华子有时也晓得大人们是在弄他,但他还是“嗬——”,大叫一声把东西搬起来了。华子早晨头有时迷迷糊糊的,好像有嘛东西拖住他不让他醒来,但华子自己如果决心要醒来话,他只要一用劲就会立马醒来。夜里头躺在床上,华子要是不想睡要讲讲话要想想事,那是另外一回事;要是华子想睡了只要往头顶一用劲,睡去,睡去吧,心里还不要念三遍,就睡进乌暗里去了。华子这时怎么也想象不出,四十年后因四位至亲的死自己还会得失眠症。身上有嘛小痛小病,华子也是不怕的,只要他一用劲,劲再慢慢变成一股子气,挤过去挤过去,挤到病痛的地方,再慢慢把病痛挤出去,挤出去,就挤掉了。隔壁厝老宝三天两头地生病,华子教他使劲挤,可老宝老是学不会。老宝跟华子一块嬉时,大白天的也常常会看到红的*绿的*,可事后问华子,华子总是没看到。这事华子问过妈。妈说,老宝是他妈在吃饭不要钱那一年,饿着肚子怀上的,长得细精精的,身体弱薄得很,身体弱薄的人气不够旺,所以经常会看到那些脏东西。不过还算老宝他妈厉害,当然一方面也是靠他家有个亲戚在公社当大官,吃的东西多一点才生得下老宝。你妈我在那个年头整日饿的头晕眼花,怎么还会生仔呢。你是我在可以开荒了,开始有东西吃了,身体又慢慢养了一年,以后,才怀上你的。你长得粗壮壮的气旺旺的,当然看不见那些脏东西了。妈最后还特别交待华子。只是你以后不要到那些阴的地方,那些湿的地方去嬉,阴湿黑暗的地方脏东西很多,弄不好也会惹上身的。华子虽然没有看见红红绿绿的*,但他感觉到有一种比所有神神**都更高级的更纯粹的东西。一次夜里,华子跟阿妈在厝门口的晒谷架上乘凉。妈说华子的眼睛最利了,叫华子数天上的星星。华子数着数着星星却不断冒出来,认为这块已数清了,倒头过来数又多冒出来好几个。华子晓得天上的星星是数不清的,也就懒得去数它了。华子利利的眼睛只盯着深深远远的天空看着,看着,华子感到在星星的后面的后面,后面的后面,比天空还更远更深更暗的地方,有嘛个东西在那里。“呜——噢——”华子又听到了上次在白果树那里听到的,长长的悠悠的远远的声音。华子今次才晓得,这声音原来就是那个东西的。华子晓得生病生久的人,弄不好就会死掉的。华子认为自己身体是最捧的,力气是最大的,一用劲死就会被他赶跑掉,怎样都死不掉的。华子还自信自己注定要活的很长,怎么会活得半半的死掉呢。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没有道理的,想不通的事。华子这样想着就问妈;“妈,我不会死掉吧?”妈眼睛瞪得老大说:“你这儿子,怎么说这个话呢,人要很老了走不动了才会死的,你才这么一丁点大怎么就说死的事呢。你是妈的心干宝贝怎么会死掉呢,你会长命百岁的。”“那我摔不死,用刀也砍不死,用枪也打不死了?”华子又问。妈脸一下子变得乌青,大声说:“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打你一下会不会痛,我用刀把你的手割一下会不会流血?会痛会流血就会死的!”但华子还是相信,自己不会随里随便就死掉的。别人发生嘛个大事,一般他都会早先一步就晓得,自己要是会死肯定会先晓得的。但妈说人老了就会死掉,华子又担心自己会变老了,不就很快要死掉了。有时早晨一起床,华子想自己恐怕变老了,看到哥哥姐姐们还认得出自己,华子那颗挂挂的心才落了下来。华子又在想,人做嘛会老呢,要是不会老就不会死那该多好。华子又把这个问题向妈提了出来,妈说,从前的人传下来说,古老百代的人会褪皮,那是不会老的。可是褪皮痛死了,他们怕痛一直要求让他们变得不褪皮。结果天上管这事的神仙就把会褪皮的功夫让给了蛇,蛇现今变得不会老,人却会老了。华子恨死了那些古老百代的人,怎么那么没用会怕痛,要是轮到他华子再痛也会忍得过去。华子确实不怕痛,别的细仔轻轻碰一下就会哇哇大哭,华子就是碰得青一块肿一块,但他一用劲就慢慢把痛挤掉了。华子觉得自己在细仔中力气是最大的,在大人中,华子认为大哥的力气是最大的。一次华子看到大哥自己一个人把舂糍粑的舂臼抱了起来。还有一次全队人都拔过一遍拔不动的木桩,大哥一出手就拔出来了。这样子的事儿好多,单看每月队里公布的工分,大哥老是排在前头就晓得了。而大嫂,华子觉得在他看到的全部人中是最靓的,齐齐整整白白的牙齿,身子不高不矮不瘦不肥的,嘴巴鼻子耳朵跟别人比都是中中等等不大不小的。这些都是大人们在谈话时夸大嫂说的。华子还听妈说过,这个世界上有黑人有白人,不黑不白坐在黑白中间的中国人才是长得最靓的。从这些里头,华子晓得了看嘛个样子的人才算靓算美。华子把大人们教他看靓丑的意思归成一句话,那就是把大家的模样都平均起来的人是最美最靓的。华子也就晓得老人跟细仔平均就等于大人,大人是最美最靓的。华子要自己快快变成大人。华子一用劲,肚子大一点了,再一用劲,手大一点了,再一用劲脚大一点了。华子晓得了,用劲,肯花力气,人就大得快。长的大还要长的高,但华子晓得要长高比要长大难多了。华子想了好多法子,躺在地上叫老宝们相帮两头拖,用手把自己挂起来两脚用力踢用力拉。这些法子都好难变高。华子到后头想到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就是两只脚一边绑一根带子用石头吊到床尾,再两只手一边绑一根带子用石头吊到床头。华子还在脚底和头顶都做了记号,等第二日早起看看是不是高了。长高长大快变大人,这是华子以后十多年都日日思,夜夜想的。大人也真是有太多东西让华子仰慕的,光是吃饭时的式子就让华子跟妈争了好多日,大人吃饭时可以一只手把碗端起来,一只手用筷子扒饭;有时干脆就把碗撂在桌面上,一只手扒饭另一只手爱干嘛干嘛。可华子就是不让这样,碗只能在桌上放稳了不能端起来,一只手扒饭另一只手还得把碗扶稳固。华子说,一碗饭这么轻飘飘的,我端得起。妈说,端得起也不能端,你吃饭会吃碗,碗都被你打掉好多个了。华子说,那我一只手也不用扶固,碗在桌上放稳了打不掉的。妈说,那也不行,长给你两只手做嘛的,两只手都得用,要公平对待两只手,要是你不用这只手,这只手生气了,以后会长的更短的。华子有点子不信手会生气的话,手还是很听华子话的,华子要手举起来,手就得听。问*七公,手会生气吗?两只手要公平对待吗?*七公说,会的,会的,万物有灵,都会生气的,何况人手。有灵的万象万物,都要求人要公平对待的;万象万物都为公平生,为公平死。不信你从头到脚看一看身上所有的东西,生两只眼就是要求你公平对待两只眼,生两只耳就是要求你公平对待两只耳,生两只手就是要你公平对待两只手,生两只脚就是要你公平对待两只脚……哪我怎么只生一个鼻子,一个鸡鸡?华子打断*七公的话大声地问。*七公说,问得好,问得好,陈公子,说明你用脑子了,会用脑子了。你再想一想,人的鼻子和嘴,包括所有会动的东西的鼻子和嘴,是不是都长在正中间,两边是不是都长着一只眼和一只耳。中,其实就是为了两边的平,一个屁眼长在中,其实就是为了两片屁股的平;一个鸡鸡长在中,其实就是为了两个蛋蛋的平。人站着感觉到了平,躺下也会感觉到了平,弓着和曲着都会感觉到平,世间万象万物都是中都是平,其实天公地母在造一切时就要一切都平。听了*七公一番长长的话,华子便信了妈说的关于手的还有脚的眼睛的耳朵的话。妈说不能用一根手指指月亮,指了会烂耳朵;妈说不能用挨近大拇指的那个手指涂药,那个手指带刀会伤人的;妈说天暗后不能剪指甲,剪了跟别人借不到东西;妈说天暗后不能抠脚底,抠了第二日会跌跤;妈说眼睛不能看别人的光屁股,看了会生红眼病;妈说牙齿越挑越空,耳朵越挑越聋……一次妈说,只有手摸脚,没有脚摸手,华子怎么也弄不明白。那日村里有一家起新厝。搬新厝,用新灶,照例规都得用新灶炒几斗稻谷,打发给村中的细仔吃。华子和老宝们每人衣衫的袋子都被白花花的谷泡塞得鼓鼓胀胀的,他们边吃边嬉直到中午才被家人唤回吃饭。一进厝门妈就问华子,今日村尾那边搬新厝有没去讨谷泡吃,讨了多少。华子回答说,讨了四口袋,都吃完了呢。妈就说,也不留点子带归来给妈吃,真是只有手摸脚,没有脚摸手。华子立马躺在妈的膝盖上,翘起脚来摸手,边摸边说,你看,你看,脚不是来摸手了。到了后头妈说的话越来越多,妈说,刚吃完甜甜的东西不能马上吃咸的,吃了脸上会生白斑;衣衫穿在身上不能缝纽扣,缝了会被人诬蔑;不能对着风喊人,喊了会歪嘴巴;吃花生和*豆不能剥仁里头的皮,剥了会没衫穿;不能玩火,玩了会尿床;不能糟蹋粮食,糟蹋了会遭雷公劈;不能多用水,多用了会坐水牢;不能说菩萨坏话,也不能说毛主席的坏话,哪怕在心里都不能说,说了会肚子痛……华子觉得妈说的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规矩实在太多了,每走一步都有可能坏了妈说的规矩。一次华子跟老宝、木蛋们几个相邀着到从前的庙堂现今的学堂嬉。老师和哥哥姐姐们都不在,学堂便成了华子们的天下了。华子们将凳子弄倒,将桌子弄倒,还用尿和稀泥补桌面上的洞。玩着嬉着,华子看着庙堂正中比饭桌还大的毛主席像,想试一试妈说的规矩灵不灵光。华子先在心里头暗暗地骂:“打倒菩萨,打倒毛主席”。看看肚子不会痛,华子就用蚊子那般小声地骂:“打倒菩萨,打倒毛主席。”肚子还不会痛。华子就越骂越大声,到后头华子高喊一声,老宝、木蛋们也紧跟着高喊一声。突然,大哥满脸乌青乌蓝地冲进来,掀起华子的屁股狠命地揍,边揍边说:你真是胆大包天了,死*仔,哪个教你的,你这样子会撩大祸的!华子摸着火燎火辣的屁股蛋,这下倒好。肚子没痛,屁股却痛死了。大哥打完华子又赶去做嘛事了。天暗大哥回厝里,在厅堂的华子一听到大哥很响的脚步声,赶紧躲进大门角里。大哥喉咙“嗯哼”一下,细声细气地说:华子不用躲,躲嘛个,我又不是老虎,还会吃了你不成。你以后千万要记稳记固,不要乱讲话就没有人打你了。你现今大点子了,一些道理你还是能明了的,屁可以乱放,话是不可以乱讲的。夜饭吃过后,跟妈同一个脚盆里泡脚的华子问妈,从屁眼里放出的屁臭臭死的都可以乱放,从嘴巴里讲出的话又不会臭,做嘛就不可以乱讲。妈说,你白日头的事我都听你大哥说了,妈今次再交待你,你一定要记落肚,千万不能乱讲话。利利的舌头是软刀子,杀人不见血的,你等细仔的舌头就更利更灵光了。菩萨和毛主席都是会保佑我们的,怎么敢骂他们咒他们呢。再说你这样子,要是被工作队晓得了,华子你要杀头的,一家人都要遭殃的。华子问,那要是碰到坏人碰到*就可以骂他们咒他们了?妈说,你个细仔,吃大饭穿妈衣,有嘛坏人让你碰到呢。要是碰到*,你咒也咒不过他们的,你只要说菩萨保佑,毛主席保佑,*呀、妖呀就会吓得跑掉了。到了后头华子还晓得,话,不仅能撩祸能赶跑*,还能长力气,能多打粮食。比华子小几岁的细仔,开口学说的第一句话常常是“毛主席万岁”;比华子大几岁开始上学的哥哥姐姐们,识字课本的第一课也是“毛主席万岁”。华子们当然还没学会识字、但又不止会说一句话,他们会几句连在一起的话就是毛主席语录。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学习王杰同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对于这些话,华子们是记落肚并已烂在了肚子里,不论几时都忘不了的。就连旧社会过来的文盲妈妈们,也会背整段整段的毛主席语录,只是他们背得有些怪怪的,常有些“豆子配酒”出来。华子晓得毛主席语录的用处可大了,听大哥们说他们出门到大地方去,一被人欺负就大段大段地背毛主席语录,大地方的人也就不敢欺负了。华子还看到墙上的画,画上好多发大水,火烧山、火烧房、只要背毛主席语录,凭你多大的水火都会吓跑掉的。对华子来说,毛主席语录最大的用处就是让他长了力气。“华子,大力气,这块石头看你有没有本事抱起来。”华子记得这块石头从前自己没抱起来过,但华子不甘心,今次还要试一试。华子先撇开两腿站稳,一边手吐一口唾味摩拳擦掌一会,然后大声背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嘿——”华子把石头抱起来了。华子跟老宝木蛋们谈经验,老宝说毛主席语录力气是没让我长多少,但*是被吓跑掉不少。华子也觉得在阴的地方在暗的地方,只要有点害怕,一背毛主席语录就不怕了。华子还有另外一种经验。一次家里蒸番薯吃,妈用湿布把整笼番薯抬出祸端上灶头,大哥躺在竹椅上懒得动,叫华子相帮拿一根过去。华子去拿,妈说不能拿刚出祸很烫的。华子嘴里不停地背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把番薯送到大哥的手里。大哥一接过番薯被烫得把番薯丢掉,华子只觉得手红点子,没事。过去,华子要是哪里有小病小痛就能用力气把病痛赶跑,现今再加上有毛主席语录,华子就更不怕病,不怕痛了。毛主席语录对安窝村人的用处不会比华子的少。一些不识字的人,从毛主席语录中学会了识字;一些识字的人,背毛主席语录不怕大地方人欺负。每日出工时统队的人背着毛主席语录,走起路来都更齐整更神气;在田里碰到刮风下雨时背毛主席语录,还背“大雨小干,小雨大干,没雨拼命干”,统队的人都不怕雨了。以后队长阿彬厝门口那根旗杆的半中腰,安了一个大大的喇叭。华子第一次听到这么大的说话声,气喘不赢心都慌张起来。老宝更是吓得不得了,整脸乌青乌蓝的,还用两手捂紧了耳朵。有了大喇叭老陈头可省事多了,不用每日天没光就用螺号“呜嘟,呜嘟”地唤婆娘起床烧饭,今次只要队长阿彬大喇叭一开就完事了。“大喇叭,传喜报;最新指示来到了……”华子读书以后才从课本里晓得了大喇叭是用来传最新指示的,但今时华子只晓得大喇叭早晨头唱毛主席语录是唤人起床,白日里背毛主席语录是让地里多打粮的。工作队说,让毛主席的声音传遍每一坵田,每一块地,除去资本主义的草,多打社会主义的粮。安窝村人到后头又晓得毛主席语录不光是多打粮。一段时间以来,他们都发觉自己的鸡鸭被老鹰叼走的少了,被狐狸拖走的更是无。哪个挑头说,这些功劳都得归大喇叭背毛主席语录呀,大家都说是呀,是呀。一日村尾那家搬新厝的说,昨夜里他家猪栏进了豺狗,把猪肚子挖一个洞,肠子都拖去吃光了。他找过队长阿彬,又去找工作队,要求在村尾安一个大喇叭。村头又有人说,要安呀,要安呀,村头村尾都要加安一个大喇叭才好。工作队说,好呀,好呀,安窝生产队的同志们思想觉悟蛮高的,多安几个大喇叭,让毛主席的声音传遍旮旮旯旯角角头头。这以后,三个大喇叭一起开,钻进对门笔架山的人都听得见了。往年,每一年对门山边沿的稻谷都会被野猪吃掉不少,今年却见不到野猪们的半个脚印。那些不信毛主席语录能除草的人,这时不得不信毛主席语录可以多打粮。又一段日子以来,安窝村细仔们生病的少了,老人们死掉的几乎无。哪个又挑头说,这些功劳都得归毛主席语录,每日大喇叭一直背毛主席语录,那些*呀妖呀的脏东西都跑光了。华子把刚听来的这话问阿大,阿大说,是有这等子事,古老的人赶夜路身上都得带点铜钱,那是因为铜钱上都有皇帝的名号,*就不敢近身的。今时有大喇叭更好了,一背毛主席语录连角旮旯头都听得到,脏东西肯定都赶跑了。华子便想,要是一个大喇叭一个大喇叭地连接着安过去,统天下都安上大喇叭,再一起打开背毛主席语录,那脏东西便没地方藏,全部都会被吓死掉的,到那时天下的细仔都不生病老人都不死,那该有多好呀。第四章不黑不白、不高不矮、坐中间的中国人是最靓的;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坐中间的秋天是最好过的。这是妈常挂在嘴边的两句话。秋天,真是华子们最好过的最好嬉的季节。穿着一件单衫,日头又不大,华子们从早到暗厝里呆不上半点钟,满村满地满山跑。“老跟妹仔嬉会大脚筒的。”锣哐说。“放屁,跟自己姐姐又不是跟别家的妹仔,哪会大脚筒!”凤珠凶了锣哐一句。但华子觉得自己长大多了,老跟在姐姐后面做姐姐的尾巴,真没劲。姐姐们常常是捡子踢毽子、跳橡皮筋,这也是华子不喜欢的。特别是跳皮筋,还要让华子用力拉着橡皮筋站着一动不动的,站得火都站着起来。华子欢喜的是放溜溜,翻跟斗,拼刺刀,打水仗,打泥仗,抓特务。如能跟着哥哥姐姐们玩一场“李玉和斗鸠山”或“沙家浜”之类的,那会让华子高兴得满地翻滚。最差劲的就是看蚁子打架或蚁子搬家,也比跟姐姐们做堆跳橡皮筋好嬉一万倍。这样子妈每日早晨头交待凤珠,要带着弟弟做堆嬉,到了后头慢慢地便成了一句空话。一日华子脱离姐姐,跟老宝、木蛋们做一堆。老宝挑头说,大家一堆做老鹰抓小鸡,大家都说好呀。可是,由哪个当挡在前头的威风的母鸡呢。平日里有哥哥姐姐们在,母鸡自然由哥哥姐姐当,可今日这堆细仔中还没有一位个头高出一截,让大家都以为他能当母鸡的。老宝说是我想出来做老鹰抓小鸡的,母鸡就由我来当吧。华子说,这不公平,我们来抽签吧,抽到哪一个就哪个当。华子学大人随手折了几根狗尾草做了签让大家抽,结果抽到木蛋做母鸡,华子做老鹰,其他的人都做小鸡。木蛋便排在前头,后面一个扯着木蛋后背头的衫,然后一个接一个都扯着前一个的衫连成一串。老鹰开始抓小鸡了,华子只要抓住木蛋身后不管哪一个小鸡,华子就可以让被抓的人当老鹰自己当小鸡。比华子大一岁的木蛋也长得旺旺的泡泡的,但还是保护不住小鸡,两下半就被华子冲进来抓住一个了。结果都是很快抓住,很快抓住,大家都觉得没劲便不玩这个了。华子说那我们来打泥仗,大家又都说好。十来个人便围成一圈“和凑”分两派。大家先把一只手藏在身后,然后齐声喊一句“和——凑”再把手伸出来,白的手心同一派,乌的手背同一派。照例规人数多的一派是共产*,人数少的一派是国民*,而用多大的泥块,站在多远丢,这些都是人数少的国民*规定的。华子和木蛋几个都和到国民*一派,老宝几个是共产*。虽然国民*都很勇敢,可能是人数太少了,渐渐地被共产*打得抬不起头来。木蛋高喊,和过,重新和过,我们人太少了,包输的。第二次华子和到了人多点心共产*一派,木蛋还是和到人少的国民*。木蛋气的眼吐噜噜,嘴歪唧唧的。又开仗了,有人发现木蛋用石块来丢,大家吓的都停了下来。“你这个野蛮公,怎敢用石块!”华子大声骂。木蛋冲过来打华子,华子“嗡”地一下觉得一股血冲向脑门,想都没想就迎上去对打。两个在地上滚了好几滚,还分不出输赢。不晓得哪个先松点子手,两个都松开手站着不动了。华子越想越气愤,哪有恁蛮的,一点不讲理的,自己“和凑”和到了还有不认的。老宝看华子一直呆站着,挨过来附紧华子的耳朵小声说,我们不跟他做堆嬉,蛮死了,我们去钓鱼吧。“我们去溪边钓鱼了,”老宝又大声叫一句。大家齐声说好,相跟着朝溪边走去。木蛋也想跟来,看看这个白他一眼,那个瞪他一眼,他也就不敢跟来了。老宝们把大头针弄得弯弯的像鱼钓,又把从妈妈那里偷来的补衫线拿来绑在一起,很快就可以钓鱼了。老宝们走远了,华子一人还在溪边站立着。清清的溪水拥着,挤着、流着、一直朝前永不回头。华子一直在想木蛋怎么可以恁蛮呢,越想就越想不通。突然华子眼前一亮,可以去找*七公,问他一下他家的木蛋怎么能那样蛮,怎么会那样蛮。*七公今次说话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华子的身后,又回答一些没头没缝的华子怎么也弄不明了的怪话。“嘛个共产*一派,国民*一派……吃水不忘开井人,幸福全靠共产*……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君子怀刑,小人怀患。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太阳出来红彤彤,傻瓜出来洗马桶……”木蛋是有时蛮,有时也不蛮。华子又碰到一个比木蛋还要蛮的人,那就是下坪村尾那一头的郑亮。郑亮的阿大是大队的大官,郑亮的大伯是公社的大官,郑亮的阿妈是从老远的苏州嫁来的美女子,怕见日头手脚都白白嫩嫩的的,整日躲在厝里头。郑亮的阿妈也不让郑亮出来嬉,说是在外头乱冲乱撞会受伤的。郑亮跟华子同岁,可是华子觉得跟郑亮不太相熟。老宝跟郑亮是亲戚,两个倒是会熟络一点子。“金人来了,我们到别地方嬉吧。”正在跟华子玩跳圈的老宝小声说。华子还不晓得老宝说的金人就是郑亮。郑亮走过来说,我也要掺进来,我们三人做堆跳吧。老宝低着头不支声,华子说好呀。华子们玩的跳圈,就是在地上画几个格子叫圈,每人捡一块碎陶片或碎瓦片叫子,然后轮流着把子丢进圈里,用一只脚跳着将子一个圈一个圈地踢出来。三人便先和凑,和出郑亮跳第一;剩下两人再锤子,剪刀,布袋,结果是华子第二,老宝第三。按例规跳圈的规矩就由最后一个跳的老宝定,老宝说没动子,没裂子,没动脚,没替人……八样没。第一个跳的郑亮把子丢进第一个圈跳着踢了出来。当郑亮把子丢进第二个圈跳进去时,脚动了一下,子也动了一下。华子便叫,郑亮,你动脚了,……又动子了,没了没了,轮到我跳了。可郑亮当着没听见,理都不理华子。华子拦住郑亮,说,甭跳了,跳了也白跳。郑亮却猛力推了华子一把,华子身子一歪跌坐在地上。华子爬起身也想推郑亮。“来呀,来呀,我怕你呀!我爸爸是大队,我大伯是公社,我叫他们把你关起来的!”郑亮大声说着。老宝便上前劝华子。华子和老宝两人又到远处重画一个圈。圈刚画好正准备跳,郑亮冲过来使劲用脚底把圈给抹掉。到后头郑亮他妈,“亮呀,亮噢,”把郑亮唤回厝里了。华子和老宝又把圈补画好。老宝要跟华子做一次“锤子,剪刀,布袋,”看哪个先跳,华子说:你先跳吧,我们俩恁好的朋友就不要做这个了。老宝问:那规矩呢,规矩你定吧,哪个没,哪个有?华子说,随便啦。老宝先跳了。老宝把子踢出第一圈便停了,说,没法跳呀,没规矩怎么跳呢。华子想想也是的,便随口说了几条规矩。家里人当大官不讲理的郑亮,统村的细仔都不愿跟他做堆嬉。虽然他也跟华子和老宝闹过好几回,华子和老宝心里也不愿跟他一堆,但他找得最多的,做堆时间最长的还是老宝和华子。老宝晓得自己跟他是亲戚,大人反复交待要忍让他要跟他做堆,也是没得法子的事。郑亮有时觉得华子和老宝不欢喜他,他便会请华子和老宝到自己厝里,并很大方地拿出好吃的东西分着吃,拿出新鲜的东西一起看。华子和老宝也觉得只有在郑亮自己的厝里,他还讲点子理。他那个怕见日头的妈妈也不讨厌华子和老宝,有时还会翻着小人书,给他们三人讲小人书里面的故事。郑亮厝里真的有好多新鲜的好嬉的东西,有比钵头还大的毛主席像,有会争米吃的两只铁做的公鸡,有几个泥做的胖蹾蹾的小人……到后来郑亮还偷偷翻出两粒*橙橙的子弹。子弹壳华子老早就见过,可这是有弹头的真子弹,放在手里沉甸甸的,让华子和老宝又惊又怕又喜。当然最让华子高兴的还是那一大堆怎么也看不完的小人书,还有彩色的呢。有时郑亮的妈妈讲小人书里的故事就更让华子兴死了。一次郑亮妈妈用白玻璃一样透明的手,翻着一本小人书说起来了:从前有一个当兵的打仗打散了,抱着一块木板漂到一个小岛上。小岛上嘛样吃的都没有,他都快饿死掉了。一日当兵的看到天上一只很凶的大鸟正抓一只天鹅吃,便拉弓搭箭用箭把大鸟射死救了天鹅。天鹅就把那个当兵的驮稳飞到天上去。飞过好多好嬉的地方,又吃了好多好吃的东西。天鹅还说,你救的不是天鹅,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天鹅后来真的变成一个好靓的女子,便嫁给当兵的做老婆了。弄得华子一连好几日都在想天鹅的事。想着想着,华子看到池塘边有几只白鹅,长长的脖子有力地弯伸着,巨大的翅膀用力地一开一合着准备飞起来。华子不觉间急急地冲过去。华子也希望抱住鹅飞到天上去。只是华子追了老半天,鹅没抱住倒弄得一身湿哒哒的泥水。一次郑亮还给华子看一伙红蓝栗绿的塑料小人。小人跟真人一模一样,有扛着枪的,有弹着琴的,还有跳舞的唱歌的。看着看着,华子觉得这些小人怎么这样熟悉,自己好像老早以前就跟他们见过面了。华子一连好几日满脑子都是小人。“立正!”华子大叫一声,让小人一个一个齐齐整整地排好队。华子说,我们开始做广播体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华子看着小人们做得十分认真十分整齐。华子笑了起来。华子问,我跟你们做堆嬉,我带你们跳圈,打泥仗,抓特务好不好?小人们一齐大声喊,好!华子又问,那你等小人愿跟郑亮的,就去找郑亮;愿跟我的,就跟我回厝里。差不多所有的小人都选择了华子,排着队相跟着进了华子的厝门。华子怕自己是在做梦,醒来后小人又不在了,就赶紧把自己那个盒子里面的小石子小铁钉全部倒光,让小人一个一个跳进去。华子还特别交待他们,坐好了,不要说话。然后华子再用布一层一层地把盒子包好,塞进桌子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又用姐姐的几本破簿子盖住。华子早晨头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桌子最下面的那个抽屉,再翻出盒子打开,“哎——”华子长叹一声,盒子里头还是那几粒小石子和一些烂铁钉。郑亮分东西吃也是很大方的,华子还在郑亮那里吃到自己以前从没吃过的东西。有像人屎一样的芭蕉,有像坦克大炮一样的饼干。一次郑亮拿出两粒花生糖。那种香,那种甜,还在剥花花的糖纸,华子就感觉到了。华子和老宝两人轮流着没停没歇地吧嗒着嘴,看着郑亮慢条条细心心地把那层糖纸剥开,咕唧一下就咬进自己的嘴里了。还剩下一粒。郑亮说,就这一粒了,你两个一人一半吧。老宝接过花生糖,又交给华子分。华子飞快地剥掉外层的糖纸,里面还有一层白白透明的。郑亮说这层纸也可以吃的。华子便把它剥下来对着中间撕开,分一半给老宝。放入嘴中一会就化掉了,那种美妙的感觉让华子努力回忆了很久。怎么分才能分平呢?华子捏着花生糖不晓得怎样下手。用牙咬明显不行,咬得一大一小不说,碎屑掉进嘴里咬得人不就捡了便宜,华子不想得这个便宜。最后华子想到用小刀切。郑亮拿来小刀后,华子量准量准中间,慢慢地切下去。切开后华子觉得还是一边大一边小的,华子便按例规让老宝先挑。老宝说,还是来锤子,剪刀,布袋吧,哪个赢哪个先挑。有时郑亮要到外头跟更多的细仔做堆嬉,他就得带上两口袋鼓鼓的东西,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其实其他人分东西吃,也得在场的人都分一份。没人晓得这是不是古老传下来的规矩,但安窝村的细仔们都会念:分一不分二,你家没老二;分二不分三,你妈没穿衫;分三不分四,你手变烂柿;……华子们除了做游戏,他们玩的东西也非常多,只要叫得出名堂,华子们都会想法子做一个。材料当然有的是,满村满地满山都可以随手找来。枪,说得出名堂的枪,像手枪,步枪,机枪,水枪,火枪,华子们都做来玩过;车,像独轮车、三轮车、汽车、火车,华子们也都做来玩过。不过有些是哥哥姐姐们相帮做的,有些连阿大阿妈也掺进来帮助做过。而且只要大人们能做的事,华子们也都能仿着样子做。杀猪,华子们就拿茄子当猪,学着开膛破肚的。卖狗皮膏药,华子们就拿来一种会粘的叶子,“狗皮膏药,买一张送一张”吆喝着往人身上贴。拉电线安大喇叭,华子们就爬上棕榈树折下大大的叶片,再撕开结连成长长的电线,满村都牵过去。开始收割稻谷了,站在高处看安窝村村坎下的稻田,就像一个巨大的盆底匀匀地铺着一层*金。安窝生产队有三台脚踏打谷机,全队五六十个正劳力也分成三个组。先是开会选组长,大哥每回大概都当定一个组长的。然后是三个组长争人马,先抽签定先后顺序,每个组长一次只能争一个人,轮流一次一个地争,直到把全队的人都争光为止。争完人马,每个组长带着十几二十个人,这样全队便从三个不同方向开割了。打谷机“呜噜呜噜”地叫,每个组里又分割稻的、抱稻的、打谷的、装谷的,一切都有条有绪的。秋天的稻田水都被放得干干的,华子们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差不多稻谷一收走,那片平展展的灰乌乌的田地,便成为华子们的游乐场了。华子们在上面跑跑抓,打泥仗,追老鼠,抠泥鳅。但是让华子们感到最好嬉的地方,还是稻草堆。一组一般是一天搬一个地方,留下一堆大大的稻草堆。秋天的日头,把稻草晒得蓬蓬松松的,温温暖暖的,华子们在上面跳呀,滚呀,溜呀,钻呀,真是太美太妙了。“坐飞机喽,坐飞机喽!”华子们有时爬到稻草堆的最高处往下跳,真的感到自己飞起来了。有时华子们在稻草堆上玩插红旗,他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争人。先选两三个组长争人,华子也像大哥一样常常是一个组的组长。争完人后,两个组或三个组的组长扛着一根棍子往稻草堆最高的山头上插,哪个组先插上去哪个组就赢了。不过要把红旗插上高高的山顶也真是困难重重,虽然自己组里的每个人都可以护着红旗相帮着往山头冲,但别个组的人都可以来抢、来抱、来拖。有时便扭纠成几团在稻草堆里滚,有时还像顶牛般喘着粗气背着毛主席语录,但就是不见红旗插上山顶。玩累了,或是华子们觉得该静一静的时候,他们会用稻草做一个窝,一个个靠着窝壁躺着。要是觉得日头晒人的话,他们还会用稻草搭一个顶盖。华子特别喜欢这种稻草窝,有时两三个细仔一堆钻进去,有时华子干脆独自一人钻进去。外面的世界消失了,连声音也变成了空空洞洞的,只剩下鼻子里装满了稻草的清香。一次,华子不晓得自己在稻草窝里呆了多久,钻出稻草窝时看到不远处有人在烧稻草,白白的带点子红红的烟飘飘忽忽地连到了天上。更远处有几头牛在悠悠地走着,不时哞哞地叫唤着。怎么牛背上坐着的细仔,华子一个都认不得呢。接着又来了一群白白的羊,那是好大一群羊呢。羊们拥着挤着跑到田中央的溪边喝水,一边喝还一边咩咩地叫着。一会儿全都淌过小溪就嘛也不见了。“呜——噢——”华子又听到一声悠悠远远古古老老的声音了。华子们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么好嬉的时光的,他们常常是做堆嬉到天暗,或是哪个的妈妈在坎上的村庄一声一声唤着的时候,才肯相跟着归到厝里。一次天都有点子暗了,华子、老宝、木蛋、郑亮等七八个细仔还在稻草堆玩抓特务。轮到木蛋当特务了,可华子和老宝们把先前规定过的藏人的五个稻草堆都翻遍了,连木蛋的一根毛也找不着。华子说,木蛋会不会跑到规定的五个以外的稻草堆里藏了。他们几个就到更远点子的稻草堆找,又一连找了几个稻草堆还是没找到。郑亮今次没分嘛给大家吃,就掺进来跟大家做堆嬉,表现得也就最积极最勇敢冲在最前头。“找到了找到了,噢,怎么还两个人呢?”郑亮在大声叫。华子跑过去,看到大哥跟郑亮的妈妈一起坐在稻草堆里。郑亮问阿他妈妈你们两个刚才在做嘛,郑亮妈说,我们在摔跤呢,边说边推一下,把大哥推倒了。华子问,大哥大哥,你怎么跟女人摔跤还摔不过呢?大哥“嘿嘿”笑两声便起身走掉了。“找到了找到了,噢,怎么还两个人呢?”郑亮正叫着,老宝就冲到跟前了,看到被稻草遮盖着的两个人坐起身,一个男子推开盖着的稻草,一个婆娘的白屁股闪了一下,等身上的稻草全部推开白白的不见了。原来是华子的大哥和郑亮的妈妈。“找到了找到了,噢,怎么还两个人呢?”郑亮跑到一个稻草堆前面,看到被稻草盖着的四只脚,四只脚在不停地踢着蹬着,盖着的稻草还一颤一抖地动着。郑亮大声叫过后稻草堆里坐起两个人。原来是自己的妈妈跟华子的大哥。多年以后,魏志华知道自己的大哥那方面是有点出格,但他又以为那是旺盛生命的一种体现,也嘛大不了的。但是,三十年后,正值盛年的大哥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令人扼腕。第五章“嘿嗬,嘿嗬,快避开,快避开,驮木头来了,驮木头来了。”华子一只手扶着肩上的木头,一只手荡得高高的,一路叫着把一根木头驮到厝门口的柴堆旁,并使劲“嘿”地一声把木头丢到地上。华子厝门口一堆站着嬉的人,你说一句,他夸一句:华子大力士,驮得动恁大的木头。华子真有两下子,才这么一丁点大就会做事了。过了一个年,正月头大嫂生下个女囡囡。一家人都升级了,阿大阿妈做了爷爷,奶奶,大哥做了爸爸,两个姐姐做了姑姑,华子做了叔叔。原来大嫂做的扫地,洗衫裤,今次要姐姐做了。当然大姐凤珍在队里出工,这些事主要还是落到凤珠头上。这样子华子升级便要做一些原来凤珠做的事了。春天来了,地里头生出了许多新草。在明艳艳的日头下,新草胖乎乎的油亮亮的,看了让人欢喜。华子跟一群细仔做堆去拔兔草,里头多是比华子大点子的哥哥姐姐们。背着一个篓子,或挎着一个篮子,到地里一看到兔草,细仔们一阵风扑过去飞快地拔着,拔着。就那么几种兔草,华子很快就学会辨认了。学会认兔草的华子怕自己拔少了就冲到最前头,“这株是我看到的,还有那株是我的。”华子手里拔着,眼睛寻着,嘴里叫着。哥哥姐姐们就说,不能那样蛮的,手里拔到的才是你的,眼睛看到的不作数的。开始做事的华子,还学会了很多古老百代传下来规矩。一群人做堆出去要做堆归来,哪个也不能拉下啦;歇气不歇力,做累了只能歇一口气,歇太久力气会歇没掉的啦;跟人相遇,空手让挑担,轻担让重担啦。……华子还跟着哥哥姐姐们,学会了一些做堆做事的方法。一伙人做堆去山上采杨梅,找到了一棵挂满红红杨梅的杨梅树,先要由一两个爬树技术好的哥哥爬上大树,抓稳了树枝蹬呀摇呀,把杨梅摇落地。然后树下的华子和哥哥姐姐们纷纷把杨梅捡起来,装进篮子,篓子里。但他们都晓得捡进自己篮子,篓子的杨梅并非全是自己的,要是那样子哪个还爬上高高的大树呢。等捡光地下的杨梅后,大伙一人一份匀匀地分了回厝里。当然不光是采杨梅了,长在大树上的东西,像柿子、田株、山犁子、毛桃子、栗子、牛卵、牛奶等等,做堆去的人都是用这种方法先采摘,后平分的。这种方法华子们还经常会把它扩大用到地上的东西,特别在大树林底下采一种很好吃很娇贵的犁菇,一般也是用这种方法。而且少分一点子多分一点子这也是常有的事,但很少有人斤斤计较这等事。阿大阿妈们也都常常说,“少吃多味,多吃少味。”又都是山上岭上天生天养的东西,只是花点力气去拿的,就是拿归来了碰到同村的人讨,一人分一点子吃也是应该的。一日华子嘴又馋了,吵着凤珠,要她邀人做堆去采杨梅吃。凤珠说,今日我没功夫,我有一大堆衫裤尿布要洗,等下子我还要到车蹾下菜地摘菜。凤珠又说,杨梅差不多过时了,今时也很少人去采,弄不好会空篓子回归的。华子有点子不甘愿,上坪走走下坪溜溜,看看有没有一人一堆去采杨梅。哥哥姐姐们上学的上学做事的做事,今时村庄路上很难见到他们。就是碰见了,凭华子一般也是邀不动他们的。倒是老宝,木蛋几个正用小虫子在喂蚁子:蚁子,蚁妈妈。请你出来吃香茶。蚁子,蚁公公,请你出来吃甜粽……华子说,喂蚁子有嘛好嬉,我们上山采杨梅吃吧。老宝说,我也有几日没吃杨梅想吃的很,可我哥讲树上的杨梅快掉光了,没嘛可采的。华子说,多找几树,我们不带篓子去吃的总会有的。老宝说,听我哥讲对门笔架山的红鲤鱼有几树晚熟的,但树下有好多死人的坟墓,树上又常有黑熊在吃杨梅,怕死人了,我们还是不要去。华子也感到有点子怕怕的,但华子想做嘛事要是没做到,心就会一直悬挂挂的空落落的。喂了一阵了蚁子,华子邀木蛋去木蛋很干脆就答应了。华子晓得老宝是不会去的,又和木蛋一堆邀了很久,才邀到其他两个胆大愿意去的。四个细仔相跟着走上番薯地,穿过白果树,爬上笔架山。华子早就听人说过,对门笔架山最中间那座山峰的半山腰叫红鲤鱼,村上的人死了一般都埋到红鲤鱼。华子是第一回到红鲤鱼,不晓得死人住的坟墓是嘛样的,心里有点惊惊怕怕的。但一想到自己身体捧捧的,气旺旺的,是没嘛好惊好怕的。突然,华子眼睛一亮:前头就着一面陡坡有几处地方,它中间很明显有个洞,但口口又被封住了。它的周围是一圈,两圈——至少有两圈以上的像嘴唇一样的折皱,外围折皱上方又有一个用石块或砖块砌成的像抓手用的瓜蒂一样的东西。这个蒂一样的东西又让人觉得是个按钮,只要轻轻一按下面的洞门就会慢慢打开。再外围就是一些毛茸茸的杂草矮树,一年四季都站在那里像卫兵一样守卫着。哦,说它靓它一定是靓的,说它美,它一定是美的,但又一定不光是靓是美那么简单,它还有一些让人说不出来的东西。华子很明白自己是第一次看见它,但不用别人说,华子可以肯定这就是死人住的坟墓。华子走近坟墓细细地看着,华子觉得一点都不害怕。看着,看着,华子眼睛眨了一下,透过眼睛眨一下的黑暗,再穿过黑暗后头的一层深深的远远的暗,华子看到它的模样原来老早就印在那里了。华子终于明白自己虽是第一次看见它就觉得跟它那么熟悉那么亲近的原因了。十多年后魏志华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东西,他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还没有眨,就觉得那模样十分熟悉,好像自己以前在那里见过。立即他就想到,原来是跟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坟墓十分相像。看着,看着,他的眼睛眨了一下,也跟第一次看到坟墓眼睛眨一下时产生的感觉一模一样。华子们爬上那道钭坡,从坟墓的头顶上走过去,继续寻找杨梅树。找了一阵子,就是没见到杨梅树,倒是见到了不少大大小小新新旧旧模样都一个样的坟墓。哪个细仔说了句,累死了,找不到算了我们回归吧。华子说,那你们在这里站稳了等,我一个人再到那边去看看。可是,他们三人站了好久,还不见华子回来。又扯开嗓子“华——子,华——子”叫了老半天,还是没有回来。他们三个又相跟着在附近边叫边找了好一阵子,还是不见华子的影子。其中一个细仔叫着叫着,嘴巴扁了起来,便开口呜呜地哭了。木蛋说,我们回去叫大人来相帮找吧。华子到底怎么了?华子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累,自己一个人没牵没绊的还找得更快。华子推开几条缠人的藤子,钻过几丛密密的蕨草,拔开几根刺人的荆棘,华子眼睛手脚并用着,不停歇地找着杨梅树。忽然,华子觉得两脚踩了个空,“哗啦”一声掉进了一个深深暗暗的地方。华子抬头只看到草丛缝里透着几丝细细的光,低头黑咕隆咚的嘛个也看不见。华子喊了几声,声音空空洞洞的,心里一阵慌慌的怕怕的。但过了一阵子,华子想到人家肯定会来找他,便干脆两腿一屈坐了下来,静静地等着。华子盘开两腿坐在那里等着、等着,慢慢地华子感觉到了周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洞。洞壁上有许多折皱,折皱还会不停地蠕动。洞的上方还有一条通管,把华子需要的养份等源源不断地送给华子。华子觉得洞中不冷不热的,感觉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反正是从来就有的那么一种感觉。不晓得过了几时,华子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一会儿是“华子——华子——,你在哪里呀”,一会儿是“哎哟,哎哟,嘿——呜——啊——哈——嗬——”华子懵里懵懂的,怎么自己就在妈妈的怀里抱着了。妈妈的身旁还跟着几个村里的婆娘。她们都在叽叽喳喳的,兴癫癫地说个不停。华子看看天,天已经暗灰灰的了。“转回了,转回了,找到了,找到了。”阿妈不停地对从村里涌来的人说着,华子还看到阿大和大哥手里举着竹蔑子火把子也来了。阿大接过华子抱着,华子觉得阿大身上粗粗硬硬的硌得华子浑身难受。华子想回到阿妈温温的柔柔的怀里,几次想说,又没有说出口。回到厝里,阿妈手慌脚乱地点火烧水,给华子洗了一个热水澡。又用红纸把三个大大的鸡蛋染得红红彤彤的,煮熟了给华子吃下去。华子听大哥在问,掉到嘛个洞里去了,那么难找。后来是阿妈压得低低的声音;是墓窟窿里面。“华子自从掉进洞里被抱出来后就不一样了,长大了,变得懂事了。”在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华子常常听到大人们夸自己这句话。长大的华子会相帮家里做好多事情了,放水的事就差不多由华子给包了。有时看到水缸水不多了,华子会主动去放水。要是没有刮大风落大雨,一般情况放水是不必到水头出水窝放的,华子晓得平时放水的窍门是匀匀地分水。沿着水路先看一看是不是自家的水管漏了,堵了,假如都不是的话就看一看总管有没有水分下来。有时一片叶子一粒石子就把分水的小孔给塞稳了,分不到一滴水。叶子石子拿掉,你还要看一看自家的水是不是分的太多了,只要有一条细细的像线一般的水不停地流着就够了,太多了又得用小点子的叶叶或枝枝扣小一点。要是不扣小,别家人来放水看见后用叶子或石子一塞,弄不好塞得太紧自家又是一滴水都没有。自家分水的小孔弄好后,要是发觉总管的水变小了,一定是哪家分水的孔弄得太大了。华子再沿着水路,一路上去一家一家把水匀匀地分下去。也有个别愣头愣脑不懂得放水的细仔,把事情给弄糟了。一次,这家说水被人塞稳了,一滴水都没有;那家又说没一滴水来,水缸都见底了,一会儿,整个安窝村都闹纷纷的。大家一看,原来水全都流到郑亮家的水缸里了。“坐水牢呀,要恁大的水。”“有人养,没人教,哪有这样子放水的。”“是不是他家的势头大了,只准自家用水,不准别家用水。”……全村的婆娘们,这里一堆,那里一堆,叽叽啾啾地说着,骂着。当然,很会做事情的华子有时也会把事情弄糟的。一日天快暗时,妈叫华子给门下厅的两个兔子橱添一点子草。正对着灶前烧饭的火看小人书的华子,手里还拿着小人书两下半就跑到门下厅,掀开兔橱盖盖塞了两把草推回盖盖,又跑回来看他的小人书。第二日华子还在睡觉就听到阿妈“哎呀呀,喳喳喳”的叫声。原来十只小兔子全部被老鼠咬死了。华子一人呆呆地站着,看着兔橱盖上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十只小白兔,心里不晓得有多难过。站着看了好久,华子近前去用手摸着小白兔,有的脖子上红红的,有的头都咬烂了,有的腿被吃掉一条……华子摸着摸着,又把十只小白兔按伤口部位不同,排成三排齐齐地躺着。“吧嗒,”华子鼻子一酸,眼泪一大滴落下了地。不得了,落下一滴后相跟着不断涌出来了,华子不停地用袖子擦着。其实,没有人比华子更伤心了,都是华子拔的草把母兔喂得肥嘟嘟的生下十只小兔子,华子又看着闭着眼的红嫩嫩的小兔了,慢慢地睁开眼了,慢慢地生出毛来了,终于长成了这十只又蹦又跳的会吃草的小白兔。华子看着想着,就越来越弄不明白了,怎么十只都有老鼠那般大的兔子就打不过老鼠呢,一只打不过十只团结起来还会打不过吗。这老鼠也太可恶了,做嘛要这样子欺负别人家呢?再说你欺负就欺负吧,做嘛要把人家全部咬死呢?华子从来就讨厌那些凭着自己力气大就欺负别人的事。每回看到公鸡追母鸡,追到后还要咬住母鸡整个身子拼命压下去,华子都会气得追着打公鸡。阿妈说,那是公鸡在捡蛋不能打的,打了以后就没蛋吃了。可华子还是特别讨厌公鸡神气的样子,每回华子喂鸡都要先把大公鸡赶到一旁去,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才放它进来吃一点子。就是看到大狗欺负小点子的狗,汪汪汪怕死人,华子也要站在远远的地方用石头丢大狗。看到蚁子打架那华子就可以直接掺进去了,那些凭着身子大欺负别人家身子小的蚁子可就倒霉了,华子用两手指“哔叭,哔叭”,几下子就把它们捏得断手断脚的。然后华子还会把它们再弹回去让小蚁子咬,小蚁子也很争气很快就赴上来报仇了。可兔子的仇就太难报了,那些老鼠真是*精子,白日天光很难见到,就是看见了也像箭一般很快就跑得没影了。直到几年后,华子学会了用竹子做的老鼠筒装老鼠卖,华子才觉得为兔子报了一点子仇。“安窝生产队要买拖拉机喽!”在阿彬队长厝里的厅堂闹纷纷地议了几夜,大队的郑小平副书记还拍着胸脯说安窝队买的话大队可以支付一点,队里终于做出了买拖拉机的决定。这个决定在华子们的嘴里也很快传开了。早就晓得拖拉机可以载人载东西,还可以碾米发电,但华子怎么也想不出拖拉机是嘛个样子的。去年大队就买了一台拖拉机在大队部所在的坑头村碾米,安窝村的车蹾下也就那时拆掉的,安窝人都挑着谷子到四里外的坑头村碾米。看着阿大挑回来的匀匀的白白净净的大米,华子想像着拖拉机应该有几排白白大大的牙齿,大大的嘴把谷子吞进去后,变成白白的米从屁股那头屙了出来。问老宝几个到过坑头的,有的说拖拉机像一头铁做的老虎,有的说拖拉机就是几个铁箱子几个铁轮子码在一堆……“突、突、突……”华子跟一大堆人站在村头,看到村坎下被加宽的板车路上,有一个像四脚蛇一样的东西,顶着一个像棺材一样红彤彤的头,四个用轮子做的脚爬呀不断爬来了。华子跟着人们七跑八跳地跑下了村坎,拖拉机已停在一块新挖开的坪上,轮子没有爬动,红彤彤的头依旧“突、突、突”地叫着。郑小平看人挤了很多了,才神气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他跟几个大人嚎开嗓子大声地说着话。华子站在拖拉机旁,“突、突、突”的声音中配着“嘭,嘭、嘭”的声音,还带点子轰轰,轰轰的声音。它们一堆齐响着时,华子觉得地面都在抖;华子注意一看又发觉所有的东西都被抖得有点虚了。华子第一次听到这么伟大的声音,它比下瀑潭的声音复杂万倍,它比车蹾下的声音纯粹万分。华子站在拖拉机旁久久不愿离去,除了声音外还有拖拉机的模样,华子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铁堆在一块,统队的锄头、钯子、镰刀,还有打谷机都合一堆的铁,恐怕还做不成这个拖拉机。这些铁圆的圆,方的方,扁的扁,牢牢地接稳连固,怎么看都是要模样有模样的。而且除了声音和模样外,还有拖拉机的气味。多年后魏志华第一次站在城市的大街上,鼻子也装满了这种气味,他很快就想到自己难怪会那么激动,原来自己第一次闻到一模一样的拖拉机的味道也是那么激动的。天暗下来了,郑小平书记把拖拉机关了,华子还站了一阵子才回厝里。但华子的脑子里“突、突、突”的声音还在一直响。华子看到一家人也都兴癫癫的,阿大说,自己村里有拖拉机,碾米就再也不用挑到坑头了。凤珠说,今次开始我们有拖拉机坐了。大哥说,拖拉机有嘛好坐,要城里的汽车才好坐,再说我们买这拖拉机主要是用来碾米的。“汽车的声音会不会更好听?”华子赶忙问大哥。大哥说,会好听一点子,但机器的声音都是那样子的,城市里有好多种机器,声音相差都不会太多的。华子今次也有点子明白了,难怪人们都说城市闹热,好嬉,原来城市有好多种机器。那些机器要是全部做堆打开,哪会不闹热不好嬉的。新挖开的拖拉机坪上,很快就盖起了一栋屋厝。原来拖拉机还要同碾米机用皮带连在一起才能碾米,碾米机果然有一个大大的嘴,只不过嘴朝上,谷子倒下去后白花花的米粒从胸口流出,米糠之类的便从肚子流出,不要像车蹾下那样,蹾子一边蹾,人还要一边扫着把米分离出来。华子每日都要去看拖拉机碾米,有时还在桌上吃着饭,一听到“突、突、突”的声音,华子把碗筷一丢撒腿就跑。拖拉机果真给安窝村带来了闹热。村里不再是原先的死静,有时华子到老远的地方拔兔草都听得到“突、突、突”的声音,一听到这声音,华子身上的血就流得快起来。华子晓得自己的村庄有了这声音,就再也不是原先的那个村庄了。看到几只鸭子头板板地在听拖拉机的声音,华子真想问一问它们到底听出了嘛名堂。一次,华子看见一条花花的大蛇从洞里钻出来,抬着头仔细听着拖拉机的声音。要是在以往华子看见这么大的蛇会吓得调头跑掉,可今次华子也弄不明白自己胆子怎么变大了。看着蛇抬着头一动不动呆呆地听着,华子心想它肯定是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它要是晓得这声音是人做的东西叫出的,那今后一定更怕人了。果真,蛇很快溜走了。可是,*七公却很看轻拖拉机。那日,华子有点傲傲地对*七公说,你等从前的人没有看过拖拉机吧?*七公大声说,你说嘛个,哦,你是说那一个可以自动帮人干活的东西吧。自动的从前是没有,但可以相帮人干活的几万年前就多的是。不过,陈公子你今次能看到的自动帮人干活的东西实在是太笨了,太简单了,我看过几百年后自动帮人干活的东西,那还有点像模像样的。陈公子,你要是挑过水就晓得,半桶水响不停满桶水闷在心。你今次看到的自动帮人干活的东西都有声音,你还不晓得这声音是那些东西,身上各处没弄好动起来受了伤,痛的叫出来的。几百年后帮人干活的东西大都身上是没有声音的,它们的命也更长的多。华子没空闲去理会*七公的话,很快一连串新奇事涌来了。三个村都买了拖拉机碾米,大队那台拖拉机就用来发电。电线牵进安窝村,安窝人也点起了电灯。接下来大哥还买来了收音机。华子老早就听说世上还有一种不怕水的火,果真电灯火一点子都不怕水,落再大的雨也淋不灭。一次华子还同老宝争了起来,老宝说他看到村尾那边的路灯先光了起来,华子说电是从村头那个方向流来的,一定是村头的灯先光。两人争不下,就做堆到对门番薯地坐着等天暗,看看到底是哪头的先光起来。可好不容易等到电来了,两人又争了起来,都说自己原先说的那一头先光。但争了几句两人又都住了嘴,哇——真靓呀!两排路灯亮了以后,人家屋厝的电灯也不断开亮了,远远望去村庄就像一条全身会发光的大鱼。阿大说,我们安窝村今次像城市一样有电了。阿妈啰嗦,大哥把收音机买来,大嫂就像城市人一样,借口带囡整日钉在房间听收音机嬉。不过村里的电灯不是经常光光亮亮的,隔三岔五就会变得像火炭一样一条细细的红丝丝。有时整夜灯泡都像萤火虫,照自己都照得不分晓,洋油灯照样要在下面点着。但有时电灯也会光得让人眼睛睁不开,壁板门板都照得像一张白纸。有时还会“噗”地一声,灯泡突然烧掉了。一日夜里华子一家正在吃饭,灯泡突然烧掉了。阿妈去找灯盏,姐姐笑华子不要把饭吃进鼻子里了。大嫂用筷子敲着碗沿说,真是气死人了。大哥说,肯定是拖拉机要不就是发电机坏了,没法子的,机器机器,就是会气死人的。华子有一回也领会到了——机器机器真会气死人。那日大嫂不在房间,华子溜进去偷偷开收音机。起头还会说几句,可后来华子听到的只是一片风声,耐心等久一点,也只响几声“嘘——嘘——”的哨子声。华子用手拍拍,又有了说话的声音。但很快又没了,华子又拍拍摇摇……到后头嘛个声音都没有了。到了夏天,安窝村村坎下的田野又是一片金金**的。安窝村的水稻一年种两次收两次,到了夏天这次是收完后马上又要种下去的,就叫夏收夏种。工作队说是上级电话会议精神,夏天这次是要抢着收抢着种的,夏收夏种又叫“双抢,”叫得更大一点子又叫“双抢运动。”那日的闹热被华子记落肚,那是三辈子也忘不了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比华子大点子在学堂读书的哥哥姐姐们排成两行,双手舞动着红纸剪的大红花,嘴里整齐地喊着。中人锣哐大大的中门牙咬着下唇,拼命擂着大鼓,其他几个人相跟敲锣的敲锣,打钹的打钹,“咚隆哐,咚隆哐,哜叭啦哒咚隆哐……”“向工人老大哥学习!向工人老大哥致敬!”大哥挥舞着手臂高声呼喊着,统队的人也跟着呼喊着。那些排着队的举着旗的城市来的工人,也整齐地回一句“向农民兄弟学习!”等工人队伍领头的红旗挨近阿彬队长的厝门口,“哔哩叭啦——”一挂长长的爆竹又炸响了。这些工人是南城市拖拉机厂的,他们到安窝村来是听毛主席的话和上级的精神指示,支援农村人民公社夏天的双抢运动。这回到安窝支援双抢的有一百多号人,比安窝统队的劳力还多了一倍。华子第一回看到这么多城市人,华子觉得他们生得比村里人白,比村里人靓,身上都穿着蓝蓝的衫裤,胸前还印着红红的字。最让华子弄不明了的是,当中一些女子还穿着华子都不愿穿的背带裤,真是笑死人了。华子们围着这些工人的队伍跑来跑去的。队伍的头进了阿彬队长的厅堂,尾巴还有一大段留在外头路上进不了。阿彬队长叫着家里屋厝好点子的人,都领一些回厝住下。让华子兴得嘴都合不拢的是,大哥也领了十多个男男女女回厝里住。七八个女子住楼上楼厅,七八个男子住楼下厅堂。华子便楼上楼下地跑,楼下摸摸楼上看看的。楼下的男子用好听的普通话问华子,小同志几岁啦,读书了没,华子便一一作答,可楼上的女子问华子是,小朋友,几岁啦,……华子气不过大声用普遍话说,你们要叫我同志!撩得这些女子嘻嘻哈哈地笑。但华子觉得楼上的女子也很好,他们还常拿一些瓜子,糖果,饼干分给华子吃。楼上楼下跑着的华子,很快便成了他们的通讯员。楼上叫华子到楼下问一问有没有蚊香,蚊香拿来后又叫华子去拿打火机;楼下叫华子到楼上问有没有针线缝扣子,楼上叫华子让他们干脆把衣服拿上楼来缝……慢慢地,华子觉得这些城里人比村里的更肯帮人,还更晓得要平分东西。他们从城里带来了好多药,摆满了阿彬队长厝里的厅头桌。不论是他们自己当中的那一个人,还包括安窝村里的随便一个人,只要哪里摔了碰了,都可以拿那些药来涂呀,擦呀,贴呀,包呀的。华子看到每人都分了一包仁丹,安窝生产队的人去要,每人也分一包。一次,华子看到中人锣哐从牛背上摔下来,满脸满手都被城里的药涂得红蓝栗绿的,真神气。华子也真想自己身上能涂点子就好了,可华子晓得身上没伤没破是不让涂的。但华子太想涂了,想着想着,便故意从路边那丛芦苇里滚下去。爬起来,华子翻过来覆去地看,身上还没有一点子破。华子便狠了心拔下一片芦苇叶,用生满小锯齿的叶边对着手背,嘴里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华子终于也举着红彤彤的手,上坪下坪跑上跑下的。很快华子又晓得了,原来村里买的拖拉机就是这些人做的,华子更是对他们佩服得不得了。那日村里碾米的拖拉机生了点子毛病,住在华子厅堂的老王师傅被叫去看拖拉机。华子看着老王师傅两下半就把拖拉机开膛破肚,拖拉机身上圆的,方的,扁的,大大小小铺满一地。很快老王师傅又把拖拉机一样一样地联合起来,又成了一架好好的拖拉机。回厝里华子连忙从大哥房间拿出收音机,让老王师傅相帮看一看。老王师傅也把收音机肚子打开,看了看说,没工具没材料,不太好办的。看到华子一副失望的样子,老王师傅想了想,又问华子有没有牙膏壳。华子找来牙膏壳后,老、王师傅把它放在火铲里,伸到灶坑的火中化成锡水。然后又用一根铁线把踢水往收音机上弄,弄了几下收音机就好起来了。安窝村一下子来了一百多号人,本来出水窝的水就不够用,这下子就更不够了。可这些拖拉机厂的工人是有办法的,他们在原来车蹾下那里用毛竹做了好几根水管,站在水管下面直接用水冲着洗澡,真痛快。他们还用衫皮茅草,芦苇隔了好几个间,一边是男子洗的,一边是女子洗的。当然,华子自己家的一块菜地也供献出来了,虽然还挂着小茄子的整畦茄子树被拔掉了,但华子觉得一点都不可惜的。傍黑收工后,男男女女便都到车蹾下洗澡洗衫裤了。回来后他们已不再穿统一的蓝蓝的衫裤了——到后来华子晓得这都是公家发的叫工作服,有些女子还穿着裙子,真的靓死了。华子有时会跟着那七八个女子到楼上去,刚洗完澡的女子身上满是香胰子的味道,却还往身上喷花露水,香死人了。她们也挺喜欢华子的,这个往华子头上摸一下,那个往华子脸上掐一把,嘴里还说着,这个小弟弟长得真漂亮。华子第一次听到漂亮,但华子很快就明白漂亮就是靓的意思。二十多年后魏志华在房产广告上写的“好漂亮的……”被老板改成“好靓的……”,老板说用靓才洋气,才显得高贵。“我漂亮不漂亮?”“我漂亮还是她漂亮?”……那些女子喷过花露水,还头上这里搔搔身上那里整整,挤到华子跟前来问华子。华子觉得自己被他们看重,真是幸福死了,口里不停地说着,漂亮,漂亮。但华子心里明了,最漂亮的要算一个叫张英,一个叫秀华的,华子早就暗暗记下她俩的名字了。一日那个叫张英的还出了点子事。那日傍黑张英正跟几个女工人在最边那个女子间里洗澡,不晓得哪个大喊一声“有人偷看!”张英惊得乱跑,把脚给崴伤了,一拐一拐地被人挽回华子的厝里。原来偷看张英洗澡的是木蛋的大哥石虫和中人锣哐。夜里阿彬队长的厝里又是一片哜哜嘈嘈的。华子像条鳅钻过外三层又钻过里三层的人堆,看到老王师傅正跟工作队在吵架。工作队大声说:“这种破坏工农团结,破坏双抢运动的坏分子,一定要抓起来开批斗大会,游街,再往上面送!”“批评教肓一下就行了,当中还有一个是孩子呢。”老王师傅说。“你革命觉悟怎么这么低,亏你还是工人阶级!”“这还没到讲革命觉悟那么严重吧,我们要治病救人,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我们要时该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抓革命,促生产,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纲举目张,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对这种资产阶级的思想,对这些革命的对象绝不能有半点的心慈手软,这才能体现我们工人阶级做为领导阶级的敢于斗争善于斗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你简直是给工人阶级脸上抹黑!”“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是这里的工作队,这里的事情由我说了算!”“好小子,我当一个公社工作队队长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你……你……”工作队你两下就不敢支声了。事情过后华子问大哥,老王师傅怎么那样厉害,连工作队都不怕?大哥说:老王师傅是市国营拖拉机厂红旗生产组的组长,今次驻在我们村里的工作队只不过是市集体农械厂的一个工人,当然老王师傅不怕他了。华子又问,那老王师傅的官一定当得比工作队还要大了?大哥今次有空闲,好像很有耐心地对华子说,他们在城市里也算不上是干部,应该说还算不上是官。华子再问,那不是官怎么可以管我们?大哥又答,城市里的都是公家的人,随便一个到我们村里后,管我们统村的人都是绰绰有余的。但华子怎么也没法子把这些市拖拉机厂的城市人跟官联在一起。华子从来都是很怕官的,但今次华子觉得这些工人一点子都不可怕,相反,华子真的喜欢上他们了。楼上的张英她们几个,还教会华子唱好多歌,但不是教过去的老掉牙的语录歌了,而是革命现代京剧里头的新歌。楼下的老王师傅几个,经常会吹口琴给华子听,还会给华子讲故事,还教华子念:“*包车,跑得快;上面坐了个老太太。要五毛,给一块,你说奇怪不奇怪……”华子在市拖拉机厂支援安窝村双抢的半个多月里,每日都像过节一样高兴。市拖拉机厂的工人临走的前一日夜里,还演了一夜的戏给安窝村人看。那日工人们一半还到田里出工,一半留在村里搭戏台子。华子看到他们把一条用大头针扎着字的红布高高地挂在戏台上方,戏台的旁边还装上了红蓝栗绿的各色灯泡。老王师傅告诉华子说,坏人出来了就开绿的灯泡,好人出来就开红的灯泡,解放了就开得亮堂堂的。老王师傅还让华子认一认他夜里是演哪个人,要是认得出来还有奖。天还没暗华子们就早早地搬好凳子,在前面坐稳了等。戏一开始,华子看到老王师傅在后边暗点子的地方,跟拉琴吹箫打锣打鼓的人做一堆吹着口琴。华子心想,这教我怎么认呢,该不会让我认他吹口琴吧。没过一阵子就有一个着烂衫的老头儿出来了,嘿——华子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件不就是白日里老王师傅跟阿大借的烂衫吗,还说他借烂衫做嘛用呢,原来……“老王师傅!”华子兴得大叫起来。老王师傅演得是《白毛女》里头的杨白老,“人家的闺女有花戴,你爹我钱少不能买,扯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喜儿扎起来……”华子也很快认出来了那个演喜儿的就是张英。以后的工人们还演了《沙家浜》。《红灯记》,华子又认出秀华演阿庆嫂,张英又演了李铁梅……第二日一大早,华子不用人叫就早早起床了。看着他们一个个东西整理好,一个个相跟走出厝门,华子心里难受死了。老王师傅把华子叫到身边,塞给华子一把口琴,就是老王师傅平时吹的那把漂亮的口琴。华子头低低地接过来,两只手紧紧地攥在胸前,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哭出声后华子心里明白是留不往他们的,可嘴里却一直叫“不要走吧,不要走吧……”老王师傅蹲下身来说,华子,听话别哭,你很快就要读书了,好好读书吧,等你长大了,有机会能到南城读书,到时你就住在我家里吧。华子止住了哭,抱着被眼泪鼻涕弄得更加油光白亮的口琴,点子点头。十多年后华子做了好几样事都做不成,阿妈看着华子叹着气说;真是悔气死了,当年要是晓得你现今这个样子,不如就答应过继给老王师傅当儿子,省得我这么操心挂肚的。第六章南城市拖拉机厂的工人到安窝村支援双抢的半个多月,让华子大大地开了眼界见了世面。华子一下子就多认识了好多人,多晓得了好多事。接着华子又到过大队的坑头,还到过公社的下洋,华子见过的世面就越来越大了。不晓得嘛时起大队的发电机和拖拉机都坏了,大家又得点洋油灯。幸好一开始电就时有时无,大家的灯盏都还在,只要到供销社添点洋油就行了。那日妈叫凤珠去坑头买洋油和盐巴,凤珠下坪上坪跑了一圈,说邀不到伴自己一人不敢去。华子早就想去坑头嬉了,只是大人一直不让他去,这回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我去,我去,我跟凤珠做堆去可以做伴的。恁远的路,凤珠背不了你,一路还要过坑过桥,你不会走的。妈讲了一大堆不让华子去的理由。华子说我长大了我会走的,凤珠也保证能带好弟弟。妈好不容易才答应,姐弟俩便上路了。从下瀑潭旁边走过去以后,就得走一段好长的阴阴暗暗的路,华子觉得凤珠邀在他肩头上的手越邀越紧。快走到外面有光光亮亮的日头照着的地方,凤珠带着华子飞快地跑了起来。跑到日头下,凤珠便停下来一直往身后看。凤珠说,刚才我听到背后,窸窣窸窣的好像有人跟在我们背后走,吓死我了。凤珠又交待华子说,走在大树林下,再怎么怕也不能回头看,要不会被吓死的。凤珠又说,从前有一个人在大树林底下走,好像听到背后一直有人跟着,他忍不住回头一看,结果看到一只没有头没有身子的大脚筒跟在后面。华子刚才还没觉得怕,现今倒是感到害怕了。一路上是有好几座桥要过,但桥面铺着大大的杉树木,华子咚咚咚地跑过去,比姐姐还快。倒是有一处过田垄时路面湿湿的滑滑的,华子被姐姐背过去。去坑头果真远的很,原来华子到过的下瀑潭,是去坑头路的一半的一半还不到。到了坑头,华子从村道上走过,两旁的细仔都用凶巴巴的眼睛瞪着自己,华子吓得气都不敢出。只有到了大队部下面的供销社,华子看到了供销社的货架上花花绿绿的摆满了好多好多的东西,华子才觉得一路的惊惊怕怕还是值的。华子终于还看到了电影,听阿妈讲几年前安窝村有放过电影,她也抱着华子看过。但华子使颈想都想不起来,华子认为那是算不上数的。这回华子是看得清清楚楚了,大哥和队里的七八个大力士,把比棺材还重的电影机抬来了,后面还跟着两个神气的电影人。阿彬队长早早地就让统队的人收工回厝了,华子们更是比过年还要高兴,怨妈妈饭做得太迟了,随便扒两口就往庙坪跑。庙坪果真已聚了好多人,还有好多是华子认不得的外村人。等了好久电影开始了,华子在电影里看到更多的人,人多的真是比起堆起铺起来的蚁子、蜂子还要多,这么多人一边流着泪一边叫着“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后来华子还看到一个会用脑袋瓜打乒乓球的人。看着、看着、华子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到后来使劲抬都抬不开来,华子便用手指帮忙把眼皮撑起来。坐在身边的凤珍姐姐抱过华子要华子睡,华子挣脱开来继续用手撑着眼皮看。但看一会华子又觉得眼皮里面有好多好多的虫子在爬,痒死了,便叫凤珍相帮把虫子弄掉。凤珍把华子的头搂在怀里,嘬起嘴吹了几下,华子便嘛也不晓得了。华子去过几次坑头后,妈也晓得华子会走好远的路了,一次妈准备带华子去下洋外婆家。华子老早就听讲,到公社所在地下洋外婆的厝里,要走很远很远的路,走一段土路后还得走一段马路,最后还要走一段铁路。妈临走的前一天还特别讲明,我是抱不动背不动,要靠你自己走的。华子也很干脆地做了保证。那日早晨头老早老早的,华子跟妈吃过饭就上路了。走过坑头后又走了老远老远,华子看到好多好多新鲜的东西,嘴一刻都没停歇,边走边问这是嘛那是嘛,弄得妈都懒得答应了,嚎一声“你是不是屎坑里几多蛆虫都要问出来!”华子便住了嘴,可嘴巴刚停下,华子的脚也停下了。华子觉得脚变得好重,有点抬不动了,妈只好蹲下身让华子趴上肩头背着走了一段路。终于经过两个乡村以后,华子走到马路上了。华子第一次看到恁靓——应该像拖拉机厂工人说的,这么漂亮的路,白花花光亮亮的全是沙子做的路,而且老宽老宽的从路的这边沿走到那边沿都得走好一阵子。华子很想看汽车只是被妈牵着走了很久很久,才看到一辆汽车飞一样开过去。华子一点都没看清楚汽车的模样,汽车只在眼前一闪就跑掉了。华子只得拼命地嘟噜着嘴和鼻子,闻着汽车好闻的味道。在马路上又一直走了好久好久,走到一个看过去黑压压一片的大村,华子以为是下洋公社了,华子也实在不想走了。可妈说还得从这里坐渡船,你不是想看铁路吗,过了渡铁路就到了。华子第一次坐渡船,哇,大河的水真的好大哟!哎呀呀,河里的石头怎么会动呢?华子第一次走铁路,哎——铁路怎么只有瘦瘦长长的两条铁,本以为全是铁铺的呢?呜——火车真是了不得,了不得长,了不得响!中午到了外婆厝里,华子一看到那个有点子生又有点子熟的老女人,就晓得她是外婆了。“大人说话不要老打喳!”“外头有嘛好嬉的,不要像苍蝇一样缠磨人!”“这样没教头你还恁宠他做嘛,下回不要带他来了!”在外婆的呵斥声中,华子想好好看一看大地方,想好好嬉一嬉公社大街的愿望。老是得不到满足。见过世面的华子,学东西变得学得好快了。华子会看钟几点几个字了。华子会数数字,会从一数到一百了。华子会认“毛主席万岁”。华子会认自己的名字“魏志华”,还会认“中国人民”了。华子真是呱呱叫,没去学堂读书就会恁多东西了。每当人们这样夸华子时,华子总是心里喜滋滋,嘴里甜丝丝的。华子心里清楚,自己学东西学得快是因为自己从来没吃过鸡鸭肚子里的懵懂子。每回过年过节妈将鸡鸭肚子里的东西煮成一碗酸酸辣辣的汤端上桌后,大总是用筷子先将一粒圆圆的懵懂子捞起来吃了,那东西是从不让家里的细仔们碰的。华子听人说,锣哐一直长不大就是因为吃了懵懂子才那样的。华子还晓得,豆子、花生米、稻谷泡这样的东西要一粒一粒地吃,要不就会变得不会算数;鸡心、鸭心、猪心这些心应该多多地吃,吃了才会长记性。华子记稳了这些并一一照着做,当然学东西就学得快了。不过,华子觉得自己对有的事情记性好学得快,对有的事情就记性不好学得慢。华子就把学得快的事归做一堆想一想,学得慢的事归做一堆想一想。华子发觉学得快的事在别人家教他的时候,自己老早就晓得这些事,本来就熟悉这些事的。比如阿妈教华子数数字,从一开始数到十后,得从头开始把一加上去数,再数到一个整十时,又得从头再加。华子觉得这样子数自己心里老早就晓得了,只不过没说出来。华子早就数过自己的身上数量最多的东西——十根手指头,脚指头也是十根,数到十肯定要从头再加上去的,要不怎么还能往下数呢。一次阿大对华子说,你现今长大了,等过了这个年你就要去读书了。读了书做一个能算数会识字的人,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一个不会写不会算的人是睁着眼睛的瞎子,睁眼瞎哪朝哪代都注定要被人欺负的。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个睁眼瞎给东家做工,做一日就往碗里丢一粒豆子,不想到后头豆子被老鼠吃了,他就不晓得自己出了几日工了。以后他又改成捏泥丸,做一日就往碗里捏一个泥丸,东家看了偷偷往碗里倒了点水变成一碗烂泥浆,他又不晓得自己做了几多工只能随东家算了。阿妈说,华子你一天到暗跑得没人没影的,心跑的越来越野了。明年是要让你到学堂读书了,好好进学堂里面关一关,让老师好好教育教育,要不你都成一个野仔了。你书要是能读得下去,我们现今也缴得起,说不定把你缴出来成为一个拿笔挣饭吃的,你自己一世也就痛快了。不要像你大你哥那样拿钩钩笔——傻瓜,锄头就是钩钩笔呀,只要你看出来钩钩笔比直直笔重多少,就晓得拿钩钩笔的人要比拿直直笔的人幸苦多少。大哥说,华子过一个年你就要读书了,你那么爱戴红帽子,到时候老师每日都给你戴红帽子。看你兴癫癫的走起路来那么神气了,到时学会做体操每日出操就更神气了。——你看你看,你的衣领又不翻出来像杀头*,到时候不要老师在上面叫“立正”,你在下面立正,杀头*,那真会被人笑死的。凤珍、凤珠说,华子等过一个年大一岁你就要去读书了,你看你,每日衫裤都玩得没头没脸龌龊的,到时候被人像坐监牢一样关起来就没有这么痛快了。只是到候不要把屎尿都屙在学堂的凳子上,那才是好嬉呢。读书,读书,怎么读呢?华子越想头皮就越麻。华子不晓得几多次看着哥哥姐姐们在学堂读书的样子,但华子一想到要是自己坐在那里,那该怎么弄呢?手怎么放,屁股怎么坐,头怎么摆,那真是太难了。说不定真会像有些刚去读书的细仔那样,屎尿都屙在凳子上的。更让华子觉得难的是人不光要坐在凳子上,还要坐在凳子上读书。读书,读书,怎么读呢?怎么一下子嘴里读“毛主席万岁”,一下子手又要写字,到底是先读还是先写,是先写还是先读?哎哟,真难呀!多年以后,魏志华的老婆要生孩子时的想法,可能就跟此时华子的想法差不多。她老是勾着魏志华的脖子问:“老公,生孩子,生孩子,到底怎么生呢?”华子内心里当然还是想读书的,华子已会数数字,会认好多字,会把“中”字写得很靓,“魏”字虽然还写不出来,但“志华”两个字能歪歪扭扭地写出来了。凤珠也说有的细仔读了一年书还没华子厉害,华子觉得自己应该会晓得怎么读书的。但是,书里头有恁多的字,比起铺起盖的蚁子、蜂子还要多呢,怎么读得完呢?还有,老师怎么还要给戴红帽子呢?华子见过*的*帽子,黑的礼帽子,还有四类分子戴的高帽子,就是从没见过红帽子。红帽子是嘛个样子的呢,怎么戴呢?华子想到这些又怕去读书了。一段时间以来,华子就是这般反过来覆过去,反反覆覆地想着想着。想着,想着,一日,华子看到自己读书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根直直的笔。哪个敢欺负我,哪个敢欺负我?华子神气地拿着直直的笔,大声地问。华子看到老宝、木蛋们还有好多的人手里都拿着钩钩的,像锄头一样的笔和像笔一样的锄头,华子还看到这些人里头有郑小平,还有郑小平那个在公社当大官的哥哥。他们都像听见雷公响的鸭子呆呆地立着,半点声都不敢出,半点屁都不敢放。嘿——嗬——咳!华子手里拿着直直的笔舞了起来,看见大家都盯着自己看,华子越舞越起劲越舞越起劲。只是舞到后来,华子觉得手里的笔越变越重,越变越大。突然,大大的重重的笔把华子压倒在地,压得华子动弹不得。趴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的华子,又看到老宝、木蛋们手里的钩钩笔越变越小越变越小。到最后老宝,木蛋们都坐在漂亮的房间里脚翘起来,一边用钩钩笔扒着耳朵,一边对着地上的华子笑。华子这段时间就是这样老被读书的事缠磨着,有时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华子晓得自己的人生就要进入了一个不同的时光,又有了一个新的开始了。其实在魏志华以后的人生历程中,他觉得只要这样老被某事缠磨着,便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就在那年过年时,几个邻居的细仔做堆烧火寨,华子认识了一个叫彩云的妹仔。快过年了,做米泡、扫厝,舂白果……大人们在忙乎着大人们的事,细仔们也在忙乎着细仔们的事——捡火寨柴。过年时,相邻几家的细仔打伙烧一堆火寨,一连几日几夜地烧着,安窝村古老百代前就有了这样的例规。细仔玩火会尿床,在这几日是不灵光的。说是细仔们烧火寨,可烤火时从来都少不了大人的份。大人们在那几日也常常搬来凳子同细仔们围一堆,华子听到的故事就有好多是那时听大人们讲的。今年凤珠对烧火寨的事没兴头,华子便自己去邀老宝。老宝说,好呀、好呀、我正要找你议这事呢。华子说,我姐凤珠说她有一大堆的事做都做不完,没兴头。你哥明生呢,他今年跟不跟我们做堆烧火寨?老宝说他哥哥明生让老宝先邀几个人把火寨柴捡来,到时候他会掺进来相帮的。他哥哥明生还说上山砍竹炮的事就包在他身上,到时候他会砍两捆大大捆的竹子挑回来的,让大家放竹炮放个痛快。接着华子和老宝便前前后后几家邻居都想过一遍,看看邀哪个打伙好。我那头隔壁厝的彩云不晓得来不来打伙,前几日我刚见她从大地方回来的。华子有点子晓得老宝那头有个妹仔,她阿大在大地方当工人,阿妈和奶奶在厝里。她常常不在厝里,华子差点子把她的名字给忘了,一经老宝提起华子才有点想起来。老宝便到彩云厝门口,“彩云,彩云”地唤着。一会儿,华子看到一个长长的辫子上扎一朵大大的红花,穿着一格一格花裤子的妹仔跑了出来。她说她老早就想过年想烧火寨了。华子和老宝又邀了四五个人做堆,当中还有两个年纪大好几岁的。他们一伙人便开始捡火寨柴了。捡火寨柴主要就是到村坎下一层一层地找一些人家丢掉的能烧的东西。有破箩筐、烂篓子、坏扁担,旧的鸡鸭笼等等。要是碰着那家正扫厝,一下子就能搬好多东西来的。还有一些是家里的灶坑不能烧的,像屎坑板之类的,那烧起来是很有成头很经烧的。一伙人商议好把捡来的火寨柴就堆在华子厝门口的猪栏旮旯头,火寨也定在华子厝门口烧。几个细仔在村坎下找火寨柴,华子常常会跟彩云挨着找。华子觉得彩云身上有一种花的香味,好闻死了。华子问老宝、老宝却说彩云身上有一股臭味。华子便问彩云,彩云附着华子耳朵细声说,我喜欢哪个人,我就给他香气闻;我要是不喜欢哪个人,我就让他闻臭气。华子和彩云两个捡火寨柴也是最尽心,最尽力的,有时捡到天摸黑其他人回厝里了,他俩还在捡。一次锣哐看见他俩在一堆,两粒门牙裂得开开的嘻嘻地笑了一下说,两公婆子在一堆,天恁暗做嘛个。看看他俩不理睬他,又说,华子,你怎么跟妹仔做堆嬉,会大脚筒的。“大你个*呀,我们又不是嬉,是在捡火寨柴,是做事。哪你每日在田里都有女的做一堆也会大脚筒?死锣哐!”彩云大声骂着。一次,华子捡火寨柴时捡到一块弯弯的,像铜又像铁的东西,彩云也捡到一块跟华子差不多的东西。华子便带着彩云去找*七公。*七公正把像一块布包着的那样的衫脱掉,坐在天井中央晒日头。“陈公子,你又来嬉啦……”突然*七公看到华子身后的彩云,慌忙又把那件像布一样的衫包上,嘴里还不停歇地说“罪过,罪过,*小姐我不晓得你也来了。”*七公接过华子手中那块东西说:“这是阴阳八卦连心锁中的阳的那一块,陈公子,你还不晓得吧,这是你八辈子前的东西。还有一块.……”华子大声说“有呀”,彩云便把她手中的那块也递上去。*七公接着说,“对了,对了,这就是阴的那一块,*小姐,这也是你八辈子前的东西。你两个八辈子前其实是一对惊天地泣*神的情深夫妻。今次你两个重新又得到阴阳八卦连心锁,要是保存的好,你俩这辈子又会重做夫妻的。”离过年还有两三日,老宝跟华子说,他看到码得好好的火寨柴少掉一些,可能是被别的细仔偷走了。华子看看也觉得少掉了,便说从今夜开始我们做堆来看守吧。华子记得很稳,吃过夜饭便站在猪栏边看守着。老宝可能没记稳一直没出来,华子正想进老宝厝里叫,彩云却跑过来说,我们俩做堆看守吧。两人在猪栏边站了好久,觉得又冷又累,华子便爬到了猪栏架上。猪栏架上放着好多阿大挑回来给猪睡的稻草,华子拉过一捆屁股下垫着,又拖过一捆身上盖着,舒服得很。彩云看了也跟着爬了上来。华子觉得自己身上长着翅膀,不停地飞呀飞呀,他正朝着一朵香香的大大的美美的花飞去。很快华子便泊在花朵上,花朵香香的还温温柔柔的……阿妈今夜先看到华子的小床空着,恁晚了会到哪里去呢。阿妈便到厝门口华子华子地叫,叫一阵子等一阵子没有,又到下坪上坪叫一阵子等一阵子。阿妈就慌起来了,把大哥和阿大都叫起来相帮找华子。找了好久还是没有,却遇到彩云的阿大拿着一把长长的手电筒,照来照去地找彩云。到后头安窝村差不多统村的人都醒来相帮找,哪个挑头说可能碰到脏东西了,快把锣鼓搬出来敲,把毛主席像举起来引路。阿彬队长说,可惜大喇叭坏了,要不开起来就好了。闹腾了一夜,直到天光边子时有人才在猪栏架上看到华子和彩云。大伙围拢过来,华子和彩云还紧紧地抱成一团,睡得像死猪一般。大年三十的年夜饭一吃过。华子便冲到厝门口。老宝的年夜饭依旧又是比华子早,他跟几个人已在华子厝门口烧起火寨来了。明生讲话也很算数,两捆大大捆的嫩嫩青青的竹子,早就放在华子猪栏旁边了。大家一人手里拿着一根竹子,放在火堆里翻动着烤烤烧烧的。等到竹筒里面的气烧烤得胀胀的有点子嗞嗞的声音了,就拿到地上猛地敲一下,“嘭——”地一声,耳朵差点子都被震聋的响。华子不见彩云在火寨旁,便烧了一根竹炮,跑到她大门口的门槛上,用力“嘭——”了一下。一下子彩云便跑出来了。不久,大人们做完该做的事也走出厝门了。火寨边又多了大人们谈今说古的声音。有几根湿点子的火寨柴添进去,便有烟冒出来了。有人都熏得“嗯咳,嗯咳”的,于是,有人照古老传下来的法子念了起来:“烟呀烟,去那边,那边香喷喷,这边臭哄哄……”华子看见对面那边的彩云被烟熏得直流眼泪,便念:“烟呀烟,来这边,这边香喷喷,那边臭哄哄……”跟华子同坐一边的老宝大声叫,华子,华子,你念错了!可能是大过年的水用得多,华子家的水缸没水了。华子本想邀老宝做堆去出水窝放水,刚好碰到彩云也想到出水窝放水,两人便相跟着往出水窝走去。冬天出水窝那片荒芋已经挖掉了,但两边山坡的大树枝差不多连在一起,走进窝底阴阴的有点怕人。两人刚放好水往回走,突然,锣哐在身后冒出来。他一脸通红地说,你们两个一男一女打屄子,这下被我抓到了。华子有点晓得打屄子是男跟女的做不太好的事,但他肯定自己没有做,便大声说,我们没做,你乱讲!彩云也气得大骂,死锣哐,烂锣哐,烂肚肠的,烂嘴巴的,你乱讲!锣哐又说,快过年时你两个在猪栏里打屄子大家都看到了,我哪有乱讲。彩云一听气不过弯腰捡起一块石头要砸锣哐,不料锣哐抢先一步冲过去抓住彩云的双手。华子正要上前相帮,锣哐却变得柔柔地说,不是我一定要讲你们,只要你听我一句话我就不讲,要不我会跟你们阿大阿妈讲,跟统村的人讲。你们不是就要读书了,我还会跟你们老师讲,看你们怎么办。华子和彩云都害怕起来了,彩云抓在手里的石块落下了地。彩云问,听你一句嘛个话呢?锣哐说,你的屄子给我打一下,只打一下就行了。锣哐又说了一大堆好好坏坏的话后,彩云又问,屄子打一下会不会痛呢,只要不痛你又保证不讲我们俩的坏话,我就让你打一下。锣哐牙暴暴的又发誓又保证了好久,彩云便同意了。锣哐刚把手伸向彩云的裤腰,突然,缩回手捂紧鼻子,边跑边叫:“好臭,好臭,臭死人了!”第七章今日华子要报名读书了。一大早,华子就听到阿大叫凤珠快点子起来吃饭换衫裤,今日也是凤珠开始到队里出工的日子。天上落着雨,阿大把凤珠下田用的锄头、斗笠都准备好了,就差一件小件的棕衣。家里原有一件小件的棕衣被凤珍穿了,大就上坪下坪地跟人借小棕衣。华子开初也很快地洗脸、吃饭,急着要去报名。可当阿妈把姐姐用过的花书包套在华子肩上,一手牵着华子就要走时,华子一会说要屙尿,一会说要拉屎。妈说,家里现今缴得起你读书,凤珠挣三分,凤珍今时是四分半,两姊妹差不多顶一个大人了,你就好好去读吧。妈要把华子带到庙堂去,路上别人跟她说庙堂被队里拿来放东西,学堂又搬到老陈哥厝里了。走进老陈哥厅堂,已有好多大人细仔围着老师报名。华子探进头看,见到一个胖胖的是男的新老师,满脸笑笑的在给大家报名、收钱。老宝们也都来了。原来老宝的大名叫郑长生,彩云就叫*彩云,木蛋的大名最难记了,叫嘛*兴旺。上午报名,下午排座位发新书,华子发了两本书和两本簿子。老陈哥的厅堂摆着两个黑板,三年级对着一个黑板,华子们跟二年级的人共用一个黑板。新来的老师叫朱老师。朱老师把新书发给大家后,跑到那边先教三年级。教一阵后朱老师走到华子们的黑板前,华子原以为朱老师是来教他们的,不想朱老师在黑板中央从上到下画一条线,在二年级那边写了一些字先教了二年级。等了老久老久,手脚都等软了人也等得累了,朱老师才过来教华子们。朱老师先教怎样拿书,翻书,怎样爱护书和簿子,然后让华子们翻开第一页“毛主席万岁!”朱老师在黑板上写出来,还教华子们跟着念了几遍,华子们就没事了。第一日读书就是这样子读,华子觉得读书读书太好读了,太容易了。到了后头学写字,华子才觉得有点子难,华子汗都快写出来了,怎么感到“毛”字写得不像。而朱老师都说华子写得最好把华子的簿子拿起来做样本让大家看。华子看看木蛋他们几个的字,也真是写得太难看了,有的像鸡爪抓,有的像蚯蚓爬,有的连成一片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朱老师便耐心地说: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字也要一笔一笔一个一个地写。而且字像人一样,你们要公平地对待每一个字。不管这个字是笔划多,难写;还是笔划少,好写,都要写得一样大,他们占的地方也要一样大。“*兴旺,你说这样子行不行,你会不会说我欺负你?”朱老师把跟木蛋同桌的彩云叫起来,自己一边说一边挤得木蛋只能坐半个屁股,最后木蛋“哎哟”一声跌倒在地,弄得全部人都大笑起来。朱老师接着说,字你们没有公平对待它,欺负它笔画少就不给它一样大的地方,就像我刚才占着自己是大人就欺负小孩一样,是不行的没有道理的。而且,每个字,不管它是大人、小孩,还是弯腰、驼背,甚至只有一边手一边脚,都要站有站像,坐有坐像,你们给它写得东倒西歪,扭来扭去就像这样——朱老师又一边说一边扭着木蛋的脑袋瓜,压着老宝的半边肩头——像这样会不会舒服?一次,朱老师又在讲公平的事,华子插嘴说:“老师,三年级自己有一块黑板,我们一年级跟二年级才一块黑板,这也是不公平的呀。”朱老师胖胖的脸红了一下,想了想说:“可以,我跟阿彬队长要求,要求给你们一年级也单独做一块黑板。”朱老师很快又笑着表扬华子:“魏志华,好样的,长大后会有出息的。”不几日,一年级自己也有一块黑板了。但多年以后魏志华心里老想着,是不是朱老师那样子表扬自己,弄坏了性子才使得自己做事老难做成功,赚点钱也要比别个花更大的功夫。可当时的华子,得到了朱老师这样子表扬,更是不得了了。一次木蛋的语文书弄丢了,朱老师说我这里刚好有多一本就给你吧。朱老师便把一本新新的,看过去亮光光翻过去哗哗响的语文书给了木蛋。当然不仅是华子,全部同学的眼睛都发绿了。华子刷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朱老师这太不公平了,我们全部人的书都旧了发黑了,他一个人的书就汪汪新的!”其他人也都跟着喊:“不公平,不公平!”胖胖的朱老师便停下来,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这本新书我留着自己用,原来我用过的——你们看,上面都沾满粉笔灰的脏脏的书就给*兴旺。”大家都不作声,华子不晓得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他自己的心感到一阵被嘛东西揪着的难受。那可是老师用的书呀!这个死木蛋也真是太走时太走运了,跟彩云同桌那是他自己排队排到的,华子没话讲,可他凭嘛个可以得到老师的书呢。要是晓得会这样,自己起先子就不开口,不如老师没用过的新新的那本给他算了。放学后华子舍不得离开,缠着木蛋要他把老师的书拿出来看。木蛋经不往华子的两三句好话,就把书抽出来丢给华子。“啧啧啧”华子一边摸着书一边看着老师印在上面的粉笔灰,粉笔灰上还可以看出老师的手指印呢。华子每日抬着头,就是看到老师举着这本书教大家的,翻开里面看,哎呀呀更不得了,里面还有好多老师用红红的钢笔写得红彤彤的字呢!“我把我的书跟你换,再加三粒糖”华子说。“不换!”木蛋变得很干脆,一把夺过书调头就走。其实华子自己心里晓得很,他说的三粒糖连影子都没有呢。夜里华子拿着语文书有心没事地念了几句。看着自己的脏书烂书,真是讨厌死了,书皮是姐姐相帮用塑料薄膜包过的今时也破了,里面更是皱巴巴脏兮兮的,特别是角角都卷起来卷起来,一直按都按不平。哎——要是能得到老师那本书就好了。那怕不能全部得到就跟木蛋共用也行呀。想到这里突然华子有办法了,他把书弄得更皱一点,用力丢进床底下的旮旯头。第二日,华子向朱老师报告,他的书不晓得怎么弄丢了,找了老半天都找不着了。朱老师亮光光的额头皱了起来,说,在哪里弄丢的,怎么会找不着呢,这下子不好办了。要不等放学后,我跟你一起到你家找一找。放学后,朱老师跟在华子屁股后头。一进厝门,阿妈看到朱老师惊慌地说,怎么弄呢怎么弄呢,老师今日轮到我们家吃饭我怎么一点子都不晓得,一点子菜都没准备呢。朱老师便说,还没轮到呢,我是来帮魏志华找书的。朱老师也真是厉害,没找两下子就撅起胖胖的屁股,钻进华子的小床底下把书找了出来。不几日,朱老师又轮到在华子家吃饭了。妈煎了两个鸡蛋,阿大阿妈一直劝朱老师吃鸡蛋,朱老师夹一块在自己碗里,又夹一块到华子碗里。吃完夜饭,朱老师坐了坐,跟一家人讲了讲话,就说要走了。临走时朱老师依旧是把一些钱和粮票放在饭桌上,阿大阿妈也依旧是不要不要地说了几句。等朱老师走出厝后,大哥说,我明日给队里买东西要去一趟南城,今次这粮票就我收起来了。大嫂说,明日带点馒头回来吧,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馒头了。大哥说,这点子粮票不够的。妈便进房间开橱门,把前头朱老师给的粮票和钱拿了出来。一本书还没读完一半的时候,华子们的学堂又从老陈哥厝里搬到了吊脚楼。下坪村坎前的那栋吊脚楼一直是队里的仓库,现今拖拉机坪那里盖起了一栋好大好高的仓库,吊脚楼便成了华子们的学堂了。华子们别提有多高兴了,连拖带拉很快就把学堂搬了过来。吊脚楼比老陈哥厅堂宽多了,朱老师便一、二、三年级分开来,中间都有留点子空隙。这样桌子的摆法也不一样了,又得重新排队安排座位。轮到一年级排座位了,照老样子朱老师又叫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这回华子可学乖了,他数着彩云是排在女的第七个。自己赶紧也排在男的第七个。华子终于和彩云坐一桌了。华子看见彩云也是眯眯笑的,华子更是兴得不得了,每日都可以吸一吸彩云香香的味道了。很快华子发觉彩云算术比自己厉害,自己语文比彩云厉害,两个人就你相帮我,我相帮你。不久,华子和彩云就变成一年级最厉害的两个了。朱老师也很看重他们两个,嘴里常挂着一年级的人要向魏志华和*彩云这桌学习,看齐。一日华子课上得半半的,心里觉得慌慌的,他想一定又有嘛个事要发生了。突然华子心里猛地“嘎噔”一下,连忙站立起来。“华子,你……”朱老师可能是想说华子你怎么站起来,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唏哩哗啦”一声惊天动地的响声压下去了。“仓库倒塌喽!仓库倒塌喽!”有人在大声喊。朱老师像被嘛牵着一样跑了出去,三个年级的人都跟在朱老师屁股后头跑得一个不剩。大家跑到仓库那边,看到那里灰朦朦的像刮大风,冲到半天高的灰尘好久都没落下,走近了才看见柱子横梁七插八架地堆一大堆,碎瓦断砖乱七八糟的满地都是。有几个人有的满脸是血,有的按住流血的手,有的拐着一只脚从一大堆东西里面慢慢地爬出来。朱老师冲在最前头,他扶了这个又牵了那个。有几个细仔看到自家的亲人受了伤,哇哇大哭起来。“还有几个没出来!”有人大声说,朱老师又冲进去找人。阿彬队长带着几个人也从田里回归了,很快朱老师跟队里的人合力抬出了三个人来。这次仓库倒塌有两个重伤,四个轻伤。朱老师带着华子们一家一家地慰问过去。每到一家朱老师先领着背毛主席语录,然后是唱歌,最后朱老师领着高呼“向某某某同志学习!”“向某某某同志致敬!”后来听说有的伤员厝里没人砍柴断柴了,朱老师便领着全学堂的人上山砍柴。像华子这些一二年级的一般没开肩,就是都没有用扁担挑过东西,但跟哥哥姐姐上山驮一根柴回来那是老早就会的了。于是,朱老师把三年级会挑柴的两人一组共六组,每组再配上六七个驮柴的一二年级的人。分头挑着驮着,把柴送到六个伤员的厝里。朱老师那回本也是挑一担柴的,只是他挑柴会弓肩,一路磕磕绊绊的跌了好几跤。胖胖的屁股卖了好几个大大**的南瓜,真是笑死人了。走到半路三年级的人把朱老师的柴分着挑了,朱老师便跑前跑后的相帮一二年级的人驮柴。夏收夏种很快就要到了,新仓库倒掉旧的吊脚楼仓库又做了华子们的学堂,收来的稻谷没地方堆放怎么可以呢。生产队决定要抢在夏收夏种前把仓库重新盖好。朱老师在上课时也向华子们讲了队里的这个决定,朱老师最后还说,同学们,现在是到了考验我们的时刻了,能不能在放学以后在星期天里,发扬共产主义精神为队里盖仓库出点力,就看你们的了。朱老师说完这话以后,华子们看到每日放学以后朱老师便跑到仓库工地里相帮干活。慢慢地,放学后一到三年级也都有人跟来和朱老师做堆干活了。夏收夏种开始了,队里的仓库还差点子没盖好,收来的稻谷便先放到一些人家厝里。华子楼上拖拉机厂女工人住过的楼厅,也成了堆放稻谷的一个地方。一日放学回归,华子看到阿妈和大嫂两个人用手轻轻地把队里的稻谷抓点子抓点子,抓到自家的鸡食盆里。华子大声说,好哇,你们两个怎么这样自私自利敢偷队里的东西?大嫂说,我们只是抓点子喂鸡,你乱喊乱叫的,过年不想吃鸡腿啦。华子气得跳着脚更加大声地说,你们还敢偷,还不放回去,我就去报告老师了。阿妈只好将鸡食盆里的谷子重新轻轻地,匀匀地撒回谷堆里。华子读二年级已认得好多字了,也会写好多字了。华子有一回去下洋公社外婆厝里,一路上经过的几个村庄墙头上的字,还有路边电线杆上的字,还有山边、田中央的字,华子全都认得。一路一截华子嘴巴不停地念着字,再也不问阿妈这个是嘛哪个是嘛,阿妈也觉得省心多了。阿妈说,华子你今时比妈更厉害了,妈是个睁眼瞎,妈今次倒要问你这个是嘛哪个是嘛了。华子升到二年级确实会认好多字了。从前华子以为自己的老师真可惜怎么会姓“猪”呢,自己不愿意叫,听到别个叫心里也是怪怪的有点子不好受。现今华子晓得是这个“朱老师”了。从前华子看小人书只看里头的小人,现今华子会认字看故事了。华子还有了自己的小人书,那都是去下洋时吵着妈买的。刚会认字写字的华子觉得字真是奇妙的东西。他把自己的书包、笔盒、橡皮擦、小人书等等都写上“魏志华”几个字,随便乱放都不怕丢了。但发觉小人书还是容易丢,华子又在小人书最后面写上“有借有还,再借不难。有借不还,全家死光。”一次华子和老宝在村坎下的芦苇丛里看到一颗桐子树,直溜溜的靓得很,便用小刀刻上“魏志华,郑长生两人的树。”他俩还在树上刻上了自己的身高,刚好两人一般高,只刻一条线就够了。可是,过一阵子两人又去看他们的树时,华子发觉老宝怎么变矮了。老宝也看到华子比原先也矮了一截子。华子读二年级时郑亮也来学堂读书了。郑亮可能看重华子长得很泡头,是个大力士,老爱跟华子做堆嬉。郑亮常常像尾巴一样跟着华子,华子都被他弄得有点恼了。但今次彩云去坑头供销社买酱油要华子陪伴,华子倒是很高兴地让郑亮也做堆跟着。像彩云家那样子吃得起酱油的,安窝村没几户。本来大人买点子东西,一般也是寄到坑头大队读书的四、五年级的哥哥姐姐们买的,但彩云妈说酱油几次都被他们偷吃过了,就叫彩云自己去坑头买。华子仨个买好酱油走在从坑头回归的路上,日头正当空明艳艳地照着。路边一阵一阵不断地飘来桂花的香味。“飞机、飞机”郑亮耳利先听到了飞机隐隐的隆隆声。华子和彩云很快也听到了,三人抬着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中寻找。华子眼利先看到了比小蚁子还小的飞机高高地飞了过来,三人都看到了,边追边叫着“飞机、飞机!”华子说,我们仨做堆大大声地叫,飞机上的人保管能听到的。华子便领头一二三,三人齐声叫:“飞机飞机,下来下来……”飞机飞走了,三人也累了,他们都躺倒在路边矮矮的青草上。华子看到一株青草兜有三只蚁子在绕来绕去的,华子便想蚁子看这些草肯定就像人看大树一般样的。这时,草丛上面飞过一只小虫子,蚁子们停下来抬着头看,那它们会不会像自己起先子看飞机那样看这只小虫子呢。华子想着想着,手脚放开来四仰八叉地躺着看深深的蓝蓝的天空。看着看着华子又想,天上要是有一个更大更高级的东西,那它看自己三个人看飞机的样子,肯定就像自己起先子看那三只蚁子看飞虫时一般一样。华子便用利利的眼睛用力地看,在蓝天后面是更深深的蓝天,深深蓝蓝的后面又是更深深更蓝蓝……“呜——噢——”华子又听到了一声,长长的悠悠的远远的声音。“长大我要是能开飞机就好了。”郑亮先开了腔。彩云便坐起身问,你要是开了飞机,我们像起先子那样叫你,你会不会飞下来。郑亮说,保证会飞下来的,飞下来让你们把飞机看个清清楚楚,我还会丢好多牛奶花生糖,还有好多好多罐头丢下来给你们吃的。华子问彩云,长大了想做嘛个。彩云说,想做女工人,做那些发矿灯的女工人。她们坐在一个好靓好漂亮的屋子里,男工人排着队向她们要矿灯,真是神气死了,痛快死了。只是我表面上跟我阿大好,我心里面不喜欢他,我不想去我阿大那个地方跟他做堆当工人。彩云又倒过来问华子长大做嘛,华子说,当兵,去解放台湾,把台湾受苦受难的人都解放出来。彩云说,等你长大台湾早解放啦,哪还能轮得到你。华子说,那就去解放美国,美国也是坏的还要去解放全世界,让全世界劳动的人民都解放。彩云又说,要是那时全世界都解放了呢?华子像泄了气的皮球,说,哎——那就没劲了不去当兵了,哎,也不晓得做嘛好了。第八章“董存瑞挺身炸碉堡,*继光舍身堵枪眼……”朱老师对着课本念一句,华子们跟着大声念一句。接着朱老师还讲了董存瑞的故事,讲了*继光的故事。华子心里就暗暗地下了决心,长大了去当兵,一定要学习董存瑞,学习*继光。朱老师好像看透了华子的心思,说,你们想学习英雄长大后成为英雄,平时就要从一点一滴做起。华子问,那平时要怎么做长大才能当英雄呢?朱老师说,平时就要像我给你们讲过雷锋的故事里面一样,学雷锋做好事发扬共产主义风格。后来朱老师就叫一到三年级的人都开展“学雷锋做好事”活动,并在壁板上用纸敷了一个“学雷锋做好事光荣榜”。华子和老宝、彩云几个做堆把上坪下坪的路扫了一回,名字上了光荣榜。后来好多人的名字都上了光荣榜,连木蛋的名字都上去了。郑亮就急了,他老缠着华子,要华子相帮想做一个好事的点子。华子说,我也想不出做嘛个好事呀,要是想得出我自己早做了哪还轮得到你。一次,郑亮说他捡到了一毛钱,把钱交给朱老师。朱老师问钱从哪里捡的,郑亮一下子说学堂门口,一下子又说是庙坪。朱老师还是把郑亮的名字写在光荣榜上。后来朱老师又表扬几个同学艰苦朴素,穿有补钉的衣服上学。郑亮就把自己好好的衫裤剪几个洞,穿到学堂摆给朱老师看。华子当然不会像郑亮那样傻不楞噔的。华子说自己是真正打心底里关心集体,帮助别人。看到哪家的鸡在村坎下板车路边偷吃队里的稻谷,华子会把它们撵得没处逃。有一回,华子和老宝、郑亮三个人在庙坪看到一头猪在吃队里晒出来得谷子,华子叫郑亮去报告阿彬队长,他同老宝把猪赶进庙后角落头。郑亮找不着阿彬把工作队叫来了,结果查出是老陈哥的猪跳栏逃出来,弄得老陈哥一家被扣了三天的口粮。以后华子还在语文课本里读了好多英雄的故事,有生命不息冲锋不止的于庆阳,有埋伏在草丛里不怕火烧的邱少云,有救人英雄戴碧荣……后来电影机变小了,公社电影队的人更常到安窝村来放电影;华子也长大了敢跟人半夜到坑头大队,甚至到别的大队看电影。电影里面英雄的事情就更多了,而且电影里头的英雄会说会唱会走会跳的,看了更让华子感动得不得了。一次安窝村又放电影了,电影的名字就叫《英雄儿女》。华子正看得脑热心跳的,突然天落起了雨来。放电影的人把电影停掉了,说,不放了不放了,电影机会淋坏的,后头也没多少就完了,大家回去睡觉吧。“放吧,放吧!”华子大声喊,还有比华子更大的声音也在喊。等了一阵子,雨又落大一点,有人搬凳子要回厝里了。华子大叫,不能回不能回呀,叫电影人快点放!华子真是恨死那些搬凳子要回归的人了,他们就是叛徒,就是敌人。上回就是因为落雨人跑得差不多了,放电影的人就偷懒不放了。要是看到老宝或者木蛋搬凳子回家,华子真会跟他们打一架,但看到的是一些抱囡的婆娘和一些老头子,华子的气便没地方出。但那些人从身旁经过时,华子还是把他们的凳子踢了几脚。“没雨喽没喽,快点子放吧!”为了表示没雨,华子把凤珍扣在他头上的斗笠摘掉了。阿彬队长也说,今次仓库里又堆满了秋收的谷子,要不就搬到人家厝里放吧。能挤几多人就挤几多人。电影人就说,你们去找几块大大的塑料薄膜来遮雨,我就接着放。薄膜很快找来了,几个人高高举起手牵着薄膜,把电影人和电影机都罩得严严实实的,电影又开始放了。华子原先坐的位置要让给牵薄膜的人,华子只好往边挪了一点子。后来雨越落越大了,薄膜上的雨又变成水柱子一直往华子的头顶上浇,往脖子上灌——“我是王成,我是王成,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电影里头的英雄对着话筒拼命大叫着。这个叫王成的英雄起先子跟很多战友一道守着阵地,后来战友全部牺牲了“向我开炮、向我开炮……”华子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在大叫着。“轰隆轰隆”开炮了,华子也感到薄膜上的水对着自己不断开炮。华子全身说不出的一种舒坦,一点子都不觉得湿,不觉得冷。“烽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晴天响雷敲起鼓,大海咆啸做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华子脸上不晓得是雨水、泪水、鼻水,不断有水一个劲地往下流。以后华子们打泥仗、打水仗、常常又多了“向我开炮,向我开炮!”的呼叫声。华子也要一副柴刀扁担和棕绳上山砍柴,华子说老宝都有一副了。阿妈说,老宝比你大两岁,只要你有时跟人去驮一截回归妈就兴死了。华子说,我要嘛要嘛,恁大了驮一截柴被人笑死了。妈拗不过华子,只好在兔子橱上在门旮旯头,找出几截棕绳连接起来;又把一根大哥挑断掉的竹扁担砍去一截修了修刮了刮,华子一副砍柴的傢伙就备好了。正式上山砍柴的华子,又见了好多世面,学会了好多事情。每到礼拜六下午和礼拜天一整日,都是华子上山砍柴的时间,每个礼拜三担柴那是是铁定的。礼拜六中午学堂一放学,华子们就像出笼的鸡鸭兴得又蹦又跳。午饭还含在嘴里,华子就拿着自己砍柴的傢伙冲过门下厅跳下门台阶。在路旁站一会,老宝来了,几个到坑头读四、五年级的人也来了,木蛋也来了。有的时候会有二三十人跟帮去砍柴,那样子怕窝到一处找不到干柴,常常走到半路又得分帮。分帮还是按老办法分,不是抽签就是和凑。分帮分好了还得分路,于是又得抽一回签或和一回凑,你这帮走那条路,他那帮上这条路,大伙便分头出发了。就是原先很蛮的木蛋几个,现今上山砍柴也就变得不蛮了,分到哪帮哪路就哪帮哪路,很少有争争吵吵的事情。半日砍一担柴,对华子们来说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树林里总有一些死树枯枝,把邻近的捡拢一堆,砍成一截一截,再用棕绳捆成两捆,一担柴就砍好了。而且,华子们的柴都是挑捡那些干干燥燥小小巧巧的,要是来一回“懒人卖死力”,把湿点子的大筒大筒的柴都捡来,那不要两下半就砍好一担了。这样子,华子们在山上在路边,要是碰到好嬉的好吃的,那是肯定不会放过的。看到挂在大树上的藤可以做秋千,华子们把柴刀扁担丢到一边,轮流着坐在上面荡来荡去的,荡得厌了才会重新捡起柴刀扁担。华子们还学习英雄邱少云。看看路边有几丛枯草烧起来不会跟别处相连,他们便点着了火,一个个埋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的。等烟熏过来了,火烧过来了,华子们还是咬紧牙关,坚持,坚持再坚持!有一回,华子学习邱少云壮举发烧成卷卷的,手背还烧出了几个泡。老宝说,唉呀,我们还是不如邱少云厉害。华子说,哪个说的,要是真的打仗,我一定会比邱少云还不怕火烧。又有一回,学完邱少云后华子说,我们来学王成,大家便从火堆上跳过来跳过去的。到了礼拜一朱老师问,你们几个男同学眉毛都到哪里去了?华子们还玩砍树坐飞机。选中一颗不是太大的枝枝桠桠都很多的树,大家爬到树上抓稳枝桠,留一人在底下砍树。砍着砍着,树就慢慢倒下了。“我是空*英雄杜凤瑞?”华子们高呼着,随着树在空中划一条弧线慢慢倒下去,人就像是真的飞起来一样。这比他们早先时候在稻草堆上跳下去的那种感觉,那是好上几万倍了。上山砍柴常常还会碰到好多好吃的东西,有毛桃子、毛荔枝、牛奶,还有山楂子、山橄榄、山苹果、山梨子……,只要你叫得出的水果名,前头再加上一个山字,山上准会有这种水果。华子们还常常杀棕树吃。“树怎么杀?树怎么可以吃?”老家在海边的朱老师不晓得这等事,叫华子礼拜六也带他上山杀棕树吃。礼拜六下午,朱老师真的换了一套旧衫裤跟着华子和老宝几个上山了。绕过车蹾下不远,华子就看到山边沿密森森的草木丛里藏着一颗棕树。华子用柴刀在前头开路,不好钻的葛藤芦苇,不好绕的荆棘树桠子,华子就用柴刀劈掉。要是平时华子可没有这么讲究,再密森的地方都硬顶过去硬钻进去,这回可不同,后头还跟着朱老师呢。“痒死我啦。痒死我啦!”还没走到棕树下,朱老师就在后头大叫起来。华子倒回去看,只见朱老师不停地抓挠着脖子,白白的脖子上红了厚了一大块。等华子走近要看个分晓时,朱老师又不停地在两只手背上抓来抓去的,嘴里还“咝咝啦啦”地吹着气,“痒死了,痒死了,全身都痒起来了。”华子说朱老师肯定是起先子碰到那株柒树了。华子又带朱老师倒回到柒子树边,教朱老师用柴刀狠狠地砍柒树,砍一刀,念一句:“柒呀柒,你是柒我是捌,我屌也不怕你!”朱老师一边笑,一边跟着华子念几遍,果真全身就不痒了。华子和老宝几个轮流着,一个人还没砍几刀,棕树就“哗啦”一声倒下了。华子说,棕树杀倒了,现在开始刮毛,剥皮。华子便把棕榈叶一片片砍掉,再把棕片一片片剥掉,慢慢地越剥越白,直到整个现出了白光光的身子。华子便跟老宝商议,今次我们就不按规矩轮流了,等朱老师吃剩的我们随便吃点子吧。“不用,不用,还是按你们的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入乡随俗吧,”朱老师说。于是,朱老师就跟大家在地上坐成一圈,轮流着吃。华子旋一刀,掉下一个白白的还没长成形的叶片,一个人便捡去吃了;再旋一刀,掉下一个白白的像剑一样的棕饭,下一个人又捡去吃了;再旋一刀,掉下一个白白的棕片,再下一个人又捡去吃了……朱老师一边“呱哒呱哒”地嚼着白嫩嫩脆生生的叶片,一边说“真甜真好吃真好吃。”华子们今次也觉得吃起来特别有味道。身子吃完后剩下里面一颗圆圆的心了,华子按例规照着在场的人头数切成五块。朱老师又跟华子们做堆和凑,先和出来的人先捡一块吃了,剩余下的人再和,和到最后两个就来锤子、剪刀、布袋。“嘟嘟嘟,嘟嘟嘟,”突然,砍好柴准备起肩回归时响起了一阵敲竹子的声音。朱老师大声问,是谁在那边敲竹子?老宝早已吓得满脸乌青,压着噪子对朱老师说,快别作声别作声,是敲竹*。朱老师照旧大声说,哪来的*,我早跟你们说过这个世界上没*的,不要相信迷信的那一套。华子也早就听人说过敲竹*的事。敲竹*常在阴湿有竹子的地方敲竹子,人碰到了要赶紧避开,更重要的是千万不能认为好嬉学着敲竹子。要是人也学着敲竹子会把敲竹*引过来的,见你是男的敲竹*就变成一个女子,见你是女的敲竹*就变成一个男子,最终把人害死的。华子正想着要不要跟朱老师说这等事,朱老师就用柴刀在身边的一株竹子在敲起来。“嘟嘟嘟”,朱老师刚敲几下,对方更快更响地“嘟嘟嘟,嘟嘟嘟嘟”。朱老师也使劲快敲几下,对方更是不得了了“嘟……”一串接一串的声音不断爆出来。朱老师还是跟着敲,等朱老师停下来听时,对方的声音也停了一下,但重新响起来时觉得变近一点了;再停下来听时,对方的声音又近了一点子,再停下来,对方更近一点子……“嘟嘟,嘟,”“嘟……”突然,朱老师觉得对方跟他同敲一株竹子。抬头看了老半天,又看不见嘛东西。“在那里,在那里!”还是华子眼利看到了,原来是一只大大的难看死的惊人死的青蛙,那丑的模样那怪的模样让人看一眼就想吐。“嘟嘟嘟……”它后面的两条腿紧紧地抱着竹子,前面两条腿像人手一样一边拿着一颗石子死命地敲。朱老师说,我跟你们说过不是*吧,原来是只青蛙。待重新起肩时,老宝打了个趔趄差点子跌倒。华子一看,看到老宝的裤裆下湿了一大片。上山砍柴的华子,还见识过好多野东西。见过一群花哩花俏的狐狸,偷偷地溜到山沟里喝水。见过全身乌溜溜的黑熊,压断一根树枝从树上掉了下来。还见过几十条花哩毕驳的蛇,聚在一堆开会……野猪和山羊,那是华子老早百代前就见过的。早些年,上坪村尾那头有一家人养了一头母猪,结果野公猪偷偷跑来跟它打胎,生下了一窝**的野猪崽,长到三个来月就统统跳栏跑掉了。下坪村头那边有一家人,天大光吃早饭时,一头山羊跳到厝顶上,弄烂了一大片瓦后摔在天井上爬不起来了。这家又是年轻轻的两公婆子不晓得事理,把山羊杀来吃了。结果不久这家年轻的老婆也摔在天井上,把腿给摔拐了。其实安窝村古老百代就传下来说,山上的野东西逃到人家厝里是来避难的,那是千万动不的。那怕是凶猛的豹子,豺狗,也只是把它们赶走拉倒,哪有连温温驯驯的山羊也敢杀来吃掉的呢。前一阵子,郑亮厝后的猎栏里,半夜三更就逃进了一头山羊。结果郑亮妈做了一个红彤彤的围巾,让山羊戴在脖子上,郑小平带着郑亮把它送到后门山放生了。当然,要是在山上你能拿得到野东西,那是你的口福。有一回,华子和老宝还有其他两个细仔做堆去砍柴,走到半路,看见路边的大树下有一头懒狸在吃蚁子。华子们边喊边追,边抓起泥土丢过去。不晓得懒狸是真的懒,还是怕痒,泥土洒点子在身上就卷成一团圆滚滚的在那里。华子们追到它的身边,它还是圆滚滚地卷着一动不动的。华子们起初还有点子怕怕的,先用扁担捅了捅它那硬绑绑的甲片,它还是一动不动。华子们就用棕绳把它捆了,等砍好柴才把它带回村里。懒狸就放在华子厝里,等阿大收工回归相帮着阿妈把它杀了。懒狸身上共有三百九十二个甲片,四人一人分得九十八片;身子剁成四块,一人分得一块。还剩下一个头,阿大用刀比比划划的不晓得怎么分好。老宝就说,头就你们家留下吧,是华子的棕绳捆的,弄得华子的柴只能用藤捆,而且虽说一路大家轮流着挑,但挑到了还是你们杀的。老宝又问其他两个,其他两人也说,是的是的,头是该华子得。吃夜饭时,一钵头懒狸肉炖出来的那个香啊,真是没法说,华子差点子连舌头都吞进肚里了。那些甲片听说是去痒的,以后华子一家人只要身上哪里痒了,拿一片来挠一挠,果真痒立马就跑得没踪没影了。华子有一次想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找柴,看到两只白鹇在腐枝烂叶里找食。华子就伏在石头上偷偷地窥着,白鹇真靓呀,通身的羽毛都是白白亮亮的,那么白那么亮一日不晓得要在清水里洗几多回呢。头顶上有一点子红红的衬着下边的两只眼又是鸟溜溜的,真是靓死了。最让华子动心的是白鹇走路的样式,高挑挑的身子稳稳的悠悠的一晃一晃地动着,拖在身子后的尾又像是女子被风鼓荡起来的长长的裙子。看着,看着,华子眼睛分明看到的是两位好靓好美的女子,咦,那不是拖拉机厂的张英和秀华么?华子大声叫起来:“张英,秀华,原来是你们俩呀!别走别走,快停下来别走,我想死你们啦!”华子从石头上跃起来追了过去,张英、秀华不见了却看见起先子那两只白鹇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等华子。华子走到跟前蹲下身,白鹇还是站着不动。华子一看,原来两只白鹇的脖子上都绕着几圈细细的野藤子。华子小心翼翼地把缠住白鹇的藤子解开,解完这只又相帮解那只。华子柴也不砍了,兴癫癫的一手提着一只白鹇回到厝里。村人都涌到华子厝里来看白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华子真厉害,空空手一下子就逮住两只白鹇。华子恁会拿吃的,阿婶一家真有口福,白鹇肉放点子生姜放点了酒炒起来真是好吃死了。有人说吃白鹇的事,华子可生气了,华子说,我是提来养的,不能吃的。看见华子那么喜爱白鹇,一家人也就顺了华子。阿妈找来一个鸡笼,要华子把白鹇关进去养。华子不要鸡笼,怎么可以住鸡笼呢。华子找来一个木箱子,把两只白鹇放进里面。阿妈说,箱子盖一盖稳,里头没空气会闭死白鹇的。华子说,我把盖子开一条缝,不是就有空气了。大嫂说,粮食恁紧张,哪有人拿来养白鹇嬉的。华子说,原先子我吃两碗,今次开始就吃一碗半,省下半碗给白鹇吃。华子说到做到,每餐都留下半碗饭给白鹇吃。可白鹇并不理会华子,连嘴巴张都不张一下。华子只好用手指把白鹇的嘴掰开,硬灌进去硬塞进去。华子还是挺爱自己侄女的,从来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可是有一回,刚会走路的侄女手伸进箱子里,把白鹇的羽毛拔了几根出来。华子见了冲过去狠狠踹了她一脚。不料,可能是华子穿着硬硬的塑料鞋,小侄女的脚被他踢肿了。多年以后华子跟侄女魏英提起这事,还一连道歉了好几回呢。一到夜里,华子就把箱子端在自己的床头边。临睡前透过盖子缝看一眼白白的还在,华子才能安心地睡着。一夜,华子梦见拖拉机厂的工人要走了,张英和秀华穿着白裙子柔声柔气地跟他道别,华子哭得好伤心哟。华子哭醒过来时已是天大光,华子急忙往箱子里头看,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两只白鹇不见了。第九章“我的老婆是中国人民解放*,一个月八十块,加上自己二十块,吃得嬉得不晓得有多痛快……”阿三又在跟几个青年仔说自己的过去是如何了得。有个青年仔问阿三,是吹牛皮吧,解放*怎么会跟你相识?阿三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那年子我在一个大地方卖茄子,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兵来买我的茄子,啧啧啧,那个靓真是讲不出来的。她挑来挑去的,这根说太大,那根说太小,挑了老半天只买了一根茄子。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偷偷地跟在她后头,看她走进自己的房间门也不要关好,我就跟进去藏在大衣橱里。她把一件一件衫裤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全身那白呀,你们想都想不出来的。脱完衫裤,你们猜猜怎么啦,她抓住我的那根茄子……在床上打滚子。我看她痒得不得了,就从衣橱里出来了……我们俩个就这样认识了。又有个青年仔缠住阿三问,从衣橱出来以后怎么啦,怎么啦?华子看阿三老半天都不肯讲,就没耐性自己一个人到别处去嬉了。华子一人走着走着嘴里又哼了起来:“我参加解放*穿上绿*装,我高举革命红旗扛起革命枪……”华子真是越来越想当兵参加解放*了。课本里头也越来越多是说当兵打仗的事,第六课是《越南*民打得好》“越南*民打得好,打得*子哇哇叫。*子碰上游击队,昏头昏脑没处逃。慌忙交出投降书,举起双手喊求饶……”第八课是《爷爷是个老红*》,第九课是《让红旗插遍亚非拉》……还有朱老师也常讲,全世界还有多少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我们要好好读书掌握革命的本领,长大后才能“消灭帝修反,让红旗插遍亚非拉!”华子常常被自己长大后要做的事激动着。华子认为自己一定会当英雄的,自己很小的时候就不怕痛,只要一使劲痛就被挤掉了。“*和人民需要的关键时刻,”自己肯定也是不怕死的,全身一使劲还有嘛个死好怕的。华子想当英雄一直当不成,大哥有一回却当了英雄。那日,初中毕业刚参加生产队的明生比手舞脚地跟凤珠说着:……我们四个把碾米机抬到汽车站托运好后,阿彬队长看看刚刚十一点,离下午一点的班车还有老长的时间,就说一人买个馒头来填填,没事坐着干等肚子饥是最难过的。四人相跟着走到人民饭店,好多人正排着几条长长的队呢。向人一打听,除了要粮票外一人限买两个。阿彬说我们只买四个,就叫我跟你大哥两个排队。前头不断有人走后门没排队就把东西买出来了,排了老半天我们才靠近窗口。差两三个就轮到我们买了,“嘿,小心点!”你大哥在我身后叫一声我正扭头看,突然只觉得手臂一烫,“叭啦”一声一碗喷喷香的牛肉面打在地上。一个穿中山装和牛皮鞋干部模样的人很凶地骂:乡巴佬眼睛长哪儿去了,还弄脏我的皮鞋,快给我擦干净!我用手把溅在他皮鞋上的东西擦掉,可那人还是不行,嫌我擦不干净。你大哥忍不住了,说,你自己一边端着面一边跟人说话,不小心碰到别人身上打掉了。这事要怪就怪你自己,不能污赖别人,不要以为乡下人就好欺负!那人说你大哥骂他了,他跟卖馒头是一伙的,交待馒头不要卖给我们。我们把钱递过去,卖馒头的把钱没收了,说这点钱还不够赔半碗面条呢。哪有这样子的道理,真是太欺负人了。你大哥跟他们吵起来了,敲着窗沿跟他要馒头,不料一块没镶稳固的玻璃掉在地上打掉了。阿彬队长怕误了碾米机的事,叫我们两个先回,他和你大哥做堆到公安局跟他们讲理去了。那日一直到吃夜饭还不见大哥回厝,一家人焦急万分。华子准备上床睡觉时,阿彬队长来跟阿大说:这回子是要吃亏头了,恁坏的脾气我早跟他说过要改的他都听不入耳。我叫他跟明生去排队买馒头吃,明生年幼不晓事理把别人的面条打掉了,还跟人吵架。那人原来是饮食公司的大头脑,连人民饭店的主任也受他管呢。那人也好说话,起先子连面条也不要赔,只要求给他的皮鞋擦干净就没事了。明生不肯擦干净还跟人家吵,他也相帮着吵。弄得人家火就着了,要你赔面条了。那可是一块钱的牛肉面哪,本来只给人家赔四毛钱,还不到半碗面的钱人家也马马虎虎算了。可千不该万不该,你还要跟人家卖馒头的大声大声地吵。说卖馒头的没权力拿那四毛钱。人家卖馒头的说得也没错,他当工作队时还管一个大队的农民呢,还会没权力管你个把农民仔的事。吵了还赚不够,也不晓得哪来的胆子,不得了了,还敢砸人家的饭店,把饭店的一块玻璃砸碎了。被带到公安局,他也真是天包胆了,还跟公安人员吵。公安人员说,他这样子最少也要关上半个月呢。不晓得阿彬队长在讲哪个人的故事,华子听得一半半觉得眼皮重重的,就爬上床睡着了。大哥在南城住了好久才回归。大哥还没归时,明生那一大帮青年仔每夜都坐在吊脚楼的木柴筒上,讲着大哥不怕城里人,不怕大头脑的事。华子真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大哥骄傲。大哥归来那一日明生和好多青年仔去接大哥,华子和一大堆细仔也跟去了。走到下瀑潭就看到大哥跟阿彬队长做堆回归了,阿彬是今早就到城里接大哥的。青年仔一轰隆跑过去围着大哥说话,华子等了好一阵子才看清大哥。华子觉得大哥瘦了一点子,怎么剃了一个光光头呢。不久明生去当兵了。明生去了几回下洋公社,说是一关一关都过了,穿了一身就差没有帽微和领章的*装回来。朱老师又让华子们上山砍了一担柴,送到老宝厝里。明生走的那日胸前戴一个钵头那样老大老大的红花,华子们还排着队送他。锣哐依旧是又神气又威风地打着鼓,大哥这回也拿着两个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大家送到了下瀑潭,明生就跟着公社来的人走了。明生走后,凤珠有一回把华子叫到一旁问,明生去当兵你会不会想明生?华子回答,有点子想又有点子不想。凤珠说,你怎么这样子说话呢。凤珠又细声细气地问,我问你一句话你不敢跟别人讲出来,就是……就是明生做你的姐夫你喜欢不喜欢?华子大声说,好呀,我喜欢。到后来,华子听到人家在讲,凤珠和明生谈恋爱,明生还给凤珠写了一封信呢。华子很快当兵了,华子当然当的是另一种兵——红小兵。朱老师老早就说过了,这回我们学校有十个红小兵的名额,大家要努力争取呀。朱老师还拿出一张画来,上面画着一个跟华子们一般大的细仔,胸前戴着一块红红的牌子,牌子上写着金闪闪的三个字“红小兵”。这个画里的细仔还真像个兵呢,拿着的那杆红缨枪尖尖利利的,劈开两腿站着,两眼吐噜噜的神气死了。这回子不要朱老师教,大家都晓得怎样努力争取了。村道自然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朱老师从前钉的那个失物箱已装得满满的,他又新钉了一个摆在黑板旁边。华子和彩云第一批就当上了红小兵,很快又有了第二批、第三批。到了第三批,除了富农老陈哥的两个孙女,金兰金秀两姐妹没当上红小兵,其他的人都当上了。天时有点子冷了,朱老师吹哨子下课尿尿,尿完后还有点子时间大家就坐在吊脚楼旁的柴筒上晒太阳。冷天的日头红光光的,跟柴筒上一大排汪汪红的红小兵牌牌对照,真是靓死了。一条**的母狗在晒太阳,一条黑黑的公狗跑过来用鼻子在它后面闻了闻,两条狗就闻来闻去的。不一会黑狗下面露出一根红彤彤的东西,黑狗的前腿就骑上了*狗的腰身,那根红红的东西在*狗后面顶一下,顶一下。“进去,进去”华子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叫。很快红红的东西不见了,黑狗转过身来,两条狗就反方向对拉着,拉得嘴里直喘粗气。华子老早就晓得这叫“狗拉肠”。但他现今才有点子明了,狗是叫“狗拉肠”,鸡鸭是叫“捡蛋”,兔子和牛、羊、猪是叫“打胎”,人是叫……华子有点不好意思说了,但华子心里有点明了,差不多都是一回事。华子看着看着觉得下面硬纠纠的。当然,此时的华子其实朦朦胧胧的,感觉是十分的粗糙,相比在南城读文科班时的日夜躁动,简直不值一提。木蛋从柴筒上站起来去赶那两条狗,两条狗对拉着躲到了猪栏底下。不晓得哪个喊,木蛋撑伞了,木蛋撑伞了。华子果然看到木蛋的裤裆有块布凸出来像伞撑开来。木蛋过来拉柴筒上坐着的人,说,你们甭笑我,你们肯定也撑伞了。你拉我我拉你的,柴筒上的一排红小兵很快都站起来,大家互相看了看,人人都有点子撑伞了。一次,华子看到石虫和几个青年仔围着看狗拉肠。看着看着石虫就用脚去踢狗,两条狗被踢得满地滚来滚去的,还是紧紧地拉着。石虫又去捡一根棍子来,从两条狗的中间穿过去,叫一个青年仔相帮着抬起来。两条狗被抬着吊在半空中汪汪地叫着,还是不脱。石虫嘿嘿嘿地笑着,说,恁骚的死狗,干得那么紧,拿把锯子来锯,看它们还脱不脱开。石虫说着,果真捡来一根利利的竹片来锯。华子不忍心看但眼睛不听他的,后来看见红红的血都被锯出来了,两条狗才脱开跑掉了。当了红小兵的华子,到后来觉得光戴一个牌牌不够像兵。华子想来想去的,突然眼睛一亮,他想到了画子中那红小兵手里的红缨枪。华子自己一人爬上后门山,找来一根直溜溜的棍子,用柴刀削得光亮亮的。只是那个头削来削去的,还是削得不够像,等华子在枪杆上粘上一道一道的红纸,就挺有样子了。不几日,老宝郑亮他们也做了一杆红缨枪,只是他们削得比华子的还难看。朱老师便来教华子们做红缨枪了。朱老师先在一块杉木板上画一个红缨枪,然后用锯子锯下来,再用柴刀修一修,一杆漂亮的红樱枪就做成了。这样,华子们每日上学堂除了背书包外,肩上还扛着一杆红缨枪。真的跟画子里的,小人书里的红小兵一模一样了。到了有甜珠吃的时节,华子们常常在中午和傍晚放学后,相邀着到后门山和对门山去捡甜珠吃。一次华子跟老宝、木蛋还有郑亮几个,到后门山捡甜珠。郑亮的红缨枪舍不得离手,也带上山去了。几个人正在一棵大甜珠树下捡着田珠,听到树下另一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老宝压低嗓子说,是不是台湾来的特务。几个人一使眼色,蹑手蹑脚地冲过去。郑亮仗着自己手里有红缨枪,冲在最前头。——哎呀,原来是老陈哥的两个孙女金兰和金秀在捡甜珠。华子觉得有点子失望。郑亮气嘟嘟地说,这棵甜珠树是我们先找着的,不准你们捡!郑亮一边说一边上前去,一把抢过金兰金秀手中的篓子。金兰金秀两个说,你这个大恶霸头,明明是我们俩先来,我们没有不让你捡,你倒反过来不让我们捡。哎哟,还要抢篓子……快还篓子,快还甜珠……姐妹俩齐齐冲过来抢篓子,郑亮扭头就跑。没跑多远郑亮就要被追上了。郑亮干脆停下来挥动着手中的红缨枪。姐妹俩开头有点子怕不敢近前,后来金兰也捡来一根木棍跟郑亮对舞起来。没舞几下,郑亮手中那杆杉木板做的红缨枪,“咔嚓”一声折成了好几截。金兰也丢掉了木棍,姐妹俩扑过去就要抢回篓子了“快点子用水枪,用你下面的水枪!”木蛋大声教郑亮。郑亮果真把裤子的松紧带往下一拉,掏出鸡鸡对着姐妹俩就是一阵乱泚。姐妹俩起头愣了一下,但马上满脸通红扭头就跑。木蛋也跑过去把自己的篓子凑上前,跟郑亮分了一点战利品。分光后郑亮把金秀的那个空篓子丢在脚底下,狠狠踩几下就变得稀吧烂了。鸟溜溜圆滚滚的甜珠,牙齿一咯,白白香香甜甜的肉就出来了,华子们真是欢喜得不得了。山上没有一种野果能像甜珠一样可以生气、也可以炒来吃、还可以煮来吃;而且晒干后可以放着慢慢吃,吃到过年吃到第二年都不会坏;要是没有饭吃,甜珠吃得饱饱的也跟吃饭一样对身体没一点坏处。有甜珠吃的那一段时间,每日扫地的值日生都得多扫好几溷斗的拉圾。村道被甜珠壳铺过了一层,也变得黑花花光亮亮的。老人细仔们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被甜珠壳滑倒。来了一阵子雨水,甜珠壳被人们的脚踩过后嵌入村道的泥路面,那就愈发美仑美涣了。好似多年后魏志华看到的城市人室闪装饰铺的花瓷砖。安窝村四周围的山上,要问哪种树最多,连华子们都晓得回答——甜珠树最多。古老的人还传下来说,荫甜珠的年份就不荫稻谷,山上的甜珠结得多,田里的稻谷就结得少。要是哪一年山上的每一棵甜珠树都结得满满的挂得沉沉的,就等于告诉你,这一年的谷子肯定不够吃的,赶紧上山去采摘甜珠吧。安窝人在这样的年份,就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齐动手,日日都上山采甜珠了。采来甜珠就像稻谷一样把它晒干,再堆进仓库里,以后的日子里,一般都是甜珠和谷子岔开来吃。煮来吃炒来吃,要是都吃腻了,手巧的婆娘还会用甜珠做粿吃。就这样子,一直吃到来年收稻谷。华子还听到大人们议论说,安窝村靠这甜珠,古老百代下来再孬的年成也不会饿死人。只有一九六0年吃饭不要钱那年子,安窝村头一回饿死了四个人。华子们起先子当然不晓得,今年的甜珠也是一个不得了多的年份。到后来,走到每一棵甜珠树下,“哗哩叭啦”就像落一样甜珠不断往下掉。地上很快都起铺起盖起来了,华子们懒得弯腰一粒一粒地捡,他们用扫帚连带着树叶和甜珠一块扫做堆,然后再住箩筐里装。大人们又在议论说,今年甜珠恁多稻谷肯定收成不好,队里应该放工让大家上山采摘甜珠,要不粮食不够吃会饿死人的。这话不晓得怎么会传到工作队的耳朵里,工作队说,这是一小撮阶级敌人在煽阴风点*火,社会主义大家庭再怎么也不会让你安窝人饿死掉。工作队就一连几日几夜不断盘查起来了,查到最后说是富农分子老陈哥说的。弄得老陈哥又被大家开会斗争了一回。但安窝人心里还是有点子虚虚的,除了华子这些细仔,一些不会出工的老头儿,还有一些站锅灶的婆娘,不断上山去捡甜珠。阿妈大嫂有时也和华子做堆上山捡,凤珍凤珠有时也不出工偷偷地跑上山捡。华子家的甜珠很快就装满八大箩筐了。阿妈就想用甜珠卖点子钱,过年好给大家做一套新衫裤。华子家劳力多,在队里不仅不会超支,每年年底分红都排前几名。但一个正劳力出工一日十分工顶多只值三四毛钱,不好的年成一毛多也拿过。还要扣除口粮的支出,看病的支出,供销社布票糖票等等支出,年底分红也分不了几十块钱。家里要有一点子活络钱用,一家人就得这个弄点子卖,那个弄点子卖。但甜珠到处都有,就连下洋公社那些头头脑脑的子女都会上山采,很不好卖的。后来听说有人半夜爬山路挑到南城去卖,阿妈就让凤珍凤珠两个结伴到南城卖甜珠。凤珍凤珠两个不是正劳力赚得工分不多,那阵子队里管得不那么严,她俩去是最合适的。夜里,阿大阿妈相帮整好了两担小箩筐的甜珠。华子看看箩筐小小的又没装满,抓起扁担一挑就挑起肩了。华子说,这点子甜珠轻飘飘的,我都挑得动。凤珍就叫阿大多装一点。阿大说,远路没轻担,要走六七个钟头山路呢。华子睡着了,不晓得凤珍凤珠是嘛时候走的。华子一直等到第二日夜里八点多,凤珍凤珠才归来。凤珍兴兴地告诉阿大阿妈:很好卖的,放在学堂门口,就中午那阵子放学上学,学生仔买一杯两分钱买一杯两分钱,很快两担甜珠就卖光了。阿妈看到凤珍凤珠两人手里都戴着红红的手套就问,这个从哪里来的?凤珍说,夜里走山路我们其他都不怕,就是霜风吹得手痛死了。手又要伸出来抓稳箩筐的绳子,被路边的枝叶芦苇刮一下刮一下的,更是不得了的痛,我们就买副手套来戴一戴。阿妈生气了大声说:手痛,手痛不会用片破布包包,家里多少事都等着用钱呢,卖得两片钱就做*叫。你们都长大了,很快就要嫁人做别人婆娘了,男人是鳅叉婆娘是鳅篓子,鳅叉把泥鳅叉起来要是篓子装不住有嘛个用。你们这样子不懂得节俭,还有哪个人家敢要你们。接下来的几次,姐妹两个把卖甜珠的一分一厘都如数交给阿妈,再也没给自己买嘛个东西了。只是有一回凤珠说她不想去了。说是有人卖甜珠被“打击队”抓住,甜珠被没收了人还要被打得半死,她害怕去了。她又说自己好想睡觉,说着说着就坐在尿桶里睡着了。凤珍看见凤珠这个样子,就自己一人挑担去了。凤珍回来时说,自己一个人去别的都不怕,就怕遇上坏人。天光边时有一个男子一直跟在她后头说流氓话,把她吓得半死。还好很快到了一个村庄,那个男子就没再跟来了。明生在部队好久都没跟凤珠写信了。华子看凤珠常去问老宝,明生在部队怎么啦,有没有跟家里写信,写信都讲哪些事情。老宝常常是一问三不知。有一回老宝回答说,我哥哥信里说了,他在部队很快会被提拔当官了。要是当官了就不跟你好,要是不当官退伍回家种田就跟你好。听到这话,华子看到凤珠姐姐一人偷偷地哭了好多回。弄得那阵子,华子都不跟老宝做堆嬉了。阿大看见凤珠那样子,就大声骂:溅骨头,谈嘛个恋爱,你当时谈我就叫你甭谈了,你不信。再说你才多大,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你看你姐姐凤珍,比你大三岁都老老实实稳稳定定的。没跟人谈过恋爱的凤珍姐姐,倒是没过多久就订婚了。对象是外婆介绍的,地方是没得说的,下洋公社是大地方呢;人也是有模有样的,还是队里的民兵连长呢;只是家里没大没妈,从小跟着奶奶过。外婆说,这样子也好,没公公婆婆还省了不少啰嗦,以后住在下洋也好照顾照顾她。那日凤珍姐姐穿着一件一格一格的衣衫去相亲。阿妈说,那个青年仔在外婆厝里板凳都没坐热,外婆当场急急地问两个,两个都说同意。不几日,华子看到未来的姐夫肩头挎着一个扁扁的箩筐,一路走一路问地到了华子的厝里。掀开扁箩筐的盖盖,里头放着好多饼,糖果、猪肉、鱼之类的东西。阿大阿妈用这些东西请人吃了一桌,凤珍姐姐就这样子订婚了。第十章后来华子在语文书里又读到了白毛女的事,贫农扬白老的女儿受尽了地主的“折磨”,被旧社会“煎熬”,年纪轻轻头发就变白了就叫白毛女。这课有好多个生字,朱老师说,“磨”就是磨豆腐的磨,“煎”就是锅里煎鸡蛋那个煎,“熬”就是锅里熬骨头汤那个熬。这些生字朱老师一教,华子就记稳固了。华子想,白毛女也真是吃尽了苦头,华子眼里出现白毛女被地主对折起来,放进磨里转转地磨的样子。华子晓得人被折磨当然不是跟东西那样子被折磨,但那一定也是十分难受的事。还有,一下子被煎得干巴巴的,一下子,又要熬出水汤汤来,华子想一下,心就麻麻的闷闷的难受死了。地主真是坏死了。难怪凤珍曾告诉华子,白毛女被地主折磨过以后肚子大起来,白毛女跑到山洞把囡生下来就用石头砸死了。她是怕囡长大以后像地主阿大一样坏,那就不得了了。一日中午头快上课了,华子们在座位上等朱老师来上课。不晓得哪个坐在后排的一边吃甜珠,还一边用甜珠来丢前排的人。后来前排的人也用甜珠来丢后排的,很快就分出前几排一派和后几排的一派,两派大打甜珠仗玩。朱老师进来后说,你们这么不爱惜吃的东西,一点都不知道旧社会的苦新社会的甜,我看我们要来一次忆苦思甜。工作队听说朱老师要搞忆苦思甜,拍着大腿说,好哇好哇,安窝生产队和学校一起搞,干脆开一个全村人都参加的忆苦思甜大会。不几日,忆苦思甜大会就在仓库坪开起来了。“旧社会我们女人不是人,在外面被地主剥削,在家里还要像垫被一样被男人压迫,今时解放了妇女翻身了,我们再也不能当垫被了,翻过来要把男人当被子……”上坪一个婆娘站在台上大声地忆苦思甜。刚说到这,工作队又领着大家高呼:“打倒地主!”“妇女解放,男女平等!”接下来是一个老头子上台,他说,旧社会安窝村就是富农老陈哥最富,剥削大家的。他说,那时候安窝村就老陈哥一人会做木匠。他给大家安风车,做寿材做一日就收人家一块二钱呢。我给下洋的地主当挑夫,一日要担三挑谷子,嘿,那时哪有今时这么好走的板车路、大马路、铁路,全是上坡下坡的坎层呀,可担了一日饱饱的才得五毛钱。停了一下,老头又说,旧社会老陈哥还害死了我的女儿。工作队听了兴兴地叫,赶快说赶快说,他是怎样害死你女儿的,说不定今天我们还要挖出一个强抢民女的恶霸呢。老头说,那年我女儿发高烧哭个不停,我跑去跟老陈哥借钱看病。怕他不相信还抱着囡去。人人都晓得他有钱,他却说没钱不借,只给我一把草来糊弄我,害得我女儿天一暗就断气了。多靓的囡哪,白白胖胖的,呜……说到这里,老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着,说不下去了。到了中午,全部人都不准回厝里,就在仓库坪吃忆苦饭。全村的婆娘们在临时搭成的锅灶前围成一堆,嘻嘻哈哈地做糠饼。华子们更像过节一样,又蹦又跳地在人堆中穿过来插过去的。有人就说,不要兴得太早,等下子吃的时候就要哭了。糠饼做好放进锅里蒸,另有一些锅开始熬野菜汤了。野菜里头有一种叫辣燎子的,一放进锅里整个仓库坪溢满了又辣又呛的味道,大家还没吃就流眼泪了。第二日早晨一上课朱老师就问大家,旧社会的饭难吃不难吃?难吃死了!华子们齐声嚎。朱老师又说,万恶的旧社会吃的就是这样的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你们没干啥光吃就知道旧社会的苦了,你们想一想,要是再让你们干牛马干的活,那不就是*连熬苦胆——苦上加苦了。朱老师还说过,台湾没解放还是旧社会,全世界大多数国家都还在旧社会。华子一想到这些,就没心没事的像嘛东西丢掉一样。华子觉得自己真幸福,一日三餐饭都可以吃得饱饱的,还得到全家人的疼爱。阿大阿妈大哥大嫂凤珍姐凤珠姐,有嘛好吃的都是让华子先挑先吃。每日早晨头熬稀饭锅底都会有一层锅巴,那真是好吃极了,香香的酥酥的,全家人都不吃全让给华子吃。早晨头,华子常常就是听着阿妈或大嫂铲锅巴的声音醒过来的。一下床,华子就冲到锅灶旁,阿妈或大嫂就会把铲起来的锅巴捏成一团塞到华子的手里。只是近来锅巴要分一半给侄女英子吃,英子长牙了她也吵着要吃锅巴。华子开初有点子舍不得,但阿妈和大嫂说英子比你小,你做大的要让小的,华子就没话讲了。又过了一阵子,凤珠有一回说华子,都长得这么大了,早晨头一起来也不刷牙,还跟英子争锅巴吃。不要还没长成大人,牙齿就坏光光的了。华子吵了阿妈好几回,阿妈才拿出钱来给华子买牙刷。只是华子跑了好几回坑头都没买到牙刷。后来听说下洋又有墟日了,华子又交待了好几回,阿妈去下洋赶墟才买回了一把小牙刷。吞过几口牙膏泡泡后,华子学会了刷牙。牙刷过以后华子对着镜子照,发觉自己的牙齿果真变白了变硬了,变得更有力气了。华子对自己的牙齿还是比较满意的。每次换新牙阿妈都叫华子两脚站得齐齐的,把换下来的旧牙抛到厝瓦顶上,所以华子的牙齿长得还算齐整。只是让华子觉得有点不满意的是,自己的两个中门牙太大了。想到这,华子到大哥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钢锉,对着镜子在中门牙上锉了起来,只锉了几下,华子就觉得痹痹麻麻的,不敢再锉了。唉呀,自己的牙齿比起阿大的来,还真是差太远了。阿大的牙可以把大大的铁锁咬开,把粗粗的铁线咬断。华子很小的时候就晓得,要说身上其他地方的力气大哥毫无疑问是最大的,惟独牙齿的力气,阿大可以说是统天下第一。华子用铁锤子都砸不开的杨梅核,阿大用牙齿一咬就咬开了。阿大一个接一个地咬开杨梅核,华子在一旁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核仁,吃都吃不赢。华子还几次看到阿大用牙齿破蔑片,用牙齿拧开锈死的瓶子盖,用牙齿把活活的蛇的皮咬开,取出胆来吃下去……那一回,凤珠听说明生不跟她好了,自己一人躲进房间,把一边的门用铁锁锁住,把一边的门栓死。阿大怕她出事,急得用牙齿一咬就把铁锁咬开了。咬骨头,那对阿大来说更是不在话下。要是有一回过年家里能杀一头猪,整头猪的骨头差不多都被阿大咬着吃下去。鸡鸭鱼之类的骨头那就更是一丁点都没丢掉的。阿大说,骨头也有营养的,能吃的东西丢掉多可惜呀。华子其实老早就学会吃一些好咬的骨头了。记得刚长出大牙,阿大就教华子把猪身上一种白白的软骨咬烂了吃下去。软骨有点子硬又有点子脆,咬起来的声音“咔嗒,咔嗒”,好听死了。有一回下雪,早晨头华子起来得晚了,一家人吃过了饭。华子听见阿大嘴里还在“咔嗒,咔嗒”,地咬着。看见剩给自己的只是一碗粥和一点子酸腌菜,华子大叫,我要吃软骨,我要吃猪肉,你们都有的吃,就让我吃这个。阿大说,哪来的软骨,哪来的猪肉?华子说,我起先子明明听见你在吃的。阿大说,我是吃腌菜头呀。华子不信,阿大只好又夹起一根腌菜头“咔嗒,咔嗒”地咬着。华子觉得好奇怪,自己怎么一直都咬不出恁好听的声响。华子更是佩服阿大的牙齿了。后来队里发的口粮越来越少了,但华子一家人三餐还是有的吃饱。阿妈用卖甜珠的钱,老早就向别人买了好多好多的番薯和芋头,这时就用番薯和芋头锉丝,掺在米里做堆煮饭吃。只是到了大年三十的那日中午,家里还吃芋头饭。华子就问,过年怎么没有猪肉吃,还吃芋头饭?阿妈说,中午又不是过年,到了晚上过年就有猪肉吃了。不过,年过完你凤珍姐姐就要出嫁,到时猪肉让你吃个痛快,今年过年我猪肉就少买点子,晚上你也要省着点吃。这回过年,华子觉得最没劲头了,当然不单是猪肉吃得不多,还有彩云也被她阿大接走,没在村里过年,华子连烧火寨都没几多兴头了。过完年,到了原定凤珍该出嫁的日子,却没动静了。原来下洋那家人东西还没准备好没本事把姐姐接走。华子唠念了好一阵子的,姐姐出嫁时猪肉可以吃个痛快的想法,就这样子落空了。华子肚子里一阵一阵地翻起来,好像有个东西在里头到处乱踢乱撞地吵着要吃肉。要吃猪肉是没指望了,慢慢地华子把吃猪肉的事给忘掉了。到了后头,华子连肉的味着都回想不起来了,就干脆不想吃了。肉有嘛好吃的,还不是瘦的就香点子,肥的就滑点子,咬着咬着,很快就吞下去了。但番薯也很香呀,芋头还更滑呢,不用咬“咕噜”一声就能吞下去。只是阿妈和大嫂做饭时番薯和芋头越加越多了。华子觉得自己三餐也吃得饱饱的,但不到正午不到天暗,肚里那个东西就乱踢乱撞的,还“咕噜咕噜”地吵要吃饭了。“你肚里住老虎了呀?”阿妈还没生火,华子就说肚饥死了,阿妈就这样子说华子。华子晓得自己肚子里当然不会真的住了头老虎,但华子想自己肚里肯定是有嘛个东西在捣乱,明明是吃得饱饱的,怎么一下子就变成空空的呢;而且吃下去恁多的东西,怎么屙出来的才那么一点子呢。人做嘛会肚饥,做嘛要吃东西,要是能不吃不喝那该多好。华子又想到了*七公,*七公是不怎么吃东西的,刚好可以去问问他。走进木蛋厝的门下厅,华子就看见*七公坐在天井的坎层上,一边晒着日头一边把砖缝里钻出来的蚁子捉住放进嘴里嚼着。华子把一大堆问题抛了出来,*七公慢慢悠悠地,一边吃着蚁子一边说:陈公子,你问人做嘛要吃东西,你先摸自己的身体是不是热的。是热的,没错吧。你再想一想,天上有个嘛是热的?对了对了,日头是热的。日头也叫阳,你还不晓得吧,人,其实是太阳变出来的。由太阳变出来的人,要是每时每刻都有热热的太阳照着带着,本来是可以不吃别的东西的。但是,夜里,阴时,雨时,太阳就没办法照到人了,人本来也就没法活了。还好,太阳又变了好多东西,其实世上会活会动的东西,还有会活不会动的东西,都是太阳变出来的。太阳变出这些东西,就是让他们在太阳没法照着的时候,互相帮助互相照顾着活下去,也就是要互相吃来吃去的才能活下去。华子觉得*七公这回说的话太深了,自己听了老半天还弄不出个头绪来。华子又问,听讲你好久不吃东西都不会肚饥,有这回子事吗?*七公回答,是有这等事,那是因为我会吃太阳。华子被*七公这么一说,更是满脑子都稀哩糊涂的,干脆就不问下去了。后来华子听凤珍姐姐说,人要是一直没肉吃,油又吃得少,其他东西吃的再多再饱,肚子都很容易肚饥的。凤珠也在一旁说,你赶紧叫阿妈煮菜多放点子油,我们说过几回了都不起作用,你要是在阿妈面前一闹,保管阿妈会听你的。华子马上就跑到锅灶前对阿妈说了。阿妈一边锉着番薯丝一边说,多放点子油,多放点子油你以后就吃锈锅呀?像隔壁老宝他妈那些人,有油了就放的多多的,你去看看他们家的锅头,锈得都好像破铜烂铁一般般。古老百代传下来的话,“省吃得吃,省穿得穿”是一点都没错的。二十年后华子才弄明白,阿妈从不炒青菜吃,一辈子不论哪种青菜都要放水来煮,原来炒青菜是要放好多油的,不放多一点油,菜叶一粘到锅壁立即就烧焦掉。一直到了大嫂生侄儿时,华子才吃上了肉。先是吃大嫂剩的星星点点的鸡肉鸭肉,华子咬不动的鸡骨头鸭骨头又被阿大全部包了。后来,到侄儿满月的那一天,华子吃上了猪肉。华子觉得,肥猪肉比鸡肉鸭肉嘛个肉都好吃,香喷喷油滑滑的,真是好吃死了。吃了肉,华子肚子里原来那种难受是没了。但很快又生出了另一种难受,好像肚里的东西被嘛牵过来又扯过去的,还要吊起来挂起来。.原来年过完了,没见彩云回归。开学了,还是不见彩云回归。华子新发的书都翻成旧书了,彩云还是连个人影都没有。只要有人一提到*彩云的名字,华子的耳朵就变得特别的利,哪怕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说,哪怕是小小声地说,华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断断续续地,华子也听到了彩云的一些事:彩云阿妈先回归,彩云就跟她阿大再住一阵子;队里口粮越发越少了,彩云就跟着她阿大在矿里的学堂读书,好腾出口粮让家里的两个婆娘吃;彩云讲大地方的学堂更好嬉,不想回村里读书了……华子到后来只要看到一个“彩”字,一个“云”字,就会想起彩云。有一篇课文是写大地主刘文彩的,华子最怕听朱老师念“彩”字了,一念“彩”字,华子心里就挂挂的吊吊的难受。自己一个人时,华子还会偷偷地写*彩云的名字。在纸上写,在书上写,还在地上用树桠子划。但划上去后,自己离开或听到有人来了,华子又马上会用脚使劲蹭几下,把地面上的字蹭干净。有一回华子弄到了一根铁钱,原来是准备拗一把铁钱枪的,但华子拗过来拗过去的却拗出了“*彩云”三个字。第十一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看他的相貌尖嘴猴腮,就晓得是个大奸臣。说好他是接班人,天下迟早就是他的了,他却等不住,急着要当皇帝。天包胆了,还敢跟毛主席争。今次是老天有眼,自己摔死了,这真正就叫天收地灭。”上回忆苦思甜上台讲话的老头,今时又在批判林彪的大会上说了一大通。工作队带头拍巴掌,并大声表扬他:说得很好,很好,只是叛徒卖国贼林彪不是要争当皇帝那么简单,他的目的是要走修正主义道路,复僻资本主义,让我们劳动人民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我们应该提到这样一个高度来批判,把判徒卖国贼林彪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再踩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批判大会开过后,朱老师把华子、老宝几个叫到他住的房间,相帮粘课本。今日早晨头大家刚进学堂,朱老师就模样很严肃地说,一到三年级所的人,把所有课本都交上来。我昨晚跟工作队和阿彬队长,连夜赶到下洋公社开紧急电话会,我们国家出了大事了。课本交上来后,大家小心一点搬着凳子到仓库坪开批判大会。华子当时心里惊惊怕怕的,以往批判会是常开,但今次做嘛还要收课本呢。直到现在华子才弄明白,原来课本里有好多林彪说的话,林彪的像,还有说林彪的事,这些全部都要用白纸粘上去遮住的。华子读的三年级语文第二课就有“林副主席教导我们: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一句等于一万句。”算术课本翻开第二面,应用题的第二题就是算林副主席带领部队行*的路程。朱老师一一教华子们粘掉了。一连三日,华子、老宝几个白天开批判会,夜里就粘课本。后来又是批林批孔了。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也是恁坏,说的话,做的事怎么都跟林彪差不多。到了批林又批孔时,安窝生产队的工作队又添了一个姓吴的青年仔。原先就一个工作队,统村的人就叫原先那人工作队就行了。现今有两个了,安窝人就叫原先的老姜工作队,新添的就叫小吴工作队。老姜工作队和小吴工作队也跟朱老师一样一家一户地轮饭吃,不同的是朱老师有给点子钱和粮票,两个工作队不用给,说是年底由队里多分点子口粮。华子发觉,两个工作队轮到自已家吃饭时,一家人就只有凤珠兴癫癫的。吃饭时还一直拿眼睛瞟小吴工作队。一次吃杨梅时,华子看到凤珠挑捡了好多红得发乌的大大粒粒的杨梅,用花手帕包稳了偷偷送给小吴工作队吃。又一次,华子看到小吴工作队送一支漂亮的钢笔给凤珠。华子就晓得凤珠姐姐跟小吴工作队谈上了。听人说老宝的哥哥明生已经背上手枪了,凤珠肯定是一点子希望都没有了。不过能谈上小吴工作队,凤珠也算得上是攀高枝了。后来华子偷偷跑到楼上凤珍和凤珠两人的房间里翻找,看到了好多小吴工作队写给凤珠的信:“亲爱的,你送给我的一颗颗红红的杨梅,不仅仅是杨梅,而是代表你那颗火热的心……”“在这场批林批孔的伟大斗争中,我们一起茁壮成长,爱情之花一起遍地开放……”“你说我家里弟弟妹妹多,这请你不要担心,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华子越看越爱看,华子觉得小吴工作队写信写得真好。一连偷偷地看了几回,信里头的句子华子都能背好多出来。一次朱老师布置华子们写批判稿,华子就用了那句“在这场批林批孔的伟大斗争中,我们一起茁壮成长,爱情之花一起遍地开放……”凤珍没出嫁俩姊妹又做堆为家里挣了好多钱。阿大和大哥是正劳力,队里不让动半步,大嫂带囡阿妈洗衫做饭,家里挣点活钱的事就落到了风珍和凤珠头上。十年后,阿妈把华子的老婆本交给华子时说,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凤珍凤珠那两年挣的。虽然很多事情是上头不让做的,但又不是犯国法,又有好多人偷偷地做,阿妈说古老百代传下“有样看样,没样看世上,”两姊妹就偷偷地去做。两姊妹双双进进出出的,真是好做事。两人做堆砍苦竹,半夜偷偷扛到下洋卖给人做晒衣杆。两人做堆结竹叶,半夜偷偷送到十里外的溪边卖给跑船的人做船蓬。两人做堆挖草药也是半夜挑到南城卖给老郎中……有一回,华子自已也挣了三毛二分钱。华子也会挣钱了。这话一说出口,连华子自己都不相信。可华子真真正正是挣了三毛二分钱。一日傍晚,刚收工回厝的上坪的青年仔*海民把华子叫到一旁问,明日你相帮我挑一担东西到下洋去卖,可以挣三毛钱你去不去?明日刚好是礼拜天,华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原来*海民不晓得从哪得来消息,说是下洋手艺社要收购一种木棍,公社又规定手艺社只能向缴不起费的学生收购。*海民没大没妈,是自已一人打单身过日子,现今刚说上对象急着要用钱,就让华子扮弟弟去卖木棍挣钱。夜里*海民把这些事跟阿大阿妈说过后,阿大阿妈也晓得*海民是个办事稳稳实实的人,就答应让他带华子去。*海民领着华子到他自已的厝里睡,因为明日天没光四点钟就得动身赶路。华子把担子担上肩只觉轻飘飘的没嘛份量,就叫*海民多加一些木棍。*海民说,一担三十根,一根一斤多点子,快四十斤了,远路没轻担的。华子还是坚持要加,*海民只得一头又塞了两根进去。华子觉得担子倒是不重,只是赶夜路满眼都是乌隆隆的,有点像做梦一样不真实。那样子华子的胆子反而变得出奇地大了,噼啪噼啪死命踩去,也不管它路凸路凹。“哎哟”快要到大马路时华子一脚踩空,翻进路旁的水坑里,爬起来已是个泥猪子。*海民把华子的三十四根挂在自已已挑二百根的扁担上,准备一块担着走。可是一挂上去,扁担就咔嚓咔嚓地叫,好象快要断掉了,华子又直说自已能挑自已会小心一点的,*海民就相帮华子把湿衣衫脱下来拧干后继续赶路。他们走完了马路,过了渡,又走完了铁路,到了下洋公社才天大光。木棍一根是卖一分钱,在下洋手艺社华子一连写了好几个“安窝小学三年级,魏志华,”过了一关又一关才领到了钱。*海民当即就将三毛四分钱塞给华子,华子的手缩了缩说是你砍的木棍怎么钱都给了我,再说还有过渡,我买的是半票来回也要两分钱呢。*海民说,要就过渡的两分钱我拿起来,木棍满山都是不能算钱的,只有挑来了才能算钱。我不能剥削你,起先不是讲好一根一分钱的,我怎敢剥削你的钱。被*海民这么一说,华子也就没了主意,慢吞吞接过钱一直捏在手心里。走在街路上*海民问华子要买嘛东西吃,华子说嘛都不想吃。*海民说,对咧对咧,大地方嘛都贵死了,我们还是回归吃饭吧。但华子看到供销社刚好开门了,就钻进去跑到卖书柜台买了一本七分钱的小人书。只是回到家里坐下歇一会后,华子觉得肩膀怎么变得火烧火燎地痛,两条腿也是又酸又痛。阿大说,三天肩膀四天腿,挑痛了肩膀起码得痛三天,腿要痛四天呢,你今次是晓得钱有多难挣了。华子揉着自已又酸又痛的腿,华子确实是晓得钱有多难挣了,而且,华子还明白了一个理,就是花一分力挣一分钱,花两分力挣两分钱……后来小吴工作队告诉华子,也有不花力气挣钱或花半分力挣一分钱的,那就是投机倒把。小吴工作队还跟凤珠说,这一阵子抓投机倒把抓得很紧,要凤珠凤珍他们不要连夜去卖东西了。本来连夜卖东西只能算是农民搞点小自由,要是被当着投机倒把给抓住了,那就不好办了,一家人都有苦受的。*海民本想带华子去卖木棍的,现今被投机倒把一搅和,也不能去了。华子真是恨死那些搞投机倒把的人了。华子接着又晓得,投机倒把就是乱卖东西,剥削人的钱。比如供销社一斤白糖拿糖票去买明明是两毛一,投机倒把的人拿来卖就要卖三毛七;供销社分配让大家去买的带鱼一斤明明是三毛八,投机倒把偷偷拿到每家每户去就要卖四毛五。华子真有点想不通,东西是一模一样的,它就值这么多钱,投机倒把的人怎么可以乱卖呢。这等于说一只三斤的鸭子,偏说是四斤半,一加一等于二,偏要说等于三。晓得这些以后,华子又更恨投机倒把的人了。阿大常说,做人,做人,就是要做,不做光嬉是没得吃的。华子就问,那投机倒把的人不用做,乱卖东西不是有的吃?阿大说,所以投机倒把就不敢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的还要被工作队抓。只有靠自已力气做,做来吃的人,才是正正当当的人,才会被别人敬重。华子又问,那工作队呢,工作队不用做还管大家,不是还吃得更好呢?阿大说,工作队是当官的,当官的虽然不敢说是不正当的人,但历朝历代下来当官的从不被人敬重,只被人敬怕。也就是说大家对当官的不是看重而敬他,而是害怕才敬他。后来凤珠跟小吴工作队谈恋爱的事有点公开了,村里的人都说得起哄了,阿大阿妈才晓得这件事。那日刚吃过夜饭,凤珠把碗筷一丢又要跑出去嬉。阿大凶巴巴地说:不要走,日日都是凤珍洗碗筷,你这样子像话吗!凤珠小声说:我们两个讲好的,哪个后落桌就哪个洗碗筷。是她自己每回吃饭都慢吞吞的,后落桌当然是她洗了。阿大又大声说:做一个妹仔就要定定规规的,哪有像你那样子蹦蹦跳跳的。古老百代就传下来,女子吃饭数着吃,男子吃饭抢着吃。好了,今次我不跟你罗嗦这些,我有话要问你,你跟小吴工作队有没有那回子事?凤珠说:工作队又怎么啦,工作队总比拿锄头的强。阿大大气愤地用有点子抖的手指着凤珠说:那就没错,有这回事了,我今时告诉你,快点子跟他断了!我们祖宗几代都是正正当当,勤勤劳劳,靠自己力气挣饭吃的本份人,与当官的从没有扯扯绊绊的。更不用说今时当官的老做得罪人的事,连祖宗八代三竿子的亲戚都被人骂烂咒臭了。就你兴新作怪想嫁当官的不用做,难道你身体好好的,有手有脚的还会做不来吃。不等凤珠开口,大哥又接着说:你吃过亏头了还不记稳固,老是跟郎不郎汉不汉的人搅成一堆。像以前明生当上班长快升排长了,认为自己转业可以安排工作了就把你踢掉。听人讲小吴工作队一家人也都是农民,是这次批林批孔工作队人数不够临时凑上来的。到时候没得转正才会要你,有得转正又一脚把你踢开,到头来丢脸跌股的还不是你自己。不如和凤珍一样,找一个老打老实的农民,实实在在地过日子几多好呢。谈恋爱的人可能都是那个劲头,别个的话哪能听得入耳呢。看见家里两个主事的男人都反对,凤珠表面不作声,背地里还是谈她自己的。弄得连华子都被大家取笑,你今时找了一个工作队的姐夫,到时我们都要巴结你的,不巴结弄不好你跑去跟姐夫一说,就立马开我们的批斗会呢。一次,石虫跟几个青年仔当着华子的面,说一些华子有点子听懂又有点子听不懂的话:当工作队的糍粑舅子,糍粑豆腐是很多的吃。工作队不用做,日日在家嬉,臼杵劲头大得很呢,夜夜跟你姐姐杵糍粑磨豆腐,糍粑豆腐多的都会胀死你呢。嘻嘻嘻,哈哈……华子还常常在背地里听到好多人指指戳戳地说工作队的这个不是那个不是。有时人家又不说哪个工作队,不说哪里的工作队,弄得华子一听到人家说工作队,心就提起来,脸就发烧。有人说,工作队在路口拦阻人家,不让人家去赶墟,结果手都被别人打断了。有人说,工作队跑到一个当兵的人厝里,跟当兵的老婆搞腐化。结果事情败落了,这还了得,破坏*婚呢,当兵的正在一级一级地告他。有人说,工作队去对门山抓搞小自由的人,人家看见工作队的人来,故意往有野猪陷井的地方跑,结果工作队掉进陷井里喊救命,笑死人了。……华子开始气自己的姐姐凤珠了,做嘛人人都不找工作队谈,就你去找工作队谈,就像阿大说的,一定要把自己弄得跟大家不一样,有嘛益处呢。有一回阿妈也把凤珠叫到身边耐心地说,你就跟工作队断了吧,省得我们一家人在村里都不好做人。上坪那个*海民早就托人来问过我了,我起初不愿意是说他没大没妈的你嫁过去会吃苦。今时我看人家*海民恁勤快,嘛事都会做,我看你跟了他保管比跟工作队强百倍。可是凤珠还是一个劲地摇头。后来上头要搞计划生育抓人去结扎了,工作队更是被人骂得命都骂没有掉了。阿大这回是下了决心了,自己一人去找小吴工作队。结果阿大是气鼓鼓地走,兴癫癫地回。阿大说,小吴工作队告诉他自己跟凤珠一点事都没有,都是别人乱讲的。再说自己只是临时下来锻炼一下的,下个月就要回城,升职了怎么可能找个农民呢。果真不出一个月小吴工作队就走了,一连好多日早晨头,华子都看到凤珠眼睛红红肿肿的。对结扎的事大哥大嫂的思想倒是挺开通的,开始时只是规定三个孩子以上的人要结扎,大哥大嫂开一次会,被动员一下就同意结扎了。只是老姜工作队一连带大嫂到下洋公社去住了好几回,说是轮不上,都没结扎就转回了。一次老姜工作队带大嫂出去差不多一个礼拜了,大嫂的结扎手术还是没做成。夜里,华子听到大哥在骂大嫂:你不要做得太过份了,一点面子都不给我,你是不是要等到我动你的手,你才肯收敛一点子!你打吧,打吧,我还会怕你不成!我们讲好的,我们都讲好的……,你还要打我……是大嫂的声音。讲好的是郑小平呀,有郑小平了,我们两个都公公平平的了,你做嘛还找工作队……是大哥的声音。华子还听到一阵噼哩啪啦的声响。紧接着又响起了英子和浩浩的哭叫声,阿大阿妈就冲过去劝架了。没过几日,大嫂跟着老姜工作队又去了一趟下洋。这次回归时大嫂就被结扎掉了。对那些生了三个孩子思想不开通的,工作队就硬抓。当然抓人时要前拦后堵的,小吴工作队升官走了,工作队人手不够用。听讲其他大队都是靠插队知青来帮忙的,坑头大队没有插队的知青,工作队就要求上级派一些知青来插队。没料到下洋公社一窝隆就给坑头大队派了七八十个知青。原来其他大队都说知青难管不想要知青,公社的人正为今年分派知青的任务伤透了脑筋,坑头大队主动要,就全给了坑头大队。几天来,全大队的劳力都集中到坑头村头的一块平地上建知青点。很快两栋长长的石灰刷的泥墙房厝就盖好了。但等人下来后,发觉房间还是不够住。这样就有十多个家庭成份更不好一点的,被派到各个生产队去。安窝生产队来了两男一女,那个女的白白净净的,华子看有点子像张英又有点子像秀华。坑头大队的计划生育工作一下子就变得好搞了。而且,开起批斗会有知青掺进来,变了好多的花样,比原先更热闹更好嬉了。一次,知青们把一个卖带鱼的投机倒把抓来剃了一人癞癞头,然后脖子上挂着几十条臭带鱼到各个自然村游斗。弄得那个投机倒把把坑头大队六个自然村屎坑里的苍蝇都召集来了,里三层外三导地围着他,嗡嗡嗡地闹个不停。但是没过多久,华子不断听到一些从知青点传出来的事:知青点就像小香港一样,夜夜电灯火点通宵。里头唱歌的唱歌,吹笛拉琴的吹笛拉琴,真是热闹死了。知青点的那些知青经常打架,自己点的人打来打去的,还跟其他点的知青打。后来又跟坑头村里的人打。知青点里有一个个头身架都很矮小的,从小练过武,功夫十分了得,一人可以打赢十几个。那些男知青还会乱搞女人,知青点的女知青被他们搞了还不够,有一回不晓得从哪里弄一个女人来,关在一个房间里日日夜夜都有人轮流看守着,搞了一个多月才把她放走。华子觉得派在安窝村的那三个知青,倒还是老打老实的。两个男的被阿彬队长安排在仓库里住着,那个女的就跟两个工作队做堆住在阿彬队长的楼上。后来华子晓得了那个女的名字叫玉兰,父母原先是教书的,现今犯了错误在改造。不久,就听到那个玉兰想在村里找一个男人嫁了,好多青年仔有事没事都往阿彬队长的楼上跑。有一阵子石虫就像苍蝇一样盯着她,一步都舍不得离开。没过几时,玉兰就跟石虫结婚了。玉兰跟石虫一结婚,木蛋的学习成绩就变得越来越好了。朱老师也经常表扬木蛋作业做得认认真真,字也写得工工整整。有的题目全班都不会做,只有木蛋做出来。木蛋告诉华子,都是她大嫂教的。华子真是羡死木蛋了,有这么一个文化高长得又靓的大嫂。玉兰跟石虫结婚一阵子,石虫的弟弟也就是木蛋的二哥从部队退伍回归了。木蛋的二哥退伍回归后看到日头就怕,出了几个工就说这样子做不来吃的,把锄头一丢不做了。玉兰结婚以后算是站锅灶的家庭妇女,队里只安排她晒谷子,不用像正劳力那样日日出工。木蛋的二哥就整日在厝里陪着她。弄到后来,村里人都说他们两兄弟共一个老婆。木蛋的二哥跟木蛋的大哥石虫打几次架后就离厝走掉了。本来按规矩要停了木蛋一家的口粮,但阿彬队长说那种人走掉更省事了,就不管他了。有人说木蛋二哥跑到别个大队的知青点,和知青混做堆干坏事。有人说木蛋二哥和知青一道跑这个村跑那个村打狗吃。有一回狗没打到就跑到人家猪栏里,把猪尾巴和猪耳朵割来吃了。有人说木蛋二哥和知青一道,埋伏在半路强奸过往的妇女。木蛋二哥还经常跟知青做堆跑到一个女知青点强奸女知青。后来听说木蛋二哥被抓起来了。其他知青批评教育一下没嘛事,木蛋二哥说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多次强奸女知青,民愤很大,很快就被枪毙了。明生差不多跟木蛋二哥是同一阵子退伍回归的。明生就更不甘愿当农民做田做来吃了。他一日田都没下,一退伍就往下洋公社跑,往南城市跑,跑去找当官的吵要工作。明生说自己在部队玩命地干了几年,有文化,又入了*当上了班长,还当过代理排长背过手枪,别人都有安排工作,他做嘛就不给安排。当官的都被他吵烦了,就在隔壁大队安排了一个小学民办老师给他当。不久又传来明生当老师不好好地当,跟知青点的知青混做一堆偷鸡摸狗。有一回还把房东的鸭子偷来吃,吃了以后本想把鸭毛和骨头偷偷地烧干净,不料烧的时候臭气冲天被房东晓得了。村人就说开了,细仔长大以后还是不能让他们去当兵,当兵回归就变成一个懒尸*了。懒尸*不想做来吃,好吃懒做,七想八想,七搞八搞的,到头来都没一个好下场。这样,弄得华子也没从前那么兴当兵了。第十二章又过了一个年后,华子到坑头读书了。坑头村同安窝村差不多大,坐在六个自然村的中心,大队设在这里,别个没法子争的。全大队升四五年级的细仔都到坑头读书,坑头小学的人也就特别的多,光老师就有六七个,这些华子们老早就听说过的。一大帮细仔相跟着走三里路到外村读书,新鲜好嬉的事实在太多了,华子们兴头死了。坑头小学是一栋木厝楼,华子们四年级在楼上是后一间。教华子们的是一个姓林的女老师。林老师戴着眼镜剪着短发,眼睛大大的嘴巴大大的,脖子上还有一条大大的疤。开学那天,林老师对华子们说,我被下放下来教书也教十多年了,有的学生说我好,也有些学生说我坏。这就要看你们怎么表现了,表现好的听话的都会说我好,调皮捣蛋不听话的肯定都说我坏。华子开学的第一天,就表现得调皮捣蛋不听话,被林老师罚扫地一个星期。那日林老师话说完就让大家搞卫生。一个女同学用破布擦壁板,突然,她大叫一声,一块木板被她一碰就脱落掉到楼下去了。没等林老师分派,华子就冲下楼去把那块木板捡了回来,并重新把它镶了上去。华子镶好后林老师推了推还是有点子松动,她便说,这里有危险,大家今后不要碰这里。“有危险,不能拼!”华子用粉笔头写在那块木板上。林老师看到后气得拉长脸,脖子上的那块大大的疤变成了紫色,“哪个调皮捣蛋的在这里乱写乱画,刚刚擦干净就画得乱七八糟!”华子说,我怕不知道的人从这里摔下去,又不是乱写乱画……林老师脖子上的大疤己变成了猪肝色,你好大的胆子,开学第一天就做坏事,还敢跟老师顶嘴。你以为你写在上面很漂亮吗?你看你看,写什么*字,读四年级了“碰”写成“拼”。我如果轻易放过你,你以后更是不得了,罚你扫地扫一个星期!华子白日在学校倒了霉吃了亏头,夜里回家,家里又起了风波——大嫂闹分家。分家,对华子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可理解的又十分可怕的事。明明是一家人怎么可以跟自己分家呢?大哥大嫂英子和浩浩四个人分出去了,就不是一家人了。不是一家人那就是别人了,以后还叫他们大哥大嫂吗?应该还是叫大哥大嫂吧,华子想了一下又肯定了还要叫大哥大嫂的。但分家以后有好长的一段日子,华子实在叫不出口。看到大哥大嫂走来华子不是躲开,就是头低低的。分家时,除了大嫂的声音大点子外,阿大阿妈只是长长地叹了几声气,大哥也是小心翼翼细声细语地说话。大哥说,家里原只有一个的东西,像灶台之类的就归你们;有两个的东西,像饭桌好的一张归你们,坏的一张就归我们;数量多的东西,像碗筷凳子之类的就平分;自留的番著地菜地,就按人口分。阿大说,可以吧,就按你讲的办。但阿大说完后又两眼直直地望着华子,长长地地”“唉——”了一声。大哥以为阿大嫌分得不够好不够多,又补充说,村尾桥头那块菜地我留下一畦种点子青菜吃,其他都归你们吧。这样子阿大担尿桶,阿妈摘菜也近一点。对门的菜地多是多点子,但远好多,就归我们吧。阿大还是两眼直直地望着华子,长长地“唉——”一声。多年以后,阿大拿出算命先生给他算的命书,翻到最后一页指给魏志华看:“丙辰年五十七岁,潇、潇、潇,老鼠跳过猫公腰;枭、枭、枭,鸡公跳过狐狸腰。”“丁已年五十八岁,只怕重阳得一病,任有良医不得治,卧床有七日,一梦别凡尘。”阿大说分家时他最担忧的就是华子。命书里他的命就到五十八岁,他的阿大那一代,也就是华子的爷爷伯公和叔公们都是五十七、八岁就过世了。分家时阿大己五十出头了,他担心自己没法把华子养大。华子那时当然不晓得阿大的心思。但奇怪的是华子那时也常常会把阿大阿妈跟死连到一块想。有好一段日子,华子在梦里不是看到阿大死掉就是看到阿妈被装入棺材。弄得华子常常半夜哭醒过来,爬上大床跟阿大阿妈挨着睡。阿大阿妈问华子怎么人越大胆越小,华子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梦里的一丁点事。很快华子到坑头小学读书的兴头就没剩下几多了。课堂里,华子讨厌林老师脖子上的那块疤常常变成猪肝色,下课或放学回归,华子又很怕面对外村细仔们瞪得像牛卵子一样的眼。特别是坑头的细仔,占着自己是大队部的人,吵起架来就说你们不要到我们村来,我们也不到你们村去。华子晓得学校碾米厂、供销社都在坑头自己哪有办法不到坑头呢,倒是他坑头的人是可以不用到自己安窝去的。还有那些坑头的细仔打不赢人家了,就回去把家里中的人,甚至大人都叫来相帮,华子们就只有吃亏头的份了。那阵子华子的心里特别烦特别燥,经常跟人做冤家。一两句话,或一个眼神不对劲华子便跟人斗起来。一回华子正在学着学校后门山的鸟叫声……噻、噻、噻……、同班那个叫红梅的女同学听了翻了脸,大声喝斥华子要华子不要叫。华子偏偏更大声地-----噻、噻、噻,红梅便冲上来撕华子的嘴角。华子躲不及,指甲长长的红梅把华子的脸抓得火烧火燎的痛。华子哪里受得了这等气,“噼里啪啦”一阵乱拳打过去。结果红梅的鼻血喷出来,衣衫上留下几朵大大的红梅花。这回是撩大祸了,红梅的阿大是大队书记,书记开会时每说一句话就;“噻”一下,“噻”一下的,红梅以为华子是在说笑她当然理直气壮。而华子偏偏对书记的女几出手那么重,当下就被林老师罚站操场,站了足足三节课。红梅哭闹着不肯进学堂,校长搀扶她回家时,她还丢下一句话:你这个天收地灭的,你等着,我绝不会放过你!放学回归时华子拖着酸酸的两只腿,走在安窝村细仔的最后头。刚路过红梅的厝门口,华子突然觉得右边的小腿肚子被嘛个紧紧地拖住,扭头一看,一条黑不溜秋的大狗咬住华子不放。大伙相帮着大叫大撵,老宝还把自己的书包砸了过去,黑狗才松口跑回红梅的厝里。华子看到红梅的身影闪了一下就不见了。接下来的半个多月,华子是日日夜夜疼得咝咝啦啦的,走路成了正宗的瘸子,这一咬便在华子的腿肚子上留下了两个圆圆深深的疤,华子学语文书里把它叫着“仇恨的伤疤”。这处“仇恨的伤疤”和多年以后后脑勺上“仇恨的伤疤”,成了华子这一生最难的愈合的伤疤。华子不晓得想了几多杀死黑狗的法子:用铁线勒死,用六六粉药死、用石块砸死……几次跟老宝们商议,老宝们都说,那是书记家的狗呀,打死最起码我们都要坐牢的。华子便想那就不打死吧,把它的腿打拐打瘸起码像自己的腿那样打伤总可以吧。华子有几日还在书包里藏一根树叉,想着怎样把狗腿叉起来打,可华子终究还是没有下手。华子觉得自己白日里被一大堆事压得气都没得大口喘,夜里身体却使足劲儿哔哩啪啦地猛长。一日早晨头华子发觉自己的双手长长了,昨日傍黑华子后背有一块痒两只手怎么都搔不着,今日一起床轻易就搔着了。还有一日早晨头华子一只手很轻松就舀起一瓢洗脸水,而在这前头华子从来都要用两只手舀的。“人上十,树开枝”,阿妈说人一到十岁身体就长得非常快了,好像油锅里炸东西一样看着它发泡起来。华子觉得自己发泡起来的不光光是身体,还有劲,还有气——一股子从身体最深处最深处冒出来的气。自己刚才这两只手怎么会握成拳头,怎么会一阵哗叭哗叭地打过去呢?那可是郑亮呀,不说他是副书记的儿子,单说他分过东西给自己吃,分过东西给自己玩,自己就不该打过去……华子看见郑亮左边眼眶里了一圈,额头起了一个包,真是后悔死了。想着,想着华子终于弄明白了,自己的手还是这双手,头脑也还是这个头脑,刚才是有一股子气不晓得从身体嘛个最深最深的地方冒出来,不断冒出来……冒到双手,双手就握成了拳头,差不多就要打去了,但华子的头脑压住不让它打过去。这股气又不停地冒出来,到后来磁地一下冒到头顶把头脑里的东西嗡地一下全挤掉了,华子的两只手就哔叭哔叭地打过去。郑亮也不该一直去欺负金兰金秀两姐妹。郑亮到坑头上四年级,华子就上五年级了。那日郑亮到他阿大的大队部嬉,放学时跟华子们做堆回归,走着走着郑亮就用竹竿去捅走在前头金兰金秀的屁股,金兰金秀掉过头来抢竹竿。眼看抢不过了,郑亮又用上那回后门山捡甜珠的“水枪”绝招,金兰金秀俩的书包一一被他抢来丢进泥水坑里。金兰金秀看着自己汪汪新的课本簿子变得又是泥又是水的,“哇……”地大放悲声。华子就是那时出手的。看着自己的宝贝仔被华子打成那样,从后头赶来的郑小平狠狠地搧了华子两个耳刮,凶巴巴地丢下一句话“你天包胆了,敢撩到我头上?你休想上中学!”华子晓得每年坑头小学毕业的名单都要送到大队部去,能不能升到下洋中学最后都得大队的人做决定。华子那时还没想过那么远的事,很快就把郑小平的那句话给忘了。其实华子那时对读书早就没了原先的兴致,不说一堂课上半堂骂人骂半堂的林老师让华子讨厌读书,单是算术课语文课没嘛新鲜的东西就让华子烦闷死了。以前朱老师教完“+”又教“一”,后来还教“x”又有“÷”,今次,任你几多位数的“+”“一”“×”“÷”自己都会算了,算术课还有嘛个名堂好上的。语文课也是这样,新书发下来翻一翻全都看得懂,没几个字不认识的有嘛好学的。而华子身体最深处的那股子气常常会冒上来,冲上华子的脑勺,华子就变得晕头晕脑了。就会跟人做冤家打架。会打架的华子常常被林老师当成坏的典型。上语文课林老师讲到《三打白骨精》,华子正被孙悟空的金箍棒白骨精的变化弄得兴癫癫的,突然林老师讲到另一个徒弟猪八戒,“猪八戒跟魏志华一样在徒弟中表现最坏的……”后来的课华子一句都没听进去。一次上算术课,林老师讲一道应用题,华子也被当着坏例子来讲。林老师说魏志华不光是爱打架的坏,其他方面也糟透了坏透了。华子晓得自己书读得是够糟糕的,考卷发下来看题目都生得很,华子就按自己的想法乱答一气,结果常常是得二三十分。有一回华子还成了大流氓。那回是下课华子玩得尿都忘得拉,等上课的哨子吹响才急冲冲地跑到屎坑边掏出鸡鸡一阵乱射。可能以为这样射不够快,华子边射边打圈,不料刚转过身就被站在楼上走廊的林老师看见了。“你这是什么行为,你这个大流氓,我不要你这个流氓学生……”华子跑上楼梯被林老师推下来,推到操场上罚站。后来华子听说林老师是比南城还大的外地大地方的人,一个人被下放来的,爱吃面条爱吃辣椒。有一回上学路上木蛋拿着几个红红长长的大辣椒玩,玩腻了正想丢掉,华子看着恁靓的辣椒可惜了,又想到林老师爱吃辣椒不如送给她还落个好。到了学校华子叫木蛋老宝做堆把辣椒送进林老师房间,他俩不干,华子便把辣椒带到了楼上的教室。该怎样子给她呢,华了想来想去的想不出嘛个好点子。突然华子想恁靓的红辣椒挂在黑板上林老师老远看到就会喜欢了,华子便搬把凳子站着把辣椒高高地挂在黑板上。下了凳子华子又担心林老师弄不明白,便用粉笔头写下“林老师……”华子本想写“送”字又觉得“送”字不够好,便写下“敬”字。“林老师敬你三个红辣椒”。这回华子又撩下大祸了。林老师是老远就看到了,一边走着脸色一边变着一忽儿青一忽儿白,等走到黑板前己变得乌青乌青的了,脖子上的疤也变成带点子青的猪肝……说了别人怕是不相信,华子也有被林老师表扬的时候,那是每个星期五一天的劳动课。又到了华子高兴的星期五了,一大早荷一把小锄头在肩上,比肩上背着书包爽快多了。华子到隔壁去邀老宝,老宝手里提着一把烂锄头出来了。华子晓得老宝厝里的大人说今时读书是花钱买劳动,只给老宝一把大人用不了的烂锄头应付,不像自己那是阿大专门买给自己上劳动课用的。华子一路一蹦一跳的,落在后头的老宝急急地叫,上个星期,你这把小锄头赚到了老师的好几个表扬,今日你就跟我换一换,让我也赚个把表扬,你劲头恁大用烂锄头再差也不会挨批评的。对这个隔壁邻居好朋友的要求,华子很痛快地答应了。可是,上午在试验田里收油菜,华子又得到三个表扬,用上华子新锄头的老宝硬是狗屁都得不到半个。“六一”节到了,可以不用上课全校学生坐到操场上开大会分糖果吃,这些都是华子兴得都会跌倒的乐事。只是听着胖胖的书记在台上一直“噻……噻……”地说个不停,华子们就开始烦躁了。再轮到副书记郑小平说话,华子们的屁股变成了皮球无法在板凳上安定下来。郑小平可能看出来了,大声说一句“分糖喽!”华子们定下来一下,他接着说,“今年每人分得的糖果比往年都会更多,到中午一人还可以分到一块油饼,两块豆腐,这都是在毛主席指引下,全大队的学生按照我们老书记的好办法,在校长老师们的亲自带领下,在试验田试验地上取胜得的好成果……”可是,到中午吃饭时华子又多了一个心思。天时热了中午日头大,其他自然村的学生大多会带饭到学校吃,昨日老师都有交待“六一”节有豆腐油饼吃,大家带饭就不必带菜了。等坑头村本地的同学拿着油饼豆腐走后,华子们掀开饭盒盖开始吃饭了,那个油饼的香那个豆腐的滑,华子差点把舌头都吞进肚里。两样东西吃完后华子米饭还有一大半,抬头看看其他人也大多是这样子。肚子没填饱白饭当然也很好吃,华子没几下子就把白饭吃完了。先前吃完的木蛋神神秘秘地跑来告诉华子,老师和大队的头头桌上吃的东西都起堆起来。老远华子就听到校长房间传出校长在劝书记喝洒的说话声,透过壁板缝,华子看到一张大圆桌旁坐着校长、老师和大队两个书记——噫,怎么红梅也坐在她阿大身边,桌上好吃的东西起堆起铺着,有好几钵头油饼、豆腐,还有好几大碗肉和其他菜……华子觉得这事太不公平了,这是华子从出生的安窝到大队部所在的坑头第一回碰到这事。多年以后魏志华到下洋,到南城,到南州,……他总结出越是到大的地方,这类事就越大越多。也就是权力越大越集中的地方,不公平的事就会越大越多。第十三章放暑假了,不用去上学了,不用去坑头了,不用去见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事了,华子当然高兴了。而且今年的暑假华子还遇到全新的事——参加夏收夏种。跟往年一样,统队的人闹芸芸的在下坪坎前的吊脚楼开了两个晚上的会。先是选组长,后是各个组长争人,争完人还有抽鉴分配打谷机,商议办食堂,安排婆娘在食堂煮饭等一大堆事。今年有华子这一大帮细仔的加入人员多了好多,原分成四个组的今年分五个组,食堂原是五个婆娘的今年要六个婆娘。“呜嘟嘟,呜嘟嘟……”天还乌灰乌灰的老陈哥就吹响螺号了。华子从床上弹起来摸黑三手两脚就穿好衫裤,刷三下牙擦两下脸就往学生放假变成食堂的吊脚楼冲去。刚到吊脚楼门口华子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人人都带着碗筷和一点子菜惟独自己两手空空。华子想起夏收夏种食堂是只管饭不管菜的,还好走在后头的凤珍都帮华子带来了。食堂里的饭那真是没得说的,那是白花花的大米放入开水捞一下就倒进大饭甑里慢慢地蒸,连华子们都晓得饭甑越大蒸出来的饭就越香。当两个婆娘嘴里咝咝啦啦把一个大饭甑抬进来掀开盖子,饭香就从吊脚楼里挤了出来,当另外四个婆娘又把另外两个大饭甑抬来时,饭香就铺盖整个村庄了。三日过后阿彬队长又叫人把刚晒干的新稻谷碾成大米,那个饭香就更是不得了了。那种吃饭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吃饭,华子们被饭香弄得吃嘛个菜都一样了,因为嘛个菜都只剩下了盐味。而且饭是随便你盛随便你吃的,华子们的肚子都吃得圆鼓鼓的。但在大日头下出大力流大汗,又是恁早吃下的饭不到午时会肚饥的。不过不打紧,照例规夏收夏种都是吃五餐的。半上午和半下午,做饭的婆娘会用水桶桃着稀饭送到田里,那是放在溪水里冰凉过的稀饭,还有队里出的成钵头成脸盆的咸菜头,华子们一口气会吃下三四碗,大人们更是五六碗不在话下。不用说一日还可以挣到工分一分半,单凭这五餐饭华子也觉得值。吃过早饭华子跑回厝里,凤珍凤珠相帮华子套上薄膜袖套,系好薄膜围裙,头上再戴上一顶遮日头的斗笠,华子就全副武装了。到了田间,华子们主要的任务就是掖稻禾。一个组般是七八个细仔,七八个正劳动力,两三个半劳力。正劳力在前头割稻禾,华子们跟在后头把割下的稻禾掖在腋下,再送到踩打谷机的半劳力那里把谷粒打下来。那一年华子那个组的组长是海民,凤珠也在同一个组,还有阿彬队长,石虫、老宝、金兰、金秀等都在同一个组。下到田间不久,凤珠跟其他两个半劳力就把打谷机安装好了,海民、阿彬等割稻禾的也割开一大溜了。“呜吱、呜吱……”打谷机踩响了,海民,阿彬两个割得快的分派两个读中学的细仔跟在后面掖稻禾,华子是跟在不快不慢的石虫后面掖稻禾。在组里阿彬队长干的活也是由海民分派的,而海民又是大家选出来的。在“呜吱、呜吱”声中,华子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妥妥当当,那么公公平平的。的确,在安窝村华子没见嘛个不公平的事,队长、组长是有一点子权力,但在田里手式要最快的力气要最大的才能当,不像坑头大队的两个书记一个胖的像猪,一个瘦的像竹秆,哪有力气做活,哪像做活的人呢。可他们不干活还得拿最高工分,郑小平的工分是安窝生产队给的,每年年底的公布栏上他都像大哥一样排在前头几个。日头没出来,华子的背就被汗水渗湿了。到后来日头越升越高,华子身上的汗也越出越多。等石虫割到一坵深田华子卷起的裤脚都被水浸湿后,华子的身上就没有一块干的了。华子把稻禾掖到打谷机旁,看到凤珠脸上也滚满了晶晶亮的汗珠子,一身除了衫角和裤脚有点子干外其他地方也是湿嗒嗒的。全身湿透的华子干脆把裤脚放下来,把薄膜袖套,围裙摘下来,这样倒更轻松更凉爽。石虫越割越深,“鸟吃水了鸟吃水了”石虫大叫起来,弄得大家大笑起来。有人就说,华子斗笠戴好了,弄不好一个深窟窿掉进去,我们也好顺着斗笠把你摸出来。石虫露出*牙嘿嘿地笑着,没说话却把稻禾掖到不深的地方让华子掖。华子觉得石虫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其他细仔掖的田块没华子深都鸟吃水了,他华子今日倒还没有。“大脚筒了,大脚筒了,看看这几个都大脚筒了”又有人在叫。华子看到老宝、金兰金秀几个的脚变得红通通肥嘟嘟的,比平时大了一倍。石虫兴得一直问他们:你们几个细仔背地里做了嘛个,快点子说,不说出来大脚筒会大一辈子的,是不是打屄子了,快说快说……到后来阿彬队长给华子们解释说,这是田塍上那种细细的油草咬的。这种草欺生,头一回下田的人都会被它咬。咬后不会痛只有点子痒,把脚伸到溪水里浸上半个时辰就没事了。华子早早地把裤脚放了下来,也就躲过了欺生的油草。中午收工回厝里华子也学着阿大和哥哥,脱下湿嗒嗒的衫裤用力拧干汗水,抖一抖,摊开放在门口的柴堆上晒,只穿着短裤衩冲到食堂吃饭。姐姐们就没那么痛快了,她们要换过一套衫裤才去吃饭,有时凤珠懒点子不换衫就去吃饭,不过等到下午出工时也会自己干掉的。过个十天半月,收完稻谷的田就要插秧了。一日下午,海民分派会使牛的石虫带着华子、老宝几个打田。华子们得先把稻草均匀地撒在田里,石虫站在打田车上吆喝着牛拉着打田车碾来碾去的,直到把稻草,禾兜、杂草全都碾入烂泥里,这样田就打好可以插秧了。走到稻草堆华了掖起一捆稻草就往田中央走,“嗞——嗞——,哎呀呀……烫死了烫死了,田里的水怎么像杀猪汤呀?”华子的脚被烫得钻心地痛,他急忙丢掉稻草,一路跳着跑回稻草堆。石虫还算体恤华子们,他说,我先用打田机碾一遍,底下的烂泥碾起来就不会烫脚了。可是石虫没打几下就“吁……”地一声让牛停下,自己也走到稻草堆坐下说,今日我说了算,坐下来嬉,都坐下来嘻。就这点子活,等下子大家一用劲就完工了。华子们便在稻草堆的阴影里坐着听石虫说今古。爱说荤话的石虫一会儿问华子们,嘛个动物的屄跟人的最像。见华子们答不上来,石虫指着一旁的牛说,就是牛屄呀。石虫又接着问,嘛个植物的跟人最像,华子们更是摸不着脑袋。石虫说是树屄,树上不是有节疤,很多节疤跟人屄都很像的。石虫又叫华子们猜歇后语,一头母牛伸懒腰,……后头是对嘛个?华子们想了老半天都猜不出,石虫说你等读书是白读了,恁简单呢,一头母牛伸懒腰——挺牛屄。石虫接着问,两头母牛伸懒腰……量你等也猜不出,两头母牛伸懒腰——比较牛屄。还有,一头公牛伸懒腰——扯蛋,两头公牛伸懒腰……华子连忙说,比较扯蛋,石虫说,错了错了,两头公牛伸懒腰——全都址蛋。石虫还告诉华子们,牛屄跟人真的很相像,跟牛打屄子和跟人打屄子味道差不多,他都教锣呕跟牛打过好几回了。十多年后魏志华得了性饥渴,也曾想起石虫说过的这些话,但他始终不敢试一试。接着石虫又做了一件残忍的事,让华子对他的看法又回到了夏收夏种以前。石虫看看日头偏西偏得厉害了,就催华子们起身快点干活。歇够了田水也不那么烫了,华子们当然很卖力地干。只是那头母牛依旧悠悠地拉着打田车,石虫急了用小竹子抽它的背,它快走几步就慢了下来。石虫就用竹子尾巴戳牛的屄,这回它飞快地跑起来了,石虫使劲一直戳,一直戳,母牛也就一直跑……到后来华子看见牛嘴里吐着白沫了,大叫石虫停下来。但石虫就是不停,还说把它累死了更好,累死了大家都有牛肉吃。夏收夏种结束了,华子们新的学期也就开学了。夏收夏种是田里最苦最累的活,像老宝他们少的只出了一半的工,华子可是一日工都没拉下,华子觉得自己身体棒棒的没嘛大不了的。从早晨天没光出去到天暗得看不见才回归,应该是很累的,但有五餐饭顶着,会吃会拉的就不那么累了。大热天在厝里呆着就热死了,夏收夏种要到大日头下晒,还得在大日头下晒着用力干活……真是想都不敢想。但华子总结出自己有对付热的法宝——那就是出汗,只要汗流着就不那么热了,要是全身都被汗弄得湿溚溚那就等于有了一层保护的盔甲,再热的天再大的日头都不怕了。只是有时华子觉得挺想睡觉的,一日早晨头天还灰乌乌的,海民在前头拉着板车,板车上装着打谷机等傢伙,华子在后头相帮推着车。东西不重又是一段好走的平路,华子一手扶着车没用嘛力气只是跟着走……“哐噹”一声板车停下来,华子惊了一下。用力睁开眼一看,到了,眼前已是一片**的稻谷。原来刚才自己睡着了,扶着板车走了一段很长的路。还有一日夜里吃过饭洗过澡,华子坐在床铺上剪脚指甲,剪着剪着手里拿着剪刀就睡着了。第二日听到老陈哥“呜嘟嘟”的螺号声,华子全身一用劲醒过来。脖子凉凉的,摸摸有点子血。扭过头来,华子看到枕头旁有一把张开嘴的剪刀。暑假结束天还是那么热。天时热时,华子们课余常常会下水搞东西吃。到水坑水塘里捞虾,到深山溪里捉螃蟹……最让人过瘾的是药鱼。药鱼可是一项大工程,一大帮细仔打伙去采摘几种药鱼草,混做堆放进石臼里杵,有时再添些肥皂、六六粉之类的药力会更大——有时像队里的半劳力锣哐们再打伙进来,那会做得更大了。锣哐对仓库每个旮旯头的熟知当然是华子们没法比的,很快就找到一大堆的六六粉。华子起先用手捧进破薄膜里,提着翻墙出来。锣哐牙暴暴地说,这点子好做嘛,又不是洒胡椒粉,他独个又整袋从墙头丢下来。“卟”地丢到地下,包六六粉的纸袋破了,锣哐就一连丢了好几袋。锣哐又说队里新运来一批叫嘛日本尿素的,多撒点到田里泥鳅就看着它翻白死掉,药鱼应该保管好用,锣哐又从墙头丢下一包日本尿素。包日本尿素的袋子是用布做的,丢到地下还是严严实实的一丁点都没破。锣哐摸了摸包日本尿素的白布袋说,这可是上等的好布料呢,多弄点回去可做衣衫穿,锣哐又一连从墙头丢下好几袋日本尿素。这回药鱼可真是做大了,不几时华子们的篓子筐子都满当当的了,溪里的鱼还是翻着白肚皮不断浮起来。天暗后生产队收工了,大人们看到下瀑潭里铺满一层白花花的鱼。全队的人都拥下去,很快有的用汗衫装,有的用裤管装,最不济是凤珠们用斗笠装……大家都满载回归了。只是华子吃鱼吃到后头,满嘴都是六六粉的味道,尿素的味道。没几时,锣哐就穿上了日本尿素袋做成的衫裤。不晓得那个给锣哐做衫裤的婆娘是有心还是无意,前面看是一套好好的白衫裤,后背看上半身是“尿素”两字,下半身两片屁股蛋一边是“日”字,一边是“本”字。走起路来两片屁股一扭一扭,“日”和“本”字就一晃一晃的,真是笑死人了。待尿素撒到田间后,生产队每个正劳力都分到一个日本尿素布袋。大嫂在阿妈的指点下给大哥做一件短袖衫,大哥的身子太大把阿大分的那个也剪一半下来凑着做。短袖衫做好后,阿妈还挖来新鲜的*泥沤做堆染色,很快一件土*色的短袖衫就穿在大哥身上了。大哥把衣领扯了扯“嘿嘿”两声说:这布料贴在身上好舒爽呢,看起来比的确良厚穿起来倒比的确凉凉快多了。走出厝门,上坪下坪好多人都穿着日本尿素袋做的衫裤,有汗衫,有短裤,有背心……有红色,有黑色,也有像大哥那样染的土*色。只是“日本尿素”几个字任你费多大的功夫都弄不掉,还好婆娘们大都手巧把字隐在不显眼处,加上染了颜色看起来就不像锣哐身上的那样惹眼。华子后来也穿上一件土*色的短袖衫了。比起几年前大哥从旗杆上扯下的红旗做的衫裤,“日本尿素”布袋可耐穿了,阿妈用*泥巴重染过三回,改大过一回,还是没穿破。第十四章华子稀里糊涂就成为一名中学生了。本以为自己当上中学生会有一个巨大的变化,起码也要发生一点事情,可是一切还是老样子。教室还是那个教室,老师还是那些个老师,连座位也没变,华子还是坐在原先老位子上。华子看一眼凳子,还是自己用打谷机的木板加一条腿的那把凳子呢。原来那一年遵循伟大教导“教育要革命”,大队也要办中学了。华子小学毕业班原班三十几号人马,全都升为初中一年级。学的科目是多了好几门,那个爱发脾气的林老师教语文、英语、*治,校长教物理、化学、数学——就是原先叫算术的。只是书本不够发,华子只分到一本语文和一本化学,其它校长让大家想办法借。去哪里借呢,家里有哥哥姐姐读过中学的书本都弄不到,华子更是跑断腿都借不到。校长到了后头,就让几个人合做一堆用一本。林老师教的英语不光是没课木,她说自己早也还给英语老师了不会教。能怎么弄呢,英语课就取消了。而校长教的数学,物理、化学常常是一节课只上半节的,有时是大队书记来,有时是公社教育组来……人一来校长就放下书本接待去了。而且校长上课时露着半口金牙,讲着拗口的普通话,这也让华子听了很烦很倦。校长还一直强调很重要,很重要,要华子们死记硬背“酸性使试芯试纸变红,碱性使试芯试纸变蓝……”嘛个叫试芯,试纸又长嘛个样,华子简直头都要炸了。林老师也还是那样半节课发脾气骂人,半节课讲课。一次,班上女生在教室黑板前踢毽子,也真是活该她们倒霉,林老师提前进教室撞了个正着。正在踢的几个当下就罚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林老师还不甘愿戳着手指问还有哪个参加踢毽子的,不要认为我戴眼镜看不清想蒙混过关,早就规定一而再,再而三规定教室不能踢毽子,你们都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不一会,有两个女生承认了,自己站到了黑板前。林老师还是骂着追着又有两三个走上去,头低低地站在黑板前。林老师越骂越大声,一会儿,又有女生三三两两地走到黑板前。林老师还是越骂越大声,到后来林老师骂的话华子一句都没听见,华子只是清晰地看到林老师脖子上的那块疤变得越来越像块猪肝。看到林老师的两片嘴唇还在不停地动着,华子的脑袋里面嗡嗡嗡嗡地响起来。华子真想让林老师的嘴停下来不要再骂了。有一回华子猛地站起身都差点跟着女生一道走到黑板前了,但华子想到自己是男的,又不会踢毽子,只好又坐了下来。林老师骂了一节课,下课了还接着骂。校长吹响上课的哨子,林老师还在骂。骂着骂着,林老师喘气的声音变大了,骂得声音变小了。到后来只剩下越变越大的喘气声。华子们以为林老师越来越生气了,站着的坐着的都一动不动大气不出。直到林老师身子软下来跌倒在地上,才有人跑出去叫校长。后来华子才晓得林老师生了好多病,甲亢、心脏病、胃溃疡……不要说大队医疗站的赤脚医生,连公社卫生院的正式医生对这些病都没办法,她就回自己老家那个大城市治病去了。华子们遇到林老师三个科目的课,已经差不多一个月了,都是干坐着,只有校长时不时的进教室绕一圈。一日不晓得哪个说了句“新老师来了”,大家都挤到靠路边的几条壁板缝前拼命往外边看,华子看到校长带着一个妹仔正朝学校走来。越来越清楚了,好靓的一个妹仔呀,圆圆的脸红扑扑的,笑起来露出两排像糯米一样细细白白的牙齿。华子们估摸新老师快走进教室了,赶忙回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橐,橐,橐,过了好一阵子,才听到脚步声上楼梯,过了走廊,橐,橐,橐进了教室。校长介绍新老师姓杨,是中学刚毕业的回乡知识青年,文章写得很好还见过报。华子觉得杨老师年纪比凤珠姐的还要小点子,校长在介绍着,站在一旁的杨老师一会脸涨得通红,一会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一会儿还向华子们挤挤眼睛。杨老师来了以后,整个教室都变得亮堂起来了。早晨头的一束日光透过屋顶的瓦缝,照射在杨老师圆圆的脸上,杨老师的脸庞变得更加鲜鲜的亮亮的。杨老师开始领着华子们朗读课文了,杨老师的声音比放电影的喇叭还要好听,被日光照射后声音又变得更加丽丽的亮亮的了。杨老师翕动着嘴,日光时不时地照射在她的糯米牙上,晶晶的亮亮的糯米牙会反光,整个教室就变得亮堂堂起来了。杨老师从不在上课时骂人,有时哪个捣蛋*实在把她惹急了,她就转过身掏出手绢擦眼泪,过一阵子又像没事一样上课了。杨老师好多事情都听华子们的,下一节是文娱课了,杨老师就问大家是学唱歌还是打乒乓球。要是有人说唱歌有人说打球,那就要举手点数了,少数服从多数是最公平的。就是考试杨老师也问大家要开卷考还是闭卷考,华子们当然都喊开卷考,于是大家都可以翻开书本抄。杨老师也不会英语,华子们欢喜少上一门课倒也轻松许多。只是不曾料到,几年后魏志华参加高考,英语就像水*死命拖住了他的后腿。与杨老师在一起的日子,华子觉得自己就像换成另外一个人了,上课变得很少搞小动作,从前考二三十分的事,在今次华子看来那真是不想象的。华子往头脑里面用力挖用力掏,终于弄明了了,自己原来上课头脑里面是一片糊糊的,林老师讲课华子听的常常是有了上句没下句,有了下句又没上句。要不华子听到的只是林老师表面上的声音,实际的意思没听进去。譬如林老师说:“日本*子扫荡……”,华子听到的是日本*子到村里把各家各户的鸡蛋扫来吃掉。考试时林老师出了个填空题华子就填了“扫蛋”,华子晓得蛋是最补脑的,日本人来抢东西吃当然先抢鸡蛋了。说到鸡蛋,华子又想到现今自己上课时头脑不会糊糊的,应该是前阵子跟木蛋他们几个人打*吃下三十四个生鸡蛋变的。郑亮天天中午都跟着他阿大郑小平在大队部吃公家的饭。华子和木蛋几个中午吃下自家带来的饭觉得肚饥,就商议着去大队部食堂看看能不能弄点好吃的。爬进去翻了老半天只找到一钵头发臭的肉,又生满醭不晓得是嘛个肉,再有就是灶头上的油、盐、酱、醋。油只剩下一点子底,木蛋用舌头舔两下就没了,盐没嘛好吃醋太酸了,还好酱油有大半瓶几个人轮流着一人一口一人一口地把它喝干了。华子眼利,仰头喝酱油时看到了房梁上挂着的一篮子鸡蛋,几个人就提着鸡蛋跑到了后山。有人要生吃,有人要煮熟,华子早听说生吃更补,主张生吃。木蛋说我们打个*,你要是全部能生吃下去就让你一个人吃,要是吃不下就每日偷一篮鸡蛋来分给大家吃。虽然吃到后头鸡蛋的味道就跟鸡屎一样,华子还是把一篮子鸡蛋——三十四个全部吃下肚了。华子还觉得自己变得很少跟人做冤家打架了。原来从身体最深处冒上来的一股气经常会冲到头顶把华子能想事的那些头脑都挤占了,让华子迷糊糊地出手打架。今时也有可能是杨老师那两排晶晶亮亮的糯米牙,让自己变得很少跟人做冤家的。说来恐怕别人还不相信呢,杨老师她人不管有笑没笑,只要看到她那两排牙就觉得她是在笑;而她那两排牙不管有笑没笑,平时别人又都能看得到。华子真是太喜欢杨老师的那两排牙了,那两排牙的模样刚开始那阵子经常会罩在华子的头脑里,到后来会从头脑中滑下来罩在华子的脸上,让华子也常常裂着嘴。这样子,在别人看来裂着嘴的华子也常常是笑着的,当然别人就很少会跟华子做冤家打架了。杨老师不单是华子喜欢,老宝、木蛋几个人也都喜欢。杨老师想请人做一张沙发但又没有材料,华子和老宝、木蛋几个相帮着到处弄,三日后棕片、烂麻袋、木板等就备齐了。过端午节老宝还偷偷送粽子给杨老师,华子平时是最讨厌送东西巴结老师的,这回华子不仅没奚落老宝,自己的心倒被弄得痒痒的。不过华子觉得送这等吃食太俗气了,华子想要做一些高级的东西。上学路上,华子不断采折着路边各种漂亮的花儿。等走到了坑头时,华子有了差不多像夏收夏种掖稻禾那样,要用双臂抱着的那么一大笼红蓝栗绿的花儿了。杨老师接过花高兴得合不拢嘴,两排细白的糯米牙亮光闪闪。又是找瓶罐,又是打水,很快杨老师把花儿整理成三束分别放在她房间的三个角落养着,整个房间就生机勃勃花香四溢了。第二日早晨杨老师走进教室,脸色有点苍白,嗓音也没原先亮。华子正觉得有点奇怪,课间休息杨老师走到华子前面的座位坐下说,我昨晚被你的花弄得失眠了。华子怔怔地坐着没吱声,杨老师怎么会被花弄失眠呢,花又怎么会把杨老师弄失眠呢?夜间华子躺在床上睡不着,花怎么弄呢,花又不会说话怎么弄,花又不是人没有手怎么弄……华子看到杨老师平躺在她的床上合着眼睛,华子就隐身在她书桌的那束花里看着杨老师。看着看着华子就忍不住说,杨老师我很喜欢你呢!杨老师笑了,然后睁开眼睛看过来。华子觉得杨老师的相貌有点模糊看不清楚,原来是隔着蚊帐呢。华子想用手撩开蚊帐,使劲探过手去手却不够长。华子想挪开脚走几步过去,发觉自己已变成那束花坐在书桌上动不了。华子只好再说一句,杨老师我真的很喜欢你呢!杨老师笑了笑说,魏志华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话了,你一直说话弄得我又要失眠了。明天还要上学呢,你自己也闭上眼睛好好睡觉吧。不一会,华子就睡进深深暗暗里了。有一阵子,郑亮家里经常传出吵架声。有一回华子听到吵架声还跟自己家里人有关,郑亮妈在数落郑小平:你勾引人家魏志荣老婆,人家不甘愿来勾引我,你让我应付几回就拉倒了,可你做嘛还要买葡萄干给那个妖精婆吃?郑小平压低声音说:我买葡萄干,他魏志荣不是也买红枣给你吃啦,互相抵消两不相欠嘛。郑亮妈说:你这个死人头哟,葡萄干几多钱,红枣几多钱……华子的脑海当即浮出了昨天中午遇见的情景:坑头供销社门市部正飘出酱油、榨菜混合烟酒,还加有煤油的味道,低头跑进供销社的华子差点与梅英撞了个满怀。郑亮妈急忙把她怀里那一大包旧报纸包着的红枣掏一大把塞给华子,嘴不停地说,吃红枣,吃红枣。大哥站在郑亮妈身后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干笑。华子正奇怪她怎么会对自己凭好呢,今次听见这话,十三岁的华子也就明了了。后来华子对大哥和郑小平这两对夫妻就多了个心眼,看见他们有点不对劲的地方,华子就有了想象。有一回傍晚郑亮妈来借石臼杵,大哥说“我的臼杵很大的,我怕你拿不动还是我替你送过去吧。”半夜三更了大哥才回厝里,大嫂就骂开了:“送臼杵要送恁久呀,你是乘人家郑小平在公社开会当场就跟杵起来了,她的石臼是长花了还是生金了,难道就那么好杵吗!”华子是看多了狗拉肠,猪打胎,鸡捡蛋之类的事,人,华了倒是没见过,但华子晓得就是那么回事。华子真有点弄不明白,大人们怎么会这样兴头这事呢?华子问老宝:老宝你挨过来一点,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就是……就是男人和女人怎么那么喜欢打——华子觉得自己有点说不出口了。记得七八岁时自己会脱口而出“打屄子”而且想说就说,想大声说就大声说,今次是怎么啦,到底怎么啦?华子重新鼓起劲说:我是想问你,男人和女人怎么老是喜欢那事,那事又不是吃东西,吃东西还有甜的香的味道,吃下肚里饱饱的还痛快,那事哪能跟吃东西比呢?就算是女人里面软软的温温的有点舒服,但棉不也是软软的,汤不也是温温的,大人们怎么就那么爱跟女人弄那事呢?老宝说:你问我我问谁呀,我也觉得很奇怪,很多人为那事还丢了命呢,你看布告上打红叉叉枪毙的“强奸杀人犯……”“抢劫轮奸犯……”,还不是为了做那事的。第十五章安窝村开始修公路了,坑头小学面向大路的一面木壁板贴满了红纸,上面写着公路指挥部修公路的事。华子第一回见到那么多洋镐、铁锤、铁扦、炸药、导火线,还有戴着藤帽子的放炮人。“放—炮—喽—,放—炮—喽……”华子第一回听到原先只在电影里听过的,放炮人很神气地撕开嗓子叫开的声音,果真跟电影里的叫声一模一样。这让华子激动了几日几夜,电影里的事变作自己身边的事了哪还能不兴不乐的。那些外地来的放炮人打头阵,先放炮炸倒大树,再炸开石岩。等到可以用锄头挖了,坑头大队的人男女老少齐上阵再用锄头挖。华子们那阵子的劳动课可就不只是星期五一天了,有大半个星期是上挖公路的劳动课,这也正合华子的意。那种*灿灿的新鲜泥土挖出来,打赤脚踩在松松软软新鲜泥土上的美好感觉,也让华子无比的留恋。公路开到下瀑潭,就像一条爬虫被按住头动不得了。下瀑潭有好多奇里奇怪的大树,有的大到要二三十个华子手牵手才能抱过去,有的一棵大树中间会长着另一棵大树,两棵大树缠来绕去的密得连雨水都不会漏滴下来。石头就更可怕了,七叉八错的像豺狗的牙,有些地方又陡又滑连山鼠都爬不过去。这片奇石怪树一年到头又都是阴阴湿湿的,有时大天晴的从下面走过头发都会湿嗒嗒的。古老百代传下来这里的脏东西特多,连老宝都有看见过大脚筒。那些炸药也真够历害,“轰隆,晃啷……”一颗一颗的大树都被炸倒了。那些大树大得凭你几多大人合力摸都摸不动,只有等挖公路时填掉烂掉。树兜炸烂的碎片倒是飞得满地都是,那阵子华子们都不用上山砍柴了,光捡这些树片就够应付灶窟了。华子心里慌慌的,华子晓得总该要出点子事了,果然没几时就出事了。那日放炮人正在炸剩下的最后一棵苦珠树,树倒不是特别高大,枝枝桠桠还枯掉好多,树叶也掉得稀稀拉拉的,如果比着人就是又老又病快要进棺材的那种。放炮人第一炮在树兜中间炸开只剩下边沿的一丁点皮了,树就是不倒。放炮人补了第二炮那点皮炸掉了,树还是不倒。放炮人又补了第三炮整个树兜看过去都炸穿炸透了,树还像钉子一样稳稳地钉在那里。放炮人这回慌了,胆小的说走人让它自个慢慢倒下,一个胆大的不听,走过去还想补炸一炮。突然,那棵树没声没息地开始倒下了,结果那人跑不及被压在树下。还好只是被树桠压住捡回了半条命,不过也够惨的,统身被压得像破麻袋。血水流过乱石,淌过沙土,流呀流,直流到下瀑潭里。一下子功夫,潭水就变得汪汪红了。大人们都说,这些外地的放炮人不晓得古老百代传下来的规矩,动恁大的工哪有不先杀公鸡歃血祭拜的,这回是见血了,弄不好下回还得丢命呢。后来炸石岩,放炮人先杀了一头大公鸡祭拜,果真一点子事都没有。红梅郑亮他们是没穿过“日本尿素”的衫裤,可修公路让他们两家人都穿起了用导火索打的毛线衣。郑亮上课时故意把外套脱掉,教室一下子亮了,全班人嘴里“啧啧”有声,杨老师的眼睛也被吸了过去。天冷时华子们穿得都是自家做的乌黑的棉袄,再好点子也就是供销社买来的蓝卫生衣,猪血红的卫生衣,有哪个穿过毛线衣,还是白亮亮的白毛线衣呢。华子那阵子也跟郑亮几个做堆玩过导火索,导火索外面几层纸剥开后,里面就有乌黑的火药混合着三根白白的棉线。华子便跟老宝说,我们也去偷点子导火索来打毛线衣穿。老宝撇了撇嘴说,偷不到的,你还以为有大队部食堂的酱油那么好偷,导火索听讲是嘛“危险品”,一层一层锁在大队部最里头的。过了两日红梅也穿起了导火索打的毛线衣,红梅是染成了汪汪红的,所以迟两天才穿出来。郑亮要用炸药炸鱼啦!放学后,郑亮像个真正的司令一样前头走着,安窝村的细仔全都拥着绕着郑亮走,兴兴的惊惊的。郑亮掀开书包盖亮出炸药,华子紧跑几步挤过去,果真看到一个捆扎好的炸药,一头还露出一截导火索。走到下瀑潭郑亮像毛主席一样举着一支手,让大家排队从他的手下钻过去。华子看到郑亮神气的屌样本不想排队的,但郑亮说哪个不排队就不要看炸鱼,也不能分鱼。金兰、金秀都钻过去了,华子也勾下脑壳,最后一个从郑亮手下钻过去。“轰隆”一声,下瀑潭的水被掀起一个半天高的水柱,落下时华子们满头满脸都湿了。不一会,潭里就不断浮上来翻着白肚皮的鱼。郑亮指挥着大家去捡,很快潭边堆起一堆大大小小的鱼。华子说按例规平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大家再抽签分吧。郑亮说不行,他自己先装满一书包大鱼后,再随手抓一些抓一些分给大家。“你们晓得吗,大队正副两个书记家里的猪喂炸药吃呢,喂得白白胖胖的,满身膘肉都快要炸开了。”……一时间,大人们都在叽叽啾啾地传着这件事。老宝跟华子相邀着去郑亮家后门的猪栏看,看到郑亮的阿妈正把一筒炸药的油纸撕开,倒出米糠一样的炸药在潲桶里搅拌着,再一勺一勺地舀到槽里。一头白白胖胖的肥猪神气地踱着方步,缓缓地走过来,“吧唧,吧唧……”很响地吃着。白猪边吃边晃着脑袋,晃着晃着就晃成了白白的一团了。华子眨眨眼,分明看到是郑亮在槽里吃着。华子惊吓得不敢作声,拉着老宝冲出屋厝。在门前耀眼的日光照着,华子定下神来问:“起先子你看到了嘛个?”老宝说:“没见嘛呀,我还正要问你呢,起先做嘛神神密密地拉着我就跑。”华子说:“我看到猪槽边分明是白白胖胖的郑亮在吃着炸药呢,你没看见?”老宝说:“吃得白白胖胖的是有点像。”华子烦了:“看见就看见,没看见就没看见。怎么说有点子像呢!”一日中午头,华子一家正在吃饭,“轰隆”一声比上回炸鱼还要响,华子撂下碗就往外冲。郑亮厝里正冒出一些白烟,不断有人跑进跑出。“两个,两个,炸死两个,两个……”锣哐暴着牙像发疯一样跑出来,边跑边叫着。华子挤在厝门口,有人拦着不让细仔进去。有人小声说,是郑亮玩炸药被炸死了,连带着猪也一块被炸死了。郑亮被炸药炸死后,华子的心里也难过了好一阵子,怎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再也看不见了呢。好几次砍柴回来,华子和老宝都会把担子停在郑亮厝门口歇一会。有时郑亮厝里会传来郑亮妈的哭声,嗯嗯噎噎细细长长的,华子怕听这种哭声,但又会把担子歇下听一听哭声。有时厝里会传来郑小平和郑亮妈的吵架声,郑亮妈说:……都怪你把炸药搬回家里,要不我们哪会没了儿子!郑小平抬高声音说:你没说你杭州娘家人用修大桥的炸药喂猪,猪很快就长膘,我会搬炸药回家嗯?你没说你嫁到煤矿的二姐,用导火索打毛线衣穿,我会拿导火索回家嗯?……不久公路就修通到安窝村,华子看到整个安窝村都变得亮堂堂起来了。村庄的木头厝在日头照射下闪着耀眼光芒,就是那些包着古老围墙的土库屋,原先是灰暗暗的砖墙这回也变得光亮了好多。村坎下的田野变得明汪汪的,周围的青山也变得光鲜鲜的。公路一开通凤珍就出嫁了,下洋的那个姐夫就是借公路开通这个时机把凤珍娶走的。虽然按订婚礼单上开的酒席、礼饼等还差一大截,但姐夫说他会开着拖拉机来接新娘,阿大阿妈也就点头了。这可是安窝村破天荒第一个坐拖拉机出嫁的新娘呢。那日,原本正午就要开席的,等到下午一点多钟还没来,两点还没来。宾客肚子咕咕的叫声盖过了嗡嗡的说话声,阿大只好破例规叫人先上一碗面条让大家压压肚子。“噗噗噗……”直等到三点多钟,才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姐夫、伴郎等接新娘的一帮人浑身像泥猪仔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大哥脸色有点难看地怪罪姐夫,姐夫说你们这里的公路就跟烂泥田差不多,拖拉机一路上一直陷一直撬,弄到今时才赶到有嘛个法子呢。公路修通了,华子的劳动课也变了,原先是种番薯种*豆,现今是砍木棍砍芦苇砍各种竹子。先前上种番薯种*豆劳动课,华子们六一节是吃豆腐吃油炸饼,校长请大队的头头脑脑也是吃豆腐吃油炸饼。今时上砍木棍砍芦苇劳动课,华子就猜不出是吃嘛个东西了。砍木棍,其实跟砍柴差不多,不同的只是砍柴找枯树枯枝,砍木棍找活着的小树。华子觉得,只要出力流汗就能把这个劳动课上好。但砍芦苇,可让华子吃了苦头吃了亏头了,芦苇长在山边沿溪边沿上,密密匝匝的,特别是叶子两边的锯齿利得能割下人的耳朵。华子钻进去还没动刀砍,手上就留下几道血印子。一天下来华子从头到脚找不到一块好皮肉,除了老宝和几个性子迂迂缓缓的女生会少割几道口,其他同学也跟华子差不离。为了凑满一汽车,华子一个星期大都要连上两天的劳动课。华子们这个星期两天劳动课是在学校后门山砍芦苇,后一个星期到后窠山垅田边砍竹子……这个星期砍三米的木棍,后一个星期砍一米五的木棍,再后一个星期砍一米的木棍……华子们不断砍芦苇砍木棍还有砍竹子,砍,砍,砍……校长楼下那个里间睡觉外间做灶的房间,变成一间做灶一间摆大圆桌。砍,砍,砍,灶间的一口锅变两口锅,又两口锅变成三口锅……到后来学校灶间天花板就跟大队部灶间天花板一样油,一样黑了。当然,华子们砍的东面跟大队大人们砍的那是没比头的。大队把像大哥那样力气大的青壮劳力拢做一堆,组成砍伐队,三百六十天天天砍树。结果就是安窝村人到山上再也吃不到甜珠,吃不到杨梅,吃不到蘑菇了……不晓得是几时起,风变得比原先大多了。“呜……呜……哗啦啦”夜里的风愈吹愈大,厝顶的瓦片被掀翻了。半夜深更的,阿大和大哥都爬起床,聚在厅堂里说:没见过恁大的风,来的也不是季节呀。“嗖……嗖……砰嘭彭”白日的风也是愈吹愈大,厅堂供桌上的东西被吹落到地上,好多年前的发白的对联字画被吹下来满屋飞舞。阿妈说这穿堂风大得有点邪门了。一段时间来,安窝村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在补厝瓦,女人都在大扫除。风还是没日没夜地吹,吹到后来,华子都觉得自己身体深处的污气浊气统统被吹掉了,经络开通,鼻息畅快,浑身舒坦。“*七公升天了”,“*七公去掉了”,“*七公过世了”……不同人的嘴里说着不同的话。其实华子晓得,他们说得是同一回事——*七公死掉了。华子早就把*七公当成自己的好朋友,*七公的死相对应华子人生少儿时代的终结。背着书包的华子却忘了去学校,一双脚愣是迈进了*七公也就是木蛋厝里。跟前段时间中央毛主席那三个大头脑死掉不同,那一连着开的三次路数老套的追悼会,就让华子生厌。每次华子们被校长的哨子驱赶着,到大队部门前的坪上立正排队站着几个小时,不准这个不准那个,连屎尿都得憋着。前有大队正副两个书记,华子们得跟着他俩屁股一蹶一蹶地拜拜,后又站着黑鸦鸦一大片父母兄长们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弄得烦死掉了。而*七公的葬礼,却那么合乎情理,一切都是自自然然顺顺乎乎的。那日,木蛋家的土库厝好多人进进出出的,华子跟人流走进大门,走过门下厅,走到了天井。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把*七公放到一块门板上,再抬到客厅的正中央放着。说是抬*七公倒不如说是抬门板,因为华子看到门板上的*七公细细瘪瘪的,一把扫帚穿上那身衫放在门板上差不多也是那样子。大人们小小声地而嘀嘀咕咕还是被华子听到了,原来谁也不晓得*七公是嘛个时候断气的。等到木蛋的大嫂玉兰第一个进*七公的房间,就看到*七公笔挺挺地躺在那里,身子早被风干了。没人晓得是风干以后断气,还是断气以后风干。华子看看风果真很大,门下厅柱子上先前看到过的白白的菇不见了,墙上白白的毛被风干就像给古老的墙涂点子白灰。人越来越多,华子看到阿妈也来了。安窝村的例规是不论哪家死了人,每户都会先来一个婆娘相帮做事。婆娘们剪白花,敷纸人,编草绳,做孝帽……有忙不完的一大堆事。村里毛笔字写得最好的老头也被请来了,老头写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字,这让自以为天下的字都认得差不多的华子简直难以接受。没人晓得*七公多大岁数了,有的说一百二、三,有的说一百七、八,总的说来一百多岁那是跑都跑不掉的。又加上*七公早已是半人半仙的,大家都说是“喜丧”、“喜丧”。于是,华子看到木蛋家的厅堂布置得红色比白色多。用大大的巴蕉树,插满一排排一层层的羹勺,勺里添加燃油做成的花灯树,矗立在厅堂里。一拨一拨的人轮番念着:“一盏灯,诉一方,诉我爷,路头光,路尾光。金钱银钱,来进水,进水清,见观音”“二盏灯,诉一方,诉我爷,奈何桥,讨分明。来时面带桃花色,去时脸上桂花*”……念一遍,掐灭一盏灯,等到所有灯灭掉已是翌日清晨了。每晚念花灯树,也正合人们轮番着守夜。七天后*七公下葬了。听海民几个抬棺材的“八抬”说,他们从没有抬过恁轻的棺材,不光是放上肩轻飘飘的,迈开步好像脚踩在云端里,有一股风托着走。走着,走着,走到最后他们不是抬着棺材,而是飘起来,飞起来的棺材拉着他们了。(第一篇完)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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