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逻吾甫浪
作者:张林
朗诵:陶继新
中巴公路公里处是红其拉甫口岸。
一块界碑正面是国徽和红色的中文,背面是绿色的巴基斯坦文。中文写着:中国7(1)。
从喀喇昆仑的麻扎大坂到红其拉甫,然后经卡拉其古进入瓦罕走廊,这是古代一条秘密通道。沿着这条道,几乎不用翻越太高的山就能进入阿富汗和巴基斯坦这两个伊斯兰国家。
按当地人的说法,“红其拉甫”,意思是“血谷”,是最艰险的死亡之路。
这条血谷没有留下尸骨是因为洪水把倒毙者全漂走了。
我们随红其拉甫边防连的兵们沿着血谷去巡逻,朝着世界第二高峰乔格里峰(米)走去。这是全*陆地巡逻时间最长的巡逻线,要走10天;也是全*唯一因山险水险不能乘车、骑马,甚至直升机也很难到达的巡逻线。
我们骑的是牛,牦牛。
牦牛是高原之舟,一身长毛,一身蛮力。
随我们前往的除了巡逻兵,还有营长贾双洪和红其拉甫边防连的指导员李鹏。因为与某位大领导同名,别人叫他,他总有些腼腆。贾双洪说,要是封建社会,你敢叫这个名,立刻拖出去,“嚓”,砍头。
结结实实的大个子李鹏便笑。
雪蓝得耀眼。我们都把眼眯成一条细缝。胯下的牦牛走得散漫而无动于衷,我们的腰肢也左右扭摆得毫无意义。
李鹏开始渲染巡逻路的凶险。其实不用说,满山的碎石哗哗流,50度的石坡多米长,还有冰河,还有沼泽。心全悬着,在这样的天空和土地上,心情找不到支点。
牦牛是租老乡的。因为这条路上曾经牺牲过3匹战马。一匹累死,一匹摔死,一匹被险路吓惊,拖着坠蹬的兵猛跑,被忍痛打死。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但牺牲太多也很难交待。于是改骑了牦牛。牦牛最能吃苦,命大,不会轻易撒手人寰。可是,去年对吾甫浪实施巡逻时竟把一头牦牛也累死了。赔了塔吉克向导巴牙克元人民币。
晃晃悠悠走了4个小时后,牛开始不讲义气,纷纷对我们这些压迫它们的家伙表现出不恭敬,有的喷着粗气吓唬人,有的哈拉子拖了2尺长,有的干脆卧下去不走,耍赖皮。这种矛头直捣人类的愤怒情绪不断升温、弥漫,终于有一头花牦牛举起了叛旗。它把塔吉克向导掀翻在地,然后学着美国西部野牛的样子,四蹄弹腾着乱蹦,边蹦边跑,把身上绑的锅碗瓢盆、罐头、油壶全摔下来,摔得扁扁的。真是天下蛮牛一般横。面对这头斜刺里冲过来的疯子,我们的“坐骑”都开始狂奔,躲闪那疯子。我在惊慌中发现,所有的脸都一片惨白。扛摄像机的老刘说,我有点害怕。我找根背包带,拴好摄像机,让老刘像背书包的小学生一样把机子背上。
老刘老刘,千万镇定住,千万不敢掉下来,15万元的索尼摄像机摔了,杀了咱哥几个也赔不起。要摔还是摔我吧,断根肋骨什么的能接上,实在接不上还能用钢板固定。
拍摄吾甫浪巡逻是历史上第一次。前几年,团里买了台万把元的摄像机,宝贝似的。头头们研究来研究去,才痛下决心让这台摄像机跟上去巡逻。侦察参谋小心翼翼结结实实地把机器拴在牛背上;结果吾甫浪河涨大水,把牦牛淹得只剩下俩鼻窟窿,摄像机彻底报废,如同一个无辜被杀的生命。
革命重担历史地落在了我和老刘身上。
牛脊背宽阔牛肚子庞大,腿被扯得很开,咋样也不舒服。屁股左调右调,躲避着脊背正中那根结实的腰椎。就这样,如果往裤裆里摸一把,准保沾一手血出来。贾双洪从裤腰上把皮带扯出来,当鞭子,模样儿像一个荒了犁田手艺的老农。
塔吉克向导巴牙克一身羚羊的气味,这种气味让人矫健。他上进心很强,反复带话给县委书记要求加入共产*,对至今组织上不批准耿耿于怀。“巡逻10年不给入*,想不通嘛!”他耸耸肩,摊开手,手上茧子很厚,还裂着血口。乔格里峰下有3块界碑是他扛着水泥、钢筋爬上去修的。他爱给人们讲他这些爱国主义的动人故事。用那种让人听不太懂的*普通话。
巴牙克心疼牦牛,大步跟着队伍走,走累了,便与我同骑在一头牦牛上,一块让腰胯扭起迪斯科。
为了忘却屁股被磨搓的痛苦,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巴牙克说话。什么叫“克克吐鲁克”?“科西拜勒”呢?“塔合曼”呢?“红其拉甫”呢?说了半天,只记住了红其拉甫,因为前两个字与“红旗”同音,便有了响亮而且耀眼的感觉。
我喜欢*人们对红其拉甫的解释,喜欢*人所起的地名。在腾格里大沙漠里,有一条*用铁路,兵们为它沿途见不着草毛毛的车站起了些非常革命、非常斗志昂扬的名字:红岩、红梅、红星、红旗、红缨、延安、南泥湾、八一、东风……别嫌这些名称没文化,这恰恰是一种士兵文化,刚硬而直率,折射出一股泼泼楞楞的二杆子劲。这不是那种无知无识的胆大包天,而是故意与苦难较劲斗法,偏偏要把命运的脖梗拧个转儿的自信与豪气。
在高原能杀死人的凛冽稀薄空气里,兵们经常要指望这股子豪情豪气活下去。
吾甫浪沟点位巡逻(姬文志摄)
一个脚窝叠一个脚窝,新的脚窝叠老的脚窝,一排排的脚窝铺排着伸向远处,就成了一条曲曲弯弯的线条,这线条就是帕米尔的多公里边界线。
有时候,脚窝就是脚窝;有时候,脚窝就不仅仅是脚窝,能探究出一些意思来。对内地的人来说,边界就好像是长城,巍巍而立,铁打钢铸,谁也不能改变,谁也不能逾越。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边界是一条会游动的线,是实力对抗的标志,满载着征服的骄傲和屈服的羞辱。多年前,中国*府*巡逻的脚窝要比现在远。陕甘总督左宗棠的大将刘锦棠进行了平定*的最后一战之后,在帕米尔的边界上设置了八个卡伦(哨所)。虽然兵力极少,哨卡生活也苦,但由于有装备了后膛枪和火炮的60个营(每营人)的驻疆清*做后盾,边防形势还算稳固。后来,靠着蒸汽机膨胀了野心的英俄两国把自己的殖民地和领土扩张到了帕米尔。本来距离十万八千里的中、英、俄三国开始怒目而视。帕米尔对中国来说,可以外御英俄,护卫*;对俄国来说,可以通印度,抗英国;对英国来说,则可以窥视中亚,阻拦沙俄的南下势头。然而,三国之中,中国最弱。弱国无外交,这是历史老人说的。别人随意踏进自家的领土,自家没有力量驱逐,已属悲哀,派去谈判的大臣昏庸无能,就更是悲哀有加了。年,大臣崇厚出使俄国谈判收回伊犁帕米尔归属等事宜。俄国佬儿接待这类八旗子弟,一般都是花天酒地,美人歌舞,拚命贿赂,待来者上钩,再施加压力,连唬带骗,迫其在明明吃亏的条约上签字。崇厚稀里糊涂卖了国,引起国人大哗。清廷遂宣告《交收伊犁条约》无效,将崇厚割职拿办,判了个“死缓”。3年后再派曾国藩之长子、英法大臣曾纪泽前往谈判。谈判中,俄国人威胁说:俄国有的是力量,条约准与不准,在俄国都是一样。还很泼皮地宣称,同中国人谈判,必须把枪口对准他们的胸膛,必须向他们露一露牙齿。然后提出帕米尔以玛里他巴尔山口为境(在今中塔边境乌孜别里山口西南约公里处)。曾纪泽说,凡是崇厚谈判时没有涉及的地方,我是万万不谈的,企图避开帕米尔问题。然而,衣服上的破洞越想遮掩,就越容易被发现。那几年里,先后发生了年日本侵略台湾,年法国发动侵华战争等事件,*虽有钦差大臣左宗棠调兵备战,无奈外患纷起,财力不足,国家欠西北边塞粮饷三千余万两白银,导致兵无斗志,怨言四起,清*府只能眼看着俄国人胡作非为而忍气吞声。年,俄国人侵入帕米尔公里,直逼乌孜别里山口,迫使中国签订《续勘喀什噶尔界约》。规定两国界线以乌孜别里山口开始,“俄国界线转向西南,中国界线一直向南。”现在很多人看中国地图,对帕米尔边界上那个莫名其妙的三角线很不理解,认为这样一划,本身就留下了大片争议区,给别国占我领土留下了可乘之机。这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当时清王朝的悲苦心情。打是打不得,退也不能退,脸皮没地方放,才想出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划出一种中国和俄国在帕米尔永不接壤的界线,意思是帕米尔我不能要,你也不能要。一厢情愿的臭招,难抵俄国人的刺刀。俄国人不久就越过那条“一直向南的界线”把清*逼到了萨雷阔勒岭以东。万般无奈,清*府提出中、英、俄三分帕米尔。可到了这份上,人家连理都懒得理你了。年,英、俄在伦敦私分了帕米尔。为了毁掉此地属于中国的历史见证,俄国的哥萨克大胡子兵把清*平定大小和卓之乱后立在苏满塔什的石碑运往塔什干博物馆。从那以后,帕米尔“八帕”之地,中国仅存两帕半,其余的21万平方公里土地均被英俄占去。界碑是神圣的。但是,拥有这块界碑的主权国家和*人没有能力维护它的神圣时,它就成了自己对自己的嘲讽。游移的边界线就这么生动、具体地叙述着一个国家的实力与活力。历史上,实力与活力强劲的国家都非常努力地把自己的*治、经济、*事控制力尽量向远方延伸,无论走多远都不嫌累。世界上的人们用不同的曲调唱着人类大同的赞歌,却没有人能够拒绝扩张的魅力。就像男人们虽然高唱“女人是老虎”,却都忙不迭地找老婆一样。巡逻在边境上的每一个士兵都是国家显示实力的一枚棋子,一子虽然难定乾坤,但是这枚棋子的气质与情感却能够对周围的环境、周围的人与事,产生强大的影响。边塞人生就是要把思想深深地扎根于国家的历史中。“从你们国家苦难的历史中学习和发现力量的源泉”,这是古希腊哲学大师苏格拉底著名的箴言。但是巡逻兵们在一般情况下很少去想这些问题,他们像我们一样很努力地活着,想活得更好、更幸福、更舒适。他们平时甚至意识不到胸中还有一股不轻易显现的情感,还有一条血脉之河在心灵的深处静静流淌。如果复员回家,他们也会很有兴致地打工、挣钱、谈朋友、娶媳妇,像水滴融进大海一样,平凡得无法再平凡,看不出任何闪光点和过人之处。当命运的偶然把他们送到了生命禁区的巡逻路上,让他们感受到有一种叫做责任的东西时,他们几乎是听凭着一种本能的力量,发疯般地爱着自己的国家与民族。
他们的生命过程在这种时候放射出了绚丽的光芒。虽然他们在发光时经常感到一种轰轰烈烈燃烧的痛苦。
众多的高原巡逻兵里,红其拉甫连上一任指导员陈重敏的命运让人挂心。
0米高的吾甫浪大坂上,雪直呛人嗓子眼儿,没有谁敢迎着风睁开眼睛。贾双洪说,知道不?那一年,陈重敏带队巡逻走到这儿的时候,他两岁半的娃没了。那一天,正好是年的中秋节。
悲剧总是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大自然游戏似地创造和毁灭着生命。陈重敏的儿子陈小秦的离去如同盛夏骤降大雪一样突然。
一个月前,自认为没有尽到父亲职责的陈重敏为了建立父子之情,从喀什把妻子、儿子接到了塔什库尔干的边防团部。陈小秦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立刻赢得了满院子人的心疼,谁见了都是抱起来对着小脸蛋用胡子又亲又扎。小秦咯咯的笑声成了官兵寂寞心头一支温馨的歌。大家都说,小秦太能了,长大了一定不是个凡人。
中秋节那天,小秦和另一位孩子嚼着月饼,拉着手偷跑出去玩,躲到一辆汽车后面捉迷藏。不料,司机就在这时候来开车,为了好打方向,他把车先往后倒了一下。这一下,把两个孩子全撞倒了。另一个孩子拍拍屁股爬了起来,陈小秦的脑袋却不偏不斜正好硌在一块鸡蛋大的卵石上,当时就不行。
陈重敏的妻子柳渊如热好了牛奶出来找不到孩子,给邻居打个招呼就急着上班去了。等她被电话急招回来,孩子连眼都不睁了,头上绑着厚厚的纱布。没人敢给她说问题的严重性,她就以为是脑震荡引起的昏迷。不一会儿,孩子没气了。柳渊如眼一黑,忽悠一下倒在儿子的尸体旁。那个寄托了她全部希望与憧憬的小生命还没有真正开始生活就猝然而去了。
所有这一切陈重敏全都不知道。他正在那个能冻死人的夏夜里跋涉吾甫浪沟。
背着10天的给养走路,对每个巡逻兵都是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到一个宿营点,他们都在地上挖个坑,把颠成碎块的馕饼埋进去,上面压上石头做记号,供返回时填饱肚子。如果找不到,就得饿上一天。不料这一次,黑熊把最后一个宿营点的食物刨出来吃了,留下一堆臭哄哄的熊屎,兵们连饿带气,恨了个半死。
站在0米大坂上的陈重敏意识到,饥饿和严寒将在今夜威胁每个巡逻兵的生命。他努力爬向高处观察,想找一处避风的地方露营。这时候我们看清他黑紫脱皮的脸上戴一副近视镜,牙齿上有*斑,好像小时候喝过大量含氟的水。综合看,他是农民儒生的模样,农民式的智慧和憨厚在他身上完美地结合着。
陈重敏终于找到一处背风的冰面,兵们扫清积雪,铺上皮大衣,让牦牛卧在身边挡寒气,缩成一团儿躺下。半夜里,所有的人都筛起糠来,哆里哆嗦如同寒号鸟。一个新兵可能是想娘了,受不住了,“哇”地哭出了声。他一哭,别的兵跟上也掉泪,真个一夜征人尽望乡。陈重敏哆哆嗦嗦站起来,努力把脸上冻僵的肌肉组合成笑的形状:“同同志们,这这种时时候,哭者死,笑者生,因因为哭哭是绝……绝望的表现,笑是…一是希望的象征。也可能,今晚不论哭笑都活不成,咱既然要当烈士,留……副难看的哭相,何如,留一个个永恒的笑、笑脸?”他大声命令:全体集全!跑步走!一二一,一二三四!向前向前向前——兵们说,指导员,咱冻得话都说不成,还唱歌?陈重敏说咋不唱?不唱哪来热量?陈重敏和兵们昂起瘦脸,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大声唱道: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无人的雪山之夜,*歌在风声中时隐时现着,像一只受伤的鹰,挣扎着直冲苍天。是啊,我们可以流泪,可以叹息,可以受伤,可以死,却不可以被蔑视!不可以被打败!
每隔两个小时,心里不踏实的陈重敏都要挨个把兵们拉起来,逼他们跑步,让快凝固的血液加速流动,终于熬过了那个饥寒交迫的盛夏之夜。
衣衫褴褛的巡逻队回来时,连长胡晓*给全连下了死命令:谁敢把不幸的事告诉指导员,就处分谁!
士兵在吾甫浪宿营(柳*摄)
连里摆下了丰盛的晚餐,有七八种罐头,还有鸡蛋,还有陈重敏最爱吃的裤腰一样的宽面条。陈重敏咽着口水磨拳擦掌地喊了一声“猛劲咥!”“猛劲咥”是陕西方言,放开了整的意思。
陈重敏吃得兴致勃勃眉飞色舞。他说狗日的吾甫浪大坂想把俄(我)们困死冻死饿死,它不识字也得摸摸招牌,俄陕西楞娃还就是个牛脾气,非给它唱唱对台戏不可……
一抬眼,咋,这饭堂里咋就没了人了?空空荡荡的整座饭堂只剩一个他在那里大吃大嚼。咦,这吃饭不说话就吃得快,咱肚腹里还没感觉,大家伙儿就都吃完咧。
在空无一人的饭堂里吃完饭,一辆吉普车已在院里等他,说要赶快回团里报告情况。陈重敏一想就要见他的娃了,兴高采烈地叫:“通信员,上伙房走个后门,给我称二斤白糖给娃带上,喝奶子用。”
通信员哼哼叽叽不想去:“团里也有,就不用带了。”
连长冲通信员眼一横:“去,带上,带上。”
通信员去了半晌才提二斤白糖过来,手里还捏一封信:“指导员,这信路上你别看,回家再看。”
陈重敏哈哈一笑:“你小子还给我玩花呼哨,有啥事你说就是了,还神神道道弄封信。”
揣上信他拱进车里走了,留下一帮木呆呆的兵站在暗淡的雪地里。
来接他的是管理股长,陕西老乡。股长看他太高兴,心想烧红的铁锅猛地放到冷水里一定会炸,得先给他降降温。
股长说,乡*,你得有点思想准备哩。
咋?
娃叫车撞了一下。
撞了哪搭?是胳膊还是腿?你快说。
是……是……是……股长一下没忍住,哽咽了。
陈重敏一米七五的个子一出溜就瘫在了北京吉普的车座下面。
这时候他才想起种种异常,连长躲躲闪闪的目光,全连都逃避的饭堂,通信员不愿去找白糖……他想起了那封信,忙哆哆嗦嗦掏出来看。
“指导员,人们都说,好人一生平安,你是好人,可是灾祸为啥偏偏降到你身上。这几天,连里的同志都很难过,又不能给你说,所以大家都躲着你。小秦在连里住过,全连都爱他。今天附上元钱,算是我对他的怀念……”
团部到了,陈重敏觉得自己已经把气力使尽了,胳膊和腿沉得抬不起,几个人搀不下来他。团长李沛栋对着他大声喊,陈重敏,陈重敏,我是团长,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那你先下来,孩子走了,你要哭就大声哭吧。
陈重敏身子动了动,踉踉跄跄爬出车子,咬紧牙走进了作战室。他立正站好,向团长*委报告:今年夏天山上的雪特别大,我们走了9天9夜,边境无异常,人员无伤亡。
泪水沿着他脱着皮的脸磕磕绊绊地滚下来,他哽咽着,使劲吸着气,不叫自己哭。
团长看不下去,好兄弟你啥也别说了,你哭吧,哭了心里好受点。我经常给你们讲,我最喜爱的一句话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咱守边防的兵跟爹娘、跟媳妇、跟孩子、跟战友,都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呀。分别的时候真不敢保证下一次就能见上。咱这房后的坡上,已经躺了28个弟兄了,咱说不定哪一天也就睡在那儿了。想开点……
陈重敏终于没有哭出声儿,他说团长别劝我了,我能想开,谁也不怨,我命苦。
他踉踉跄跄地回家属院去了。
不久,他屋里传出电视机的爆裂声和女人的哭泣声。
如今,和小秦一块被撞倒的那孩子已经上小学了,陈重敏和柳渊如也离了婚。他们吵架、哭泣、摔电视机,拼命地埋怨自己埋怨对方,可是谁也不敢提起儿子这两个字,心头黑云般的阴影永远抹不掉了。虽然他们家距离烈士墓不到米,俩人再竟没有勇气去儿子坟上看一眼。陈重敏甚至连儿子的照片也不敢看。他说,我一看照片,就想起是我提出让儿子上山的,我害了他呀。
心痛是一种说不出的痛。
说不出的痛只能靠自己排遣、淡忘。
在塔什库尔干县城柳渊如的家门口,我们被关在门外整整20分钟。她不愿意见我们,不愿意再进入往事。她已再婚,找的还是一位*人——边防武警的一位指导员,姓郝。柳渊如本来在喀什有收入颇丰的工作。但由于跟着陈重敏随*,把户口迁到了边塞,离婚后想回也回不去了。
郝指导员的样子已不年轻,他对我们的造访怀着明显的警觉。贾双洪从门缝里挤进去给他称兄道弟好一阵游说,我们才算进了门。
柳渊如就在堂屋里站着,很端庄的脸上有些茫然。
其实已经无须再问什么,我们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只是想见见她,表达我们对她的敬意与同情。
问到照片,这位妈妈说,照片有呢。她抱出了4本影集,她把亡故的爱子的照片保存得很好。她指着孩子最后一张照片说,这是8月15那天照的,第二天孩子就没了。
我发现,面对突然而至的不幸与打击,女人的表现比男人坚强。男人往往感到心被撞碎,变成一具木偶,不敢再面对悲惨的事实。而女人表面的软弱此时全变成柔韧。她在哭泣的同时,一点一点缝合不幸,治愈创伤。陈重敏在孩子死去之后,再不敢翻开影集,而柳渊如把儿子的照片排得整整齐齐。她这样做的时候,那颗母亲的心一定在淌血。
风把*衣吹得啪啪响,我们几位刚刚从吾甫浪巡逻归来的*人去看望陈小秦。他很安静地变成一堆土,躺在团部设在无名高地的烈士墓边上,不再理会爸爸妈妈的痛心与烦恼。
我们注意到,陈小秦的身旁,一群男人的墓穴边埋葬着一位年轻的母亲,碑上有她的名字:丁理引,31岁。丁理引的丈夫和女儿原来都是戍边的将士,现在他们早离开了边疆,而丁理引却永远埋在了这里。她无言地躺在这块高地上已经18年了。后来,我在乌鲁木齐的一家银行里见到了丁理引25岁的女儿王静。
王静高挑而美丽。
王静说我跟我妈妈长得一样。
王静从边防团复员时专门买了红漆,一笔一画地把妈妈的墓碑重新描了一遍,然后,她跪下身子,双手搂定石碑说,妈妈,妈妈,你想我了就托个梦给我啊。她没有听到回答,风很大。
王静说我有一个愿望,等我有了钱,我想把我妈妈迁回老家去。我们都走了,怕她一个人在那儿孤单。
我说不会的,那儿还有陈小秦,还有28名干部战士,他们都是聪明可人的孩子,他们会照顾好你妈妈的。
王静哭了,她不满周岁的女儿在她怀里痴痴地笑着。
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笑声,那是陈小秦在笑,还看见他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
我们在吾甫浪巡逻时,遭遇了大风急雪,雪粒如砂枪射出的子弹打得人无法抬头。我想起了陈重敏,我用袖子挡住流弹似的雪粒,深吸一口气,大声唱起气势很大*歌:向前向前向前……采访组的老刘、柳*和参加巡逻的兵都和着我的音节唱起来,那是气喘吁吁的合唱,那是身处风雪弥漫的边塞*人唱给自己心灵的歌。虽然声音嘶哑并被很快被大风撕碎,但感觉却比在卡拉OK厅里好多了。
我忽然想到,边塞的壮美,是由于苦难的衬托。陈重敏的家庭虽然是一个悲剧,但却是显示了勇敢精神的悲剧,是一首高昂的*歌,它不需要廉价的同情与眼泪,而是要唱出真正的人类勇气,唱出一种拼命向前的开拓精神。边塞的男人女人们用人生的困境、苦难、冒险,换来了内地人并不在意的平淡无奇的消息:平安无事。就像远方的游子无论多苦多难,写给父母的信里总是一句老话:一切都好,勿念。
这些在艰难中生存的边塞人给我们的民族精神增加了可贵的钙质。那是一种构成“民族良心”的素质,一种通过自我牺牲、自我克制实现整体利益的坚忍。苦难和激情建起的大厦名字叫平安,住在这样的大厦里,大概可以高枕无忧吧。
远远看到边防连营房的时候,他们门前的吾甫浪河因为下雨涨水了,十几米宽的河床骤然变成了七八十米宽的浩荡洪流。好在不深,我们骑在牦牛身上过河。牦牛顶着水逆流而上,走得很慢很艰难,河水漫过了我的大头鞋,把针扎一般的刺骨传遍全身。有好几次我都在想,不会过不去吧,我们会被洪水冲走吗?
好在对岸的士兵在为我们加油,他们站在细雨中冲我们招手,黑红的脸灿烂如花。
我是最后一个上岸的。从牦牛身上爬下来,失去知觉的脚有好长时间走不成路,一瘸一拐地来到房檐下。李鹏说,巡逻巡出感情了,今晚一定要住在我们连队。
我头疼得厉害,想回团部海拔低点的地方睡一觉。就说,我想去看世界杯,你这儿没电。
李鹏说,我们全连整夜发电,陪你一块看电视。
我很感动,只好说了实话,你这儿海拔太高了,能理解吗?
李鹏马上明白了,笑了笑说,后会有期。
吾甫浪巡逻使我们“西北边防行”一行人的脸全部变成了哈蜜瓜皮,鳞片一样裂开着,还往外翻。
要走了。贾双洪带着他的兵们来送我们。
一个一个握手。每只手都像农民的手,宽大、厚实、有力。那一刻,我们心里发堵,拙于辞令。没有官场上的奉承与言不由衷。
我想起指导员陈胜利的话,我不跟你说再见,是希望你不要再来,这儿毕竟很危险。我拍拍大约谈过一打对象的中尉连长赵汉卿:小伙子,别着急,肯定会有一位漂亮的古兰丹姆慧眼识英雄。赵汉卿笑道,等有了这样的人我给你写信。
荒原之马飞奔的风声使人别绪依依。车子像一片流云向东南方的天山飞去。天山的尽头,是富饶的乌鲁木齐和河西走廊。这是我的先人当年从帕米尔出发去寻找平原和水乡的道路,这条路使我亲切,也使我不舍。前望故乡,后望故乡,故乡用辽阔拥抱我,我用依恋拥抱故乡。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帕米尔的,不是所有的入都有缘分在茫茫雪野邂逅,我是幸运的一个。我这个在帕米尔闯来荡去不知深浅的家伙,在屋脊上领悟着银光闪闪的高原对地球的意义,对命运的索解,想念着那许多优秀的死者与生者,感慨着繁忙而又健忘的历史。
风声洒扫着荒野之路,焰红如火球一般的太阳,给雪山和河水抹了一层奇异的光芒。群山像红玉一样充满迷幻之色,又红又亮的水浪晶莹耀眼,我们如同在火海中穿行,浪漫而富有诗意。帕米尔将不会记起我的造访,而我则一生会永远体验它给我的痛楚与狂喜。
再见了,千古白头、住在蓝天岛屿之上的风雪帕米尔,你弥漫着手抓羊肉的膻香,生长着一茬茬绝代佳人古兰丹姆,成熟着一个个英俊少年阿米尔,还有那个仰卧在哨所里往泡沫塑料板上为热比古丽写下情诗的班长和在梦中拥有了10头牦牛3群绵年骑着骏马勇敢向柯尔克孜少女求婚其实什么也没敢说打起背包回了老家姓“牛”而没有牛的士兵。
帕米尔,我会再来看你。像到姥姥家或奶奶家走亲戚。
釆访组与巡逻队人员合影。前排左二为摄像刘树培,右三为摄影柳*,后排左二为指导员李鹏,左三张林,左四为营长贾双洪。
作者简介
作者张林供职于凤凰卫视出版中心,曾长期在西北为国戍边,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解放*文艺等刊物,深受文人学者的喜爱。
朗诵简介
陶继新,*河科技学院播音与主持艺术专业系主任,河南省十佳播音员。曾当兵、务工、读书,如今处于教学岗位的陶继新非常低调,喜欢各种口语艺术,对朗诵更是情有独钟。他自谦道:此次来到《郑在读诗》,着实过了一把朗诵的“瘾”,希望能够通过这首《心愿》,与各位朗诵爱好者们交流、探讨,共同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