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博科夫短篇小说三篇
小精灵
我沉思着,用笔尖勾描墨水瓶的摇摇圆影。里屋的打点钟声已过,可我这幻想家却仿佛感觉,有谁在敲门,起先很轻很轻,之后越来越响,一连敲了十二下,就满怀期待地停止了。
“嗯,我在,请进……”
门把手腼腆地发出一声吱响,泪烛的火苗弯了弯腰。他从矩形黑暗中突然侧身出现——驼背,灰白,披一层来自光莹寒夜的玉屑……
我认得他的脸,啊,早就认得!
右眼还在暗影中,左眼已怯怯地望向我,椭圆形,淡绿色。瞳孔发红,像一枚锈斑……而这鬓角上苔状的灰白细屑,还有隐约可见的浅银色眉毛,以及无须的嘴边一条滑稽的细纹,——这一切都如此抚弄着我的记忆,将它隐隐触痛!
我站起身来,他迈步向前。
他破旧的小外套似乎扣得不太对头,是女式扣法。他手里拿着一顶帽子,不对,拿着一个深色的、并不平整的小包袱,根本没什么帽子……
没错,当然,我认得他,甚至可能还爱过他,只是我实在怎么也想不起来,我们于何处何时遇见,可也许,我们常常碰面,否则我不会如此牢记着那儿这双蔓越莓红色的嘴唇、这对尖细的耳朵、这个好玩的喉结……
我殷勤地喃喃问候,握了他飘轻、冷冰的手,碰了碰老圈椅的靠背。他坐下了,像乌鸦在树墩落脚,他急忙开始道来:
“外面好可怕。所以我过来了。过来看看你。认出我了吗?要知道,我就是和你,过去常常一连几天在一起,你追我跑,我喊你闹……在那儿,在家乡……难道你忘了?”
他的声音仿佛使我目眩,开始头晕眼花。我忆起那幸福,那响彻耳畔、无边无际、一去不返的幸福……
不,不可能!我是一个人……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可的确有谁坐在我旁边:他瘦骨嶙峋,模样怪诞,穿着一双大耳朵似的袖珍德国靴,他的嗓音清脆,簌簌作响,是金色、是鲜艳欲滴的绿色,那样熟悉,而言语依然那样简朴、有人情。
“嘿,瞧,想起来啦?对,我就是以前的树精,热情的精灵……可我最后也只好逃走……”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仿佛又重新看到流云、高高的叶浪、桦树皮上好似浪花飞沫的小光点,还有恒久、悦耳的喧哗……他朝我弯过腰来,温和地望进我的眼睛。
“还记得我们的森林,我们的黑杉树、白桦树吗?被砍光了……我可惜得不得了,眼看一棵棵小白桦咯吱咯吱折断、倒下,可我又能帮上什么呢?我被赶进沼泽地,我哭号,像只大麻鹭在叫,然后又飞快跑向附近的针叶林。
“我在那儿想家,还是没法不抽抽搭搭地哭……刚一开始习惯,但你看,就连针叶林也没了,只有让火烧过的一片瓦灰。我只好又到处晃荡。我给自己找了个小树林,是个不错的小树林,它茂密、黑压压的、空气新鲜,可不知怎地还是不对……以前,我常常从早玩到晚,吹风打哨,拍手鼓掌,吓唬人……你自己还记得:有一天,你在丛林深处迷了路,——你和一条小白裙,我却把小路都打成结,转动树干,在叶子间穿来穿去,我一整晚都在作弄你……但我那么做只是想开开玩笑,尽管有人污蔑我……可在这儿我却安静下来了,新居并不让人开心……周围老是有什么在没日没夜地噼啪响。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自己的兄弟,是一只树精在那边玩乐。我喊了一声,又侧着耳朵去听。有噼啪声,隆隆声……不,那不是按我们的方式发出的声音。有一次,临近傍晚,我跳上林间空地,看见有人躺在那里,有的仰着,有的趴着。好吧,我想,我要把他们吵醒,推醒!我开始晃树枝,扔松果,叨叨,咕咕……闹了整整一个钟头,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凑近一瞧,吓呆了。这个的头挂在一根红色细线上,那个的肚子是一堆肥肥的蠕虫……我受不了了。我长号一声,跳起来跑开了……
“我在不同的树林里流浪了很久,可还是没找到安乐的生活。有时是死寂、荒凉、要命的苦闷,有时是那种最好想都别想的恐怖。最后我下定决心:变成一个小乡巴佬,一个背着包的流浪汉,彻底离开:永别了,罗斯!在罗斯,我有一个兄弟,水妖。他帮了我一把。这可怜的家伙也在逃生。他一直在惊讶,他说,我们赶上了什么时候啊,——真是灾难!他还说,古时候,他虽然顽皮,常在那儿蛊诱人(他曾经非常好客),不过,在他的金色水底,他曾那样疼爱他们、爱抚他们,他曾用那么动听的歌声诱惑他们!可是现在,他说,只有多得不得了的死人在漂,河水就跟血一样,稠、热、黏,没法呼吸……于是他带上了我。他自己到远海漫游去了,把我顺路放在了雾气腾腾的岸边,——‘去吧,兄弟,给自己找一丛合心的灌木。’我什么也没找着,不想却来到这里,这个可怕的异国他乡的石头城……就这样我变成了人形,小衣领、小靴子,该有的都有,还学会了照他们那样讲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的两眼晶耀,有如湿润的叶子,他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在飘忽烛火的摇曳反光中,往左梳的白发古怪地闪烁。
“我知道,你也想家,”清亮的声音重新响起,“可如果跟我骤雨暴风一般的想念相比,你的想念只是一个熟睡的人那平稳的呼吸。想想吧:我们的族人在罗斯一个也不剩了。一些成了袅袅烟雾,另一些散落在五洲四海。家乡的河流忧伤了,再不见哪只淘气的手去搅碎月光,那些侥幸没被割下的风铃草失去了亲人,默不做声,它们曾是轻盈田妖(我的对手)的天蓝色古斯里琴。毛茸茸的、温柔的家神哭着离开了你那蒙羞受辱的家,小树林也枯萎了,亮也动人、暗也迷*的小树林……
“但我们本是你的灵感啊,罗斯,是你难以理解的美,是千古魅惑……可我们全都走了,被一只疯狂的蛾子赶走了。
“朋友,我快死了,跟我说说话吧,跟我说你爱我,说你爱这只无家可归的幽灵,坐近一点,把手给我……”
蜡烛咝咝灭了。冰冷的手指触了触我的手掌,忧郁的、熟悉的笑声响起,又悄寂。
等我点燃蜡烛,椅上已空无一人……空无一人……只是房里还散漫着白桦和湿苔清妙的香……
柏林向导
早晨我去了趟动物园,现在正跟一位朋友(我的老酒友)走进一家啤酒馆:天蓝色招牌,上有白色字母写成的“狮子酿”[①],端一杯啤酒的狮子从旁边的画里暗使眼色。落座后,我跟朋友讲起管道、电车,以及其他重要的东西。
一、管道
在我的住所前面,有根巨大的黑色管道沿着人行道平放,一俄尺[②]开外是另一根,那边还有第三根、第四根:街道的铁肠子,还空闲着,还没给放到柏油下面的土壤深处。从卡车上当啷卸下的前几日,小男孩们还会围着它们跑来跑去,手脚并用地穿过这些圆圆的隧道,可一周以后,已经没人在玩,只有雪落纷纷。而今,当我在半明半暗的拂晓走出房门,便看见每根黑管上都有同等大小的白色长条。沿着其中一根(旁边恰为轨道转弯处)管口的内里斜面,一辆还亮着灯的有轨电车的反光向上跃飞,好似橙色的闪电。今天,有人用手指在长条雪面写下了ОТТО[③],我想,这名字——侧面是两个白色的О,中间是一对安静的辅音——同这层静躺的白雪、同这有两个窟窿和神秘深处的管道分外相宜。
二、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将在二十年后消失,如同已经消失的有轨马车[④]。我已从它身上觉出某种过时的东西、某种老式的魅力。它的一切都有些笨拙、摇晃,假如遇上过急的转弯,弓子会从导线上掉下,然后,售票员或一位乘客会从车尾探出身去,向上看,拉长身子,摆动绳索,竭力把弓子挂回原处。我常想,四轮驿车的马车夫应该也曾时而掉下鞭子,然后猛然勒住自己的四匹马,再打发一个身穿长襟仆役制服的小伙子捡回鞭子,小伙子正坐在赶车人的旁边,刺耳地吹着小号角,那时,四轮驿车正穿过村庄离开,隆隆辘辘地碾过鹅卵石子。
分发车票的电车售票员有双尤为特别的手。它们像钢琴家的手那样,动作灵敏,不过,售票员的手倒并非柔若无骨、汗水浸浸,也没有柔和的指甲,它们相当粗涩,以至于当你把硬币倒入售票员的掌心,并无意间同这仿佛长满粗糙干壳的手掌触碰,你心里会感到不舒服。不过尽管它们生得粗陋、手指肥厚,也还是异常灵巧、能干。我好奇地看着售票员用黑色的方指甲压住一张小小的车票、在两个地方打孔,看着伸开五指的手掌在皮革钱袋里摸索、搂些硬币找零,跟着马上“砰”一声关好钱袋,拉拽叮叮咚咚的铃线,或用拇指猛一下冲开前门的小窗,把票递给站在前边空当的乘客。而与此同时车厢一直在晃,过道上的人抓住皮挂带,随着每回晃动时而前倾,时而后仰,然而,售票员却不会掉落一个硬币、一小张从票卷扯下的票。现在,在冬天,前面小门的下部罩上了绿呢,窗户因严寒变得模糊,在车站、在人行道的边缘,丛集着圣诞树。乘客的脚冻坏了,售票员的手时而放进一只露指的灰色针织手套。在终点站,前部车厢脱开了钩,转入侧线,围着留下的车厢行驶,从后方回返,——这里面有某种类似于女性之温顺守待的东西,当第二节车厢等着第一节——男性的——向上抛出噼啪作响的轻焰,重新疾驰而至,与其相连。我又想起十八年前,在彼得堡,几匹马被解开绳子,引到大腹便便的蓝色有轨马车周围。
有轨马车已经消失,有轨电车也将消失。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某个古怪的柏林作家若想描写我们时代,便会从老机械博物馆找出一截期颐之年的有轨电车车厢,*颜色,样子粗笨,有老式的拱状座位,还会从老服饰博物馆找出一套黑色的、有光亮纽扣的售票员制服,然后,他会回家,写下对柏林旧日街道的描述。那时,一切都将弥足珍贵、意味深长,——每一个细节:售票员的钱袋、小窗上的广告、有轨电车那独特的晃荡(我们的后辈也许能够想象),一切都将因年岁变得高贵、得到原谅。
我想,作家创作的意义就在这里:描绘寻常事物,按照它们映于未来岁月温和镜面中的样子;发现它们身上那种芳香的温柔,那温柔只有后人在遥远的时日方可嗅出,那时,我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琐细都将自行变得极丽、绮美,那时,一个身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的人,将为一场优雅的化装舞会盛装打扮。
三、劳作
这是我从电车车窗看到的各种劳作样式。
在一个十字路口,轨道边上的柏油路面翘裂了;四个工人轮流用大锤敲击铁桩;第一个敲完时,第二个已经以大幅且准确的动作放低锤子;第二锤“当”一响,又被高高扬起,此时第三、第四锤挨个均匀倒落。我听着他们不紧不慢的丁当声,一口自鸣铁钟,四串复沓而至的音符。
一个年轻的白帽子面包师踏着三轮掠过,在这面粉满身的人身上,有某种天使般的东西。一辆顶上放有箱子的带蓬大车丁丁响过,箱内,从小酒馆收来的空瓶子齐整成行,不时闪现出碧绿的微光。一棵修长、黯黑的落叶松被神秘地运上四轮大车,它平躺着,树冠柔柔轻颤,带土的根被裹进结实的蒲包,在树的根部形成一个巨大的*褐色炸弹。一个邮差把袋子放到钴蓝色邮箱下面,将它从下往上挂好,于是伴着匆促的沙沙声响,邮箱不觉被暗暗倒空,然后,邮差“啪”一声关上变沉了的袋子的方形大口。不过,最好看的也许是堆垛在货车上的肉色畜体,上有粉色瘀斑和环状图案,以及一个身系围裙、头戴长后沿皮风帽的人,他正把沉沉的肉块扛到背上,弓着身子,穿过人行道,将其运往屠夫鲜红的小铺。
四、伊甸园
每个大城市都有它自己的、人造的人间天堂。
如果说,教会对我们讲福音书,那么,动物园则让我们记起旧约那庄严、温柔的开头。遗憾的只是,这片人造乐土整个在栅栏里,不过也对,要是没有隔栅,狮子就会吞了黇鹿。当然,这里毕竟还是天堂,既然人类有能力重建天堂。也难怪柏林动物园对面的大酒店起名为“伊甸园[⑤]酒店”。
现在,在热带动物被藏起来的冬天,我建议参观两栖动物馆、昆虫馆、水族馆。在昏暗的大厅里,一排排被从旁照亮的橱窗好像尼摩船长[⑥]的小窗,他曾透过那些小窗,从自己的潜水艇观看回旋于大西洲[⑦]的废墟里的海洋生物。在这些橱窗后面,在发光的深处,溜过几尾透明的鱼,鱼鳍忽地光耀欲燃,海底之花在呼吸,在一小块沙地上,躺着一只活着的深红色五角海星。可见,臭名昭著的象征就是由此出现:就是从大洋底部,从很久前就历经各种纷乱的、已被淹没的大西洲的黑暗之中,现出愚蠢的乌托邦经验,以及一切使我们不安的事物。
哦,当然,还得看看人们怎么喂养乌龟。这些沉重、古老的角质圆顶运自加拉帕戈斯群岛[⑧]。老态龙钟、小心谨慎地,一个长满皱纹的扁头和两片毫无用处的脚掌从五普特[⑨]重的圆顶下面慢慢探出(就像电影放映机里被稍稍卡住的胶片)。乌龟将头插入一堆湿润的蔬菜,用肥厚、松散的舌头(让人莫名想到一个有鼻音的笨蛋的舌头,正无精打采地吐出不成形的言语)邋遢地咀嚼着菜叶。
可它上面这蓬圆顶,——啊,这蓬圆顶,——古老、黯旧的青铜,壮丽的岁月之重……
五、啤酒馆
“这是非常糟糕的向导,”我的老酒友阴郁地说,“谁有兴趣知道,您怎么坐电车、怎么去柏林的水族馆?”
我们所在的啤酒馆由两个房间组成,一个大,另一个小些。大屋正中有张台球桌,角落里有几张小桌,大门对面是吧台,其后是架上的酒瓶子。窗间墙上用短木杆挂着报纸和杂志,像一面面纸旗。往里去有条宽阔的过道,从那儿可以看见一个狭小的房间,里面沿墙摆放着一张绿沙发,沙发上面挂着镜子;从镜中跌出一个蒙着方格漆布的半圆形桌子,牢牢立于沙发跟前。这个房间是酒馆老板简陋住宅的一部分。那是他太太,胸部丰满、韶华已逝的德国女人,她正给一个浅色头发的小孩喂汤。
“不好玩,”朋友沮丧地打着哈欠断言,“问题完全不在于电车和乌龟。总之……一句话,无聊。一个无聊的城市,一个别人的城市。住着也贵……”
我们的一隅靠近吧台,从这儿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往里处的过道上,有沙发、镜子、桌子。老板从桌上收起碗碟。小孩托着下巴,认真细看一本固定在手柄上的画报。
“您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我的酒友发问,又带着一声叹息,慢慢地转过身去,椅子发出沉重的吱吱声。
在那儿,往里处,小孩自己留在了沙发上。他从那儿能看见酒馆不大的厅堂(我们正身处其中),内有台球桌的丝绒小岛、不准他碰的象牙白色的球、吧台的金属光泽、一张小桌旁两个肥胖的司机,还有别人身后的我和朋友。他早已习惯所有这些,他不会因我们的邻近发窘。我还知道一件事:不管他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他将永远记得儿时每日从喂他喝汤的小屋里看到的画面,会记得台球桌,记得一个没穿外套的夜里来客,曾移开尖削的白色手肘,用台球杆射向球,还会记得雪茄的青烟、人声的喧哗,还有吧台后的父亲,记得他拧开龙头、接满一杯啤酒的样子。
“我不明白你在那儿看到了什么,”我朋友说道,又朝我转过身来。
而我该如何向他讲明,我瞥见了某君未来的回忆?
[①]德文为L?wenbr?u,是一种家酿啤酒。
[②]俄国度量单位。一俄尺约为零点七一米。
[③]奥托,德国人名。
[④]有轨马车可谓有轨电车的前身,在俄国出现的时间约为十九世纪六十年代至二十世纪前十年,多见于彼得堡、莫斯科、喀山等大城市。
[⑤]德文的“天堂”。——原注
[⑥]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小说《海底两万里》的人物,“鹦鹉螺号”潜水艇船长。
[⑦]传说中沉没于大西洋的岛屿。
[⑧]起初名作“斯坎塔达斯岛”(西语意为“魔*岛”),后因岛上有许多大乌龟,故被称为“加拉帕斯戈群岛”(西语意为“巨龟之岛”),厄瓜多尔共和国将其统治后,又改名为“科隆群岛”。
[⑨]俄国度量单位。一普特约为十六点三公斤。
圈*
第二,因为对俄国的疯狂念想已让他搅肚翻肠。第三,最后,因为他惋惜自己那些年的青春,以及与其相关的一切——愤恨,钝拙,热情,还有绿得刺眼的早晨,那时候,树林里的金*鹂能把人震聋。他坐在咖啡馆,不断用管中水流稀释颜色渐淡的甜酒,带着一颗紧缩的心回想往昔,带着忧郁。何种忧郁?便是那还不为我们充分洞究的忧郁。昔日种种也跟着因叹气上扬的胸脯一同升起,于是他已故的父亲缓缓起身,舒展肩膀:伊里亚·伊里奇·贝奇科夫,我们村的中学老师[①],系一只松软的黑领结,着一件老式的茧绸短上衣(衣扣始于高处,也终于高处,露出内里背心上横搭的表链),面色隐约泛红,头已谢顶,却还蒙着一层什么东西,有些类似春天的鹿角上常见的那种柔茸,他的两颊有许多小褶子,髭须柔软,鼻子旁长了个肉瘤,像是肥大的鼻孔多卷了一下。读中学和大学的时候,因诺肯季常去住在列希诺[②]的父亲那里度假。倘若忆得更深,便还可想起,人们是怎样拆除村子尽头的老学校,又建起一所新的。奠基仪式。风中的祈祷。抛金币[③]的康·尼·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硬币侧陷入土中……在这座花岗石新楼里,一连好些年(直至融入记忆)都快活地散发着胶水的香味。教室里有各种发亮的教具,比如草地害虫和森林害虫的画像,但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送来的鸟类标本让因诺肯季特别恼火。跟人民玩玩!没错,他以为自己是个严厉的平民,以前,当他有时望向河对岸贵族老爷的古老禁地,那倒映于水中的庞大的黑色建筑(突然,针叶林间探出一朵牛奶色的稠李云),仇恨便使他无法呼吸(或者似乎如此)。
新学校恰好建于世纪之交:那时,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已从自己的第五次中亚行归来,正同年轻的妻子(他的年纪是她的整整两倍)在自己彼得堡的庄园里消夏。你能潜入多深的地方啊!天!在影影绰绰的雾里,好像一切都发生在水底。因诺肯季看见自己三四岁的样子,他正与父亲进入庄园,漂过绝美的房子,父亲踮脚而行,身前拿着一束咯吱响的湿润的铃兰,好像一切都是湿的,在闪闪发光,吱吱作响,颤颤巍巍。再辨不出更多别的。可这些后来都成了羞人的回忆——花,“踮脚”,还有伊里亚·伊里奇汗涔涔的太阳穴,都成了卑躬屈膝的隐秘象征,特别是当他得知,父亲由“我们的老爷”从一桩不大却难缠的*治事件中解救出来,因为要不是他去说情,父亲就被流放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塔尼娅以前常说,他们家不仅在动物王国有亲属,在植物王国和矿物王国也有。的确如此:以“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命名的有野鸡、羚羊、杜鹃花的新物种,甚至还有整整一条山脉(他本人则主要记述昆虫)。但他的这些发现、学术功绩与千万次冒险(众所共知他对它们不屑一顾),却未能迫使所有人宽容看待他的显贵出身与丰厚财富。此外,我们也别忘了,我们的知识分子中间存在相当一部分人,他们鄙视各种非实用的自然科学,也因而去指责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他对“罗布泊小昆虫”的兴趣大于对俄国庄稼汉的兴趣。幼年的因诺肯季宁愿相信一些(白痴)故事,关于他那些露水情人,中国式残忍,关于他完成的*府的秘密差使,刁难英国人……他的实际形象反倒落得模糊:一只没戴手套的手正在抛金币(而更早些,在拜访庄园的时候,主人的形象是同大厅里遇见的天蓝色卡尔梅克人混合在一起的)。随后,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去了撒马尔罕[④]或韦尔内[⑤](他习惯从那里开始闲逛),很久都没回来。他家人似乎喜欢克里木的庄园胜过彼得堡的庄园,不过一到冬天还是住在首都[⑥]。在那里,在岸边,立着他们涂成橄榄色的双层私邸。因诺肯季曾偶然从旁走过,他恍惚记得,在落地窗里,透过印花的薄窗纱,一尊女子雕像在发白,那洁白如糖的微凹的臀。橄榄色的肋骨高拱的男像柱支撑着阳台,他们那石头肌肉的紧绷状态和受苦受难、张牙露齿的样子,在一个热情洋溢的八年级学生眼里,俨然一个被奴役的无产者的讽喻。有一两次,也是在那里,在岸边,在一个有风的涅瓦河的春日,他遇见了小戈杜诺娃—车尔登采娃,还有猎狐梗[⑦],还有女家庭教师,旋风般经过,可又那么清楚,比如,塔尼娅那年大约十二岁,她脚步飞快,穿一双玲珑的系带长靴,着一件带金色海*扣的蓝色短大衣,在拍打自己。用什么?好像是用系猎狐梗的皮带拍打蓝色裙子的褶。刮过流冰的风,吹乱了她那顶小小水手帽上的飘带,稍稍落后的家庭教师加快脚步,弯了弯卡拉库利羊羔皮衣里的身躯,甩出一只紧裹在卷毛手笼里的手。
他住在奥赫塔[⑧]的姨妈(一个裁缝)家里。他阴郁,不合群,学习费劲,费九牛二虎之力,最大希望只是及格,但他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以优异成绩从中学毕业,此后进入医学系。同时他父亲对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的景仰也在不可思议地增长。他到特维尔[⑨]近郊做临时家教,度过了一个夏天。直到次年六月,他回到列希诺,才略有不快地得知,河那边的庄园又住人了。
再说说这条河,说它高高的河岸,老旧的浴棚。向下通往浴棚的,是一条有台阶(每级台阶上都趴了只蛤蟆)的黏土小路,路的首端不是谁都能找到,它源于教堂后面的赤杨树丛。他在河边的固定玩伴是瓦西里,铁匠的儿子,年龄不明的小伙子(自己也不知道确切年纪是十五岁还是已满二十)。他又矮又壮,长了麻子,穿着补丁裤,光着一双大脚(颜色让人想到沾了泥的胡萝卜),也是同样阴郁,如同那时的因诺肯季自己。木桩倒映水中,如风琴般,时卷,时舒;浴棚潮闷的木板桥下,传出水声,潺潺,哒哒;蠕虫在染上泥土的蒙巴谢水果糖[⑩]盒里,无精打采地扭动。瓦西里把一只小虫的肥肚子拉过来穿上小钩,留意让钩尖毫不外露,又给那坏小子加点儿圣礼般的口水调味,再将上了铅锤的鱼线越过栏杆投下。日暮降临。天上横亘着一大片玫瑰紫,形似翎羽,或空中连绵起伏的群山。蝙蝠已经开始飞来飞去,带着有膜生物过分的寂静和令人不快的疾速。同时,鱼开始咬钩,而瓦西里先不管鱼竿,只是把变紧的、抖颤的鱼线揪在指间,不时轻提,感受水底痉挛的牢靠度,突然,拉出一条鮈鱼或拟鲤,再随随便便地(甚至还伴着某种肆无忌惮的咯吱碎响)从小小的、圆圆的、没有牙齿的鱼嘴里猛地拔下小钩,把它(神经错乱了,扯破的鳃上渗出粉红色的血)放进一个玻璃罐子,它在罐里游起来,突起下唇,是条鰕虎鱼。温热阴晦的天气尤其好:空中下起难辨的丝雨,在水面散开,化作无数相互交叉的圈,在这些圈圈之中,又处处现出另一类别种起源的圈,它的圆心突如其来——或是一尾跃起的鱼,或为一片坠落的叶(但马上就开始随波逐流)。而在这片微温的灯心草[11]下游泳又是多么愉快啊,在两种同源异质的自然原素——厚的河流之水与薄的天空之水——的混成交界!因诺肯季有所节制地游,后又用毛巾久久地擦拭身体。农家的小男孩们却在水里手舞足蹈,直到筋疲力尽才终于跳出,再把裤子使劲拉上湿淋淋的大腿,浑身发抖,牙齿打颤,细小的浓鼻涕从鼻孔流向嘴巴。
那个夏天,他比往常更阴郁,很少跟父亲讲话,倒越来越多咕哝和哼哼。从自己这方而言,伊里亚·伊里奇在儿子面前感到一种奇怪的尴尬,这主要因为,他既恐惧又深受感动地认为,儿子跟那个年少的自己一样,一心活在一个秘密的纯净世界。伊里亚·伊里奇的房间:尘土回旋的太阳光线;小桌(他自己手工做的,还烙出了花样,涂上了漆)上的毛绒相框里,是亡妻的照片,那样年轻,着一条有贝尔特绦带[12]的连衣裙,系一小段束腰宽带,有张绝美的椭圆形鹅蛋脸(鹅蛋脸符合那些年里人们对女性之美的理解),照片旁边,是一方内嵌珍珠母色风光图的玻璃镇纸和一只用来擦拭笔尖的布制小公鸡;窗间墙上,挂着一幅列夫·托尔斯泰的画像,人像全由小说《霍尔斯特梅尔》[13]文本的缩微铅字构成。因诺肯季睡在隔壁小屋的皮沙发上。逍遥自在的一长日过后,他睡得很香;不过有时,另一种梦幻却带来特殊转变,感觉的力量似乎把他从梦之圈里抬了起来,醒后,好一会儿他都仍旧躺着,嫌恶感使他害怕移动。
每天早晨他都去往树林,腋下夹着课本,双手插入束起他白色斜领衬衫的细绳之下。从移偏的制帽下面,一绺绺如画的褐色头发爬上并不平坦的前额,连字眉紧皱。他本身长得不难看,虽然嘴唇太厚了。在树林里,他坐在一棵白桦肥厚的树干上(它不久前被一场暴风雨刮倒,全身的叶子至今还在为此打击而惊颤)吸烟,拿书挡住匆忙赶路的蚂蚁的去路,或是自己陷入忧郁的沉思。作为一个孤独、敏感、容易见怪的少年,他能特别敏锐地感觉到事物的社会面。因此,他觉得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一家夏季生活周围的一切都让人极为反感,比如说,他们的家奴,——“家奴”,他带着几近淫荡的嫌恶咬牙切齿地重复。这里说的有肥胖的司机,他的雀斑,绒布制的仆人制服,橙*色的皮护腿,浆硬的领子(支起后脑勺红褐色的褶子,当他在车棚发动一辆同样讨厌的、里面包了层锃亮的大红色皮革的汽车,这后脑勺就会充血),长着络腮胡子的白发仆人(常剪下新出生的猎狐梗的尾巴),还有家庭教师(英国人,常常不戴帽地行过村庄,穿着塑胶雨衣和白色裤子,这便成了小男孩们的笑料,说什么“宗教游行”[14]或“长衬裤”),还有打短工的婆娘(每天早晨都来给林荫道除草。监督她们的是一个耳背且稍微驼背的小老头,穿件粉色衬衫,他带着特别的劲头和古老的热忱,打扫大门前的台阶作为收尾)……因诺肯季仍然把那同一本书夹在腋下(这妨碍了他抱起双手,他有时本想如此)站立着,靠在园中一棵树上,忧郁地看看这,看看那,看白色房子光亮的屋顶,它还没有睡醒……
他好像是从小山上第一次看见他们:盘山路上,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前面是塔尼娅,她像男孩子一样,骑着一匹色泽鲜艳的枣红大马;她旁边是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本人,一位普普通通的先生,骑着一匹矮小的灰色溜蹄马;他们后面是穿马裤的英国人;还有谁;最后是塔尼娅的弟弟,一个十三岁上下的小男孩,他突然策马超过大家,疾驰上山,像骑师一样挥动双肘。
此后还有其他几回偶遇,然后……那么,有请——在六月中旬一个炎热的日子……
在六月中旬一个炎热的日子,道路两旁割草的人们大幅摆动,衬衫时而贴向右边的锁骨,时而贴向左边的。“愿神相助,”伊里亚·伊里奇路过时说。他戴着自己最好的帽子,巴拿马草帽,捧着一束紫花香花芥。因诺肯季默默地走在旁边,转动嘴巴(嗑瓜子)。他们走近了庄园。草地网球场上,那个耳背的粉色小老头系着围裙,把刷子浸到桶里,然后弯腰及地,退着拖出一道奶油色粗线条。“愿神相助,”伊里亚·伊里奇路过时说。
林荫道上摆着桌子,桌布上闪耀着俄国斑斑点点的光。披着毛皮长围巾、银灰色头发往后梳的女管家已经把可可饮料倒进了一个个深蓝色的杯子,仆人又把杯子分发出去。院里人多,吵闹,有很多客人,有亲戚和邻居。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已有相当年纪,胡子颜色在灰与浅*之间,有眼纹)的一只脚搭在长凳上,他在逗一只猎狐梗,让它跳高。狗跳得很高,努力去咬那个湿的小球,而且竟还机灵地趁着腾跃到半空之时,再度往上拉伸,全身的肌肉随之抽动。伊丽莎白·巴甫洛夫娜夫人(高个子,面色红润,戴一顶边沿轻颤的大帽子)同另一位女士走过园子,两手举起轻轻一拍[15],一边走,一边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伊里亚·伊里奇手捧花束站着,鞠躬致意……在花花绿绿的幻景中(因诺肯季正被最强烈的困窘淹没,尽管他前一晚已简单预演过一场“公民的蔑视”)闪过年轻的人们、跑来跑去的孩子、谁的黑底红罂粟花的披肩、第二只猎狐梗,——而主要的是,主要的是:今日年满二八的塔尼娅的脸,它轻快地掠过光、掠过影,还看不清楚,却已经以一种致命的诱惑威胁着他。
都入座了。他落在最阴凉的桌尾,这儿的座客并没太热衷于相互交谈,而是把头一致扭向发出欢声笑语的地方,那儿有一个瑰丽的、插满小蜡烛的光滑如缎的玫瑰色大蛋糕,还有孩子们的欢呼,还有两只差点儿没跳上桌的猎狐梗的齐声共吠……而在这儿,最末等的人们似乎让椴树荫影的一个个圈给连起来了:茫然微笑的伊里亚·伊里奇;裙子飘逸可样貌难看的姑娘(后因不安出了臭汗);眼睛并不和善的法国老太太,桌下的膝盖上抱着一只看不见的小东西,它有时发出小铃的声响……因诺肯季的邻座是管家的弟弟,一个蠢笨、无趣的人,还是结巴。因诺肯季跟他说话只是由于自己极怕沉默,尽管交谈令人疲惫不堪,他还是绝望地抓住它,不过后来,在他成为这儿的常客以后,当他再次偶遇这个可怜人,却再也不跟他说话了,他躲着他,就像躲着某个陷阱或一段耻辱记忆。
一只会飞的椴树果旋转着,慢慢落上桌布。
在坐着贵族的那端,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正跟桌对面一位穿花边裙的老太太高声说话,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搂着女儿的柳腰,她站在旁边,将掌中的小球向上抛。好一阵功夫因诺肯季(一个令人愉快的笨手笨脚的人)都在同一小块甘美的蛋糕纠缠,它掉到盘外去了,而这下,由于笨拙的一碰,又翻到了桌底(我们就把它留在那里)。伊里亚·伊里奇总在枉然微笑,或是吮小胡子;有人请他传一下饼干,他就迸出幸福的哈哈大笑,传了。突然,就在因诺肯季的耳朵上面,传来快速的喘气声:塔尼娅手里拿着球,面无笑意地看着他,提议“跟我们一起玩吧”。他窘得浑身发热,费力地从桌前走出,还碰到了邻座——他没能马上把右腿从花园的公用长凳下抽出。
人们这么说她:“多好看的小姐!”她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一对海狗皮般柔软的黑色眉毛,一双大而苍白的柔唇,几颗尖尖的门齿,她身体不好或情绪不佳的时候,唇上的茸毛会变得显眼。她热爱所有夏天的游戏,什么都玩得灵巧,带着某种迷人的专注。于是,当然,跟瓦西里一起钓鮈鱼的粗朴活动自然而然地终止了,瓦西里纳闷“怎么了”,一个傍晚,突然出现在学校旁边,把因诺肯季叫到跟前,犹犹豫豫地咧着嘴笑,把装满蠕虫的盒子举到脸边,那时,因诺肯季心下暗颤,意识到自己对人民的背叛。同时,来自新知们的快乐也不多。事情成了这样:他终究还是没能走近他们的生活圈子的中心,只是徘徊在它的绿色圆周,参加过一些夏季的消遣,却从未进入房屋里面。这激怒了他。他渴望得到邀请,只是为了高傲地拒绝。总之,他总在戒备着,闷闷不乐,晒得黝黑,头发散乱,总是咬牙切齿,塔尼娅的每一个词好像都在他那边投下了一小片侮辱的阴影,我的天哪,他是多么仇恨他们所有人——她那些表兄弟、女伴、快活的狗……突然这一切都悄无声息地模糊了,消失了,于是,在一个八月之夜如丝绒般柔软的黑暗中,他坐在园子的篱笆门上等待;伸进衬衫的字条微微刺痛着皮肤,跟旧小说写的一样。给他捎来字条的是个赤脚丫头。他觉得这简短的邀约是在戏弄人,但到底还是让步了,也做对了:从夜晚平稳的沙沙声里,分离出轻盈步履的咯吱声响。她的到来、她的喃喃低语和亲近,对他来说,是个奇迹。她冰凉巧手的突然触碰惊了他的童贞。一轮巨大、迅速升起的月亮透过群木燃烧。塔尼娅成了泪人,颤抖着,咸咸的唇在他身上盲然轻蹭,塔尼娅说她明天就要和母亲一起到南方去了,说全都结束了,嗳,他怎么那样迟钝……“别走,塔尼娅,”——他恳求起来,但起风了,她哭得愈发厉害……她跑开以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听耳畔的喧响,过了一会儿,才沿着一条漆黑并且好像在晃的路走开,然后,跟德国人的战争打响,总之一切都分崩离析了,但又逐渐重聚,他已经成为捷克疗养院的贝尔教授的助手,好像在一九二四年,又跟教授到了萨瓦[16]工作,有一天,好像是在夏蒙尼[17],他偶然遇见一位年轻的苏联地质学家,两人畅谈起来,后者提到,就在五十年前,费琴科[18](费尔干纳[19]的探路者!)像个普通游客那样死去,地质学家补充道,事情往往如此:死亡已经太习惯于追逐野山与沙漠中的勇士,因此它也会别无他意地开着玩笑,继续在各种情况下威胁他们,出其不意(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地抓住他们。那样遇难的人有费琴科,有谢韦尔采夫[20],有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还没算上那些外国名家,比如斯皮克[21]、迪蒙·迪维尔[22]……而又在几年以后,因诺肯季曾到巴黎短暂逗留,因公访问同行之后,他正顺着楼梯往下疾走(还在戴一只手套),这时,在楼梯间的一小片空地上,一位背微驼的高个子女士走出电梯,他一眼就认出她是伊丽莎白·巴甫洛夫娜。“当然,我记得您,怎么可能不记得?”她说,并未直视他的脸,而是不知为何越过他的肩膀望去,仿佛在他身后站着谁(她轻轻斜眼看了看)。“嘿,来我们家看看,亲爱的,”她摆脱了短暂的恍惚,接着说道,然后用鞋尖掀开一条吃满灰尘的厚垫子的一角,以便从它底下取出钥匙。因诺肯季跟在她后面走进门去,痛苦万分,因为他怎么都回想不起,关于她先生牺牲的事(如何与何时),人们到底跟他说过什么。
稍后,塔尼娅回来了,她的所有特征在这二十年里变得更加清楚,脸更小,眼睛更和善。她马上吸起了烟,笑了起来,无拘无束地跟他一同回忆那个遥远的夏天。而他却一直讶异,塔尼娅,还有她母亲,竟不提起已故之人,只是那样简单地谈着过去,却不嚎啕大哭,而就连他,一个外人,都还是想哭。或者,可能她们是在硬端着?走出一个苍白、深色头发、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这是我女儿,嘿,过来,”塔尼娅说着,把烧得通红的烟头插入一只用来当烟灰缸的贝壳。塔尼娅的先生库塔索夫回家了,伊丽莎白·巴甫洛夫娜在邻屋迎着他,并预先告知家有来客,用的是自己从俄国带出来的“家庭”法语:“我们村的中学老师的孩子”[23],——这时因诺肯季想起,塔尼娅有一回对女伴说“看他的手”[24],意在暗示他的手很美,现在,当他听着小女孩用美妙的悦耳乡音回答母亲的问题,便得以幸灾乐祸地想:“看来,现在已经没钱去给小孩学外语了”。这却也说明,当时他并没马上明白过来,如今,这俄语恰是最无益的、最好的奢侈。
谈话进行得不太顺利。塔尼娅混淆了什么,坚持说他某时教过她一些革命诗,比如,当暴君还在大吃大喝,命运之手早已在墙上画出可怕的字母[25]。“也就是第一张墙报,”热衷俏皮话的库塔索夫说。还聊到塔尼娅正住在柏林的弟弟,于是伊丽莎白·巴甫洛夫娜开始谈他……突然因诺肯季感觉:什么都没有丢失,珍宝在记忆里蓄积,隐秘的储存在黑暗中、在尘土中生长,会有某个过客突然向图书管理员要一本二十年来都无人问津的书。他起身告别,他们也没多作挽留。奇怪:两腿直抖。这是一场多么惊心动魄的相遇。他穿过广场,走进咖啡厅,叫了杯饮料,为把自己被压着的帽子从身下抽出来欠了欠身。心头充满多么可怕的不安……而他的不安有几个原因。第一,因为塔尼娅是那样迷人,那样无可挑剔,一如往昔。
*纳博科夫将短篇《圈》喻为长篇《天赋》的“一个小卫星”,曾计划将前者收入后者的附录。《圈》里的塔尼娅是《天赋》主人公费奥多尔·康斯坦丁诺维奇·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的姐姐。
[①]原文为法文。
[②]《天赋》第一章提到,列希诺是戈杜诺夫—车尔登采夫家的家族田庄。
[③]俄国持续至今的风俗。此处意为向有功者致敬。
[④]乌兹别克斯坦城市。
[⑤]哈萨克斯坦城市。阿拉木图的旧称。
[⑥]旧俄首都在彼得堡。
[⑦]一种英国犬。
[⑧]彼得堡的一个区。
[⑨]俄国城市,位处彼得堡与莫斯科之间。
[⑩]一种不包纸的小粒水果糖。
[11]德米特里·纳博科夫(—,弗·纳博科夫之子)的英译本将此处直接译作“蒙蒙细雨”。灯心草的秆丛生直立,同雨丝至少应有形似。
[12]十九世纪四十年代至八十年代末流行的一种服饰元素。
[13]列夫·托尔斯泰的中篇小说。
[14]举着十字架、圣像、神幡等的宗教游行。行列中人多不戴帽。
[15]俄国手势,可表喜悦、惊讶、诧异、惋惜、困惑等情绪。根据德·纳博科夫的英译本,此处表惊讶。
[16]法国省份。
[17]法国萨瓦省的一个镇。
[18]阿列克谢·巴甫洛维奇·费琴科(—),俄国科学家、生物学家、地理学家,也是研究中亚的旅行家,曾于一八六八年至一八七一年游历中亚。在意大利勃朗峰的冰川考察时,因陪同者的经验不足和突来的恶劣天气遇难。
[19]乌兹别克斯坦城市。
[20]译者并未查到文中所写的“谢韦尔采夫”。疑为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谢韦尔佐夫(—),俄国动物学家、旅行家,曾到吉尔吉斯草原、吉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天山、哈萨克斯坦、西西伯利亚等地考察。因跌下未冻实的顿河冰面遇难。
[21]约翰·汉宁·斯皮克(—),英国探险家、英属印度陆**官,曾深入非洲寻找并发现了尼罗河的源头。因旧弹伤的发作死去。
[22]于勒·塞巴斯蒂安·塞萨尔·迪蒙·迪维尔(—),法国探险家、海**官,曾到南太平洋、西太平洋、澳洲、新西兰、南极洲等地勘察。因火车事故遇难。
[23]原文为法文。)
[24]原文为法文。
[25]确有此诗,名为《你牺牲了》,作者是安东·亚历山德罗维奇·阿莫索夫(—),俄国诗人、*论家、记者。
原载《世界文学》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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