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郑海英。笔名舒牧音,冬羽。作品发表《山东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歌》《河南诗人》《北京文学》《西南*事文学》《散文选刊》等。获中国第二届网络文学大奖赛散文奖。著有散文集、诗集等。现居河南焦作。
郑海英
摸
我长了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在漆黑的世界里静止了十六个年头。我旁边的床上躺着我的孩子,孩子均匀的呼吸如我听到的夜的歌声一样美妙,我做了母亲九个月零七天了,这种幸福实实在在围抱住我。尽管我眼前的世界睁眼闭眼一个样,我还是闭上眼,做了个长呼吸,深深陶醉在为人母的快乐里使我禁不住流下两行热泪。一根线在我脑子里飘来荡去,我感觉天就要黑下来,伸出手,摸索着墙壁,想要抓住这根绳子。
自从那次洁白的雪花从我十一岁的天空飘过,之后没多少日子,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了。我常回忆各类色彩在我脑中存留的印象,知道红色是和太阳一样有着耀眼的光明,也是和鲜血一样的恐怖。绿色如荫,遮挡天空的暴日。蓝色是冰,寒冷彻骨。黑色仿若死亡和静止,在我面前牢牢固定。白色如雪——那一年,大片大片的雪花扑向我家门口挂的棉布帘,扎着两根羊角辫的我,在屋内跳皮筋……
突然,什么东西摔落在地,我醒过神,风像一群野狗从窗口扑进来,紧接着,孩子的哭声传来。我猛睁眼睛,不妙,孩子摔到地上了?
“妈!……妈!”
我大张嘴巴唤着母亲,手在墙上胡乱摸索。该死,抓住了又如何,我眼前还不是一样的黑?
我懊恼地责怪自己,手朝孩子的方向探寻,眼泪又一次顺着脸颊流下来。母亲掀起布帘,大声唤我的名字走进屋:“凝平!平!咋地呢?”
我感觉到母亲心里的担心,可是,我的母亲,她还看着二哥家的孩子呢!我压下哭泣,手朝地面比划,急切地道:“鸣儿是不是掉地上了,他在哭呢!”
我克制不住自己地焦虑,在墙壁上摸来摸去的手颓然停止。
“平!”母亲喊我,知道我焦急的原因,声音稳住了,说:“孩子没事,抱起来了;没事,别紧张!”
“啪嗒”一声响,母亲拽开了电灯,哄着啼哭的孩子,我的眼前仿佛也变得一片明亮,眼泪缓缓收住。
“天说黑就黑了,平,孩子好好的,咱家窗框被刮掉了,我马上订上,你盖好被子。”母亲轮替抱着两个孩子哄,等两个都不闹人了,叮叮当当一阵响声过,我知道她订好窗,张上了一块塑料布。风小多了。我头疼欲裂,围着被子,动弹不得。生鸣儿时,医生查出我脑袋里又长了瘤,需要再次手术切除。父亲仔细询问了医生,十六年前我动过手术,现在重开颅手术,又患有癫痫病,会不会正手术的当口,要了我的命!医生说只要一段时间癫痫不发作,打了麻醉剂,应该没问题。我坐在被窝里想着父亲的话,听门外风呼呼刮着,仿佛一阵刺骨的寒凉,我的牙齿打起颤来,询问母亲:“火拔开了吗?”
“拔开了,来,让孩子吃两口!刚才他尿了,这臭小子。”
母亲把我的被子轻轻掀开,我伸胳膊揽住鸣儿。母亲替我掖好被子,抱起二哥家的孩子,出去了。
我撩开棉袄,摸索着孩子喂奶,摸着孩子的脸,摸到孩子的小嘴,找准它的位置,摸寻到奶头,朝孩子嘴里塞去。孩子的小脸顿时变得湿漉漉的。孩子像只小狗咻咻咻咻闻寻。我饱涨的奶水好像我家门前那条小河,汩汩流淌着美妙的声音。它已经迫不及待了——我也有点急——终于对准——好了!孩子噙住乳头,大口大口吸吮起来,我的心,顿时像洒下了一场甘露。
我不厌其烦的给大家讲一般女子都能经历的琐碎,这些平淡寡味的细节,对于我来说,却无比珍贵。我分表必争地活着,时常摇醒童年。十一岁前,我是个健康的女孩,和父亲,母亲,两个哥哥,住在豫西一个小村子里。一条大河将两个省分界开。山西舀子村在河西,我家在河东,我家房后可望连绵不绝的大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一座又一座,色彩由斑驳清晰变得浅浅淡淡。步入进去,淙淙水流声引领你不断向前,走过了我的童年。一旦置身山间丛林,父亲和我都一改文静瘦弱相,像总玩不够的俩小孩,夜晚涉水过河,搬石头摸螃蟹,白天翻山越岭,摘野花钩柿子。幽静的小树林里,父亲将一朵娇艳的野花别在我耳后发间,父亲尝试编花环给我,编成了,我的头伸过去,立刻成了村映电影里那个定格在硝烟火炮中的纯真女孩。“哦!我的花冠小天使!”父亲低喊,爱我亲我,怎么都不够!在家时,父亲教我读书识字,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便是父亲的书柜。我还够不着书柜的时候,挑些小人书读,上学后,开始读父亲的藏书。尽管父亲书里人物名字读起来挺费事,我却被里边的内容吸引。比如大家都知道的《在人间》《茶花女》等。《红楼梦》在我失明前已读了一遍,后来的日子我依靠指尖和灵*一遍遍感触,泪水潸然而下。不能全怪受书籍的影响,我外表好动,内心忧郁。父亲疼爱我和他的书,捧在手心还不够。母亲通常跟在父亲身后絮叨父亲惯坏了我,这么大的闺女除了抱着书啃,连锄把都拿不稳。“哎,没法子!”父亲朝母亲眨巴眼睛,说,“咱不就这一个闺女,锄地的事让安踌,安朗做好了。哈哈……”
父亲爽朗的笑声一直存放在我心底,一晃多年,再没听父亲敞开笑过。母亲说父亲在我动手术之后身体直接跨进了暮年。“噢!爸爸,”听母亲这么说,我在心里喊,“爸爸!让女儿摸一摸你,像当年一样和你一起大笑,行吗?”
当年的母亲看我也朝她挤眉弄眼,耍调皮,干急没办法,抓起扫帚,撵得院里那群鸡扑棱翅膀嘎达嘎达到处飞,鸡毛鸡屎飞扬的扫帚落下片片皱巴巴*叶子,惊慌失措的母鸡一不小心骑在另一只鸡背上,嘎达嘎达嘎达——一只白皮蛋应声而落——太棒了!*屎白蛋花母鸡。我欢快地抚掌大笑,门前那条小河,应合我的笑声,唱起不变的歌曲。
命运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来个大转弯,当我的世界完全靠听觉和回忆度过,反而对许多事想开了。对往事的纯净回忆使我内心下过一场场丰沛的春雨,从最初失明的寂寞时光,到无限久远的黑暗大漠,我独守孤岛般深陷大海的心灵,沉溺于一个个往日瞬间。我陶醉在山涧的下午时光被浓郁秋日晕染出的一片片金*娇红的*栌芳香,抚摸晨起风中的路口属于我的一对踏实肩膀,在父亲赋予我“花冠小天使”的点点泪光和甜美笑声里,回味令我多次饮泣,往日在我脑海里固定成一幅幅经典的画面,涂抹我活到了现在。每次安静的回忆后,我翻开书,用指尖一遍遍爱抚,它们中的细节我摸得清清楚楚,虽不能完整叙述,可我心深处,留下了太多。不用我解释,你们的眼睛明亮,看得人世也比我清楚。
我在这所房子住了二十七年,我失明前,房子就很老了。房子里屋摆放两张床,一张桌子和书柜,隔开里屋和当屋的是一堵墙,留有门洞,没有安门,冬天一挂棉布帘,夏天换成竹帘子。门槛的位置在当屋南方,门旁,父亲垒砌的灶台也好多年了,煤火侧上方,一盏老灯泡发出散淡的光。灯绳最先在灶台旁,后来父亲又在我床头接了一根,我常摸着那根绳子幻想一股耀眼的红,“吧嗒”一声响,我拽开它,眼前一片暖热的光明!
母亲说,父亲的一辈子就像长满荒草的地,耕耕种种拔拔除除依旧茂盛地旁逸斜出——除了读没用的书,能有啥本事!母亲说着说着就会哭泣,她哭起来真像一只悲伤的海牛——父亲有一次——仅有一次领我去郑州动物园看圈起来的海牛。看到它我感到稀奇,更稀奇的是海牛忽然像一个痛苦的女人般放声大哭。我没有办法理解这奇特的景象。父亲说动物比人更具备神性,尤其海牛;父亲说海牛是动物世界里唯一一个只有雌性没有雄性的物种。他也是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只小海牛趴在被寻欢者一枪打爆了脑袋的母海牛的尸体上痛苦号哭。“说不定”,父亲说,“咱见到的这只海牛就是书里描述的那只。”父亲将鼻子蹭着我的脸颊,不无惆怅地说:“乖,海牛想妈妈了!爸爸永远不离开你。”
我也永不离开爸爸。我无法忘记,爸爸递给我一枚脉络清晰的叶子和我手中脉络相印,我紧贴它易碎的金色肌肤,举起来看,它在太阳光下散发纯金的光芒,耀得我眼前明晃晃的。母亲拉长调子的哭声像海牛声声悲啼悠戚绵远,在我掌根的脉搏里跳跃。“全怪你啊全怪你。”母亲无数次泣不成声,哭怪父亲“不务正业”,害得我和哥哥跟着受不尽的洋罪!
我的大哥安踌本可以很有出息,大哥长得浓眉大眼,头发微卷,像我读过的外国画册里那些美男子。其中一个大哥叫他大卫。大哥喜欢大卫,说他是力量和美的象征!大哥从小跟县里一个美术老师学画画,绘画底子不错。大哥曾一遍遍描摹外国画册里的“力量和美”,苦练多年,接到河南大学美术系的通知书。他却撕了,去了城里打工,业余辅导几个孩子绘画。我得了这场稀罕病,全家的心思都花费我身上,大哥三十岁的时候还没一个女人愿意嫁给他。
二哥也成了疏于管教的孩子,初中没毕业就出去混了。但二哥很招女孩子喜欢,自己找了个女友,母亲东借西凑,给二哥办了喜事,二嫂那会儿很嫌弃我和鸣儿,毫不遮掩喊我瞎闺女,和二哥吵架。母亲同时带两个孩子,我做闺女的,住在母亲这,能说什么呢?
布帘响了,有人进来。
“妈——”我叫。
“是俺!”
凉风夹杂着煤灰的刺鼻味道扑面而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响起又停息。我用手捂住孩子的脸。
“嗯,小粗今个回来早啊!累了吧,先洗洗吧!”
小粗是我的丈夫。说话极少,几乎和我一样了,成天不言不语。我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闷嘴葫芦”。这是我的小秘密。我喜欢这这么喊他——他窄额头,宽脸颊,从额间到下巴仿若一只葫芦造型——这是我深夜摸他的脸得出的结论,于是我心里喊他“闷嘴葫芦”。“闷嘴葫芦”,多么生动、调皮、形象。这是我的丈夫。我仔细用手势叮咛“葫芦”。他“嗯”一声,洗过手,再次来到床前。
“妈说了,凝平,”小粗问,“你今个又难受了?”
“没了。”我摇头,笑了笑,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小粗接过孩子。这时候父亲也从学校回来了,接管住二哥家的孩子。锅里的水扑腾地喧响,母亲进来和面,平静安宁的一天,马上将进入尾声。
这个世界是痛苦的,不允许人们永久平静,寻常日子掩盖了多少快乐与苦,又突发了多少难以承受的事实!我们全家不回避我看不见东西的事实,但我脑子里又长出*瘤,家里人都比我还要焦急。第一次发现我脑袋里长了东西,是我十一岁冬季的一天——十二月十四日的午后,这个日子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头疼难忍,上床蒙被大睡。我睡得很沉实,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醒后,浑身汗湿淋淋,感觉头疼果然如妈妈说得那样轻了不少。我掀开被子,先喊爸再喊妈。没人应声。我从床上下来,寻到跳绳,来到当屋,在*昏白雪和天空反射入屋内的微光里,盯着煤火旁的灯绳和我一起跳皮筋。我跳啊跳啊,笑啊笑啊,暗红的灯绳荡啊荡的,如同刚刚的那个梦,我们一起在一片洁白无垠的神话土地上,我是冬天的童话里穿水晶鞋的花冠天使。我穿着父亲为我买的新鞋子,忘了父亲“要我好好歇着”的叮嘱,醉心到蹦蹦跳跳中。等我最后一次跳跃起来,一阵凉风推掀屋门上挂的棉布帘,层层雪花被漩涡状的风卷转到我脚跟,天色不知不觉昏黑如同一双大手蒙上我的眼睛,我浑身打了个冷颤,试图丢开手心里的绳子压住这颤抖,伸手去拽煤火旁的灯绳。屋里没有亮起来,断开的一截灯绳使我从冬天的童话高地一落万丈——我的眼前金光四射,之后一片漆黑。
我摔倒后昏迷在地,吓坏了回家的父母亲。他们搂抱我哭,医院,县医院,医院,确诊我患了脑瘤,这才知道我平时总是头疼的原因。
医生说赶紧治,闺女还小,这种病如果恶化最可怕就是压迫脑神经导致病人失明失语瘫痪,直到死神的降临。父亲不甘心年幼的我惨遭厄运,含泪说卖房卖血砸锅卖铁也要医好我。在家乡治疗一段时间,带我去北京。父亲深信首都藏龙卧虎,有妙手回春的大夫。父亲运气不济,没有寻到绝世良医,带去的钱也花光了。为省钱,父亲一天没有吃一口东西,我用尚能看得见人世的目光轻抚他饥肠辘辘的肠胃,在他弯弯曲曲的血管里拼命泪流,他白雪漂染的发丝直弯朝医院,但没有一家肯接收我,为我动手术。医院门廊下,搂着我痛哭流涕。最后一次父亲绝望了,腊月里寒风簌簌的首都街头,父亲拉着我趴伏在地,哭着低喊老天爷老天爷。父亲冰凉的大手捂着我被风吹咧开口的小手,泪水直流。呼呼北风凝固了我脸庞的泪水,风吹肌肤冷得刺骨,我的心里更是怕得要命,担心父亲突然离开我,怅惘和恐惧使我心头突地一凛,癫痫病发作又令我手脚抽搐,嘴歪口斜栽翻在地。后来我奇迹般地活过来了,父亲说感谢老天爷,派来一位好心的大娘,叫来他的儿子——医院的院长,叮嘱他一定接收并医好我的病。院长是孝子,他亲自主刀,将我的脑袋划分成两个半球,六个多小时过后,在左半球那边,取出了瘤子。
术后醒来,等到蒙在眼睛上的绷带拆了线,我大睁空洞的双眼,眼前万物静止成一片黑。我茫然失措,脑袋里昏昏沉沉,使劲摇头,咧开嘴巴,哭了。忽然,我意识到父亲在身旁,合紧唇,马上朝父亲的方向笑笑,眼泪像两颗珍珠挂在黑乎乎的眼角。病房一个女人说,“瞧这孩子,多懂事啊。”一个男人接着说,“是啊是啊,真乖的孩子。”女人继续说,“这孩子,眼睛原来这么大!黑漆漆的瞳仁,多好看!”说完低低叹息。她的叹息声还未落定,一个让我瞬间崩溃和特别遥远的声音突然响起:“唉!可惜了,那是一双静止的眼睛。”
声音甜美,但很虚渺;又像斜雨,又如轻雾。从门口飘过。仿佛没有在屋里留下任何脚步和其他话语,骤然消失了。我捉摸不透这话的缘由,心口一阵疼,刹那懂得北京和小山村巨大的不同,原来,眼睛也可以被修饰成静止。
不仅眼睛可以修饰成静止,医院的开关也和家乡很大不同,等我能下床走动,父亲扶着我,将我的手按在一个凉凉滑滑的东西上,说,“平,你按按。”我按了。果然和家里灯绳不同,轻轻一按,我的脑袋里瞬间被点亮了。
我那时便明白了,自己不仅需要内心与众不同,外貌上,更多细节的不同。我的眼睛变作一口深邃的枯井,我像一条将干死的鱼,渴望游向光明。井口外黑咕隆咚,我的世界永远呈现别人无法探测的景致!等吃等喝使我的精神奄奄一息,癫痫的发作又是多么残忍!然而,我依然无法选择死去!“活着一天,就是福气!”父亲常对我说。我一遍遍拿出训导自己!但愿经历过漫长十六年之后,病魔被先进的医学降住,我的第二次手术,能使眼睛恢复一汪清清活水!
吃过饭,二哥二嫂回家了,母亲把孩子给他们抱去,再回来,哄睡了鸣儿。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母亲收拢一家的衣服,要洗了。父亲说别忙活了,商量孩儿的事要紧!母亲安顺地坐下来。节骨眼上,母亲最听父亲话。凭我的直觉,小粗应蹲在煤火旁。通常,家里一说事,这人就喜欢蹲着。说话时,小粗吭哧半天说不全一句,大多是父亲在说,母亲流泪,他在听。我用指尖摸着母亲湿润的双颊,说服母亲不要哭,她海牛般哭泣的声音使我倍感心痛。父亲拍拍我手背,说:“好闺女,都怪爸没本事!怪爸没本事!”
父亲啪啪打自己的头。我的心头滑过一片既温暖又悲凉的颤流。几日前父母在外面说话说到农村人生病也要有医疗保险了,父亲在学校听到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两老说着说着就很激动。“这么说平有救了?”母亲疑问。“还要一阵子的。”“那咱平的病能赶上不?”母亲的声带在颤抖。“估计不中。”父亲叹了口气,说,“听医院,不同比例的!”“医院动管不管?”母亲怯怯口气问。“问真多有啥用!再说吧,我也不知。”两人一递一答,母亲的哭声忽就低闷地响起——“平啊,平!平咋真命苦!”凄凄惨惨,悠悠远远,如烟熏火燎在我的血管。门帘响了,哭声停了一下,我知道是母亲边哭看我是不是在听。我面朝外侧身躺着,和熟睡的姿势一样一动未动。母亲放下帘子,她的声音似乎又远了几步,“平都这么大了,咱捡来她的时候这么大一点点,跟咱二十多年,也没享过啥福,你说给她说不说?”“当然不给她说了。平就是咱闺女,谁要咱也不给。”这是父亲在回答。母亲抽噎着断续说,“给那男的说好,别让他再去找你,他要钱,咱想法给他;给他,别让平再受啥刺激。”
我愣怔住了,如同被雷电击中,浑身僵直。揣测明白后,涕泪成河。是我,我该死呀,原来是我迷乱的身世,拖垮了父亲一家。
父亲责怪过自己后,继续沉默着。母亲的鼻子嘘嘘、喉咙吁吁,炉火上水壶“咕嘟咕嘟”发出喧闹的声音。煤火旁,响起小粗的声音。
我的肩膀一颤。“水开了。”小粗说。一阵声响,我知道他提下水壶,将水灌进暖瓶。
“俺出一下。”
小粗拖沓着出去。布帘又响了,他拖拖沓沓着进来。父亲继续沉默。母亲鼻子不再嘘嘘,喉咙不再吁吁,鼻子依然像堵住了什么似的沉闷。
我摩挲被灯光暖亮的手背肌肤,我能想象,我家的屋子,被月光罩成一片打不开的死静!一分钟,两分钟,几分钟过去,小粗舌苔的词蕾打破沉默,小粗说,简洁有力:“爸!妈!俺有钱。”
“那不够的,”母亲说,“妈知道,都是你血汗钱,给平做手术,还差好些。”
“别管了,凝平跟了俺,俺就得管。”
原本说话磕磕绊绊的“闷嘴葫芦”似乎打开了葫芦,说得无比顺畅和激动,“俺找了一份好事做,人家说可以提前支钱,让俺缓天去拿。”
父亲“哦”了一声,母亲也高兴地“哦”一声,可是,欢乐如此短暂,还未等我哦出,父亲和母亲双双又“唉”了一声。母亲说:“可是,小粗,你说说做的啥事?”
“你就甭问了,妈。”小粗说完,出去了。
这个世间,老天除了给了我苦难,还给予我满足。父亲,母亲,小粗,还有孩子,是我眼泪花花的满足。
让我在这个无法出口的感动时刻,仔细谈谈我的“闷嘴葫芦”——小粗!
这人不仅闷头闷脑,简直还是个二愣子!我闭上眼睛,静静回忆。
小粗看我第一眼,便肯定我就是他命定的妻子。见到我,他爱怜,叹息。或许,是我清秀的容颜和同样艰难的身世,打动了他心,他托他的大娘向我提亲。城西富裕村那个健康女子,独生女,家里盖了三间大瓦房,个子矮,皮肤粗黑!看中小粗做上门女婿。相过亲,女子和女子爹妈都满意。看样子铁板钉钉!他却遇见了我。
我家门前那条小河边,我长长的发丝在蓝天白云下飘飞;我水帘般的睫毛漆黑无比,我弯着腰,垂下眼睛,抚摸水流静听它的声响使我的瞳孔散发出感人光芒。一把木梳子,扬起阵阵微风,大哥送我的单放机里,播放着羽泉的歌,歌名叫《叶子》:
“有一个失明的女孩叫叶子/在她透明的心里/有一个角落/那里停放着/善良的故事和动人的传说/这个世界没有欺骗也没有争夺/美丽的女孩叫叶子/她经常这么说/在她透明的眼睛里面/有一片湖泊”
我跟着叶子问:
“爱情是什么颜色/如果忧郁是蓝色的/快乐是什么颜色/如果寂寞是灰色/天空是什么颜色/如果汪洋是蓝色/我说天空也是蓝色的/因为他们彼此相爱了”
我除了一遍遍摸索父亲书柜里美丽的忧伤,不能有普通女子爱情的奢望,我的手指,便是爱神的硕果累累。忧伤像把梳子,一下,一下,梳跑一片发丝,又垂下一缕一缕,围抱我静止的眼睛。
小粗叮滴滴滴的铃声响起。小粗下了车,朝我跑来。
小粗大喊:“老天爷!她晕倒了!人哪!人在哪?”
院子里的鸡磕磕绊绊扑腾出门。河里的鱼儿急急忙忙游作一堆。母亲慌慌张张扑成一团苍老的飓风。铁疙瘩般的小粗蹲在我身边。母亲哭着说,“孩子,帮帮忙,帮我把平儿抱进屋吧。”
“这个世间只有圆滑,没有圆满的。”修行的姑姑对我说,劝我跟了她进山修行。可我还没爱够尘世,还没睁眼看看我爱的人,我不觉得世间的圆滑,相反,我活得很圆满!父亲,母亲,小粗,孩子,大哥,小粗那边的大娘和堂姐……个个对我真诚又担心。我不止一次念叨:能平安度过一天,就是我的福气。虽然,黑洞洞的眼睛黑漆漆的天地黑乎乎的煤,成了我生活中静止的主题。
父亲阻挠小粗,一种不祥的预感也在我心里像蛇一般滑行。“闷嘴葫芦”一倔到底,已经开始去到舀子村那边的煤矿下窑。母亲海牛般低闷的悲伤从她嗓子里流泻而出——“孩儿呀,你咋真傻!”我的心悬在嗓子眼,每天盼望小粗平安归来,成为我最重要的日课!
有一个字,父母亲一辈子没说出口。我的“闷嘴葫芦”更没说出口。我默默在心底凝视他:他该是长着怎样的相貌?是不是和大哥一样浓眉大眼,鬓发微微弯曲?或者和父亲那样脸颊瘦削,骨头外包着一层皮?不!都不是。母亲说小粗铁塔般结实,眉头像墙上的灯绳拧成。我有了摸摸他的心愿。夜深人静,父亲晚课后留宿学校,母亲搂着鸣儿入睡,小粗和我睡在书柜旁的那张床上。屋内小屋拥塞不堪,寒冷还很淘气,总想顺着窗缝朝里钻,湿漉漉的煤气像是死亡伸出的慢腾腾的手,不一会儿,倒也自然地散去。很明显,我的鼻子比常人灵敏许多,我感觉到的东西,通常微妙而丰富。我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他的眼睛、他的嘴、他凸起的窄额头、宽颧骨、高高的眉头、眉头上的山路。独自在家,我痴痴地手抓灯绳,“啪嗒”一个响声过后,幻想灯光下的小粗并不好看的样子。
但是我喜欢他的不好看;他不怎么会细致温存,但是我喜欢他对我的动作直接而深入。当我触碰他的手,感觉他宽大的骨节和粗糙如同榆树的手背。他的拘谨如同他的手。我无声躺着,他在劳累中熟睡,他的鼾声和他的胸脯同时此起彼伏,而他的身世,何尝不是此起彼伏?
小粗的爸爸在小粗十岁那年,便去世了。小粗的亲爷爷是个傻子,亲奶奶去世的早,小粗爸爸和伯父自小分别被两家亲戚收养,成年后的小粗爸爸娶妻不贤,生下小粗不久,跟一个有权势的老男人厮混,住到老男人那里不回。小粗爸连病带气,苦熬几年,卧床不起,再不堪承受,自绝于世。听说这些年,小粗妈和老男人早分了,又跟了一个年轻的。小粗从不提他妈,但我懂得小粗心里的痛苦。“哦!小粗!我可怜的‘葫芦’!”每摸着他高高低低的脸,我心里感慨连连!
我不愿动手术,不愿家里人再为我受更多牵连,但还是拗不过他们,医院。医院,不代表我长长的黑发不再围抱我孤独的眼睛。我想和小粗的爸爸那样,一根绳子,一把剪刀,了断人世。但我如此舍不得大家,舍不得孩子!来医院之前,父亲去找车了,母亲抱着鸣儿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和我生离死别!二嫂又在连连跳骂叫,别指望二哥为我拿一分钱。嫁来时冲着爸有份铁饭碗家底挺瓷实!不料家里留着瞎闺女不走还养小粗这个二愣子啥时候才是尽头!家里钱呢?钱都哪去了?”
二嫂“呸呸”吐唾沫,冲母亲直嚷嚷,扬言要和二哥“这窝囊废”离婚。左邻右舍闻声来劝阻。母亲放下孩子,母亲的手紧捂我冰凉的手,母亲说,“平——,平啊,别听她的,啊,她红嘴白牙说瞎话,你爸的工资哪个月不贴补她。”我反握母亲手,叮嘱母亲不哭,用我指尖的温柔说服母亲不要吭声。我头痛欲裂,额头像装满碎石子,脑袋里噼里啪啦炸裂的声音使我紧闭双目!外面的叫嚷还在继续。
几声重重的咳嗽声,使我的脑子里有了一瞬的安宁。
是小粗回来了。
也许二嫂发泄的差不多了,左邻右舍拉她回屋了。
小粗开开门,呼哧呼哧的喘息像即将停水的抽水机。
母亲叫,“小粗。”我说,“小粗。”
屋里一片沉寂!
手术前我说了这段小插曲不是因为忿恨和委屈!是我对不起二嫂和母亲,对不起全家,我不该来到这个家,不该在那个雪色*昏跳皮筋,最不该,来到人世。
但我必须硬着头皮接受手术。手术那天,除了母亲和孩子,二哥一家三口没来,其他亲人全来了。父亲,小粗,大哥大嫂,舅舅舅妈,小粗的大娘和堂姐,都陪在我身边。他们包围我在中心就像我的黑发围抱我静止的眼睛。我不由得直流泪。一只手拉住我的左手,我摸着这只手,听她说:“这孩子,乖的,不哭,做过手术就好了。”
是小粗的堂姐。我的右手抬起来,两只手夹紧堂姐的手,听她继续说,“凝平,姐知道你最棒了,坚持住,挺过这次难关,一定会好的。姐为你写了首诗,念你听听。”
堂姐是我钦佩的人,自从制药厂下岗后,靠摆地摊养活一双儿女,还坚持写文章。小粗和我成家后,堂姐来看我,拉着我的手有说不完的话语。堂姐读诗的声音温润动人,写的文章和我小时候读的书一样美丽深沉,同样碎人心肠,却有温暖的底色泛出。堂姐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她读:
“白雪触摸我的唇/一个女孩站在那里/她没有晴天将要拥抱/只有湿湿的雪地/我慢慢朝她走去/她继续在雪里/她长长的黑发转成涡形//她旋转着/在大地/美丽洁净”
——致凝平
我能猜到病床前所有的人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堂姐,我双手紧握堂姐的手,一只粗糙的厚手掌加入过来,它是小粗凝聚着身体所有温度的加入。带着这种温暖的鼓励,我信心十足躺上了手术车!
纱布绷紧我的双眼,我没有醒来。
我的眼睛像开关一样按下,但我没有死去。
我的眼角外爬着一条条小虫如门前那条蜿蜒的小河水,淌在我的双颊。
我躺着,像是睡了一个世纪!
他们说,按紧!按紧!——强行在我喉咙里塞什么东西!
一个小巧的声音响起,细细碎碎,曲曲折折,淌过我的心。
一对哭泣的手腕,紧紧压住我的躯体。
一个声音说,压紧。压紧。用点力。
一堆声音,听从它有力的话语。我看到大哥画册里的“力量和美”!
成功了!
喔!……
一堆声音兴奋地在我耳畔响起。
我使劲蹬勉强能动的右腿,嗓子里连连发出百鸟朝凤的声音!
“凝平!你要挺住啊,再忍几天,就可以看见东西了!”
一个声音,依旧细细碎碎!阳光啊!是阳光抚慰我纱布后的眼睛。
我的头颅不如一个西瓜清脆!时隔十六年之后,医生却像切瓜一样,接二连三打开我的头颅,建议给我安上昂贵的金属头颅。我空了的左半球重新划开,空了的球体更加没有精神。我的神经失去平衡!神经!我不想再去回忆!我拼了命想摸着那双满布粗疤的手。可是,我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黑乎乎的煤块糊满小粗的身体,汗水泪水血水混合泥石流的水,冲刷开我和他的距离!深不可测的窑洞更加瘦骨嶙峋,它装满白骨的内脏潜伏了多少野*幽*,我看到死神茕茕孑立!
轰然一声巨响,从我被掏空的脑壳里传出,我啊啊怪叫:众鸟飞离,一只秃鹰叼起我在空中飞。我单臂乱舞,如我家门前磕磕绊绊扑腾出门的鸡;我的腿,挣脱不了被制服的命运。一滴冰凉的液体滴上我的脚趾,我的脚被一双粗手覆摸而握紧——温暖给我盖上棉被,冰凉像我静止的眼睛,缠满飞沙流云。
“小粗……是小粗。”
我呜呜哭,试图挣脱被制服的腿,朝着温暖靠移。
“小粗。小粗。”我的眼角滚落泥石流般的泪水。
一只粗手掌擦去我的泪,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说:“俺在呢!凝平,你摸摸,俺好着呢,咱有钱,你别多想,过几天咱出院回家!”
“小粗。小粗。真是吭哧半天说不全一句话的我的‘闷嘴葫芦’!”
“这下可好了,能给孩儿重新用上药了。”
“是父亲。比阳光和白雪更加晃眼刺目的父亲。”
“这么重的病,咋说停就停,医院咋这样!”
大娘的声音就在我耳边的上空。
“早上说欠费了,再不交就停药,没想到真停了!”
“爸,俺这就交钱去。”大哥说完,出去了。
“钱不够了我这还有三千,”大娘说,“医院也没法,都交不上钱,医院不得关门了!”
七嘴八舌,如一群嗡嗡的蜜蜂围采我两腮的泪。
“哎呀,她姐又来了,唉!又麻烦你送汤过来。”父亲把一个东西放在床头柜说。堂姐的手抓住了我的手。
我伸伸胳膊,屈屈腿,“啊啊”地叫姐。糟糕,我好像说不出话了,只能像个哑巴一样“啊啊”叫。我的喉咙发出的声音如被闲置很久重新弹奏的二胡曲,“啊,啊”的嘶哑着。堂姐拍拍我手背,帮我伸展弯曲的腿,说:“好凝平,你受苦了。”
堂姐的声音像我倾听的月光曲。堂姐是我光明的向往,堂姐来了,死神退避!安静像一个刚出生不久甜甜入睡的婴孩,伸开胳膊怀抱我的肉体。我的手,焦躁地在饱胀的双乳上方挥动。堂姐说:“这孩子,胸口恐怕憋坏了,拿只碗来,帮她把奶水挤出。”
父亲拿来一只碗,大嫂和堂姐一起帮我挤奶,病房中发出一串缓慢的叮当响声。
“为啥不在术前将奶停了?凝平可以少受些罪啊!”堂姐对父亲说。“
“是呀!孩儿她姐,医院这么快就给动了手术,多亏你们帮找的人。”
“咱一家人,小粗是我弟弟,凝平为俺家添了鸣儿,二叔九泉之下,不知怎样高兴呢!这里还有一些钱,是我哥让捎来的,他出差没回来,我这凑得不多,不够了等以后再想办法。”
短暂的沉默。我虽然蒙着绷带,语言也收到阻碍,但内心的目光亮堂地看到堂姐窘迫的美丽脸孔。大家谁也无法看到,我比任何人更多的窘迫和羞愧,但我还是要忍着羞愧活下去!我听父亲“唉,唉”了好一会。
“啥叫一家人呢!叔,别生分了。”
“小粗,”父亲叫,“咱先用着,你都记好了。”
小粗“嗯嗯”应声。我脑袋里昏昏沉沉,眼皮耷拉着,又开始进入一场长梦!我的梦里反复交叠显现一个温暖的字,这个字父亲母亲一辈子都没说出口,小粗更不说出口,而我,很想很想说出口。
病房里各种嘈杂的声音混乱交织在我脑海,来苏水、口香糖、导尿管、咳嗽、吐痰、嗓子里传出的滋滋滋滋类似气流摩擦的声音、各类叮咛,我甚至听到煤块掉在地上的咔嚓声……我苦苦泅渡,如何才到尽头!我的眼睛,依然是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我这是在怨恨么?不!我不该有任何的怨怒!比起病房其他病人,我有年轻的火力和足够的智慧,有父母和众多亲人的爱和呵护,有比亲生孩子还享不尽的福气!生病前,我的作文获过全国性作文比赛少年类一等奖,失明后,父亲没有放弃对我思想和灵*的豢养!逐字逐句给我讲解书里精辟的段落和内容,几次手术,多亏众人的不吝付出,我的手心满溢而出的是一句句暖和的话语,我第三次从死神的手掌,逃了回来。
引流袋内的血液应该是和我家年深日久的灯绳一样的颜色了,从我年轻的头颅向外导出,我的血色融进了黑漆漆的夜里。病床前,父亲孤零零地照顾我,连着十多天月,我都没有听到小粗的声音!
小粗,小粗……当我的意识更加清晰,我想念小粗,想念母亲和孩子。我的“闷嘴葫芦”,他为何没有在我身边?我想他,想他,想要他在我身边。我想他,我从没有说过我想他,我永远也看不见而我想他——我的小粗,我的“葫芦”,我的爱人!再没有任何时间像此刻这样让我生出摸住他的强烈愿望。我的手摸索着前伸,抓住,不是,又抓住,还不是。我的手抓啊抓,手掌里是空的,前面一切都是空的——为什么我的心如此绞疼!我胡乱摸索的手颓然停住。
等眼睛上蒙着的绷带拆开,我不敢睁眼,试图挪挪身子——糟糕!我的右肢如压了一个石磨盘,动弹不得。
“别动。”医生制止说,“你颅内东西已清除,不要乱动,不要有任何思想压力,多想些高兴事。”
“可是,小粗呢?”
没有人听到我的意识在说话,我又开始流泪。
一个手掌摸擦了一下我的脸。医生继续说:“真玄!第三次和第二次开颅手术间隔时间才几个小时,我们压力很大,幸而成功了。”
“你们把小粗给我弄哪了!医生,医生,别管我了,快救救小粗吧。”
依然没有人听我说。医生不搭理我,对父亲交代我出院后的注意事项,说:“建议再住院一段时间,她还没有恢复。”
父亲嗫嚅地说:“医院吧!”
“爸爸爸爸,去把小粗给我找来吧!”
我几乎是在哀叫了。这种哀鸣震动的我耳膜隆隆。依然没有人听到。只有声音脆亮的医生用职业口气训斥父亲的声音。
“别只为钱,你可想好了!以后她不能很好恢复,落下更多后遗症!”
父亲的白发闪在我心头。我仿佛猛然醒悟,“啊啊”摆动左手叫,求医生别再说下去。
医生还在说:“你闺女多懂事!受这么大的罪,没见她闹过。两次开颅手术间隔时间短,术后疼痛很难忍受,多为孩子想想吧。”
父亲不说话。医生也没再说,和一群白衣天使离开我的床边。旁边床位上,传来一个小孩哭闹的声音。“哇……哇……我不要你动我的头。”
“好孩子,让医生检查才能好得快啊,来,听话。”
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过后,似乎是大人们按住那孩子的身体。孩子还在哭,但天使们最终完成使命,朝门口床位走去。
能哭是好事,证明这孩子存在痛感。孩子住的床铺之前的老人,哭都没哭,便被儿女们弄回家了。伴随他们离去还有浓重的死亡气息。
我的左手平展放在胸口。我听别人在哭,我思考的是别人的生命,可是,我的心里为何如此绞痛!
没有人知道我对爱如此敏锐,如此在乎!我不说,都在心里。三年前和小粗成家后,我想生一个能延续我和小粗的血脉的生命,问村医生我的病会不会遗传给孩子。医生说你半路得的病,应该不会的。我说你再帮我问问吧!我想要个健康的孩子。
村医生心眼好,问过专门跑来告诉我,我可以正常怀孕生育,但孕期得倍加小心,一定要的话,怀孕前后的一段时间,采取措施保证母子安全才行。他让我配合以控制癫痫发作,病情稳定后,药量减少到安全剂量时,在市县医生指导下才可要孩子。母亲劝我别要了,顾命要紧!我说能为小粗生个孩子,是我的心愿,让孩子睁开眼睛,便看到这个丰富的世界,那该有多好!当是孩子替我看了。
母亲一言未发。但我知道,她的眼圈一定红透。
医院剖腹产的,生下来五斤八两,父亲为他起名寇明鸣。
父亲收拾住院的东西。我躺在床上。我听到了二哥二嫂的声音。二嫂说听说我出院,来看看我。我是多么高兴——二嫂也来了!但二嫂不遮蔽的说小粗的名字像一把锤头击打在我刚做过手术的头部,我脑袋“嗡”的一声。二嫂说,幸亏小粗年轻,捡了条命,浑身烧得吓人哩。
也许父亲拉二嫂去了门外,我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了。我没有勇气问,没有办法让自己开口,闭着眼睛,心,不停地颤抖。
一会儿,堂姐过来,父亲也进屋了,他们说话的声音压低了,堂姐问:“小粗咋样?”
再次听到小粗二字,我的心好疼。
“噢!我的‘闷嘴葫芦’!”我想拼尽力气大声喊叫他,内心坍塌一片无法成型。
来医院时,小粗扶我走进来,要回去了,父亲和二哥抬着我上了一辆车,堂姐在一旁流泪护扶。我虽然看不见,但我的目光能摸出任何一行眼泪的咸苦与温度。乡间的道路坎坷不平,父亲用双手紧紧捂着我的头。我还是被震得双泪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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