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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7 0: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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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大辞典(下)目录◎白居易观刈麦宿紫阁山北村村居苦寒轻肥买花上阳白发人杜陵叟缭绫卖炭翁夜雪长恨歌琵琶行花非花邯郸冬至夜思家赋得古原草送别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同李十一醉忆元九惜牡丹花望驿台江楼月村夜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燕子楼蓝桥驿见元九诗舟中读元九诗放言五首(其一)放言五首(其三)大林寺桃花建昌江问刘十九南浦别后宫词夜筝勤*楼西老柳暮江吟寒闺怨钱塘湖春行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杭州春望秋雨夜眠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杨柳枝词白云泉◎李绅悯农二首◎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重别梦得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柳州榕叶落尽偶题别舍弟宗一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南涧中题溪居秋晓行南谷经荒村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江雪渔翁◎李涉润州听暮角再宿武关井栏砂宿遇夜客◎施肩吾幼女词望夫词◎崔郊赠婢◎裴潾裴给事宅白牡丹◎元稹遣悲怀三首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二)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五)行宫菊花西归绝句(十二首之二)闻乐天授江州司马得乐天书酬乐天频梦微之重赠乐天连昌宫词离思五首(其四)◎杨敬之赠项斯◎贾岛剑客题李凝幽居忆江上吴处士雪晴晚望暮过山村寄韩潮州愈题兴化寺园亭访隐者不遇◎姚合闲居穷边词二首(其一)◎项斯山行◎张祜观魏博何相公猎宫词二首(其一)赠内人集灵台二首(其二)题金陵渡纵游淮南◎刘皂长门怨(其一)旅次朔方◎皇甫松采莲子(其二)◎韩琮晚春江晴寄友人暮春浐水送别骆谷晚望◎朱庆馀宫词闺意献张水部◎李德裕长安秋夜谪岭南道中作登崖州城作◎李贺李凭箜篌引示弟咏怀二首(其一)咏怀二首(其二)雁门太守行苏小小墓梦天天上谣浩歌秋来秦王饮酒南园十三首(其一)南园十三首(其五)南园十三首(其六)南园十三首(其七)南园十三首(其十三)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马诗二十三首(其四)马诗二十三首(其五)马诗二十三首(其二十三)老夫采玉歌南山田中行罗浮山人与葛篇致酒行长歌续短歌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感讽五首(其五)开愁歌杨生青花紫石砚歌苦昼短将进酒官街鼓◎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刘叉冰柱偶书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徐凝忆扬州◎雍裕之自君之出矣江边柳柳絮农家望晴◎许浑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金陵怀古登洛阳故城咸阳城西楼晚眺汴河亭塞下曲谢亭送别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途经秦始皇墓 观刈麦
  
  
  
  
  
  
  
   观刈麦
  
  
  
  
  
  
  
  时为盩厔县尉
  
  
  
  
  
  
  
  
  白居易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
   妇姑荷箪食,童稚携壶浆。
   相随饷田去,丁壮在南冈。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首诗是元和二年()作者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时写的,是作者早期一首著名讽谕诗。
   这首诗叙事明白,结构自然,层次清楚,顺理成章。诗一开头,先交代背景,标明是五月麦收的农忙季节。接着写妇女领着小孩往田里去,给正在割麦的青壮年送饭送水。随后就描写青壮年农民在南冈麦田低着头割麦,脚下暑气熏蒸,背上烈日烘烤,已经累得筋疲力尽还不觉得炎热,只是珍惜夏天昼长能够多干点活。写到此处,这一家农民辛苦劳碌的情景已经有力地展现出来。接下来又描写了另一种令人心酸的情景:一个贫妇人怀里抱着孩子,手里提着破篮子,在割麦者旁边拾麦。为什么要来拾麦呢?因为她家的田地已经“输税尽”──为缴纳宫税而卖光了,如今无田可种,无麦可收,只好靠拾麦充饥。这两种情景交织在一起,有差异又有关联:前者揭示了农民的辛苦,后者揭示了赋税的繁重。繁重的赋税既然已经使贫妇人失掉田地,那就也会使这一家正在割麦的农民失掉田地。今日的拾麦者,乃是昨日的割麦者;而今日的割麦者,也可能成为明日的拾麦者。强烈的讽谕意味,自在不言之中。诗人由农民生活的痛苦联想到自己生活的舒适,感到惭愧,内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这段抒情文字是全诗的精华所在。它是作者触景生情的产物,表现了诗人对劳动人民的深切同情。白居易写讽谕诗,目的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在这首诗中,他以自己切身的感受,把农民和作为朝廷官员的自己作鲜明对比,就是希望“天子”有所感悟,手法巧妙而委婉,可谓用心良苦。
   白居易是一位最擅长写叙事诗的艺术巨匠。他的叙事诗能曲尽人情物态,把其中所叙的事件写得曲折详尽,娓娓动听。而且,他的叙事诗里总是有着心灵的揭示,因而总是蕴含着感情的。在《观刈麦》里,他虽然着墨不多,但是却把割麦者与拾麦者在夏收时那种辛勤劳碌而又痛苦的生活情景,描写得生动真切,历历如画。不仅写了事,而且写了心,包括作者本人的心和劳动人民的心。诗人的心弦显然是被耳闻目睹的悲惨景象振动了,颤栗了,所以才提起笔来直歌其事,所以在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劳动者的同情和怜悯。象“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这样的诗句,里面包含着作者多少同情之感、怜悯之意啊!因而这首《观刈麦》在叙事当中是有着作者情的渗透、心的跳动的,作者的心同他所叙的事是融为一体的。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真实地写劳动人民之事的同时,还能够真实地写出劳动人民之心,尤其是刻画出劳动人民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的变态心理,深刻地揭示诗的主题。《卖炭翁》中“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写的是卖炭老人为衣食所迫而产生的变态心理。《观刈麦》中的“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同样也是一种变态心理。这类描写把劳动人民之心刻画入微,深入底蕴。诗中写事与写心的完美统一,较之一般的叙事与抒情的统一,更能震撼人心。白居易又是运用对比手法的能手。他在诗歌创作中,不仅把劳动人民的贫困、善良与地主阶级的奢侈、暴虐作了对比,而且还把自己的舒适与劳动人民的穷苦作了对比。这首诗在写了农民在酷热的夏天的劳碌与痛苦之后,诗人同样也联想到自己,感到自己没有“功德”,又“不事农桑”,可是却拿“三百石”俸禄,到年终还“有余粮”,因而“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诗人在那个时代能够主动去和农民对比,十分难得。这样一种对比,真是新颖精警,难能可贵,发人深省,因而更显出这首诗的思想高度。
  
  
  
  
  
  
  
   (贾文昭)  宿紫阁山北村
  
  
  
  
  
  
   宿紫阁山北村
  
  
  
  
  
  
  
  
  白居易
   晨游紫阁峰,暮宿山下村。
   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
   举杯未及饮,暴卒来入门。
   紫衣挟刀斧,草草十余人。
   夺我席上酒,掣我盘中飧。
   主人退后立,敛手反如宾。
   中庭有奇树,种来三十春。
   主人惜不得,持斧断其根。
   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
   “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
   这首诗,就是作者在《与元九书》中所说的使“握*要者切齿”的那一篇,大约写于元和四年()。
   当时,诗人正在长安做左拾遗,为什么会宿紫山北村呢?开头两句,作了说明,原来他是因“晨游紫阁峰”而“暮宿山下村”的。紫阁,在长安西南百余里,是终南山的一个著名山峰。“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诗人之所以要“晨游”,大概就是为了欣赏那“烂然而紫”的美景吧!早晨欣赏了紫阁的美景,悠闲自得往回走,直到日暮才到山下村投宿,碰上的又是“村老见余喜,为余开一尊”的美好场面,其心情不用说是很愉快的。但是,“举杯未及饮”,不愉快的事发生了。
   开头四句,点明了抢劫事件发生的时间、地点和抢劫对象,表现了诗人与村老的亲密关系及其喜悦心情,为下面关于暴卒的描写起了有力的反衬作用,是颇具匠心的。
   中间的十二句,先用“暴卒”、“草草”、“紫衣挟刀斧”等贬义词句刻画了抢劫者的形象;接着展现了两个场面:一是抢酒食;二是砍树。
   写抢酒食的四句诗,表现出暴卒、我和主人的三种不同表现。“夺”和“掣”两个词,包含着一方不给,一方硬抢的丰富内容,不应随便读过。诗人用这两个词作“诗眼”,表现出“我”毕竟是个官,敢于和暴卒争,但还是败下阵来,这就不仅揭露了暴卒的暴,而且要人们想一想暴卒凭什么这样“暴”,为结尾的点睛之笔留下了伏线。
   写两个抢劫场面,各有特点。抢酒食之时,主人退立敛手;砍树之时,却改变了态度,这是为什么?诗人为了揭示其心理根据,先用两句诗写树:一则指明那树长在中庭,二则称赞那是棵“奇树”,三则强调那树是主人亲手种的,已长了三十来年。这说明它在主人心中的地位,远非酒食所能比拟。暴卒要砍它,怎能不“惜”!“惜不得”,是“惜”而“不得”的意思。于是,发自内心的“惜”就表现为语言、行动上的“护”,虽然迫于暴力,没有达到目的,但由此却引出了暴卒的“自称”和“我”的悄声劝告。
   结尾的四句诗,在当时很好懂;时过一千一百多年,就需要作些注解,才能了解其深刻的含义。所谓“神策*”,在天宝时期,本来是西部的地方*;后因“扈驾有功”,变成了皇帝的禁卫*。德宗时,开始设立左、右神策*护*中尉,由宦官担任。他们以皇帝的家奴掌握禁卫*,势焰熏天,把持朝*,打击正直的官吏,纵容部下酷虐百姓,什么坏事都干。元和初年,宪宗宠信宦官吐突承璀,让他做左神策*护*中尉;接着又派他兼任“诸*行营招讨处置使”(各路*统帅),白居易曾上书谏阻。这首诗中的“中尉”,就包括了吐突承璀。所谓“采造”,指专管采伐、建筑的官府:“采造家”,就是这个官府派出的人员。元和时期,经常调用神策*修筑宫殿;吐突承璀又于元和四年领功德使,修建安国寺,为宪宗树立功德碑。因此,就出现了“身属神策*”而兼充“采造家”的“暴卒”。做一个以吐突承璀为头子的神策*人,已经炙手可热了;又兼充“采造家”,执行为皇帝修建宫殿和树立功德碑的“任务”,自然就更加为所欲为,不可一世。
   诗是采取画龙点睛的写法。先写暴卒肆意抢劫,目中无人,连身为左拾遗的官儿都不放在眼里,使人不能不产生这样的疑问:“这些家伙凭什么这样‘暴’?”但究竟凭什么,没有说。直写到主人因中庭的那棵心爱的奇树被砍而忍无可忍的时候,才让暴卒自己亮出他们的黑旗,“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一听见暴卒的自称,就把“我”吓坏了,连忙悄声劝告村老:“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讽刺的矛头透过暴卒,刺向暴卒的后台“中尉”;又透过中尉,刺向中尉的后台皇帝!
   前面的那条“龙”,已经画得很逼真,再一“点睛”,全“龙”飞腾,把全诗的思想意义提到了惊人的高度。
  
  
  
  
  
  
  
   (霍松林)  村居苦寒
  
  
  
  
  
  
  
  村居苦寒
  
  
  
  
  
  
  
  
  白居易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纷纷。
   竹柏皆冻死,况彼无衣民!
   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
   北风利如剑,布絮不蔽身。
   唯烧蒿棘火,愁坐夜待晨。
   乃知大寒岁,农者尤苦辛。
   顾我当此日,草堂深掩门。
   褐裘覆絁被,坐卧有余温。
   幸免饥冻苦,又无垅亩勤。
   念彼深可愧,自问是何人?
   唐宪宗元和六年()至八年,白居易因母亲逝世,离开官场,回家居丧,退居于下邽渭村(今陕西渭南县境)老家。退居期间,他身体多病,生活困窘,曾得到元稹等友人的大力接济。这首诗,就作于这一期间的元和“八年十二月”。
   唐代中后期,内有藩镇割据,外有吐蕃入侵,唐王朝中央*府控制的地域大为减少。但它却供养了大量*队,再加上官吏、地主、商人、僧侣、道士等等,不耕而食的人甚至占到人口的一半以上。农民负担之重,生活之苦,可想而知。白居易对此深有体验。他在这首诗中所写的“回观村闾间,十室八九贫”,同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写的“嗷嗷万族中,唯农最辛苦”(《夏旱诗》)一样,当系他亲眼目睹的现实生活的实录。
   这首诗分两大部分。前一部分写农民在北风如剑、大雪纷飞的寒冬,缺衣少被,夜不能眠,他们是多么痛苦呵!后一部分写自己在这样的大寒天却是深掩房门,有吃有穿,又有好被子盖,既无挨饿受冻之苦,又无下田劳动之勤。诗人把自己的生活与农民的痛苦作了对比,深深感到惭愧和内疚,以致发出“自问是何人?”的慨叹。
   古典诗歌中,运用对比手法的很多,把农民的贫困痛苦与剥削阶级的骄奢淫逸加以对比的也不算太少。但是,象此诗中把农民的穷苦与诗人自己的温饱作对比的却极少见,尤其这种出自肺腑的“自问”,在封建士大夫中更是难能可贵的。
   除对比之外,这首诗还具有这样几个特点:语言通俗,叙写流畅,不事藻绘,纯用白描,诗境平易,情真意实。这些特点都体现了白诗特有的通俗平易的艺术风格。
  
  
  
  
  
  
  
   (贾文昭)  轻肥
  
  
  
  
  
  
  
   轻肥
  
  
  
  
  
  
  
  
  白居易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
   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
   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
   夸赴*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
   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
   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
   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诗题“轻肥”,取自《论语。雍也》中的“乘肥马,衣轻裘”,用以概括豪奢生活。
   开头四句,先写后点,突兀跌宕,绘神绘色。意气之骄,竟可满路,鞍马之光,竟可照尘,这不能不使人惊异。正因为惊异,才发出“何为者”(干什么的)的疑问,从而引出了“是内臣”的回答。内臣者,宦官也。宦官不过是皇帝的家奴,凭什么骄横神气一至于此?原来,宦官这种脚色居然朱绂、紫绶,掌握了*权和*权,怎能不骄?怎能不奢?“夸赴*中宴,走马去如云”两句,与“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前呼后应,互相补充。“走马去如云”,就具体写出了骄与夸。这几句中的“满”、“照”、“皆”、“悉”、“如云”等字,形象鲜明地表现出赴*中宴的内臣不是一两个,而是一大帮。
   “*中宴”的“*”是指保卫皇帝的神策*。此时,神策*由宦官管领。宦官们更是飞扬跋扈,为所欲为。前八句诗,通过宦官们“夸赴*中宴”的场面着重揭露其意气之骄,具有高度的典型概括意义。
   紧接六句,通过内臣们*中宴的场面主要写他们的奢,但也写了骄。写奢的文字,与“鞍马光照尘”一脉相承,而用笔各异。写马,只写它油光水滑,其饲料之精,已意在言外。写内臣,则只写食山珍、饱海味,其脑满肠肥,大腹便便,已不言而喻。“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两句,又由奢写到骄。“气益振”遥应首句。赴宴之时,已然“意气骄满路”,如今食饱、酒酣,意气自然益发骄横,不可一世了!
   以上十四句,淋漓尽致地描绘出内臣行乐图,已具有暴露意义。然而诗人的目光并未局限于此。他又“悄焉动容,视通万里”,笔锋骤然一转,当这些“大夫”“将*”酒醉肴饱之时,江南正在发生“人食人”的惨象,从而把诗的思想意义提到新的高度。同样遭遇旱灾,而一乐一悲,却判若天壤。
   这首诗运用了对比的方法,把两种截然相反的社会现象并列在一起,诗人不作任何说明,不发一句议论,而让读者通过鲜明的对比,得出应有的结论。这比直接发议论更能使人接受诗人所要阐明的思想,因而更有说服力。末二句直赋其事,奇峰突起,使全诗顿起波澜,使读者动魄惊心,确是十分精采的一笔!
  
  
  
  
  
  
  
   (霍松林)  买花
  
  
  
  
  
  
  
   买花
  
  
  
  
  
  
  
  
  白居易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
   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
   贵贱无常价,酬值看花数。
   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
   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
   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
   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
   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
   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谕。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与白居易同时的李肇在《唐国史补》里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执金召铺宫围外寺观,种以求利,一本有值数万者。”这首诗,通过对“京城贵游”买牡丹花的描写,揭露了社会矛盾的某些本质方面,表现了具有深刻社会意义的主题。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从买花处所发现了一位别人视而不见的“田舍翁”,从而触发了他的灵感,完成了独创性的艺术构思。
   全诗分两大段。“人人迷不悟”以上十四句,写京城贵游买花;以下六句,写田舍翁看买花。
   一开头用“帝城”点地点,用“春欲暮”点时间。“春欲暮”之时,农村中青*不接,农事又加倍繁忙,而皇帝及其臣僚所在的长安城中,却“喧喧车马度”,忙于“买花”。“喧喧”,属于听觉:“车马度”,属于视觉。以“喧喧”状“车马度”,其男颠女狂、笑语欢呼的情景与车马杂沓、填街咽巷的画面同时展现,真可谓声态并作。下面的“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是对“喧喧”的补充描写。借车中马上人同声相告的“喧喧”之声点题,用笔相当灵妙。
   这四句写“买花去”的场面,为下面写以高价买花与精心移花作好了铺垫。接着便是这些驱车走马的富贵闲人为买花、移花而挥金如土。“灼灼百朵红,戋戋五束素”,一株开了百朵花的红牡丹,价值竟相当于二十五匹帛,其昂贵何等惊人!那么“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水洒复泥封,移来色如故”,其珍惜无异珠宝,也就不言而喻了。
   以上只作客观描绘,直到“人人迷不悟”,才表露了作者的倾向性;然而那“迷不悟”的确切含义是什么,仍有待于进一步点明。白居易的有些讽谕诗,往往在结尾抽象地讲道理、发议论。这首诗却避免了这种情况。当他目睹这些狂热的买花者挥金如土,发出“人人迷不悟”的感慨之时,忽然发现了一位从啼饥号寒的农村“偶来买花处”的“田舍翁”,看见他在“低头”,听见他在“长叹”。这种极其鲜明、强烈的对比,揭示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本质。诗人不失时机地摄下了“低头独长叹”的特写镜头,并从“低头”的表情与“长叹”的声音中挖掘出全部潜台词:仅仅买一丛“灼灼百朵红”的深色花,就要挥霍掉十户中等人家的税粮!这一警句使读者恍然大“悟”:那位看买花的“田舍翁”,倒是买花钱的实际负担者!推而广之,这些“高贵”的买花者,衣食住行,不都来源于从劳动人民身上榨取的“赋税”!诗人借助“田舍翁”的一声“长叹”,尖锐地反映了剥削与被剥削的矛盾。敢用自己的诗歌创作谱写人民的心声,这是十分可贵的。
  
  
  
  
  
  
  
   (霍松林)  上阳白发人
  
  
  
  
  
  
  
  上阳白发人
  
  
  
  
  
  
  
  
  白居易
   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这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首中的第七首,是一首著名的*治讽谕诗。诗的标题下,作者注云:“愍怨旷也。”古时,称成年无夫之女为怨女,成年而无妻之男为旷夫。这里“怨旷”并举,实际写的只是怨女,是指被幽禁在宫延中的可怜女子。原诗前另有一小序说:“天宝五载以后,杨贵妃专宠,后宫人无复进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辄置别所,上阳是其一也。贞元中尚存焉。”上阳,指当时东都洛阳的皇帝行宫上阳宫。
   诗中没有一般化地罗列所谓“后宫人”的种种遭遇,而是选取了一个终生被禁锢的宫女做为典型,不写她的青年和中年,而是写她的垂暮之年,不写她的希望,而是写她的绝望之情。通过这位老宫女一生的悲惨遭遇,极形象而又富有概括力地显示了所谓“后宫佳丽三千人”的悲惨命运,揭露了封建最高统治者摧残无辜女性的罪恶行径。
   开头八句,以简洁的素描,勾勒了上阳宫的环境和老宫女的身世。上阳宫已没有往日的豪华,再不见喧赫的车马,更没有轻妙的歌舞,诗人看到的是绿衣监使严密监守下一闭多少春的宫门,上阳宫死一般的沉寂,简直象一座监狱,一座活坟墓。诗人以无限忧郁、哀叹的调子,弹出了全篇作品的主旋律。上阳女子由年仅十六的妙龄少女变成白发苍苍的六十老人,在深宫内院幽禁了四十四年,当时被采择进宫的同命运的女子,如今都已春华秋草般地被摧折而凋零殆尽了,活在世上的只剩下她一人了。从“残此身”的“残”(余剩)字中,透露出一种十分悲苦之情。
   “忆昔”以下八句,转入对往事的追忆,重现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在被胁迫离家入宫时,那种与亲人告别的悲恸场面。据记载,唐天宝末年,朝廷专设所谓“花鸟使”,到民间专为皇帝密采美女。这个上阳女,被掠夺离开亲人时,连哭都不准哭。“皆云入内便承恩”,实际上只是哄骗之词,结果连君王的面也未得见,就被当时专宠、嫉妒的杨妃,瞒着皇帝把她暗地里打入冷宫。
   “秋夜长”、“春日迟”两节,以两个具体场景,极写上阳女子一生被幽禁的凄怨生活。作者先以情景交融的手法写秋夜:秋风,暗雨,残灯,空房,长夜不寐,形影相吊。这里,环境的凄凉、冷落与主人公内心的寂寞、孤苦融合在一起,写景与抒情巧妙地交织在一起,制造出一种浓郁的悲剧气氛。接着以情景映衬的手法来写春日:春光里,绕梁燕子双双飞,宫中*莺自在啼,衬托了这个宫女被遗弃,被监禁,不得自由,愁苦寂寞的心情。*莺动人的鸣叫,本会引起人们的无限欣喜、高兴,可是却“愁厌闻”;梁燕成双作对地同飞同栖,会引起一个年轻女子的羡慕、向往,甚至嫉妒,可是对于这位老宫女,却再也惹动不起这种感情。这是十分委婉含蓄而又深刻细致的心理刻画。“梁燕双栖老休妒”的“休妒”二字,有着深沉的内容,在它的后面,分明包含了一个辛酸的过程。“休妒”,不是简单的不妒,而正说明年年妒,月月妒,直至今天才“休妒”。它包含了上阳宫女由希望到失望以至绝望的悲惨一生。这句话和前面的“宫莺百啭愁厌闻”,后面的“春往秋来不计年”相对照,正表现了上阳宫女在残酷折磨下对生活、对爱情、对一切都失去信心和乐趣,心灰意懒,昏昏度日的麻木状态。她深锁宫中,既嫌“秋夜长”,又怨“春日迟”:天明盼着天黑,“日迟独坐天难暮”;天黑又盼着天明,“夜长无寐天不明”。青春在消亡,生命在无声中泯灭,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究竟流走多少年月,已经恍惚难记。百无聊赖之中,只有望月长叹:“惟向宫中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惟”字写出主人公的孤寂:“东西”二字指月亮的东升西落,写出主人公从月出东方一直望到月落西天,长年累月,彻夜不眠,在痛苦中熬煎。
   出人意料的是,在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寂寞苦闷的心情之后,诗中主人公却以貌似轻松的口吻,对自己发出了嘲笑。由于“年最老”,得到了“大家”(内宫对皇帝的习称)的恩典,从京都长安发旨到洛阳上阳宫,“遥赐”给“女尚书”的空衔,可是,以垂暮之年,担着一个所谓“尚书”的虚名,能抵偿一个人一生被幽禁的悲哀吗?这恰恰证明了“皇恩”的极端虚伪。接着,她对自己的妆束进行嘲讽:外面已是“时世宽装束”了,描眉也变成短而阔了,而她还是“小头鞋”,“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一幅天宝末年的打扮,无怪她要自嘲道:“外人不见见应笑”,其中无疑是饱含着眼泪的。这也许不符合一般生活逻辑,然而却是生活的真实。同是悲哀,不一定都痛哭流涕;同是愤怒,不一定都横眉竖目。悲哀时可能笑,快乐时可能哭;有人倾诉苦难,声泪俱下,痛不欲生;有人却把痛苦拿来消遣,愤世嫉俗。这里以貌似轻松的自我解嘲的口吻,表现主人公沉痛的感情,把她悲痛到无以复加的接近变态的心理刻画尽致。
   诗的尾声部分,用感叹的情调和调谕的语词,写出诗人的一片恻隐胸怀和“救济人病,裨补时阙”的社会理想,显示出诗人“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良苦用心。
   这首诗,语言通俗浅易,具有民歌的风调。它采用“三三七”的句式,和“顶针”等句法,音韵转换灵活,长短句式错落有致。诗中熔叙事、抒情、写景、议论于一炉,描述生动形象,很有感染力,在唐代以宫女为题材的诗歌中,堪称少有的佳作。
  
  
  
  
  
  
   (褚斌杰王振汉)  杜陵叟
  
  
  
  
  
  
  
   杜陵叟
  
  
  
  
  
  
  
  
  白居易
   杜陵叟,杜陵居,岁种薄田一顷余。
   三月无雨旱风起,麦苗不秀多*死。
   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
   长吏明知不申破,急敛暴征求考课。
   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
   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
   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
   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恻隐知人弊。
   白麻纸上书德音,京畿尽放今年税。
   昨日里胥方到门,手持尺牒牓乡村。
   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
   唐宪宗元和三年()冬天到第二年春天,江南广大地区和长安周围,遭受严重旱灾。这时白居易新任左拾遗,上疏陈述民间疾苦,请求“减免租税”,“以实惠及人”。唐宪宗总算批准了白居易的奏请,还下了罪己诏;但实际上不过是搞了个笼络人心的骗局。为此,白居易写了《轻肥》和这首《杜陵叟》。
   这首诗在禾穗青乾,麦苗*死,赤地千里的背景上展现出两个颇有戏剧性的场面:一个是,贪官污吏如狼似虎,逼迫灾民们“典桑卖地纳官租”;接着的一个是,在“十家租税九家毕”之后,里胥才慢腾腾地来到乡村,宣布“免税”的“德音”,让灾民们感谢皇帝的恩德。
   诗人说他的这首诗是“伤农夫之困”的。“杜陵叟”这个典型所概括的,当然不仅是杜陵一地的“农夫之困”,而是所有农民的共同遭遇。由于诗人对“农夫之困”感同身受,所以当写到“典桑卖地纳官租,明年衣食将何如”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激情,改第三人称为第一人称,用“杜陵叟”的口气,痛斥了那些为了自己升官发财而不顾农民死活的“长吏”:“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作为唐王朝的官员,敢于如此激烈地为人民鸣不平,不能不使我们佩服他的勇气。而他塑造的这个“我”的形象,以高度概括地反映了千百万农民的悲惨处境和反抗精神而闪耀着永不熄灭的艺术火花,至今仍有不可低估的认识意义和审美价值。
   正面写“长吏”只用了两句诗,但由于先用灾情的严重作铺垫,后用“我”的控诉作补充,中间又揭露了封建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所以着墨不多而形象凸现,且有高度的典型性。“明知”农民遭灾,却硬是“不申破”,甚至美化现实以博取皇帝的欢心,这个长吏不是很有典型性吗?“明知”夏秋两熟,颗粒未收,农民已在死亡线上挣扎,却硬是“急敛暴征求考课”,这不是入木三分地揭露了最本质的东西吗?
   从表面上看,诗人鞭挞了长吏和里胥,却歌颂了皇帝。然而细绎全诗,就会有不同的看法。对于长吏的揭露,集中到“求考课”;对于里胥的刻画,着重于“方到门”:显然是有言外之意的。考课者,考核官吏的*绩也。既然长吏们“急敛暴征”是为了追求在考课中名列前茅,得以升官,那么,考课的目的是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里胥”有多大的权力,竟敢等到“十家租税九家毕”之后“方到门”来宣布“免税”的“德音”,难道会没有人支持吗?事情很清楚:“帝心恻隐”是假,用考课的办法鼓励各级官吏搜刮更多的民脂民膏是真,这就是问题的实质所在。诗人能怀着“伤农夫之困”的深厚感情,通过笔下的艺术形象予以揭露,是难能可贵的。
   事实上,当灾荒严重的时候,由皇帝下诏免除租税,由地方官加紧勒索,完成、甚至超额完成“任务”,乃是历代统治者惯演的双簧戏。苏轼在《应诏言四事状》里指出“四方皆有‘*纸放而白纸催’之语”(在唐代,皇帝的诏书分两类:重要的用白麻纸写,叫“白麻”;一般的用*麻纸写,叫“*麻”。在宋代,皇帝的诏书用*纸写,地方官的公文用白纸写),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此后,范成大在《后催租行》里所写的“*纸放尽白纸催,卖衣得钱都纳却”,朱继芳在《农桑》里所写的“淡*竹纸说蠲逋,白纸仍科不嫁租”,就都是这种双簧戏。而白居易,则是最早、最有力地揭穿了这种双簧戏的现实主义诗人。
  
  
  
  
  
  
  
   (霍松林)  缭绫
  
  
  
  
  
  
  
   缭绫
  
  
  
  
  
  
  
  
  白居易
   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
   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
   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
   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
   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踏泥无惜心。
   缭绫织成费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
   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这首诗,是白居易《新乐府》五十篇中的第三十一篇。主题是“念女工之劳”。作者从缭绫的生产过程、工艺特点以及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社会关系中提炼出这一主题,在艺术表现上很有独创性。
   缭绫是一种精美的丝织品,用它做成“昭阳舞人”的“舞衣”,价值“千金”。本篇的描写,都着眼于这种丝织品的出奇的精美,而写出了它的出奇的精美,则出奇的费工也就不言而喻了。
   “缭绫缭绫何所似?”──诗人以突如其来的一问开头,让读者迫切地期待下文的回答。回答用了“比”的手法,又不是简单的“比”,而是先说“不似……”,后说“应似……”,文意层层逼进,文势跌宕生姿。罗、绡、纨、绮,这四种丝织品都相当精美;而“不似罗绡与纨绮”一句,却将这一切全部抹倒,表明缭绫之精美,非其他丝织品所能比拟。那么,什么才配与它相比呢?诗人找到了一种天然的东西:“瀑布”。用“瀑布”与丝织品相比,唐人诗中并不罕见,徐凝写庐山瀑布的“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就是一例。但白居易在这里说“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仍显得新颖贴切。新颖之处在于照“瀑布”以“明月”;贴切之处在于既以“四十五尺”兼写瀑布的下垂与一匹缭绫的长度,又以“天台山”点明缭绫的产地,与下文的“越溪”相照应。缭绫是越地的名产,天台是越地的名山,而“瀑布悬流,千丈飞泻”(《太平寰宇记。天台县》),又是天台山的奇景。诗人把越地的名产与越地的名山奇景联系起来,说一匹四十五尺的缭绫高悬,就象天台山上的瀑布在明月下飞泻,不仅写出了形状、色彩,而且表现出闪闪寒光,耀人眼目。缭绫如此,已经是巧夺天工了;但还不止如此。瀑布是没有“文章”(图案花纹)的,而缭绫呢,却“中有文章又奇绝”,这又非瀑布所能比拟。写那“文章”的“奇绝”,又连用两“比”:“地铺白烟花簇雪”。“地”是底子,“花”是花纹。在不太高明的诗人笔下,只能写出缭绫白底白花罢了,而白居易一用“铺烟”、“簇雪”作比,就不仅写出了底、花俱白,而且连它们那轻柔的质感、半透明的光感和闪烁不定、令人望而生寒的色调都表现得活灵活现。
   诗人用六句诗、一系列比喻写出了缭绫的精美奇绝,就立刻掉转笔锋,先问后答,点明缭绫的生产者与消费者,又从这两方面进一步描写缭绫的精美奇绝,突出双方悬殊的差距,新意层出,波澜叠起,如入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给。
   “织者何人衣者谁”?连发两问,“越溪寒女汉宫姬”,连作两答。生产者与消费者以及她们之间的对立,均已历历在目。“越溪女”既然那么“寒”,为什么不给自己织布御“寒”呢?就因为要给“汉宫姬”织造缭绫,不暇自顾。“中使宣口敕”,说明皇帝的命令不可抗拒,“天上取样”,说明技术要求非常高,因而也就非常费工。“织为云外秋雁行”,是对上文“花簇雪”的补充描写。“染作江南春水色”,则是说织好了还得染,而“染”的难度也非常大,因而也相当费工。织好染就,“异彩奇文相隐映,转则看花花不定”,其工艺水平竟达到如此惊人的程度,那么,它耗费了“寒女”多少劳力和心血,也就不难想见了。
   精美的缭绫要织女付出多么高昂的代价:“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然而,“昭阳舞女”却把缭绫制成的价值千金的舞衣看得一文不值:“汗沾粉污不再着,曳土踏泥无惜心。”这种对比,揭露了一个事实:皇帝派中使,传口敕,发图样,逼使“越溪寒女”织造精美绝伦的缭绫,就是为了给他宠爱的“昭阳舞人”做舞衣!就这样,诗人以缭绫为题材,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被剥削者与剥削者之间类锐的矛盾,讽刺的笔锋,直触及君临天下、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其精湛的艺术技巧和深刻的思想意义,都值得重视。
   这首诗也从侧面生动地反映了唐代丝织品所达到的惊人水平。“异采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是说从不同的角度去看缭绫,就呈现出不同的异彩奇文。这并非夸张。《资治通鉴》“唐中宗景龙二年”记载:安乐公主“有织成裙,值钱一亿。花绘鸟兽,皆如粟粒。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就可与此相参证。
  
  
  
  
  
  
  
   (霍松林)  卖炭翁
  
  
  
  
  
  
  
   卖炭翁
  
  
  
  
  
  
  
  
  白居易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纱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卖炭翁》是白居易《新乐府》组诗中的第三十二首,自注云:“苦宫市也。”“宫市”的“宫”指皇宫,“市”是买的意思。皇宫所需的物品,本来由官吏采买。中唐时期,宦官专权,横行无忌,连这种采购权也抓了过去,常有数十百人分布在长安东西两市及热闹街坊,以低价强购货物,甚至不给分文,还勒索“进奉”的“门户钱”及“脚价钱”。名为“宫市”,实际是一种公开的掠夺(其详情见韩愈《顺宗实录》卷二、《旧唐书》卷一四○《张建封传》及《通鉴》卷二三五),其受害者当然不止一个卖炭翁。诗人以个别表现一般,通过卖炭翁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宫市”的本质,对统治者掠夺人民的罪行给予有力的鞭挞。
   开头四句,写卖炭翁的炭来之不易。“伐薪、烧炭”,概括了复杂的工序和漫长的劳动过程。“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活画出卖炭翁的肖像,而劳动之艰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现。“南山中”点出劳动场所,这“南山”就是王维所写的“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的终南山,豺狼出没,荒无人烟。在这样的环境里披星戴月,凌霜冒雪,一斧一斧地“伐薪”,一窑一窑地“烧炭”,好容易烧出“千余斤”,每一斤都渗透着心血,也凝聚着希望。
   写出卖炭翁的炭是自己艰苦劳动的成果,这就把他和贩卖木炭的商人区别了开来。但是,假如这位卖炭翁还有田地,凭自种自收就不至于挨饿受冻,只利用农闲时间烧炭卖炭,用以补贴家用的话,那么他的一车炭被掠夺,就还有别的活路。然而情况并非如此。诗人的高明之处在于没有自己出面向读者介绍卖炭翁的家庭经济状况,而是设为问答:“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这一问一答,不仅化板为活,使文势跌宕,摇曳生姿,而且扩展了反映民间疾苦的深度与广度,使我们清楚地看到:这位劳动者已被剥削得贫无立锥,别无衣食来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万苦烧成的千余斤木炭能卖个好价钱。这就为后面写宫使掠夺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铺垫。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这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身上衣正单”,自然希望天暖。然而这位卖炭翁是把解决衣食问题的全部希望寄托在“卖炭得钱”上的,所以他“心忧炭贱愿天寒”,在冻得发抖的时候,一心盼望天气更冷。诗人如此深刻地理解卖炭翁的艰难处境和复杂的内心活动,只用十多个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现了出来,又用“可怜”两字倾注了无限同情,怎能不催人泪下!
   这两句诗,从章法上看,是从前半篇向后半篇过渡的桥梁。“心忧炭贱愿天寒”,实际上是期待朔风凛冽,大雪纷飞。“夜来城外一尺雪”,这场大雪总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忧炭贱”了!“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为了取暖,难道还会在微不足道的炭价上斤斤计较吗?当卖炭翁“晓驾炭车辗冰辙”的时候,占据着他的全部心灵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么难走,而是盘算着那“一车炭”能卖多少钱,换来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说家笔下,是可以用很多笔墨写卖炭翁一路上的心理活动的,而诗人却一句也没有写,这因为他在前面已经给读者开拓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
   卖炭翁好容易烧出一车炭、盼到一场雪,一路上满怀希望地盘算着卖炭得钱换衣食。然而结果呢?他却遇上了“手把文书口称敕”的“宫使”。在皇宫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书和敕令面前,跟着那“叱牛”声,卖炭翁在从“伐薪”、“烧炭”、“愿天寒”、“驾炭车”、“辗冰辙”,直到“泥中歇”的漫长过程中所盘算的一切、所希望的一切,全都化为泡影!
   从“南山中”到长安城,路那么遥远,又那么难行,当卖炭翁“市南门外泥中歇”的时候,已经是“牛困人饥”;如今又“回车叱牛牵向北”,把炭送进皇宫,当然牛更困、人更饥了。那么,当卖炭翁饿着肚子、喝着困牛走回终南山的时候,又想些什么呢?他往后的日子,又怎样过法呢?这一切,诗人都没有写,然而读者却不能不想。当想到这一切的时候,就不能不同情卖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统治者的罪恶,而诗人“苦宫市”的创作意图,也就收到了预期的效果。
   这首诗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艺术上也很有特色。诗人以“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两句展现了几乎濒于生活绝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一希望,──又是多么可怜的希望!这是全诗的诗眼。其他一切描写,都集中于这个诗眼。在表现手法上,则灵活地运用了陪衬和反衬。以“两鬓苍苍”突出年迈,以“满面尘灰烟火色”突出“伐薪、烧炭”的艰辛,再以荒凉险恶的南山作陪衬,老翁的命运就更激起了人们的同情。而这一切,正反衬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炽烈:卖炭得钱,买衣买食。老翁“衣正单”,再以夜来的“一尺雪”和路上的“冰辙”作陪衬,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怜”。而这一切,正反衬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炽烈:天寒炭贵,可以多换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饥”和“翩翩两骑”,反衬出劳动者与统治者境遇的悬殊:“一车炭,千余斤”和“半匹红纱一丈绫”,反衬出“宫市”掠夺的残酷。而就全诗来说,前面表现希望之火的炽烈,正是为了反衬后面希望化为泡影的可悲可痛。
   这篇诗没有象《新乐府》中的有些篇那样“卒章显其志”,而是在矛盾冲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这首诗千百年来万口传诵,并不是偶然的。
  
  
  
  
  
  
  
   (霍松林)  夜雪
  
  
  
  
  
  
  
   夜雪
  
  
  
  
  
  
  
  
  白居易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在大自然众多的产儿中,雪可谓得天独厚。她以洁白晶莹的天赋丽质,装点关山的神奇本领,赢得古往今来无数诗人的赞美。在令人目不暇接的咏雪篇章中,白居易这首《夜雪》,显得那么平凡,既没有色彩的刻画,也不作姿态的描摹,初看简直毫不起眼,但细细品味,便会发现它凝重古朴,清新淡雅,是一朵别具风采的小花。
   这首诗新颖别致,首要在立意不俗。咏雪诗写夜雪的不多,这与雪本身的特点有关。雪无声无嗅,只能从颜色、形状、姿态见出分别,而在沉沉夜色里,人的视觉全然失去作用,雪的形象自然无从捕捉。然而,乐于创新的白居易正是从这一特殊情况出发,避开人们通常使用的正面描写的手法,全用侧面烘托,从而生动传神地写出一场夜雪来。
   “已讶衾枕冷”,先从人的感觉写起,通过“冷”不仅点出有雪,而且暗示雪大,因为生活经验证明:初落雪时,空中的寒气全被水汽吸收以凝成雪花,气温不会马上下降,待到雪大,才会加重空气中的严寒。这里已感衾冷,可见落雪已多时。不仅“冷”是写雪,“讶”也是在写雪,人之所以起初浑然不觉,待寒冷袭来才忽然醒悟,皆因雪落地无声,这就于“寒”之外写出雪的又一特点。此句扣题很紧,感到“衾枕冷”正说明夜来人已拥衾而卧,从而点出是“夜雪”。“复见窗户明”,从视觉的角度进一步写夜雪。夜深却见窗明,正说明雪下得大、积得深,是积雪的强烈反光给暗夜带来了亮光。以上全用侧写,句句写人,却处处点出夜雪。
   “夜夜知雪重,时闻折竹声”,这里仍用侧面描写,却变换角度从听觉写出。传来的积雪压折竹枝的声音,可知雪势有增无已。诗人有意选取“折竹”这一细节,托出“重”字,别有情致。“折竹声”于“夜深”而“时闻”,显示了冬夜的寂静,更主要的是写出了诗人的彻夜无眠;这不只为了“衾枕冷”而已,同时也透露出诗人谪居江州时心情的孤寂。由于诗人是怀着真情实感抒写自己独特的感受,才使得这首《夜雪》别具一格,诗意含蓄,韵味悠长。
   全诗诗境平易,浑成熨贴,无一点安排痕迹,也不假纤巧雕琢,这正是白居易诗歌固有的风格。
  
  
  
  
  
  
  
   (张明非)  长恨歌
  
  
  
  
  
  
  
   长恨歌
  
  
  
  
  
  
  
  
  白居易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
   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
   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
   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
   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魄不曾来入梦。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魄。
   为感君王展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
   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穷碧落下*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
   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
   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惊。
   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
   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菜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金合分钿。
   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恨歌》是白居易诗作中脍炙人口的名篇,作于元和元年(),当时诗人正在盩厔县(今陕西周至)任县尉。这首诗是他和友人陈鸿、王质夫同游仙游寺,有感于唐玄宗、杨贵妃的故事而创作的。在这首长篇叙事诗里,作者以精炼的语言,优美的形象,叙事和抒情结合的手法,叙述了唐玄宗、杨贵妃在安史之乱中的爱情悲剧:他们的爱情被自己酿成的叛乱断送了,正在没完没了地吃着这一精神的苦果。唐玄宗、杨贵妃都是历史上的人物,诗人并不拘泥于历史,而是借着历史的一点影子,根据当时人们的传说,街坊的歌唱,从中蜕化出一个回旋曲折、宛转动人的故事,用回环往复、缠绵悱恻的艺术形式,描摹、歌咏出来。由于诗中的故事、人物都是艺术化的,是现实中人的复杂真实的再现,所以能够在历代读者的心中漾起阵阵涟漪。
   《长恨歌》就是歌“长恨”,“长恨”是诗歌的主题,故事的焦点,也是埋在诗里的一颗牵动人心的种子。而“恨”什么,为什么要“长恨”,诗人不是直接铺叙、抒写出来,而是通过他笔下诗化的故事,一层一层地展示给读者,让人们自己去揣摸,去回味,去感受。
   诗歌开卷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看来很寻常,好象故事原就应该从这里写起,不需要作者花什么心思似的,事实上这七个字含量极大,是全篇纲领,它既揭示了故事的悲剧因素,又唤起和统领着全诗。紧接着,诗人用极其省俭的语言,叙述了安史之乱前,唐玄宗如何重色、求色,终于得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描写了杨贵妃的美貌、娇媚,进宫后因有色而得宠,不但自己“新承恩泽”,而且“姊妹弟兄皆列土”。反复渲染唐玄宗得贵妃以后在宫中如何纵欲,如何行乐,如何终日沉湎于歌舞酒色之中。所有这些,就酿成了安史之乱:“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这一部分写出了“长恨”的内因,是悲剧故事的基础。诗人通过这一段宫中生活的写实,不无讽刺地向我们介绍了故事的男女主人公:一个重色轻国的帝王,一个娇媚恃宠的妃子。还形象地暗示我们,唐玄宗的迷色误国,就是这一悲剧的根源。
   下面,诗人具体的描述了安史之乱发生后,皇帝兵马仓皇逃入西南的情景,特别是在这一动乱中唐玄宗和杨贵妃爱情的毁灭。“六*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写的就是他们在马嵬坡生离死别的一幕。“六*不发”,要求处死杨贵妃,是愤于唐玄宗迷恋女色,祸国殃民。杨贵妃的死,在整个故事中,是一个关键性的情节,在这之后,他们的爱情才成为一场悲剧,接着,从“*埃散漫风萧索”起至“*魄不曾来入梦”,诗人抓住了人物精神世界里揪心的“恨”,用酸恻动人的语调,宛转形容和描述了杨贵妃死后唐玄宗在蜀中的寂寞悲伤,还都路上的追怀忆旧,回宫以后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一年四季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种种感触。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使人觉得回肠荡气。正由于诗人把人物的感情渲染到这样的程度,后面道士的到来,仙境的出现,便给人一种真实感,不以为纯粹是一种空中楼阁了。
   从“临邛道士鸿都客”至诗的末尾,写道士帮助唐玄宗寻找杨贵妃。诗人采用的是浪漫主义的手法,忽而上天,忽而入地,“上穷碧落下*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后来,在海上虚无缥缈的仙山上找到了杨贵妃,让她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形象在仙境中再现,殷勤迎接汉家的使者,含情脉脉,托物寄词,重申前誓,照应唐玄宗对她的思念,进一步深化、渲染“长恨”的主题。诗歌的末尾,用“开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结笔,点明题旨,回应开头,而且做到“清音有余”,给读者以联想、回味的余地。
   《长恨歌》首先给我们艺术美的享受的是诗中那个宛转动人的故事,是诗歌精巧独特的艺术构思。全篇中心是歌“长恨”,但诗人却从“重色”说起,并且予以极力铺写和渲染。“日高起”、“不早朝”、“夜专夜”、“看不足”等等,看来是乐到了极点,象是一幕喜剧,然而,极度的乐,正反衬出后面无穷无尽的恨。唐玄宗的荒淫误国,引出了*治上的悲剧,反过来又导致了他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悲剧的制造者最后成为悲剧的主人公,这是故事的特殊、曲折处,也是诗中男女主人公之所以要“长恨”的原因。过去许多人说《长恨歌》有讽喻意味,这首诗的讽喻意味就在这里。那么,诗人又是如何表现“长恨”的呢?马嵬坡杨贵妃之死一场,诗人刻画极其细腻,把唐玄宗那种不忍割爱但又欲救不得的内心矛盾和痛苦感情,都具体形象地表现出来了。由于这“血泪相和流”的死别,才会有那没完没了的恨。随后,诗人用许多笔墨从各个方面反复渲染唐玄宗对杨贵妃的思念,但诗歌的故事情节并没有停止在一个感情点上,而是随着人物内心世界的层层展示,感应他的景物的不断变化,把时间和故事向前推移,用人物的思想感情来开拓和推动情节的发展。唐玄宗奔蜀,是在死别之后,内心十分酸楚愁惨;还都路上,旧地重经,又勾起了伤心的回忆;回宫后,白天睹物伤情,夜晚辗转难眠。日思夜想而不得,所以寄希望于梦境,却又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魄不曾来入梦”。诗至此,已经把“长恨”之“恨”写得十分动人心魄,故事到此结束似乎也可以。然而诗人笔锋一折,别开境界,借助想象的彩翼,构思了一个妩媚动人的仙境,把悲剧故事的情节推向高潮,使故事更加回环曲折,有起伏,有波澜。这一转折,既出人意料,又尽在情理之中。由于主观愿望和客观现实不断发生矛盾、碰撞,诗歌把人物千回百转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故事也因此而显得更为宛转动人。
   《长恨歌》是一首抒情成份很浓的叙事诗,诗人在叙述故事和人物塑造上,采用了我国传统诗歌擅长的抒写手法,将叙事、写景和抒情和谐地结合在一起,形成诗歌抒情上回环往复的特点。诗人时而把人物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用景物的折光来烘托人物的心境;时而抓住人物周围富有特征性的景物、事物,通过人物对它们的感受来表现内心的感情,层层渲染,恰如其分地表达人物蕴蓄在内心深处的难达之情。唐玄宗逃往西南的路上,四处是*尘、栈道、高山,日色暗淡,旌旗无光,秋景凄凉,这是以悲凉的秋景来烘托人物的悲思。在蜀地,面对着青山绿水,还是朝夕不能忘情,蜀中的山山水水原是很美的,但是在寂寞悲哀的唐玄宗眼中,那山的“青”,水的“碧”,也都惹人伤心,大自然的美应该有恬静的心境才能享受,他却没有,所以就更增加了内心的痛苦。这是透过美景来写哀情,使感情又深入一层。行宫中的月色,雨夜里的铃声,本来就很撩人意绪,诗人抓住这些寻常但是富有特征性的事物,把人带进伤心、断肠的境界,再加上那一见一闻,一色一声,互相交错,在语言上、声调上也表现出人物内心的愁苦凄清,这又是一层。还都路上,“天旋地转”,本来是高兴的事,但旧地重过,玉颜不见,不由伤心泪下。叙事中,又增加了一层痛苦的回忆。回长安后,“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白日里,由于环境和景物的触发,从景物联想到人,景物依旧,人却不在了,禁不住就潸然泪下,从太液池的芙蓉花和未央宫的垂柳仿佛看到了杨贵妃的容貌,展示了人物极其复杂微妙的内心活动。“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从*昏写到黎明,集中地表现了夜间被情思萦绕久久不能入睡的情景。这种苦苦的思恋,“春风桃李花开日”是这样,“秋雨梧桐叶落时”也是这样。及至看到当年的“梨园弟子”、“阿监青娥”都已白发衰颜,更勾引起对往日欢娱的思念,自是黯然神伤。从*埃散漫到蜀山青青,从行宫夜雨到凯旋回归,从白日到黑夜,从春天到秋天,处处触物伤情,时时睹物思人,从各个方面反复渲染诗中主人公的苦苦追求和寻觅。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到梦中去找,梦中找不到,又到仙境中去找。如此跌宕回环,层层渲染,使人物感情回旋上升,达到了高潮。诗人正是通过这样的层层渲染,反复抒情,回环往复,让人物的思想感情蕴蓄得更深邃丰富,使诗歌“肌理细腻”,更富有艺术的感染力。
   作为一首千古绝唱的叙事诗,《长恨歌》在艺术上的成就是很高的。古往今来,许多人都肯定这首诗的特殊的艺术魅力。《长恨歌》在艺术上以什么感染和诱惑着读者呢?宛转动人,缠绵悱恻,恐怕是它最大的艺术个性,也是它能吸住千百年来的读者,使他们受感染、被诱惑的力量。
  
  
  
  
  
  
  
   (饶芃子)  琵琶行
  
  
  
  
  
  
  
   琵琶行
  
  
  
  
  
  
  
  
  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撚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渐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本题为《琵琶引并序》,“序”里却写作“行”。“行”和“引”,都是乐府歌辞的一体。“序”文如下:“元和十年,予左迁九江郡司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闻舟中夜弹琵琶者,听其音,铮铮然有京都声。问其人,本长安倡女。尝学琵琶于穆、曹二善才,年长色衰,委身为贾人妇。遂命酒使快弹数曲,曲罢悯然。自叙少小时欢乐事,今漂沦憔悴,转徙于江湖间。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因为长句,歌以赠之,凡六百一十二言,命曰《琵琶行》。”“一十二”当是传刻之误。宋人戴复古在《琵琶行诗》里已经指出:“一写六百十六字。”
   《琵琶行》和《长恨歌》是各有独创性的名作。早在作者生前,已经是“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此后,一直传诵国内外,显示了强大的艺术生命力。
   如“序”中所说,诗里所写的是作者由长安贬到九江期间在船上听一位长安故倡弹奏琵琶、诉说身世的情景。
   宋人洪迈认为夜遇琵琶女事未必可信,作者是通过虚构的情节,抒发他自己的“天涯沦落之恨”(《容斋随笔》卷七),这是抓住了要害的。但那虚构的情节既然真实地反映了琵琶女的不幸遭遇,那么就诗的客观意义说,它也抒发了“长安故倡”的“天涯沦落之恨”。看不到这一点,同样有片面性。
   诗人着力塑造了琵琶女的形象。
   从开头到“犹抱琵琶半遮面”,写琵琶女的出场。
   首句“浔阳江头夜送客”,只七个字,就把人物(主人和客人)、地点(浔阳江头)、事件(主人送客人)和时间(夜晚)一一作概括的介绍;再用“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句作环境的烘染,而秋夜送客的萧瑟落寞之感,已曲曲传出。惟其萧瑟落寞,因而反跌出“举酒欲饮无管弦”。“无管弦”三字,既与后面的“终岁不闻丝竹声”相呼应,又为琵琶女的出场和弹奏作铺垫。因“无管弦”而“醉不成欢惨将别”,铺垫已十分有力,再用“别时茫茫江浸月”作进一层的环境烘染,就使得“忽闻水上琵琶声”具有浓烈的空谷足音之感,无怪乎“主人忘归客不发”,要“寻声暗问弹者谁”、“移船相近邀相见”了。
   从“夜送客”之时的“秋萧瑟”、“无管弦”、“惨将别”一转而为“忽闻”、“寻声”、“暗问”、“移船”,直到“邀相见”,这对于琵琶女的出场来说,已可以说是“千呼万唤”了。但“邀相见”还不那么容易,又要经历一个“千呼万唤”的过程,她才肯“出来”。这并不是她在拿身份。正象“我”渴望听仙乐一般的琵琶声,是“直欲摅写天涯沦落之恨”一样,她“千呼万唤始出来”,也是由于有一肚子“天涯沦落之恨”,不便明说,也不愿见人。诗人正是抓住这一点,用“琵琶声停欲语迟”、“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肖像描写来表现她的难言之痛的。
   下面的一大段,通过描写琵琶女弹奏的乐曲来揭示她的内心世界。
   先用“转轴拨弦三两声”一句写校弦试音,接着就赞叹“未成曲调先有情”,突出了一个“情”字。“弦弦掩抑声声思”以下六句,总写“初为《霓裳》后《六幺》”的弹奏过程,其中既用“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撚抹复挑”描写弹奏的神态,更用“似诉平生不得志”、“说尽心中无限事”概括了琵琶女借乐曲所抒发的思想情感。此后十四句,在借助语言的音韵摹写音乐的时候,兼用各种生动的比喻以加强其形象性。“大弦嘈嘈如急雨”,既用“嘈嘈”这个叠字词摹声,又用“如急雨”使它形象化。“小弦切切如私语”亦然。这还不够,“嘈嘈切切错杂弹”,已经再现了“如急雨”、“如私语”两种旋律的交错出现,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就同时显露出来,令人眼花缭乱,耳不暇接。旋律继续变化,出现了先“滑”后“涩”的两种意境。“间关”之声,轻快流利,而这种声音又好象“莺语花底”,视觉形象的优美强化了听觉形象的优美。“幽咽”之声,悲抑哽塞,而这种声音又好象“泉流冰下”,视觉形象的冷涩强化了听觉形象的冷涩。由“冷涩”到“凝绝”,是一个“声渐歇”的过程,诗人用“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佳句描绘了余音袅袅、余意无穷的艺术境界,令人拍案叫绝。弹奏至此,满以为已经结束了。谁知那“幽愁暗恨”在“声渐歇”的过程中积聚了无穷的力量,无法压抑,终于如“银瓶乍破”,水浆奔迸,如“铁骑突出”,刀枪轰鸣,把“凝绝”的暗流突然推向高潮。才到高潮,即收拨一画,戛然而止。一曲虽终,而回肠荡气、惊心动魄的音乐魅力,却并没有消失。诗人又用“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环境描写作侧面烘托,给读者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
   如此绘声绘色地再现千变万化的音乐形象,已不能不使我们惊佩作者的艺术才华。但作者的才华还不仅表现在再现音乐形象,更重要的是通过音乐形象的千变万化,展现了琵琶女起伏回荡的心潮,为下面的诉说身世作了音乐性的渲染。
   正象在“邀相见”之后,省掉了请弹琵琶的细节一样;在曲终之后,也略去了关于身世的询问,而用两个描写肖像的句子向“自言”过渡:“沉吟”的神态,显然与询问有关,这反映了她欲说还休的内心矛盾:“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等一系列动作和表情,则表现了她克服矛盾、一吐为快的心理活动。“自言”以下,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的抒情笔调,为琵琶女的半生遭遇谱写了一曲扣人心弦的悲歌,与“说尽心中无限事”的乐曲互相补充,完成了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
   女主人公的形象塑造得异常生动真实,并具有高度的典型性。通过这个形象,深刻地反映了封建社会中被侮辱、被损害的乐伎们、艺人们的悲惨命运。面对这个形象,怎能不一洒同情之泪!
   作者在被琵琶女的命运激起的情感波涛中坦露了自我形象。“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的那个“我”,是作者自己。作者由于要求革除暴*、实行仁*而遭受打击,从长安贬到九江,心情很痛苦。当琵琶女第一次弹出哀怨的乐曲、表达心事的时候,就已经拨动了他的心弦,发出了深长的叹息声。当琵琶女自诉身世、讲到“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时候,就更激起他的情感的共鸣:“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同病相怜,同声相应,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写琵琶女自诉身世,详昔而略今;写自己的遭遇,则压根儿不提被贬以前的事。这也许是意味着以彼之详,补此之略吧!比方说,琵琶女昔日在京城里“曲罢常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情况和作者被贬以前的情况是不是有某些相通之处呢?同样,他被贬以后的处境和琵琶女“老大嫁作商人妇”以后的处境是不是也有某些类似之处呢?看来是有的,要不然,怎么会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我”的诉说,反转来又拨动了琵琶女的心弦,当她又一次弹琵琶的时候,那声音就更加凄苦感人,因而反转来又激动了“我”的感情,以至热泪直流,湿透青衫。
   把处于封建社会底层的琵琶女的遭遇,同被压抑的正直的知识分子的遭遇相提并论,相互映衬,相互补充,作如此细致生动的描写,并寄予无限同情,这在以前的诗歌中还是罕见的。
  
  
  
  
  
  
  
   (霍松林)  花非花
  
  
  
  
  
  
  
   花非花
  
  
  
  
  
  
  
  
  白居易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诗不仅以语言浅近著称,其意境亦多显露。这首“花非花”却颇有些“朦胧”味儿,在白诗中确乎是一个特例。
   诗取前三字为题,近乎“无题”。首二句应读作“花──非花,雾──非雾”,先就给人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非花”、“非雾”均系否定,却包含一个不言而喻的前提:似花、似雾。因此可以说,这是两个灵巧的比喻。苏东坡似从这里获得一丝灵感,写出了“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水龙吟》)的名句。苏词所咏为杨花柳絮,而白诗所咏何物未尝显言。但是,从“夜半来,天明去”的叙写,可知这里取喻于花与雾,在于比方所咏之物的短暂易逝,难持长久。
   单看“夜半来,天明去”,颇使读者疑心是在说梦。但从下句“来如春梦”四字,可见又不然了。“梦”原来也是一比。这里“来”、“去”二字,在音情上有承上启下作用,由此生发出两个新鲜比喻。“夜半来”者春梦也,春梦虽美却短暂,于是引出一问:“来如春梦几多时?”“天明”见者朝霞也,云霞虽美却易幻灭,于是引出一叹:“去似朝云无觅处”。
   诗由一连串比喻构成,这叫博喻。它们环环紧扣,如云行水流,自然成文。反复以鲜明的形象突出一个未曾说明的喻意。诗词中善用博喻者不乏其例,如《古诗十九首》(明月皎夜光)之“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贺铸《青玉案》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时雨”。但这些博喻都不过是诗词中一个组成部分,象此诗通篇用博喻构成则甚罕见。再者,前一例用南箕、北斗、牵牛等星象作比,喻在“嘘名复何益”;后一例用烟草、风絮、梅雨等景象作比,喻在“借问闲悉都几许”,其喻本(被喻之物)都是明确的。而此诗只见喻体(用作比喻之物)而不知喻本,就象一个耐人寻思的谜。从而诗的意境也就蒙上一层“朦胧”的色彩了。
   虽说如此,但此诗诗意却并不完全隐晦到不可捉摸。它被作者编在集中“感伤”之部,同部还有情调接近的作品。一是《真娘墓》,诗中写道:“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坚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另一是《简简吟》,诗中写到:“二月繁霜杀桃花,明年欲嫁今年死”,“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二诗均为悼亡之作,它们末句的比喻,尤其是那“易销歇”的“塞北花”和“易散”的“彩云”,与此诗末二句的比喻几乎一模一样,连音情都逼肖的,它们都同样表现出一种对于生活中存在过、而又消逝了的美好的人与物的追念、惋惜之情。而《花非花》一诗在集中紧编在《简简吟》之后,更告诉读者关于此诗归趣的一个消息。此诗大约与《简简吟》同时为同一目的所作吧。
   此诗运用三字句与七字句轮换的形式(这是当时民间歌谣三三七句式的活用),兼有节律整饬与错综之美,极似后来的小令。所以后人竟采此诗句法为词调,而以“花非花”为调名。词对五七言诗在内容上的一大转关,就在于更倾向于人的内在心境的表现。在这点上,此诗也与词相近。这种“诗似小词”的现象,出现在唐代较早从事词体创作的诗人白居易笔下,原是很自然的。
  
  
  
  
  
  
  
   (周啸天)  邯郸冬至夜思家
  
  
  
  
  
  
   邯郸冬至夜思家
  
  
  
  
  
  
  
  
  白居易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
   第一句叙客中度节,已植“思家”之根。在唐代,冬至是个重要节日,朝廷里放假,民间互赠饮食,穿新衣,贺节,一切和元旦相似,这样一个佳节,在家中和亲人一起欢度,才有意思。如今在邯郸的客店里碰上这个佳节,将怎样过法呢?第二句,就写他在客店里过节。“抱膝”二字,活画出枯坐的神态。“灯前”二字,既烘染环境,又点出“夜”,托出“影”。一个“伴”字,把“身”与“影”联系起来,并赋予“影”以人的感情。只有抱膝枯坐的影子陪伴着抱膝枯坐的身子,其孤寂之感,思家之情,已溢于言表。
   三、四两句,正面写“思家”。其感人之处是:他在思家之时想象出来的那幅情景,却是家里人如何想念自己。这个冬至佳节,由于自己离家远行,所以家里人一定也过得很不愉快。当自己抱膝灯前,想念家人,直想到深夜的时候,家里人大约同样还没有睡,坐在灯前,“说着远行人”吧!“说”了些什么呢?这就给读者留下了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每一个享过天伦之乐的人,有过类似经历的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想得很多。
   宋人范希文在《对床夜语》里说:“白乐天‘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语颇直,不如王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有曲折之意。”这议论并不确切。二者各有独到之处,正不必抑此扬彼。此诗的佳处,正在于以直率而质朴的语言,道出了一种人们常有的生活体验,因而才更显得感情真挚动人。
  
  
  
  
  
  
  
   (霍松林)  赋得古原草送别
  
  
  
  
  
  
   赋得古原草送别
  
  
  
  
  
  
  
  
  白居易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此诗作于贞元三年(),作者时年十六。诗是应考的习作。按科场考试规矩,凡指定、限定的诗题,题目前须加“赋得”二字,作法与咏物相类,须缴清题意,起承转合要分明,对仗要精工,全篇要空灵浑成,方称得体。束缚如此之严,故此体向少佳作。据载,作者这年始自江南入京,谒名士顾况时投献的诗文中即有此作。起初,顾况看着这年轻士子说:“米价方贵,居亦弗易。”虽是拿居易的名字打趣,却也有言外之意,说京城不好混饭吃。及读至“野火烧不尽”二句,不禁大为嗟赏,道:“道得个语,居亦易矣。”并广为延誉。(见唐张固《幽闲鼓吹》)可见此诗在当时就为人称道。
   命题“古原草送别”颇有意思。草与别情,似从古代的骚人写出“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的名句以来,就结了缘。但要写出“古原草”的特色而兼关送别之意,尤其是要写出新意,仍是不易的。
   首句即破题面“古原草”三字。多么茂盛(“离离”)的原上草啊,这话看来平常,却抓住“春草”生命力旺盛的特征,可说是从“春草生兮萋萋”脱化而不着迹,为后文开出很好的思路。就“古原草”而言,何尝不可开作“秋来深径里”(僧古怀《原是秋草》),那通篇也就将是另一种气象了。野草是一年生植物,春荣秋枯,岁岁循环不已。“一岁一枯荣”意思似不过如此。然而写作“枯──荣”,与作“荣──枯”就大不一样。如作后者,便是秋草,便不能生发出三、四的好句来。两个“一”字复叠,形成咏叹,又先状出一种生生不已的情味,三、四句就水到渠成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枯荣”二字的发展,由概念一变而为形象的画面。古原草的特性就是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它是斩不尽锄不绝的,只要残存一点根须,来年会更青更长,很快蔓延原野。作者抓住这一特点,不说“斩不尽锄不绝”,而写作“野火烧不尽”,便造就一种壮烈的意境。野火燎原,烈焰可畏,瞬息间,大片枯草被烧得精光。而强调毁灭的力量,毁灭的痛苦,是为着强调再生的力量,再生的欢乐。烈火是能把野草连茎带叶统统“烧尽”的,然而作者偏说它“烧不尽”,大有意味。因为烈火再猛,也无奈那深藏地底的根须,一旦春风化雨,野草的生命便会复苏,以迅猛的长势,重新铺盖大地,回答火的凌虐。看那“离离原上草”,不是绿色的胜利的旗帜么!“春风吹又生”,语言朴实有力,“又生”二字下语三分而含意十分。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说此两句“不若刘长卿‘春入烧痕青’语简而意尽”,实未见得。
   此二句不但写出“原上草”的性格,而且写出一种从烈火中再生的理想的典型,一句写枯,一句写荣,“烧不尽”与“吹又生”是何等唱叹有味,对仗亦工致天然,故卓绝千古。而刘句命意虽似,而韵味不足,远不如白句为人乐道。
   如果说这两句是承“古原草”而重在写“草”,那么五、六句则继续写“古原草”而将重点落到“古原”,以引出“送别”题意,故是一转。上一联用流水对,妙在自然;而此联为的对,妙在精工,颇觉变化有致。“远芳”、“睛翠”都写草,而比“原上草”意象更具体、生动。芳曰“远”,古原上清香弥漫可嗅;翠曰“晴”,则绿草沐浴着阳光,秀色如见。“侵”、“接”二字继“又生”,更写出一种蔓延扩展之势,再一次突出那生存竞争之强者野草的形象。“古道”、“荒城”则扣题面“古原”极切。虽然道古城荒,青草的滋生却使古原恢复了青春。比较“乱蛬鸣古堑,残日照荒台”(僧古怀《原上秋草》)的秋原,该是如何生气勃勃!
   作者并非为写“古原”而写古原,同时又安排一个送别的典型环境:大地春回,芳草芊芊的古原景象如此迷人,而送别在这样的背景上发生,该是多么令人惆怅,同时又是多么富于诗意呵。“王孙”二字借自楚辞成句,泛指行者。“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说的是看见萋萋芳草而怀思行游未归的人。而这里却变其意而用之,写的是看见萋萋芳草而增送别的愁情,似乎每一片草叶都饱含别情,那真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这是多么意味深长的结尾啊!诗到此点明“送别”,结清题意,关合全篇,“古原”、“草”、“送别”打成一片,意境极浑成。
   全诗措语自然流畅而又工整,虽是命题作诗,却能融入深切的生活感受,故字字含真情,语语有余味,不但得体,而且别具一格,故能在“赋得体”中称为绝唱。
  
  
  
  
  
  
  
   (周啸天)  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
  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
   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
  
  
  
  
  
  
  
  
  白居易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白居易所处的中唐是一个多难的时代,他从十多岁开始,即因战乱而离家四处飘泊。德宗贞元十五年()春,宣武*(治所在开封)节度使董晋死,其部下举兵叛乱。继之彰义*(治所在汝南)节度使吴少诚亦叛,唐朝廷不得不发兵征讨,河南一带再次沦为战乱的中心。由于漕运受阻,加上旱荒频仍,关内(今陕西省中部、北部及甘肃一部分地区)饥馑十分严重。就在这一年秋,白居易为宣州刺史所贡,第二年春在长安考中进士,旋即东归省亲。这首河南经乱书怀的诗,大约就写于这一时期。
   这是一首感情浓郁的抒情诗,读来如听诗人倾诉自己身受的离乱之苦。在这战乱饥馑灾难深重的年代里,祖传的家业荡然一空,兄弟姊妹抛家失业,羁旅行役,天各一方。回首兵燹后的故乡田园,一片寥落凄清。破敝的园舍虽在,可是流离失散的同胞骨肉,却各自奔波在异乡的道路之中。诗的前两联就是从“时难年荒”这一时代的灾难起笔,以亲身经历概括出战乱频年、家园荒残、手足离散这一具有典型意义的苦难的现实生活。接着诗人再以“雁”、“蓬”作比:手足离散各在一方,犹如那分飞千里的孤雁,只能吊影自怜;辞别故乡流离四方,又多么象深秋中断根的蓬草,随着萧瑟的西风,飞空而去,飘转无定。“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两句,一向为人们所传诵。诗人不仅以千里孤雁、九秋断蓬作了形象贴切的比拟,而且以吊影分飞与辞根离散这样传神的描述,赋予它们孤苦凄惶的情态,深刻揭示了饱经战乱的零落之苦。孤单的诗人凄惶中夜深难寐,举首遥望孤悬夜空的明月,情不自禁联想到飘散在各地的兄长弟妹们,如果此时大家都在举目遥望这轮勾引无限乡思的明月,也会和自己一样潸潸泪垂吧!恐怕这一夜之中,流散五处深切思念家园的心,也都会是相同的。诗人在这里以绵邈真挚的诗思,构出一幅五地望月共生乡愁的图景,从而收结全诗,创造出浑朴真淳、引人共鸣的艺术境界。
   全诗以白描的手法,采用平易的家常话语,抒写人们所共有而又不是人人俱能道出的真实情感。清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白居易的这首诗不用典故,不事藻绘,语言浅白平实而又意蕴精深,情韵动人,堪称“用常得奇”的佳作。
  
  
  
  
  
  
  
   (左成文)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同李十一醉忆元九
  
  
  
  
  
  
  
  
  白居易
   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筹。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唐人喜欢以行第相称。这首诗中的“元九”就是在中唐诗坛上与白居易齐名的元稹。元和四年(),元稹奉使去东川。白居易在长安,与他的弟弟白行简和李杓直(即诗题中的李十一)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游,又到杓直家饮酒,席上忆念元稹,就写了这首诗。这是一首即景生情、因事起意之作,以情深意真见长。
   诗的首句,据当时参加游宴的白行简在他写的《三梦记》中记作“春来无计破春愁”,照说应当是可靠的;但《白氏长庆集》中却作“花时同醉破春愁”。一首诗在传钞或刻印过程中会出现异文,而作者对自己的作品也会反复推敲,多次易稿。就此诗来说,白行简所记可能是初稿的字句,《白氏长庆集》所录则是最后的定稿。那么,诗人为什么要作这样的修改呢?在章法上,诗的首句是“起”,次句是“承”,第三句当是“转”。从首句与次句的关系看,把“春来无计”改为“花时同醉”,就与“醉折花枝”句承接得更紧密,而在上下两句中,“花”字与“醉”字重复颠倒运用,更有相映成趣之妙。再就首句与第三句的关系看,“春愁”原是“忆故人”的伏笔,但如果一开头就说“无计破春愁”,到第三句将无法显示转折。这样一改动,先说春愁已因花时同醉而破,再在第三句中用“忽忆”两字陡然一转,才见波澜起伏之美,从而跌出全篇的风神。
   这首诗的特点是,即席拈来,不事雕琢,以极其朴素、极其浅显的语言,表达了极其深厚、极其真挚的情意。而情意的表达,主要在篇末“计程今日到梁州”一句。“计程”由上句“忽忆”来,是“忆”的深化。故人相别,居者忆念行者时,随着忆念的深入,常会计算对方此时已否到达目的地或正在中途某地。这里,诗人意念所到,深情所注,信手写出这一生活中的实意常情,给人以特别真实、特别亲切之感。
   白居易对元稹行程的计算是很准确的。当他写这首《醉忆元九》诗时,元稹正在梁州,而且写了一首《梁州梦》:“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元稹对这首诗的说明是:“是夜宿汉川驿,梦与杓直、乐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诸院,倏然而寤,则递乘及阶,邮吏已传呼报晓矣。”巧的是,白居易诗中写的真事竟与元稹写的梦境两相吻合。这件事,表面上有一层神秘色彩,其实是生活中完全可能出现的巧合,而这一巧合正是以元、白平日的友情为基础的。唐代长安城东南的慈恩寺和曲江是当时游赏胜地。而且,进士登科后,皇帝就在曲江赐宴;慈恩寺塔即雁塔,又是新进士题名之处。元、白两人想必常到这两处共同游宴。对元稹说来,当他在孤寂的旅途中怀念故人、追思昔游时,这两处长安名胜,不仅在日间会时时浮上他的心头,当然也会在夜间进入他的梦境。由于这样一个梦原本来自对故人、对长安、对旧游的朝夕忆念,他也只是如实写来,未事渲染,而无限相思、一片真情已全在其中。其情深意真,是可以与白诗比美的。
   联系元稹的诗,更可见两人的交谊之笃,也更可见白居易的这首《忆元九》诗虽象是偶然动念,随笔成篇,却有其深厚真挚的感情基础。如果把两人的诗合起来看:一写于长安,一写于梁州;一写居者之忆,一写行人之思;一写真事,一写梦境;诗中情事却如《本事诗》所说,“合若符契”。而且,两诗写于同一天,又用的是同一韵。这是两情的异地交流和相互感应。读者不仅从诗篇的艺术魅力,而且从它的感情内容得到了真和美的享受。
  
  
  
  
  
  
  
   (陈邦炎)  惜牡丹花
  
  
  
  
  
  
  
  惜牡丹花
  
  
  
  
  
  
  
  
  白居易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在群芳斗艳的花季里,被誉为国色天香的牡丹花总是姗姗开迟,待到她占断春光的时候,一春花事已经将到尽期。历代多愁善感的诗人,对于伤春惜花的题材总是百咏不厌。而白居易这首《惜牡丹花》却在无数惜花诗中别具一格。人们向来在花落之后才知惜花,此诗一反常情,却由鲜花盛开之时想到红衰香褪之日,以把火照花的新鲜立意表现了对牡丹的无限怜惜,寄寓了岁月流逝、青春难驻的深沉感慨。
   全诗虽然只有短短的四句,但文气跌宕回环,语意层层深入。首句开门见山,点出题意:“惆怅阶前红牡丹”,淡淡一笔,诗人的愁思,庭院的雅致,牡丹的红艳,都已历历分明。“惆怅”二字起得突兀,造成牡丹花似已开败的错觉,立即将人引入惜花的惆怅气氛之中。第二句却将语意一转:“晚来唯有两枝残”,强调到晚来只有两枝残败,才知道满院牡丹花还开得正盛呢!“唯有”、“两枝”,语气肯定,数字确切,足见诗人赏花之细心,只有将花枝都认真数过,才能得出这样精确的结论,而唯其如此精细,才见出诗人惜花之情深。这两句自然朴质,不加雕饰,仅用跌宕起伏的语气造成一种写意的效果,通过惜花的心理描绘表现诗人*昏时分在花下流连忘返的情景,可谓情笃而意深。
   既然满院牡丹只有两枝残败,似乎不必如此惆怅,然而一叶知秋,何况两枝?诗人从两枝残花看到了春将归去的消息,他的担心并非多余。“明朝风起应吹尽”,语气又是一转,从想象中进一步写出惜花之情。明朝或许未必起风,“应”字也说明这只是诗人的忧虑。但天有不测风云,已经开到极盛的花朵随时都会遭到风雨的摧残。一旦风起,“寂寞萎红低向雨,离披破艳散随风”②,那种凄凉冷落实在使人情不能堪。但是诗人纵有万般惜花之情,他也不能拖住春天归去的脚步,更不能阻止突如其来的风雨,这又如何是好呢?古人说过:“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那么,趁着花儿尚未被风吹尽,夜里起来把火看花,不也等于延长了花儿的生命么?何况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将要衰谢的牡丹越发红得浓艳迷人,那种美丽而令人伤感的情景又自有白天所领略不到的风味。全篇诗意几经转折,诗人怜花爱花的一片痴情已经抒发得淋漓尽致,至于花残之后的心情又如何,也就不难体味了。
   白居易此诗一出,引起后人争相模仿,李商隐的《花下醉》:“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在残花萎红中寄托人去筵空的伤感,比白诗写得更加秾丽含蓄,情调也更凄艳迷惘。而在豁达开朗的苏东坡笔下,与高烛相对的花儿则象浓妆艳抹的美女一样娇懒动人:“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惜花的惆怅已经消溶在诗人优雅风趣的情致之中。无可否认,李商隐和苏东坡这两首诗历来更为人们所称道,但后人艺术上的成功是由于撷取了前人构思的精英,因此,当人们陶醉在李商隐、苏东坡所创造的优美意境之中的时候,也不应当忘记白居易以烛光照亮了后人思路的功劳。
  
  
  
  
  
  
  
   (葛晓音)  望驿台
  
  
  
  
  
  
  
   望驿台
  
  
  
  
  
  
  
  
  白居易
   靖安宅里当窗柳,望驿台前扑地花。
   两处春光同日尽,居人思客客思家!
   元和四年()三月,元稹以监察御史身份出使东川按狱,往来鞍马间,写下《使东川》一组绝句。稍后,白居易写了十二首和诗,《望驿台》便是其中一首。
   元稹《望驿台》云:“可怜三月三旬足,怅望江边望驿台。料得孟光今日语,不曾春尽不归来!”
   这是元稹在三月的最后一天,为思念妻子韦丛而作。结句“不曾春尽不归来”,乃诗人悬揣之辞。料想妻子以春尽为期,待他重聚,而现在竟无法实现,怅惘之情,宛然在目。
   白居易的和诗更为出色。首句“靖安宅里当窗柳”,元稹宅在长安靖安里,他的夫人韦丛此时就住在那里,写其宅自见其人。“当窗柳”意即怀人。唐人风俗,爱折柳以赠行人,因柳而思游子。大概是取柳丝柔长不断,以寓彼此情愫不绝之意。我们从这诗句里,依稀看见韦丛天天守着窗前碧柳、凝眸念远的情景,她对丈夫怀念之情太深了!次句“望驿台前扑地花”,自然是写元稹。春意阑珊,落红满地。他一人独处驿邸,见落花而念彼如花之人。这一句巧用比喻,富于联想,也很饶诗情。三句“两处春光同日尽”,更是好句。“尽”字如利刀割水,效果强烈,它含有春光尽矣、人在天涯的感伤情绪。“春光”不单指春天,而兼有美好的时光、美好的希望的意思。“春光同日尽”,也就是两人预期的欢聚落空了。这样,就自然导出了“居人思客客思家”。本来,思念决不限此一日,但这一日既是春尽日,这种思念之情便更加重了。一种相思,两处离愁,感情的暗线把千里之外的两颗心紧紧联系起来了。
   诗的中心是一个“思”字。全诗紧扣思字,含蓄地、层层深入地展开。首句“当窗柳”,传出闺中绮思,次用“扑地花”,写出驿旅苦思。这两句都通过形象以传情,不言思而思字灼然可见。三句推进一层,写出了三月三十日这个特定时日由希望转入失望的刻骨相思。但仍不直遂,只以“春光尽”三字出之,颇富含蓄之妙。四句更推进一层,含蓄变成了爆发,直点“思”字,而且迭用两个思字,将前三句都绾合起来,点明诗旨,收束得很有力量。此诗诗格与原作一样,采平起仄收式,但又于原诗不同,下笔便用对句,且对仗工稳。不仅具有形式整饬之美,且加强了表达力量。因为,在内容上,这两句是赅举双方,用了对句,则见双方感情同等深挚,相思同样缠绵,形式与内容和谐一致,相得益彰。又由于对起散收,章法于严谨中有变化,也就增加了诗的声情之美。
  
  
  
  
  
  
  
   (赖汉屏)  江楼月
  
  
  
  
  
  
  
   江楼月
  
  
  
  
  
  
  
  
  白居易
   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
   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
   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
   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
   这是白居易给元稹的一首赠答诗。元和四年()春,元稹以监察御史使东川,不得不离开京都,离别正在京任翰林的挚友白居易。他独自在嘉陵江岸驿楼中,见月圆明亮,波光荡漾,遂浮想联翩,作七律《江楼月》寄乐天,表达深切的思念之情。后来,乐天作《酬和元九东川路诗十二首》,在题下注云:“十二篇皆因新境追忆旧事,不能一一曲叙,但随而和之,唯予与元知之耳。”这首七律《江楼月》是其中第五首。
   诗的前半是“追忆旧事”,写离别后彼此深切思念的情景。“嘉陵江曲曲江池,明月虽同人别离。”明月之夜,清辉照人,最能逗引离人幽思:月儿这样圆满,人却相反,一个在嘉陵江岸,一个在曲江池畔;虽是一般明月,却不能聚在一起共同观赏,见月伤别,顷刻间往日欢聚步月的情景浮现眼前,涌上心头。“一宵光景潜相忆,两地阴晴远不知。”以“一宵”言“相忆”时间之长;以“潜”表深思的神态。由于夜不能寐,思绪万千,便从人的悲欢离合又想到月的阴晴圆缺,嘉陵江岸与曲江池畔相距甚远,能否都是“明月”之夜呢?离情别绪说得多么动人。“两地阴晴远不知”在诗的意境创造上堪称别具机杼。第一联里离人虽在两地还可以共赏一轮团“明月”,而在第二联里却担心着连这点联系也难于存在,从而表现出更朴实真挚的情谊。
   诗的后半则是处于“新境”,叙述对“旧事”的看法。“谁料江边怀我夜,正当池畔望君时”,“正当”表现出元白推心置腹的情谊。以“谁料”冠全联,言懊恼之意,进一层表现出体贴入微的感情:若知如此,就该早寄诗抒怀,免得尝望月幽思之苦。“今朝共语方同悔,不解多情先寄诗。”以“今朝”、“方”表示悔寄诗之迟,暗写思念时间之长,“共语”和“同悔”又表示出双方思念的情思是一样的深沉。
   这首诗,虽是白居易写给元稹的,却通篇都道双方的思念之情,别具一格。诗在意境创造上有它独特成功之处,主要是情与景的高度融合,看起来全诗句句抒情,实际上景已寓于情中,每一句诗都会在读者脑海中浮现出动人的景色,而且产生联想。当你读了前四句,不禁眼前闪现江楼、圆月,诗人在凝视吟赏的情景,这较之实写景色更丰富、更动人。
  
  
  
  
  
  
  
   (宛新彬)  村夜
  
  
  
  
  
  
  
   村夜
  
  
  
  
  
  
  
  
  白居易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这首诗没有惊人之笔,也不用艳词丽句,只以白描手法画出一个常见的乡村之夜。信手拈来,娓娓道出,却清新恬淡,诗意很浓。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苍苍霜草,点出秋色的浓重;切切虫吟,渲染了秋夜的凄清。行人绝迹,万籁无声,两句诗鲜明勾画出村夜的特征。这里虽是纯然写景,却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萧萧凄凉的景物透露出诗人孤独寂寞的感情。这种寓情于景的手法比直接抒情更富有韵味。
   “独出门前望野田”一句,既是诗中的过渡,将描写对象由村庄转向田野;又是两联之间的转折,收束了对村夜萧疏暗淡气氛的描绘,展开了另外一幅使人耳目一新的画面:皎洁的月光朗照着一望无际的荞麦田,远远望去,灿烂耀眼,如同一片晶莹的白雪。“月明荞麦花如雪”,多么动人的景色,大自然的如画美景感染了诗人,使他暂时忘却了自己的孤寂,情不自禁地发出不胜惊喜的赞叹。这奇丽壮观的景象与前面两句的描写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诗人匠心独运地借自然景物的变换写出人物感情变化,写来是那么灵活自如,不着痕迹;而且写得朴实无华,浑然天成,读来亲切动人,余味无穷。无怪《唐宋诗醇》称赞它“一味真朴,不假妆点,自具苍老之致,七绝中之近古者”。
  
  
  
  
  
  
  
   (张明非)  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
  欲与元八卜邻,先有是赠
  
  
  
  
  
  
  
  
  白居易
   平生心迹最相亲,欲隐墙东不为身。
   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
   每因暂出犹思伴,岂得安居不择邻。
   可独终身数相见,子孙长作隔墙人。
   元八,名宗简,字居敬,排行第八,河南人,举进士,官至京兆少尹。他是白居易的诗友,两人结交二十余年。卜邻,即选择作邻居。宪宗元和十年()春,诗人和宗简都在朝廷供职,宗简在长安升平坊购了一所新宅,诗人很想同他结邻而居,乃作这首七律相赠。
   诗的前四句写两家结邻之宜行。“墙东”、“三径”和“绿杨”,都是典故。“墙东”用“避世墙东王君公”典(事见《后汉书。逸民传》),“三径”语出陶潜《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句,都用来指代隐士居住的地方。“绿杨”一句,则借南朝陆慧晓与张融比邻旧事,表示欲与元氏卜邻之意。这四句说:你我是生平最知心最亲密的朋友,彼此志趣相同,都渴望隐居生活而不谋求自身的功名利禄。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结为邻居吧,到那时,明月清辉共照两户,绿杨春色同到两家。这几处用典做到了“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颜氏家训。文章》)。诗人未曾陈述卜邻的愿望,先借古代隐士的典故,对墙东林下之思做了一番渲染,说明二人心迹相亲,志趣相同,一定会成为理想的好邻居。
   后四句写自己卜邻之恳切。诗人对朋友说:暂时外出,尚思良侣偕行;长期定居,怎可不择佳邻?必欲择邻,我舍君而求谁,君弃我其谁属?一旦结邻,不但终身可时常相见,子孙后代也能永远和睦相处,岂不是更加令人神往?暂出,定居,终身,后代──衬托复兼层递,步步推进,愈转愈深:“岂得”,怎能也:“可独”,何止也──反问一句,紧追一句,叫人不能不生实获我心的同感。四句貌似说理,实为抒情;好象是千方百计要说服人家接受自己的要求,其实是在推心置腹地诉说对朋友的极端的渴慕,表现出殷切而纯真的友情。
   颔联“明月好同三径夜,绿杨宜作两家春”,是脍炙人口的名句。诗人驰骋想象,描绘出明月在天、绿柳拂地的两幅画面,抒写自己对结邻之后的情景的美丽憧憬:在明月的清辉之中,“三径”那几株青松会显得格外苍郁深沉,那夹径*花也不减其清芬淡雅。还有那两家同饮的一池清水,闪着鱼鳞般的银光,那池边春风吹拂的杨柳,细软的长条轻轻地蘸着池水。在这幽美的境界中,挚友──诗人和元八,或闲庭散步,或月下对酌,或池畔观鱼,或柳荫赋诗,恬然陶然,优哉游哉。这两句诗总共十四个字,竟能描绘如此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启发读者展开如此丰富多彩的想象,使人不能不惊叹于对仗和用典的巨大修辞效用,不能不服膺于诗人那妙笔生花的语言艺术。
  
  
  
  
  
  
  
   (赵庆培)  燕子楼
  
  
  
  
  
  
  
   燕子楼
  
  
  
  
  
  
  
  张仲素白居易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张仲素
   满床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霜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白居易
   这里讲的是张仲素和白居易两位诗人唱和的两组诗,各三首。燕子楼的故事及两人作诗的缘由,见于白居易诗的小序。其文云:“徐州故张尚书有爱妓曰盼盼,善歌舞,雅多风态。余为校书郎时,游徐、泗间。张尚书宴余,酒酣,出盼盼以佐欢,欢甚。余因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一欢而去,尔后绝不相闻,迨兹仅一纪矣。昨日,司勋员外郎张仲素绘之访余,因吟新诗,有《燕子楼》三首,词甚婉丽,诘其由,为盼盼作也。绘之从事武宁*(唐代地方*区之一,治徐州。)累年,颇知盼盼始末,云:“尚书既殁,归葬东洛,而彭城(即徐州)有张氏旧第,第中有小楼名燕子。盼盼念旧爱而不嫁,居是楼十余年,幽独块然,于今尚在。’余爱绘之新咏,感彭城旧游,因同其题,作三绝句。”张尚书名愔,是名臣张建封之子。有的记载以尚书为建封,是错误的。因为白居易做校书郎是在贞元十九年到元和元年(-),而张建封则已于贞元十六年()去世,而且张愔曾任武宁*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最后又征为兵部尚书,没有到任就死了,与诗序合。再则张仲素原唱三篇,都是托为盼盼的口吻而写的,有的记载又因而误认为是盼盼所作。这都是应当首先加以辩正的。
   张仲素这第一首诗写盼盼在十多年中经历过的无数不眠之夜中的一夜。起句中“残灯”、“晓霜”,是天亮时燕子楼内外的景色。用一个“伴”字,将楼外之寒冷与楼内之孤寂联系起来,是为人的出场作安排。次句正面写盼盼。这很难着笔。写她躺在床上哭吗?写她唉声叹气吗?都不好。因为已整整过了一夜,哭也该哭过了,叹也该叹过了。这时,她该起床了,于是,就写起床。用起床的动作,来表达人物的心情,如元稹在《会真记》中写的“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就写得很动人。但张仲素在这里并不多写她本人的动作,而另出一奇,以人和床作极其强烈的对比,深刻地发掘了她的内心世界。合欢是古代一种象征爱情的花纹图案,也可用来指含有此类意义的器物,如合欢襦、合欢被等。一面是残灯、晓霜相伴的不眠人,一面是值得深情回忆的合欢床。在寒冷孤寂之中,这位不眠人煎熬了一整夜之后,仍然只好从这张合欢床上起来,心里是一种什么滋味,还用得着多费笔墨吗?
   后两句是补笔,写盼盼的彻夜失眠,也就是《诗经》第一篇《关雎》所说的“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地角天涯”,道路可算得长了,然而比起自己的相思之情,又算得什么呢?一夜之情的长度,已非天涯地角的距离所能比拟,何况是这么地过了十多年而且还要这么地过下去呢?
   先写早起,再写失眠;不写梦中会见情人,而写相思之极,根本无法入梦,都将这位“念旧爱”的女子的精神活动描绘得更为突出。用笔深曲,摆脱常情。
   白居易和诗第一首的前两句也是写盼盼晓起情景。天冷了,当然要放下帘子御寒,霜花结在帘上,满帘皆霜,足见寒气之重。帘虽可防霜,却不能遮月,月光依旧透过帘隙而洒满了这张合欢床。天寒则“被冷”,夜久则“灯残”。被冷灯残,愁人无奈,于是只好起来收拾卧床了。古人常以“拂枕席”或“侍枕席”这类用语代指侍妾。这里写盼盼“拂卧床”,既暗示了她的身分,也反映了她生活上的变化,因为过去她是为张愔拂床,而今则不过是为自己了。原唱将楼内残灯与楼外晓霜合写,独眠人与合欢床对照。和诗则以满床月与满帘霜合写,被冷与灯残合写,又增添了她拂床的动作,这就与原唱既相衔接又不雷同。
   后两句也是写盼盼的失眠,但将这位独眠人与住在“张氏旧第”中的其他人对比着想。在寒冷的有月有霜的秋夜里,别人都按时入睡了。沉沉地睡了一夜,醒来之后,谁会觉得夜长呢?古诗云:“愁多知夜长”,只有因愁苦相思而不能成眠的人,才会深刻地体会到时间多么难以消磨。燕子楼中虽然还有其他人住着,但感到霜月之夜如此之漫长的,只是盼盼一人而已。原唱作为盼盼的自白,感叹天涯地角都不及自己此情之长。和诗则是感叹这凄凉秋夜竟似为她一人而显得特别缓慢,这就是同中见异。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张仲素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十一年。
  
  
  
  
  
  
  
   ──白居易
   原唱第二首,写盼盼抚今追昔,怀念张愔,哀怜自己。起句是张愔墓前景色。北邙山是汉、唐时代洛阳著名的坟场,张愔“归葬东洛”,墓地就在那里。北邙松柏,为惨雾愁烟重重封锁,乃是盼盼想象中的景象。所以次句接写盼盼在燕子楼中沉寂地思念的情形。“思悄然”,也就是她心里的“锁愁烟”。情绪不好,无往而非凄凉黯淡。所以出现在她幻想之中的墓地,也就不可能是为丽日和风所煦拂,只能是被惨雾愁烟所笼罩了。
   古时皇帝对大臣表示宠信,特许剑履上殿,故剑履为大臣的代词。后二句是说:自从张愔死后,她再也没有心绪歌舞,歌声云散,舞袖香销,已经转眼十年了。白居易说她“善歌舞,雅多风态”,比之为“风袅牡丹花”,可见她去伺候其他贵人,是不愁没有出路的。然而她却毫无此念,忠于自己的爱情,无怪当时的张仲素、白居易乃至后代的苏轼等都对她很同情并写诗加以颂扬了。(《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是苏词中名篇之一。)
   白居易的第二首和诗便从盼盼不愿再出现在舞榭歌台这一点生发,着重写她怎样对待歌舞时穿著的首饰衣裳。
   年轻貌美的女子谁个不爱打扮呢?可是盼盼几回想穿戴起来,却又被另外一种想头压了下去,即:打扮了给谁看呢?想到这里,就只有流泪的份儿了。所以,尽管金花褪去了光彩,罗衫改变了颜色,也只有随它们去吧。“自从不舞《霓裳曲》”,谁还管得了这些。《霓裳羽衣》是唐玄宗时代著名的舞曲,这里特别点出,也是暗示她的艺术之高妙。空箱的“空”字,是形容精神上的空虚,如妇女独居的房称空房、空闺,独睡的床称空床、空帷。在这些地方,不可以词害意。张诗说“已十年”,张愔死于元和元年(),据以推算,其诗当作于元和十年。白诗说“十一年”,当是“一十年”的误倒。元和十年秋季以前,两位诗人同在长安,诗当作于此时。其年秋,白居易就被贬出京,十一年,他在江州,无缘与张仲素唱和了。
   在这首诗里,没有涉及张愔。但他并非消失,而是存在于盼盼的形象中。诗人展现的盼盼的精神活动,乃是以张愔在她心里所占有的巨大位置为依据的。
   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张仲素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
   原唱第三首,写盼盼感节候之变迁,叹青春之消逝。第一首写秋之夜,这一首则写春之日。
   起句是去年的事。鸿雁每年秋天由北飞南。徐州在洛阳之东,经过徐州的南飞鸿雁,不能来自洛阳。但因张愔墓在洛阳,而盼盼则住在徐州,所以诗人缘情构想,认为在盼盼的心目中,这些相传能够给人传书的候鸟,一定是从洛阳来的,可是人已长眠,不能写信,也就更加感物思人了。
   次句是当前的事。玄禽即燕子。社日是春分前后的戊日,古代祭祀土神、祈祷丰收的日子。燕子每年春天,由南而北。逼近社日,它们就来了。燕子雌雄成对地生活,双宿双飞,一向用来比喻恩爱夫妻。盼盼现在是合欢床上的独眠人,看到双宿双飞的燕子,怎么能不发生人不如鸟的感叹呢?
   人在感情的折磨中过日子,有时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所以前诗说“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而有时又变得麻木,觉得时间流逝很快,所以本诗说:“适看鸿雁洛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这两句只作客观描写,但却从另外两个角度再次发掘和显示了盼盼的深情。
   后两句从无心玩弄乐器见意,写盼盼哀叹自己青春随爱情生活的消逝而消逝。周邦彦《解连环》云:“燕子楼空,暗尘锁一床弦索”,即从这两句化出,又可以反过来解释这两句。瑟以瑶饰,箫以玉制,可见贵重,而让它们蒙上蛛网灰尘,这不正因为忆鸿雁之无法传书,看燕子之双飞双宿而使自己发生“绮罗弦管”,从此永休“(蒋防《霍小玉传》)之叹吗?前两句景,后两句情,似断实连,章法极妙。
   和诗的最后一首,着重在“感彭城旧游”,但又不直接描写对旧游之回忆,而是通过张仲素告诉他的情况,以抒所感。
   当年春天,张仲素从洛阳回来与白居易相见,提到他曾到张愔墓上去过。张仲素当然也还说了许多别的,但使白居易感到惊心动魄的,乃是坟边种的白杨树都已经长得又粗又高,可以作柱子了,那么,怎么能使得盼盼的花容月貌最后不会变成灰土呢?彭城旧游,何可再得?虽只是感今,而怀旧之意自在其内。
   这两组诗,遵循了最严格的唱和方式。诗的题材主题相同,诗体相同,和诗用韵与唱诗又为同一韵部,连押韵各字的先后次序也相同,既是和韵又是次韵。唱和之作,最主要的是在内容上要彼此相应。张仲素的原唱,是代盼盼抒发她“念旧爱而不嫁”的生活和感情的,白居易的继和则是抒发了他对于盼盼这种生活和感情的同情和爱重以及对于今昔盛衰的感叹。一唱一和,处理得非常恰当。当然,内容彼此相应,并不是说要亦步亦趋,使和诗成为唱诗的复制品和摹拟物,而要能同中见异,若即若离。从这一角度讲,白居易的和诗艺术上的难度就更高一些。总的说来,这两组诗如两*对垒,工力悉敌,表现了两位诗人精湛的艺术技巧,是唱和诗中的佳作。
  
  
  
  
  
  
   (沈祖棻程千帆)  蓝桥驿见元九诗
  
  
  
  
  
  
   蓝桥驿见元九诗
  
  
  
  
  
  
  
  
  白居易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元和十年(),元稹自唐州奉召还京,春风得意,道经蓝桥驿,在驿亭壁上留下一首《留呈梦得、子厚、致用》的七律。八个月后,白居易自长安贬江州,满怀侘傺,经过这里,读到了元稹这首律诗。前后八个月,风云变幻如此诡谲,白居易感慨万千地写下这首绝句──《蓝桥驿见元九诗》。
   元稹题在驿亭的那首诗说:“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玉帐”、“银区”说明他经过这里时正逢春雪,所以白诗一开头就说:“蓝桥春雪君归日”。元稹西归长安,事在初春,小桃初放;白居易东去江州,时为八月,满目秋风,因此,第二句接上“秦岭秋风我去时”。“秦岭”泛指商州道上的山岭,是他此行所经之地①。白居易谪江州,自长安经商州这一段,与元稹西归的道路是一致的。在蓝桥驿既然看到元诗,后此沿途驿亭很多,还可能留有元稹的题咏,所以三、四句接着说:“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这首绝句,乍读只是平淡的征途纪事,顶多不过表现白于元交谊甚笃,爱其人而及其诗而已。其实,这貌似平淡的二十八字,却暗含着诗人心底下的万顷波涛。
   元稹于元和五年自监察御史贬为江陵士曹参*,经历了五年屈辱生涯。到元和十年春奉召还京,他是满心喜悦、满怀希望的。题在蓝桥驿的那首七律的结句说:“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那种得意的心情,简直呼之欲出。可是,好景不常,他正月刚回长安,三月就再一次远谪通州。所以,白诗第一句“蓝桥春雪君归日”,显然在欢笑中含着眼泪。更难堪的是:正当他为元稹再一次远谪而难过的时候,现在,自己又被贬江州。那么,被秦岭秋风吹得飘零摇落的,又岂只是白氏一人而已,实际上,这秋风吹撼的,正是两位诗人共同的命运。春雪、秋风,西归、东去,道路往来,风尘仆仆,这道路,乃是一条悲剧的人生道路!“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诗人处处留心,循墙绕柱寻觅的,岂只是元稹的诗句,简直是元稹的心,是两人共同的悲剧道路的轨迹!友情可贵,题咏可歌,共同的遭际,更是可泣。而这许多可歌可泣之事,诗中一句不说,只写了春去秋来,雪飞风紧,让读者自己去寻觅包含在春雪秋风中的人事升沉变化,去体会诗人那种沉痛凄怆的感情。这正是所谓“言浅而深,意微而显”,极尽风人之能事。
   一首诗总共才二十八个字,却容纳如许丰富的感情,这是不容易的。关键在于遣词用字。如,写元稹当日奉召还京,着一“春”字、“归”字,喜悦自明;写自己今日远谪江州,着一“秋”字、“去”字,悲戚立见。“春”字含着希望,“归”字藏着温暖,“秋”字透出悲凉,“去”字暗含斥逐。这几个字,既显得对仗工稳,见纪时叙事之妙用;又显得感情色彩鲜明,尽抒情写意之能事。尤其可贵者,结处别开生面,以人物行动收篇,用细节刻划形象,取得了七言绝句往往难以达到的艺术效果。这种细节传神,主要表现在“循、绕、觅”三个字上。墙言“循”,则见寸寸搜寻;柱言“绕”,则见面面俱到;诗言“觅”,则见片言只字,无所遁形。三个动词连在一句,准确地描绘出诗人在本来不大的驿亭里转来转去,摩挲拂试,仔细辨认的动人情景。且七言中三用动词,构成三个意群,吟诵起来,就显得节奏短而迫促,如繁弦急管并发,更衬出诗人匆遽的行动和急切的心情。通过这种传神的细节描绘和音乐旋律的烘托,诗人的形象和内心活动,淋漓尽致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使人深深为他怀友思故的真情挚意所感动,激起我们对他遭逢贬谪、天涯沦落的无限同情。一个结句获得如此强烈的艺术效果,更是这首小诗的特色。
  
  
  
  
  
  
  
   (赖汉屏)  舟中读元九诗
  
  
  
  
  
  
   舟中读元九诗
  
  
  
  
  
  
  
  
  白居易
   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唐宪宗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遇刺身死,白居易上书要求严缉凶手,因此得罪权贵,被贬为江州司马。他被撵出长安,九月抵襄阳,然后浮汉水,入长江,东去九江。在这寂寞的谪戌旅途中,他想念那早五个月远谪通州(州治在今四川达县)的好朋友元稹。在漫长水途中,一个深秋的夜晚,诗人伴着荧荧灯火,细读微之的诗卷,写下了这首《舟中读元九诗》。
   这首小诗,字面上“读君诗”,主题是“忆斯人”,又由“斯人”的遭际飘零,转见自己“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诗境一转一深,一深一痛。“眼痛灭灯犹暗坐”,已经读了大半夜了,天也快要亮了,为什么诗人还要“暗坐”,不肯就寝呢?读者自然而然要想到:由于想念微之,更想起坏人当道,朝*日非,因而,满腔汹涌澎湃的感情,使得他无法安枕。此刻,他兀坐在一个小船内。船下江中,不断翻卷起狂风巨浪;心头眼底,象突然展现一幅大千世界色彩黯淡的画图。这风浪,变成了“逆风吹浪打船声”;这是一幅富有象征意义的画图,悲中见愤,溶公义私情于一炉,感情复杂,容量极大。
   凄苦,是这首小诗的基调。这种凄苦之情,通过“灯残”、“诗尽”、“眼痛”、“暗坐”这些词语所展示的环境、氛围、色彩,已经渲染得十分浓烈了,对读者形成一种沉重的压力。到“眼痛灭灯犹暗坐”,压力简直大到了超过人所能忍受的程度。突然又传来一阵阵“逆风吹浪打船声”,象塞马悲鸣,胡笳呜咽,一起卷入读者的耳里、心中。这声音里,充满了悲愤不平的感情。读诗至此,自然要坐立不安,象韩愈听颖师鼓琴时那样:“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了。诗的前三句蓄势,于叙事中抒情;后一句才哗然打开感情的闸门,让激浪涡流咆哮奔鸣而下,让乐曲终止在最强音上,收到了“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最强烈的音乐效果。
   如果你反复吟哦,还会发现这首小诗在音律上的另一个特点。向来,诗家最忌“犯复”,即一诗中不宜用重复的字,小诗尤其如此。这首绝句,却一反故常,四句中三用“灯”字。但是,我们读起来,丝毫不感重复,只觉得较之常作更为自然流泻。原来,诗人以这个灯字作为一根穿起一串明珠的彩线,在节律上形成一句紧连一句的效果。音节蝉连,委蛇曲折,如金蛇盘旋而下,加强了表达的力量。
  
  
  
  
  
  
  
   (赖汉屏)  放言五首(其一)
  
  
  
  
  
  
  放言五首(其一)
  
  
  
  
  
  
  
  
  白居易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
   白居易七律《放言五首》,是一组*治抒情诗。诗前有序:“元九④在江陵时有《放言》七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据序文可知,这是宪宗元和十年()诗人被贬赴江州途中所作。当年六月,诗人因上疏急请追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遭当权者忌恨,被贬为江州司马。诗题“放言”,就是无所顾忌,畅所欲言。组诗就社会人生的真伪、祸福、贵贱、贫富、生死诸问题纵抒己见,宣泄了对当时朝*的不满和对自身遭遇的忿忿不平。此诗为第一首,放言*治上的辨伪──略同于近世所谓识别两面派的问题。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底事,何事,指的是朝真暮伪的事。首联单刀直入地发问:早晨还装得俨乎其然,到晚上却揭穿了是假的,古往今来,什么样的怪事没出现过?可有谁预先识破呢?开头两句以反问的句式概括指出:作伪者古今皆有,人莫能辨。
   “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颔联两句都是用典。臧生,即春秋时的臧武仲,当时人称他为圣人,孔子却一针见血地斥之为凭实力要挟君主的奸诈之徒。宁子,即宁武子,孔子十分称道他在乱世中大智若愚的韬晦本领。臧生奸而诈圣,宁子智而佯愚,性质不同,作为则一。然而可悲的是,世人只爱臧武仲式的假圣人,哪晓得世间还有宁武子那样的高贤?
   “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颈联两句都是比喻。草丛间的萤虫,虽有光亮,可它终究不是火;荷叶上的露水,虽呈球状,难道那就是珍珠吗?然而它们偏能以闪光、晶莹的外观炫人,人们又往往为假象所蒙蔽。
   “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尾联紧承颈联萤火露珠之喻,明示辨伪之法。燔柴,语出《礼记。祭法》:“燔柴于泰坛。”这里用作名词,意为大火。照乘,明珠。两句是说:倘不取燔柴大火照乘明珠来作比较,又何从判定草萤非火,荷露非珠呢?谚云:“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诗人提出对比是辨伪的重要方法。当然,如果昏暗到连燔柴之火、照乘之珠都茫然不识,比照也就失掉了依据。所以,最后诗人乃有“不取”、“可怜”的感叹。
   这首诗,通篇议论说理,却不使人感到乏味。诗人借助形象,运用比喻,阐明哲理,把抽象的议论,表现为具体的艺术形象了。而且八句四联之中,五次出现反问句,似疑实断,以问为答,不仅具有咄咄逼人的气势,而且充满咄咄怪事的感叹。从头至尾,“何人”、“底事”、“但爱”、“可知”、“终非”、“岂是”、“不取”、“何殊”,连珠式的运用疑问、反诘、限制、否定等字眼,起伏跌宕,能篇跳荡着不可遏制的激情,给人以骨鲠在喉、一吐为快的感觉。联系诗人直言取祸的冤案,读者自会领悟到辨伪之说并非泛泛而发的宏论,而是对当时黑暗*治的针砭,是为抒发内心忧愤而做的《离骚》式的呐喊。
  
  
  
  
  
  
  
   (赵庆培)  放言五首(其三)
  
  
  
  
  
  
  放言五首(其三)
  
  
  
  
  
  
  
  
  白居易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元和五年(),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因得罪了权贵,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元稹在江陵期间,写了五首《放言》诗表示自己的心情:“死是老闲生也得,拟将何事奈吾何”(其一),“两回左降须知命,数度登朝何处荣”(其五)。过了五年,白居易也被贬为江州司马。这时元稹已转官通州司马,闻讯后写下了充满深情的诗篇:《闻乐天授江州司马》。白居易在贬官途中,风吹浪激,感慨万千,也写下五首《放言》诗奉和。
   这是一首富有理趣的好诗。它以极通俗的语言说出了一个道理:对人、对事要得到全面的认识,都要经过时间的考验,从整个历史去衡量、去判断,而不能只根据一时一事的现象下结论,否则就会把周公当成篡权者,把王莽当成谦恭的君子了。诗人表示象自己以及友人元稹这样受诬陷的人,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因而应当多加保重,等待“试玉”、“辨材”期满,自会澄清事实,辨明事伪。这是用诗的形式对自身遭遇进行的总结。
   在表现手法上,虽以议论为诗,但行文却极为曲折,富有情味。
   “赠君一法决狐疑”,诗一开头就说要告诉人一个决狐疑的方法,而且很郑重,用了一个“赠”字,强调这个方法的宝贵,说明是经验之谈。这就紧紧抓住了读者。因在生活中不能做出判断的事是很多的,大家当然希望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方法。
   这个方法是什么呢?“不用钻龟与祝蓍”。先说不是什么、不是什么;是什么,却不径直说出。这就使诗歌有曲折、有波澜,对读者也更有吸引力。
   诗的第三、四句才把这个方法委婉地介绍出来:“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很简单,要知道事物的真伪优劣只有让时间去考验。经过一定时间的观察比较,事物的本来面目终会呈现出来的。
   这是从正面说明这个方法的正确性,然后掉转笔锋,再从反面说明:“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如果不用这种方法去识别事物,就往往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对周公和王莽的评价,就是例子。周公在铺佐成王的时期,某些人曾经怀疑他有篡权的野心,但历史证明他对成王一片赤诚,他忠心耿耿是真,说他篡权则是假。王莽在未代汉时,假装谦恭,曾经迷惑了一些人。《汉书》本传说他“爵位愈尊,节操愈谦”;但历史证明他的“谦恭”是伪,代汉自立才是他的真面目。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是一篇的关键句。“决狐疑”的目的是分辨真伪。真伪分清了,狐疑自然就没有了。如果过早地下结论,不用时间来考验,就容易为一时表面现象所蒙蔽,不辨真伪,冤屈好人。
   诗的意思极为明确,出语却纡徐委婉。从正面、反面叙说“决狐疑”之“法”,都没有径直点破。前者举出“试玉”、“辨材”两个例子,后者举出周公、王莽两个例子,让读者思而得之。这些例子,既是论点,又是论据,寓哲理于形象之中,以具体事物表现普遍规律,小中见大,耐人寻思。以七言律诗的形式,表达一种深刻的哲理,令人思之有理,读之有味。
  
  
  
  
  
  
  
   (张燕瑾)  大林寺桃花
  
  
  
  
  
  
  
  大林寺桃花
  
  
  
  
  
  
  
  
  白居易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二年()初夏,当时白居易在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任上。这是一首纪游诗,大林寺在庐山香炉峰顶。关于他写这首诗的一点情况,本集有《游大林寺序》一文,可参考。
   全诗短短四句,从内容到语言都似乎没有什么深奥、奇警的地方,只不过是把“山高地深,时节绝晚”、“与平地聚落不同”的景物节候,做了一番纪述和描写。但细读之,就会发现这首平淡自然的小诗,却写得意境深邃,富于情趣。
   诗的开首“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两句,是写诗人登山时已届孟夏,正属大地春归,芳菲落尽的时候了。但不期在高山古寺之中,又遇上了意想不的春景──一片始盛的桃花。我们从紧跟后面的“常恨春归无觅处”一句可以得知,诗人在登临之前,就曾为春光的匆匆不驻而怨恨,而恼怒,而失望。因此当这始所未料的一片春景冲入眼帘时,该是使人感到多么的惊异和欣喜!诗中第一句的“芳菲尽”,与第二句的“始盛开”,是在对比中遥相呼应的。它们字面上是纪事写景,实际上也是在写感情和思绪上的跳跃──由一种愁绪满怀的叹逝之情,突变到惊异、欣喜,以至心花怒放。而且在首句开头,诗人着意用了“人间”二字,这意味着这一奇遇、这一胜景,给诗人带来一种特殊的感受,即仿佛从人间的现实世界,突然步入到一个什么仙境,置身于非人间的另一世界。
   正是在这一感受的触发下,诗人想象的翅膀飞腾起来了。“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他想到,自己曾因为惜春、恋春,以至怨恨春去的无情,但谁知却是错怪了春,原来春并未归去,只不过象小孩子跟人捉迷藏一样,偷偷地躲到这块地方来罢了。
   这首诗中,既用桃花代替抽象的春光,把春光写得具体可感,形象美丽;而且还把春光拟人化,把春光写得仿佛真是有脚似的,可以转来躲去。不,岂只是有脚而已?你看它简直还具有顽皮惹人的性格呢!
   在这首短诗中,自然界的春光被描写得是如此的生动具体,天真可爱,活灵活现,如果没有对春的无限留恋、热爱,没有诗人的一片童心,是写不出来的。这首小诗的佳处,正在立意新颖,构思灵巧,而戏语雅趣,又复启人神思,惹人喜爱,可谓唐人绝句小诗中的又一珍品。
  
  
  
  
  
  
  
   (褚斌杰)  建昌江
  
  
  
  
  
  
  
   建昌江
  
  
  
  
  
  
  
  
  白居易
   建昌江水县门前,立马教人唤渡船。
   忽似往年归蔡渡,草风沙雨渭河边!
   白居易作此诗时,正谪任江州司马,因公到江州附近的建昌江去,以渡口所见所感,写下了这首绝句。诗表面上写渡口风光,其实蕴藏了深沉复杂的思想。
   原来,白氏在长安作校书郎时,丁母忧去职,在长安附近的渭村住了四年。他从风波险恶的宦场,来到农村的自由天地,心情十分坦荡舒畅。丧服满了之后,他又被起用为太子左赞善大夫,还是卷进了宦海波涛。仅仅一年,就因开罪权贵贬为江州司马。现在,他满怀忧郁地来到建昌江边,目击这渡口风光酷似渭河边上的蔡渡,就很自然地联想到当年退居渭村时那种身心闲适的境地,回味起当时“一朝归渭上,泛如不系舟”(白居易《适意》)的心情来了。可见,此时此地,他想起渭村,不止是渭村风景优美,人心淳朴,更重要的是,渭村是一个可以躲避*治风雨的安谧的小港;在那里,他的心灵之舟可以安详宁静地停泊。
   这首诗看似一幅淡墨勾染的风景画,其实是一首情思邈远的抒情诗,全诗四句二十八字熔诗画于一炉。诗的一、二句是一幅“待渡图”:一江修水,横在县城边,城郭房舍,倒映在清清江水里,见其幽;渡船要教人唤,则行人稀少,见其静。我们就在这幽静的画面上,看到立马踟蹰的江州司马待渡在水边。陡然接个“忽似”,领起三、四句,又推出另一幅似是而非的“待渡图”。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依然是一条江水,但这儿是渭水;依然是一个渡口,但这儿是蔡渡。所似者,微风吹拂着岸边的青草,如银似雪的细沙铺满滩头;而毛毛细雨,把画面渲染得一片迷蒙。无限往事,涌上心头;无限归思,交织在这两幅既相似又不相同的画图里。“草风沙雨”,色调凄迷,衬托出诗人幽独凄怆的心境。这种出言平淡而造境含蓄深远的诗风,正是白居易的独特风格。
   绝句规律,要转得出,结得好。第三句“忽似”一转,立见感情跳跃,从而导出了无限风情的第四句。这个“忽似”,妙在凌空而来,触景而及,推出了新的境界。而这种突然而来的新境界,又正说明诗人经常想着渭村。经常梦*萦绕,才产生了这突然的联想,让我们于无声处,听到了诗人在高吟“归去来”!钟惺在《唐诗归》里赞许白诗说:“看古人轻快诗,当另察其精神静深处……此乃白诗所由出,与其所以传之本也。”这诗从“轻快”中取得“静深”之妙,全赖一转得之。
  
  
  
  
  
  
  
   (赖汉屏)  问刘十九
  
  
  
  
  
  
  
  问刘十九
  
  
  
  
  
  
  
  
  白居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可以说是邀请朋友前来小饮的劝酒词。给友人备下的酒,当然是可以使对方致醉的,但这首诗本身却是比酒还要醇浓。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酒是新酿的酒(未滤清时,酒面浮起酒渣,色微绿,细如蚁,称为“绿蚁”),炉火又正烧得通红。这新酒红火,大约已经摆在席上了,泥炉既小巧又朴素,嫣红的火,映着浮动泡沫的绿酒,是那样地诱人,那样地叫人口馋,正宜于跟一二挚友小饮一场。
   酒,是如此吸引人。但备下这酒与炉火,却又与天气有关。“晚来天欲雪”──一场暮雪眼看就要飘洒下来。可以想见,彼时森森的寒意阵阵向人袭来,自然免不了引起人们对酒的渴望。而且天色已晚,有闲可乘,除了围炉对酒,还有什么更适合于消度这欲雪的*昏呢?
   酒和朋友在生活中似乎是结了缘的。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所谓“独酌无相亲”,说明酒还要加上知己,才能使生活更富有情味。杜甫的《对雪》有“无人竭浮蚁,有待至昏鸦”之句,为有酒无朋感慨系之。白居易在这里,也是雪中对酒而有所待,不过所待的朋友不象杜甫彼时那样茫然,而是可以招之即来的。他向刘十九发问:“能饮一杯无?”这是生活中那惬心的一幕经过充分酝酿,已准备就绪,只待给它拉开帷布了。
   诗写得很有诱惑力。对于刘十九来说,除了那泥炉、新酒和天气之外,白居易的那种深情,那种渴望把酒共饮所表现出的友谊,当是更令人神往和心醉的。生活在这里显示了除物质的因素外,还包含着动人的精神因素。
   诗从开门见山地点出酒的同时,就一层层地进行渲染,但并不因为渲染,不再留有余味,相反地仍然极富有包蕴。读了末句“能饮一杯无”,可以想象,刘十九在接到白居易的诗之后,一定会立刻命驾前往。于是,两位朋友围着火炉,“忘形到尔汝”地斟起新酿的酒来。也许室外真的下起雪来,但室内却是那样温暖、明亮。生活在这一刹那间泛起了玫瑰色,发出了甜美和谐的旋律……这些,是诗自然留给人们的联想。由于既有所渲染,又简炼含蓄,所以不仅富有诱惑力,而且耐人寻味。它不是使人微醺的薄酒,而是醇醪,可以使人真正身心俱醉的。
  
  
  
  
  
  
  
   (余恕诚)  南浦别
  
  
  
  
  
  
  
   南浦别
  
  
  
  
  
  
  
  
  白居易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这首送别小诗,清淡如水,款款地流泻出依依惜别的深情。
   诗的前两句,不仅点出送别的地点和时间,而且以景衬情,渲染出浓厚的离情别绪。“南浦”,南面的水滨。古人常在南浦送别亲友。《楚辞。九歌。河泊》:“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故“南浦”象“长亭”一样,成为送别之处的代名词。一见“南浦”,令人顿生离忧。而送别的时间,又正当“西风袅袅”的秋天。秋风萧瑟,木叶飘零,此情此景,怎不令人倍增离愁?
   这里“凄凄”、“袅袅”两个叠字,用得传神。前者形容内心的凄凉、愁苦;后者形容秋景的萧瑟、黯淡。正由于送别时内心“凄凄”,故格外感觉秋风“袅袅”;而那如泣如诉的“袅袅”风声,又更加烘托出离人肝肠寸断的“凄凄”之情,两者相生相衬。而且“凄”、“袅”声调低促,一经重迭,读来格外令人回肠咽气,与离人的心曲合拍。
   后二句写得更是情意切切,缠绵悱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最后分手,是送别的高潮。诗人捕捉住这关键时刻一个最突出的镜头:分手后,离人虽已登舟而去,但他频频回过头来,默默而“看”。“看”,本是很平常的动作,但此时此地,这一“看”却显得多么不寻常:离人心中用言语难以表达的千种离愁、万般情思,都从这默默一“看”中表露出来,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啊!从这个“看”字,我们仿佛看到那离人踽踽的身影,愁苦的面容和睫毛间闪动的泪花。他的每“一看”,自然引起送行人“肠一断”,涌起阵阵酸楚。诗人连用两个“一”,把去留双方的离愁别绪和真挚情谊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最后,诗人劝慰离人:“好去莫回头。”──你安心去吧,不要再回头了。此句粗看似乎平淡,细细咀嚼,却意味深长。诗人并不是真要离人赶快离去,他只是想借此控制一下双方不能自抑的情感,而内心的悲楚恐怕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首小诗短短二十个字,诗人精心刻画了送别过程中最传情的细节,其中的描写又似乎“人人心中所有”,如离人惜别的眼神,送别者亲切而又悲凉的话语,一般人都会有亲身体验,因而能牵动读者的心弦,产生强烈的共鸣和丰富的联想,给人以深刻难忘的印象。
  
  
  
  
  
  
  
   (何庆善)  后宫词
  
  
  
  
  
  
  
   后宫词
  
  
  
  
  
  
  
  
  白居易
   泪湿罗巾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这首诗是代宫人所作的怨词。前人曾批评此诗过于浅露,这是不公正的。诗以自然浑成之语,传层层深入之情,语言明快而感情深沉,一气贯通而绝不平直。
   诗的主人公是一位不幸的宫女。她一心盼望君王的临幸而终未盼得,时已深夜,只好上床,已是一层怨怅。宠幸不可得,退而求之好梦;辗转反侧,竟连梦也难成,见出两层怨怅。梦既不成,索性揽衣推枕,挣扎坐起。正当她愁苦难忍,泪湿罗巾之时,前殿又传来阵阵笙歌,原来君王正在那边寻欢作乐,这就有了三层怨怅。倘使人老珠*,犹可解说;偏偏她盛鬓堆鸦,红颜未老,生出四层怨怅。要是君王一直没有发现她,那也罢了;事实是她曾受过君王的恩宠,而现在这种恩宠却无端断绝,见出五层怨怅。夜已深沉,濒于绝望,但一转念,犹翼君王在听歌赏舞之后,会记起她来。于是,斜倚熏笼,浓熏翠袖,以待召幸。不料,一直坐到天明,幻想终归破灭,见出六层怨怅。一种情思,六层写来,尽缠绵往复之能事。而全诗却一气浑成,如笋破土,苞节虽在而不露;如茧抽丝,幽怨似缕而不绝。短短四句,细腻地表现了一个失宠宫女复杂矛盾的内心世界。夜来不寐,等候君王临幸,写其希望;听到前殿歌声,君王正在寻欢作乐,写其失望;君恩已断,仍斜倚熏笼坐等,写其苦望;天色大明,君王未来,写其绝望。泪湿罗巾,写宫女的现实;求宠于梦境,写其幻想;恩断而仍坐等,写其痴想;坐到天明仍不见君王,再写其可悲的现实。全诗由希望转到失望,由失望转到苦望,由苦望转到最后绝望;由现实进入幻想,由幻想进入痴想,由痴想再跌入现实,千回百转,倾注了诗人对不幸者的深挚同情。
  
  
  
  
  
  
  
   (赖汉屏)  夜筝
  
  
  
  
  
  
  
   夜筝
  
  
  
  
  
  
  
  
  白居易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闇低容。
   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若要把白居易《琵琶行》裁剪为四句一首的绝句,实在叫人无从下手。但是,《琵琶行》作者自己这一首《夜筝》诗,无疑提供了一个很精妙的缩本。
   “紫袖”、“红弦”,分别是弹筝人与筝的代称。以“紫袖”代弹者,与以“皓齿”代歌者、“细腰”代舞者(李贺《将进酒》:“皓齿歌、细腰舞”)一样,选词造语甚工。“紫袖红弦”不但暗示出弹筝者的乐妓身分,也描写出其修饰的美好,女子弹筝的形象宛如画出。“明月”点“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倘如“举酒欲饮无管弦”,那是不免“醉不成饮”的。读者可以由此联想到浔阳江头那个明月之夜的情景。
   次句写到弹筝。连用了两个“自”字,这并不等于说独处(诗题一作“听夜筝”,俨然就有听者在),而是旁若无人的意思。它写出弹筝者已全神倾注于筝乐的情态。“自弹”,是信手弹来,“低眉信手续续弹”,得心应手:“自感”,则见弹奏者完全沉浸在乐曲之中。唯其“自感”,方能感人。“自弹自感”把演奏者灵感到来的一种精神状态写得维妙维肖。旧时乐妓大抵都有一本心酸史,诗中的筝人虽未能象琵琶女那样敛容自陈一番,仅“闇低容”三字,已能使人想象无穷。
   音乐之美本在于声,可诗中对筝乐除一个笼统的“弹”字几乎没有正面描写,接下去却集中笔力,写出一个无声的顷刻。这无声是“弦凝”,是乐曲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无声是“指咽”,是如泣如诉的情绪上升到顶点所起的突变;这无声是“声停”,而不是一味的沉寂。正因为与声情攸关,它才不同于真的无声,因而听者从这里获得的感受是“别有深情一万重”。
   诗人就是这样,不仅引导读者发现了奇妙的无声之美(“此时无声胜有声”),更通过这一无声的顷刻去领悟想象那筝曲的全部的美妙。
   《夜筝》全力贯注的这一笔,不就是《琵琶行》“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一节诗句的化用么?
   但值得注意的是,《琵琶行》得意的笔墨,是对琶乐本身绘声绘色的铺陈描写,而《夜筝》所取的倒是《琵琶行》中用作陪衬的描写。这又不是偶然的了。清人刘熙载说:“绝句取径深曲”,“正面不写写反面,本面不写写背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艺概》)尤其涉及叙事时,绝句不可能象叙事诗那样把一个事件展开,来一个铺陈始末。因此对素材的剪裁提炼特别重要。诗人在这里对音乐的描写只能取一顷刻,使人从一斑见全豹。而“弦凝指咽声停处”的顷刻,就有丰富的暗示性,它类乎乐谱中一个大有深意的休止符,可以引起读者对“自弹自感”内容的丰富联想。诗从侧面落笔,的确收到了“睹影知竿”的效果。
  
  
  
  
  
  
  
   (周啸天)  勤*楼西老柳
  
  
  
  
  
  
   勤*楼西老柳
  
  
  
  
  
  
  
  
  白居易
   半朽临风树,多情立马人。
   开元一枝柳,长庆二年春。
   这首五言绝句,纯由对句组成,仿佛是五律的中间两联。全诗以柳写人,借景抒情。首句以“半朽”描画树,次句以“多情”形容人,结尾两句以“开元”和“长庆二年”交代时间跨度。诗人用简括的笔触勾勒了一幅临风立马图,语短情长,意境苍茫。
   勤*楼西的一株柳树,是唐玄宗开元年间(-)所种,至穆宗长庆二年()已在百龄上下,其时白居易已五十一岁。以垂暮之年对半朽之树,怎能不怆然动怀呢!东晋时桓温北征途中,见昔日手种柳树皆已十围,就曾感慨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可见对树伤情,自古已然。难怪诗人要良久立马,凝望出神了。树“半朽”,人也“半朽”;人“多情”,树又如何呢?在诗人眼中,物情本同人情。宋代辛弃疾就曾写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这样情趣盎然的词句。现在,这株临风老柳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为了牵挽萍水相逢的老人,才摆弄它那多情的长条吧!
   诗的开始两句,把读者带到了一个物我交融、物我合一的妙境。树就是我,我就是树,既可以说多情之人是半朽的,也不妨说半朽之树是多情的。“半朽”和“多情”,归根到底都是诗人的自画像,“树”和“人”都是诗人自指。这两句情景交融,彼此补充,相互渗透。寥寥十字,韵味悠长。
   如果说,前两句用优美的画笔,那么,后两句则是用纯粹的史笔,作为前两句的补笔,不仅补叙了柳树的年龄,诗人自己的岁数,更重要的是把百年历史变迁、自然变化和人世沧桑隐含在内,该是怎样的大手笔!它象画上的题款出现在画卷的一端那样,使这样一幅充满感情而又具有纪念意义的生活小照,显得格外新颖别致。
  
  
  
  
  
  
  
   (陈志明)  暮江吟
  
  
  
  
  
  
  
   暮江吟
  
  
  
  
  
  
  
  
  白居易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暮江吟》是白居易“杂律诗”中的一首。这些诗的特点是通过一时一物的吟咏,在一笑一吟中能够真率自然地表现内心深处的情思。
   诗人选取了红日西沉到新月东升这一段时间里的两组景物进行描写。前两句写夕阳落照中的江水。“一道残阳铺水中”,残阳照射在江面上,不说“照”,却说“铺”,这是因为“残阳”已经接近地平线,几乎是贴着地面照射过来,确象“铺”在江上,很形象;这个“铺”字也显得平缓,写出了秋天夕阳的柔和,给人以亲切、安闲的感觉。“半江瑟瑟半江红”,天气晴朗无风,江水缓缓流动,江面皱起细小的波纹。受光多的部分,呈现一片“红”色;受光少的地方,呈现出深深的碧色。诗人抓住江面上呈现出的两种颜色,却表现出残阳照射下,暮江细波粼粼、光色瞬息变化的景象。诗人沉醉了,把自己的喜悦之情寄寓在景物描写之中了。
   后两句写新月初升的夜景。诗人流连忘返,直到初月升起,凉露下降的时候,眼前呈现出一片更为美好的境界。诗人俯身一看:呵呵,江边的草地上挂满了晶莹的露珠。这绿草上的滴滴清露,多么象镶嵌在上面的粒粒珍珠!用“真珠”作比喻,不仅写出了露珠的圆润,而且写出了在新月的清辉下,露珠闪烁的光泽。再抬头一看:一弯新月初升,这真如同在碧蓝的天幕上,悬挂了一张精巧的弓!诗人把这天上地下的两种景象,压缩在一句诗里──“露似真珠月似弓”。作者从弓也似的一弯新月,想起此时正是“九月初三夜”,不禁脱口赞美它的可爱,直接抒情,把感情推向高潮,给诗歌造成了波澜。
   诗人通过“露”、“月”视觉形象的描写,创造出多么和谐、宁静的意境!用这样新颖巧妙的比喻来精心为大自然敷彩着色,描容绘形,令人叹绝。由描绘暮江,到赞美月露,这中间似少了一个时间上的衔接,而“九月初三夜”的“夜”无形中把时间连接起来,它上与“暮”接,下与“露”、“月”相连,这就意味着诗人从*昏时起,一直玩赏到月上露下,蕴含着诗人对大自然的喜悦、热爱之情。
   这首诗大约是长庆二年()白居易写于赴杭州任刺史途中。当时朝*昏暗,牛李*争激烈,诗人谙尽了朝官的滋味,自求外任。这首诗从侧面反映出诗人离开朝廷后的轻松愉快的心情。途次所见,随口吟成,格调清新,自然可喜,读后给人以美的享受。
  
  
  
  
  
  
  
   (张燕瑾)  寒闺怨
  
  
  
  
  
  
  
   寒闺怨
  
  
  
  
  
  
  
  
  白居易
   寒月沉沉洞房静,真珠帘外梧桐影。
   秋霜欲下手先知,灯底裁缝剪刀冷。
   此诗前两句写景,后两句写情。其写情,是通过对事物的细致感受来表现的。
   洞房,犹言深屋,在很多进房屋的后部,通常是富贵人家女眷所居。居室本已深邃,又被寒冷的月光照射着,所以更见幽静。帘子称之为真珠帘,无非形容其华贵,与上洞房相称,不可呆看。洞房、珠帘,都是通过描写环境以暗示其人的身分。“梧桐影”既与上文“寒月”相映,又暗逗下文“秋霜”,因无月则无影,而到了秋天,树中落叶最早的是梧桐,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前两句把景写得如此之冷清,人写得如此之幽独,就暗示了题中所谓寒闺之怨。
   在这冷清清的月光下,静悄悄的房屋中,帘子里的人还没有睡,手上拿着剪刀,在裁缝衣服,忽然,她感到剪刀冰凉,连手也觉得冷起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随即想起,是秋深了,要下霜了。秋霜欲下,玉手先知。暮秋深夜,赶制寒衣,是这位闺中少妇要寄给远方的征夫的。(唐代的府兵制度规定,兵士自备甲仗、粮食和衣装,存入官库,行*时领取备用。但征戌日久,衣服破损,就要由家中寄去补充更换,特别是需要御寒的冬衣。所以唐诗中常常有秋闺捣练、制衣和寄衣的描写。在白居易的时代,府兵制已破坏,但家人为征夫寄寒衣,仍然是需要的。)天寒岁暮,征夫不归,冬衣未成,秋霜欲下,想到亲人不但难归,而且还要受冻,岂能无怨?于是,剪刀上的寒冷,不但传到了她手上,而且也传到她心上了。丈夫在外的辛苦,自己在家的孤寂,合之欢乐,离之悲痛,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来,是完全可以想得到的,然而诗人却只写到从手上的剪刀之冷而感到天气的变化为止,其余一概不提,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去体会。虽似简单,实则丰富,这就是含蓄的妙处。这种对生活的感受是细致入微的。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常常对一些事物的变迁,习而不察,但敏感的诗人,却能将它捕捉起来,描写出来,使人感到既平凡又新鲜,这首诗艺术上就有这个特点。
  
  
  
  
  
  
  
   (沈祖棻)  钱塘湖春行
  
  
  
  
  
  
  
  钱塘湖春行
  
  
  
  
  
  
  
  
  白居易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这诗是长庆三或四年春(-)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所作。
   钱塘湖是西湖的别名。提起西湖,人们就会联想到苏轼诗中的名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饮湖上初晴后雨》)读了白居易这诗,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含睇宜笑的西施的面影,更加感到东坡这比喻的确切。
   乐天在杭州时,有关湖光山色的题咏很多。这诗处处扣紧环境和季节的特征,把刚刚披上春天外衣的西湖,描绘得生意盎然,恰到好处。
   “孤山寺北贾亭西”。孤山在后湖与外湖之间,峰峦耸立,上有孤山寺,是湖中登览胜地,也是全湖一个特出的标志。贾亭在当时也是西湖名胜。有了第一句的叙述,这第二句的“水面”,自然指的是西湖湖面了。秋冬水落,春水新涨,在水色天光的混茫中,太空里舒卷起重重叠叠的白云,和湖面上荡漾的波澜连成了一片,故曰“云脚低”。“水面初平云脚低”一句,勾勒出湖上早春的轮廓。接下两句,从莺莺燕燕的动态中,把春的活力,大自然从秋冬沉睡中苏醒过来的春意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莺是歌手,它歌唱着江南的旖旎春光;燕是候鸟,春天又从北国飞来。它们富于季节的敏感,成为春天的象征。在这里,诗人对周遭事物的选择是典型的;而他的用笔,则是细致入微的。说“几处”,可见不是“处处”;说“谁家”,可见不是“家家”。因为这还是初春季节。这样,“早莺”的“早”和“新燕”的“新”就在意义上互相生发,把两者联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因为是“早莺”,所以抢着向阳的暖树,来试它滴溜的歌喉;因为是“新燕”,所以当它啄泥衔草,营建新巢的时候,就会引起人们一种乍见的喜悦。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二句之所以妙绝古今,为人传诵,正由于他写出了季节更换时这种乍见的喜悦。这诗在意境上颇与之相类似。
   诗的前四句写湖上春光,范围上宽广的,它从“孤山”一句生发出来;后四句专写“湖东”景色,归结到“白沙堤”。前面先点明环境,然后写景;后面先写景,然后点明环境。诗以“孤山寺”起,以“白沙堤”终,从点到面,又由面回到点,中间的转换,不见痕迹。结构之妙,诚如薛雪所指出:乐天诗“章法变化,条理井然”(《一瓢诗话》)。这种“章法”上的“变化”,往往寓诸浑成的笔意之中;倘不细心体察,是难以看出它的“条理”的。
   “乱花”“浅草”一联,写的虽也是一般春景,然而它和“白沙堤”却有紧密的联系:春天,西湖哪儿都是绿毯般的嫩草;可是这平坦修长的白沙堤,游人来往最为频繁。唐时,西湖上骑马游春的风俗极盛,连歌姬舞妓也都喜爱骑马。诗用“没马蹄”来形容这嫩绿的浅草,正是眼前现成景色。
   “初平”、“几处”、“谁家”、“渐欲”、“才能”这些词语的运用,在全诗写景句中贯串成一条线索,把早春的西湖点染成半面轻匀的钱塘苏小小。可是这蓬蓬勃勃的春意,正在急剧发展之中。从“乱花渐欲迷人眼”这一联里,透露出另一个消息:很快地就会姹紫嫣红开遍,湖上镜台里即将出现浓妆艳抹的西施。
   方东树说这诗“象中有兴,有人在,不比死句。”(《续昭昧詹言》)这是一首写景诗,它的妙处,不在于穷形尽象的工致刻画,而在于即景寓情,写出了融和骀宕的春意,写出了自然之美所给予诗人的集中而饱满的感受。所谓“象中有兴,有人在”;所谓“随物赋形,所在充满”(王若虚《滹南诗话》),是应该从这个意义去理解的。
  
  
  
  
  
  
  
   (马茂元)  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
  
  
  
  
  
  
  
  
  白居易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长庆二年()秋至四年夏,白居易在杭州任刺史。*事之余,他常喜欢到佛寺里听听僧侣讲经。这首诗便是写他与“诸客”听讲归来时的感受。作品生动地描绘了孤山寺的秀美,风景中处处点染着诗人的喜悦之情。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柳湖,即西湖,因湖上垂柳掩映,故云;松岛,即孤山,因山矗立湖中,故称:莲花寺,即孤山寺,湖中莲花盛开,因而以之形容其美;道场,僧侣诵经礼拜之处,即佛殿。这两句,虽然仅是对“西湖晚归”的一个交代,但在写法上却很见技巧。试以现代的电影摄影手法作比,先是全景:波光漪涟的柳湖。然后镜头向前推近:映出松岛、莲花寺。最后是两个分镜头:湖上,天近傍晚,撑船人正摇动“归桡”,准备接客归去;寺中,诗人正和“诸客”走出道场,准备“晚归”。这种写法,层次分明,主从有序,给人以清晰明快之感。其次,这两句五处用了富有特征性的修饰词语和“借代”之法,从而增加了景物的质感和特征,写出了诗人对它的喜悦之情。试想,如果直说“西湖孤山山上寺,晚动归舟出庙堂”,这就索然无味,不能写出孤山寺的特色及诗人的喜悦之情。诗贵别趣,意忌直出,没有诗人的这种精心安排和恰当修饰,就不会使人读之如身临其境的。
   上二句,从大处写起,由景到人;下二句,是从小处着笔,由人观景。“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就是写诗人归路所见。卢橘即批杷,栟榈即棕榈。批杷硕果累累,金实翠叶,本来就多么令人喜爱,山雨过后,清香四溢,连果枝都被压得低垂下来;一个“重”字,写出了诗人对它的多少喜悦之情!棕榈树高叶大,俨若凉扇遮径,雨后清风,阔叶颤动,似乎它也感到了水风的清爽。一个“凉”字,透出诗人多少快感!好的画境,首先要看它能否表现出典型的物象;好的诗情,首先要看它能否把作者的精神融于画境。这两句,可以说是美景爽情的融冶,诗情画意的结合,似情似景,难解难分。
   诗人移步登舟,船行湖上,这时的情景是:在宽阔的湖面上,轻轻的寒烟似有似无,蓝蓝的湖波共长天一色,所以说“烟波淡荡摇空碧。”“淡荡”二字,使人如泛仙槎,如升青冥,写出了清爽闲适之情。回望孤山寺:“楼殿参差倚夕阳”,“参差”二字,写出了随山势高下而建筑的宇观楼殿的特有景色,从而使人想到檐牙错落、各抱地势的瑰丽情景;加之夕阳晚照,红砖绿瓦,金光明灭,真是佛地宛如仙境,因而诗人发出由衷的感慨:“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落笔到“回望孤山赠诸客”的题旨,作品便戛然而止。蓬莱,神话中海上的仙山,而孤山寺中又有蓬莱阁,两者浑然一体,不着痕迹,更增加了韵外味,弦外音,使孤山寺的诗情画境久久萦绕于读者的脑际。
   这首诗,短短八句,句句写景,句句含情,读后如随诗人游踪,在我们面前展现出一幕幕湖光山色的画图。它宛如一篇优美的游记,更配有铿锵的韵致,荡起喜悦的心声,如画卷在目,如乐章在耳,给人以情景水乳交融的快感。
  
  
  
  
  
  
  
   (傅经顺)  杭州春望
  
  
  
  
  
  
  
  杭州春望
  
  
  
  
  
  
  
  
  白居易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此诗为长庆三年()或四年春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作。诗对杭州春日景色作了全面的描写,前六句都是一句一景,最后两句为一景。七处景色都靠“望”字把它们联在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画面。
   首句写登楼远望海天瑰丽的景色,有笼住全篇之势。作者原注云:“城东楼名望海楼。”《太平寰宇记》中望海楼作望潮楼,高十丈。次句护江堤指杭州东南钱塘江岸筑以防备海潮的长堤。清晨登望海楼,极目远眺,旭日东升,霞光万道,钱塘江水,奔流入海,护江长堤,闪着银光。此联把城外东南的景色,写得极其雄伟壮丽。
   次联诗人把目光转到城内。杭州城内吴山(又称胥山)上有“伍员庙”。伍员,字子胥,春秋时楚国人。因父兄被楚平王杀害,辗转逃到吴国,帮助吴国先后打败了楚国、越国,后因劝吴王夫差拒绝越国求和并停止伐齐而见疏,终被杀害。所民间传说:他因怨恨吴王,死后驱水为涛,故钱塘江潮又称“子胥涛”。此诗通首所写均为白日眺望情景,“夜入”是想象之词,是说看见眼前的钱塘江和伍员庙,想到夜里万籁俱寂之时,涛声传入庙中,特别清晰。“苏小”,即南齐时钱塘名妓苏小小。“苏小家”代指歌妓舞女所居的秦楼楚馆。这句正写题面的“春”字,点明季节,并以歌楼舞榭,写出杭州的繁华景象。应当注意的是,句中之柳非门前屋后之柳,而是极目远望到的院中之柳。《唐宋诗醇》评这两句说:“‘入’字、‘藏’字极写望中之景。”两句均引用典故写景,不但展现了眼前景物,而且使人联想到伍员的壮烈,昔日杭州的繁华,上句气象雄浑,下句旖旎动人,富有诗情画意。
   上两联主要是写自然景色,下一联则把重点移在风物人情上。“红袖”指织绫女子。“柿蒂”指绫的花纹。作者原注云:“杭州出柿蒂花者尤佳也。”“酒旗”即酒招,代指酒店。“梨花”语意双关。作者原注:“其俗,酿酒趁梨花时熟,号为‘梨花春’。”“趁梨花”是说正好赶在梨花开时饮梨花春酒。此联一句写游人沽饮,一句写妇女织绫。梨花飘舞,酒旗相招;红袖翻飞,绫纹绮丽。诗意之浓,色彩之美,读之令人心醉。
   末联又把目光移到远处,写最能代表杭州山水之美的西湖,结足春意。“湖寺”指孤山寺:“西南路”指由断桥向西南通往湖中到孤山的长堤,即白沙堤,简称白堤。作者原注云:“孤山寺路在湖洲中,草绿时,望如裙腰。”“裙腰”这个绝妙的比喻,不仅写出了春日白堤烟柳葱蒨,露草芊绵的迷人景色,而且把从远处俯瞰西湖的景象写得非常逼真生动,同时,写裙腰,自然使人联想到裙,宛若看到彩裙飘逸如湖面的水光波影;由裙,又自然使人联想到妩媚秀丽的西湖,岂非美丽少女的化身?宋代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诗云:“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虽不能肯定它就是从白居易这两句诗衍化而来,但二者的构思,却是一致的。
   这首诗把杭州春日最有特征的景物,熔铸在一篇之中,就象用五色彩笔,画出一幅《杭州春望图》。画面以春柳、春草、春树及江水、湖水的翠绿为主色,又以梨花、红裙、彩绫、酒旗加以点染,朝日霞光映照其间,把杭州的春光装点得美丽无比,散发着浓郁的春意。诗在写法上,由城外之东南,写到城内,然后又写到西湖,远近结合,错落有致,而又次序井然。同时,又将写景同咏古,摄自然之景同记风物人情结合起来,使景物更加丰富多彩,富有诗味,洋溢着诗人抑止不住的赞美之情。
  
  
  
  
  
  
  
   (王思宇)  秋雨夜眠
  
  
  
  
  
  
  
  秋雨夜眠
  
  
  
  
  
  
  
  
  白居易
   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
   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
   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
   “秋雨夜眠”是古人写得腻熟的题材。白居易却能开拓意境,抓住特定环境中人物的性格特征进行细致的描写,成功地刻画出一个安适闲淡的老翁形象。
   “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诗人用气候环境给予人的“凉冷”感觉来形容深秋之夜,这就给整首诗抹上了深秋的基调。未见风雨,尚且如此凉冷,加上秋风秋雨的袭击,自然更感到寒气逼人。运用这种衬叠手法能充分调动读者的想象力,增强诗的感染力。次句点明人物。“安闲”二字勾画出“老翁”喜静厌动、恬淡寡欲的形象。
   “卧迟灯灭后,睡美雨声中”,“卧迟”写出老翁的特性。老年人瞌睡少,宁可闲坐闭目养神,不喜早上床,免得到夜间睡不着,老翁若不是“卧迟”,恐亦难于雨声中“睡美”。以“灯灭后”三字说明“卧迟”时间,颇耐人玩味。窗外秋雨淅沥,屋内“老翁”安然“睡美”,正说明他心无所虚,具有闲淡的情怀。
   以上两联是从老翁在秋雨之夜就寝情况刻画他的性格。诗的下半则从老翁睡醒之后情况作进一步描绘。
   “灰宿温瓶火,香添暖被笼”,以烘瓶里的燃料经夜已化为灰烬,照应老翁的“睡美”。才三秋之夜已经要烤火,突出老翁的怕冷。夜已经过去,按理说老翁应该起床了,却还要“香添暖被笼”,打算继续躺着,生动地描绘出体衰闲散的老翁形象。
   “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与首句遥相呼应,写气候对花木和老翁的影响。风雨过后,深秋的气候更加寒冷,“寒”字交代了老翁“未起”的原因。“霜叶满阶红”,夜来风雨加深了“寒”意,不久前还红似二月花的树叶,一夜之间就被秋风秋雨无情地扫得飘零满阶,多么冷酷的大自然啊!从树木移情到人,从自然想到社会,岂能无感触!然而“老翁”却“晓晴寒未起”,对它漫不经心,突出了老翁的心境清静淡泊。全诗紧紧把握老翁秋雨之夜安眠的特征,写得生动逼真,亲切感人,富有生活气息。
   这首诗大约是大和六年()秋白居易任河南尹时所作。这时诗人已六十多岁,体衰多病,官务清闲,加上亲密的诗友元稹已经谢世,心情特别寂寞冷淡。诗中多少反映了诗人暮年*治上心灰意懒、生活上孤寂闲散的状况。
  
  
  
  
  
  
  
   (宛新彬)  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
  
  
  
  
  
   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
  
  
  
  
  
  
  
  
  白居易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开成二年(),白居易和刘禹锡同在洛阳,刘任太子宾客分司,白任太子少傅,都是闲职。*治上共遭冷遇,使两位挚友更为心心相印了。诗题中“闲饮”二字透露出诗人寂寞而又闲愁难遣的心境。
   前两联,字面上是抒写诗友聚会时的兴奋,沽酒时的豪爽和闲饮时的欢乐,骨子里却包涵着极为凄凉沉痛的感情。
   从“少时”到“老后”,是诗人对自己生平的回顾。“不忧生计”与不“惜酒钱”,既是题中“沽酒”二字应有之义,又有*治抱负与身世之感隐含其中。“少时”二字使人想见诗人少不更事时的稚气与“初生之犊不畏虎”的豪气。“老后”却使人联想到那种阅尽世情冷暖、饱经*治沧桑而身心交瘁的暮气了。诗人回首平生,难免有“早岁那知世事艰”的感慨。
   “共把”一联承上启下,亦忧亦喜,写神情极妙。“十千沽一斗”是倾注豪情的夸张,一个“共”字使人想见两位老友争相解囊、同沽美酒时真挚热烈的情景,也暗示两人有相同的处境,同病相怜,同样想以酒解闷。“相看”二字进而再现出坐定之后彼此端详的亲切动人场面。白、刘都生于公元七七二年,时年均已六十七岁,亦即“七十欠三年”。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两张皱纹满面的老脸,面面相觑,怎能不感慨万千?朋友的衰颜老态,也就是自己的一面镜子,怜惜对方也就是怜惜自己。在这无言的凝视和含泪的微笑之中,包含着多少宦海浮沉、饱经忧患的复杂感情。
   “闲征”一联,具体描写“闲饮”的细节和过程,将题中旨意写足。这里的“闲”是身闲而心未尝闲,借知识的游戏来怡情养性是假,排遣寂寞无聊才是真。虽有高雅芳洁的情怀、匡时救世的志向和满腹经纶的才学,却只能引经据史,行行酒令,虚掷时光,这不是仁人志士的不幸吗?这里的“醉”,似醉而非真醉;与其说是醉于“十千沽一斗”的美酒,不如说是醉于“胜管弦”的“清吟”,虽然美酒可以醉人,却不能醉心,一般的丝竹可以悦耳动听,却无法象知己的“清吟”那样奏出心灵的乐章,引起感情上的共鸣。这二句,把“闲饮”和内心的烦闷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尾联,诗人把眼前的聚会引向未来,把友情和诗意推向高峰。一个“更”字开拓出“更上一层楼”的意境,使时间延长了,主题扩大和深化了。此番“闲饮”,似乎犹未尽兴,于是二人又相约在重阳佳节时到家里再会饮,那时家酿的菊花酒已经熟了,它比市卖的酒更为醇美哩,大概也更能解愁吧!“共君一醉一陶然”,既使人看到挚友的深情厚谊,又不难发现其中有极为深重的哀伤和愁苦。只有在醉乡中才能求得“陶然”之趣,才能超脱于愁苦之外,这本身不就是一种痛苦的表现吗?
   这首诗写的是“闲饮”,却包蕴着极为悲怆的身世之感。首句“少时”起得突兀,遂又以“老后”相对;三句写“沽酒”,四句忽又牵入“相看七十欠三年”句。从一时“闲饮”,推衍到漫漫人生,实在高妙。全诗言简意富,语淡情深,通篇用赋体却毫不平板呆滞,见出一种炉火纯青的艺术工力。
  
  
  
  
  
  
  
   (徐传礼)  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
  览卢子蒙侍御旧诗,多与微之唱和。感今伤昔,因赠子蒙,题于卷后
  
  
  
  
  
  
  
  
  白居易
   昔闻元九咏君诗,恨与卢君相识迟。
   今日逢君开旧卷,卷中多道赠微之。
   相看泪眼情难说,别有伤心事岂知?
   闻道咸阳坟上树,已抽三丈白杨枝!
   白居易晚年与“香山九老”之一的卢子蒙侍御交往,一天,翻阅卢的诗集,发现集子里不少诗篇是赠给元稹的。而此时元稹已去世十年了。白居易不禁心酸,他迅速把诗集翻到最后,蘸满浓墨,和着热泪,在空白页上写下了这首律诗。
   诗一开始,全是叙事,好象与卢子蒙对坐谈心。诗句追溯往事,事中自见深情。头两句,把三十多年前与微之论诗衡文,睥睨当世,谈笑风生的情景,重新展现在眼前。接下去,三、四句写今日与卢君聚首,共同披阅他的诗卷,也只是平平常常的叙事。然而,情景一转,诗集中突然跳出了元微之的名字,眼前便闪现出微之的影子,诗情也就急转直下,发为变徽之音。五、六两句,转入正面抒情。“相看”一句,描绘了一瞬间的神态:两个老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老泪纵横,却都不说一句话。
   诗篇至此,一种无声之恸,已够摧裂肺肝,而全诗也已经神完气足了。最后两句,诗人又用“闻道”一语领起,宕开诗境,跳到了微之坟上。墓木拱矣,*土成阡;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岁月的流逝是这样快,悼念之情又怎能不这样深?
   这首诗,直抒胸臆,纯任自然,八句一气贯串,读起来感到感情强烈逼人,不容换气。全诗用“四支”韵,本来是不十分响的韵部,到了诗人笔下,却变得浏亮哀远,音乐效果特别强烈。古来怀友的名篇,共同的特点是真挚、深刻。白居易此诗是悼亡友,在真挚、深刻之外,又多了一重凄怆的色彩。
  
  
  
  
  
  
  
   (赖汉屏)  杨柳枝词
  
  
  
  
  
  
  
  杨柳枝词
  
  
  
  
  
  
  
  
  白居易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
   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关于这首诗,当时河南尹卢贞有一首和诗,并写了题序说:“永丰坊西南角园中,有垂柳一株,柔条极茂。白尚书曾赋诗,传入乐府,遍流京都。近有诏旨,取两枝植于禁苑。乃知一顾增十倍之价,非虚言也。”永丰坊为唐代东都洛阳坊里名。白居易于武宗会昌二年()以刑部尚书致仕后寓居洛阳,直至会昌六年卒;卢贞会昌四年七月为河南尹(治所在洛阳)。白诗写成到传至京都,须一段时间,然后有诏旨下达洛阳,卢贞始作和诗。据此推知,白氏此诗约作于会昌三年至五年之间。移植永丰柳诏下达后,他还写了一首《诏取永丰柳植禁苑感赋》的诗。
   此诗前两句写柳的风姿可爱,后两句发抒感慨,是一首咏物言志的七绝。
   诗中写的是春日的垂柳。最能表现垂柳特色的,是它的枝条,此诗亦即于此着笔。首句写枝条之盛,舞姿之美。“春风千万枝”,是说春风吹拂,千丝万缕的柳枝,随风起舞。一树而千万枝,可见柳之繁茂。次句极写柳枝之秀色夺目,柔嫩多姿。春风和煦,柳枝绽出细叶嫩芽,望去一片嫩*;细长的柳枝,随风飘荡,比丝缕还要柔软。“金色”、“丝”,比譬形象,写尽早春新柳又嫩又软之娇态。此句上承春风,写的仍是风中情景,风中之柳,才更能显出枝条之软。句中叠用两个“于”字,接连比况,更加突出了“软”和“嫩”,而且使节奏轻快流动,与诗中欣喜赞美之情非常协调。这两句把垂柳之生机横溢,秀色照人,轻盈袅娜,写得极生动。《唐宋诗醇》称此诗“风致翩翩”,确是中肯之论。
   这样美好的一株垂柳,照理应当受到人们的赞赏,为人珍爱;但诗人笔锋一转,写的却是它荒凉冷落的处境。诗于第三句才交代垂柳生长之地,有意给人以突兀之感,在诗意转折处加重特写,强调垂柳之不得其地。“西角”为背阳阴寒之地,“荒园”为无人所到之处,生长在这样的场所,垂柳再好,又有谁来一顾呢?只好终日寂寞了。反过来说,那些不如此柳的,因为生得其地,却备受称赞,为人爱惜。诗人对垂柳表达了深深的惋惜。这里的孤寂落寞,同前两句所写的动人风姿,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而对比越是鲜明,越是突出了感叹的强烈。
   这首咏物诗,抒发了对永丰柳的痛惜之情,实际上就是对当时*治腐败、人才埋没的感慨。白居易生活的时期,由于朋*斗争激烈,不少有才能的人都受到排挤。诗人自己,也为避朋*倾轧,自请外放,长期远离京城。此诗所写,亦当含有诗人自己的身世感慨在内。
   此诗将咏物和寓意熔在一起,不着一丝痕迹。全诗明白晓畅,有如民歌,加以描写生动传神,当时就“遍流京都”。后来苏轼写《洞仙歌》词咏柳,有“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之句,隐括此诗,读来仍然令人有无限低回之感,足见其艺术力量感人至深了。
  
  
  
  
  
  
  
   (王思宇)  白云泉
  
  
  
  
  
  
  
   白云泉
  
  
  
  
  
  
  
  
  白居易
   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
   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
   “天平山上白云泉”,起句即点出吴中的奇山丽水、风景形胜的精华所在。天平山在苏州市西二十里。“此山在吴中最为崷崪高耸,一峰端正特立”①,“巍然特出,群峰拱揖”②,岩石峻峭。山上青松郁郁葱葱。山腰依崖建有亭,“亭侧清泉,泠泠不竭,所谓白云泉也”③,号称“吴中第一水”④,泉水清洌而晶莹,“自白乐天题以绝句”,“名遂显于世”⑤。
   然而,这一名山胜水的优美景色在诗人眼帘中却呈现为:“云自无心水自闲”。白云随风飘荡,舒卷自如,无牵无挂;泉水淙淙潺流,自由奔泻,从容自得。诗人无意描绘天平山的巍峨高耸和吴中第一水的清澄透澈,却着意描写“云无心以出岫”的境界,表现白云坦荡淡泊的胸怀和泉水闲静雅致的神态。句中连用两个“自”字,特别强调云水的自由自在,自得自乐,逍遥而惬意。这里移情注景,景中寓情,“云自无心水自闲”,恰好是诗人思想感情的自我写照。
   唐敬宗宝历元年()至二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期间,*务十分繁忙冗杂,“清旦方堆案,*昏始退公。可怜朝暮景,消在两衙中”(《秋寄微之十二韵》),觉得很不自由。面对闲适的白云与泉水,对照自己“心为形役”的情状,不禁产生羡慕的心情,一种清静无为、与世无争的思想便油然而起:“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问清清的白云泉水,何必向山下奔腾飞泻而去,给纷扰多事的人世推波助澜!自元和十年()白居易贬官江州司马后,济世的抱负和斗争的锐气渐渐减少,而“知足保和”、独善其身的思想则逐步增加。在苏州刺史任上,他深深感到“公私颇多事,衰惫殊少欢。迎送宾客懒,鞭笞黎庶难”(《自咏》),渴望能早日摆脱恼人的俗务。结尾两句流露出“既无可恋者,何以不休官”的情绪,集中反映了诗人随遇而安、出世归隐的思想,表现了诗人后期人生观的一个侧面。
   这首七绝犹如一幅线条明快简洁的淡墨山水图。诗人并不注重用浓墨重彩描绘天平山上的风光,而是着意摹画白云与泉水的神态,将它人格化,使它充满生机、活力,点染着诗人自己闲逸的感情,给人一种饶有风趣的清新感。诗人采取象征手法,写景寓志,以云水的逍遥自由比喻恬淡的胸怀与闲适的心情;用泉水激起的自然波浪象征社会风浪,“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言浅旨远,意在象外,寄托深厚,理趣盎然。诗的风格平淡浑朴,清代田雯谓“乐天诗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得语,皆他人所未发。”(《古欢堂集》)这一评语正好道出了这首七绝的艺术特色。
  
  
  
  
  
  
  
   (何国治)  悯农二首
  
  
  
  
  
  
  
  悯农二首
  
  
  
  
  
  
  
  
  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李绅,字公垂。他不仅是中唐时期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之一,而且是写新乐府诗的最早实践者。元稹曾说过:“予友李公垂,贶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元稹和了十二首,白居易又写了五十首,并改名《新乐府》。可见李绅创作的《新题乐府》对他们的影响。所谓“不虚为文”,不也就含有“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意思吗?可惜的是李绅写的《新乐府》二十首今已不传,不过,他早年所写的《悯农二首》(一称《古风二首》),亦足以体现“不虚为文”的精神。
   诗的第一首一开头,就以“一粒粟”化为“万颗子”具体而形象地描绘了丰收,用“种”和“收”赞美了农民的劳动。第三句再推而广之,展现出四海之内,荒地变良田,这和前两句联起来,便构成了到处硕果累累,遍地“*金”的生动景象。“引满”是为了更有力的“发”,这三句诗人用层层递进的笔法,表现出劳动人民的巨大贡献和无穷的创造力,这就使下文的反结变得更为凝重,更为沉痛。“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罗隐《雪》)是的,丰收了又怎样呢?“农夫犹饿死”,它不仅使前后的内容连贯起来了,也把问题突出出来了。勤劳的农民以他们的双手获得了丰收,而他们自己呢,还是两手空空,惨遭饿死。诗迫使人们不得不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思索:是谁制造了这人间的悲剧?答案是很清楚的。诗人把这一切放在幕后,让读者去寻找,去思索。要把这两方综合起来,那就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劳动替富者生产了惊人作品(奇迹),然而,劳动替劳动者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替劳动者生产了洞窟。劳动生产了美,但是给劳动者生产了畸形。”
   第二首诗,一开头就描绘在烈日当空的正午,农民依然在田里劳作,那一滴滴的汗珠,洒在灼热的土地上。这就补叙出由“一粒粟”到“万颗子”,到“四海无闲田”,乃是千千万万个农民用血汗浇灌起来的;这也为下面“粒粒皆辛苦”撷取了最富有典型意义的形象,可谓一以当十。它概括地表现了农民不避严寒酷暑、雨雪风霜,终年辛勤劳动的生活。本来粒粒粮食滴滴汗,除了不懂事的孩子,谁都应该知道的。但是,现实又是怎样呢?诗人没有明说,然而,读者只要稍加思索,就会发现现实的另一面:那“水陆罗八珍”的“人肉的筵宴”,那无数的粮食“输入官仓化为土”的罪恶和那“船中养犬长食肉”的骄奢。可见,“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是空洞的说教,不是无病的呻吟;它近似蕴意深远的格言,但又不仅以它的说服力取胜,而且还由于在这一深沉的慨叹之中,凝聚了诗人无限的愤懑和真挚的同情。
   李绅当然不懂得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的道理,但是,我们从几十年之后唐末农民起义的“天补平均”的口号中,便不难看出这两首诗在客观上是触及到了封建社会的主要矛盾的。
   《悯农二首》不是通过对个别的人物、事件的描写体现它的主题,而是把整个的农民生活、命运,以及那些不合理的现实作为抒写的对象。这对于两首小诗来说,是很容易走向概念化、一般化的,然而诗篇却没有给人这种感觉,这是因为作者选择了比较典型的生活细节和人们熟知的事实,集中地刻画了那个畸形社会的矛盾,说出了人们想要说的话。所以,它亲切感人,概括而不抽象。
   诗人还用虚实结合、相互对比、前后映衬的手法,增强了诗的表现力。因此它虽然是那么通俗明白,却无单调浅薄之弊,能使人常读常新。在声韵方面诗人也很讲究,他采用不拘平仄的古绝形式,这一方面便于自由地抒写;另一方面也使诗具有一种和内容相称的简朴厚重的风格。两首诗都选用短促的仄声韵,读来给人一种急切悲愤而又郁结难伸的感觉,更增强了诗的艺术感染力。
  
  
  
  
  
  
  
   (赵其钧)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柳宗元
   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
   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
   读柳宗元这首诗,给我们的印象是:诗人通过奇异的想象,独特的艺术构思,把埋藏在心底的郁抑之情,不可遏止地尽量倾吐了出来;它的抒情方式,是属于严羽《沧浪诗话》里所说的“沈著痛快”一类。这在唐人绝句中是不多见的。
   我们知道,柳宗元是个具有远大抱负的进步诗人。早年他参加了以王叔文为首的“永贞革新”,积极进行*治活动。不幸失败,贬为永州司马。十年之后,又被分发到更遥远的边荒之地的柳州。这诗便是他任柳州刺史时所作。当时,他正当壮盛之年,“一斥不复,群飞刺天”(韩愈《祭柳子厚文》),*治上不断遭受到沉重的打击,使得他心情愤激不平,终年生活在忧危愁苦之中。《新唐书》本传说他“既窜斥,地又荒疠,因自放山泽间。其堙厄感郁,一寓诸文”。这诗里一连串的奇异的想象,正是他那“堙厄感郁”心情的写照。
   他之所以“自放山泽间”,为的是借山水以消遣愁怀;然而借山水以消遣愁怀,如同李白所说借酒浇愁一样,“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怀消愁愁更愁。”特别是那秋天季节,草木变衰,自然界一片荒凉,登山临水,触目伤怀,更使人百端交感,愁肠欲断。诗人从肠断这一意念出发,于是耸峙在四周围的崇山峻岭,着眼点就在于它的巉削陡峭,在于它的“尖”,从而使群山的形象,转化为无数利剑的锋芒,这“愁肠”仿佛就是被它们割断似的。说“海畔尖山”,正以见地处西南滨海,去故乡之远。身在贬所,“望故乡”而不能归,当然是痛苦的;然而“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古乐府《悲歌行》),却又能从痛苦中得到某种满足。于是在无可奈何的矛盾心情的支配下,他就尽情的望去,唯恐其望得不够。这无数的象“剑芒”一样的“尖山”,山山都可以望故乡,可是自己只有一个身子,一双眼睛,该怎么办呢?柳宗元是精通佛典的,而和他一同看山的浩初上人,便是龙安海禅师的弟子。佛经中不是有“化身”的说法吗?在一种微妙的启示下,于是他就想入非非,想到“化身千亿”了。
   在这首诗里,诗人就是通过上述一系列的形象思维来揭示其内心世界的。
   诗题标明“寄京华亲故”。“望故乡”而“寄京华亲故”,意在诉说自己惨苦的心情、迫切的归思,希望在朝旧交能够一为援手,使他得以孤死首丘,不至葬身瘴疠之地。
   苏轼论唐人诗,以柳宗元和韦应物相提并论,指出他们的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见《书*子思诗集后》)王士祯也说:“风怀澄澹推韦柳。”“简古”、“澹泊”或“澄澹”,乃是柳诗意境风格的一个方面,虽然是其主要的方面,但并不能概括柳诗的全貌。柳诗自有其别调。他的诗,象悬崖峻谷中凛冽的潭水,经过冲沙激石、千回百折的过程,最后终于流入险阻的绝涧,渟滀到彻底的澄清。冷冷清光,鉴人毛发;岸旁兰芷,散发着幽郁的芬芳。但有时山洪陡发,瀑布奔流,会把它激起跳动飞溅的波澜,发出凄厉而激越的声响,使人产生一种*悸魄动的感觉。此诗中诗人跳动飞溅的情感波澜无法抑制,恰如“山洪陡发,瀑布奔流”,奔迸而出,因而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马茂元)  重别梦得
  
  
  
  
  
  
  
  重别梦得
  
  
  
  
  
  
  
  
  柳宗元
   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岐路忽西东。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
   元和九年(),柳宗元和刘禹锡同时奉诏从各自的贬所永州、朗州回京,次年三月又分别被任为远离朝廷的柳州刺史和连州刺史,一同出京赴任,至衡阳分路。面对古道风烟,茫茫前程,二人无限感慨,相互赠诗惜别。《重别梦得》是柳宗元赠给刘禹锡三首诗中的一首。
   这首诗写临岐叙别,情深意长,不着一个愁字,而在表面的平静中蕴蓄着深沉的激愤和无穷的感慨。“二十年来万事同”,七个字概括了他与刘禹锡共同经历的宦海浮沉、人世沧桑。二人在贞元九年()同时进士及第,踏上仕途,迄今已度过了二十二个春秋。二十多年来,他们在永贞改革的*治舞台上“谋议唱和”、力革时弊,后来风云变幻,二人同时遭难,远谪边地;去国十年以后,二人又一同被召回京,却又再贬远荒。共同的*治理想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造成了这一对挚友“二十年来万事同”的坎坷遭遇。然而使诗人慨叹不已的不仅是他们个人出处的相同,还有这二十年来朝廷各种弊*的复旧,刘禹锡深深理解柳宗元的这种悲哀,所以在答诗中抒发了同样的感慨:“弱冠同怀长者忧,临岐回想尽悠悠。”他们早年的*治革新白白付之东流,今朝临岐执手,倏忽之间又将各自东西,抚今追昔,往事不堪回首。“今朝”二字写出了诗人对最后一刻相聚的留恋,“忽”字又点出诗人对光阴飞逝、转瞬别离的惊心。“西东”非一般言别套语,而是指一去广东连县,一去广西柳州,用得正切实事。
   由于是再度遭贬,诗人似乎已经预感到这次分别很难再有重逢的机会,便强忍悲痛,掩藏了这种隐约的不祥预感,而以安慰的口气与朋友相约:如果有一天皇帝开恩,准许他们归田隐居,那么他们一定要卜舍为邻,白发相守,度过晚年。这两句粗看语意平淡,似与一般歌咏归隐的诗歌相同,但只要再看看《三赠刘员外》中,诗人又一次问刘禹锡:“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就可以明白诗人与刘禹锡相约归田为邻的愿望中深蕴着难舍难分的别愁离恨和生死与共的深情厚谊。身处罻罗①之中而向往遗世耦耕②,是封建知识分子在*治上碰壁以后唯一的全身远祸之道和消极抗议的办法。因此这“皇恩”二字便自然流露了某种讥刺的意味。“若许”二字却说明目前连归田亦不可得,然而诗人偏偏以这样的梦想来安慰分路的离愁,唯其如此,诗人那信誓旦旦的语气也就更觉凄楚动人。
   这首诗以直抒离情构成真挚感人的意境,寓复杂的情绪和深沉的感慨于朴实无华的艺术形式之中。不言悲而悲不自禁,不言愤而愤意自见。语似质直而意蕴深婉,情似平淡而低徊郁结。苏东坡赞柳诗“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这也正是这首小诗的主要特色。
  
  
  
  
  
  
  
   (葛晓音)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刺史
  
  
  
  
  
  
  
  
  柳宗元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粤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这是首抒情诗。赋中有比,象中含兴,展现了一幅情景交融的动人图画,而抒情主人公的神态和情怀,也依稀可见。这情怀,是特定的*治斗争环境所触发的。
   公元八○五年,唐德宗李适死,太子李诵(顺宗)即位,改元永贞,重用王叔文、柳宗元等革新派人物,但由于保守势力的反扑,仅五个月,“永贞革新”就遭到残酷镇压。王叔文、王伾被贬斥而死,革新派的主要成员柳宗元、刘禹锡等八人分别谪降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所说的“二王八司马”事件。直到唐宪宗元和十年()年初,柳宗元与韩泰、韩晔、陈谏、刘禹锡等五人才奉诏进京。但当他们赶到长安时,朝廷又改变主意,竟把他们分别贬到更荒远的柳州、漳州、汀州、封州和连州为刺史。这首七律,就是柳宗元初到柳州之时写的。
   全诗先从“登柳州城楼”写起。首句“城上高楼”,于“楼”前着一“高”字,立身愈高,所见愈远。作者长途跋涉,好容易才到柳州,却急不可耐地登上高处,为的是要遥望战友们的贬所,抒发难于明言的积愫。“接大荒”之“接”字,是说城上高楼与大荒相接,乃楼上人眼中所见。于是感物起兴,“海天愁思正茫茫”一句,即由此喷涌而出,展现在诗人眼前的是辽阔而荒凉的空间,望到极处,海天相连。而自己的茫茫“愁思”,也就充溢于辽阔无边的空间了。这么辽阔的境界和这么深广的情意,作者却似乎毫不费力地写入了这第一联,摄诗题之*,并为以下的逐层抒写展开了宏大的画卷。
   第二联“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写的是近处所见。惟其是近景,见得真切,故写得细致。就描绘风急雨骤的景象而言,这是“赋”笔,而赋中又兼有比兴。屈原《离骚》有云:“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又云:“擥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謇吾法大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在这里,芙蓉与薜荔,正象征着人格的美好与芳洁。登城楼而望近处,从所见者中特意拈出芙蓉与薜荔,显然是它们在暴风雨中的情状使诗人心灵颤悸。风而曰惊,雨而曰密,飐而曰乱,侵而曰斜,足见对客观事物又投射了诗人的感受。芙蓉出水,何碍于风,而惊风仍要乱飐;薜荔覆墙,雨本难侵,而密雨偏要斜侵。这怎能不使诗人产生联想,愁思弥漫呢!在这里,景中之情,境中之意,赋中之比兴,有如水中着盐,不见痕迹。
   第三联写远景。由近景过渡到远景的契机乃是近景所触发的联想。自己目前是处于这样的情境之中,好友们的处境又是如何呢?于是心驰远方,目光也随之移向漳、汀、封、连四州。“岭树”、“江流”两句,同写遥望,却一仰一俯,视野各异。仰观则重岭密林、遮断千里之目;俯察则江流曲折,有似九回之肠。景中寓情,愁思无限。从字面上看,以“江流曲似九回肠”对“岭树重遮千里目”,铢两悉称,属于“工对”的范围。而从意义上看,上实下虚,前因后果,以骈偶之辞运单行之气,又具有“流水对”的优点。
   尾联从前联生发而来,除表现关怀好友处境望而不见的惆怅之外,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望而不见,自然想到互访或互通音问;而望陆路,则山岭重叠,望水路,则江流纡曲,不要说互访不易,即互通音问,也十分困难。这就很自然地要归结到“音书滞一乡”。然而就这样结束,文情较浅,文气较直。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先用“共来百粤文身地”一垫,再用“犹自”一转,才归结到“音书滞一乡”,便收到了沉郁顿挫的艺术效果。而“共来”一句,既与首句中的“大荒”照应,又统摄题中的“柳州”与“漳、汀、封、连四州”。一同被贬谪于大荒之地,已经够痛心了,还彼此隔离,连音书都无法送到!读诗至此,余韵袅袅,余味无穷,而题中的“寄”字之神,也于此曲曲传出。可见诗人用笔之妙。
  
  
  
  
  
  
  
   (霍松林)  柳州榕叶落尽偶题
  
  
  
  
  
  
  柳州榕叶落尽偶题
  
  
  
  
  
  
  
  
  柳宗元
   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
   就诗人而言,在我为情,在物为境。诗思的触发、诗篇的形成,往往是我与物、情与境交相感应的结果。柳宗元的这首《偶题》,正是一首物我双会情境交融的作品。如果设想诗人创作时的状态,他身为逐客,远在异乡,独立庭院,百感丛集,这时,正如《文心雕龙。物色篇》所说,心因“物色之动”而摇,辞因“情以物迁”而发。他的诗笔“既随物以宛转”,“亦与心而徘徊”。眼中的花尽叶落之境与心中的凄黯迷惘之情是融会为一的。
   诗的首句“宦情羁思共凄凄”,是我心蕴结之情。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说:“柳州诗长于哀怨,得《骚》之余意。”这是因为柳宗元的身世与屈原有相似之处。他自二十六岁进入仕途,到四十七岁逝世,其间仅二十一年,但却过了十四年的贬谪生活。他三十三岁时被贬到永州,十年才被召回,可是,回到长安只一个月,又被外放到比永州更遥远、更荒僻的柳州。这首诗就是他到柳州后,也就是他的*治希望和还乡希望一度闪现而又终于破灭之后写的。联系他在去柳州途中写的“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岭南江行》)以及在柳州写的“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登柳州城楼》),“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等诗句,就可以知道这一句中所说的“宦情羁思”是什么况味、什么分量。而正因为这种情思积累在心中已非一朝一夕,这里用不着以浓墨重彩渲染,只用“凄凄”两字轻描一笔,就足以表明一切了。人们在欣赏诗歌时常会发现,以平淡的笔墨来显示深厚的感情,往往更见其深厚,就正是所谓“厚积薄发”的妙用。至于这句中的一个“共”字,则说明这一“凄凄”之感是双重的,是宦情的凄凄加羁思的凄凄,因而其分量是加倍沉重的。
   诗的三、四两句“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莺乱啼”,是物象构成之境。当时的柳州还是所谡“瘴疠之地”,风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区,在逐客旅人的眼中,别是一种殊方色彩、异域情调,在在都足以触发贬谪之思,勾起怀乡之念,何况又在阳春二月见到反常的如秋之景。那种落叶满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这里,莺啼而曰“乱啼”,则是诗人情往感物,辞因情发。其实,莺啼无所谓“乱”,只因听莺之人心烦意乱,所以别有感受。
   诗人就是当上述的在我之情与在物之境相会相融之际,写出了这样一首物来动情、情往感物的诗篇。诗的第二句“春半如秋意转迷”,正是彼来此往的交接点。而如果从诗的章法看,这是一个承上启下的句子。句中的“意转迷”上承前一句,句中的“春半如秋”下启后两句,从而在我与物、情与境之间起了绾合作用。
   当然,就对诗歌的要求而言,仅仅我与物会、情与境融是不够的。这首诗之所以特别凄楚动人,还因为诗人所怀的在我之情不是一时的感慨、淡淡的闲愁,诗人所触的在物之境也不是通常的景色、一般的物象。王士禛有一组《秦淮杂诗》,第一首“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也是写“春半如秋”。但王诗所怀的情只是感怀往事的一点惆怅之情,所触的境只是风雨凄其的江南习见之境,两者交织成篇,虽然也饶有风韵,不失为一首佳作,而在重量和深度上是不能与柳诗抗衡的。
  
  
  
  
  
  
  
   (陈邦炎)  别舍弟宗一
  
  
  
  
  
  
  
  别舍弟宗一
  
  
  
  
  
  
  
  
  柳宗元
   零落残*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
   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
   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树烟。
   元和十一年()春,柳宗元的堂弟宗一从柳州(今广西柳州)到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去,柳宗元写了这首诗送别。全诗苍茫劲健,雄浑阔远,感慨深沉,感情浓烈,抒发了诗人*治上生活上郁郁不得志的悲愤之情。
   诗的一、三、四联着重表现的是兄弟之间的骨肉情谊。一联开篇点题,点明别离,描叙兄弟惜别之情。“越江”,即粤江,这里是指柳江。两句意思是说:自己的心灵因长期贬谪生活的折磨,已经成了“零落残*”;而这残*又遭逢离别,更是加倍黯然神伤。在送兄弟到越江边时,双双落泪,依依不舍。
   第三联是景语,也是情语,是用比兴手法把彼此境遇加以渲染和对照。“桂岭”,在今广西贺县东北,这里泛指柳州附近的山岭。“桂岭瘴来云似墨”,写柳州地区山林瘴气弥漫,天空乌云密布,象征自己处境险恶。“洞庭春尽水如天”,遥想行人所去之地,春尽洞庭,水阔天长,山川阻隔,相见很难了。
   诗的最后一联,说自己处境不好,兄弟又远在他方,今后只能寄以相思之梦,在梦中经常梦见“郢”(今湖北江陵西北)一带的烟树。“烟”字颇能传出梦境之神。诗人说此后的“相思梦”在“郢树烟”,情谊深切,意境迷离,具有浓郁的诗味。宋代周紫芝曾在《竹坡诗话》中提出非议说:“梦中安能见郢树烟?‘烟’字只当用‘边’字。”清代马位则认为:“既云梦中,则梦境迷离,何所不可到?甚言相思之情耳。一改‘边’字,肤浅无味。”(《秋窗随笔》)近人高步瀛也说:“‘郢树边’太平凡,即不与上复,恐非子厚所用,转不如‘烟’字神远。”(《唐宋诗举要》)后二说有理。“烟”字确实状出了梦境相思的迷离惝惚之态,显得情深意浓,十分真切感人。
   这首诗所抒发的并不单纯是兄弟之间的骨肉之情,同时还抒发了诗人因参加“永贞革新”而被贬窜南荒的愤懑愁苦之情。诗的第二联,正是集中地表现他长期郁结于心的愤懑与愁苦。从字面上看,“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报荒十二年”,似乎只是对他的*治遭遇的客观实写,因为他被贬谪的地区离京城确有五、六千里,时间确有十二年之久。实际上,在“万死”、“投荒”、“六千里”、“十二年”这些词语里,就已经包藏着诗人的抑郁不平之气,怨愤凄厉之情,只不过是意在言外,不露痕迹,让人“思而得之”罢了。我们知道,柳宗元被贬的十二年,死的机会确实不少,在永州就曾四次遭火灾,差一点被烧死。诗人用“万死”这样的夸张词语,无非是要渲染自己的处境,表明他一心为国,却被长期流放到如此偏僻的“蛮荒”之地,这该是多么不公平、多么令人愤慨呵!
   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戌、迁谪、行旅、别离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柳宗元的这首诗既叙“别离”之意,又抒“迁谪”之情。两种情意上下贯通,和谐自然地熔于一炉,确是一首难得的抒情佳作。
  
  
  
  
  
  
  
   (贾文昭)  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柳宗元
   手种*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
   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苏东坡曾说柳宗元的诗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东坡题跋》卷二),能做到“寄至味于淡泊”(《书*子思诗集后》)。本诗正是这样一首好诗。
   诗题点明写作时间是在贬官柳州时期。诗的内容是抒发种柑树的感想。开头用叙事语泛泛写来:“手种*柑二百株,春来新叶遍城隅。”首句特别点明“手种”和株数,可见诗人对柑树的喜爱和重视。次句用“新”字来形容柑叶的嫩绿,用“遍”字来形容柑叶的繁盛,不仅状物候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而且把诗人逐树观赏、遍览城隅的兴致暗暗点出。
   为什么对柑橘树怀有如此深情呢?请听诗人自己的回答:“方同楚客怜皇树,不学荆州利木奴。”原来他爱柑橘是因为读“楚客”屈原的《橘颂》引起了雅兴,而不是象三国时丹阳太守李衡那样,想通过种橘来发家致富,给子孙留点财产。(事见《太平御览》果部三引《襄阳记》)心交古贤,寄情橘树,悠然自得,不慕荣利,诗人的心地是多么淡泊!然而透过外表的淡泊,正可以窥见诗人内心的波澜。屈原当年爱橘、怜橘,认为橘树具有“闭心自慎,终不过失”和“秉德无私”的品质,曾作颂以自勉。今天自己秉德无私,却远谪炎荒,此情此心,对谁可表?只有这些不会说话的柑橘树,才是自己的知音。这一联的对偶用反对而不用正对,把自己复杂的思想感情分别灌注到两个含意相反的典故中去,既做到形式上的对称,又做到内容上的婉转曲达,并能引起内在的对比联想,读来令人感到深文蕴蔚,余味曲包。
   接着,诗人从幼小的柑树,远想到它的开花结实:“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几岁”、“何人”都上承“怜”字来。“怜”之深,所以望之切。由于柑树已经成了诗人身边唯一的知音,所以愈写他对于柑树的怜深望切,就愈能表现出他的高情逸致,表现出他在尽力忘怀世情。这一联用“喷雪”形容柑树开花,下一个“闻”字,把“喷雪”奇观与柑橘花飘香一笔写出,渲染出一种热闹的气氛;用“垂珠”形容累累硕果,展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前景。但这毕竟出于想象。从想象回到现实,热闹的气氛恰恰反衬出眼前的孤寂。他不禁向自己的心灵发问道:这幼小的柑橘树究竟要过多久才能开花?将来由谁来摘它的果实?言外之意是:难道自己真的要在这里呆到柑橘开花结果的一天吗?
   尾联本可以顺势直道胸臆,抒发感慨,然而诗人仍以平缓的语调故作达观语:“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将来能够亲眼看到柑橘长大成林,有朝一日能以自己亲手种出的柑橘来养老,这何尝不是一种乐趣呢?然而,“坐待成林”对一个胸有块垒之气的志士来说,究竟是什么“滋味”,读者是不难理解的。清人姚鼐说:“结句自伤迁谪之久,恐见甘之成林也。而托词反平缓,故佳。”(《唐宋诗举要》卷五引)
   应该说,这首诗的整个语调都是平缓的,而在平缓的语调后面,却隐藏着诗人一颗不平静的心。这是形成“外枯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艺术风格的重要原因。其妙处,借用欧阳修的话来说,叫做:“初如食橄榄,真味久愈在。”(《欧阳文忠公集》卷二)玩赏诵吟,越发使人觉得韵味深厚。
  
  
  
  
  
  
  
   (吴汝煜)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柳宗元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这首颇负盛名的小诗,是作者任柳州刺史时写的。一、二两句,切“曹侍御过象县见寄(经过象县的时候作诗寄给作者)”;三、四两句,切“酬(作诗酬答)”。“碧玉流”指流经柳州和象县的柳江:“破额山”是象县沿江的山。
   作者称曹侍御为“骚人”,并且用“碧玉流”、“木兰舟”这样美好的环境来烘托他。环境如此优美,如此清幽,“骚人”本可以一面赶他的路,一面看山看水,悦性怡情;如今却“遥驻”木兰舟于“碧玉流”之上,怀念起“万死投荒”、贬谪柳州的友人来,“遥驻”而不能过访,望“碧玉流”而兴叹,只有作诗代柬,表达他的无限深情。
   “春风无限潇湘意”一句,的确会使读者感到“无限意”,但究竟是什么“意”,却迷离朦胧,说不具体。这正是一部分优美的小诗所常有的艺术特点,也正是“神韵”派诗人所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这也并不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如果细玩全诗,其主要之点,还是可以说清的。“潇湘”一带,乃是屈子行吟之地。作者不是把曹侍御称为“骚人”吗?把“潇湘”和“骚人”联系起来,那“无限意”就有了着落。此其一。更重要的是,结句中的“欲采蘋花”,显然汲取了南朝柳恽《江南曲》的诗意。《江南曲》全文是这样的:“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花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由此可见,“春风无限潇湘意”,主要就是怀念故人之意。此其二。而这两点,又是象水和乳那样融合一起的。
   “春风无限潇湘意”作为绝句的第三句,又妙在似承似转,亦承亦转。也就是说,它主要表现作者怀念“骚人”之情,但也包含“骚人”寄诗中所表达的怀念作者之意。春风和暖,潇湘两岸,芳草丛生,蘋花盛开,朋友们能够于此时相见,该有多好!然而却办不到啊!无限相思而不能相见,就想到采蘋花以赠故人。然而,不要说相见没有自由,就是欲采蘋花相赠,也没有自由啊!
   这首诗语言简炼,写景如画。诗人用“碧玉”作“流”的定语,十分新颖,不仅准确地表现出柳江的色调和质感,而且连那微波不兴、一平似镜的江面也展现在读者面前。这和下面的“遥驻”、“春风”十分协调,自有一种艺术的和谐美。
   从全篇看,特别是从结句看,其主要特点是比兴并用,虚实相生,能够唤起读者的许多联想。沈德潜说:“欲采蘋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末由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它的言外之意是不是“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末由”,可以有不同看法。但结合作者被贬谪的原因、经过和被贬以后继续遭受诽谤、打击,动辄得咎的处境,它有言外之意,则是不成问题的。
  
  
  
  
  
  
  
   (霍松林)  南涧中题
  
  
  
  
  
  
  
  南涧中题
  
  
  
  
  
  
  
  
  柳宗元
   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
   迴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
   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
   去国*已游,怀人泪空垂。
   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
   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
   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
   唐宪宗元和七年()秋天,柳宗元游览永州南郊的袁家渴、石渠、石涧和西北郊的小石城山,写了著名的《永州八记》中的后四记──《袁家渴记》、《石渠记》、《石涧记》和《小石城山记》。这首五言古诗《南涧中题》,也是他在同年秋天游览了石涧后所作。南涧即《石涧记》中所指的“石涧”。石涧地处永州之南,又称南涧。
   这首诗,以记游的笔调,写出了诗人被贬放逐后忧伤寂寞、孤独苦闷的自我形象。
   全诗大体分两层笔墨。前八句,着重在描写南涧时所见景物。时方深秋,诗人独自来到南涧游览。涧中寂寞,仿佛秋天的肃杀之气独聚于此。虽日当正午,而秋风阵阵,林影稀疏,仍给人以萧瑟之感。诗人初到时若有所得,忘却了疲劳。但忽闻失侣之禽鸣于幽谷,眼见涧中水藻在波面上荡漾,却引起了无穷联想。诗的后八句,便着重抒写诗人由联想而产生的感慨。诗人自述迁谪离京以来,神情恍惚,怀人不见而有泪空垂。人孤则易为感伤,*治上一失意,便动辄得咎。如今处境索寞,竟成何事?于此徘徊,亦只自知。以后谁再迁谪来此,也许会理解我这种心情。诗人因参加王叔文*治集团而遭受贬谪,使他感到忧伤愤懑,而南涧之游,本是解人烦闷的乐事,然所见景物,却又偏偏勾引起他的苦闷和烦恼。所以苏轼曾有评语说,“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引);认为“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东坡题跋》卷二《书柳子厚南涧诗》)。这是道出了柳宗元贬后所作诗歌在思想内容方面的基本特色的。
   清人何焯在所著《义门读书记》中,也曾对此诗作过较好的分析。他说:“‘秋气集南涧’,万感俱集,忽不自禁。发端有力。‘羁禽响幽谷’一联,似缘上‘风’字,直书即目,其实乃兴中之比也。羁禽哀鸣者,友声不可求,而断迁乔之望也,起下‘怀人’句。寒藻独舞者,潜鱼不能依,而乖得性之乐也,起下‘去国’句。”他这种看法,既注意到了诗人在诗歌中所反映的思想情绪,又注意到了这种思想情绪在诗歌结构安排上的内在联系,是符合作品本身的实际的。“秋气集南涧”一句,虽是写景,点出时令,一个“集”字便用得颇有深意。悲凉萧瑟的“秋气”怎么能独聚于南涧呢?这自然是诗人主观的感受,在这样的时令和气氛中,诗人“独游”到此,自然会“万感俱集”,不可抑止。他满腔忧郁的情怀,便一齐从这里开始倾泻出来。诗人由“秋气”进而写到秋风萧瑟,林影参差,引出“羁禽响幽谷”一联。诗人描绘山鸟惊飞独往,秋萍飘浮不定,不正使人仿佛看到诗人在溪涧深处踯躅徬徨、凄婉哀伤的身影吗?这“羁禽”二句,虽然是直书见闻,“其实乃兴中之比”,开下文着重抒写感慨的张本。诗人以“羁禽”在“幽谷”中哀鸣,欲求友声而不可得,比之为对重返朝廷之无望,因而使他要“怀人泪空垂”了。这诗写得平淡简朴,而细细体会,蕴味深长,“平淡有思致”。苏轼称赞此诗“妙绝古今”,“熟视有奇趣”,道出了它的艺术特色。
  
  
  
  
  
  
  
   (吴文治)  溪居
  
  
  
  
  
  
  
   溪居
  
  
  
  
  
  
  
  
  柳宗元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
   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
   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元和五年(),柳宗元在零陵西南游览时,发现了曾为冉氏所居的冉溪,因爱其风景秀丽,便迁居是地,并改名为愚溪。
   这首诗写他迁居愚溪后的生活。诗的大意是说:我久为做官所羁累,幸好有机会贬谪到这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中来,解除了我的无穷烦恼。闲居无事,便与农田菜圃为邻,有时就仿佛是个山林隐逸之士。清晨,踏着露水去耕地除草;有时荡起小舟,去游山玩水,直到天黑才归来。独往独来,碰不到别人,仰望碧空蓝天,放声歌唱。
   这首诗表面上似乎写溪居生活的闲适,然而字里行间隐含着孤独的忧愤。如开首二句,诗意突兀,耐人寻味。贬官本是不如意的事,诗人却以反意着笔,说什么久为做官所“累”,而为这次贬窜南荒为“幸”,实际上是含着痛苦的笑。“闲依”、“偶似”相对,也有强调闲适的意味,“闲依”包含着投闲置散的无聊,“偶似”说明他并不真正具有隐士的淡泊、闲适,“来往不逢人”句,看似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毕竟也太孤独了。这里也透露出诗人是强作闲适。这首诗的韵味也就在这些地方。沈德潜说,“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唐诗别裁》卷四)这段议论是很有见地的。
  
  
  
  
  
  
  
   (吴文治)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秋晓行南谷经荒村
  
  
  
  
  
  
  
  
  柳宗元
   杪秋霜露重,晨起行幽谷。
   *叶覆溪桥,荒村唯古木。
   寒花疏寂历,幽泉微断续。
   机心久已忘,何事惊麋鹿?
   南谷,在永州乡下。此篇写诗人经荒村去南谷一路所见景象,处处紧扣深秋景物所独具的特色。句句有景,景亦有情,交织成为一幅秋晓南谷行吟图。
   诗人清早起来,踏着霜露往幽深的南谷走去。第一句点明时令。杪(miǎo),末也。“杪秋”,即深秋。“霜露重”,固然是深秋景色,同时也说明了是早晨,为“秋晓”二字点题。
   中间四句写一路所见。诗人来到小溪,踏上小桥,到处是*叶满地;荒凉的山村,古树参天。一个“覆”字,说明这里树木之多,以致落叶能覆盖溪桥;而一个“唯”字,更表明荒村之荒,除古木之外,余无所见。不仅如此,南谷中连耐寒的山花,也长得疏疏落落;从深山谷里流出来的泉水,细微而时断时续,象是快枯竭了似的。诗人触目所见,自然界的一切都呈现出荒芜的景象。四句诗,处处围绕着一个“荒”字。
   诗人身临凄凉荒寂之境,触动内心落寞孤愤之情。这时又见一只受惊的麋鹿,忽然从身旁奔驰而去。他由此联想起《庄子。天地》篇里说过的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诗人借用此话,意思是:我柳宗元很久以来已不在意宦海升沉,仕途得失,超然物外,无机巧之心了,何以野鹿见了我还要惊恐呢?诗人故作旷达之语,其实却正好反映了他久居穷荒而无可奈何的心情。
   此篇多写静景:霜露,幽谷,*叶,溪桥,荒村,古木,寒花,幽泉。写荒寂之景是映衬诗人的心境。末句麋鹿之惊,不仅把前面的景物带活了,而且,意味深长,含蓄蕴藉,是传神妙笔。
   这虽然是一首五言古诗,但中间两联对偶工整,如“*叶”对“荒村”,“溪桥”对“古木”,“寒花”对“幽泉”。这种句式,可以看出它受律诗的影响。古诗中对偶用得好,可以有助于形象的深化,也有助于激化读者的联想和想象。唐人写古诗,往往采用律诗句式,也可能与此有关。
  
  
  
  
  
  
  
   (吴文治)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雨后晓行独至愚溪北池
  
  
  
  
  
  
  
  
  柳宗元
   宿云散洲渚,晓日明村坞。
   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
   予心适无事,偶此成宾主。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元和五年()。题中“愚溪北池”,在零陵西南愚溪之北约六十步。此篇着重描写愚池雨后早晨的景色。
   起首两句,从形象地描写雨后愚池的景物入手,来点明“雨后晓行”。夜雨初晴,隔宿的缕缕残云,从洲渚上飘散开去;初升的阳光,照射进了附近村落。这景色,给人一种明快的感觉,使人开朗,舒畅。三、四句进一步写愚池景物,构思比较奇特,是历来被传诵的名句。“高树临清池”,不说池旁有高树,而说高树下临愚池,是突出高树,这与下句“风惊夜来雨”有密切联系,因为“风惊夜来雨”是从高树而来。这“风惊夜来雨”句中的“惊”字,后人赞其用得好,宋人吴可就认为“‘惊’字甚奇”(《藏海诗话》)。夜雨乍晴,沾满在树叶上的雨点,经风一吹,仿佛因受惊而洒落,奇妙生动,真是把小雨点也写活了。末二句,诗人把自己也融化入景,成为景中的人物。佳景当前,正好遇上诗人今天心情舒畅,独步无侣,景物与我,彼此投合,有如宾主相得。这里用的虽是一般的叙述句,却是诗人主观感情的流露,更加烘托出景色的幽雅宜人。有了它,使前面四句诗的景物描写更增加了活力。这两句中,诗人用一个“适”字,又用一个“偶”字,富有深意。它说明诗人也并非总是那么闲适和舒畅的。
   我们读这首诗,就宛如欣赏一幅池旁山村高树、雨后云散日出的图画,画面开阔,色彩明朗和谐,而且既有静景,也有动景,充满着生机和活力。诗中所抒发的情,与诗人所描写的景和谐而统一,在艺术处理上是成功的。
  
  
  
  
  
  
  
   (吴文治)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柳宗元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这首五言古诗作于诗人贬谪永州之时。
   半夜了,四野万籁无声。诗人辗转反侧,夜不成寐,百无聊赖中,连露水滴落的细微声音也听到了,多么寂静的环境啊!露水下降,本来是不易觉察到的,这里用“闻”,是有意把细腻的感觉显示出来。于是他干脆起床,“开户临西园”。
   来到西园,只见:一轮寒月从东岭升起,清凉月色,照射疏竹,仿佛听到一泓流水穿过竹根,发出泠泠的声响。“泠泠”两字用得极妙。“月”上用一个“寒”字来形容,与下句的“泠泠”相联系,又与首句的“繁露坠”有关。露重月光寒,夜已深沉,潇潇疏竹,泠泠水声,点染出一种幽清的意境,令人有夜凉如水之感。在这极为静谧的中夜,再侧耳细听,听得远处传来从石上流出的泉水声,似乎这泉声愈远而愈响,山上的鸟儿有时打破岑寂,偶尔鸣叫一声。
   “石泉远逾响”,看来难以理解,然而这个“逾”字,却更能显出四野的空旷和寂静。山鸟时而一鸣,固然也反衬出夜的静谧,同时也表明月色的皎洁,竟使山鸟误以为天明而鸣叫。
   面对这幅空旷寂寞的景象,诗人斜倚着柱子,观看,谛听,一直到天明。诗人“倚楹至旦”的沉思苦闷形象,发人深思。他在这样清绝的景色中想些什么呢?“寂寞将何言”一句,可谓此时无言胜有言。“寂寞”两字透出了心迹,他感到自己复杂的情怀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这首诗,构思新巧,诗人抓住在静夜中听到的各种细微的声响,来进行描写,以有声写无声,表现诗人所处环境的空旷寂寞,从而衬托他谪居中郁悒的情怀,即事成咏,随景寓情。从表面看来,似有自得之趣,而终难如陶、韦之超脱。
  
  
  
  
  
  
  
   (吴文治)  江雪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押仄韵的五言绝句,是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大约作于他谪居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间。
   柳宗元被贬到永州之后,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和压抑,于是,他就借描写山水景物,借歌咏隐居在山水之间的渔翁,来寄托自己清高而孤傲的情感,抒发自己在*治上失意的郁闷苦恼。因此,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诗有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把客观境界写得比较幽僻,而诗人的主观的心情则显得比较寂寞,甚至有时不免过于孤独,过于冷清,不带一点人间烟火气。这显然同他一生的遭遇和他整个的思想感情的发展变化是分不开的。
   这首《江雪》正是这样。诗人只用了二十个字,就把我们带到一个幽静寒冷的境地。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这样一幅图画:在下着大雪的江面上,一叶小舟,一个老渔翁,独自在寒冷的江心垂钓。诗人向读者展示的,是这样一些内容:天地之间是如此纯洁而寂静,一尘不染,万籁无声;渔翁的生活是如此清高,渔翁的性格是如此孤傲。其实,这正是柳宗元由于憎恨当时那个一天天在走下坡路的唐代社会而创造出来的一个幻想境界,比起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人物,恐怕还要显得虚无缥缈,远离尘世。诗人所要具体描写的本极简单,不过是一条小船,一个穿蓑衣戴笠帽的老渔翁,在大雪的江面上钓鱼,如此而已。可是,为了突出主要的描写对象,诗人不惜用一半篇幅去描写它的背景,而且使这个背景尽量广大寥廓,几乎到了浩瀚无边的程度。背景越广大,主要的描写对象就越显得突出。首先,诗人用“千山”、“万径”这两个词,目的是为了给下面两句的“孤舟”和“独钓”的画面作陪衬。没有“千”、“万”两字,下面的“孤”、“独”两字也就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感染力了。其次,山上的鸟飞,路上的人踪,这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也是最一般化的形象。可是,诗人却把它们放在“千山”、“万径”的下面,再加上一个“绝”和一个“灭”字,这就把最常见的、最一般化的动态,一下子给变成极端的寂静、绝对的沉默,形成一种不平常的景象。因此,下面两句原来是属于静态的描写,由于摆在这种绝对幽静、绝对沉寂的背景之下,倒反而显得玲珑剔透,有了生气,在画面上浮动起来、活跃起来了。也可以这样说,前两句本来是陪衬的远景,照一般理解,只要勾勒个轮廓也就可以了,不必费很大气力去精雕细刻。可是,诗人却恰好不这样处理。这好象拍电影,用放大了多少倍的特写镜头,把属于背景范围的每一个角落都交代得、反映得一清二楚。写得越具体细致,就越显得概括夸张。而后面的两句,本来是诗人有心要突出描写的对象,结果却使用了远距离的镜头,反而把它缩小了多少倍,给读者一种空灵剔透、可见而不可即的感觉。只有这样写,才能表达作者所迫切希望展示给读者的那种摆脱世俗、超然物外的清高孤傲的思想感情。至于这种远距离感觉的形成,主要是作者把一个“雪”字放在全诗的最末尾,并且同“江”字连起来所产生的效果。
   在这首诗里,笼罩一切、包罗一切的东西是雪、山上是雪,路上也是雪,而且“千山”、“万径”都是雪,才使得“鸟飞绝”、“人踪灭”。就连船篷上,渔翁的蓑笠上,当然也都是雪。可是作者并没有把这些景物同“雪”明显地联系在一起。相反,在这个画面里,只有江,只有江心。江,当然不会存雪,不会被雪盖住,而且即使雪下到江里,也立刻会变成水。然而作者却偏偏用了“寒江雪”三个字,把“江”和“雪”这两个关系最远的形象联系到一起,这就给人以一种比较空蒙、比较遥远、比较缩小了的感觉,这就形成了远距离的镜头。这就使得诗中主要描写的对象更集中、更灵巧、更突出。因为连江里都仿佛下满了雪,连不存雪的地方都充满了雪,这就把雪下得又大又密、又浓又厚的情形完全写出来了,把水天不分、上下苍茫一片的气氛也完全烘托出来了。至于上面再用一个“寒”字,固然是为了点明气候;但诗人的主观意图却是在想不动声色地写出渔翁的精神世界。试想,在这样一个寒冷寂静的环境里,那个老渔翁竟然不怕天冷,不怕雪大,忘掉了一切,专心地钓鱼,形体虽然孤独,性格却显得清高孤傲,甚至有点凛然不可侵犯似的。这个被幻化了的、美化了的渔翁形象,实际正是柳宗元本人的思想感情的寄托和写照。由此可见,这“寒江雪”三字正是“画龙点睛”之笔,它把全诗前后两部分有机地联系起来,不但形成了一幅凝炼概括的图景,也塑造了渔翁完整突出的形象。
   用具体而细致的手法来摹写背景,用远距离画面来描写主要形象;精雕细琢和极度的夸张概括,错综地统一在一首诗里,是这首山水小诗独有的艺术特色。
  
  
  
  
  
  
  
   (吴小如)  渔翁
  
  
  
  
  
  
  
   渔翁
  
  
  
  
  
  
  
  
  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此篇作于永州。作者所写的著名散文《永州八记》,于寄情山水的同时,略寓*治失意的孤愤。同样的意味,在他的山水小诗中也是存在的。此诗首句的“西岩”即指《始得西山宴游记》的西山,而诗中那在山青水绿之处自遣自歌、独往独来的“渔翁”,则含有几分自况的意味。主人公独来独往,突现出一种孤芳自赏的情绪,“不见人”、“回看天际”等语,又都流露出几分孤寂情怀。而在艺术上,此诗尤为后人注目。苏东坡赞叹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全唐诗话续编》卷上引惠洪《冷斋夜话》)“奇趣”二字,的确抓住了此诗主要的艺术特色。
   首句就题从“夜”写起,“渔翁夜傍西岩宿”,还很平常;可第二句写到拂晓时就奇了。本来,早起打水生火,亦常事。但“汲清湘”而“燃楚竹”,造语新奇,为读者所未闻。事实不过是汲湘江之水、以枯竹为薪而已。不说汲“水”燃“薪”,而用“清湘”、“楚竹”借代,诗句的意蕴也就不一样了。犹如“炊金馔玉”给人侈靡的感觉一样,“汲清湘”而“燃楚竹”则有超凡绝俗的感觉,似乎象征着诗中人孤高的品格。可见造语“反常”能表现一种特殊情趣,也就是所谓“合道”。
   一、二句写夜尽拂晓,读者从汲水的声响与燃竹的火光知道西岩下有一渔翁在。三、四句方写到“烟销日出”。按理此时人物该与读者见面,可是反而“不见人”,这也“反常”。然而随“烟销日出”。绿水青山顿现原貌忽闻橹桨“欸乃一声”,原来人虽不见,却只在山水之中。这又“合道”。这里的造语亦甚奇:“烟销日出”与“山水绿”互为因果,与“不见人”则无干;而“山水绿”与“欸乃一声”更不相干。诗句偏作“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尤为“反常”。但“熟味”二句,“烟销日出不见人”,适能传达一种惊异感;而于青山绿水中闻橹桨欸乃之声尤为悦耳怡情,山水似乎也为之绿得更其可爱了。作者通过这样的奇趣,写出了一个清寥得有几分神秘的境界,隐隐传达出他那既孤高又不免孤寂的心境。所以又不是为奇趣而奇趣。
   结尾两句是全诗的一段余音,渔翁已乘舟“下中流”,此时“回看天际”,只见岩上缭绕舒展的白云仿佛尾随他的渔舟。这里用了陶潜《归去来辞》“云无心而出岫”句意。只有“无心”的白云“相逐”,则其孤独无伴可知。
   关于这末两句,东坡却以为“虽不必亦可”。这不经意道出的批评,引起持续数百年的争执。南宋严羽、明胡应麟、清王士禛、沈德潜同意东坡,认为此二句删好。而南宋刘辰翁、明李东阳、王世贞认为不删好。刘辰翁以为此诗“不类晚唐”正赖有此末二句(《诗薮。内编》卷六引),李东阳也说“若止用前四句,则与晚唐何异?”(《怀麓堂诗话》)两派分歧的根源主要就在于对“奇趣”的看法不同。苏东坡欣赏此诗“以奇趣为宗”,而删去末二句,使诗以“欸乃一声山水绿”的奇句结,不仅“余情不尽”(《唐诗别裁》),而且“奇趣”更显。而刘辰翁、李东阳等所菲薄的“晚唐”诗,其显著特点之一就是奇趣。删去此诗较平淡闲远的尾巴,致使前四句奇趣尤显,“则与晚唐何异?”两相权衡,不难看出,后者立论理由颇欠充足。“晚唐”诗固有猎奇太过不如初盛者,亦有出奇制胜而发初盛所未发者,岂能一概抹煞?如此诗之奇趣,有助于表现诗情,正是优点,虽“落晚唐”何伤?“诗必盛唐”,不正是明诗衰落的病根之一么?苏东坡不著成见,就诗立论,其说较通达。自然,选录作品应该维持原貌,不当妄加更改;然就谈艺而论,可有可无之句,究以割爱为佳。
  
  
  
  
  
  
  
   (周啸天)  润州听暮角
  
  
  
  
  
  
  
  润州听暮角
  
  
  
  
  
  
  
  
  李涉
   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边声怨思长。
   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
   诗题一作《晚泊润州闻角》,与本题恰成补充,说明本诗是羁旅水途之作。
   这首绝句,是李涉很有名的即景抒情之作,写得气势苍凉,意境高远,通俗凝炼,耐人寻味。
   “江城吹角水茫茫,曲引边声怨思长。”“江城”,临江之城,即润州。这里虽然是写耳闻目睹景象,但字里行间,都使人感到一个忧愤满怀的诗人影子。
   他伫立船头,眼望着茫茫江面,耳听着城头传来悠扬悲切的边地乐调。大凡羁途之士,虽非边地戍卒,总有异地思归之情。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感情是相通的。因而,一闻边地乐声,便立刻引起诗人的共鸣,勾起他思乡归里的绵绵情思。在这里,诗人巧妙地借助于边声的幽怨之长和江流的悠长,从形、声两个方面着笔,将抽象的心中的思归之情,作了形象具体的刻画。
   “惊起暮天沙上雁,海门斜去两三行。”暮角声起。江边沙滩上的鸿雁惊起,而飞向了远方。乍看,象是实景的描写,但仔细品味,这不正是诗人有家不得归,而且天涯海角、越走越远的真实写照吗?诗人家居洛阳,方向在润州的西北;而惊雁是向南,越飞越远。莫说归里,就是连借飞雁而通家书的指望也没有哇!“惊起”二字,不言“己”而言雁,是所谓不犯正位的写法。写雁的受惊远飞,实际上也兼含了诗人当时“不虞”的遭际。文宗时,诗人曾因事流放康州(治所在今广东德庆),此诗很可能是作于迁谪途中。
   这首诗,写得意态自然,寓情于景。乍读,作品好象完全是按照事物的原貌来写的,细细体味,字字句句都见匠心。诗人选择了生活中最典型最突出的物象,寥寥数笔,便描绘出给人印象极深的一幅画卷:江边的城市、浩渺的江水和惊飞的鸿雁,而画外则传来悲凉的画角声。在每一物象之中,都使人深深地感受到诗人的哀情和跳动着的脉情,情思含蓄,寄慨深远。
  
  
  
  
  
  
  
   (傅经顺)  再宿武关
  
  
  
  
  
  
  
  再宿武关
  
  
  
  
  
  
  
  
  李涉
   远别秦城万里游,乱山高下出商州。
   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
   李涉元和年间曾官太子通事舍人,因事贬谪出京;大和中,复召为太学博士,不久又因事罢官,流放桂粤。从此诗题“再宿武关”的“再”,以及首句“远别”、“万里游”等词语看,这首诗很可能是他第二次罢官出京过武关时写的。武关,在商州(今陕西省商县),为秦时南面的重要关隘,故又名“南关”。这首诗,诗人写他再宿武关时的见闻感受,以抒发去国离乡的愁苦情怀。
   “远别秦城万里游”。开头一句,诗人就点出他这次再宿武关非同寻常。秦城,指京都长安。诗人告诉我们,他是从京城来,到万里之外遥远的地方去。这里暗示出他因事罢官流放南方之事。因此这次“远别”意味着和皇城的永别,和仕途的永别:“万里游”也并非去游山玩水,而是被迫飘流到万里之外。诗人这种愁苦心情,在下面的景色描写中透露出来。
   “乱山高下出商州”。乱山,指商州附近的商山。商山有“九曲十八绕”之称,奇秀多姿,风景幽胜。“乱山高下”四个字,把商山重峦迭嶂、回环曲折的气势和形貌,逼直地勾勒出来了;一个“出”字,又使静止的山活动起来,使我们仿佛看到绵延迤逦的商山群峰,纷纷涌出于商州城。此句是写山,更是写人──写诗人踏着高低曲折的山道走出商州城时的心情。其实,商山似乱非乱,形乱神不乱,它错落有致,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此时此地,诗人哪有闲情细细欣赏,由于他“远别秦城”,心乱如麻,商山在他眼里就成“乱山”了。而满目乱山,又格外烘托出人的心绪烦乱;山与人、景与情交融为一体了。
   诗的下两句写夜宿武关的情景。不难想象,诗人此夜投宿武关,想到明晨将出关南去,与“秦城”相隔更加遥远,该是何等愁苦;加以孤馆寒灯,形单影只,该有多么凄凉。他一定是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然而诗人并没有正面诉说这一切,而是别有巧思,让溪水去替他倾诉:“关门不锁寒溪水,一夜潺湲送客愁。”古关静夜,溪水潺潺,引起夜不成眠的诗人的遐想:那流过古关的潺潺湲湲的溪水,仿佛是为他的不幸远别而呜咽啜泣;又仿佛是从他的心中流出,载着绵绵无尽的离愁别恨,长流远去。“一夜潺湲送客愁”,溪声、心声迭合成一体了。“关门不锁”四字,尤为神来之笔。雄固的武关之门,能封锁住千*万马,但此时对于淙淙寒溪水送来的愁声,却无能为力,怎么“锁”也锁不住,足见这“愁”的分量之重!一个“锁”字,把看不见、摸不着的“愁”,活灵活现地显示出来。“一夜潺湲”──整整一夜,诗人哪能合眼,这是多么痛苦难熬啊!这两句诗,诗人别出心裁地通过对水声的描写,把内心“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恨,曲折细腻地描摹出来,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具有很大的艺术感染力量。
  
  
  
  
  
  
  
   (何庆善)  井栏砂宿遇夜客
  
  
  
  
  
  
   井栏砂宿遇夜客
  
  
  
  
  
  
  
  
  李涉
   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
   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如今半是君。
   关于这首诗,《唐诗纪事》上有一则饶有趣味的记载:“涉尝过九江,至皖口(在今安庆市,皖水入长江的渡口),遇盗,问:”何人?‘从者曰:“李博士(涉曾任太学博士)也。’其豪酋曰:”若是李涉博士,不用剽夺,久闻诗名,愿题一篇足矣。‘涉赠一绝云。“这件趣闻不但生动地反映出唐代诗人在社会上的广泛影响和所受到的普遍尊重,而且可以看出唐诗在社会生活中运用的广泛──甚至可以用来酬应”绿林豪客“。不过,这首诗的流传,倒不单纯由于”本事“之奇,而是由于它在即兴式的诙谐幽默中寓有颇为严肃的社会内容和现实感慨。
   前两句用轻松抒情的笔调叙事。“江上村”,即诗人夜宿的皖口小村井栏砂:“知闻”,即“久闻诗名”。风高放火,月黑杀人,这似乎是“遇盗”的典型环境;此处却不经意地点染出在潇潇暮雨笼罩下一片静谧的江村。环境气氛既富诗意,人物面貌也不狰狞可怖,这从称对方为“绿林豪客”自可看出。看来诗人是带着安然的诗意感受来吟咏这场饶有兴味的奇遇的。“夜知闻”,既流露出对自己诗名闻于绿林的自喜,也蕴含着对爱好风雅、尊重诗人的“绿林豪客”的欣赏。环境气氛与“绿林豪客”的不协调,他们的“职业”与“爱好”的不统一,本身就构成一种耐人寻味的幽默。它直接来自眼前的生活,所以信口道出,自含清新的诗味。
   三、四两句即事抒感。“逃名姓”即“逃名”、避声名而不居之意(白居易《香炉峰下新卜山居》诗有“匡庐便是逃名地”之句)。诗人早年与弟李渤隐居庐山,后来又曾失意归隐,诗中颇多“转知名宦是悠悠”、“一自无名身事闲”、“一从身世两相遗,往往关门到午时”一类句子,其中不免寓有与世相违的牢骚。但这里所谓“不用逃名姓”云云,则是对上文“夜知闻”的一种反拨,是诙谐幽默之词,意思是说,我本打算将来隐居避世,逃名于天地间,看来也不必了,因为连你们这些绿林豪客都知道我的姓名,更何况“世上如今半是君”呢?
   表面上看,这里不过用诙谐的口吻对绿林豪客的久闻其诗名这件事表露了由衷的欣喜与赞赏(你们弄得我连逃名姓也逃不成了),但脱口而出的“世上如今半是君”这句诗,却无意中表达了他对现实的感受与认识。诗人生活的时代,农民起义尚在酝酿之中,乱象并不显著,所谓“世上如今半是君”,显然别有所指。它所指的应该是那些不蒙“盗贼”之名而所作所为却比“盗贼”更甚的人们,是诗人刘叉在《雪车》中所痛斥的“相群相*,上下为蟊贼”之辈。相比之下,这些眼前的“绿林豪客”如此敬重诗人、富于人情,倒显得有些亲切可爱了。
   这首诗的写作,颇有些“无心插柳柳成阴”的味道。诗人未必有意讽刺现实、表达严肃的主题,只是在特定情景的触发下,向读者开放了思想感情库藏中珍贵的一角。因此它寓庄于谐,别具一种天然的风趣和耐人寻味的幽默。据说豪客们听了他的即兴吟成之作,饷以牛酒,看来其中是有知音者在的。
  
  
  
  
  
  
  
   (刘学锴)  幼女词
  
  
  
  
  
  
  
   幼女词
  
  
  
  
  
  
  
  
  施肩吾
   幼女才六岁,未知巧与拙。
   向夜在堂前,学人拜新月。
   作者有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儿,在诗中不止一次提到,如:“姊妹无多兄弟少,举家钟爱年最小。有时绕树山雀飞,贪看不待画眉了。”(《效古词》)而这首《幼女词》更是含蓄兼风趣的妙品。
   一开始就着力写幼女之“幼”,先就年龄说,“才六岁”,说“才”不说“已”,意谓还小着呢。再就智力说,尚“未知巧与拙”。这话除表明“幼”外,更有多重意味。表面是说她分不清什么是“巧”、什么是“拙”这类较为抽象的概念;其实,也意味着因幼稚不免常常弄“巧”成“拙”,比方说,会干出“浓朱衍丹唇,*吻烂漫赤”(左思),“移时施朱铅,狼藉画眉阔”(杜甫)一类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此外,这里提“巧拙”实偏义于“巧”,暗关末句“拜新月”事。读者一当把二者联系起来,就意会这是在七夕,如同目睹如此动人的“乞巧”场面:“七夕今宵看碧霄,牵牛织女渡河桥。家家乞巧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林杰《乞巧》)诗中并没有对人物往事及活动场景作任何叙写,由于巧下一字,就令人想象无穷,收到含蓄之效。
   前两句刻划女孩的幼稚之后,末二句就集中于一件情事。时间是七夕,因前面已由“巧”字作了暗示,三句只简作一“夜”字。地点是“堂前”,这是能见“新月”的地方。小女孩干什么呢?她既未和别的孩子一样去寻找萤火,也不向大人索瓜果,却郑重其事地在堂前学着大人“拜新月”呢。读到这里,令人忍俊不禁。“开帘见新月,即便下阶拜”的少女拜月,意在乞巧,而这位“才六岁”的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拜月,是“不知巧”而乞之,“与‘细语人不闻’(李端《拜新月》)情事各别”(沈德潜)啊。尽管作者叙述的语气客观,但“学人”二字传达的语义却是揶揄的。小女孩拜月,形式是成年的,内容却是幼稚的,这形成一个冲突,幽默滑稽之感即由此产生。小女孩越是弄“巧”学人,便越发不能藏“拙”。这个“小大人”的形象既逗人而有趣,又纯真而可爱。
   这类以歌颂童真为主题的作品,可以追溯到晋左思《娇女诗》,那首五古用铺张的笔墨描写了两个小女孩种种天真情事,颇能穷形尽态。而五绝容不得铺叙。如果把左诗比作画中工笔,则此诗就是画中写意,它删繁就简,削多成一,集中笔墨,只就一件情事写来,以概见幼女的全部天真,甚而勾画出了一幅笔致幽默、妙趣横生的风俗小品画,显示出作者白描手段的高超。
  
  
  
  
  
  
  
   (周啸天)  望夫词
  
  
  
  
  
  
  
   望夫词
  
  
  
  
  
  
  
  
  施肩吾
   手寒灯向影频,回文机上暗生尘。
   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
   施肩吾是位道士,但他写的诗却很有人情味。此诗写女子的丈夫出征在外,大约是头年秋天出发,整整一年没有音信,眼看又是北雁南飞的时候,所以倍添思念。
   首句以描写女子长夜不眠的情景发端。“”即燃。“寒”字略寓孤凄意味。“手寒灯”,身影在后,不断回头,几番顾影(“向影频”),既有孤寂无伴之感,又是盼人未至的情态。其心情的急切不安已从字里行间透露出来。这里已暗示她得到了一点有关丈夫的信息,为后文作好伏笔。
   第二句“回文机”用了一个为人熟知的典故: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窦滔被徙流沙,其妻苏蕙善属文,把对丈夫的思念织为回文旋图诗,共八百四十字,读法宛转循环,词甚凄婉(见《晋书。列女传》)。这里用以暗示“望夫”之意。“机上暗生尘”,可见女子近来无心织布。这与“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虽同样表现对丈夫的苦苦思恋,但又不同于那种初别的心情,它表现的是离别经年之后的一种烦恼。
   前两句写不眠、不织,都含有一个“待”字,但所待何人,并没有点明。第三句才作了交代,女子长夜不眠,无心织作,原来是因“自家夫婿无消息”的缘故。诗到这里似乎已将“望夫”的题意缴足,但并不够味。直到末句引进一个“卖卜人”的角色,全诗的内容才大大深化,突见精彩。
   清人潘德舆说:“诗有一字诀曰‘厚’。偶咏唐人‘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人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张仲素《秋闺思》)便觉其深曲有味。今人只说到梦见关塞,托征鸿问消息便了,所以为公共之言,而寡薄不成文也。”(《养一斋诗话》)此诗也深得“厚”字诀。倘说到“自家夫婿无消息”便了,内容也就不免寡薄,成为“公共之言”。而这个“卖卜人”角色的加入,几乎给读者暗示了一个生活小故事,诗意便深曲有味。原来女子因望夫情切,曾到桥头卜了一卦。诗中虽未明说“终日求人卜,回回道好音”(杜牧《寄远人》),但读者已经从诗中默会到占卜的结果如何。要是占卜结果未得“好音”,女子是不会后来才“恨桥头卖卜人”的。卖卜人的话自会叫她深信不疑。难怪她一心一意相候,每有动静都疑是夫归,以致“手寒灯向影频”(至此方知首句之妙)。问卜,可见盼夫之切;而卖卜人欺以其方,一旦夫不归时,不能恨夫,不恨卖卜人恨谁?
   不过“却恨桥头卖卜人”于事何补?但人情有时不可理喻。思妇之怨无处发泄,心里骂两声卖卜人倒也解恨。这又活生生表现出莫可奈何而迁怒于人的儿女情态,造成丰富的戏剧性。这也是作者掌握了“厚”字诀的一种表现。
  
  
  
  
  
  
  
   (周啸天)  赠婢
  
  
  
  
  
  
  
   赠婢
  
  
  
  
  
  
  
  
  崔郊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唐末范摅所撰笔记《云溪友议》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元和年间秀才崔郊的姑母有一婢女,生得姿容秀丽,与崔效互相爱恋,后却被卖给显贵于頔.崔郊念念不忘,思慕无已。一次寒食,婢女偶尔外出与崔郊邂逅,崔郊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赠婢》。后来于頔读到此诗,便让崔郊把婢女领去,传为诗坛佳话。
   这首诗的内容写的是自己所爱者被劫夺的悲哀。但由于诗人的高度概括,便使它突破了个人悲欢离合的局限,反映了封建社会里由于门第悬殊所造成的爱情悲剧。诗的寓意颇深,表现手法却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委婉曲折。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上句用侧面烘托的手法,即通过对“公子王孙”争相追求的描写突出女子的美貌;下句以“垂泪滴罗巾”的细节表现出女子深沉的痛苦。公子王孙的行为正是造成女子不幸的根源,然而这一点诗人却没有明白说出,只是通过“绿珠”一典的运用曲折表达的。绿珠原是西晋富豪石崇的宠妾,传说她“美而艳,善吹笛”。赵王伦专权时,他手下的孙秀倚仗权势指名向石崇索取,遭到石崇拒绝。石崇因此被收下狱,绿珠也坠楼身死。用此典故一方面形容女子具有绿珠那样美丽的容貌,另一方面以绿珠的悲惨遭遇暗示出女子被劫夺的不幸命运。于看似平淡客观的叙述中巧妙地透露出诗人对公子王孙的不满,对弱女子的爱怜同情,写得含蓄委婉,不露痕迹。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指权豪势要之家。“萧郎”是诗词中习用语,泛指女子所爱恋的男子,此处是崔郊自谓。这两句没有将矛头明显指向造成他们分离隔绝的“侯门”,倒好象是说女子一进侯门便视自己为陌路之人了。但有了上联的铺垫,作者真正的讽意当然不难明白,之所以要这样写,一则切合“赠婢”的口吻,便于表达诗人哀怨痛苦的心情,更可以使全诗风格保持和谐一致,突出它含蓄蕴藉的特点。诗人从侯门“深如海”的形象比喻,从“一入”、“从此”两个关联词语所表达的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深沉的绝望,比那种直露的抒情更哀感动人,也更能激起读者的同情。
   这首诗用词极为准确,在封建社会里,造成这类人间悲剧的,上自皇帝,下至权豪势要,用“侯门”概括他们,实在恰当不过。正因为如此,“侯门”一词便成为权势之家的代词:“侯门似海”也因其比喻的生动形象,形成成语,在文学作品和日常生活中广泛运用。
  
  
  
  
  
  
  
   (张明非)  裴给事宅白牡丹
  
  
  
  
  
  
   裴给事宅白牡丹
  
  
  
  
  
  
  
  
  裴潾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
   在唐代,观赏牡丹成为富贵人家的一种习俗。据李肇《唐国史补》记载:“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中唐诗人刘禹锡也有诗为证:“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赏牡丹》)。
   当时,牡丹价格十分昂贵,竟至“一本有直数万者”。(亦见《唐国史补》)牡丹中又以大红大紫为贵,白色牡丹不受重视。裴潾这首诗的前两句便形象而概括地写出了唐代的这种风习。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唐代京城长安有一条朱雀门大街横贯南北,将长安分为东西两半。街西属长安县,那里有许多私人名园。每到牡丹盛开季节,但见车水马龙,观者如堵,游人如云。选择“长安”、“街西”作为描写牡丹的背景,自然最为典型。作者描写牡丹花开时的盛景,只用“春残”二字点出季节,因为牡丹盛开恰在春暮。作者没有对紫牡丹的形象做任何点染,单从“豪贵”对她的态度着笔。豪贵们耽于逸乐,“无日不看花”,桃杏方尽,牡丹又开,正值暮春三月,为“惜春残”,更是对牡丹趋之若鹜。以争赏之众,衬花开之盛,“惜春残”一笔确实收到了比描写繁花似锦更好的艺术效果。
   以上使用侧面描写,着意渲染了紫牡丹的名贵。看似与题目无关,实则为后面展开对白牡丹的描写作了有力的铺垫。“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一个“别”字,引出了迥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玉盘,冷露,月白,风清,再加上寂静无人的空园,与上联描写的情景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对白牡丹的形象刻划虽只是略加点染,但显然倾注了作者满心的爱悦和同情。“玉盘”,形容盛开的白牡丹,生动贴切。月夜的衬托和冷露的点缀,更增加了白牡丹形象的丰满。作者正是通过对紫牡丹和白牡丹这一动一静、一热一冷的对照描写,不加一句褒贬,不作任何说明,而寓意自显。为豪贵所争赏的紫牡丹尽管名贵却显得庸俗,相反,无人看的白牡丹却超尘脱俗,幽雅高尚,给人以冰清玉洁之感。诗人对白牡丹的赞美和对它处境的同情,寄托了对人生的感慨。末句“无人起就月中看”之“无人”,承上面豪贵而言,豪贵争赏紫牡丹,而“无人”看裴给事的白牡丹。即言裴给事之高洁,朝中竟无人赏识。诗题中特别点出“裴给事宅”,便是含蓄地点出这层意思。短短的一首七绝可谓含意丰富,旨趣遥深。可以说,在姹紫嫣红的牡丹诗群里,这首诗本身就是一朵姣美幽雅、盈盈带露的白牡丹花。
  
  
  
  
  
  
  
   (张明非)  遣悲怀三首
  
  
  
  
  
  
  
  遣悲怀三首
  
  
  
  
  
  
  
  
  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字蕙丛)所写的三首七言律诗。韦氏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二十岁时嫁与元稹。七年后,即元和四年()七月,韦氏去世。此诗约写于元和六年前,时元稹在监察御史分务东台任上。
   第一首追忆妻子生前的艰苦处境和夫妻情爱,并抒写自己的抱憾之情。一、二句引用典故,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宠爱的侄女谢道韫借指韦氏,以战国时齐国的贫士黔娄自喻,其中含有对方屈身下嫁的意思。“百事乖”,任何事都不顺遂,这是对韦氏婚后七年间艰苦生活的简括,用以领起中间四句。“泥”,软缠。“长藿”,长长的豆叶。中间这四句是说,看到我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就翻箱倒柜去搜寻;我身边没钱,死乞活赖地缠她买酒,她就拔下头上金钗去换钱。平常家里只能用豆叶之类的野菜充饥,她却吃得很香甜;没有柴烧,她便靠老槐树飘落的枯叶以作薪炊。这几句用笔干净,既写出了婚后“百事乖”的艰难处境,又能传神写照,活画出贤妻的形象。这四个叙述句,句句浸透着诗人对妻子的赞叹与怀念的深情。末两句,仿佛诗人从出神的追忆状态中突然惊觉,发出无限抱憾之情:而今自己虽然享受厚俸,却再也不能与爱妻一道共享荣华富贵,只能用祭奠与延请僧道超度亡灵的办法来寄托自己的情思。“复”,写出这类悼念活动的频繁。这两句,出语虽然平和,内心深处却是极其凄苦的。
   第二首与第一首结尾处的悲凄情调相衔接。主要写妻子死后的“百事哀”。诗人写了在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几件事。人已仙逝,而遗物犹在。为了避免见物思人,便将妻子穿过的衣裳施舍出去;将妻子做过的针线活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起来,不忍打开。诗人想用这种消极的办法封存起对往事的记忆,而这种做法本身恰好证明他无法摆脱对妻子的思念。还有,每当看到妻子身边的婢仆,也引起自己的哀思,因而对婢仆也平添一种哀怜的感情。白天事事触景伤情,夜晚梦*飞越冥界相寻。梦中送钱,似乎荒唐,却是一片感人的痴情。苦了一辈子的妻子去世了,如今生活在富贵中的丈夫不忘旧日恩爱,除了“营奠复营斋”以外,还能为妻子做些什么呢?于是积想成梦,出现送钱给妻子的梦境。末两句,从“诚知此恨人人有”的泛说,落到“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特指上。夫妻死别,固然是人所不免的,但对于同贫贱共患难的夫妻来说,一旦永诀,是更为悲哀的。末句从上一句泛说推进一层,着力写出自身丧偶不同于一般的悲痛感情。
   第三首首句“闲坐悲君亦自悲”,承上启下。以“悲君”总括上两首,以“自悲”引出下文。为什么“自悲”呢?由妻子的早逝,想到了人寿的有限。人生百年,又有多长时间呢!诗中引用了邓攸、潘岳两个典故。邓攸心地如此善良,却终身无子,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潘岳《悼亡诗》写得再好,对于死者来说,又有什么意义,不等于白费笔墨!诗人以邓攸、潘岳自喻,故作达观无谓之词,却透露出无子、丧妻的深沉悲哀。接着从绝望中转出希望来,寄希望于死后夫妇同葬和来生再作夫妻。但是,再冷静思量:这仅是一种虚无飘渺的幻想,更是难以指望的,因而更为绝望:死者已矣,过去的一切永远无法补偿了!诗情愈转愈悲,不能自已,最后逼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诗人仿佛在对妻子表白自己的心迹:我将永远永远地想着你,要以终夜“开眼”来报答你的“平生未展眉”。真是痴情缠绵,哀痛欲绝!
   《遣悲怀三首》,一个“悲”字贯穿始终。悲痛之情如同长风推浪,滚滚向前,逐首推进。前两首悲对方,从生前写到身后;末一首悲自己,从现在写到将来。全篇都用“昵昵儿女语”的亲昵调子吟唱,字字出于肺腑。诗人善于将人人心中所有、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用极其质朴感人的语言来表现。诸如“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等,无不浅俗之极,也伤痛之极。再如“泥他沽酒拔金钗”的“泥”字,末两句中的“长开眼”与“未展眉”,都是不加修饰的本色语言,状难写之景十分逼真,写难言之情极为自然。在取材上,诗人善于抓住日常生活中的几件小事来写,事情虽小,但都曾深深触动过他的感情,因而也能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叙事叙得实,写情写得真,写出了诗人的至性至情,因而成为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唱。
   清代蘅塘退士在评论此诗时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这至高的赞誉,元稹是当之无愧的。
  
  
  
  
  
  
  
   (陈志明)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二)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二)
  
  
  
  
  
  
  
  
  元稹
   检得旧书三四纸,高低阔狭粗成行。
   自言并食寻常事,惟念山深驿路长。
   元和四年()七月,元稹的原配妻子韦丛去世,死时年仅二十七岁。韦丛死后,他陆续写了许多情真意切的悼亡诗。《六年春遣怀》是他在元和六年春写的一组悼亡诗,原作八首,这是其中的第二首。
   前两句说,一天在清理旧物时,寻检出了韦丛生前寄给自己的几页信纸。信上的字写得高高低低,参差不齐,行距也时阔时狭,不大匀称,只能勉强成行罢了。但这字迹行款,对于诗人来说,却是熟悉而亲切的。睹物思人,会自然唤起对往昔共同生活的深情追忆,浮现出亡妻朴质淳厚的面影。诗人如实描写,不稍修饰,倒正见出亲切之情,感怆之意。
   三、四两句叙说“旧书”的内容。信中说,由于生活困难,常常不免要过“并食”而炊的日子(两天只吃一天的粮食),不过,这种清苦的生活自己已经过惯了,倒也视同寻常,不觉得有什么。自己心里深深系念的倒是你这个出外远行的人,耽心你在深山驿路上奔波劳顿,饮食不调,不要累坏了身体。信的内容自然不止这些,但诗人转述的这几句话无疑是最使他感怆欷歔,难以为怀的。那旧书上自言“并食”而炊,又怕丈夫为她的清苦生活而耽心、不安,所以轻描淡写地说这不过是“寻常事”。话虽说得很平淡、随便,却既展现出她那种“野蔬充膳甘长藿”的贤淑品性,又传出她的细心体贴。自己“并食”仿佛不值一提,而远行于深山驿路的丈夫才是真正让人忧念的。真正深挚的爱,往往是这样朴质而无私的。诗人写这组诗的时候,正是他因得罪宦官被贬为江陵士曹参*,亟须得到精神支持之际,偶检旧书,重温亡妻在往昔艰难生活中所给予他的关怀体贴,想到当前孤孑无援的处境,能不感慨系之,黯然神伤吗?
   悼亡诗是一种主情的诗歌体裁,完全靠深挚的感情打动人。这首题为“遣怀”的悼亡诗,却通篇没有一字直接抒写悼念亡妻的情怀。它全用叙事,而且是日常生活里一件很平常细小的事:翻检到亡妻生前写给自己的几页信纸,看到信上写的一些关于家常起居的话。事情叙述完了,诗也就煞了尾,没有任何抒发感慨的话。但读者却从这貌似客观平淡的叙述中感受到诗人对亡妻那种不能自已的深情。关键原因就在于:诗人所叙写的事虽平凡细屑,却相当典型地表现了韦丛的性格品质,反映了他们夫妇之间相濡以沫的关系,情含事中,自然无须另置一词了。
   元稹的诗平易浅切,这在其他题材的诗歌中,艺术上往往利弊得失参半。但就这首诗而论,这种平易浅切的风格倒是和诗所表达的内容、感情完全适应的。悼亡诗在感情的真挚这一点上,比任何诗歌都要求得更严格,可以说容不得半点虚假。而华侈雕琢是往往要伤真的,朴质平易倒是表达真情实感的好形式。特别是当朴质平易和深厚的感情结合起来时,这样的诗实际上已经是深入浅出的的统一了。鲁迅所说的白描“秘诀”──“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似乎特别适用于悼亡诗。
  
  
  
  
  
  
  
   (刘学锴)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五)
  
  
  
  
  
   六年春遣怀八首(其五)
  
  
  
  
  
  
  
  
  元稹
   伴客销愁长日饮,偶然乘兴便醺醺。
   怪来醒后旁人泣,醉里时时错问君!
   元稹对亡妻韦丛有着真诚执着的爱恋,这首“伴客销愁”,曲曲传情,写来沉痛感人。
   起句便叙写他在丧妻之痛中意绪消沉,整天借酒浇愁的情态。伴客销愁,表面上是陪客人,实际上是好心的客人为了替他排遣浓忧而故意拉他作伴喝酒。再说,既是“伴客”,总不好在客人面前表露儿女之情,免不了要虚与委蛇,强颜欢笑。这样销愁,哪能不愁浓如酒!在这长日无聊的对饮中,他喝下去的是自己的眼泪。“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透出了心底的凄苦。
   第二句妙在“偶然乘兴”四字。这个“兴”,不能简单地当作“高兴”的“兴”,而是沉郁的乐章中一个偶然高昂的音符,是情绪的突然跳动。酒宴之上,客人想方设法开导他,而诗人一时悲从中来,倾杯痛饮,以致醺醺大醉。可见,这个“兴”字,溶进了客人良苦的用心,诗人伤心的泪水。“偶然”者,言其“醺醺”大醉的次数并不多,足证上句“长日饮”其实喝得很少,不过是借酒浇愁而意不在酒,甚至是“未饮先如醉”,正见伤心人别有怀抱。
   结尾两句,真是锥心泣血之言,读诗至此,有情人能不掩卷一哭!醉后吐真言,这是常情;醒来但见旁人啜泣,感到奇怪。一问才知道,原来自己在醉中忘记爱妻已逝,口口声声呼唤妻子哩!凄惶之态,凄苦之情,撼人心弦。
   绝句贵深曲。此诗有深曲者七:悼念逝者,流泪的应该是诗人自己;现在偏偏不写自己伤心落泪,只写旁人感泣,从旁人感泣中见出自己伤心,此其深曲者一。以醉里暂时忘却丧妻之痛,写出永远无法忘却的哀思,此其深曲者二。怀念亡妻的话,一句不写,只从醉话着笔;且醉话也不写,只以“错问”二字出之,此其深曲者三。醉里寻伊,正见“觉来无处追寻”的无限空虚索寞,此其深曲者四。乘兴倾杯,却引来一片抽泣,妙用反衬手法取得强烈感人的效果,此其深曲者五。“时时错问君”,再现了过去夫妻形影不离、诗人一刻也离不了这位爱妻的情景,曩昔“泥他沽酒拔金钗”(《遣悲怀》)的场面,宛在目前,此其深曲者六。醉后潦倒的样子,醒来惊愕的情态,不着一字而隐隐可见,此其深曲者七。一首小诗,具此七美,真可谓之“七绝”。
  
  
  
  
  
  
  
   (赖汉屏)  行宫
  
  
  
  
  
  
  
   行宫
  
  
  
  
  
  
  
  
  元稹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稹的这首《行宫》可与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参互并观。这里的古行宫即洛阳行宫上阳宫,白头宫女即“上阳白发人”。据白居易《上阳白发人》,这些宫女天宝末年被“潜配”到上阳宫,在这冷宫里一闭四十多年,成了白发宫人。这首短小精悍的五绝具有深邃的意境,富有隽永的诗味,倾诉了宫女无穷的哀怨之情,寄托了诗人深沉的盛衰之感。
   诗人塑造意境,艺术上主要运用了两种表现手法。一是以少总多。我国古典诗歌讲究精炼,写景、言情、叙事都要以少总多。这首诗正具行宫有举一而反三,字少而意多的特点。四句诗,首句指明地点,是一座空虚冷落的古行宫;次句暗示环境和时间,宫中红花盛开,正当春天季节;三句交代人物,几个白头宫女,与末句联系起来推想,可知是玄宗天宝末年进宫而幸存下来的老宫人;末句描写动作,宫女们正闲坐回忆、谈论天宝遗事。二十个字,地点、时间、人物、动作,全都表现出来了,构成了一幅非常生动的画面。这个画面触发读者联翩的浮想:宫女们年轻时都是月貌花容,娇姿艳质,这些美丽的宫女被禁闭在这冷落的古行宫之中,成日价寂寞无聊,看着宫花,花开花落,年复一年,青春消逝,红颜憔悴,白发频添,如此被摧残,往事岂堪重省!然而,她们被禁闭冷宫,与世隔绝,别无话题,却只能回顾天宝时代玄宗遗事,此景此情,令人凄绝。“寥落”、“寂寞”、“闲坐”,既描绘当时的情景,也反映诗人的倾向。凄凉的身世,哀怨的情怀,盛衰的感慨,二十个字描绘出那样生动的画面,表现出那样深刻的意思,所以宋洪迈《容斋随笔》卷二说这首诗“语少意足,有无穷之味”;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以为这首诗是王建所作,并说“语意绝妙,合(王)建七言《宫词》百首,不易此二十字也”。
   另一个表现手法是以乐景写哀。我国古典诗歌,其所写景物,有时从对立面的角度反衬心理,利用忧思愁苦的心情同良辰美景气氛之间的矛盾,以乐景写哀情,却能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这首诗也运用了这一手法。诗所要表现的是凄凉哀怨的心境,但却着意描绘红艳的宫花。红花一般是表现热闹场面,烘托欢乐情绪的,但在这里却起了很重要的反衬作用:盛开的红花和寥落的行宫相映衬,加强了时移世迁的盛衰之感;春天的红花和宫女的白发相映衬,表现了红颜易老的人生感慨;红花美景与凄寂心境相映衬,突出了宫女被禁闭的哀怨情绪。红花,在这里起了很大的作用。这都是利用好景致与恶心情的矛盾,来突出中心思想,即王夫之《薑斋诗话》所谓“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白居易《上阳白发人》“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也可以说是以乐写哀。不过白居易的写法直接揭示了乐景写哀情的矛盾,而元稹《行宫》则是以乐景作比较含蓄的反衬,显得更有余味。
  
  
  
  
  
  
  
   (林东海)  菊花
  
  
  
  
  
  
  
   菊花
  
  
  
  
  
  
  
  
  元稹
   秋丝绕舍似陶家,遍绕篱边日渐斜。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菊花,不象牡丹那样富丽,也没有兰花那样名贵,但作为傲霜之花,它一直受人偏爱。有人赞美它坚强的品格,有人欣赏它高洁的气质,而元稹的这首咏菊诗,则别出新意地道出了他爱菊的原因。
   咏菊,一般要说说菊花的可爱。但诗人既没列举“金钩挂月”之类的形容词,也未描绘争芳斗艳的景象。而是用了一个比喻──“秋丝绕舍似陶家”。一丛丛菊花围绕着房屋开放,好似到了陶渊明的家。秋丛,即丛丛的秋菊。东晋陶渊明最爱菊,家中遍植菊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是他的名句。这里将植菊的地方比作“陶家”,秋菊满院盛开的景象便不难想象。如此美好的菊景怎能不令人陶醉?故诗人“遍绕篱边日渐斜”,完全被眼前的菊花所吸引,专心致志地绕篱观赏,以至于太阳西斜都不知道。“遍绕”、“日斜”,把诗人赏菊入迷,留连忘返的情景真切地表现出来,渲染了爱菊的气氛。
   诗人为什么如此着迷地偏爱菊花呢?三、四两句说明喜爱菊花的原因:“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菊花在百花之中是最后凋谢的,一旦菊花谢尽,便无花景可赏,人们爱花之情自然都集中到菊花上来。因此,作为后凋者,它得天独厚地受人珍爱。诗人从菊花在四季中谢得最晚这一自然现象,引出深微的道理,回答了爱菊的原因,表达了诗人特殊的爱菊之情。这其中当然也含有对菊花历尽风霜而后凋的坚贞品格的赞美。
   这首诗从咏菊这一平常的题材,发掘出不平常的诗意,给人以新的启发,显得新颖自然,不落俗套。在写作上,笔法也很巧妙。前两句写赏菊的实景,渲染爱菊的气氛作为铺垫;第三句是过渡,笔锋一顿,迭宕有致,最后吟出生花妙句,进一步开拓美的境界,增强了这首小诗的艺术感染力。
  
  
  
  
  
  
  
   (阎昭典)  西归绝句(十二首之二)
  
  
  
  
  
   西归绝句(十二首之二)
  
  
  
  
  
  
  
  
  元稹
   五年江上损容颜,今日春风到武关。
   两纸京书临水读,小桃花树满商山。
   这首诗作于元和十年()元稹自唐州(今河南省唐河县)奉召还京途中。诗题下原注:“得复言、乐天书。”诗中抒发的便是归途捧读友人书信的兴奋喜悦之情。
   诗的首句“五年”忆昔日之愁。诗人本在帝都长安任监察御史,由于得罪权贵,元和五年()被贬为职位卑微的江陵府(府治在今湖北江陵)士曹参*。人世间的屈辱沉沦,长江边上的风风雨雨,使他身心交瘁,不由得发出“五年江上损容颜”的慨叹。
   次句“春风”露今日之喜。诗人奉召还京,沿唐河,浮汉水,越武关(在今陕西省商县东),溯丹河,水陆兼程,时序又正是春天,更觉喜出望外,心情舒畅。“今日春风到武关”,正是于叙事中衬出诗人此时欣喜的心情。
   一、二两句,直叙其事,遣词造境平而无奇。然而,三句“临水”一转,顿起诗情;四句“小桃”一结,更饶画意。原来,诗人欲以巧胜人,故意先出常语,而把力量用在结尾两句上,终使诗的后半部分胜境迭出。
   奉召西归,是一喜;途中又接到李复言、白居易寄自长安的书信,更是一喜。君恩友情,交织心头,这就加添了“两纸京书”的感情容量。“临水”二字一点,全诗皆活,意境毕呈:清清流水,照见了诗人此时欣喜的神色;粼粼波光,映出了诗人此刻欢乐的心情。诗中不着一字,而诗人捧读音书时盼归念友的那种急切、兴奋、激动、喜悦的情状,跃然纸上。试想:如果把“临水读”,改成“舱内读”或“灯畔读”,那诗中的气氛情韵、意境就完全不一样了。结句又偏不进一步从正面写喜悦之情,却一下子跳到商山(今陕西省商县东)小桃花树上,以景语收住全篇。诗人临水读罢友人书信,猛一抬眼,忽见岸上嫣红一片,惊喜中不禁吟出:“小桃花树满商山”!这桃花,开在山上,也开在诗人心田。至此,全诗戛然而止,画面上只留下一片花光水色。不言人的心情如何,只用彩笔点染商山妍丽春色,而人的愉快之情已自流露。
   这首诗以叙事抒情,以写景结情,别有一种独特的风致和情韵。临水读,见桃花,是诗人这次春江舟行中实有之事,并非故意造境设色。然而,诗人摄取这两个特写镜头,恰到好处地表现出特定场合下的特有心情。诗句清而不淡,秀而不媚,柔和隽永,色调和谐,成功地显示了这首绝句所特有的一种清丽之美。
  
  
  
  
  
  
  
   (赖汉屏)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元稹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元稹和白居易有很深的友谊。元和五年(),元稹因弹劾和惩治不法官吏,同宦官刘士元冲突,被贬为江陵士曹参*,后来又改授通州(州治在今四川达县)司马。元和十年,白居易上书,请捕刺杀宰相武元衡的凶手,结果得罪权贵,被贬为江洲司马。上面这首诗,就是元稹在通州听到白居易被贬的消息时写的。诗的中间两句是叙事言情,表现了作者在乍一听到这个不幸消息时的陡然一惊,语言朴实而感情强烈。诗的首尾两句是写景,形象地描绘了周围景物的暗淡凄凉,感情浓郁而深厚。
   元稹贬谪他乡,又身患重病,心境本来就不佳。现在忽然听到挚友也蒙冤被贬,内心更是极度震惊,万般怨苦,满腹愁思一齐涌上心头。以这种悲凉的心境观景,一切景物也都变得阴沉昏暗了。于是,看到“灯”,觉得是失去光焰的“残灯”;连灯的阴影,也变成了“幢幢”──昏暗的摇曳不定的样子。“风”,本来是无所谓明暗的,而今却成了“暗风”。“窗”,本来无所谓寒热的,而今也成了“寒窗”。只因有了情的移入,情的照射,情的渗透,连风、雨、灯、窗都变得又“残”又“暗”又“寒”了。“残灯无焰影幢幢”、“暗风吹雨入寒窗”两句,既是景语,又是情语,是以哀景抒哀情,情与景融会一体、“妙合无垠”。
   诗中“垂死病中惊坐起”一语,是传神之笔。白居易曾写有两句诗:“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这是白居易在元稹初遭贬谪、前往江陵上任时写的,表现了他听到送信人敲门,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元稹来信的情状,十分传神。元稹此句也是如此。其中的“惊”,写出了“情”──当时震惊的感情;其中的“坐起”,则写出了“状”──当时震惊的模样。如果只写“情”不写“状”,不是“惊坐起”而是“吃一惊”,那恐怕就神气索然了。而“惊坐起”三字,正是维妙维肖地摹写出作者当时陡然一惊的神态。再加上“垂死病中”,进一步加强了感情的深度,使诗句也更加传神。既曰“垂死病中”,那么,“坐起”自然是很困难的。然而,作者却惊得“坐起”了,这样表明:震惊之巨,无异针刺;休戚相关,感同身受。元、白二人友谊之深,于此清晰可见。
   按照常规,在“垂死病中惊坐起”这句诗后,大概要来一句实写,表现“惊”的具体内涵。然而作者却偏偏来了个写景的诗句:“暗雨吹风入寒窗”。这样,“惊”的具体内涵就蕴含于景语之中,成为深藏不露、含蓄不尽的了。作者对白氏被贬一事究竟是惋惜,是愤懑,还是悲痛?全都没有说破,全都留给读者去领悟、想象和玩味了。
   元稹这首诗所写的,只是听说好友被贬而陡然一惊的片刻,这无疑是一个“有包孕的片刻”,也就是说,是有千言万语和多种情绪涌上心头的片刻,是有巨大的蓄积和容量的片刻。作者写了这个“惊”的片刻而又对“惊”的内蕴不予点破,这就使全诗含蓄蕴藉,情深意浓,诗味隽永,耐人咀嚼。
   元稹把他这首诗寄到江州以后,白居易读了非常感动。他在给元稹的信中说:“此句他人尚不可闻,况仆心哉!至今每吟,犹恻恻耳。”(《与微之书》)是的,象这样一首情景交融、形神俱肖、含蓄不尽、富有包孕的好诗,它是有很强的艺术魅力的。别人读了尚且会受到艺术感染,何况当事人白居易!
  
  
  
  
  
  
  
   (贾文昭)  得乐天书
  
  
  
  
  
  
  
  得乐天书
  
  
  
  
  
  
  
  
  元稹
   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
   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
   元稹于唐宪宗元和十年()三月贬谪通州(州治在今四川达县)。当年八月,他的挚友白居易也从长安贬谪江州(今江西九江)。相同的命运把两颗心连得更紧。元稹的谪居生涯是很凄苦的。他于闰六月到达通州后,就害了一场疟疾,差一点病死。瘴乡独处,意绪消沉,千里之外,唯有好朋友白居易与他互通音问。他后来写的长诗《酬乐天东南行诗一百韵》的序言中,追述了通州期间与白居易的唱酬来往。序文最后说:“通之人莫可与言诗者,唯妻淑在旁知状。”所谓“知状”,指知道他与白氏诗信往返,互相关切的情状。这段话,对我们理解这首诗,很有帮助。
   这是一首构思奇特的小诗。题目是《得乐天书》,按说,内容当然离不开信中所言及读信所感。但诗里所描绘的,却不是这些,而是接信时一家人凄凄惶惶的场面。诗的第一句“远信入门先有泪”,是说,诗人接了乐天的江州来信,读完后泪流满面。第二句笔锋一转,从妻女的反应上着笔:“妻惊女哭问何如。”诗人手持远信,流着泪走回内室,引起了妻儿们的惊疑:接到了谁的来信,引起他如此伤心?这封信究竟带来了什么噩耗?妻女由于困惑,发而为“惊”、为“哭”、为“问”。可她们问来问去,并没有问出个究竟。因为,诗人这时已经伤心得不能说话了。于是,她们只好窃窃私语,猜测起来:自从来到通州,从没见什么事使他如此激动,也从未见谁的一封来信会引得他如此伤心。够得上他如此关心的人只有一个──白乐天!今儿这封信,八成是江州司马白乐天寄来的了。
   小诗向来以直接抒情见长,几句话很难写出什么情节、场面。元稹这首小诗,最大的特点就在于写出了场面、情节,却不直接抒情。他在四行诗里,画出了“妻惊女哭”的场景,描绘了“问何如”的人物对话,刻画出了“寻常不省曾如此”的心理活动,而诗人万端感慨,却只凝铸在“先有泪”三字中,此外再不多说。全诗以素描塑造形象,从形象中见深情,句句是常语,却句句是奇语。刘熙载《艺概》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其实,用常得奇者,岂止白香山为然,香山的好友元微之,早就越过这道“重关”了。
  
  
  
  
  
  
  
   (赖汉屏)  酬乐天频梦微之
  
  
  
  
  
  
   酬乐天频梦微之
  
  
  
  
  
  
  
  
  元稹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
   这是一首和诗,写于唐宪宗元和十二年()。这时,元稹贬通州,白居易谪江州,两地迢迢数千里,通信十分困难。因此,诗一开始就说“山水万重书断绝”。现在,好不容易收到白居易寄来的一首诗,诗中告诉元稹,昨晚上又梦见了他。老朋友感情这样深挚,使他深深感动。诗的第二句乃说:“念君怜我梦相闻。”元稹在通州害过一场严重的疟疾,病后一直身体很坏,记忆衰退。但“我今因病”的“病”字还包含了更为沉重的精神上的苦闷,包含了无限凄苦之情。四句紧承三句说:由于我心神恍惚,不能自主,梦见的净是些不相干的人,偏偏没梦见你。与白居易寄来的诗相比,这一结句翻出新意。
   白诗是这样四句:“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白诗不直说自己苦思成梦,却反以元稹为念,问他何事忆我,致使我昨夜梦君,这表现了对元稹处境的无限关心。诗从对面着墨,构思精巧,感情真挚。
   “梦”是一往情深的精神境界。白居易和元稹两个人都写了梦,但写法截然不同。白诗用记梦以抒念旧之情,元诗一反其意,以不曾入梦写凄苦心境。白诗用入梦写苦思,是事所常有,写人之常情;元诗用不能入梦写心境,是事所罕有,写人之至情。
   做梦包含了希望与绝望之间极深沉、极痛苦的感情。元稹更推进一层,把不能入梦的原因作了近乎离奇的解释:我本来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和你梦里相逢,过去也曾多次梦见过你。但此刻,我的身心已被疾病折磨得神*颠倒,所以“惟梦闲人不梦君”。这就把凄苦的心境写得入骨三分,内容也更为深广。再说,元稹这首诗是次韵和诗,在韵脚受限制的情况下,别出机杼,更是难得。
  
  
  
  
  
  
  
   (赖汉屏)  重赠乐天
  
  
  
  
  
  
  
  重赠乐天
  
  
  
  
  
  
  
  
  元稹
   休遣玲珑唱我诗,我诗多是别君词。
   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
   陆时雍《诗镜总论》说:“凡情无奇而自佳者,景不丽而自妙者,韵使之然也。”的确,有些抒情诗,看起来情景平常,手法也似无过人处,但读后令人回肠荡气,经久不忘。其艺术魅力主要来自回环往复的音乐节奏,及由此产生的“韵”或韵味。《重赠乐天》就是这样的一首抒情诗。它是元稹在与白居易一次别后重逢又将分手时的赠别之作。先当有诗赠别,所以此诗题为“重赠”。
   首句提到唱诗,便把读者引进离筵的环境之中。原诗题下自注:“乐人商玲珑(中唐有名歌唱家)能歌,歌予数十诗”,所以此句用“休遣玲珑唱我诗”作呼告起,发端奇突。唐代七绝重风调,常以否定、疑问等语势作波澜,如“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適)、“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已无多”(刘禹锡),这类呼告语气容易造成动人的风韵。不过一般只用于三、四句。此句以“休遣”云云发端,劈头喝起,颇有先声夺人之感。
   好朋友难得重逢,分手之际同饮几杯美酒,听名歌手演唱几支歌曲,本是很愉快的事,何以要说“休唱”呢?次句就象是补充解释。原来筵上唱离歌,本已添人别恨,何况商玲珑演唱的大多是作者与对面的友人向来赠别之词呢,那不免令他从眼前情景回忆到往日情景,百感交集,难乎为情。呼告的第二人称语气,以及“君”字与“我”字同现句中,给人以亲切的感觉。上句以“我诗”结,此句以“我诗”起,就使得全诗起虽突兀而款接从容,音情有一弛一张之妙。句中点出“多”“别”,已暗逗后文的“又”“别”。
   三句从眼前想象“明朝”,“又”字上承“多”字,以“别”字贯串上下,诗意转折自然。四句则是诗人想象中分手时的情景。因为别“向江头”,要潮水稍退之后才能开船;而潮水涨落与月的运行有关,诗中写清晨落月,当近望日,潮水最大,所以“月落潮平是去时”的想象具体入微。诗以景结情,余韵不尽。
   此诗只说到就要分手(“明朝又向江头别”)和分手的时间(“月落潮平是去时”),便结束,通篇只是口头语、眼前景,可谓“情无奇”、“景不丽”,但读后却有无穷余味,给读者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原因何在呢?这是因为此诗虽内容单纯,语言浅显,却有一种萦回不已的音韵。它存在于“休遣”的呼告语势之中,存在于一、二句间“顶针”的修辞格中,也存在于“多”“别”与“又”“别”的反复和呼应之中,处处构成微妙的唱叹之致,传达出细腻的情感:故人多别之后重逢,本不愿再分开;但不得已又别,令人恋恋难舍。更加上诗人想象出在熹微的晨色中,潮平时刻的大江烟波浩渺,自己将别友而去的情景,更流露出无限的惋惜和惆怅。多别难得聚,刚聚又得别,这种人生聚散的情景,借助回环往复的音乐律感,就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这里,音乐性对抒情性起了十分积极的作用。
  
  
  
  
  
  
  
   (周啸天)  连昌宫词
  
  
  
  
  
  
  
  连昌宫词
  
  
  
  
  
  
  
  
  元稹
   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森似束。
   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蔌蔌。
   宫边老翁为余泣:“小年进食曾因入。
   上皇正在望仙楼,太真同凭阑干立。
   楼上楼前尽珠翠,炫转荧煌照天地。
   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
   初届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
   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
   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燃烛。
   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
   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笛。
   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
   李谟压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
   平明大驾发行宫,万人歌舞途路中。
   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
   明年十月东都破,御路犹存禄山过。
   驱令供顿不敢藏,万姓无声泪潜堕。
   两京定后六七年,却寻家舍行宫前。
   庄园烧尽有枯井,行宫门闭树宛然。
   尔后相传六皇帝,不到离宫门久闭。
   往来年少说长安,玄武楼成花萼废。
   去年敕使因斫竹,偶值门开暂相逐。
   荆榛栉比塞池塘,狐兔骄痴缘树木。
   舞榭攲倾基尚在,文窗窈窕纱犹绿。
   尘埋粉壁旧花钿,乌啄风筝碎珠玉。
   上皇偏爱临砌花,依然御榻临阶斜。
   蛇出燕巢盘斗拱,菌生香案正当衙。
   寝殿相连端正楼,太真梳洗楼上头。
   晨光未出帘影动,至今反挂珊瑚钩。
   指似旁人因恸哭,却出宫门泪相续。
   自从此后闭门,夜夜狐狸上门屋。“
   我闻此语骨悲,“太平谁致乱者谁?”
   翁言:“野父何分别,耳闻眼见为君说。
   姚崇宋璟作相公,劝谏上皇言语切。
   燮理阴阳禾黍丰,调和中外无兵戎。
   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至公。
   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
   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
   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
   庙谟颠倒四海摇,五十年来作疮痍。
   今皇神圣丞相明,诏书才下吴蜀平。
   官*又取淮西贼,此贼亦除天下宁。
   年年耕种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孙耕。“
   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庙谟休用兵。
   连昌宫,唐代皇帝行宫之一,高宗显庆三年()建,故址在河南府寿安县(今河南宜阳)西十九里。元和十三年(),元稹在通州(州治在今四川达县)任司马,写下这首著名的长篇叙事诗,通过连昌宫的兴废变迁,探索安史之乱前后唐代朝*治乱的因由。
   全诗基本上可分为两大段。
   第一段从“连昌宫中满宫竹”至“夜夜狐狸上门屋”,写宫边老人诉说连昌宫今昔变迁。
   前四句是一段引子,先从连昌宫眼前乱竹丛生,落花满地,一派幽深衰败的景象下笔,引出宫边老人。老人对作者的泣诉可分两层意思。
   第一层从“小年进食曾因入”至“杨氏诸姨车斗风”,写连昌宫昔日的繁华盛况。
   寒食节,百姓禁烟,宫里却灯火辉煌。唐玄宗和杨贵妃在望仙楼上通宵行乐。琵琶专家贺怀智作压场演奏,宦官高力士奉旨寻找著名歌女念奴进宫唱歌。邠王李承宁(二十五郎)吹管笛,笙歌响彻九霄。李谟傍靠宫墙按着笛子,偷学宫里新制的乐曲。诗人在描绘了一幅宫中行乐图后,又写玄宗回驾时万人夹道歌舞的盛况。
   第二层从“明年十月东都破”至“夜夜狐狸上门屋”,写安禄山叛*攻破东都洛阳,连昌宫从此荒废。安史乱平后,连昌宫也长期关闭,玄宗以后的五位皇帝都不曾来过。直到元和十二年,使者奉皇帝命来连昌宫砍竹子,在宫门开时老人跟着进去看了一会,只见荆榛灌木丛生,狐狸野兔恣纵奔驰,舞榭楼阁倾倒歪斜,一片衰败荒凉。安史乱后,玄宗依然下榻连昌宫,晚景凄凉。宫殿成为蛇燕巢穴,香案腐朽,长出菌蕈来。当年杨贵妃住的端正楼,如今物是人非,再不见倩影了。
   第二大段从“我闻此语心骨悲”至“努力庙谟休用兵”。通过作者与老人的一问一答,探讨“太平谁致乱者谁”及朝*治乱的因由。
   诗中称赞姚崇、宋璟作宰相秉公选贤任能,地方长官清平廉洁,因而出现了开元盛世。姚、宋死后,朝廷渐渐由杨贵妃操纵。安禄山在宫里被贵妃养作义子,虢国夫人门庭若市。奸相杨国忠和李林甫专权误国,终于给国家带来了动乱和灾难。接着诗笔转而称赞当今宪宗皇帝大力削平藩镇叛乱,和平有望。结句,作者意味深长地点明主旨:祝愿朝廷努力策划好国家大计,安定社稷,结束内战,不再用兵。
   这首诗针砭唐代时*,反对藩镇割据,批判奸相弄权误国;提出所谓“圣君贤卿”的*治理想。它含蓄地揭露了玄宗及皇亲骄奢淫佚的生活和外戚的飞扬跋扈,具有一定的历史上的认识意义。前代诗评家多推崇这首诗“有监戒规讽之意”,“有风骨”,把它和白居易《长恨歌》并称,同为脍炙人口的长篇叙事诗。
   这首《连昌宫词》在艺术构思和创作方法上,显然受到当时传奇小说的影响。诗人既植根于现实生活和历史,又不囿于具体的历史事实,虚构一些情节并加以艺术的夸张,把历史人物和社会生活事件集中在一个典型环境中来描绘,写得异常鲜明生动,从而使主题具有典型意义。例如,有关唐玄宗和杨贵妃在连昌宫中的一段生活,元稹就不是以历史家严格实录的“史笔”,而是用小说家创造性的“诗笔”来描摹的。据陈寅恪的考证,唐玄宗和杨贵妃两人没有一起去过连昌宫。诗中所写,不少地方是根据传闻加以想象而虚拟。如连昌宫中的所谓望仙楼和端正楼,实际上是骊山上华清宫的楼名。李谟偷曲事发生在元宵节前夕东都洛阳的天津桥上,并不是在寒食节夜里连昌宫墙旁。其他如念奴唱歌,二十五郎吹笛,百官队仗避岐薛,杨氏诸姨车斗风等,都不出现在寿安县的连昌宫内或宫前。元稹充分发挥艺术的想象力,把发生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上的事件集中在连昌宫内来铺叙,并且还虚构一些情节,用以渲染安史之乱前所谓太平繁华的景象,突出主题思想。从诗的自注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对念奴唱歌、李谟偷曲等事所产生的历史背景,并不是不知道的,他如此处理,实在是有意识地学习唐人传奇所常用的典型化方法来创作。这样一来,整首《连昌宫词》在某些细节上虽不符合具体的历史事实,但却形象地反映了历史和社会生活发展的某些本质方面,具有艺术的真实性。至于诗中说到平吴蜀、定淮西等历史事件,则又具有历史的真实性和浓烈的现实感。
   这首诗的情节,写得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假相衬,互相对照。正如陈寅恪所指出的那样:“连昌宫词实深受白乐天、陈鸿长恨歌及传之影响,合并融化唐代小说之史才诗笔议论为一体而成。”(《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在我国叙事诗的发展史上,《连昌宫词》有独自的风格特色。
  
  
  
  
  
  
  
   (何国治)  离思五首(其四)
  
  
  
  
  
  
  离思五首(其四)
  
  
  
  
  
  
  
  
  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从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此为悼念亡妻韦丛之作。诗人运用“索物以托情”的比兴手法,以精警的词句,赞美了夫妻之间的恩爱,表达了对韦丛的忠贞与怀念之情。
   首二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从《孟子。尽心》篇“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变化而来的。两处用比相近,但《孟子》是明喻,以“观于海”比喻“游于圣人之门”,喻意显明;而这两句则是暗喻,喻意并不明显。沧海无比深广,因而使别处的水相形见绌。巫山有朝云峰,下临长江,云蒸霞蔚。据宋玉《高唐赋序》说,其云为神女所化,上属于天,下入于渊,茂如松榯,美若娇姬。因而,相形之下,别处的云就黯然失色了。“沧海”、“巫山”,是世间至大至美的形象,诗人引以为喻,从字面上看是说经历过“沧海”、“巫山”,对别处的水和云就难以看上眼了,实则是用来隐喻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有如沧海之水和巫山之云,其深广和美好是世间无与伦比的,因而除爱妻之外,再没有能使自己动情的女子了。
   “难为水”、“不是云”,情语也。这固然是元稹对妻子的偏爱之词,但象他们那样的夫妻感情,也确乎是很少有的。元稹在《遣悲怀》诗中有生动描述。因而第三句说自己信步经过“花丛”,懒于顾视,表示他对女色绝无眷恋之心了。
   第四句即承上说明“懒回顾”的原因。既然对亡妻如此情深,这里为什么却说“半缘修道半缘君”呢?元稹生平“身委《逍遥篇》,心付《头陀经》”(白居易《和答诗十首》赞元稹语),是尊佛奉道的。另外,这里的“修道”,也可以理解为专心于品德学问的修养。然而,尊佛奉道也好,修身治学也好,对元稹来说,都不过是心失所爱、悲伤无法解脱的一种感情上的寄托。“半缘修道”和“半缘君”所表达的忧思之情是一致的,而且,说“半缘修道”更觉含意深沉。清代秦朝釪《消寒诗话》以为,悼亡而曰“半缘君”,是薄情的表现,未免太不了解诗人的苦衷了。
   元稹这首绝句,不但取譬极高,抒情强烈,而且用笔极妙。前两句以极至的比喻写怀旧悼亡之情,“沧海”、“巫山”,词意豪壮,有悲歌传响、江河奔腾之势。后面,“懒回顾”、“半缘君”,顿使语势舒缓下来,转为曲婉深沉的抒情。张弛自如,变化有致,形成一种跌宕起伏的旋律。而就全诗情调而言,它言情而不庸俗,瑰丽而不浮艳,悲壮而不低沉,创造了唐人悼亡绝句中的绝胜境界。“曾经沧海”二句尤其为人称诵。
  
  
  
  
  
  
  
   (阎昭典)  赠项斯
  
  
  
  
  
  
  
   赠项斯
  
  
  
  
  
  
  
  
  杨敬之
   几度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
   杨敬之的诗,《全唐诗》仅存二首,其中这一首极为后世传诵,并且因为众口争传,逐渐形成人们常用的“说项”这个典故。
   关于项斯,《唐诗纪事》载:“斯,字子迁,江东人。始,未为闻人。……谒杨敬之,杨苦爱之,赠诗云云。未几,诗达长安,明年擢上第。”《全唐诗》收项斯诗一卷,此外也未见有何突出成就,只是因为杨敬之的这首诗,他才为后人所知。
   杨敬之在当时是一个有地位的人,而这首诗却真心实意地推荐了一个“未为闻人”的才识之士。他虚怀若谷,善于发掘人才;得知之后,既“不藏人善”,且又“到处”“逢人”为之揄扬,完满地表现出了一种高尚的品德。
   首句“几度见诗诗总好”,是衬垫之笔,也点出作者之知道项斯,是从得见其诗开始的;赏识项斯,又是从觉得其诗之好开始的。次句进一步写见到了本人以后,惊叹他“标格过于诗”,心中更为悦服。对项斯标格之好,诗不直写,却先提一句“诗好”,然后说“标格过于诗”,则其标格之好自不待言。“标格”包括外美与内美,即仪容气度、才能品德的统一。品评人应重在才德,古今皆然。下文便写到诗人对于项斯的美好标格,由内心的诚意赞赏发展到行动上的乐意揄扬。
   “平生不解藏人善”,这句话很占身分。世间自有见人之善而不以为善的,也有见人之善而匿之于心,缄口不言,唯恐己名为其所掩的;诗人于此则都“不解”,即不会那样做,其胸襟度量之超出常人可见。他不只“不解”,而且是“平生不解”,直以高屋建瓴之势,震动世间一切持枉道、怀忌心的小人。诗人对于“扬人之善”,只是怎么想便怎么做,不曾丝毫顾虑到因此会被人讥为“互相标榜”;怎么做便又怎么说,也不曾丝毫顾虑到因此会被人讥为“自我标榜”。其古道热肠,令人钦敬。做了好事,由他自己说出,更见得直率可爱。本来奖掖后进,揄扬人善,一向传为美谈,诗人自为之而自道之,也有自作表率、劝导世人之意。
   此诗语言朴实无华,所表现的感情高尚美好。正因为这种难得的、可贵的诗情,它才能广泛流传,成为赠友诗中的上品。
  
  
  
  
  
  
  
   (陈长明)  剑客
  
  
  
  
  
  
  
   剑客
  
  
  
  
  
  
  
  
  贾岛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贾岛诗思奇僻。这首《剑客》却率意造语,直吐胸臆,给人别具一格的感觉。诗题一作《述剑》。诗人以剑客的口吻,着力刻画“剑”和“剑客”的形象,托物言志,抒写自己兴利除弊的*治抱负。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呢?“十年磨一剑”,是剑客化了十年工夫精心磨制的。侧写一笔,已显出此剑非同一般。接着,正面一点:“霜刃未曾试。”写出此剑刃白如霜,闪烁着寒光,是一把锋利无比却还没有试过锋芒的宝剑。说“未曾试”,便有跃跃欲试之意。现在得遇知贤善任的“君”,便充满自信地说:“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今天将这把利剑拿出来给你看看,告诉我,天下谁有冤屈不平的事?一种急欲施展才能,干一番事业的壮志豪情,跃然纸上。
   显然,“剑客”是诗人自喻,而“剑”则比喻自己的才能。诗人没有描写自己十年寒窗,刻苦读书的生涯,也没有表白自己出众的才能和宏大的理想,而是通过巧妙的艺术构思,把自己的意想,含而不露地融入“剑”和“剑客”的形象里。这种寓*治抱负于鲜明形象之中的表现手法,确是很高明的。
   全诗思想性与艺术性绾合得自然而巧妙。语言平易,诗思明快,显示了贾岛诗风的另外一种特色。
  
  
  
  
  
  
  
   (吴企明)  题李凝幽居
  
  
  
  
  
  
  
  题李凝幽居
  
  
  
  
  
  
  
  
  贾岛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
   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这诗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一联著称。全诗只是抒写了作者走访友人李凝未遇这样一件寻常小事。
   首联“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诗人用很经济的手法,描写了这一幽居的周围环境:一条杂草遮掩的小路通向荒芜不治的小园;近旁,亦无人家居住。淡淡两笔,十分概括地写了一个“幽”字,暗示出李凝的隐士身分。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是历来传诵的名句。“推敲”两字还有这样的故事:一天,贾岛骑在驴上,忽然得句“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初拟用“推”字,又思改为“敲”字,在驴背上引手作推敲之势,不觉一头撞到京兆尹韩愈的仪仗队,随即被人押至韩愈面前。贾岛便将做诗得句下字未定的事情说了,韩愈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立马思之良久,对贾岛说:“作‘敲’字佳矣。”这样,两人竟做起朋友来。这两句诗,粗看有些费解。难道诗人连夜晚宿在池边树上的鸟都能看到吗?其实,这正见出诗人构思之巧,用心之苦。正由于月光皎洁,万籁俱寂,因此老僧(或许即指作者)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就惊动了宿鸟,或是引起鸟儿一阵不安的噪动,或是鸟从窝中飞出转了个圈,又栖宿巢中了。作者抓住了这一瞬即逝的现象,来刻画环境之幽静,响中寓静,有出人意料之胜。倘用“推”字,当然没有这样的艺术效果了。
   颈联“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是写回归路上所见。过桥是色彩斑斓的原野;晚风轻拂,云脚飘移,仿佛山石在移动。“石”是不会“移”的,诗人用反说,别具神韵。这一切,又都笼罩着一层洁白如银的月色,更显出环境的自然恬淡,幽美迷人。
   最后两句是说,我暂时离去,不久当重来,不负共同归隐的约期。前三联都是叙事与写景,最后一联点出诗人心中幽情,托出诗的主旨。正是这种幽雅的处所,悠闲自得的情趣,引起作者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诗中的草径、荒园、宿鸟、池树、野色、云根,无一不是寻常所见景物;闲居、敲门、过桥、暂去等等,无一不是寻常的行事。然而诗人偏于寻常处道出了人所未道之境界,语言质朴,冥契自然,而又韵味醇厚。
  
  
  
  
  
  
  
   (施绍文)  忆江上吴处士
  
  
  
  
  
  
   忆江上吴处士
  
  
  
  
  
  
  
  
  贾岛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
   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
   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这首诗“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一联,是贾岛的名句,为后代不少名家引用。如宋代周邦彦《齐天乐》词中的“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元代白朴《梧桐雨》杂剧中的“伤心故园,西风渭水,落日长安”,都是化用这两句名句而成的,可见其流传之广,影响之深。
   诗是为忆念一位到福建一带去的姓吴的朋友而作。
   开头说,朋友坐着船前去福建,很长时间了,却不见他的消息。
   接着说自己居住的长安已是深秋时节。强劲的秋风从渭水那边吹来,长安落叶遍地,显出一派萧瑟的景象。
   为什么要提到渭水呢?因为渭水就在长安郊外,是送客出发的地方。当日送朋友时,渭水还未有秋风;如今渭水吹着秋风,自然想起分别多时的朋友了。
   此刻,诗人忆起和朋友在长安聚会的一段往事:“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他那回在长安和这位姓吴的朋友聚首谈心,一直谈到很晚。外面忽然下了大雨,雷电交加,震耳炫目,使人感到一阵寒意。这情景还历历在目,一转眼就已是落叶满长安的深秋了。
   结尾是一片忆念想望之情。“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由于朋友坐的船还没见回来,自己也无从知道他的消息,只好遥望远天尽处的海云,希望从那儿得到吴处士的一些消息了。
   这首诗中间四句言情谋篇都有特色。在感情上,既说出诗人在秋风中怀念朋友的凄冷心情,又忆念两人往昔过从之好;在章法上,既向上挽住了“蟾蜍亏复圆”,又向下引出了“兰桡殊未返”。其中“渭水”、“长安”两句,是此日长安之秋,是此际诗人之情;又在地域上映衬出“闽国”离长安之远(回应开头),以及“海云端”获得消息之不易(暗藏结尾)。细针密缕,处处见出诗人行文构思的缜密严谨。“秋风”二句先叙述离别处的景象,接着“此地”二句逆挽一笔,再倒叙昔日相会之乐,行文曲折,而且笔势也能提挈全诗。全诗把题目中的“忆”字反复勾勒,笔墨厚重饱满,是一首生动自然而又流畅的抒情佳品。
  
  
  
  
  
  
  
   (刘逸生)  雪晴晚望
  
  
  
  
  
  
  
  雪晴晚望
  
  
  
  
  
  
  
  
  贾岛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贾岛长安应举落第,与从弟释无可寄居长安西南圭峰草堂寺。这首诗大约写于此时。诗中展现了时景常情,又写得独行踽踽,空山寒寂,表现出清冷的诗风。
   诗题四字概括揭示了全诗内容。诗中有雪,有晴,有晚,有望,画面就在“望”中一步步舒展于读者面前。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起笔即点出“望”字。薄暮时分,雪霁天晴,诗人乘兴出游,倚着手杖向远处眺望。远山近水,显得更加秀丽素洁。极目遥天,在夕阳斜照下,溪水上空升腾起鱼鳞般的云朵,幻化多姿,几乎多至“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归”、“下”二字勾勒出山间的生气和动态。在遍山皑皑白雪中,有采樵人沿着隐隐现出的一线羊肠小道,缓缓下山,回到白雪覆盖下的茅舍。白屋的背后则是冷光闪闪、含山欲下的夕阳。山峰在晚照中显得更加雄奇。樵人初归白屋,寒日欲下危峰,在动静光色的摹写中,透出了如他的诗风那种清冷。
   诗人视线又移向另一角度。那边是“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远处山冈上,野草正在燃烧。劲松郁郁苍苍,日暮的烟霭似断断续续生于石松之间,而傲立的古松又冲破烟雾耸向云天。“野火”、“断烟”是一联远景,它一明一暗,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冈草”貌似枯弱,而生命力特别旺盛,“野火”岂能烧尽?“石松”坚操劲节,形象高大纯洁,“断烟”又怎能遮掩?
   诗人饱览了远近高低的雪后美景,夜幕渐渐降临,不能再盘桓延伫了。“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在这充满山野情趣的诗境中,骋目娱怀的归途上,诗人清晰地听到山寺响起清越的钟声,平添了更浓郁的诗意。这一收笔,吐露出诗人心灵深处的隐情。贾岛少年为僧,后虽还俗,但屡试不第,仕途偃蹇,此时在落第之后,栖身荒山古寺,暮游之余,恍如倦鸟归巢,听到山寺晚钟,禁不住心潮澎湃。“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辞》),诗人顿萌瞿昙归来之念了。
   为什么这样理解“闻打暮天钟”?就在写这首诗的圭峰草堂寺里,贾岛曾写过一首《送无可上人》,为无可南游庐山西林寺赠别,最后二句云:“终有烟霞约,天台作近邻。”尽管此后贾岛并未去天台山再度为僧,与无可结近邻,但在写诗当时,无疑是起过这种念头的。这应是“闻打暮天钟”一语含义的绝好参证。同时,作者在那首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之下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这几句在表现苦吟孤傲之中也明言有“归卧故山”的思想。
   “闻打暮天钟”作为诗的尾声,又起着点活全诗的妙用。前六句逶迤写来,景色全是静谧的,是望景。七句一转,紧接着一声清脆的暮钟,由视觉转到了听觉。这钟声不仅惊醒默默赏景的诗人,而且钟鸣谷应,使前六句所有景色都随之飞动起来,整个诗境形成了有声有色,活泼泼的局面。读完末句,回味全诗,总觉绘色绘声,余韵无穷。
  
  
  
  
  
  
  
   (马君骅)  暮过山村
  
  
  
  
  
  
  
  暮过山村
  
  
  
  
  
  
  
  
  贾岛
   数里闻寒水,山家少四邻。
   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
   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
   贾岛以“幽奇寒僻”的风格著称,这一首诗充分体现了他的创作特色。
   起句从听觉形象写起。一个秋天的*昏,诗人路过一座山村,远远便闻到山涧的潺潺流水声:“数里闻寒水”。在“数里”的范围内能清晰地听到细微的水声,可见山区的寂静凄冷。而映在眼帘的是稀稀落落的人家──“山家少四邻”。这一听觉形象和视觉形象相互衬托,生动地渲染出山村的萧索而冷落的氛围。首联点题,作者用淡墨勾勒出一幅荒凉的山村远景。
   颔联,重点描摹山区萧骚阴森的景象:“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怪禽”大概是鸱鸮一类的鸟。这种怪禽在荒漠凄寂的旷野上鸣叫,本来就令人闻而惊惶不安;刚好又碰上夕阳下山,山区渐渐暗黑下来,孤单的行人此时此刻自然更加感到不寒而栗。这两句诗写声写色,声色均骇人听闻。诗的境界幽深险僻,自是贾岛本色。
   诗人从数里外的旷野走向山村,一路行来,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夜幕悄悄地拉开。颈联转写夜景:“初月未终夕,边烽不过秦。”边烽,指边境的烽火。唐代边烽有两种:一种是报边境有事的紧急烽火,一种是报平安的烽火。秦,指今陕西南部一带。这两句的意思是说,初升的月亮高悬天空,烽火点燃起来,没有越过秦地,表明这一地区平安无事,山区更显得阒静,安谧。这时候诗人逐渐走近山庄。
   尾联即写接近山村时的喜悦感受:“萧条桑柘外,烟火渐相亲。”诗人经过萧疏荒凉的山区旷野,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山村人家宅边常种的桑柘树和茅舍上升起的袅袅轻烟,内心不禁感到无比的温暖与亲切,先前的惊惧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转而产生一种欢欣喜悦的感情。结句“烟火渐相亲”,写得极富生活情趣与韵味。诗人对生活的感受相当敏锐,体验深刻,又着意炼句,因此,诗里的心理刻画也显得细致入微而耐人寻味。
   诗的布局以“寒水”开始,“烟火”告终,中间历叙旷野中的怪禽、落日、初月、边烽,给人的感受是由寒而暖,从惶恐而至欣慰。山区景物采用移步换景法描绘,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变动,诗人的情绪也跟着波浪式起伏与发展。这样,诗的格局便显得有波澜,有开阖,寓变化多样于章法井然之中。
   诗的形象写得险怪寒瘦,境界幽深奇异,在中唐诗歌中确实别具一格。明胡应麟推崇“浪仙之幽奇”为“五言独造”(《诗薮。内编》卷四)。从风格这一角度上看,这一评语也说得中肯。
  
  
  
  
  
  
  
   (何国治)  寄韩潮州愈
  
  
  
  
  
  
  
  寄韩潮州愈
  
  
  
  
  
  
  
  
  贾岛
   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隔岭篇章来华岳,出关书信过泷流。
   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
   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
   贾岛初为僧,好苦吟,由于著名的“推敲”故事,博得当时文苑巨擘韩愈的赏识而还俗应举,所以他与韩愈感情深挚。元和十四年(),宪宗迎佛骨,韩愈上表切谏,触怒皇帝,贬为潮州刺史。赴任途中遇侄孙韩湘,写了一首《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抒发自己的激愤之情。此诗传到京师,贾岛读后有感而作《寄韩潮州愈》诗。
   诗一开头就表达了与韩愈不同寻常的交契,流露了一种深情的眷念和神往的心曲。作者说,我的心早与您同乘兰舟,水宿风餐,一直流到岭南韩江潮水的尽头了。两句笔力奇横,体现了忠臣遭斥逐,寒士心不平,甘愿陪同贬官受苦的深厚友情。
   中二联直抒别后景况。“篇章”即指韩愈《左迁》一诗。作者说,你这一腔忠愤的“篇章”隔着秦岭传到京师(“华岳”指代长安),我怎能不内心共鸣,驰书慰问?当出关驿马驰过泷流,谪贬中的知友就可得到片纸慰藉了。这一联,表明二人正是高山流水,肝胆相照。
   愈诗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贾岛则报以“峰悬驿路残云断,海浸城根老树秋。”这是互诉衷曲之语。“悬”、“浸”二字,一高一下,富于形象。望不到尽头的驿路,盘山而上,好象悬挂在耸入云霄的峰峦上。
   这是途中景况。潮州滨海,海潮浸到城根,地卑湮湿,老树为之含秋。这是到任后的景况。“峰悬驿路”是写道路险阻:“海浸城根”则说处境凄苦。“残云断”内含人虽隔断,两心相连之意:“老树秋”则有“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慨。在物景烘托中透露作者深沉的关切心情。
   写到第三联,已把坚如磐石的友情推到绝顶,诗的境界也达到了高峰。第四联则宕开一笔,别开生面:“一夕瘴烟风卷尽,月明初上浪西楼。”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能致人疾疫的瘴气,总有一天会象风卷残云那样一扫而光。到那时,皓月东升,银光朗照在潮州浪西楼上,整个大地也将变成琼玉般的银装世界了。月光如洗,天下昭然,友人无辜遭贬的冤屈,自将大白于天下。这里针对韩愈“好收吾骨瘴江边”一语,一反其意,以美好的憧憬结束全诗。
   此诗首联写意,次联写实,三联写悬想,尾联写祝愿,而通篇又以“此心”二字为契机,抒写了深挚的友情。八句诗直如清澄的泉水,字字句句均从丹田流出。诗的语言酷似韩愈《左迁》一诗的和诗,真是“同心之言,其臭如兰”。
  
  
  
  
  
  
  
   (马君骅)  题兴化寺园亭
  
  
  
  
  
  
   题兴化寺园亭
  
  
  
  
  
  
  
  
  贾岛
   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亭君自知。
   孟棨《本事诗。怨愤》说:“岛《题兴化寺园亭》以刺裴度。”文宗时裴度进位中书令,大肆修造兴化寺亭园。此诗反映了中唐“富者兼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的社会现实。
   俗语说,整纸画鼻,脸面可知。诗的开头,便运用了这样的构思方法。“破却千家作一池”。池,只不过是兴化寺园亭中的一个小小局部,却要“破却千家”;那么整个园亭究竟要“破却”多少人家?它的规模之大不是可想而知了吗!整个园亭中的假山真水,奇树异花,幽径画廊,自然是景随步移,笔难尽述。但诗人对那些却一概从略,而只抓住“不栽桃李种蔷薇”一点,这一点抓得好。第一,它反映了贫富的心理殊异。在食不果腹、家无垄亩的贫者看来,那么好的土地,种成庄稼该有多好?即使为了观赏,起码该种桃李。桃李春华秋实,能看能吃,却弃之不种,蔷薇华而不实,无补于用,却偏偏要种,岂非一怪?其实,这种“怪”事在奢靡的上层社会所在多有,如聂夷中的《公子行》:“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同样是反映耕者与有闲阶级心理的迥别。这“怪”字的背后,显然暗藏着一个“奢”字。第二,这一句也是为表现诗的题旨张本。《韩诗外传》卷七说:“春种桃李者,夏得阴其下,秋得其实。春种蒺藜者,夏不可采其叶,秋得其刺焉。”这大概便是诗的题旨所本。而诗的妙处却在于,作者接“种蔷薇”的茬儿,将题旨拈连带出:“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园君自知”,表面是写秋后将出现的园景,实则指出了聚敛定要出现的后果;以“种花”拈连“栽刺”,拟聚敛定有的可悲下场,自然而又贴切。最后一句,蕴藉含蓄,讽喻之意,溢于言外。
   本篇以家常语,从眼前物中提炼出讥诮聚敛、讽嘲权贵的题旨,是很难得的。在艺术上,巧而不华,素淡中寓深意,也是本诗的可取之处。
  
  
  
  
  
  
  
   (傅经顺)  访隐者不遇
  
  
  
  
  
  
  
  访隐者不遇
  
  
  
  
  
  
  
  
  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贾岛是以“推敲”两字出名的苦吟诗人。一般认为他只是在用字方面下功夫,其实他的“推敲”不仅着眼于锤字炼句,在谋篇构思方面也是同样煞费苦心的。此诗就是一个例证。
   这首诗的特点是寓问于答。“松下问童子”,必有所问,而这里把问话省略了,只从童子所答“师采药去”这四个字而可想见当时松下所问是“师往何处去”。接着又把“采药在何处”这一问句省掉,而以“只在此山中”的童子答辞,把问句隐括在内。最后一句“云深不知处”,又是童子答复对方采药究竟在山前、山后、山顶、山脚的问题。明明三番问答,至少须六句方能表达的,贾岛采用了以答句包赅问句的手法,精简为二十字。这种“推敲”就不在一字一句间了。
   然而,这首诗的成功,不仅在于简炼;单言繁简,还不足以说明它的妙处。诗贵善于抒情。这首诗的抒情特色是在平淡中见深沉。一般访友,问知他出,也就自然扫兴而返了。但这首诗中,一问之后并不罢休,又继之以二问三问,其言甚繁,而其笔则简,以简笔写繁情,益见其情深与情切。而且这三番答问,逐层深入,表达感情有起有伏。“松下问童子”时,心情轻快,满怀希望:“言师采药去”,答非所想,一坠而为失望:“只在此山中”,在失望中又萌生了一线希望;及至最后一答:“云深不知处”,就惘然若失,无可奈何了。
   然而诗的抒情要凭借艺术形象,要讲究色调。从表面看,这首诗似乎不着一色,白描无华,是淡妆而非浓抹。其实它的造型自然,色彩鲜明,浓淡相宜。郁郁青松,悠悠白云,这青与白,这松与云,它的形象与色调恰和云山深处的隐者身份相符。而且未见隐者先见其画,青翠挺立中隐含无限生机;而后却见茫茫白云,深邃杳霭,捉摸无从,令人起秋水伊人无处可寻的浮想。从造型的递变,色调的先后中也映衬出作者感情的与物转移。
   诗中隐者采药为生,济世活人,是一个真隐士。所以贾岛对他有高山仰止的钦慕之情。诗中白云显其高洁,苍松赞其风骨,写景中也含有比兴之义。惟其如此,钦慕而不遇,就更突出其怅惘之情了。
  
  
  
  
  
  
  
   (沈熙乾)  闲居
  
  
  
  
  
  
  
   闲居
  
  
  
  
  
  
  
  
  姚合
   不自识疏鄙,终年住在城。
   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
   带病吟虽苦,休官梦已清。
   何当学禅观,依止古先生?
   姚合极称赏王维的诗,特别追求王诗中的一种“静趣”,此诗就反映了这个倾向。
   首两句:“不自识疏鄙,终年住在城。”姚合自称“野性多疏惰”(《闲居遣怀》其八)。一个性格疏懒,习于野性的人,认为不适宜为官临民,这在旁观者看是很清楚的。而自己偏不了解这点,终年住在城里,丝竹乱耳,案牍劳形,求静不得,求闲不能,皆由于自己的“不自识”。本不乐于城市,今终年住在城里,总得自己寻个譬解。古人说,大隐隐于市,因此认为在城市亦算是隐居。“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武功县诗》)自己作这样一番解释,是明心迹,也见心安理得了。这儿写身处县城,却透露了心地的静趣。
   景况也确是这样:“过门无马迹,满宅是蝉声。”这第二联写的正是适应自己疏鄙之性的境地,从首二句一气贯注而来。没有马迹过门,就是表明来访者稀少,为官很清闲。蝉声聒噪,充满庭院,是因无人惊扰,反觉闹中处静;写的满耳声音,却从声音中暗透一个“静”字。上句写出清闲,下句写出清静。正是于有声处见无声,反感静意笼罩。
   在这清闲、清静的城中一隅,诗人是“带病吟虽苦,休官梦已清”。这第三联从“病”写性情。病,带点小病,旧时往往成为士大夫的风雅事;病而不废吟咏,更显得闲情雅致。现今“休官”,连小小的职务也不担任之后,真是梦境也感到很清闲,很清静了。写来步步幽深,益见静境。唐人由于受佛家思想影响,有所谓更高一层的境界,就是把生活逃遁于“禅”,所以第四联作者自问:“何当学禅观,依止古先生?”何时能摒除一切萦心的俗务,求古先生(指佛)学这种禅观呢?观,即观照。妄念既除、则心自朗然无所不照。这样的境界,就是禅观(即禅理、禅道),是清闲、清静的更高一境。借禅理说心境,表现了诗人对当时吏治腐败、社会黑暗的鄙视厌恶之情,成功地描摹了作者所追求的艺术上静趣的境界。
   姚合是写五律的能手。他刻意苦吟,层层写来,一气贯注;诗句平淡文雅,朴直中寓工巧,而又畅晓自然,所以为佳。
  
  
  
  
  
  
  
   (施绍文)  穷边词二首(其一)
  
  
  
  
  
  
  穷边词二首(其一)
  
  
  
  
  
  
  
  
  姚合
   将*作镇古州,水腻山春节气柔。
   清夜满城丝管散,行人不信是边头。
   题一作《边词》。穷边,意思是极远的边地。原诗二首,这是第一首。诗写边镇的升平景象,借以赞扬边镇守将的防守之功。作者在元和十年(),曾以记室从“陇西公”镇泾州(今属甘肃),诗或作于此时。(qiān牵)州,今为陕西千县。唐自天宝以后,西北疆土大半陷于吐蕃。州离长安并不算远,但在作者眼中却成了“穷边”,国力就可想而知了。
   全诗主要在写景象,借景象来显示将*防守之功,并不着眼于直接歌功颂德。首句“将*作镇古州”,点明本诗颂扬的对象,下面二句诗即介绍了将*担任镇守之职后,古州出现的繁荣景象。诗人着意渲染了春日的山、水、节气和清夜的丝管,使人感到这里不再有边地的荒凉,不再有边地的战火气息,耳濡目染的都是欣欣向荣的太平景象。“水腻山春节气柔”,水腻,是说水滑润如油,自是春水的柔美形态,和夏水的汹涌浩荡有别。用“腻”字形容春水,自然也含了诗人的赞美之意。“山春”二字简洁地描绘出群山万壑山花烂漫的无限春色。节气柔,是说节气柔和,风雨以时。这句的意思是:春光柔媚,山青水秀;而明丽的春光,则正是“节气柔”的结果。这是总写春日白天的边镇风光。入夜以后的边镇,又是一番景象。诗人只用了“满城丝管”四字来描绘它,这是用了夸张的手法。丝管之声不是只从高门大户中传出,而是大街小巷满城荡漾。一个“散”字用得极妙,把万家欢乐,没有边警之扰的景象烘托了出来。丝管之声发自“清夜”,又说明边镇在欢乐中清静而有秩序,虽然欢乐,却不扰嚷。因此,地虽是“穷边”,景却是美景。难怪从内地来的客人看到这种春意盎然、歌舞升平的景象,竟然不相信这是边塞之地。这种太平景象的出现,应该归功于“作镇”的将*。但是诗人却没有对将*致边地于太平之功直接赞美一词,只是把赞美之情暗含于对美景的赞扬之中,用笔显得非常委婉。结句写行人的感想,仍然避免自己直说誉词。“行人不信”,似乎是作为客观现象来写,然而,来来往往的行人不也包括诗人自己吗?那种由衷的赞美之情写得蕴藉有味。
  
  
  
  
  
  
  
   (孙其芳)  山行
  
  
  
  
  
  
  
   山行
  
  
  
  
  
  
  
  
  项斯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
   山当日午回峰影,草带泥痕过鹿群。
   蒸茗气从茅舍出,缲丝声隔竹篱闻。
   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
   项斯除做过小官丹徒县尉外,长期身居草野,很熟悉山野风光。这首《山行》,便是写山村野景。由于诗人观察入微,体验深刻,诗写得清新,细腻,贴切,逼真。读来如闻如见,引人入胜。
   “青枥林深亦有人,一渠流水数家分。”起笔展示山间佳境──有景,有人,有村落。“亦”、“分”二字下得活脱。“亦”字表明此处枥木虽已蔚成深林,但并非杳无人烟,而是“亦有人”。有人必有村,可诗人并不正面说“亦有村”,却说一条溪水被几户人家分享着,这就显得出语不凡。这里一片枥林,一条溪水,几户人家,一幅恬美的山村图都从十四字绘出。
   次联写景更细。诗人用“点染法”,选取“山当日午”、“草带泥痕”两种寻常事物,写出极不寻常的诗境来。乍看“山当日午”,似乎平淡无奇,可一经“回峰影”渲染,那一渠流水,奇峰倒影,婆娑荡漾的美姿,立刻呈现目前。同样,“草带泥痕”,也是平常得很,可一经“过鹿群”渲染,那群鹿竞奔、蹄落草掩的喜人景象,立刻如映眼帘。“点染”本为中国画的技法,一点一染,淡浓、远近、深浅不同,景象更活现纸上。诗中“点染法”的妙用,效果亦然。它在平凡中见奇特,奇特又出于平凡,两者互为因果,相辅相成。试想,单说“山当日午”、“草带泥痕”当然是索然无味,即使单说“回峰影”、“过鹿群”也未免平淡少兴。只有前用四字先“点”,而后用三字加“染”,于是这一联的两幅画面顿时为读者展示出富有动态的美的境界。
   在第三联里,诗人准确地捕捉暮春山村最具特色的物事──烘茶与抽茧来开拓诗的意境。巧妙的是,诗人并未直说山村农民如何忙碌于捡茶、分茶、炒茶和煮茧、退蛹、抽丝,而只是说从茅舍升出袅袅炊烟中闻到了蒸茗的香味;隔着竹篱听到了缲丝声音,从而使读者自己去领略农事丰收的盛景。这里,诗人创造的意境因借助于通感作用,使读者倍感亲切。
   按照诗意发展,尾联似应写诗人走进山村了。但是不然,“行逢卖药归来客,不惜相随入岛云。”当诗人走着走着,邂逅卖药材回来的老者,便随同这位年老的药农一道进入那烟霭茫茫的深山岛云中去。这一收笔,意味深长,是诗旨所在。诗人为什么不投身热气腾腾的制茶抽丝的山村,而遁迹空寂的云山?“不惜”二字隐隐透露了他的苦衷。项斯生当唐末乱世,自觉怀才不遇,壮志莫酬,他在另一首诗里写道:“献赋才何拙,经时不耻归”(《归家山行》),这里说的“不耻归”,同样表现了诗人不惜谢绝仕途而甘隐山林的心情。“不惜相随入岛云”,作为末句似收而未收,余韵绕梁。
   这首诗的特点是构思奇巧,移步换形,环绕山中之行,层次分明地写出作者在村里村外的见闻。写景,景物明丽;抒情,情味隽永;造境,境界深邃,委实是一首佳作。
  
  
  
  
  
  
  
   (马君骅)  观魏博何相公猎
  
  
  
  
  
  
   观魏博何相公猎
  
  
  
  
  
  
  
  
  张祜
   晓出禁城东,分围浅草中。
   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
   背手抽金镞,翻身控角弓。
   万人齐指处,一雁落寒空。
   诗的起联两句叙事:“晓出禁城”,点明围猎时间:“分围浅草”,写出壮阔场面。两句为全诗铺写了一个背景,画面开朗,色彩鲜丽。
   颔联“红旗开向日,白马骤迎风”中的“红旗向日”,色彩何其耀目:“白马迎风”,气宇何等轩昂!
   总括诗的前半部分,一至三句,是以朝霞满天,晨风拂煦,绿草如茵,红旗向日,作为人物亮相之前的壮丽场景,紧接而来的“白马骤迎风”一句,是英雄人物跃马出场,施展浑身“帅”劲的亮相动作。由此而下,此诗便将写作重心转到这位骁勇骑士当众显露猎射飞雁,矫健灵活的杰出身手上去。
   “背手抽金镞”,是正面描写骑士背手取箭的动作,著一“抽”字,手势的利落可知,加之“背手”而“抽”,又可见身段之灵巧。“翻身控角弓”,弯弓名之曰“控”,这就进一步展现了射者臂力强劲的架势,“控”之而再来一个“鹞子翻身”的漂亮动作,造型又是多么健美!
   对于这位英雄射手的真正的评价,当然不是停留在一招一式的动作表面。关键所在,毕竟还有待于亮出他那百步穿杨的惊人绝技。果然,刹那之间,就在围观的人群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然的欢呼,并且一齐指向遥远的天空。原来蓝天高处,一只带箭的鸿雁,垂着双翅,直向地面坠落下来。东坡词云:“高处不胜寒。”此处“寒空”之“寒”,虽有点出时令的作用,但主要在渲染高飞鸿雁的凌绝苍穹,从而加强了一箭高高命中的神异气氛。
   全诗至此,戛然而止。由于射雁成功而出现的欢声雷动的热烈场面,自可留给读者去想象了。
   此诗在取材方面,干净利索地只写场面中的一个人物,而且又只写此一马上英雄的一个手势与一个身段,并以刹那之间雁落寒空的独特镜头使之迸发异彩,取材之精确,描写线条之明快,确乎令人随同“万人齐指”而为之欢呼叫绝。
  
  
  
  
  
  
  
   (陶慕渊)  宫词二首(其一)
  
  
  
  
  
  
  宫词二首(其一)
  
  
  
  
  
  
  
  
  张祜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一般以绝句体裁写的篇幅短小的宫怨诗,总是只揭开生活画图的一角,让读者从一个片断场景看到宫人悲惨的一生;同时往往写得委婉含蓄,一些内容留待读者自己去想象,去玩味。这首诗却与众不同。它展示的是一幅生活全图,而且是直叙其事,直写其情。
   诗总共只有二十个字。作者在前半首里,以举重若轻、驭繁如简的笔力,把一个宫人远离故乡、幽闭深宫的整个遭遇浓缩在短短十个字中。首句“故国三千里”,是从空间着眼,写去家之远;次句“深宫二十年”,是从时间下笔,写入宫之久。这两句诗,不仅有高度的概括性,而且有强烈的感染力;不仅把诗中女主角的千愁万恨一下子集中地显示了出来,而且是加一倍、进一层地表达了她的愁恨。一个少女不幸被选入宫,与家人分离,与外界隔绝,失去幸福,失去自由,本来已经够悲惨了,何况家乡又在三千里之外,岁月已有二十年之长,这就使读者感到其命运更加悲惨,其身世更可同情。与这两句诗相似的有柳宗元《别舍弟宗一》诗中“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一联,也是以距离的遥远、时间的久长来表明去国投荒的分外可悲。这都是以加一倍、进一层的写法来增加诗句的重量和深度。
   后半首诗转入写怨情,以一声悲歌、双泪齐落的事实,直截了当地写出了诗中人埋藏极深、蓄积已久的怨情。这后两句诗也以强烈取胜,不以含蓄见长。过去一些诗论家有诗贵含蓄、忌直贵曲的说法,其实并不是绝对的。应当说,一首诗或曲或直,或含蓄或强烈,要服从它的内容。这首诗的前半首已经把诗中人的处境之悲惨写到了极点,为逼出怨情蓄足了力量,因而在下半首中就势必让诗中人的怨情喷薄而出、一泻为快了。这样才能使整首诗显得强烈有力,更能收到打动读者的艺术效果。这里,特别值得拈出的一点是:有些宫怨诗把宫人产生怨情的原因写成是由于见不到皇帝或失宠于皇帝,那是不可取的;这首诗反其道而行之,它所写的怨情是在“君前”、在诗中人的歌舞受到皇帝赏识的时候迸发出来的。这个怨情,联系前两句看,决不是由于不得进见或失宠,而是对被夺去了幸福和自由的抗议,正是刘皂在一首《长门怨》中所说,“不是思君是恨君”。
   这首诗还有两个特点。一是:四句诗中,前三句都是没有谓语的名词句。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指出,诗句中“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而他所举的“皆用实字”的例句,就是名词句。这首诗之所以特别简括凝炼、强烈有力,与运用这种特殊的诗句结构有关。另一特点是:四句诗中,以“三千里”表明距离,以“二十年”表明时间,以“一声”写歌唱,以“双泪”写泣下,句句都用了数目字。而数字在诗歌中往往有其特殊作用,它能把一件事情、一个问题表达得更清晰,更准确,给读者以更深刻的印象,也使诗句特别精炼有力。这首诗的这两个艺术形式上的特点,与它的内容互为表里,相得益彰。
   与张祜同时的诗人杜牧非常欣赏这首诗,在一首酬张祜的诗中有“可怜故国三千里,虚唱歌词满六宫”句。这说明,张祜的这首诗道出了宫人的辛酸,讲出了宫人要讲的话,当时传入宫中,曾为宫人广泛歌唱。
  
  
  
  
  
  
  
   (陈邦炎)  赠内人
  
  
  
  
  
  
  
   赠内人
  
  
  
  
  
  
  
  
  张祜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唐代选入宫中宜春院的歌舞妓称“内人”。她们一入深宫内院,就与外界隔绝,被剥夺了自由和人生幸福。这首诗题为《赠内人》,其实并不可能真向她们投赠诗篇,不过借此题目来驰骋诗人的遐想和遥念而已。这是一首宫怨诗,但诗人匠心独运,不落窠臼,既不正面描写她们的凄凉寂寞的生活,也不直接道出她们的愁肠万转的怨情,只从她们中间一个人在月下、灯畔的两个颇为微妙的动作,折射出她的遭遇、处境和心情。
   诗的首句“禁门宫树月痕过”,乍看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写景句子,而诗人在用字遣词上却是费了一番斟酌的。“禁门宫树”,点明地点,但门而曰“禁门”,树而曰“宫树”,就烘托出了宫禁森严、重门深闭的环境气氛。“月痕过”,点明时间,但月而曰“月痕”,就给人以暗淡朦胧之感,而接以一个“过”字,更有深意存乎其间,既暗示即将出场的月下之人在百无聊赖之中伫立凝望已久,又从光阴的流逝中暗示此人青春的虚度。
   第二句“媚眼惟看宿鹭窠”,紧承上句所写的禁门边月过树梢之景,引出了地面上仰首望景之人。“媚眼”两字,说明望景之人是一位女性,而且是一位美貌的少女,《诗经。卫风。硕人》就曾以“美目盼兮”四个字传神地点出了庄姜之美。但可怜这位美貌的少女,空有明媚的双目,却看不到禁门外的世界。此刻在月光掩映下,她正在看什么呢?原来正在看宿鹭的窠巢,不仅是看,而且是“惟看”。这是因为,在如同牢狱的宫禁中,环境单调得实在没有东西可看,她无可奈何地惟有把目光投向那高高在宫树之上的鹭窠;也可能因为,周围可看的景物虽多,而惟有树梢的鹭窠富有生活气息,所以吸引住了她的视线。这里,诗人没有进一步揭示她在“惟看宿鹭窠”时的内心活动,这是留待读者去想象的。不妨假设,此时月过宫树,飞鸟早已投林,她在凝望鹭窠时会想:飞鸟还有归宿,还有“家庭”,它们还可以飞出禁门,在广大的天地中游翔,而自己何时才能飞出牢笼,重回人间呢?一双媚眼所注,是充满了对自由的渴望,对幸福的憧憬的。
   诗的下半首又变换了一个场景,把镜头从户外转向户内,从宫院的树梢头移到室内的灯光下,现出了一个斜拔玉钗、拨救飞蛾的近景。前一句“斜拔玉钗灯影畔”,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画出了诗中人的一个极其优美的女性动作,显示了这位少女的风姿。后一句“剔开红焰救飞蛾”,是说明“斜拔玉钗”的意向所在,显示了这位少女的善良心愿。这里,诗人也没有进一步揭示她的内心活动,而读者自会这样设想:如果说她看到飞鸟归巢会感伤自己还不如飞鸟,那么,当她看到飞蛾投火会感伤自己的命运好似飞蛾,而剔开红焰,救出飞蛾,既是对飞蛾的一腔同情,也是出于自我哀怜。
   这是一首造意深曲、耐人寻味的宫怨诗,在艺术构思和表现手法上有其与众不同的特色。
  
  
  
  
  
  
  
   (陈邦炎)  集灵台二首(其二)
  
  
  
  
  
  
  集灵台二首(其二)
  
  
  
  
  
  
  
  
  张祜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
   《集灵台》诗共两首,这是第二首。集灵台在骊山之上,为祀神之所。
   杨贵妃得宠于唐玄宗,杨氏一门皆受封爵。据《旧唐书。杨贵妃传》所载,其大姐封韩国夫人,三姐封虢国夫人,八姐封秦国夫人,“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这首诗通过虢国夫人朝见唐玄宗的描写,讥讽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和杨氏专宠的气焰。
   首句中“承主恩”三字已暗示讽意。因为虢国夫人并非玄宗嫔妃,居然“承主恩”,实为不正常之怪事。第二句“平明骑马入宫门”,是对“承主恩”的具体描绘。“平明”是天已大亮之时,此刻本非朝见皇帝的时辰,虢国夫人却能上朝,不是皇帝特宠,哪得如此;宫门乃是禁地,岂是骑马之所在,虢国夫人却能骑马而入,不是皇帝特准,又哪能如此!因此,“平明骑马入宫门”,看似平淡的叙述语气,却耐人寻味。平明之时,宫门禁苑的骑马之举,是多么异乎寻常地违背朝廷常规,虢国夫人和玄宗的荒唐也就不言而自明了。第三句“却嫌脂粉污颜色”,笔锋突然转到虢国夫人的容貌上来了。脂粉本是使妇女更增美色的化妆品,而虢国夫人“却嫌脂粉”,岂非又是怪事?一查,据《太真外传》说:“虢国不施妆粉,自衒美艳,常素面朝天。”原来她自信自己天然美色胜似脂粉妆饰,也正是为了在皇帝面前衒耀争宠,这与以浓妆艳抹取悦于君王实为异曲同工。第四句“淡扫蛾眉朝至尊”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结果。“朝至尊”与一、二两句相呼应,又坐实到朝见上来。三、四两句从字面上看,纯系夸耀虢国夫人超乎常人的美色。但是透过“却嫌脂粉”的“淡扫蛾眉”,含而不露地勾画出了虢国夫人那轻佻风骚、刻意承欢的形象。尤其是这一形象与“至尊”这个堂皇的名号相连,使人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辛辣的讽刺意味。
   本诗最大的特点就是含蓄。它似褒实贬,欲抑反扬,以极其恭维的语言进行着十分深刻的讽刺,艺术技巧是颇高超的。
  
  
  
  
  
  
  
   (唐永德)  题金陵渡
  
  
  
  
  
  
  
  题金陵渡
  
  
  
  
  
  
  
  
  张祜
   金陵津渡小山楼,一宿行人自可愁。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
   这是张祜漫游江南时写的一首小诗。
   “金陵津渡小山楼”,此“金陵渡”在镇江,非指南京。“小山楼”是诗人当时寄居之地。首句点题,轻灵妥贴。
   “一宿行人自可愁”,用一“可”字,毫不费力。“可”当作“合”解,而比“合”字轻松。
   这两句是引子,起笔平淡而轻松,接着便极自然地将读者引入佳境。
   “潮落夜江斜月里”,诗人伫立在小山楼上眺望夜江,只见天边月已西斜,江上寒潮初落。
   一团漆黑的夜江之上,本无所见,而诗人却在朦胧的西斜月光中,观赏到潮落之景。用一“斜”字,好极,既有景,又点明了时间──将晓未晓的落潮之际;与上句“一宿”呼应,这不清楚地告诉我们行人那一宿羁愁旅意不曾成寐的情形吗?所以,此句与第二句自然地沟通。诗人用笔轻灵而细腻,在精工镂刻中,又不显斧凿之痕,显得那么浑成无迹。
   落潮的夜江浸在斜月的光照里,在烟笼寒水的背景上,忽见远处有几点星火闪烁,诗人不由脱口而出:“两三星火是瓜州。”将远景一点染,这幅美妙的夜江画也告完成。试看“两三星火”,用笔何其潇洒空灵,动人情处不须多,“两三”足矣。“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宜乎以少胜多,点染有致,然而也是实景,那“两三星火”点缀在斜月朦胧的夜江之上,显得格外明亮。
   那是什么地方?诗人用“是瓜洲”三字作了回答。这个地名与首句“金陵渡”相应,达到首尾圆合。此外,这三字还包藏着诗人的惊喜和慨叹,传递出一种悠远的神情。
   这首诗的境界,清美之至,宁静之至。那两三星火与斜月、夜江明暗相映衬,融成一体,情景如在目前。
   若把“星火”换上《枫桥夜泊》诗的“渔火”好不好呢?不好。因为“江枫渔火”是近景,看得清,“两三星火”是远景,看不分明,只见星星点点,如何知是渔火?是灯光?唯其如此,却更惹人想象。《枫桥夜泊》用的是重笔,此首纯用轻笔,两者也有不同。
  
  
  
  
  
  
   (钱仲联徐永端)  纵游淮南
  
  
  
  
  
  
  
  纵游淮南
  
  
  
  
  
  
  
  
  张祜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扬州是一座古代名城,自从隋堤的杨柳开始在东风里垂缕飘绵以后,虽经历兵燹,却无法夺去这芍药之乡的繁荣秀丽。历代有多少才华富赡的诗人和艺术家,在这水木清华的城市,度过了他们艺术上的*金时代,用生花妙笔把这座艺术城市渲染得彩色缤纷,令人神往。有一个时期,扬州在人们的心目中,简直是一所人间乐园。唐代扬州诗坛,不但有杜牧写扬州的许多名章俊句,还有徐凝的《忆扬州》为之增辉。但有谁知道扬州竟还是人生最好的死所!这是诗人张祜纵游淮南之后的“发现”。这首《纵游淮南》以出语惊人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十里长街市井连”,实际上也就是杜牧的“春风十里扬州路”,但不及杜诗之丰神饱满。“月明桥上看神仙”,所谓神仙,唐人惯以代称妓人。所以,这一句实际也与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意境相仿。总的说来,这两句只是笼统地记述扬州城的所谓绿杨城郭、红袖楼台而已。
   第三句忽发奇想:“人生只合扬州死”,以其设想之奇险而出人意外,读之拍案叫绝,惊叹不已。这句诗是全篇中之警策。这句诗如换一种说法:“扬州好得要死”,直是极平常语,淡而寡味。但这里用死事入诗,且又是作者现身说法,所以造成了极为传神的夸张效果。
   第三句为扬州景物传神,第四句则只是第三句的具体补充。“禅智山光好墓田”,禅智山,当指当日江都县西的蜀冈(一名昆冈)。这里所产的茶,很象四川有名的“蒙顶”茶,所以叫蜀冈。看来也当因禅智寺得名。据《宝祐志》:禅智寺,“旧在江都县北五里,本隋炀帝故宫”。既是炀帝故宫,其山光水色之秀美,自可想见。故宫遗址而作好墓田,全然诗家口吻。细玩诗意,除极赞扬州风物这层意思外,对隋炀帝亦或略带微讽。
   全诗语言晓畅易懂,而写扬州魅力深入骨髓。“人生只合扬州死”,虽仅七字,足为扬州风姿传神。
  
  
  
  
  
  
  
   (孙艺秋)  长门怨(其一)
  
  
  
  
  
  
   长门怨(其一)
  
  
  
  
  
  
  
  
  刘皂
   雨滴长门秋夜长,愁心和雨到昭阳。
   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
   长门,汉宫名。汉武帝的陈皇后失宠后居于此。相传司马相如曾为陈皇后作了一篇《长门赋》,凄婉动人。实际上,《长门赋》是后人假托司马相如之名而作的。自汉以来古典诗歌中,常以“长门怨”为题发抒失宠宫妃的哀怨之情。
   刘皂《长门怨》组诗共三首,此乃其一。诗借长门宫里失宠妃嫔的口吻来写,全篇不着一“怨”字,但句句在写怨,情景交融,用字精工,将抽象的感情写得十分具体、形象,不失为宫怨诗中的佳篇。
   首句“雨滴长门秋夜长”,通过写环境气氛,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诗人着意选择了一个秋雨之夜。夜幕沉沉,重门紧闭,雨声淅沥,寒气袭人,这是多么寂寞凄清的难眠之夜啊!长门宫里的好,天天度日如年,夜夜难以成眠,更哪堪这秋风秋雨之夜!“滴”字用得好,既状秋雨连绵之形,又绘秋雨淅沥之声,绘形绘声,渲染了凄凉的气氛;内心本就愁苦的妃嫔,耳听滴滴嗒嗒的雨水声,不由得产生一种“秋夜长”的感觉。这里,由景而生情,情和景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了。
   “愁心和雨到昭阳”。昭阳,殿名,汉成帝皇后赵飞燕所住的地方,后世泛指得宠宫妃所居之处,与冷宫长门形成对照。长门宫里的妃嫔辗转反侧,思绪纷繁,很自然地想起昭阳殿里的种种情景来。她们想了些什么,诗人没有点破,但联系“愁心”二字看,最基本的还是怨恨。昭阳殿如今依旧金碧辉煌,皇帝仍然在那里寻欢作乐,所不同的是昭阳殿的主人已经更换,皇帝又有了新欢,过去得宠的人们被搁置一边,她们被损害的心只有伴着秋雨才能飞到昭阳,这是何等可悲的命运啊!着一“和”字,蕴含丰富,有秋雨引发愁思,愁思伴随秋雨之意,愁心和秋雨完全揉合在一起了。
   三、四两句是全诗感情的凝聚点。诗中女子由往日的欢娱想到今日的凄凉,再由今日的凄凉想到今后悲惨的结局,抚今追昔,由彼及此,不禁哀伤已极,泪如雨下。“泪痕不学君恩断,拭却千行更万行”,后一句当然是夸张,但这是紧承前一句来的,突出地表现了一个幽禁深宫、怨愁满怀、终日以泪洗面的失宠妃嫔的形象。“不学”二字,将失宠宫妃之泪痕不断与君恩已断联系起来,对比鲜明,感情强烈,把皇帝的寡恩无情给揭露出来了,熔议论、抒情于一炉,直率而又委婉。这一笔不仅增强了艺术感染力,而且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性,不仅写出了怨,而且也写出了怒。白居易的《后宫词》有云:“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正面抉示主题,宣泄人物感情,写得很直率。刘皂的“泪痕不学君恩断”,其直率有如白诗,其余味却胜于白诗。
  
  
  
  
  
  
  
   (刘永年)  旅次朔方
  
  
  
  
  
  
  
  旅次朔方
  
  
  
  
  
  
  
  
  刘皂
   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
   在许多诗集中,这首诗都归在贾岛名下,其实是错误的。因为贾岛是范阳(今北京市大兴县)人,不是咸阳(今陕西省咸阳市)人,而在贾岛自己的作品以及有关这位诗人生平的文献中,从无他在并州作客十年的记载。又此诗风格沉郁,与贾诗之以清奇僻苦见长者很不相类。《元和御览诗集》认为它出于贞元间诗人刘皂之手。虽然今天对刘皂的生平也不详知,但元和与贞元时代相接,《元和御览诗集》的记载应当是可信的。因此,我们定其为刘作。
   此诗题目,或作《渡桑乾》,或作《旅次朔方》。前者无须说明,后者却要解释一下。朔方始见《尚书。尧典》,即北方。但同时又是一个地名,始见《诗经。小雅。出车》。西汉置朔方刺史部(当今内蒙古自治区及陕西省的一部分,所辖有朔方郡),与并州刺史部(当今山西省)相邻。桑乾河并不流经朔方刺史部或朔方郡,所以和朔方之地无关。并州在唐时是河东道,桑乾河由东北而西南,流经河东道北部,横贯蔚州北部,云、朔等州南部。这些州,当今雁北地区。由此可见,诗题朔方,乃系泛称,用法和曹植《送应氏》“我友之朔方,亲昵并集送”一样。而刘皂客舍十年之并州,具体地说,乃是并州北部桑乾河以北之地。
   诗的前半写久客并州的思乡之情。十年是一个很久的时间,十年积累起的乡愁,对于旅人来说,显然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所以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想回去。无名氏《杂诗》云:“浙江轻浪去悠悠,望海楼吹望海愁。莫怪乡心随魄断,十年为客在他州。”虽地理上有西北与东南之异,但情绪相同,可以互证。后半写久客回乡的中途所感。诗人由山西北部(并州、朔方)返回咸阳,取道桑乾流域。无端,即没来由。更渡,即再渡。这“无端更渡”四字,乃是关键,要细细体会。十年以前,初渡桑乾,远赴并州,是为的什么呢?诗中没有说。而十年以后,更渡桑乾,回到家乡,又是为的什么呢?诗中说了,说是没来由,也就是自己也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果真如此吗?不过是极其含蓄地流露出当初为了博取功名,图谋出路,只好千里迢迢,跑到并州作客,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终于仍然不得不返回咸阳家乡这种极其抑郁难堪之情罢了。但是,出乎诗人意外的是,过去只感到十年的怀乡之情,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而万万没有想到,由于在并州住了十年,在这久客之中,又不知不觉地对并州也同样有了感情。事实上,它已经成为诗人心中第二故乡,所以当再渡桑乾,而回头望着东边愈去愈远的并州的时候,另外一种思乡情绪,即怀念并州的情绪,竟然出人意外地、强烈地涌上心头,从而形成了另外一个沉重的负担。前一矛盾本来似乎是惟一的,而“无端更渡”以后,后一矛盾就突了出来。这时,作者和读者才同样感到,“忆咸阳”不仅不是唯一的矛盾,而且“忆咸阳”和“望并州”在作者心里,究竟哪一边更有分量,也难于断言了。以空间上的并州与咸阳,和时间上的过去与将来交织在一处,而又以现在桑乾河畔中途所感穿插其中,互相映衬,宛转关情。每一个有久客还乡的生活经验的人,读到这首诗,请想一想吧,难道自己不曾有过这种非常微妙同时又非常真实的心情吗?
  
  
  
  
  
  
   (沈祖棻程千帆)  采莲子(其二)
  
  
  
  
  
  
   采莲子(其二)
  
  
  
  
  
  
  
  
  皇甫松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这首清新隽永的《采莲子》,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江南水乡的风物人情画,富有民歌风味。
   诗题《采莲子》,可是作者没有描写采莲子的过程,又没有描写采莲女的容貌服饰,而是通过采莲女的眼神、动作和一系列内心独白,表现她热烈追求爱情的勇气和初恋少女的羞涩心情。
   “船动湖光滟滟秋”,“滟滟秋”,指湖光荡漾中映出的一派秋色。水波映出秋色,一湖清澈透明的秋水可以想见。“秋”字,不仅写出湖水之色,更点明了采莲季节。“湖光”映秋,怎会泛起“滟滟”之波呢?是因为秋风乍起绿波间?还是因为水鸟掠过湖面?都不是,而是因为“船动”。这里,作者没有交代是什么“船”,也没有交代船怎样“动”,因而对读者来说,这些都还是谜。
   直到第二句,作者才通过“贪看年少”点明诗篇写的是个采莲女子,同时通过“信船流”,交代船动的原因。原来有一位英俊少年把采莲女吸引住了,她出神地凝视着意中人,以致船儿随水飘流而动。这种大胆无邪的目光和“信船流”的痴情憨态,把采莲女纯真热情的鲜明个性和对爱情的灼烈渴求,表现得神形毕肖。
   湖水滟滟起波,姑娘心里也荡起层层波澜。突然,姑娘抓起一把莲子,向那岸上的小伙子抛掷过去。这个充满戏谑、挑逗和爱慕的一掷,进一步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江南水乡姑娘大胆热情的性格。南朝以来,江南地区流行的情歌,常不直接说出“爱恋”、“相思”之类的字眼,而用同音词构成双关隐语来表示。
   “莲”谐音“怜”,有表示爱恋之意。姑娘采用了传统的谐音包含的双关隐语,巧妙地表露自己的情思,饶有情趣,富有江南民歌的特色。
   那么,莲子抛中没有?小伙子是恼是喜?可有什么表示?这些作者都故意避开了,留给读者以想象的空间,而把笔锋深入到采莲女的内心。没想到抛莲子的逗情举动远远被人看见了,多难为情啊!姑娘红着脸,低着头,羞惭了大半天,心里埋怨自己太冒失了,为什么不等没人时再抛呢?这“无端”两字透露出姑娘复杂而细腻的心理状态。“半日羞”的窘态,则展现了一个初恋少女特有的羞怯,诗中主人翁的形象因而更丰满可爱。
   这首诗清新爽朗,音调和谐,既有文人诗歌含蓄委婉、细腻华美的特点,又有民歌里那种大胆直率的朴实风格,自然天成,别有情趣,颇见作者纯圆浑熟的艺术造诣。
  
  
  
  
  
  
  
   (曹旭)  晚春江晴寄友人
  
  
  
  
  
  
   晚春江晴寄友人
  
  
  
  
  
  
  
  
  韩琮
   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
   春青河畔草,不是望乡时。
   这首小诗主要写景,而情隐景中,驱遣景物形象,传达了怀乡、思友的感情。在暮春三月的晴江之上,诗人仰视,有落日与绮霞;遥望,有远山如眉黛;俯察,有青青的芳草。这些物态,高低远近,错落有致。情,就从中生发出来。
   首句炼在“低”字。在生活中可观察到,日低时才见晚霞,日愈落下,霞的位置亦愈低,就是“落霞”。一个“低”字写出此刻晚日沉沉,含山欲坠;落霞经晚日的金光从下面映射,更显得色彩斑斓,极为绮丽。晚日与绮霞,两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次句“远”字传神。青山一抹,宛如美人画眉的翠黛。这一美景,全从“远”字得来。近处看山,便非这种色调。第三句“青”字最见匠心。这里“春”下单着一个“青”字,别有韵味。这个“青”与王安石“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同一杼轴。王安石的“绿”,由“过、到、入、满”等经几次涂改方始得来,足见锤炼功力。韩琮在此炼得“青”字,早于王安石几百年,应该说是“先得我心”。正是这个“青”字使全句飞动起来,春风唤醒了沉睡的河畔,吹“青”了芳草,绿油油,嫩茸茸,青毡似地沿着河畔伸展开去。这一盎然春意,多靠“青”字给人们带来信息。全诗着力点最终落在末句“望”字上。“望”字承前启后,肩负着双重任务。前三句的景是在诗人一望中摄取的。由望景联想到望乡,望乡自不免怀旧,所以诗题不仅标出“晚春江晴”,而且缀以“寄友人”。然而诗人为什么不说“正是望乡时”,偏说“不是望乡时”?望景怀乡,望景怀人,本是常情,但诗人故意不直陈,而以反意出之。正如辛弃疾在《丑奴儿》下片中所说的:“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词不言愁而愁益深,此诗不言望乡而望乡之情弥切矣。
   全诗四句,有景有情,前三句重笔状景,景是明丽的,景中的情是轻松的。末一句收笔言情,情是惆怅的,情中的景则是迷惘的。诗中除晚日、远山都与乡情相关外,见春草而动乡情更多见于骚客吟咏,如《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等都是。韩琮此诗从“晚日”、“远山”写到“春草”,导入“望乡”,情与景协调一致,显得很自然。明代谢榛在《四溟诗话》中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斯言可于这首小诗中得到默契。
  
  
  
  
  
  
  
   (马君骅)  暮春浐水送别
  
  
  
  
  
  
   暮春浐水送别
  
  
  
  
  
  
  
  
  韩琮
   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
   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
   历来送别诗多言离愁别恨,甚至涕泗交流。韩琮此诗则匠心独运,撇开柔情,着重摛“古今情”。这就不落俗套,别具新意。
   “绿暗红稀出凤城”。序值春杪,已是叶茂枝繁,故说“绿暗”;也已花飞卉谢,故说“红稀”。诗人选用“暗”、“稀”二字,意在以暗淡色彩,隐衬远行客失意出京,气氛沉郁。“凤城”,指京城。友人辞“凤城”而去,作者依依惜别,心情很不平静。
   “暮云楼阁古今情”。当此骊歌唱晚,夕阳衔山之际,引领遥天,“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悠然联想李、杜二人的深情;瞻望宫殿(“楼阁”一本作“宫阙”),“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油然兴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感慨。暮云中的楼阁又映衬着帝京的繁华,也将慨然勾起“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惆怅。总之,作者此时脑际翻腾着种种激情──契阔离别之情,忧国忧民之情,以及壮志未酬之情,而这些复杂交织的心情,又都从魏阙洒满斜晖的暮景下透出,隐然有夕阳虽好,已近*昏,唐室式微,摇摇欲坠之感。历代兴亡,茫茫百感,一时交集,萃于笔端,俱由这“古今情”三字含蕴了。
   还是这个“古今情”逗出了三、四句的抒情。“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行人”指面前送别的远行之人。“宫前水”即浐水。浐水源出蓝田县西南秦岭,北流汇诸水,又东流入灞水,浐灞合流绕大明宫而过,再入渭水东去,故云。这“不舍昼夜,逝者如斯”的宫前水,潺潺,湲湲,充耳引起远行人的客愁,所以诗人特地提醒说:“行人莫听宫前水”。“听”字表明不忍听又无法不听,只好劝其莫听,何以故?答曰:“流尽年光是此声”。古往今来,多少有才之人,为跨越宫前水求得功名,而皓首穷经,轻掷韶华;古往今来,多少有为之人,为跨越宫前水干禄仕进,而拜倒皇宫阶下,屈辱一生;古往今来,又有多少有志之人,驰骋沙场,立下不朽功勋,终因庸主不察,奸臣弄权,致使“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而空死牖下。正是这条宫前水,不仅流尽了千千万万有才、有为、有志者的大好年光,而且也流尽了腐朽没落、日薄西山的唐王朝的国运。正如辛弃疾在《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中说的:“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辛词汪茫,韩诗杳渺,其长吁浩叹,则异曲同工。
   这首送别诗之所以不落窠臼,而写得蕴藉含蓄,凝重深沉,在于作者排除了歧路沾巾的常态,把错综复杂的隐情,友情,人世沧桑之情,天下兴亡之情,一古脑儿概括为“古今情”,并巧妙地用“绿暗”、“红稀”、“暮云”、“宫前水”等衰飒形象掬出,收到了融情于景的艺术效果。诗的结构也是围绕“古今情”为轴线,首句蓄势,次句轻点,三、四句浓染。诗意内涵深广,韵味悠长,令人读后回味无穷。
  
  
  
  
  
  
  
   (马君骅)  骆谷晚望
  
  
  
  
  
  
  
  骆谷晚望
  
  
  
  
  
  
  
  
  韩琮
   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家一望时。
   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
   韩琮于宣宗时出为湖南观察使,大中十二年()被都将石载顺等驱逐,此后失官,无闻。此诗当是其失位还乡之作。
   骆谷在陕西周至西南,谷长四百余里,为关中通汉中的交通孔道,是一处*事要隘。诗人晚望于此,有感而吟此诗。
   此为缘景遣怀诗。这类诗率多景为宾,情为主,以景起兴,以情结景,它借助眼前实景,抒发内心幽情,越突出景物的瑰丽,越反衬心情的凄婉,细读自见堂奥。
   “秦川如画渭如丝,去国还家一望时。”川,平川。“秦川”,指秦岭以北古秦地,即今陕西中部,渭水流域大平原。诗人登上骆谷,晚霞似锦,残阳如血,远岭近峦,浓妆淡抹,眼前展现一幅锦山绣水的美丽画面。“如画”二字把莽莽苍苍的辽阔秦川描绘得斜阳掩映,沃野千里,平畴闪光,丛林生辉。这是广袤的大景。“如丝”二字又把浩浩滔滔的东流渭水状写得长河落日,浮光耀金,万丈白练,飘浮三秦。这是绵长的远景。大景与远景交错,山光与水色竞美,蔚为壮观。然而这些美景都是诗人站在骆谷“一望”中摄取的,又是在辞帝京、返故里的背景下“一望”见到的,句中特着“去国还家”四字,隐隐透露了诗人是失官还乡,因而被壮丽河山所激发的豪情,一刹那间又被愁怀淹没了。下两句便将此情毫不掩饰地抒写出来。
   “公子王孙莫来好,岭花多是断肠枝。”《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是说王孙出游,乐而忘返,辜负了家乡的韶华美景。韩琮反其意而用之,借“公子王孙”来指代宦游人,实即自指,说自己这次“去国还乡”还不如“莫来好”。对于遭逐沦落的诗人,这种心境是可以理解的。《汉乐府。陇头歌》之二所写“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正可移来为韩琮写照。韩琮的诗情正是由此歌生发。他虽面临如画如丝的秦川渭水,心里只觉得“岭花多是断肠枝”了。据历史记载,韩琮被石载顺驱逐之后,唐宣宗不惟不派兵增援,支持韩琮消灭叛将,反而另派右金吾将*蔡袭代韩为湖南观察使,把韩琮这个逐臣抛弃了,怎不倍增其断肠之慨!
   “莫来好”是与“断肠枝”相因果的。本来“岭花”并无所谓“断肠枝”,只因作者成为断肠人,“岭花”才幻成了“断肠枝”。断肠人对断肠枝,自然不如莫来好了。
   全诗二十八字,并无惊人警语,而自有一种形象意蕴,令人回肠荡气,原因在诗家惯用的以乐景写哀的对比反衬手法,在这里得到了长足的发挥。你看,起句写美景,景美得扑人眉宇;收句写愁肠,肠愁得寸寸欲断。同一诗境,效果迥异,令人读来自入彀中。试一口诵心维,景乎,情乎,乐乎,悲乎,似都浑然莫辨了。其点化契机,仍然是“莫来好”三字所导入的一种闲愁美,哀伤美。乐景固然给人以美感,哀景同样给人以美感。在特定诗境下,先乐后哀,乐中生悲,会更使诗味浓郁,咀嚼甜美。此诗得之。
  
  
  
  
  
  
  
   (马君晔)  宫词
  
  
  
  
  
  
  
   宫词
  
  
  
  
  
  
  
  
  朱庆馀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在一般宫怨诗,特别是以绝句体裁写的宫怨诗里,大多只让一位女主角在极端孤独之中出扬。在这首诗里,我们却看见两位女主角同时出场,相依相并,立在轩前。而就在这样一幅动人的双美图中,诗人以别出心裁的构思,巧妙而曲折地托出了怨情,点出了题旨。
   诗从写景入手。它的首句“寂寂花时闭院门”,既是以景衬情,又是景中见情。就以景衬情而言,它是以春花盛开之景从反面来衬托这首诗所要表达的美人幽怨之情,从而收到王夫之在《诗绎》中所说的“以乐景写哀”、“倍增其哀”的艺术效果。就景中见情而言,它虽然写的是“花时”,却在重门深闭的环境之中,给人以“寂寂”之感,从而在本句中已经把哀情注入了乐景,对景中人的处境和心情已经作了暗示。这样,在第二句中把两位主角引进场时,就只要展示一幅“美人相并立琼轩”的画面,而不必再费笔墨去写她们被关闭在深宫中的凄凉处境和寂寞愁苦的心情了。
   看了上半首诗,也许读者会猜测:诗人之所以使双美并立,大概是要让她们互吐衷曲,从她们口中诉出怨情吧。可是,接着看下去,诗人却并没有让这两位女主角开口。读者从“含情欲说宫中事”这第三句诗中看到的,只是一个含情不吐、欲说还休的场面。而且,所含之情是什么情,欲说之事是什么事,也没有去点破它。读者也许还会猜测:既然“含情”,既然“欲言”,大概最后总要让她们尽情一吐、畅所欲言吧。可是,读到终篇,看了“鹦鹉前头不敢言”一句,这才知道:原来这幅双美图始终是一幅无声的画,而这两位画中人之始而欲言,终于无言,既不是因为感情微妙到难以言传,也不是因为事情隐秘到羞于出口,只是有所畏忌而“不敢言”。那么,其所含之情自是怨情,欲言之事决非乐事,就不言而喻了。
   诗人留给读者自己去想象的还不止以上这些。这首诗还有一个言外不尽之意。它最后说,两位美人之“不敢言”是因为在“鹦鹉前头”。而谁都知道,鹦鹉虽会学舌,并不会告密,其实没有什么可怕。这显然是一个托辞。从这一托辞,读者自会看到:在这幅以“花时”、“琼轩”、“美人”、“鹦鹉”组成的风光旖旎的画图背后,却是一个罗网密布的恐怖世界,生活在其中的宫人不但被夺去了青春和幸福,就是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的。这首别开生面的宫怨诗,表达的正是这样一个重大主题,揭露的正是这样一幕人间悲剧。
  
  
  
  
  
  
  
   (陈邦炎)  闺意献张水部
  
  
  
  
  
  
   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比拟君臣以及朋友、师生等其他社会关系,乃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从《楚辞》就开始出现并在其后得到发展的一种传统表现手法。此诗也是用这种手法写的。
   这首诗又题为《近试上张水部》。这另一个标题可以帮助读者明白诗的作意,唐代应进士科举的士子有向名人行卷的风气,以希求其称扬和介绍于主持考试的礼部侍郎。朱庆馀此诗投赠的对象,是官水部郎中的张籍。张籍当时以擅长文学而又乐于提拔后进与韩愈齐名。朱庆馀平日向他行卷,已经得到他的赏识,临到要考试了,还怕自己的作品不一定符合主考的要求,因此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以公婆比主考,写下了这首诗,征求张籍的意见。
   古代风俗,头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公婆。此诗描写的重点,乃是她去拜见之前的心理状态。首句写成婚。洞房,这里指新房。停,安置。停红烛,即让红烛点着,通夜不灭。次句写拜见。由于拜见是一件大事,所以她一绝早就起了床,在红烛光照中妆扮,等待天亮,好去堂前行礼。这时,她心里不免有点嘀咕,自己的打扮是不是很时髦呢?也就是,能不能讨公婆的喜欢呢?因此,后半便接写她基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言行。在用心梳好妆,画好眉之后,还是觉得没有把握,只好问一问身边丈夫的意见了。由于是新娘子,当然带点羞涩,而且,这种想法也不好大声说出,让旁人听到,于是这低声一问,便成为极其合情合理的了。这种写法真是精雕细琢,刻画入微。
   仅仅作为“闺意”,这首诗已经是非常完整、优美动人的了,然而作者的本意,在于表达自己作为一名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治前途的一场考试时所特有的不安和期待。应进士科举,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来说,乃是和女孩儿出嫁一样的终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广阔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蹭蹬一辈子。这也正如一个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处境就顺当了,否则,日子就很不好过。诗人的比拟来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之下,很有典型性。即使今天看来,我们也不能不对他这种一箭双雕的技巧感到惊叹。
   朱庆馀呈献的这首诗获得了张籍明确的回答。在《酬朱庆馀》中,他写道:“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典菱歌敌万金。“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体写成,所以张的答诗也是如此。在这首诗中,他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因此,必然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
   首句写这位姑娘的身分和容貌。她是越州的一位采菱姑娘。这时,她刚刚打扮好,出现在镜湖的湖心,边采菱边唱着歌。次句写她的心情。她当然知道自己长得美艳,光彩照人。但因为爱好的心情过分了,却又沉吟起来。(沉吟,本是沉思吟味之意,引申为暗自忖度、思谋。)朱庆馀是越州(今浙江省绍兴市)人,越州多出美女,镜湖则是其地的名胜。所以张籍将他比为越女,而且出现于镜心。这两句是回答朱诗中的后两句,“新妆”与“画眉”相对,“更沉吟”与“入时无”相对。后半进一步肯定她的才艺出众,说:虽然有许多其他姑娘,身上穿的是齐地(今山东省)出产的贵重丝绸制成的衣服,可是那并不值得人们的看重,反之,这位采菱姑娘的一串珠喉,才真抵得上一万金哩。这是进一步打消朱庆馀“入时无”的顾虑,所以特别以“时人”与之相对。朱的赠诗写得好,张也答得妙,可谓珠联璧合,千年来传为诗坛佳话。
  
  
  
  
  
  
  
   (沈祖棻)  长安秋夜
  
  
  
  
  
  
  
  长安秋夜
  
  
  
  
  
  
  
  
  李德裕
   内官传诏问戎机,载笔金銮夜始归。
   万户千门皆寂寂,月中清露点朝衣。
   李德裕是唐武宗会昌年间名相,为*六年,内制宦官,外复幽燕,定回鹘,平泽潞,有重大*治建树,曾被李商隐誉为“万古之良相”。在唐朝那个诗的时代,他同时又是一位诗人。这首《长安秋夜》颇具特色,因为这不仅是李德裕的诗,而且是诗的李德裕。它象是一则宰辅日记,反映着他从*生活的一个片断。
   中晚唐时,强藩割据,天下纷扰。李德裕坚决主张讨伐叛镇,为武宗所信用,官拜太尉,总理戎机。“内官传诏问戎机”,表面看不过从容叙事。但读者却感觉到一种非凡的襟抱、气概。因为这经历,这口气,都不是普通人所能有的。大厦之将倾,全仗栋梁的扶持,关系非轻。一“传”一“问”,反映出皇帝的殷切期望和高度信任,也间接显示出人物的身份。
   作为首辅大臣,肩负重任,不免特别操劳,有时甚至忘食废寝。“载笔金銮夜始归”,一个“始”字,感慨系之。句中特别提到的“笔”,那决不是一般的“管城子”,它草就的每一笔都将举足轻重。“载笔”云云,口气是亲切的。写到“金銮”,这决非对显达的夸耀,而是流露出一种“居庙堂之高”者重大的责任感。
   在朝堂上,决策终于拟定,他如释负重,退朝回马。当来到首都的大道上,已夜深人定,偌大长安城,坊里寂无声息,人们都沉入梦乡。月色撒在长安道上,更给一片和平宁谧的境界增添了诗意。面对“万户千门皆寂寂”,他也许感到一阵轻快;同时又未尝不意识到这和平景象要靠*治统一、社会安定来维持。骑在马上,心关“万户千门”。一方面是万家“皆寂寂”(显言);一方面则是一己之不眠(隐言),对照之中,间接表现出一种*治家的博大情怀。
   秋夜,是下露的时候了。他若是从皇城回到宅邸所在的安邑坊,那是有一段路程的。他感到了凉意:不知什么时候朝服上已经缀上亮晶晶的露珠了。这个“露点朝衣”的细节很生动,大约也是纪实吧,但写来意境很美、很高。李煜词云:“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啼清夜月”(《玉楼春》),多么善于享乐啊!虽然也写月夜归马,也很美,但境界则较卑。这一方面是严肃作息,那一方面却是风流逍遥,情操迥别,就造成彼此诗词境界的差异。露就是露,偏写作“月中清露”,这想象是浪漫的,理想化的。“月中清露”,特点在高洁,正是作者情操的象征。那一品“朝衣”,再一次提醒他随时不忘自己的身份。他那一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尊自豪感盎然纸上。此结可谓词美、境美、情美,为诗中人物点上了一抹“高光”。
   如果我们把这首绝句当作一出轰轰烈烈戏剧的主角出台的四句唱词看,也许更有意思。一个兢兢业业的无双国士的形象活脱脱出现在人们眼前,这是有理想色彩的诗人自我形象。他唱的句句是眼前景、眼前事,毫不装腔作势,但你只觉得它豪迈高远,表现出一个秉忠为国的大臣的气度。“大用外腓”是因为“真体内充”。正因为作者胸次广、感受深,故能“持之非强,来之无穷”(司空图《诗品》)。
  
  
  
  
  
  
  
   (周啸天)  谪岭南道中作
  
  
  
  
  
  
   谪岭南道中作
  
  
  
  
  
  
  
  
  李德裕
   岭水争分路转迷,桄榔椰叶暗蛮溪。
   愁冲*雾逢蛇草,畏落沙虫避燕泥。
   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潮鸡。
   不堪肠断思乡处,红槿花中越鸟啼。
   这首七言律诗,是李德裕在唐宣宗李忱即位后贬岭南时所作。诗的首联描写在贬谪途中所见的岭南风光,有鲜明的地方色彩。第一句写山水,岭南重峦叠嶂,山溪奔腾湍急,形成不少的支流岔道。再加上山路盘旋,行人难辨东西而迷路。这里用一“争”字,不仅使动态景物描绘得更加生动,而且也点出了“路转迷”的原因,好象道路纡曲,使人迷失方向是“岭水”故意“争分”造成的。这是作者的主观感受,但又是实感,所以诗句倍有情致。第二句紧接上句进一步描写山间景色,桄榔、椰树布满千山万壑,层林叠翠,郁郁葱葱,一派浓郁的南国风光。这一句中用一“暗”字,突出桄榔、椰树等常绿乔木的茂密,遮天蔽日,连溪流都为之阴暗。这一联是从山水林木等方面选择最具有地方特色的景物来写。
   颔联宕开一笔,写在谪贬途中处处提心吊胆的情况:害怕遇到*雾,碰着蛇草;更担心那能使中*致死的沙虫,连看见掉落的燕泥也要畏避。这样细致的心理状态的刻画,有力地衬托了岭南地区的荒僻险恶。从艺术表现技巧来看,这种衬托的手法,比连续的铺陈展叙、正面描绘显得更有变化,也增强了艺术感染力。清人沈德潜认为这一联“语双关”,和柳宗元被贬柳州后所作的《岭南江行》一诗中的“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一样,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诗中的*雾、蛇草、沙虫等等都有所喻指。这样讲也不无道理。
   颈联转向南方风物的具体描写,在写景中表现出一种十分惊奇的异乡之感。五月间岭南已经在收获稻米,潮汛到来的时候,三更时分鸡就会叫,津吏也就把这消息通知旅行的人,这一切和北方是多么不同啊!这两句为尾联抒发被谪贬瘴疠之地的深切思乡之情作铺垫。
   尾联是在作者惊叹岭南环境艰险,物产风俗大异于秦中之后,引起了身居异地的怀乡之情,更加上听到在鲜艳的红槿花枝上越鸟啼叫,进而想到飞鸟都不忘本,依恋故士,何况有情之人!如今自己迁谪远荒,前途茫茫,不知何日能返回故乡,思念家园,情不能已,到了令人肠断的地步。这当中也深深地含蕴着被排挤打击、非罪谪贬的愤懑。最后一句是暗用《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越鸟巢南枝”句意,十分贴切而又意味深长。这一联是这首抒情诗的结穴之处,所表达的感情异常深挚。
   全诗写景抒情互相交替,显得灵活多变而不呆滞,景中寓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是晚唐的抒情名篇。
  
  
  
  
  
  
  
   (王启兴)  登崖州城作
  
  
  
  
  
  
  
  登崖州城作
  
  
  
  
  
  
  
  
  李德裕
   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
   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
   李德裕是杰出的*治家,武宗李炎朝任宰相,在短短的秉*六年中,外攘回纥,内平泽潞,扭转了长期以来唐王朝积弱不振的混乱局面。可惜宣宗李忱继位之后,*局发生变化,白敏中、令狐绹当国,一反会昌时李德裕所推行的*令。他们排除异己,嫉贤害能,无所不用其极;而李德裕则更成为与他们势不两立的打击、陷害的主要对象。其初外出为荆南节度使;不久,改为东都留守;接着左迁太子少保,分司东都;再贬潮州司马;最后,终于将他窜逐到海南,贬为崖州司户参*。这诗便是在崖州时所作。
   这首诗,同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颇有相似之处:都是篇幅短小的七言绝句,作者都是迁谪失意的人,写的同样是以山作为描写的背景。然而,它们所反映的诗人的心情却不同,表现手法及其意境、风格也是迥然各别的。
   作为身系安危的重臣元老李德裕,即使处于炎海穷边之地,他那眷怀故国之情,仍然锲而不舍。王谠《唐语林》卷七云:“李卫公在珠崖郡,北亭谓之望阙亭。公每登临,未尝不北睇悲哽。题诗云……”他登临北睇,主要不是为了怀念乡土,而是出于*治的向往与感伤。“独上高楼望帝京”,诗一开头,这种心情便昭然若揭;因而全诗所抒之情,和柳诗之“望故乡”是有所区别的。“鸟飞犹是半年程”,极言去京遥远。这种艺术上的夸张,其中含有浓厚的抒情因素。人哪能象鸟那样自由地快速地飞翔!可是即使是鸟吧,也要半年才能飞到。这里,深深透露了依恋君国之情,和屈原在《哀郢》里说的“哀故都之日远”,同一用意。
   再说,虽然同在迁谪之中,李德裕的处境和柳宗元也是不相同的。
   柳宗元之在柳州,毕竟还是一个地区的行*长官,只不过因为他曾经是王叔文的*羽,弃置边陲,不加重用而已。他思归不得,但北归的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否则他就不会乞援于“京华亲故”了。而李德裕之在崖州,则是白敏中、令狐绹等人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所采取的一个决定性的步骤。在残酷无情的派系斗争中,他是失败一方的首领。那时,他已落入*敌所布置的弥天罗网之中。历史的经验,现实的遭遇,使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必然会贬死在这南荒之地,断无生还之理。沉重的阴影压在他的心头,于是在登临看山时,着眼点便在于山的重叠阻深。“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这“百匝千遭”的绕郡群山,不正成为四面环伺、重重包围的敌对势力的象征吗?人到极端困难、极端危险的时刻,由于一切希望已经断绝,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不幸,思想上都有了准备,心情往往反而会平静下来。不诅咒这可恶的穷山僻岭,不说人被山所阻隔,却说“山欲留人”,正是“事到艰难意转平”的变态心理的反映。
   诗中只说“望帝京”,只说这“望帝京”的“高楼”远在群山环绕的天涯海角,通篇到底,并没有抒写*治的愤慨,迁谪的哀愁,语气是优游不迫,舒缓而宁静的。然而正是在这优游不迫、舒缓宁静的语气之中,包孕着无限的忧郁与感伤。它的情调是深沉而悲凉的。
  
  
  
  
  
  
  
   (马茂元)  李凭箜篌引
  
  
  
  
  
  
  
  李凭箜篌引
  
  
  
  
  
  
  
  
  李贺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此诗大约作于元和六年()至元和八年,当时,李贺在京城长安,任奉礼郎。李凭是梨园弟子,因善弹箜篌,名噪一时。“天子一日一回见,王侯将相立马迎”,身价之高,似乎远远超过盛唐时期的著名歌手李龟年。他的精湛技艺,受到诗人们的热情赞赏。李贺此篇想象丰富,设色瑰丽,艺术感染力很强。清人方扶南把它与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相提并论,推许为“摹写声音至文”(见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
   诗的起句开门见山,“吴丝蜀桐”写箜篌构造精良,借以衬托演奏者技艺的高超,写物亦即写人,收到一箭双雕的功效。“高秋”一语,除了表明时间是九月深秋,还含有“秋高气爽”的意思,与“深秋”、“暮秋”之类相比,更富含蕴。二、三两句写乐声。诗人故意避开无形无色、难以捉摸的主体(箜篌声),从客体(“空山凝云”之类)落笔,以实写虚,亦真亦幻,极富表现力。
   优美悦耳的弦歌声一经传出,空旷山野上的浮云便颓然为之凝滞,仿佛在俯首谛听;善于鼓瑟的湘娥与素女,也被这乐声触动了愁怀,潸然泪下。“空山”句移情于物,把云写成具有人的听觉功能和思想感情,似乎比“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更进一层。它和下面的“江娥”句互相配合,互相补充,极力烘托箜篌声神奇美妙,具有“惊天地,泣*神”的魅力。第四句“李凭中国弹箜篌”,用“赋”笔点出演奏者的名姓,并且交代了演奏的地点。前四句,诗人故意突破按顺序交待人物、时间、地点的一般写法,另作精心安排,先写琴,写声,然后写人,时间和地点一前一后,穿插其中。这样,突出了乐声,有着先声夺人的艺术力量。
   五、六两句正面写乐声,而又各具特色。“昆山”句是以声写声,着重表现乐声的起伏多变:“芙蓉”句则是以形写声,刻意渲染乐声的优美动听。“昆山玉碎凤凰叫”,那箜篌,时而众弦齐鸣,嘈嘈杂杂,仿佛玉碎山崩,令人不遑分辨;时而又一弦独响,宛如凤凰鸣叫,声振林木,响遏行云。“芙蓉泣露香兰笑”,构思奇特。带露的芙蓉(即荷花)是屡见不鲜的,盛开的兰花也确实给人以张口欲笑的印象。它们都是美的化身。诗人用“芙蓉泣露”摹写琴声的悲抑,而以“香兰笑”显示琴声的欢快,不仅可以耳闻,而且可以目睹。这种表现方法,真有形神兼备之妙。
   从第七句起到篇终,都是写音响效果。先写近处,长安十二道城门前的冷气寒光,全被箜篌声所消融。其实,冷气寒光是无法消融的,因为李凭箜篌弹得特别好,人们陶醉在他那美妙的弦歌声中,以致连深秋时节的风寒露冷也感觉不到了。虽然用语浪漫夸张,表达的却是一种真情实感。“紫皇”是双关语,兼指天帝和当时的皇帝。诗人不用“君王”而用“紫皇”,不单是遣词造句上追求新奇,而且是一种巧妙的过渡手法,承上启下,比较自然地把诗歌的意境由人寰扩大到仙府。以下六句,诗人凭借想象的翅膀,飞向天庭,飞上神山,把读者带进更为辽阔深广、神奇瑰丽的境界。“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乐声传到天上,正在补天的女娲听得入了迷,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守,结果石破天惊,秋雨倾泻。这种想象是何等大胆超奇,出人意料,而又感人肺腑。一个“逗”字,把音乐的强大魅力和上述奇瑰的景象紧紧联系起来了。而且,石破天惊、秋雨霶霈的景象,也可视作音乐形象的示现。
   第五联,诗人又从天庭描写到神山。那美妙绝伦的乐声传入神山,教令神妪也为之感动不已;乐声感物至深,致使“老鱼跳波瘦蛟舞”。诗人用“老”和“瘦”这两个似平干枯的字眼修饰鱼龙,却有着完全相反的艺术效果,使音乐形象更加丰满。老鱼和瘦蛟本来羸弱乏力,行动艰难,现在竟然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腾跃起舞,这种出奇不意的形象描写,使那无形美妙的箜篌声浮雕般地呈现在读者的眼前了。
   以上八句以形写声,摄取的多是运动着的物象,它们联翩而至,新奇瑰丽,令人目不暇接。结末两句改用静物,作进一步烘托:成天伐桂、劳累不堪的吴刚倚着桂树,久久地立在那儿,竟忘了睡眠;玉兔蹲伏一旁,任凭深夜的露水不停在洒落在身上,把毛衣浸湿,也不肯离去。这些饱含思想感情的优美形象,深深印在读者心中,就象皎洁的月亮投影于水,显得幽深渺远,逗人情思,发人联想。
   这首诗的最大特点是想象奇特,形象鲜明,充满浪漫主义色彩。诗人致力于把自己对于箜篌声的抽象感觉、感情与思想借助联想转化成具体的物象,使之可见可感。诗歌没有对李凭的技艺作直接的评判,也没有直接描述诗人的自我感受,有的只是对于乐声及其效果的摹绘。然而纵观全篇,又无处不寄托着诗人的情思,曲折而又明朗地表达了他对乐曲的感受和评价。这就使外在的物象和内在的情思融为一体,构成可以悦目赏心的艺术境界。
  
  
  
  
  
  
  
   (朱世英)  示弟
  
  
  
  
  
  
  
   示弟
  
  
  
  
  
  
  
  
  李贺
   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
   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
   病骨犹能在,人间底事无?
   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
   这首诗作于元和八年()。清人方扶南说:“此当是以父名晋肃不得举进士而归。”前四句写归家后的心情。首二句点明时间。“别弟三年后,还家一日余”。失意归来,不免悲伤怨愤;和久别的亲人团聚,又感到欣喜宽慰。三、四句“醁醽今夕酒,缃帙去时书”表现的正是诗人这种悲喜交织的复杂心情。弟弟不因“我”落泊归来而态度冷淡,仍以美酒款待。手足情深,互诉衷肠,自有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乐趣。可是一看到行囊里装的仍是离家时带的那些书籍,又不禁悲从中来。这里虽只字未提名场失意,而仕途蹭蹬的景况,已通过对具体事物的点染,委婉地显示出来了。诗人善于捕捉形象,执简驭繁,手法是十分高妙的。
   后四句抒发感慨。“病骨犹能在”写自己:“人间底事无”写世事。意思是说尽管我身体不好,病骨支离,现在能活着回来,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至于人世间,什么卑鄙龌龊的勾当没有呢?!诗人一方面顾影自怜,抒发了沉沦不遇的感慨,另一方面又指摘时弊,表达了愤世嫉俗的情怀。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显得异常沉痛。
   末二句是回答弟弟关于考试得失的问话。“牛马”和“枭卢”是古代*具“五木”(一名“五子”)上的名色,*博时,按名色决定胜负。“何须问牛马,抛掷任枭卢”,意思是说,我应试作文,如同“五木”在手,一掷了事,至于是“枭”是“卢”,是成是败,听之任之而已,何必过问呢!其实当时“枭”(负采)“卢”(胜采)早见分晓,失败已成定局,诗人正是悲愤填膺的时候,却故作通达语,这是悲极无泪的一种表现。表面上愈是装得“冷静”、“达观”,悲愤的情怀就愈显得深沉激越。
   黎简说:“昌谷于章法每不大理会,然亦有井然者,须细心寻绎始见。”(《李长吉集评》)这首诗,当是李贺诗中“章法井然”的一个例子,音韵和谐,对仗亦较工稳。全诗各联出句和对句的意思表面相对或相反,其实相辅相成。一者显示悲苦,一者表示欣慰,但其思想感情的基调都是忧伤愤激。诗人装作不介意仕途的得失,自我解嘲,流露出的正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极大痛苦。
  
  
  
  
  
  
  
   (朱世英)  咏怀二首(其一)
  
  
  
  
  
  
  咏怀二首(其一)
  
  
  
  
  
  
  
  
  李贺
   长卿怀茂陵,绿草垂石井。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
   梁王与武帝,弃之如断梗。
   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
   李贺因不得举进士,赋闲在昌谷家中,尽管家乡山水清幽,又能享受天伦之乐,却难以排遣苦闷的情怀,因而借司马相如的遭遇,发抒自己的感慨。
   司马相如,字长卿,是西汉著名文学家。景帝时任武骑常侍,武帝时拜孝文园令(管理皇帝墓园),都是闲散官职,与他的才华、抱负极不相称。他闷闷不乐,终于弃官而去,闲居茂陵家中。
   这首诗分两部分。前四句写茂陵家园的周围环境和司马相如悠闲自得的生活情趣。“绿草垂石井”五字,勾勒出一幅形态逼真、情趣盎然的画面,烘托出清幽雅洁的氛围:修长的绿草从石井栏上披挂下来,静静地低垂着,点出这儿远隔尘嚣,甚至连风的干扰也没有,真是安谧幽静极了。
   “弹琴看文君,春风吹鬓影。”在茂陵赋闲的日子里,司马相如不仅有清幽秀美的景物可供赏心悦目,还有爱妻卓文君朝夕相伴。面对知音的妻子,用琴声倾诉心曲,望着她那在春风吹拂下微微晃动的美丽鬓影,怎能不陶然欲醉!
   司马相如才智过人,有着远大的抱负,为什么竟僻处一隅以闲散为乐呢?后四句说明这是当权者不重视人才造成的结果。他在世时才气纵横,梁王与武帝却“弃之如断梗”,把他当成断残的草梗弃置不用,而他去世以后,“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汉武帝才把他遗留下来的那篇《封禅书》奉为至宝,躬行实践,登泰山而祭天,至梁父而祭地。“金泥泰山顶”,那仪式和场面是何等的庄严肃穆,显示出《封禅书》的价值和威力。而“惟留一简书”的“惟”字又揭示了这种景况的凄凉可悲:难道满腹经纶的司马相如,其全部价值只在于这篇《封禅书》吗?他那学富五车的大才和这笔少得可怜的精神遗产是多么的不相称啊!作者词斟句酌,用最经济的笔墨从各个侧面充分而准确地反映了司马相如生前的落寞和死后的虚荣。
   这首诗旨在抒发自己的怨愤之情,却从描写司马相如的闲适生活入手,欲抑先扬。前后表达的感情迥然不同,犹如筑堤蓄水,故意造成高低悬殊的形势,使思想感情的流水倾泻而下,跌落有声,读来自有一种韵味。
  
  
  
  
  
  
  
   (朱世英)  咏怀二首(其二)
  
  
  
  
  
  
  咏怀二首(其二)
  
  
  
  
  
  
  
  
  李贺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
   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
   头上无幅巾,苦蘗已染衣。
   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
   在这首诗里,李贺比较具体地描述了自己赋闲在家的生活和思想状况。清人方扶南说:“此二(指《咏怀二首》)作不得举进士归昌谷后,叹授奉礼郎之微官。前者言去奉礼,后者言在昌谷。”(《李长吉诗集批注》)这话与诗歌的内容是吻合的。全诗叹“老”嗟贫,充满忧伤绝望的情绪,显然是遭遇不幸以后的作品。
   “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傍晚著书完毕,发现头上白发忽然象霜似的落下一丝,感到很震惊,不禁感慨万千。“著书”大约就是写诗。据前人记载,李贺每天都要骑着毛驴外出游览,遇有所得,便写在纸上,投入身边锦囊中。晚上在灯下取出,“研墨迭纸足成之,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李商隐《李长吉小传》)可见他是个非常勤奋的诗人。当然,他成天苦吟,主要是为了排遣沉沦不遇的苦闷。他未老先衰、两鬓染霜的原因就在于此。
   三、四句写自己看到白发以后的反应。尽管表面显得很轻松,却掩藏不了内心深沉的痛苦:“镜中聊自笑,讵是南山期?”──端详着镜中早衰的容颜,不禁暗自发笑:象我这样终日愁苦,年纪轻轻就生了白发,那会有南山之寿哩!显然,诗人这时已由“早衰”想到“早死”,流露出悲观绝望的情绪。他的笑,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而已。
   后四句写乡居时的贫苦生活:头上不戴帽子,也不裹“幅巾”,任凭风吹日晒;身上穿着用苦蘗(bograve;)染的*衣,与乡野之人无异。“苦蘗”通称“*蘗”,诗人不用“*”字,而用“苦”字,暗示通身皆苦,苦不堪言。它写衣着,兼写生活和心情,熔叙事、状物、言情诸种表现手法于一炉,使客观和主观和谐地统一起来,做到示之以物,同时动之以情。
   写到极苦处,忽然宕开一笔,故意自宽自解:“不见清溪鱼,饮水得相宜?”──那些生活在清溪里的鱼儿,除了水,什么可吃的东西也没有,可它们还是怡然自得,尽情嬉戏。同鱼儿相比,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这里形式上是转折,意义上是发展、深化,诗人表现出的超然态度,有力地烘托了他的悲苦情怀。相反而实相成的哲理,用在诗歌创作上,产生一种异于寻常的表现力。
  
  
  
  
  
  
  
   (朱世英)  雁门太守行
  
  
  
  
  
  
  
  雁门太守行
  
  
  
  
  
  
  
  
  李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系乐府旧题。李贺生活的时代藩镇叛乱此伏彼起,发生过重大的战争。如史载,元和四年(),王承宗的叛*攻打易州和定州,爱国将领李光颜曾率兵驰救。元和九年,他身先士卒,突出、冲击吴元济叛*的包围,杀得敌人人仰马翻,狼狈逃窜。
   从有关《雁门太守行》这首诗的一些传说和材料记载推测,可能是写平定藩镇叛乱的战争。
   诗共八句,前四句写日落前的情景。首句既是写景,也是写事,成功地渲染了敌*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黑云压城城欲摧”,一个“压”字,把敌*人马众多,来势凶猛,以及交战双方力量悬殊、守*将士处境艰难等等,淋漓尽致地揭示出来。次句写城内的守*,以与城外的敌*相对比,忽然,风云变幻,一缕日光从云缝里透射下来,映照在守城将士的甲衣上,只见金光闪闪,耀人眼目。此刻他们正披坚执锐,严阵以待。这里借日光来显示守*的阵营和士气,情景相生,奇妙无比。据说王安石曾批评这句说:“方黑云压城,岂有向日之甲光?”杨慎声称自己确乎见到此类景象,指责王安石说:“宋老头巾不知诗。”(《升庵诗话》)其实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不能等同起来,敌*围城,未必有黑云出现;守*列阵,也未必就有日光前来映照助威,诗中的黑云和日光,是诗人用来造境造意的手段。三、四句分别从听觉和视觉两方面铺写阴寒惨切的战地气氛。时值深秋,万木摇落,在一片死寂之中,那角声呜呜咽咽地鸣响起来。显然,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正在进行。“角声满地”,勾画出战争的规模。敌*依仗人多势众,鼓噪而前,步步紧逼。守*并不因势孤力弱而怯阵,在号角声的鼓舞下,他们士气高昂,奋力反击。战斗从白昼持续到*昏。诗人没有直接描写车毂交错、短兵相接的激烈场面,只对双方收兵后战场上的景象作了粗略的然而极富表现力的点染:鏖战从白天进行到夜晚,晚霞映照着战场,那大块大块的胭脂般鲜红的血迹,透过夜雾凝结在大地上呈现出一片紫色。这种黯然凝重的氛围,衬托出战地的悲壮场面,暗示攻守双方都有大量伤亡,守城将士依然处于不利的地位,为下面写友*的援救作了必要的铺垫。
   后四句写驰援部队的活动。“半卷红旗临易水”,“半卷”二字含义极为丰富。黑夜行*,偃旗息鼓,为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临易水”既表明交战的地点,又暗示将士们具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样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接着描写苦战的场面:驰援部队一迫近敌*的营垒,便击鼓助威,投入战斗。无奈夜寒霜重,连战鼓也擂不响。面对重重困难,将士们毫不气馁。“报君*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金台是战国时燕昭王在易水东南修筑的,传说他曾把大量*金放在台上,表示不惜以重金招揽天下士。诗人引用这个故事,写出将士们报效朝廷的决心。
   一般说来,写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表现秾艳色彩的词语,而李贺这首诗几乎句句都有鲜明的色彩,其中如金色、胭脂色和紫红色,非但鲜明,而且秾艳,它们和黑色、秋色、玉白色等等交织在一起,构成色彩斑斓的画面。诗人就象一个高明的画家,特别善于着色,以色示物,以色感人,不只勾勒轮廓而已。他写诗,绝少运用白描手法,总是借助想象给事物涂上各种各样新奇浓重的色彩,有效地显示了它们的多层次性。有时为了使画面变得更加鲜明,他还把一些性质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事物揉合在一起,让它们并行错出,形成强烈的对比。例如用压城的黑云暗喻敌*气焰嚣张,借向日之甲光显示守城将士雄姿英发,两相比照,色彩鲜明,爱憎分明。李贺的诗篇不只奇诡,亦且妥帖。奇诡而又妥帖,是他诗歌创作的基本特色。这首诗,用秾艳斑驳的色彩描绘悲壮惨烈的战斗场面,可算是奇诡的了;而这种色彩斑斓的奇异画面却准确地表现了特定时间、特定地点的边塞风光和瞬息变幻的战争风云,又显得很妥帖。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则倍感真切;奇诡而又妥帖,从而构成浑融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这是李贺创作诗歌的绝招,他的可贵之处,也是他的难学之处。
  
  
  
  
  
  
  
   (朱世英)  苏小小墓
  
  
  
  
  
  
  
  苏小小墓
  
  
  
  
  
  
  
  
  李贺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李贺的“*”诗,总共只有十来首,不到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然而“*”字却与他结下了不解之缘,被人目为“*才”、“*仙”。这些诗表现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应当怎样评价,也成了一桩从古至今莫衷一是的笔墨公案。其实,李贺是通过写“*”来写人,写现实生活中人的感情。这些“*”,“虽为异类,情亦犹人”,绝不是那些让人谈而色变的恶物。《苏小小墓》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苏小小是南齐时钱塘名妓。李绅在《真娘墓》诗序中说:“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全诗由景起兴,通过一派凄迷的景象和丰富的联想,刻画出飘飘忽忽、若隐若现的苏小小**形象。
   前四句直接刻画苏小小的形象。一、二两句写她美丽的容貌:那兰花上缀着晶莹的露珠,象是她含泪的眼睛。这里抓住心灵的窗户眼睛进行描写,一是让人通过她的眼睛,想见她的全人之美,二是表现她的心境。兰花是美的,带露的兰花更美。但著一“幽”字,境界迥然不同,给人以冷气森森的感觉。它照应题中“墓”字,引出下面的“啼”字,为全诗定下哀怨的基调,为**活动创造了气氛。三、四两句写她的心境:生活在幽冥世界的苏小小,并没有“歌吹”欢乐,而只有满腔忧怨。她生前有所追求,古乐府《苏小小歌》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身死之后,她的追求落空了,死生悬隔,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绾结同心,坟上那萋迷如烟的野草花,也不堪剪来相赠,一切都成了泡影。这种心绪,正是“啼”字的内在根据。仅用四句一十六字,形神兼备地刻画出苏小小**形象,表现出诗人惊人的艺术才华。
   中间六句写苏小小**的服用:芊芊绿草,象是她的茵褥;亭亭青松,象是她的伞盖;春风拂拂,就是她的衣袂飘飘;流水叮咚,就是她的环珮声响。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如今还依然在等待着她去赴“西陵松柏下”的幽会。这一部分,暗暗照应了前面的“无物结同心”。用一个“待”字,更加重了景象、气氛的凄凉:车儿依旧,却只是空相等待,再也不能乘坐它去西陵下,实现自己“结同心”的愿望了。物是人非,触景伤怀,徒增哀怨而已。
   最后四句描绘西陵之下凄风苦雨的景象:风凄雨零之中,有光无焰的*火,在闪烁着暗淡的绿光。这一部分紧承“油壁车,夕相待”而来。翠烛原为情人相会而设。有情人不能如约相会,翠烛岂不虚设?有烛而无人,更显出一片凄凉景象。“翠烛”写出*火的光色,加一“冷”字,就体现了人的感觉,写出人物内心的阴冷:“光彩”是指“翠烛”发出的光焰,说“劳光彩”,则蕴涵着人物无限哀伤的感叹。不是么,期会难成,希望成灰,翠烛白白地在那里发光,徒费光彩而一无所用。用景物描写来渲染哀怨的气氛,同时也烘托出人物孤寂幽冷的心境,把那种怅惘空虚的内心世界,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首诗以景起兴,通过景物幻出人物形象,把写景、拟人融合为一体。写幽兰,写露珠,写烟花,写芳草,写青松,写春风,写流水,笔笔是写景,却又笔笔在写人。写景即是写人。用“如”字、“为”字,把景与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既描写了景物,创造出**活动的环境气氛,同时也就塑造出了人物形象,使读者睹景见人。诗中美好的景物,不仅烘托出苏小小**形象的婉媚多姿,同时也反衬出她心境的索寞凄凉,收到了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这些景物描写都围绕着“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这一中心内容,因而诗的各部分之间具有内在的有机联系,人物的内心世界也得到集中的、充分的揭示,显得情思脉络一气贯穿,具有浑成自然的特点。
   这首诗的主题和意境显然都受屈原《九歌。山*》的影响。从苏小小**兰露啼眼、风裳水珮的形象上,不难找到山*“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的影子;苏小小那“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的坚贞而幽怨的情怀,同山*“折芳馨兮遗所思”、“思公子兮徒离忧”的心境有一脉神传;西陵下风雨翠烛的境界,与山*期待所思而不遇时“雷填填兮雨冥冥”、“风飒飒兮木萧萧”的景象同样凄冷。由于诗人采用以景拟人的手法,他笔下的苏小小形象,比之屈原的山*,更具有空灵缥缈、有影无形的**特点。她是那样的一往情深,即使身死为*,也不忘与所思绾结同心。她又是那样的牢落不偶,死生异路,竟然不能了却心愿。她怀着缠绵不尽的哀怨在冥路游荡。在苏小小这个形象身上,即离隐跃之间,我们看到了诗人自己的影子。诗人也有他的追求和理想,就是为挽救多灾多难的李唐王朝做一番事业。然而,他生不逢时,奇才异能不被赏识,他也是“无物结同心”!诗人使自己空寂幽冷的心境,通过苏小小的形象得到了充分流露。在绮丽秾艳的背后,有着哀激孤愤之思,透过凄清幽冷的外表,不难感触到诗人炽热如焚的肝肠。**,只是一种形式,它所反映的,是人世的内容,它所表现的,是人的思想感情。
  
  
  
  
  
  
  
   (张燕瑾)  梦天
  
  
  
  
  
  
  
   梦天
  
  
  
  
  
  
  
  
  李贺
   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
   *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在这首诗中,诗人梦中上天,下望人间,也许是有过这种梦境,也许纯然是浪漫主义的构想。
   开头四句,描写梦中上天:“老兔寒蟾泣天色”──古代传说,月里住着玉兔和蟾蜍。句中的“老兔寒蟾”指的便是月亮。幽冷的月夜,阴云四合,空中飘洒下来一阵冻雨,仿佛是月里玉兔寒蟾在哭泣似的。
   “云楼半开壁斜白”──雨飘洒了一阵,又停住了,云层裂开,幻成了一座高耸的楼阁;月亮从云缝里穿出来,光芒射在云块上,显出了白色的轮廓,有如屋墙受到月光斜射一样。
   “玉轮轧露湿团光”──下雨以后,水气未散,天空充满了很小的水点子。玉轮似的月亮在水气上面辗过,它所发出的一团光都给打湿了。
   以上三句,都是诗人梦里漫游天空所见的景色。
   第四句则写诗人自己进入了月宫。“鸾珮”是雕着鸾凤的玉珮,这里代指仙女。这句是说:在桂花飘香的月宫小路上,诗人和一群仙女遇上了。
   这四句,开头是看见了月亮;转眼就是云雾四合,细雨飘飘;然后又看到云层裂开,月色皎洁;然后诗人飘然走进了月宫;层次分明,步步深入。
   下面四句,又可以分作两段。“*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是写诗人同仙女的谈话。这两句可能就是仙女说出来的。“*尘清水”,换句常见的话就是“沧海桑田”:“三山”原指传说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神山。这里却是指东海上的三座山。它原来有一段典故。葛洪的《神仙传》记载说:仙女麻姑有一回对王方平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日会时略半耳。岂将复为陵陆乎?”这就是说,人间的沧海桑田,变化很快。“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古人往往以为“神仙境界”就是这样,所以诗人以为,人们到了月宫,回过头来看人世,就会看出“千年如走马”的迅速变化了。
   最后两句,是诗人“回头下望人寰处”所见的景色。“齐州”指中国。中国古代分为九州,所以诗人感觉得大地上的九州有如九点“烟尘”。“一泓”等于一汪水,这是形容东海之小如同一杯水打翻了一样。
   以上这四句,诗人尽情驰骋幻想,仿佛他真已飞入月宫,看到大地上的时间流驶和景物的渺小。浪漫主义的色彩是很浓厚的。
   李贺在这首诗里,通过梦游月宫,描写天上仙境,以排遣个人苦闷。天上众多仙女在清幽的环境中,你来我往,过着一种宁静的生活。而俯视人间,时间是那样短促,空间是那样渺小,寄寓了诗人对人事沧桑的深沉感慨,表现出冷眼看待现实的态度。想象丰富,构思奇妙,用比新颖,体现了李贺诗歌变幻怪谲的艺术特色。
  
  
  
  
  
  
  
   (刘逸生)  天上谣
  
  
  
  
  
  
  
   天上谣
  
  
  
  
  
  
  
  
  李贺
   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
   玉宫桂树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缨。
   秦妃卷帘北窗晓,窗前植桐青凤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
   粉霞红绶藕丝裙,青洲步拾兰苕春。
   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诗人游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于是张开想象的翅膀,飞向那美丽的天庭。
   诗共十二句,分成三个部分。开头两句写天河。天河,绚烂多姿,逗人遐想,引导他由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天河在转动,回荡着的流星,泛起缕缕银光。星云似水,沿着“河床”流淌,凝神谛听,仿佛潺潺有声。这些是诗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的所见所感,写实之中揉有一些虚构成分,显示了想象的生发过程。
   中间八句具体描述天庭的景象,陆续展示了四个各自独立的画面。画面之一是:月宫里的桂树花枝招展,香气袭人。仙女们正在采摘桂花,把它装进香囊,挂在衣带上。“花未落”意即“花不落”。仙树不枯,仙花不落,它与尘世的“馨香易销歇,繁华会枯槁”形成鲜明的比照。画面之二是:秦妃当窗眺望晓色。秦妃即弄玉,相传为秦穆公的女儿,嫁给了萧史,学会吹箫。一天,夫妻二人“同随凤飞去”,成了神仙。此时,晨光熹微,弄玉正卷起窗帘,观赏窗外的晨景。窗前的梧桐树上立着一只小巧的青凤。它显然就是当年引导他们夫妇升天的那只神鸟。弄玉升天已有一千余年,而红颜未老。那青凤也娇小如故。时间的推移,没有在她(它)们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这是天庭的神奇之处。然而,天宫岁月也并非毫无变化。它有晨昏之别,仙人也有夙兴夜寐的生活习惯,这些又似与人世无异。画面之三是神奇的耕牧图景。仙人王子晋吹着细长的笙管,驱使神龙翻耕烟云,播种瑶草,多么悠闲自在!画面之四是:穿着艳丽服装的仙女,漫步青洲,寻芳拾翠。青洲是传说中的仙洲,山川秀丽,林木繁密,始终保持着春天的景色。来这儿踏青的仙女,采摘兰花,指顾言谈,十分舒畅。上述各个互不连缀,然而却显得和谐统一的画面,都以仙人活动为主体,以屋宇、花草、龙凤等等为陪衬,突出天上闲适的生活和优美的环境,以与人世相对比。这正是诗歌的命意所在。
   人间怎样呢?末两句用雄浑的笔墨作了概略的点染。在青洲寻芳拾翠的仙女,偶然俯首观望,指点说:羲和驾着日车奔驰,时间过得飞快,东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近又干了,变成陆地,扬起尘土来了。这就是人们所常说的“沧海变桑田”。诗人借助具体的形象,表现了尘世变化之大和变化之速。对比之下,天上那种春光永驻、红颜不老的状况,就显得特别可贵。
   这是一首游仙诗。李贺虚构了一个尽善尽美的仙境,显然有所寄托。诗人心怀壮志而生不逢时,宝贵的青春年华被白白地浪费了,这叫他怎不愤恨不已?“逝将去女,适彼乐士。”(《诗经。魏风。硕鼠》)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正是对当时社会现实和个人境遇不满的曲折表现。
   这首诗想象富丽,具有浓烈的浪漫气息。诗人运用神话传说,创造出种种新奇瑰丽的幻境来。诗中所提到的人物和铺叙的某些情节,都是神话传说中的内容。但诗人又借助于想象,把它们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具体鲜明,也更加新奇美丽。象“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不仅使王子吹的笙有形可见,而且鲜明地展示了“龙耕”的美妙境界。这是诗人幻想的产物,却又是某种实体的反照。诗人写子虚乌有的幻境,实际是把世间的人情物态涂上神奇的色彩。例如兰桂芬芳,与人间无异;而桂花不落,兰花常开,却又是天上特有的景象;仙妾采香,秦妃卷帘,她们的神情举止与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仙妾采摘的是月宫里不落的桂花,秦妃身边有娇小的青凤相伴,而且她(它)们都永不衰老,这又充满神话色彩。诗人运用这种手法,巧妙地把神和人结合起来,把理想和现实结合起来,使抽象的理想成为可以观照的物象,因而显得深刻隽永,而又有生气灌注。这首诗,全诗十二句,句句都有物象可见,诗人用精心选择的动词把某些物象联系起来,使之构成情节,并且分别组合为六个不同的画面。它们虽无明显的连缀迹象,但彼此色调谐和,气韵相通。这种“合而若离,离而实合”的结构方式显得异常奇妙。
   诗歌首尾起落较大。开头二句是诗人仰望星空所得的印象,结末二句则是仙人俯视尘寰所见的情景。前者从现实世界进入幻想世界,后者又从幻想世界回到现实世界,一起一落,首尾相接,浑然一体。
   诗的题目是《天上谣》,“谣,声逍遥也。”意即用韵比较自由,声音富于变化,吟诵起来,轻快优美。这首诗的脚韵换了三次,平仄交互,时清时浊。各句平仄的排列有的整饬,有的参差错落,变化颇大,这种于参差中见整饬的韵律安排,显得雄峻铿锵。
  
  
  
  
  
  
  
   (朱世英)  浩歌
  
  
  
  
  
  
  
   浩歌
  
  
  
  
  
  
  
  
  李贺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春晴之日,李贺随同朋友们骑马来到郊外游览。眼前山含秀气,水泛新绿,桃花攒簇如火,柳枝摇曳似烟。诗人在悦目赏心之余,不禁神驰物外,感慨万端。从秀丽的山姿水态,想到它们难免发生沧海桑田的变化;从娇艳的红桃绿柳想到人生的短暂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长,一者慨叹年命难久。诗歌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特殊的境遇和情怀。
   诗题《浩歌》本于《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浩歌”是大声唱歌的意思。一般说来,写作这样的诗宜从叙事写景入手。但诗人不屑于蹈袭故常,偏从虚处落笔,一开始就把想象的世界展现在读者面前:“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幻象纷呈,雄奇诡谲,却又把沧海桑田的“意”婉曲而又鲜明地表达出来了。宋人刘辰翁评这首诗说:“从‘南风’一句便不可及,佚荡宛转,真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谷集注解定本》)诗人用豪放的笔触,雄奇的景象,抒发自己凄伤的情怀,真是既“佚荡”,又“宛转”,字里行间充溢着一种惊世骇俗的英气,所谓“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这种非凡的气度。
   三、四两句,一写仙界,一写尘世。传说王母种的桃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生实”。彭祖和巫咸则是世间寿命最长的人。当王母的桃树开花千遍的时候,彭祖和巫咸也不知死了多少次了。两相比照,见出生命的短促。长寿的彭祖和巫咸尚且不能久留人世,何况我们这些寻常之辈呢!这里有两个对比:一是把仙人与凡人相比,一是把凡人中的长寿者与普通人相比。前者见于字面,后者意在言外。这样层层比照、烘托,“人生几何”的命意更加显豁。
   五至八句写春游时的情景,用的是反衬手法。先着力烘托春游的盛况。“青毛”句写马。马的毛色青白相同,构成钱形花纹的名叫“连钱骢”,是为名贵之马。骑在这样的马上,饱览四周的景色,真是惬意极了。初春的杨柳笼含淡淡的烟霭。眼前的一切是那么柔美,那么逗人遐想。后来大家下马休憩,纵酒放歌,欢快之至!而当歌女手捧金杯前来殷勤劝酒的时候,诗人却沉浸在冥思苦想之中了。他想到春光易老,自己的青春年华也将逝如流水。“神血未凝身问谁”描述的正是这样一种意绪。“神血未凝”即精神和血肉不能长期凝聚,它是生命短促的婉曲说法。“身问谁”是“身向谁”的意思。全句的大意是韶光易逝而知已难逢,自己的才能和抱负何时方能施展?等到神血两离,生命终结,一切都将化为乌有,那是多么可怕而又痛心的事啊!
   接着诗歌又由抑转扬,借古讽今,指摘时弊,抒发愤世嫉俗的情怀。“丁都护”或者象王琦所说,实有其人,并且是这次郊游宴乐的参与者(见《李长吉歌诗汇解》);或者当时有“丁都护嗜酒”的传说,诗人借以表达劝戒之意。“不须浪饮丁都护”,既是劝人,也是戒己,意思是不要因为自己怀才不遇就浪饮求醉,而应当面向现实,认识到世道沦落,英雄不受重用乃势所必然,不足为怪。诗人愈是这样自宽自慰,愤激之情就愈显得浓烈深沉。“世上”句中“无主”的“主”,影射人主,亦即当时的皇帝,以发泄对朝*的不满。“买丝”云云,与其说是敬慕和怀念平原君,毋宁说是抨击昏庸无道、埋没人才的当权者。表面写“爱”,实际写“恨”,恨自己没有机会施展才能和抱负,以致虚掷了*金般的青春年华。
   结束四句的内容与前面各个部分都有联系,具有一定的概括性。“玉蟾蜍”是古代的一种漏壶。铜壶滴漏,声音幽细,用“咽”字来表现它,十分准确。另外,诗人感时伤遇,悲抑万端,这种内在的思想感情也借助“咽”字曲曲传出,更是传神。“卫娘”原指卫后。传说她发多而美,深得汉武帝的宠爱。这里的“卫娘”代指妙龄女子,或即侑酒歌女。全句的意思是:别看她现在黑发如云,美不可言,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满头黑发会渐渐变白变少,直至无法梳理。它通过具体的形象,揭示了“红颜易老”的无情规律。末二句急转直下,表示要及时行乐。“羞见秋眉换新绿”有两层意思:一是不要辜负眼前这位侑酒歌女的深情厚意;二是不愿让自己的青春年华白白流逝。既然世上没有象平原君那样识才爱士的贤哲,又何必作建功立业的非非之想。如今面对歌女、美酒、宝马、娇春,就纵情开怀畅饮吧。一个年方二十的男儿,正值风华正茂之时,怎能这般局促偃蹇!很显然,这种及时行乐的思想,是从愤世嫉俗的感情派生出来的,是对黑暗现实发出的悲愤控诉。
   这首畅叙胸臆的诗篇,造语奇,造境也奇,使人感到耳目一新。诗人骑马踏青,面对大好的春光,本应产生舒适欢畅的感受。
   但偏偏就在此时,一种与外界景物格格不入的忧伤情绪象云雾般在心头冉冉升起。这种把欢乐和哀怨、明丽和幽冷等等矛盾着的因素糅合起来的现象,在李贺的诗歌里是屡见不鲜的,它使诗歌更具有神奇的魅力。此诗在结构上完全摆脱了由物起兴、以事牵情的程式。它先写“兴”,写由景物引起的神奇幻象。接着写春游,色彩秾艳,气韵沉酣,与前面的幻觉境界迥然不同,但又是产生那种幻觉的物质基础。诗人故意颠倒它们的先后次序,造成悲抑的气氛和起落的形势。
   后面从“神血”句起都是抒发身世之悲的笔墨。它们与开头相适应,有力地表达了悲愤的情怀。全诗活而不乱,粘而不滞,行文的回环曲折与感情的起落变化相适应,迷离浑化,达到了艺术上完美的统一。
  
  
  
  
  
  
  
   (朱世英)  秋来
  
  
  
  
  
  
  
   秋来
  
  
  
  
  
  
  
  
  李贺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吊书客。
   秋坟*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本篇写秋天来临时诗人的愁苦情怀。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这原是古往今来有才智之士的共同感慨。诗人对于时光的流逝表现了特异的敏感,以致秋风吹落梧桐树叶子的声音也使他惊心动魄,无限悲苦。这时,残灯照壁,又听得墙脚边络纬哀鸣;那鸣声,听来仿佛是在织着寒天的布,提醒人们秋深天寒,岁月将暮。诗开头一、二句点出“秋来”,抒发由此而引出的由“惊”转“苦”的感受,首句“惊心”说明诗人心里震动的强烈。第二句“啼寒素”,这个寒字,既指岁寒,更指听络纬啼声时的心寒。在感情上直承上句的“惊”与“苦”。
   这一、二两句是全诗的引子。一个“苦”字给全诗定下了基调,笼罩以下六句。“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上句正面提问,下句反面补足。面对衰灯,耳听秋声,诗人感慨万端,我们仿佛听到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自己写下的这些呕心呖血的诗篇,又有谁来赏识而不致让蠹鱼白白地蛀蚀成粉末呢?”情调感伤,与首句的“苦”字相呼应。
   五、六句紧接上面两句的意思。诗人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深深为世无知音、英雄无主的忧愤愁思所缠绕折磨,似乎九曲回肠都要拉成直的了。诗人痛苦地思索着,思索着,在衰灯明灭之中,仿佛看到赏识自己的知音就在眼前,在洒窗冷雨的淅沥声中,一位古代诗人的“香*”前来吊问我这个“书客”来了。这两句,诗人的心情极其沉痛,用笔又极其诡谲多姿。习惯上以“肠回”、“肠断”表示悲痛欲绝的感情,李贺却一空依傍,自铸新词,采用“肠直”的说法,愁思萦绕心头,把纡曲百结的心肠牵直,形象地写出了诗人愁思的深重、强烈,可见他用语的新奇。凭吊之事只见于生者之于死者,他却反过来说**前来凭吊自己这个不幸的生者,更是石破天惊的诗中奇笔。
   “雨冷香*吊书客”,诗人画出了一幅多么凄清幽冷的画面,而且有画外音,在风雨淋涔之中,仿佛隐隐约约听到秋坟中的**,在唱着鲍照当年抒发“长恨”的诗,他的遗恨就象苌弘的碧血那样永远难以消释!表面上是说鲍照,实际上则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的块垒。志士才人怀才不遇,正是千古同恨!
   此诗上半篇采用的是习见的由景入情的写法,下半篇则是全诗最有光彩的部分。“思牵今夜肠应直”,在牵肠情思的引发下,一个又一个恍惚迷离的幻象在眼前频频浮现,创造出了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以幻象写真情的独特境界。诗人深广的悲愤与瑰丽奇特的艺术形象之间达到了极其和谐的统一。在用韵上,后半篇也与前半篇不同。前半篇虽然悲苦、哀怨,但还能长歌当哭,痛痛快快地唱出,因而所选用的韵字正好是声调悠长、切合抒写哀怨之情的去声字“素”与“蠹”。至后半篇,与抒写伤痛已极的感情相适应,韵脚也由哀怨、悠长的去声字一变而为抑郁短促的入声字“客”与“碧”。
   这是一首著名的“*”诗,其实,诗所要表现的并不是“*”,而是抒情诗人的自我形象。香*来吊、*唱鲍诗、恨血化碧等等形象出现,主要是为了表现诗人抑郁未伸的情怀。诗人在人世间找不到知音,只能在阴冥世界寻求同调,不亦悲乎!
  
  
  
  
  
  
  
   (陈志明)  秦王饮酒
  
  
  
  
  
  
  
  秦王饮酒
  
  
  
  
  
  
  
  
  李贺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
   龙头泻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
   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
   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娥跌舞千年觥。
   仙人烛树蜡烟轻,青琴醉眼泪泓泓。
   这首诗是李贺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唐诗宝库中一颗散发出异彩的明珠。
   李贺写诗,题旨多在“笔墨蹊径”之外。他写古人古事,大多用以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或借以表达自己郁闷的情怀和隐微的意绪。没有现实意义的咏古之作,在他的集子里是很难找到的。这首诗题为《秦王饮酒》,却“无一语用秦国故事”(王琦《李长吉诗歌汇解》),因而可以判定它写的不是秦始皇。诗共十五句,分成两个部分,前面四句写武功,后面十一句写饮酒,可见重点放在饮酒上。诗人笔下的饮酒场面是“恣饮沉湎,歌舞杂沓,不卜昼夜”(姚文燮《昌谷集注》)。诗中的秦王既勇武豪雄,战功显赫,又沉湎于歌舞宴乐,过着腐朽的生活,是一位功与过都比较突出的君主。唐德宗李适正是这样的人。他即位以前,曾以兵马元帅的身分平定史朝义之乱,又以关内元帅的头衔出镇咸阳,抗击吐蕃。即位后,见祸乱已平,国家安泰,便纵情享乐。这首诗是借写秦始皇的恣饮沉湎,隐含对德宗的讽喻之意。
   前四句写秦王的威仪和他的武功,笔墨经济,形象鲜明生动。首句的“骑虎”二字极富表现力。虎为百兽之王,生性凶猛,体态威严,秦王骑着它周游各地,谁不望而生畏?它把抽象的、难于捉摸的“威”变成具体的浮雕般的形象,使之深深地铭刻在读者的脑子里。次句借用“剑光”显示秦王勇武威严的身姿,十分传神,却又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无形迹可求。“剑光照天天自碧”,运用夸张手法,开拓了境界,使之与首句中的“游八极”相称。第三句“羲和敲日玻璃声”,注家有的解释为“日月顺行,天下安平之意”;有的说是形容秦王威力大,“直如羲和之可以驱策白日”。羲和,御日车的神。因为秦王剑光照天,天都为之改容,羲和畏惧秦王的剑光,惊惶地“敲日”逃跑了。第四句正面写秦王的武功。由于秦王勇武绝伦,威力无比,战火扑灭了,劫灰荡尽了,四海之内呈现出一片升平的景象。
   天下太平,秦王洋洋得意,不再励精图治,而是沉湎于声歌宴乐之中,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从第五句起都是描写秦王寻欢作乐的笔墨。“龙头泻酒邀酒星”极言酒喝得多。一个“泻”字,写出了酒流如注的样子;一个“邀”字,写出了主人的殷勤。“金槽琵琶夜枨枨”形容乐器精良,声音优美:“洞庭雨脚来吹笙”描述笙的吹奏声飘忽幽冷,绵延不绝。“酒酣喝月使倒行”是神来之笔,有情有景,醉态可掬,气势凌人。这位秦王饮酒作乐,闹了一夜,还不满足。他试图喝月倒行,阻止白昼的到来,以便让他尽情享乐,作无休无止的长夜之饮。这既是显示他的威力,又是揭示他的暴戾恣睢。
   “银云栉栉瑶殿明,宫门掌事报一更”。五更已过,空中的云彩变白了,天已经亮了,大殿里外通明。掌管内外宫门的人深知秦王的心意,出于讨好,也是出于畏惧,谎报才至一更。过去的本子都作“一更”,清吕种玉《言鲭》引作“六更”,“六更”似太直,不如“一更”含义丰富深刻,具有讽刺意味。尽管天已大亮,饮宴并未停止,衣香清浅,烛树烟轻,场面仍是那样的豪华绮丽,然而歌女歌声娇弱,舞伎舞步踉跄,妃嫔泪眼泓泓,都早已不堪驱使了。在秦王的威严之下,她们只得强打着精神奉觞上寿。“青琴醉眼泪泓泓”,诗歌以冷语作结,气氛为之一变,显得跌宕生姿,含蓄地表达了惋惜、哀怨、讥诮等等复杂的思想感情,使读者感到余意无穷。
  
  
  
  
  
  
  
   (朱世英)  南园十三首(其一)
  
  
  
  
  
  
  南园十三首(其一)
  
  
  
  
  
  
  
  
  李贺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
   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
   《南园十三首》是李贺辞官回乡居住昌谷家中所作。南园与《昌谷北园新笋四首》提到的“北园”同为诗人的家园。这组诗为了解、研究李贺居乡期间的思想和生活提供了第一手资料,因而十分可贵。
   这是一首描摹南园景色、慨叹春暮花落的小诗。前两句写花开。春回大地,南园百花竞放,艳丽多姿。首句的“花枝”指木本花卉,“草蔓”指草本花卉,“花枝草蔓”概括了园内所有的花。其中“花枝”高昂,“草蔓”低垂,一者刚劲,一者柔婉,参差错落,姿态万千。李贺写诗构思精巧,包孕密致,于此可见一斑。次句“小白长红”写花的颜色,意思是红的多,白的少。“越女腮”是由此产生的联想,把娇艳的鲜花比作越地美女的面颊,赋予物以某种人的素质,从而显得格外精神。
   后两句写花落。日中花开,眼前一片姹紫嫣红,真是美不胜收。可是好景不长,到了“日暮”,百花凋零,落红满地。“可怜”二字表达了诗人无限惋惜的深情。是惜花、惜春,也是自伤自悼。李贺当时不过二十来岁,正是年青有为的时期,却不为当局所重用,犹如花盛开时无人欣赏。想到红颜难久,容华易谢,不免悲从中来。“落花不再春”,待到花残人老,就再也无法恢复旧日的容颜和生气。末句用拟人的手法写花落时身不由已的状态。“嫁与春风不用媒”,委身于春风,不须媒人作合,没有任何阻拦,好象两厢情愿。其实,花何尝愿意离开本枝,随风飘零,只为盛时已过,无力撑持,春风过处,便不由自主地坠落下来。这句的“嫁”字与第二句中的“越女腮”相映照,越发显得悲苦酸辛。当时盛开,颜色鲜丽,宛如西施故乡的美女。而今“出嫁”,已是花残“人老”,非复当时容颜,抚今忆昔,倍增怅惘。结句婉曲深沉,制造了浓烈的悲剧气氛。这首七言绝句,以赋笔为主,兼用比兴手法,清新委婉,风格别具,是不可多得的抒情佳品。
  
  
  
  
  
  
  
   (朱世英)  南园十三首(其五)
  
  
  
  
  
  
  南园十三首(其五)
  
  
  
  
  
  
  
  
  李贺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这首诗由两个设问句组成,顿挫激越,而又直抒胸臆,把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都淋漓酣畅地表达出来了。
   第一个设问是泛问,也是自问,含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豪情。“男儿何不带吴钩”,起句峻急,紧连次句“收取关山五十州”,犹如悬流飞瀑,从高处跌落而下,显得气势磅礴。“带吴钩”指从*的行动,身佩*刀,奔赴疆场,那气概多么豪迈!“收复关山”是从*的目的,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诗人怎甘蛰居乡间,无所作为呢?因而他向往建功立业,报效国家。一、二两句,十四字一气呵成,节奏明快,与诗人那昂扬的意绪和紧迫的心情十分契合。首句“何不”二字极富表现力,它不只构成了特定句式(疑问),而且强调了反诘的语气,增强了诗句传情达意的力量。诗人面对烽火连天、战乱不已的局面,焦急万分,恨不得立即身佩宝刀,奔赴沙场,保卫家邦。“何不”云云,反躬自问,有势在必行之意,又暗示出危急的*情和诗人自己焦虑不安的心境。此外,它还使人感受到诗人那郁积已久的愤懑情怀。李贺是个书生,早就诗名远扬,本可以才学入仕,但这条进身之路被“避父讳”这一封建礼教无情地堵死了,使他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能。“何不”一语,表示实在出于无奈。次句一个“取”字,举重若轻,有破竹之势,生动地表达了诗人急切的救国心愿。然而“收取关山五十州”谈何容易?书生意气,自然成就不了收复关山的大业,而要想摆脱眼前悲凉的处境,又非经历戎马生涯,杀敌建功不可。这一矛盾,突出表现了诗人愤激不平之情。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诗人问道:封侯拜相,绘像凌烟阁的,哪有一个是书生出身?这里诗人又不用陈述句而用设问句,牢骚的意味显得更加浓郁。看起来,诗人是从反面衬托投笔从戎的必要性,实际上是进一步抒发了怀才不遇的愤激情怀。由昂扬激越转入沉郁哀怨,既见出反衬的笔法,又见出起伏的节奏,峻急中作回荡之姿。就这样,诗人把自己复杂的思想感情表现在诗歌的节奏里,使读者从节奏的感染中加深对主题的理解、感受。
   李贺《南园》组诗,多就园内外景物讽咏,以写其生活与感情。但此首不借所见发端,却凭空寄慨,于豪情中见愤然之意。盖只是同时所作,拉杂汇编,不能以题目限的。
  
  
  
  
  
  
  
   (朱世英)  南园十三首(其六)
  
  
  
  
  
  
  南园十三首(其六)
  
  
  
  
  
  
  
  
  李贺
   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
   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慨叹读书无用、怀才见弃,是这首绝句的命意所在。
   诗的前两句描述艰苦的书斋生活,其中隐隐地流露出怨艾之情。首句说我的青春年华就消磨在这寻章摘句的雕虫小技上了。此句诗意,好象有点自卑自贱,颇耐人寻绎。李贺向以文才自负,曾把自己比作“汉剑”,“自言汉剑当飞去”(《出城寄权璩、杨敬之》),抱负远大。可是,现实无情,使他处于“天荒地老无人识”(《致酒行》)的境地。“雕虫”之词出于李贺笔下,显然是愤激之辞。句中的“老”字用作动词,有终老纸笔之间的意思,包含着无限的辛酸。
   次句用白描手法显现自己刻苦读书、发奋写作的情状:一弯残月,低映檐前,抬头望去,象是当帘挂着的玉弓;天将破晓,而自己还在孜孜不倦地琢句谋篇。这里,诗人惨淡苦吟的精神和他那只有残月作伴的落寞悲凉的处境形成鲜明的比照,暗示性很强。
   读书为何无用?有才学为何不能见用于世?三、四句遒劲悲怆,把个人遭遇和国家命运联系起来,揭示了造成内心痛苦的社会根源,表达了郁积已久的忧愤情怀。“辽海”指东北边境,即唐河北道属地。从元和四年()到元和七年,这一带割据势力先后发生兵变,全然无视朝廷的*令。唐宪宗曾多次派兵讨伐,屡战屡败,弄得天下疲惫,而藩镇割据的局面依然如故。国家多难,民不聊生,这是诗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一;由于战乱不已,朝廷重用武士,轻视儒生,以致斯文沦落,这是诗人所以要痛哭流涕的原因之二。末句的“文章”指代文士,实即作者自己。“哭秋风”不是一般的悲秋,而是感伤时事、哀悼穷途的文士之悲。此与屈原的“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鱼葺鳞以自别兮,蛟龙隐其文章”(《九章。悲回风》)颇有相似之处。时暗君昏则文章不显,这正是屈原之所以“悲回风”(按:“回风”即秋风)、李贺之所以“哭秋风”的真正原因。
   这首诗比较含蓄深沉,在表现方法上也显得灵活多变。首句叙事兼言情,满腹牢骚通过一个“老”字倾吐出来,炼字的功夫极深。次句写景,亦即叙事、言情,它与首句相照应,活画出诗人勤奋的书斋生活和苦闷的内心世界。“玉弓”一词,暗点兵象,为“辽海”二句伏线,牵丝带笔,曲曲相关,见出文心之细。第三句只点明时间和地点,不言事(战事)而事自明,颇具含蓄之致。三、四两句若即若离,似断实续,结构得非常精巧;诗人用隐晦曲折的手法揭示了造成斯文沦落的社会根源,从而深化了主题,加强了诗歌的感染力量。
  
  
  
  
  
  
  
   (朱世英)  南园十三首(其七)
  
  
  
  
  
  
  南园十三首(其七)
  
  
  
  
  
  
  
  
  李贺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这是一首述怀之作。前两句写古人,暗示前车可鉴;后两句写自己,宣称要弃文习武,易辙而行。
   首句描述司马相如穷愁潦倒的境况。这位大辞赋家才气纵横,早年因景帝“不好辞赋”,长期沉沦下僚,后依梁孝王,厕身门下,过着闲散无聊的生活。梁孝王死后,他回到故乡成都,家徒四壁,穷窘不堪。(见《汉书。司马相如传》)“空舍”,正是这种情况的写照。李贺以司马相如自况,出于自负,更出于自悲。次句写东方朔。这也是一位很有才能的人,他见世道险恶,在宫廷中,常以开玩笑的形式进行讽谏,以避免直言悖上。结果汉武帝只把他当作俳优看待,而在*治上不予信任。有才能而不得施展,诙谐取容,怵惕终生,东方朔的遭遇是斯文沦丧的又一个例证。诗人回顾历史,瞻望前程,不免感到茫然。
   三、四句直接披露怀抱,表示要弃文习武。既然历来斯文沦丧,学文无用,倒不如买柄利剑去访求名师,学习武艺,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诗人表面显得很冷静,觉得还有路可走,其实这是他在屡受挫折,看透了险恶世道之后发出的哀叹。李贺的*治理想并不在于兵戈治国,而是礼乐兴邦。弃文习武的违心之言,只不过是反映理想幻灭时痛苦而绝望的反常心理。
   这首诗,把自己和前人揉合在一起,把历史和现实揉合在一起,把论世和述怀揉合在一起,结构新奇巧妙。诗歌多处用典。或引用古人古事据以论世,或引用神话传说借以述怀。前者是因,后者是果,四句一气呵成,语意连贯,所用的典故都以各自显现的形象融入整个画面之中,无今无古,无我无他,显得浑化蕴藉,使人有讽咏不尽之意。
  
  
  
  
  
  
  
   (朱世英)  南园十三首(其十三)
  
  
  
  
  
   南园十三首(其十三)
  
  
  
  
  
  
  
  
  李贺
   小树开朝径,长茸湿夜烟。
   柳花惊雪浦,麦雨涨溪田。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悬。
   沙头敲石火,烧竹照渔船。
   这是一首诗,也是一幅画。诗人以诗作画,采用移步换形的方法,就象绘制动画片那样,描绘出南园一带从早到晚的水色山光,旖旎动人。
   首二句写晨景。夜雾逐渐消散,一条蜿蜒于绿树丛中的羊肠小道随着天色转明而豁然开朗。路边的蒙茸细草沾满了露水,湿漉漉的,分外苍翠可爱。诗歌开头从林间小路落笔,然后由此及彼,依次点染。显然,它展示的是诗人清晨出游时观察所得的印象。
   三、四句写白昼的景色。诗人由幽静、逼仄的林间小道来到空旷的溪水旁边。这时风和日暖,晨露已晞,柳絮纷纷扬扬,飘落在溪边的浅滩上,白花花的一片,象是铺了一层雪。阳春三月,莺飞草长,诗人沿途所见多是绿的树,绿的草,绿的田园。到了这里,眼前忽地出现一片银白色,不禁大为惊奇。惊定之后,也就尽情欣赏起这似雪非雪的奇异景象来。
   诗人观赏了“雪浦”之后,把视线移向溪水和它两岸的田垅。因为不久前下过一场透雨,溪水上涨了,田里的水也平平满满的。春水丰足是喜人的景象,它预示着将会有一个好的年景。
   前四句,都是表现自然景物,只有第三句中的“惊”字写人,透露出“诗中有人”,有人的观感,有人的情思。这种观感和情思把诗歌所展示的各种各样的自然景物融成一片。
   后四句写夜晚的景色。五、六两句对仗工切,揉磨入细。“古刹疏钟度”写声,“遥岚破月悬”写色,其中“古刹”和“遥岚”一实一虚,迥然不同,然而又都含有“远”的意思。谓之“古刹”,说明建造时间已很久长;称作“遥岚”,表示山与人相距甚为遥远。两两比照、映衬,融入和谐统一的画面之中,便觉自然真切,意境遥深。
   末二句写船家夜渔的情景。在山村滩多水浅的小河边,夜间渔人用竹枝扎成火把照明,鱼一见光亮,就慢慢靠近,愣头愣脑地听人摆弄。“沙头敲石火”描写捕鱼人在河滩击石取火,“烧竹照渔船”紧接上句,交代击石取火是为了替渔船照明。尽管并没有直接提到打鱼的事,但字句之间已作了暗示,让读者通过想象予以补充。
   这首诗前六句主要描摹自然景物,运笔精细,力求形肖神似,象是严谨密致的工笔山水画。末二句正面写人的活动,用墨省俭,重在写意,犹如轻松淡雅的风俗画。两者相搭配,相映衬,情景十分动人。而且诗中的山岚、溪水、古刹、渔船,乃至一草一木都显得寥萧淡泊,有世外之意。想来是诗人的情致渗透到作品的形象里,从而构成这样一种特殊的意蕴,反映了诗人“老去溪头作钓翁”(《南园》其十)的归隐之情。当然,这不过是他仕进绝望的痛苦的另一种表现罢了。
  
  
  
  
  
  
  
   (朱世英)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李贺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据朱自清《李贺年谱》推测这首诗大约是元和八年(),李贺因病辞去奉礼郎职务,由京赴洛,途中所作。其时,诗人“百感交并,故作非非想,寄其悲于金铜仙人耳”。
   诗中的金铜仙人临去时“潸然泪下”表达的主要是亡国之恸。此诗写作时间距唐王朝的覆灭()尚有九十余年,诗人何以产生兴亡之感呢?这要联系当时的社会状况以及诗人的境遇来理解、体味。自从天宝末年爆发安史之乱以后,唐王朝一蹶不振。宪宗虽号称“中兴之主”,但实际上他在位期间,藩镇叛乱此伏彼起,西北边陲烽火屡惊,国土沦丧,疮痍满目,民不聊生。诗人那“唐诸王孙”的贵族之家也早已没落衰微。面对这严酷的现实,诗人的心情很不平静,急盼着建立功业,重振国威,同时光耀门楣,恢复宗室的地位。却不料进京以后,到处碰壁,仕进无望,报国无门,最后不得不含愤离去。《金铜仙人辞汉歌》所抒发的正是这样一种交织着家国之痛和身世之悲的凝重感情。
   诗共十二句,大体可分成三个部分。前四句慨叹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汉武帝当日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不老。结果,还是象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倏然离去,留下的不过是茂陵荒冢而已。尽管他在世时威风无比,称得上是一代天骄,可是,“夜闻马嘶晓天迹”,在无穷无尽的历史长河里,他不过是偶然一现的泡影而已。诗中直呼汉武帝为“刘郎”,表现了李贺傲兀不羁的性格和不受封建等级观念束缚的可贵精神。
   “夜闻”句承上启下,用夸张的手法显示生命短暂,世事无常。它是上句的补充,使“秋风客”的形象更加鲜明、丰满,也为下句展示悲凉幽冷的环境气氛作了必要的铺垫。汉武帝在世时,宫殿内外,车马喧阗。如今物是人非,画栏内高大的桂树依旧花繁叶茂,香气飘逸,三十六宫却早空空如也,惨绿色的苔藓布满各处,荒凉冷落的面貌令人目不忍睹。
   以上所写是金铜仙人的“观感”。金铜仙人是汉武帝建造的,矗立在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三辅故事》),异常雄伟。魏明帝景初元年(),它被拆离汉宫,运往洛阳,后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习凿齿《汉晋春秋》说:“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贺故意去掉史书上“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三国志》注引《魏略》)的情节,而将“金狄或泣”的神奇传说加以发挥,并在金铜仙人身上注入自己的思想感情。这样,物和人、历史和现实便融为一体,从而幻化出美丽动人的艺术境界来。
   中间四句用拟人法写金铜仙人初离汉宫时的凄婉情态。金铜仙人是刘汉王朝由昌盛到衰亡的“见证人”,眼前发生的沧桑巨变早已使他感慨万端,神惨色凄。而今自己又被魏官强行拆离汉宫,此时此刻,兴亡的感触和离别的情怀一齐涌上心头。“魏官”二句,从客观上烘托金铜人依依不忍离去的心情。“指千里”言道路遥远。从长安迁往洛阳,千里迢迢,远行之苦加上远离之悲,实在教人不堪忍受。“东关”句言气候恶劣。此时关东霜风凄紧,直射眸子,不仅眼为之“酸”,亦且心为之“酸”。它含有“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的意味,表现出对汉宫、对长安的深切依恋之情。句中“酸”、“射”二字,新奇巧妙而又浑厚凝重。特别是“酸”字,通过金铜仙人的主观感受,把彼时彼地风的尖利、寒冷、惨烈等情形,生动地显现出来。这里,主观的情和客观的物已完全揉合在一起,含义极为丰富。
   诗人时而正面摹写铜人的神态,时而又从侧面落笔,描绘铜人四周的景物,给它们涂上一层忧伤的色调。两种手法交互运用,使诗意开阖动荡,变幻多姿,而又始终围绕着一个“愁”字,于参差中见整饬,色调统一,题旨鲜明。“魏官”二句,侧重描写客体,“空将”二句则改写主体,用第一人称,直接抒发金铜仙人当时的思想感情:在魏官的驱使下离别汉宫,作千里之行。伴随着“我”的唯有天上旧时的明月而已。事情发生在三国时期而称月为“汉月”,它抒发的显然是一种怀旧的感情,正如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所诠释的:“因革之间,万象为之一变,而月体始终不变,仍似旧时,故称‘汉月’。”金铜仙人亲身感受过武帝的爱抚,亲眼看到过当日繁荣昌盛的景象。对于故主,他十分怀念,对于故宫,也有着深厚的感情。而今坐在魏官牵引的车子上,渐行渐远,眼前熟悉而又荒凉的宫殿即将隐匿不见,抚今忆昔,不禁潸然泪下。“忆君”句中“泪如铅水”,比喻奇妙非凡,绘声绘色地写出了金铜仙人当时悲痛的形容──泪水涔涔,落地有声。这种感怀旧事、恨别伤离的神情与人无异,是“人性”的表现,而“铅水”一词又与铜人的身份相适应,婉曲地显示了他的“物性”。这些巧妙的表现手法,成功地塑造出金铜仙人这样一个物而人、物而神,独一无二,奇特而又生动的艺术形象来。
   末四句写出城后途中的情景。此番离去,正值月冷风凄,城外的“咸阳道”和城内的“三十六宫”一样,呈现出一派萧瑟悲凉的景象。这时送客的唯有路边的“衰兰”,而同行的旧时相识也只有手中的承露盘而已。“衰兰”一语写形兼写情,而以写情为主。兰花之所以衰枯,不只因为秋风肃杀,对它无情摧残,更是愁苦的情怀直接造成。这里用衰兰的愁映衬金铜仙人的愁,亦即作者本人的愁,它比《开愁歌》中的“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更加婉曲,也更为新奇。
   兰花的衰枯是情使之然。凡是有情之物都会衰老枯谢。别看苍天日出月没,光景常新,终古不变。假若它有情的话,也照样会衰老。“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一句设想奇伟,司马光称为“奇绝无对”。它有力地烘托了金铜仙人(实即作者自己)艰难的处境和凄苦的情怀,意境辽阔高远,感情执着深沉,真是千古名句。
   尾联进一步描述金铜仙人恨别伤离的情绪。他不忍离去,却又不得不离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故都越来越远。这时,望着天空中荒凉的月色,听着那越来越小的渭水流淌声,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渭城”句从对面落笔,用“波声小”反衬出铜人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方面波声渺远,另一方面,道阻且长。它借助于事物的声音和形态,委婉而深沉地表现出金铜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离别情怀,而这正是当日诗人在仕进无望、被迫离开长安时的心境。
   这首诗是李贺的代表作品之一。它设想奇创,而又深沉感人;形象鲜明而又变幻多姿。怨愤之情溢于言外,却并无怒目圆睁、气峻难平的表现。遣词造句奇峭而又妥帖,刚柔相济,恨爱互生,参差错落而又整饬绵密。这确是一首既有独特风格,而又诸美同臻的诗作,在李贺的集子里,也找不出几首类似的作品来。
  
  
  
  
  
  
  
   (朱世英)  马诗二十三首(其四)
  
  
  
  
  
   马诗二十三首(其四)
  
  
  
  
  
  
  
  
  李贺
   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这首诗写马的素质好,但遭遇不好。用拟物的手法写人,写自己,是一种“借题发挥”的婉曲写法。
   首句开门见山,直言本意,肯定并且强调诗歌所表现的是一匹非同寻常的好马。起句平直,实在没有多少诗味。
   次句“房星本是星”,乍看起来象是重复第一句的意思。“房星”指马,句谓房星原是天上的星宿,也就是说这匹马本不是尘世间的凡物。如果这句的含义仅限于此,与首句几乎一模一样,那就犯了重沓的毛病。诗只四句,首句平平,次句又作了一次重复,那么这首诗就有一半索然无味,没有价值。但如细细咀嚼,便会发现第二句别有新意,只是意在言外,比较隐晦曲折。《晋书。天文志》中有这样一段话:“房四星,亦曰天驷,为天马,主车驾。房星明,则王者明。”它把“房星”和“王者”直接联系起来,就是说马的处境如何与王者的明暗、国家的治乱息息相关。既然马的素质好遭遇不好,那么,王者不明,*事不理的状况就不言可喻了。这是一种“渗透法”,通过曲折引申,使它所表达的实际意义远远超过字面的含义。
   三、四句写马的形态和素质。如果说前二句主要是判断和推理,缺乏鲜明生动的形象,那么,后二句恰恰相反,它们绘声绘影,完全借助形象表情达意。李贺写诗,善于捕捉形象,“状难见之景如在目前”,这两句就是突出的例子。“瘦骨”写形,表现马的处境:“铜声”写质,反映马的素质。这匹马瘦骨嶙嶙,显然境遇不好。在常人的眼里,它不过是匹筋疲力尽的凡马,只有真正爱马并且善于相马的人,才不把它当作凡马看待。“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尽管它境遇恶劣,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却仍然骨带铜声。“铜声”二字,读来浑厚凝重,有立体感。它所包含的意思也很丰富:铜声悦耳,表明器质精良,从而生动地显示了这匹马骨力坚劲的美好素质,使内在的东西外现为可闻、可见、可感、可知的物象。“素质”原很抽象,“声音”也比较难于捉摸,它们都是“虚”的东西。以虚写虚,而又要化虚为实,的确很不容易,而诗人只用了短短五个字就做到了,形象化技法之高妙,可说已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尤其可贵的是,诗歌通过写马,创造出物我两契的深远意境。诗人怀才不遇,景况凄凉,恰似这匹瘦马。他写马,不过是婉曲地表达出郁积心中的怨愤之情。
  
  
  
  
  
  
  
   (朱世英)  马诗二十三首(其五)
  
  
  
  
  
   马诗二十三首(其五)
  
  
  
  
  
  
  
  
  李贺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马诗》是通过咏马、赞马或慨叹马的命运,来表现志士的奇才异质、远大抱负及不遇于时的感慨与愤懑,其表现方法属比体。而此诗在比兴手法运用上却特有意味。
   一、二句展现出一片富于特色的边疆战场景色,乍看是运用赋法:连绵的燕山山岭上,一弯明月当空;平沙万里,在月光下象铺上一层白皑皑的霜雪。这幅战场景色,一般人也许只觉悲凉肃杀,但对于志在报国之士却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燕山月似钩”与“晓月当帘挂玉弓”(《南园》其六)匠心正同,“钩”是一种弯刀,与“玉弓”均属武器,从明晃晃的月牙联想到武器的形象,也就含有思战斗之意。作者所处的贞元、元和之际,正是藩镇极为跋扈的时代,而“燕山”暗示的幽州蓟门一带又是藩镇肆虐为时最久、为祸最烈的地带,所以诗意是颇有现实感慨的。思战之意也有针对性。平沙如雪的疆场寒气凛凛,但它是英雄用武之地。所以这两句写景实启后两句的抒情,又具兴义。
   三、四句借马以抒情:什么时候才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秋高气爽的疆场上驰骋,建树功勋呢?《马诗》其一云:“龙背铁连钱,银蹄白踏烟。无人织锦襜,谁为铸金鞭?”“无人织锦襜”二句的慨叹与“何当金络脑”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企盼把良马当作良马对待,以效大用。“金络脑”、“锦襜”、“金鞭”统属贵重鞍具,都是象征马受重用。显然,这是作者热望建功立业而又不被赏识所发出的嘶鸣。
   此诗与《南园(男儿何不带吴钩)》都是写同一种投笔从戎、削平藩镇、为国建功的热切愿望。但《南园》是直抒胸臆,此诗则属寓言体或比体。直抒胸臆,较为痛快淋漓;而用比体,则觉婉曲耐味。而诗的一、二句中,以雪喻沙,以钩喻月,也是比;从一个富有特征性的景色写起以引出抒情,又是兴。短短二十字中,比中见兴,兴中有比,大大丰富了诗的表现力。从句法上看,后二句一气呵成,以“何当”领起作设问,强烈传出无限企盼意,且有唱叹味;而“踏清秋”三字,声调铿锵,词语搭配新奇,盖“清秋”草*马肥,正好驰驱,冠以“快走”二字,形象暗示出骏马轻捷矫健的风姿,恰是“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杜甫《房兵曹胡马》)。所以字句的锻炼,也是此诗艺术表现上不可忽略的成功因素。
  
  
  
  
  
  
  
   (周啸天)  马诗二十三首(其二十三)
  
  
  
  
  
  马诗二十三首(其二十三)
  
  
  
  
  
  
  
  
  李贺
   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
   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这是一首耐人玩味的讽刺小品。诗人借古喻今,用诙谐、辛辣的笔墨表现严肃、深刻的主题。
   前二句写汉武帝炼丹求仙的事。武帝一心想长生不老,命方士炼丹砂为*金以服食,耗费了大量钱财。结果怎样呢?所得的不过是一缕紫烟而已。“得”字,看似平常,却极有份量,对炼丹求仙的荒诞行径作了无情的鞭挞和辛辣的嘲讽,深得“一字褒贬”之妙。
   后两句写马,紧扣诗题。“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迫切希望能飞升成仙的汉武帝,不豢养能够“拂云飞”、“捉飘风”的天马,而让不中用的“肉马”充斥马厩。用“肉马”形容马平庸低劣,非常精当。由于是“御马”,吃住条件优越,一个个喂得肥大笨重。这样的马在地面上奔跑都有困难,怎么可以骑着它上天呢!这两句寓意颇深,除暗示武帝求天马上青天的迷梦破灭外,还隐喻当时有才有识之士被弃置不用,而平庸无能之辈,一个个受到拔擢,窃据高位,挤满朝廷。试问:依靠这些人怎么可能使国家蒸蒸日上,实现清明的*治理想?此诗集中地讽刺了当时最高统治者迷信昏庸,所用非人,颖锋内藏,含蕴丰富,而又出之以“嬉笑”,读来使人感到轻松爽快,这在李贺作品中是很少见的。
  
  
  
  
  
  
  
   (朱世英)  老夫采玉歌
  
  
  
  
  
  
  
  老夫采玉歌
  
  
  
  
  
  
  
  
  李贺
   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
   老夫饥寒龙为愁,蓝溪水气无清白。
   夜雨冈头食蓁子,杜鹃口血老夫泪。
   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
   斜山柏风雨如啸,泉脚挂绳青袅袅。
   村寒白屋念娇婴,古台石磴悬肠草。
   这首诗是写采玉民工的艰苦劳动和痛苦心情。唐代长安附近的蓝田县以产玉著名,县西三十里有蓝田山,又名玉山,它的溪水中出产一种名贵的碧玉,叫蓝田碧。但由于山势险峻,开采这种玉石十分困难,民工常常遇到生命危险。《老夫采玉歌》便是以这里为背景。
   首句重叠“采玉”二字,表示采了又采,没完没了地采。“水碧”就是碧玉。头两句是说民工不断地采玉,不过是雕琢成贵妇的首饰,徒然为她们增添一点美色而已。“徒”字表明了诗人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既叹惜人力的徒劳,又批评统治阶级的骄奢,一语双关,很有份量。
   从第三句开始专写一个采玉的老汉。他忍受着饥寒之苦,下溪水采玉,日复一日,就连蓝溪里的龙也被骚扰得不堪其苦,蓝溪的水气也浑浊不清了。“龙为愁”和“水气无清白”都是衬托“老夫饥寒”的,龙犹如此,水犹如此,人何以堪!
   下面两句就“饥寒”二字作进一步的描写:夜雨之中留宿山头,其寒冷可想而知;以榛子充饥,其饥饿可想而知。“夜雨冈头食蓁子”这一句把老夫的悲惨境遇象图画似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力。“杜鹃啼血老夫泪”,是用杜鹃啼血来衬托和比喻老夫泪,充分表现了老夫内心的凄苦。
   七、八句写采玉的民伕经常死在溪水里,好象溪水厌恶生人,必定要致之死地。而那些惨死的民伕,千年后也消不掉对溪水的怨恨。“恨溪水”三字意味深长,正如王琦所说:“夫不恨官吏,而恨溪水,微词也。”(《汇解》)这种写法很委婉,对官府的恨含蓄在字里行间。
   接下来作者描绘了令人惊心动魄的一幕:山崖间,柏林里,风雨如啸;泉水从山崖上流下来形成一条条小瀑布,采玉人身系长绳,从断崖绝壁上悬身入水,只见那绳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着、摆动着。那是多么危险的情景啊!就在这生命攸关的一刹那,采玉老汉看到古台石级上的悬肠草,这草又叫思子蔓,不禁使他想起寒村茅屋中娇弱的儿女,自己一旦丧命,他们将怎样为生呢!
   早于李贺的另一位唐代诗人韦应物写过一首《采玉行》,也是取材于蓝溪采玉的民工生活,诗是这样的:“官府征白丁,言采蓝溪玉。绝岭夜无家,深榛雨中宿。独妇饷粮还,哀哀舍南哭。”对比之下,李贺此篇立意更深,用笔也更锋利,特别是对老夫的心理有很细致的刻画。
   《老夫采玉歌》是李贺少数以现实社会生活为题材的作品之一。它既以现实生活为素材,又富有浪漫主义的奇想。如“龙为愁”“杜鹃口血”,是奇特的艺术联想。“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二句,更是超越常情的想象。这些诗句渲染了浓郁的感情色彩,增添了诗的浪漫情趣,体现了李贺特有的瑰奇艳丽的风格。
   从结构上说,诗一开头就揭露统治阶级强征民工采玉,是为了“琢作步摇徒好色”,语含讥刺。接着写老夫采玉的艰辛,最后写暴风雨中生命危殆的瞬间,他思念儿女的愁苦心情,把诗情推向高潮。这种写法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给读者以深刻难忘的印象,颇见李贺不同凡响的艺术匠心。
  
  
  
  
  
  
  
   (袁行霈)  南山田中行
  
  
  
  
  
  
  
  南山田中行
  
  
  
  
  
  
  
  
  李贺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灯如漆点松花。
   诗人用富于变幻的笔触描绘了这样一幅秋夜田野图:它明丽而又斑驳,清新而又幽冷,使人爱恋,却又叫人忧伤,突出地显示了李贺诗歌的独特风格和意境。
   诗歌开头三句吸收古代民间歌谣起句形式,运用了“三、三、七”句法。连出两个“秋”字,语调明快轻捷;长句连用两个迭音词,一清一浊,有抑有扬,富于节奏感。读后仿佛置身空旷的田野,皓月当空,秋风万里,眼前塘水深碧,耳畔虫声轻细,有声有色,充满诗情画意。
   四、五句写山。山间云绕雾漫,岩石上布满了苔藓,娇弱的红花在冷风中瑟缩着,花瓣上的露水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宛如少女悲啼时的泪珠。写到这里,那幽美清朗的境界蓦然升起一缕淡淡的愁云,然后慢慢向四周铺展,轻纱般笼罩着整个画面,为它增添了一种迷幻的色调。
   六、七句深入一层,写田野景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深秋九月,田里的稻子早就成熟了,枯*的茎叶横七竖八地丫叉着,几只残萤缓缓地在斜伸的田埂上低飞,拖带着暗淡的青白色的光点。
   八、九句再深入一层,展示了幽冷凄清甚至有点阴森可怖的境界: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泉水滴落在沙地上,发出幽咽沉闷的声响,远处的燐火闪烁着绿荧荧的光,象漆那样黝黑发亮,在松树的枝丫间游动,仿佛松花一般。泉水是人们喜爱的东西,看着泉水流淌,听着它发出的声响,会产生轻松欢快的感觉。人们总是爱用“清澈”、“明净”、“淙淙”、“潺潺”、“叮咚”之类的字眼来形容泉水。李贺却选用“滴沙”这样的词语,描摹出此处泉水清幽而又滞涩的形态和声响,富有艺术个性,色调也与整个画面和谐一致。末句描写的景是最幽冷不过的了。“*灯如漆”,阴森森地令人毛骨悚然:“点松花”三字,又多少带有生命的光彩,使读者在承受“*气”重压的同时,又获得某种特殊的美感,有一种幽冷清绝的意趣。
  
  
  
  
  
  
  
   (朱世英)  罗浮山人与葛篇
  
  
  
  
  
  
   罗浮山人与葛篇
  
  
  
  
  
  
  
  
  李贺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工。
   蛇*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诗歌称颂罗浮山人所织的葛布精细光洁,巧夺天工。
   开头二句有“江雨空”、“兰台风”等字眼,象是描述天气,其实不然。“江雨”谓织葛的经线,光丽纤长,空明疏朗,比喻得出奇入妙。“依依”形容雨线排列得整齐贴近,所以“宜织”。以这个副词“宜”字绾连“织”和“雨”,所织的为雨线之意便明白易解。“织”字把罗浮山人同葛联系起来,紧紧地扣住诗题。次句则以“六月兰台风”写出葛布的疏薄凉爽。“雨中”二字承上句来,再一次点明以“江雨”喻葛之意。这种绮丽而离奇的想象,正是李贺诗的本色。
   三、四句运用对比手法,进一步烘托罗浮山人织葛的技术高明。“博罗老仙时出洞”(“时”,一本作“持”),山人不时走出洞来,把织成的葛布拿给前来求取的人。句中的“时”,暗示他织得快,织得好,葛布刚刚断匹就被人拿走,颇有供不应求之势。下句“千岁石床啼*工”就是由此引起的反响。“石床”原指山洞中形状如床的岩石,这里指代山人所用织机。“千岁”,表明时间之久,也暗示功夫之深。姚文燮说:“千岁石床,言非寻常机杼,不惟人力难致,即奇巧如*工,亦为之惊啼不及也。”(《昌谷诗注》)
   五、六两句描述天气炎热,为末二句剪葛为衣作铺垫。诗人写暑热,不提火*的太阳,不提汗流浃背的劳动者,也不提枯焦的禾苗,而是别出心裁地选择了洞蛇和江鱼:“蛇*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蛇洞由于溽暑熏蒸,*气不散,以致愈来愈浓,凝结成水滴似的东西,粘糊糊的,整个洞堂都布满了。洞里的蛇该是怎样的窒闷难受!江里的鱼热得无法容身,不吃东西,嘴里衔着沙粒,直立起来,仿佛要逃离那滚热的江水。洞堂和江水本来是最不容易受暑热侵扰的地方,如今热成这个样子,其他地方就可想而知了。这里,诗人奇特的想象和惊人的艺术表现力,可真有*斧神工之妙。
   酷热的天气,使人想起葛布,想起那穿在身上产生凉爽舒适感觉的葛衣。尤其希望能够得到罗浮山人所织的那种细软光洁如“江雨空”,凉爽舒适如“兰台风”的葛布。要是用这种葛布裁制一件衣服穿在身上该有多好!“欲剪湘中一尺天”,与开头二句遥相呼应,“湘中一尺天”显然指的是犹如湘水碧波一般柔软光洁的葛布。有人说这句脱胎于杜甫的“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李贺写诗,是力求不蹈袭前人的,这里偶而翻用,手法也空灵奇幻,别具新意。请看末句:“吴娥莫道吴刀涩”。诗人不写吴娥如何裁剪葛布,如何缝制葛衣,而是劝说吴娥“莫道吴刀涩”。这是为什么呢?一个“涩”字蕴意极为精妙。“涩”有吝惜意,这里指刀钝。面对这样精细光滑的葛布,吴娥不忍下手裁剪,便推说“吴刀涩”。这一曲笔,比直说刀剪快,诗意显得更加回荡多姿、含蓄隽永了。
   李贺一生从未到过博罗一带,这首诗的题材可能是虚构的,也可能是根据传闻加工而成的。诗从头到尾紧紧扣住主题。开头写织葛,结尾写裁葛,无论是写织葛还是写裁葛,都围绕一个中心,那就是表现葛布质地优良,称颂织葛的罗浮山人技艺高超。诗人涉想奇绝,笔姿多变,运意构思,都显示出特有的“虚荒诞幻”的艺术特色。
  
  
  
  
  
  
  
   (朱世英)  致酒行
  
  
  
  
  
  
  
   致酒行
  
  
  
  
  
  
  
  
  李贺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元和初,李贺带着刚刚踏进社会的少年热情,满怀希望打算迎接进士科考试。不料竟以避父“晋肃”名讳为理由,被剥夺了考试资格。这意外打击使诗人终生坎。不平则鸣,从此“怀才不遇”成了他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他的诗也因而带有一种哀愤的特色。但这首困居异乡感遇的《致酒行》,音情高亢,表现明快,别具一格。
   “致酒行”即劝酒致词之歌。诗分三层,每层四句。
   从开篇到“家人折断门前柳”四句一韵,为第一层,写劝酒场面。先总说一句,“零落栖迟”(潦倒游息)与“一杯酒”连缀,略示以酒解愁之意。不从主人祝酒写起,而从客方(即诗人自己)对酒兴怀落笔,突出了客方悲苦愤激的情怀,使诗一开篇就具“浩荡感激”(刘辰翁)的特色。接着,诗境从“一杯酒”而转入主人持酒相劝的场面。他首先祝客人身体健康。“客长寿”三字有丰富潜台词:忧能伤人,折人之寿,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七字画出两人的形象,一个是穷途落魄的客人,一个是心地善良的主人。紧接着,似乎应继续写主人的致词了。但诗笔就此带住,以下两句作穿插,再申“零落栖迟”之意,命意婉曲。“主父西游困不归”,是说汉武帝时主父偃的故事。
   主父偃西入关,郁郁不得志,资用匮乏,屡遭白眼(见《汉书。主父偃传》)。作者以之自比,“困不归”中寓无限辛酸之情。古人多因柳树而念别。“家人折断门前柳”,通过家人的望眼欲穿,写出自己的久羁异乡之苦,这是从对面落墨。引古自喻与对面落墨同时运用,都使诗情曲折生动有味。经此二句顿宕,再继续写主人致词,诗情就更为摇曳多姿了。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到“直犯龙颜请恩泽”是第二层,为主人致酒之词。“吾闻”二字领起,是对话的标志;同时通过换韵,与上段划分开来。这几句主人的开导写得很有意味,他抓住上进心切的少年心理,甚至似乎看穿诗人引古自伤的心事,有针对性地讲了另一位古人一度受厄但终于否极泰来的奇遇:唐初名臣马周,年轻时受地方官吏侮辱,在去长安途中投宿新丰,逆旅主人待他比商贩还不如。其处境狼狈岂不比主父偃更甚?为了强调这一点,诗中用了“天荒地老无人识”的生奇夸张造语,那种抱荆山之玉而“无人识”的悲苦,以“天荒地老”四字来表达,可谓无理而极能尽情。马周一度困厄如此,以后却时来运转,因替他寄寓的主人、中郎将常何代笔写条陈,太宗大悦,予以破格提拔。“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即言其事。主人的话到此为止,只称引古事,不加任何发挥。但这番语言很富于启发性。他说马周只凭“两行书”即得皇帝赏识,言外之意似是:*治出路不特一途,囊锥终有出头之日,科场受阻岂足悲观!事实上马周只是为太宗偶然发现,这里却说成“直犯龙颜请恩泽”,主动自荐,似乎又怂恿少年要敢于进取,创造成功的条件。这四句真是以古事对古事,话中有话,极尽循循善诱之意。
   “我有迷*招不得”至篇终为第三层,直抒胸臆作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主人的开导使“我”这个“有迷*招不得”者,茅塞顿开。作者运用擅长的象征手法,以“雄鸡一声天下白”写主人的开导生出奇效,使自己心胸豁然开朗。这“雄鸡一声”是一鸣惊人,“天下白”的景象是多么光明璀璨!这一景象激起了诗人的豪情,于是末二句写道:少年正该壮志凌云,怎能一蹶不振!老是唉声叹气,那是谁也不会来怜惜你的。“谁念幽寒坐呜呃”,“幽寒坐呜呃”五字,语亦独造,形象地画出诗人自己“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伤心行》)的苦态。“谁念”句,同时也就是一种对旧我的批判。末二句音情激越,颇具兴发感动的力量,使全诗具有积极的思想色彩。
   《致酒行》以抒情为主,却运用主客对白的方式,不作平直叙写。诗中涉及两个古人故事,却分属宾主,《李长吉歌诗汇解》引毛稚*说:“主父、马周作两层叙,本俱引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这篇的妙处,还在于它有情节性,饶有兴味。另外,诗在铸词造句、辟境创调上往往避熟就生,如“零落栖迟”、“天荒地老”、“幽寒坐呜呃”尤其是“雄鸡一声”句等等,或语新,或意新,或境奇,都对表达诗情起到积极作用,堪称李长吉式的锦心绣口。
  
  
  
  
  
  
  
   (周啸天)  长歌续短歌
  
  
  
  
  
  
  
  长歌续短歌
  
  
  
  
  
  
  
  
  李贺
   长歌破衣襟,短歌断白发。
   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
   渴饮壶中酒,饥拔陇头粟。
   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
   夜峰何离离,明月落石底。
   徘徊沿石寻,照出高峰外。
   不得与之游,歌成鬓先改。
   诗题《长歌续短歌》是从古乐府《长歌行》、《短歌行》化出的。关于“长歌”、“短歌”的命意有两种说法:一是“言人寿命长短,各有定分,不可妄求”;一是“歌声有长短,非言寿命也”。从传留下来的歌词看,长歌或短歌都是悲歌,用以抒发哀婉凄伤的感情。
   开头二句紧扣诗题,有愁苦万分,悲歌不已的意思。“破”“断”二字,用得很奇特,但细细想来,也都入情入理。古人有“长歌当哭”的话,长歌当哭,泪洒胸怀,久而久之,那衣襟自然会破烂。杜甫有“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的诗句,人到烦恼之至,无计可施的时候,常常会下意识地搔爬头皮,白发越搔越稀。这首诗的“断”可能就是由杜诗的“短”生发出来的。
   三、四句写进见“秦王”的愿望不能实现,因而内心更加郁闷,象是烈火中烧,炽热难熬。“秦王”当指唐宪宗。王琦说:“时天子居秦地,故以秦王为喻。”(《李长吉歌诗汇解》)李贺在世时,宪宗还能有所作为,曾采取削藩措施,重整朝*,史家有“中兴”之誉。李贺对这样的君主是寄托希望的。他在考进士受到排挤打击之后,幻想自己能象马周受知于唐太宗那样,直接去见皇帝,以实现他的*治理想。
   五、六句具体描述自己苦闷的心情与清贫的生活,与开头二句相照应、相补充。“渴饮壶中酒”,渴是“内热”的表现,饮酒的目的在于平息内热、消愁解闷:“饥拔陇头粟”,为求见“秦王”不惜忍饥挨饿,靠从地里拔粟充饥。
   七、八句写景。“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初夏已尽,盛夏来临,草木葱翠,生气勃勃,原不会有凄凉之感的。然而“绿肥红瘦”,万花摇落,又不禁为之欷歔感叹。下面的“千里”句,故意用欢乐的色调映衬凄苦的情怀,颇有“春物与愁客,遇时各有违”(孟郊《春愁》)的意味,这样反复渲染,有一唱三叹之妙。诗人述怀从景物落笔,寄情于景,意味深长。
   后六句采用借喻、拟人等修辞手法,表面上写景物,实际上写人事。“夜峰何离离,明月落石底”。夜间的峰峦一个挨一个地排列着,黝黑而高,竟把那明朗的月亮遮得无影无踪,真叫人纳闷。“我”沿着那崎岖的石径四处寻觅,忽而发现它在高峰之外。峰峦阻隔,高不可攀,心中异常痛苦,因而慷慨悲歌,鬓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苍白,真是忧伤催人老啊!“夜峰”、“明月”等句喻意微婉。“明月”借喻唐宪宗,夜峰指代他身边的卿相们,意思是宪宗为一些大臣所包围,闭目塞聪,就象月亮为峰峦所阻隔,虽有明光,却不能下达。这些表明诗人深知当时朝廷的弊病,欲向宪宗陈述便宜,以匡时救弊,然而“山”高“月”远,投告无门,只有暗自忧伤而已。
   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评李贺诗曰:“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乃贺所为,得无有是?”这首诗在立意和表现方法的运用上,都与《离骚》很相似。“夜峰何离离,明月落石底”,寄托遥深。诗人把自己的意志和情绪融化在生动的比喻和深邃的意境中,含蓄隽永,优美动人,颇得《离骚》的神髓。
  
  
  
  
  
  
  
   (朱世英)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
  
  
  
  
  
  昌谷北园新笋四首(其二)
  
  
  
  
  
  
  
  
  李贺
   斫取青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
   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昌谷是李贺的家乡,那儿有青山碧水,茂林修竹。特别是竹,几乎遍地都是。“竹香满凄寂,粉节涂生翠”(《昌谷诗》)。李贺十分爱竹,在摩挲观赏之余,写了不少咏竹的诗句,有时还直接把诗写在竹上,以寄托自己的情思。
   诗的前两句描述自己在竹上题诗的情景,语势流畅而又含蕴深厚。句中的“青光”指代竹皮,同时把竹皮的颜色和光泽清楚地显现出来:“楚辞”代指作者自己创作的歌诗。诗人从自身的生活感受联想到屈原的遭遇,这里因借“楚辞”含蓄地表达了郁积心中的怨愤之情。首句短短七个字,既有动作,又有情思,蕴意十分丰富。次句运用了对比映照的手法:新竹散发出浓烈的芳香,竹节上下布满白色粉末,显得生机勃勃,俊美可爱;可是题诗的地方青皮剥落,墨汁淋漓,使竹的美好形象受到污损。这里,诗人巧妙地以“腻香春粉”和“黑离离”这一对矛盾的形象,表现内心的幽愤。
   后两句着重表达怨恨的感情。“无情有恨”,似指在竹上题诗的事。诗人毁损了新竹俊美的容颜,可说是“无情”的表现,而这种“无情”乃是郁积心中的怨愤无法抑制所致。对此,姚文燮有一段很精彩的评述:“良材未逢,将杀青以写怨;芳姿点染,外无眷爱之情,内有沉郁之恨。”(《昌谷集注》)诗人曾以“龙材”自负,希望自己能象新笋那样,夜抽千尺,直上青云,结果却无人赏识,僻处乡里,与竹为邻。题诗竹上,就是为了排遣心中的怨恨。然而无情也好,有恨也好,却无人得见,无人得知。“无情有恨何人见?”这里用疑问句,而不用陈述句,使诗意开阖动荡,变化多姿。末句含蓄地回答了上句提出的问题,措语微婉,然而感情充沛。它极力刻画竹的愁惨容颜:烟雾缭绕,面目难辨,恰似伤心的美人掩面而泣;而压在竹枝竹叶上的积露,不时地向下滴落,则与哀痛者的垂泪无异。表面看起来,是在写竹的愁苦,实则移情于物,把人的怨情变成竹的怨情,从而创造出物我相契、情景交融的动人境界来。
   这是一首咏物诗。从头至尾写竹,却又无处没有诗人自己的面目精神在。竹的愁颜宛如人的愁颜,竹的哀情也与人的哀情相通。写竹又似写人,其旨趣在有意无意之间,扑朔迷离,使人捉摸不定,然而风神高雅,兴寄深微,远非一般直抒胸臆的诗篇可比。
   此诗通篇采用“比”、“兴”手法,移情于物,借物抒情。就表现手法而言,写竹的形态是实,人的感情是虚;而从命意来说,则正好相反,写人的感情是实,竹的形态是虚,因为诗人写竹,旨在表达自己心中郁积已久的哀怨之情。读者在领悟了诗的题旨以后,竹的形象就与诗人自己直接抒情的形象迭合起来,不再是独立自在的实体。这样写,有实有虚,似实而虚,似虚而实,两者并行错出,无可端倪,给人以玩味不尽之感。
  
  
  
  
  
  
  
   (朱世英)  感讽五首(其五)
  
  
  
  
  
  
  感讽五首(其五)
  
  
  
  
  
  
  
  
  李贺
   石根秋水明,石畔秋草瘦。
   侵衣野竹香,蛰蛰垂叶厚。
   岑中月归来,蟾光挂空秀。
   桂露对仙娥,星星下云逗。
   凄凉栀子落,山璺泣清漏。
   下有张仲蔚,披书案将朽。
   这是诗人秋天居住在昌谷家中,有感于读书无成,僻处一隅的咏怀之作。
   诗共十二句,前十句全是写景。这些景物,有的明丽芳香,有的凄凉幽冷,彼此色调很不一致。作者把它们放在一起,构成特殊的情境,以与自己当时的处境和心境相适应。这是李贺诗歌“奇诡”的一种表现。
   首二句写石。“石根秋水明”,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派澄明雅洁的秋光水色:“石畔秋草瘦”,又使人联想起霜风凄紧,草木枯凋的肃杀气象。秋水澄明,秋草枯瘦,这景象明丽而又晦涩,柔媚而又瘦硬,说不上是妍是媸,是荣是枯,叫人爱又不是,恨又不是,喜又不是,悲又不是。这类奇异的景物,正是作者当时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的矛盾心情的曲折反映。
   三、四句写竹。“侵衣野竹香”,野竹丛生,香侵衣袖,使人爱不忍离。“蛰蛰垂叶厚”,形容竹叶攒簇。傍晚时分,暮色沉沉,浓密的竹叶加深了夜的灰暗色调,则不免使人感到阴森可怖。四句起落频繁,转折急骤,迷离恍惚,变化莫测。
   中间四句写空中景色。皎洁的月亮从东山升起,高高地挂在湛蓝的夜空,显得娟秀可爱。月中的桂树映衬着嫦娥苗条的身影,星星躲在云彩的下边,眨巴着眼睛在互相逗乐。这一切多么美丽,多么迷人!可惜都在天上,远离人间,可望而不可即。于是笔锋一转,又回到人间,继续写眼前昌谷的景物。
   “凄凉栀子落,山璺泣清漏”。在严霜的摧残下,栀子花凋落了。泉水从岩石的缝隙里一点一滴艰难地挤出来,发出幽咽的声响,仿佛伤心人的啜泣。写到这里,繁星闪烁,皓月千里的澄明境界突然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眼前幽冷凄清的场景。这两句对上是转折,对下是铺垫。
   结束二句写人事。张仲蔚原是古之隐士,他博学有文才,“好作诗赋”,然而穷困不堪,“所居蓬蒿没人”(晋挚虞《三辅决录注》)。显然,作者是以张仲蔚自况,说自己成年累月在昌谷攻读诗书,书案都快朽烂了,还是一事无成。“案将朽”三字极为沉痛,把自己满肚子的委屈一古脑儿倾吐出来。
   这首诗的表现方法比较奇特。它不象一般讽喻诗那样,以叙事为主,中间穿插议论,抒发感慨,而是着力写景,渲染环境气氛,通过种种具体生动的形象,曲折地表达自己的情怀。诗人笔下的景物,有的明丽芳香,有的枯瘦冷涩。把这些色调极不协调的景物放在一起,显得既生硬,又瑰丽,既芜杂(相互矛盾),又鲜明(彼此辉映),从而产生一种极不寻常的艺术魅力。它生动地再现了特定时间(秋夜)、特定地点(昌谷)的景色,真实地反映了诗人的处境和心情。
   李贺对自己的家乡昌谷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他毕竟是一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不愿局促一隅,碌碌无为。他日夜攻读,希图见用于时,却不料竟象张仲蔚那样潦倒终生,不为世用。这怎不使他深感忧伤怨愤!诗歌运用对比映照的手法,新奇美妙的形象,把这种复杂的思想感情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前人评论李贺的歌诗,往往只看到它“奇诡”的一面,其实,奇诡而又妥帖,变幻莫测而又能尽情尽意,才是它真正的特色。李贺歌诗的可贵之处也在于此。
  
  
  
  
  
  
  
   (朱世英)  开愁歌
  
  
  
  
  
  
  
   开愁歌
  
  
  
  
  
  
  
  
  李贺
   秋风吹地百草干,华容碧影生晚寒。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
   旗亭下马解秋衣,请贳宜阳一壶酒。
   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
   主人劝我养心骨,莫受俗物相填。
   这首诗在描摹客观景物时,直接抒发了诗人愁苦愤闷的情怀,有如决堤而出的洪水,滔滔汩汩,一泻千里。
   开头二句写景。秋风萧瑟,草木干枯,傍晚时分,寒气袭人,路旁的花树呈现出愁惨的容颜。很显然,诗人把自己的心理因素融和在外界的景物之中,使外在景物增添了生命的光彩,带有一种神秘的诱惑力。
   三、四句写情。秋气肃杀,满目萧条,诗人触景生情,直抒胸臆,表达了深沉的痛苦。李贺二十一岁应河南府试。初试告捷,犹如雏鹰展翅,满以为从此便可扶摇直上,不料有人以李贺“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为由,阻挠他参加进士考试。“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正是这种抑郁悲愤心境的写照。这里的“枯兰”是由眼前的秋花引起的联想,用它来形容受到沉重打击之后忧伤绝望的“心”,奇特而又妥帖,形象鲜明,含义深厚。兰花素雅,象征诗人高洁的胸怀;兰花枯谢,则是他那颗被揉碎了的心的生动外现。
   中间四句进一步描述诗人愁苦愤懑的情怀。“衣如飞鹑马如狗”写衣着和坐骑,用漫画式的夸张手法,显示自己穷困不堪的处境,笔墨清新,形象突出。“临歧击剑”句,写行动而重在抒情。击剑不是为了打斗,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气。“吼”字是拟物,也是拟人。剑本来是不会“吼”的,这里用猛兽的咆哮声来比拟击剑人心底的“怒吼”。如此辗转寄托,把抽象的感情变成具体的物象,不断地撼动着读者的心灵。句首的“临歧”二字,含有哭穷途的意思。站在十字路口,不知走哪条路好。事实上眼前没有一条路可以通向理想境界了,这怎能不使人悲愤填膺!
   “临歧击剑”,愁苦愤懑已极,怎样才能解脱呢?唯一的办法只有求救于酒,以酒浇愁。可是诗人身无分文,怎么办呢?于是下马脱下“秋衣”,拿到酒店换酒。这两句进一步表现诗人穷愁潦倒的生活境况。试想,秋天的傍晚,寒气侵肤,诗人竟在这时脱衣换酒,可见已经穷困到什么样的地步!衣不可脱而非脱不可,酒可不喝而非喝不行,可见已经苦闷到什么样的程度!
   衣服当了,酒也喝上了,心中的愁苦是否解除了呢?没有。“壶中唤天云不开,白昼万里闲凄迷。”醉后呼天,天也不应,浮云蔽日,白昼如冥,看不到一点希望的光亮,怎不叫人忧心如焚!写到这里,痛苦、绝望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结尾二句,诗意一折,写酒店主人好言劝慰,要他注意保重身体,不要让俗物填塞心胸。感情愤闷到了极致,语气却故作跌落缓和之势,这二句,既起了点题的作用(诗题“开愁”,含有排解愁闷之意),同时深化了诗歌所表达的愤世嫉俗思想,显得深沉有力而又回荡多姿。
  
  
  
  
  
  
  
   (朱世英)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杨生青花紫石砚歌
  
  
  
  
  
  
  
  
  李贺
   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
   傭刓抱水含满唇,暗洒苌弘冷血痕。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
   干腻薄重立脚匀,数寸光秋无日昏。
   圆毫促点声静新:──孔砚宽硕何足云!
   一块紫色而带青花的端州(今广东肇庆)石砚,何以如此获得李贺的赞赏?原来端砚石质坚实、细润,发墨不损毫,利于书写,且造型美,雕琢精,唐代已享盛名,大书法家柳公权论砚时曾推为第一。端砚以紫色者尤为世所重,唐代李肇《国史补》说:“端州紫石砚,天下无贵贱通用之。”青花,即砚上的“鸲鹆眼”。它本是石上的一处青筋,可说是石病,但偏偏为人宝视。现在杨生正有这么一块青花紫石砚,无怪乎李贺要欣然命笔,一气写下这首笔饱墨酣的赞美诗了。
   诗一开头,就把赞辞献给青花紫石砚的采制者端州石工,称他们“巧”技赛过“神”功。“巧”、“神”这等字眼,用在这里,却力透纸背。
   接着,用神奇的彩笔描绘采石工人的劳动。唐代开采端砚石的“砚坑”,只有西江羚羊峡南岸烂柯山(一称斧柯山)的下岩(一名水岩,后称老坑)、中岩、上岩和山背的龙岩,其中仅下岩石有“青花”。杨生此砚,应是下岩所产的“青花紫石”。据宋无名氏《端溪砚谱》说:“下岩之中,有泉出焉,虽大旱未尝涸。”又云:“下岩北壁石,盖泉生石中,非石生泉中。”采石工人则在岩穴之下、浸淋之中操作。可见“踏天磨刀割紫云”一句中的“踏天”,不是登高山,而是下洞底,踏的是水中天。你看:灯光闪烁于水面,岩石的倒影反映于水面,是不是水面如天幕,倒影似凝云?开石用锤凿,李贺既以石为“云”,自然就说用“刀割”了。“天”而可“踏”,“云”而可“割”,把端州石工的劳动写“神”了。
   “傭刓抱水含满唇”,“傭”是说把石块磨治整齐,“刓(waacute;n完)”是说在石面上雕刻成型。“唇”是砚唇,盛水处。此句写磨制雕刻石砚,极言工技之精。
   “暗洒苌弘冷血痕”,写紫石砚上的青花。唐人吴淑《砚赋》说:“有青点如筋头大,其点如碧玉晶莹。”人们所重,即此紫石中隐含有聚散的青花。《庄子。外物》:“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这里以“苌弘冷血痕”形容砚上青花。清代朱彝尊云:“沉水观之,若有萍藻浮动其中者,是曰青花。”(《曝书亭集》)青花在水中才显出它的美,故前句用“抱水”,此用“暗洒”二字,言“苌弘冷血痕”般的青花。
   “纱帷昼暖墨花春,轻沤漂沫松麝薰”,写置砚于书斋之中,试墨于日暖之候。试墨时用水不多,轻磨几下,已墨香盈室。此似写墨之佳──是最好的“松烟”和“麝香”所制;而实则写砚之佳,容易“发墨”。
   “干腻薄重立脚匀”,仍是写砚。砚以“扣之无声”、“磨墨无声”为佳。这块砚,石质干(不渗水)而腻(细润),砚体薄(平扁)而重(坚实稳重),砚品极佳。故磨墨时,砚脚紧贴案上,不侧不倚,磨墨其上,平稳匀称。
   “数寸光秋无日昏”,写墨的色泽皎洁如秋阳之镜,明净无纤毫昏翳。“数寸”言砚体不大。李之彦《砚谱》云:“惟斧柯山出者,大不过三四指”,正合“数寸”。故末句的“宽硕”,适与此相对。
   “圆毫促点声静新”,是说笔舔墨圆润饱满,砚不伤毫,驱使点画,纸上微有细静清新之声,盖非言砚有声也。此句由墨写到笔,但还是归结到砚之美。
   以上对青花紫石砚赞词已足,而意犹未尽,乃天外忽来一句──“孔砚宽硕何足云”。“宽硕”各本多作“宽顽”,似不如“宽硕”与上文“数寸”相对为胜。孔子名丘字仲尼,后人称其出生地为尼山,好事者取尼山石为砚,借以“尊圣”。然尼山砚实不堪用,徒有其名,故李贺结语谓“何足云”,与起句“端州石工巧如神”意思暗对。一起一结,似无意,实有意。诗人心中的天平,称人称砚,都是有所轻重的。
   通篇写砚:砚质,砚色,砚型,砚体,砚品,砚德。而砚之为用,又离不开墨、笔、纸,尤其是墨,故亦涉及。它们虽作陪客,却借这几位佳宾来衬出了主人之美。全诗一句接一句,一路不停,络绎而下,如垂缨络,字句精炼,语言跳跃,无一费辞,无一涩笔。若非谙熟砚中三昧,绝难有此酣畅淋漓、妥切中肯之歌。
  
  
  
  
  
  
  
   (陈迩冬)  苦昼短
  
  
  
  
  
  
  
   苦昼短
  
  
  
  
  
  
  
  
  李贺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吾不识青天高,*地厚。
   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
   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
   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金,吞白玉?
   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梓棺费鲍鱼。
   这是一首议论性很强的歌行体诗。全诗分为三部分。
   诗的前十句(至“太一安有”)是第一部分,慨叹时光流逝,生命短促。
   其中前六句开门见山,感叹时光流逝,点明“苦昼短”之意。时间是无形的,也是无情的。但我们的诗人却把它人格化了,不仅有形,而且有情,“飞光飞光”,叫得何等亲切!呼为“飞光”,照应题目的“昼短”二字,以见时光流逝之快,也表现了诗人对“昼短”的感叹。这里,诗人把高天厚地等等情事都置之不论,只是拈出他感受最深的人寿短促一点来谈。“唯见”时光,虽然转瞬即逝,却是真实的,因为“月寒日暖”的温度变化,使诗人时时感到光阴的流逝,感到光阴的珍贵。时光呵,你停下来喝一杯酒吧!这就是诗人要向时光劝酒的原因。“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致酒行》)诗人酬君报国的壮志不能实现,深深感到年华流逝是在消耗人的生命,一个“煎”字,表现出对生命的可贵和虚度光阴的痛苦。前六句写得语奇意奇,势如万仞突起,崛峭破空。古人云,李贺诗“每首工于发端,百炼千磨。开门即见。”(黎简《李长吉集评》)这种评论是很准确的。
   后四句感叹生命短促,是说人的胖瘦、寿命的长短,同饮食的好坏有关,无论贫者富者,都要靠食物维持生存,有生必有死,世上根本就没有神君、太一之类保佑人长生不老的神仙,照应“来煎人寿”一句,是时光流逝的又一种表现。
   “天东有若木”至“吞白玉”是第二部分,写如何解除“昼短”的痛苦。既然没有神仙可以保佑长生,要想延长寿命,就只有靠自己的努力。若木、烛龙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神话传说,诗人加以改造,赋予新意,说在天的东面有一株大树名叫若木,它的下面有一条衔烛而照的神龙,能把幽冥无日之国照亮。诗人作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把烛龙杀而食之,使昼夜不能更替,自然就可以为人们解除生死之忧了,又何必要“服*金,吞白玉”呢?
   诗的最后四句是第三部分,是说求仙不是解除“昼短”之苦的办法,想靠求仙致长生的人,终归也死了,对求仙的荒唐愚昧行为进行了批判和讽刺。
   服金吞玉也是枉然,世上不存在什么长生不死的神仙,哪里有什么白日飞升、成仙了道的事情呢?传说中骑白驴升天的任公子无可考知,即使是秦皇汉武这样的一代雄主,他们求仙长生的梦想也全都落了空,遭到了历史的嘲笑。据记载,汉武帝好神仙之道,曾经祈祷于名山大川以求神仙,调甘露,饮玉屑,奉祠神君太一以求长生,等等。《汉武帝内传》说:刘彻(汉武帝)死后,梓棺响动,香雾缭绕,得到尸骨飞化的结果。李贺却说“刘彻茂陵多滞骨”,墓中遗留下来的,只是他的一堆浊骨凡胎,对神仙升化之说给予了彻底否定。“多滞骨”三字,讽刺是很深刻的。秦始皇信神仙、求长生的荒唐行为也很多,他曾派遣方士入海求仙,也曾使人寻不死之药,还曾隐秘行踪,以求一遇仙人……但也只能是枉费心机。死后耗费大量的鲍鱼,还是难以掩饰尸体的腐臭。这个“费”字用得犀利如刀,表现了诗人对求仙行为的嘲笑和蔑视,把他们愚妄无知的行为,鞭挞得入骨三分,感情色彩很强烈。
   李贺否定神仙长生之说,并不是单纯地对人生问题进行空泛探讨,它更是具有深刻意义的对现实的针砭。当时,唐宪宗李纯“好神仙,求方士”(《通鉴》),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之药,竟然到了委任方士为台州刺史的荒唐地步。皇帝如此,上行下效,求仙服药、追求长生,成了从皇帝到大臣的普遍风气。李贺以如此鲜明的态度大唱反调,表现出诗人的正义感和勇气。
   此诗佳处,不在景致,不在藻饰,而纯以意胜。诗韵随内容而转换,每一部分的最后一韵既完成本部分的意思,又承上启下,衔接浑成,文思缜密。诗人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大胆的幻想,创造了独特的诗的意境。不仅包笼天地,役使造化,而且驱遣幽明,把神仙*魅都纳入诗行。诗人把“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等日常生活现象,同若木、烛龙一类神话传说结合起来,用了“食”、“嚼”等带有人间烟火味的生动贴切的动词,形成了一种既有生活气息、又有神秘色彩的独特的艺术氛围。再加上青天、*地、*金、白玉、碧驴等五色陆离的色彩,真是“鲸吸鳌掷,牛*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而诗人的议论、诗人的感情,全都寄寓于这些瑰诡的形象之中,使诗人对生活的认识,似虚而实,形疏而密,让读者置身于这神奇的艺术王国,体味诗人的感情,领会诗人的倾向。尽管诗人对神仙长生之说的批判深透尽致,却又能留有余意,让人玩味无穷。诗歌以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呼号句开始,以“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梓棺费鲍鱼”这样的感叹句结束,中间叙述句与反问句交替使用,造成感情上的波澜起伏,回旋跌宕;随着感情的变化,语言长短不拘,参差错落,随意变态而颇有情致。方拱乾《昌谷集注序》说:“所命止一绪,而百灵奔赴,直欲穷人以所不能言,并欲穷人以所不能解”,李贺正是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以他独特的艺术方式,来表达他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独特认识的。
  
  
  
  
  
  
  
   (张燕瑾)  将进酒
  
  
  
  
  
  
  
   将进酒
  
  
  
  
  
  
  
  
  李贺
   琉璃鍾,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贺这首诗以精湛的艺术技巧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其艺术特色主要可分以下三点来谈。
   一、多用精美名物,辞采瑰丽,且有丰富的形象暗示性,诗歌形式富于绘画美。
   此诗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时行乐情景,作者似乎不遗余力地搬出华艳词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写筵宴之华贵丰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浓”、“真珠红”,厨中肴馔是“烹龙炮凤”,宴庭陈设为“罗帏绣幕”。其物象之华美,色泽之瑰丽,令人心醉,无以复加。它们分别属于形容(“琉璃鍾”形容杯之名贵)、夸张(“烹龙炮凤”是对厨肴珍异的夸张说法)、借喻(“琥珀浓”“真珠红”借喻酒色)等修辞手法,对渲染宴席上欢乐沉醉气氛效果极强。妙菜油爆的声音气息本难入诗,也被“玉脂泣”、“香风”等华艳词藻诗化了。运用这么多词藻,却又令人不觉堆砌、累赘,只觉五彩缤纷,兴会淋漓,奥妙何在?乃是因诗人怀着对人生的深深眷恋,诗中声、色、香、味无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鲁迅),故词藻能为作者所使而不觉繁复了。
   以下四个三字句写宴上歌舞音乐,在遣词造境上更加奇妙。吹笛就吹笛,偏作“吹龙笛”,形象地状出笛声之悠扬有如瑞龙长吟──乃非人世间的音乐;击鼓就击鼓,偏作“击鼍鼓”,盖鼍皮坚厚可蒙鼓,着一“鼍”字,则鼓声宏亮如闻。继而,将歌女唱歌写作“皓齿歌”,也许受到“谁为发皓齿”(曹植)句的启发,但效果大不同,曹诗“皓齿”只是“皓齿”,而此句“皓齿”借代佳人,又使人由形体美见歌声美,或者说将听觉美通转为视觉美。将舞女起舞写作“细腰舞”,“细腰”同样代美人,又能具体生动显示出舞姿的曲线美,一举两得。“皓齿”“细腰”各与歌唱、舞蹈特征相关,用来均有形象暗示功用,能化陈辞为新语。仅十二字,就将音乐歌舞之美妙写得尽态极妍。
   “行乐须及春”(李白),如果说前面写的是行乐,下两句则意味“须及春”。铸词造境愈出愈奇:“桃花乱落如红雨”,这是用形象的语言说明“青春将暮”,生命没有给人们多少欢乐的日子,须要及时行乐。在桃花之落与雨落这两种很不相同的景象中达成联想,从而创出红雨乱落这样一种比任何写风雨送春之句更新奇、更为惊心动魄的境界,这是需要多么活跃的想象力和多么敏捷的表现力!想象与联想活跃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贺形象思维的一个最大特色。他如“黑云压城城欲摧”、“银浦流云学水声”、“羲和敲日玻璃声”等等例子不胜枚举。真是“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杜牧《李长吉歌诗叙》)。
   由于诗人称引精美名物,运用华艳词藻,同时又综合运用多种修辞手法,使诗歌具有了色彩、线条等绘画形式美。
   二、笔下形象在空间内作感性显现,一般不用叙写语言联络,不作理性说明,而自成完整意境。
   诗中写宴席的诗句,也许使人想到前人名句如“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凉州词》),“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李白《客中作》),“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杜甫《丽人行》),相互比较一下,能更好认识李贺的特点。它们虽然都在称引精美名物,但李贺“不屑作经人道过语”(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序》),他不用“琥珀光”形容“兰陵美酒”──如李白所作那样,而用“琥珀浓”取代“美酒”一辞,自有独到面目。更重要的区别还在于,名物与名物间,绝少“欲饮”、“盛来”、“厌饫久未下”等等叙写语言,只是在空间内把物象一一感性呈现(即有作和理性说明)。然而,“琉璃鍾,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诸物象并不给人脱节的感觉,而自有“盛来”、“欲饮”、“厌饫”之意,即能形成一个宴乐的场面。
   这手法与电影“蒙太奇”(镜头剪辑)语言相近。电影不能靠话语叙述,而是通过一些基本视象、具体画面、镜头的衔接来“造句谋篇”。虽纯是感性显现,而画面与画面间又有内在逻辑联系。如前举诗句,杯、酒、滴酒的槽床……相继出现,就给人酒宴进行着的意念。
   省略叙写语言,不但大大增加形象的密度,同时也能启迪读者活跃的联想,使之能动地去填补、丰富那物象之间的空白。
   三、结构奇突,有力表现了主题。
   此诗前一部分是大段关于人间乐事的瑰丽夸大的描写,结尾二句猛作翻转,出现了死的意念和“坟上土”的惨淡形象。前后似不协调而正具有机联系。前段以人间乐事极力反衬死的可悲,后段以终日醉酒和暮春之愁思又回过来表露了生的无聊,这样,就十分生动而真实地将诗人内心深处所隐藏的死既可悲而生亦无聊的最大的矛盾和苦闷揭示出来了。总之,这个乐极生悲、龙身蛇尾式的奇突结构,有力表现了诗歌的主题。这又表现了李贺艺术构思上不落窠臼的特点。
  
  
  
  
  
  
  
   (周啸天)  官街鼓
  
  
  
  
  
  
  
   官街鼓
  
  
  
  
  
  
  
  
  李贺
   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呼月出。
   汉城*柳映新帘,柏陵飞燕埋香骨。
   磓碎千年日长白,孝武秦皇听不得。
   从君翠发芦花色,独共南山守中国。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
   “官街鼓”又称“咚咚鼓”,是一种报时信号。唐制:左右金吾卫左右街使,掌分察六街徼巡。日暮鼓八百声而门闭。五更二点鼓自内发,诸街鼓承振,坊市门皆启,鼓三千挝,辨色而止。(见《新唐书。百官志》)
   这首诗题目是“官街鼓”,主旨却在惊痛时光的流逝。李贺把自己不具形的思想情感对象化、具体化,创造了“官街鼓”这样一个艺术形象。官街鼓是时间的象征,那贯串始终的鼓点,正象是时光永不留驻的脚步声。
   诗开始就描绘出一幅离奇的画面:宏观宇宙,日月跳丸,循环不已;画外传来咚咚不绝的鼓声。这样的描述,既夸张,又富于奇特的想象。一、二句描述鼓声,展示了日月不停运转的惊人图景;三、四句转入人间图景的描绘:宫墙内,春天的柳枝刚由枯转荣,吐出鹅*的嫩芽,宫中却传出美人死去的消息。这样,官街鼓给读者的印象就十分惊心动魄了。它正是“月寒日暖煎人寿”的“飞光”的形象的体现。第五、六句用对比手法再写鼓声:千年人事灰飞烟灭,就象是被鼓点“磓碎”,而“日长白”──宇宙却永恒存在。可秦皇汉武再也听不到鼓声了,与永恒的时光比较,他们的生命多么短促可悲!这里专提“孝武(即汉武帝)秦皇”,是因为这两位皇帝都曾追求长生,然而他们未遂心愿,不免在鼓声中消灭。值得玩味的是,官街鼓乃唐制,本不关秦汉,“孝武秦皇”当然“听不得”,而诗中却把鼓声写得自古已有之,而且永不消逝,秦皇汉武一度听过,只是眼前不能再听。可见诗人的用心,并非在讴咏官街鼓本身,而是着眼于这个艺术形象所象征的事物──那永恒的时光、不停的逝川。七、八两句分咏人生和官街鼓,再一次对比:尽管你“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日趋衰老;然而官街鼓永远不老,只有它“独共南山守中国”。这两句因省略较多,曾引起纷歧的解说。但仔细玩味,它们是分咏两个对立面。“君”字乃泛指世人,可以包含“孝武秦皇”,却未必专指二帝。通过两次对比,进一步突出了人生有限与时间无限的矛盾之不可克服。诗写到这里,意思似乎已表达得淋漓尽致了。但诗人并没有就此搁笔,最后两句突发异想道:天上的神仙也不免一死,不死的只有官街鼓。它的鼓声与漏声相继不断万古长存。这里仍用对比,却不再用人生与鼓声比,而以神仙与鼓声比:天上神仙已死去几回而隆隆鼓声却始终如一,连世人希羡的神仙寿命与鼓声比较也是这样短促可悲,那么人生的短促就更不在话下了。这样,一篇之中凡三致意。最后神仙难逃一死的想象不但翻空出奇,而且闪烁着诗人对世界、对人生的深沉慨叹和真知灼见。
   《官街鼓》反复地、淋漓尽致地刻划和渲染生命有涯、时光无限的矛盾,有人认为意在批判神仙之说。这评价是很不够的。从李贺生平及其全部诗歌看,他慨叹人生短促、时光易逝,其中应含有“志士惜日短”的成份。他怀才不遇,眼看生命虚掷,不免对此特别敏感,特别痛心。此诗艺术上的一个显著特色是,通过异常活跃的想象,把抽象的时间和报时的鼓点发生联想,巧妙地创造出“官街鼓”这样一个象征的艺术形象。赋无形以有形,化无声为有声,抽象的概念转化为可感的形象,让读者通过形象的画面,在强烈的审美活动中深深体味到诗人的思想感情。
  
  
  
  
  
  
  
   (周啸天)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
  
  
  
  
  
  
  
  
  卢仝
   日高丈五睡正浓,*将打门惊周公。
   口云谏议送书信,白绢斜封三道印。
   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
   闻道新年入山里,蛰虫惊动春风起。
   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
   仁风暗结珠琲瓃,先春抽出*金芽。
   摘鲜焙芳旋封裹,至精至好且不奢。
   至尊之馀合王公,何事便到山人家。
   柴门反关无俗客,纱帽笼头自煎吃。
   碧云引风吹不断,白花浮光凝碗面。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玉川子,乘此清风欲归去。
   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
   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
   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
   卢仝,自号玉川子。这首诗就是同陆羽《茶经》齐名的玉川茶歌。
   全诗可分为四段,第三段是作者着力之处,也是全诗重点及诗情洋溢之处。第四段忽然转入为苍生请命,转得干净利落,却仍然保持了第三段以来的饱满酣畅的气势。
   头两句:送茶*将的扣门声,惊醒了他日高三丈时的浓睡。*将是受孟谏议派遣来送信和新茶的,他带来了一包白绢密封并加了三道泥印的新茶。读过信,亲手打开包封,并且点视了三百片圆圆的茶饼。密封、加印以见孟谏议之重视与诚挚;开缄、手阅以见作者之珍惜与喜爱。字里行间流溢两人的互相尊重与真挚友谊。
   第二段写茶的采摘与焙制,以烘托所赠之茶是珍品。
   头两句说采茶人的辛苦。三、四句天子要尝新茶,百花因之不敢先茶树而开花。接着说帝王的“仁德”之风,使茶树先萌珠芽,抢在春天之前就抽出了金色的嫩蕊。以上四句,着重渲染珍品的“珍”。以下四句,说象这样精工焙制、严密封裹的珍品,本应是天子王公们享受的,现在竟到这山野人家来了。在最后那个感叹句里,既有微讽,也有自嘲。
   以上两段,全用朴素的铺叙,给人以亲切之感。诗中虽然出现了天子、仁风、至尊、王公等字样,但并无谄媚之容,而在“何事”一句中,却把自己和他们区别开来,把自己划入野人群中。作为一个安于山林、地位卑微的诗人,他有一种坦直淡泊的胸襟。卢仝一生爱茶成癖。茶对他来说,不只是一种口腹之欲,茶似乎给他创造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似乎只有在这片天地中,他那颗对人世冷暖的
   反关柴门,家无俗客,这是一种极为单纯朴素的精神生活所要求的必要环境。只有在这种环境中,才能摆脱可厌的世俗,过他心灵的生活。纱帽,这里指一般人用的纱巾之类。纱帽笼头,自煎茶吃,这种平易淡泊的外观,并不说明他内心平静。读完全诗,才会见到他内心炽热的一面。
   碧云,指茶的色泽;风,谓煎茶时的滚沸声。白花,煎茶时浮起的泡沫。在茶癖的眼里,煎茶自是一种极美好的享受,这里也不单纯是为了修饰字面。以下全力以赴写饮茶,而所饮之茶就象一阵春雨,使他内心世界一片葱翠。在这里,他集中了奇特的诗情,并打破了句式的工稳。在文字上作到了“深入浅出”,或说“险入平出”。七碗相连,如珠走坂,气韵流畅,愈进愈美。
   “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看似浅直,实则沉挚。第三碗进入素食者的枯肠,已不易忍受了,而茶水在肠中搜索的结果,却只有无用的文字五千卷!似已想入非非了,却又使人平添无限感慨。
   第四碗也是七碗中的要紧处。看他写来轻易,笔力却很厚重。心中郁积,发为深山狂啸,使人有在奇痒处着力一搔的快感。
   饮茶的快感以致到“吃不得也”的程度,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这,虽也容或有之,但也应该说这是对孟谏议这位饮茶知音所送珍品的最高赞誉。同时,从结构上说,作者也要用这第七碗茶所造成的飘飘欲仙的感觉,转入下文为苍生请命的更明确的思想。这是诗中“针线”,看他把转折处连缝得多么熨贴。
   蓬莱山是海上仙山。卢仝自拟为暂被谪落人间的仙人,现在想借七碗茶所引起的想象中的清风,返回蓬莱。因为那些高高在上的群仙,哪知下界亿万苍生的死活,所以想回蓬莱山,替孟谏议这位朝廷的言官去问一下下界苍生的事,问一问他们究竟何时才能够得到苏息的机会!
   这首诗写得挥洒自如,宛然毫不费力,从构思、语言、描绘到夸饰,都恰到好处,能于酣畅中求严紧,有节制,卢仝那种特有的别致的风格,获得完美的表现。
  
  
  
  
  
  
  
   (孙艺秋)  冰柱
  
  
  
  
  
  
  
   冰柱
  
  
  
  
  
  
  
  
  刘叉
   师干久不息,农为兵兮民重嗟。
   骚然县宇,土崩水溃,畹中无熟谷,垅上无桑麻。
   王春判序,百卉茁甲含葩。
   有客避兵奔游僻,跋履险阨至三巴。
   貂裘蒙茸已敝缕,鬓发蓬舥.雀惊鼠伏,宁遑安处,独卧旅舍无好梦,更堪走风沙!
   天人一夜剪瑛琭,诘旦都成六出花。
   南亩未盈尺,纤片乱舞空纷拏。
   旋落旋逐朝暾化,檐间冰柱若削出交加。
   或低或昂,小大莹洁,随势无等差。
   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
   又疑汉高帝,西方来斩蛇。
   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
   铿锵冰有韵,的玉无暇。
   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
   不为九江浪,徒为汩没天之涯。
   不为双井水,满瓯泛泛烹春茶。
   不为中山浆,清新馥鼻盈百车。
   不为池与沼,养鱼种芰成霪霪;不为醴泉与甘露,使名异瑞世俗夸。
   特禀朝沏气,洁然自许靡间其迩遐。
   森然气结一千里,滴沥声沉十万家。
   明也虽小,暗之大不可遮。
   勿被曲瓦,直下不能抑群邪。
   奈何时逼,不得时在我梦中,倏然漂去无余。
   自是成毁任天理,天于此物岂宜有忒赊。
   反令井蛙壁虫变容易,背人缩首竞呀呀。
   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
   从唐德宗贞元末到宪宗元和时期,以韩愈为首的一派诗人,一反大历以来圆熟浮丽的诗风,走上险怪幽僻一路。如韩愈的《陆浑山火》和卢仝的《月蚀诗》等都足以代表这种诗风。刘叉也是这一诗派的著名人物,以《冰柱》、《雪车》二诗为最有名,而《冰柱》诗尤奇谲奔放,寄托遥深,为后世所称扬。
   全诗可分为三段。
   从首句到“更堪走风沙”为第一段。在这一段里,诗人首先揭露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干戈不息,民不聊生。安史乱后,接着出现藩镇割据的局面,而吐蕃也多次出兵骚扰西南边疆,诗里所说的“骚然县宇,土崩水溃,畹中无熟谷,垅上无桑麻”,反映了当时因战祸连绵而造成的田园荒芜景象。诗人为了躲避兵灾,逃向四川,而四川也非乐土。旅途是艰辛的,漫长的,而在兵荒马乱中跋山涉川,不仅要忍受风霜劳顿之苦,还要时时提防恶人的侵害。“貂裘蒙茸已敝缕,鬓发蓬舥,雀惊鼠伏”,写出了旅途中的狼狈情景,为下文借写冰柱抒发感喟作了铺垫。
   从“天人一夜剪瑛琭”到“直下不能抑群邪”为第二段。这一段是全诗的主要部分,描绘了冰柱的奇丽景色。在一夜大雪之后,房檐间的冰柱垂挂下来,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一样的晶莹洁白,玉色琼辉。它不是冰柱,而是天上玉龙的爪牙;它不是冰柱,而是汉高帝的斩蛇宝剑!这两个奇特的比喻,不仅写出了冰柱的风神,还为下文写它的不为世用张势:它不能化为及时雨,使田禾滋壮;而只能化为泥浆,使道路艰难。它不能化为九江的波浪,奔向大海;而只能浸没于峡谷,沉沦于天涯。它不能化为双井名泉,煮茗煎茶;它不能化为中山美酝,芳香四溢。它不能蓄而为池,积而为沼,养鱼种芰;它不能为甘泉,不能为饴露,使这特异的祥瑞征兆为世俗赞夸。它只能凭着它的清沏之气,孤洁自赏,自凝自消。它的光彩虽不大,却无法掩遮;它负着曲瓦,不能施展神锋,铲除奸邪。这一大段的描绘,句句是在写冰柱,却句句关合到诗人自己。诗人的怀才不遇的激愤之情,刚傲不羁的性格,全面地显示了出来。
   从“奈何时逼”到末句为第三段。这一段写冰柱消失以后的感慨。天晴冻解,冰柱从梦中消失,杳无踪迹。万物的成与毁是天决定的,它对于冰柱不会特加恩泽,却反而使那些井蛙壁虫,顺生易长,背着人,缩着头,聒噪不休。希望天子能回造化之力,把冰柱珍藏在柜子里,使它永远放出光辉。这一段比上一段更深一层,拿容易消失的冰柱和最易繁衍的蛙虫对比,揭示出当时*治上的小人横行、贤士在野的情况。最后诗人把理想寄托在皇帝身上,希望他能挽转形势,重用贤才。诗的最后两句是画龙点晴,点出了诗的主题,就是说只要皇帝能重用贤士,排斥奸邪,就能消弭战祸,天下太平。
   这首诗在艺术上很有特色,以冰柱入诗,题材新奇。更奇的是对冰柱的形象描写,把冰柱拟人化,句句是写冰柱,也是句句在表露自己的怀才不遇。他用玉龙的爪牙,刘邦的斩蛇宝剑来比喻冰柱,贴切而新鲜,为修辞手法创一特例。就诗体来说,这首诗是句子长短不一的杂言体,抒写较自由,适宜于表现较复杂的思想感情。用这种诗体,不可避免的是多议论,散文化。刘叉的这首诗显然是受《月蚀诗》的影响,而又加以发展,显得更为奇谲奔放。使这首诗显出它的最大特色的是在用韵方面。它用的是麻韵,麻韵字的音是响亮的,高亢的,但韵字却比较少,因有“险韵”之称。这首诗共二十七韵,全属麻韵,中间的“舥”字,“柤”字很少有人用过。“邪”字用了两次,前一个音“牙”,是剑名;后一个音“霞”,是奸邪之“邪”的另一读,音义不同,故得同用。用麻韵写古体诗,一韵到底的很罕见。本诗在抒写中一气贯下,纵横自如,在描绘冰柱一段,连用了六个“不为”排句,气势浩荡,郁结于胸中的不平之气,喷薄而出,“特禀朝沏气,洁然自许靡间其迩遐”两句,拗折多姿:“森然气结一千里,滴沥声沉十万家”两句,对仗整饬。这些句式的变化是和感情的起伏跌宕密切相连的,句子或长或短,或对仗,或散行,而最后都能很自然地落到韵脚上来,毫无生拼硬凑的毛病,用险韵而不觉其险,显示出诗人的才华,为唐代诗坛增添了光彩。宋代苏轼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中用“尖”“叉”二韵,第二首的末两句是:“老病自嗟诗力退,寒吟《冰柱》忆刘叉。”可以看出他对于刘叉的《冰柱》诗是很赞赏的。(李廷先)  偶书
  
  
  
  
  
  
  
   偶书
  
  
  
  
  
  
  
  
  刘叉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
   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这是一首诗风粗犷,立意奇警的抒怀诗。奇就奇在最后一句:“磨损胸中万古刀。”
   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刀,又为什么受到磨损呢?
   诗中说,每天太阳从东方升起,人世间纷繁复杂的事情便一一发生。韩愈亦有“事随日生”之句,意同。当时正是唐代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外族侵扰的混乱时期。作者经常看到许多不合理的事情:善良的人受到欺压,贫穷的人受到勒索,正直的人受到排斥,多才的人受到冷遇。每当这种时候,作者便愤懑不平,怒火中烧,而结果却不得不“磨损胸中万古刀”。
   作者是个富有正义感的诗人。《唐才子传》说他在少年时期“尚义行侠,旁观切齿,因被酒杀人亡命,会赦乃出,更改志从学。”这位少时因爱打抱不平而闹过人命案的人物,虽改志从学,却未应举参加进士考试,继续过着浪迹江湖的生活。他自幼形成的“尚义行侠”的秉性,也没有因“从学”而有所改变,而依然保持着傲岸刚直的性格。只是鉴于当年杀人亡命的教训,手中那把尚义行侠的有形刀早已弃而不用,而自古以来迭代相传的正义感、是非感,却仍然珍藏在作者胸怀深处,犹如一把万古留传的宝刀,刀光熠烁,气冲斗牛。然而因为社会的压抑,路见不平却不能拔刀相助,满腔正义怒火郁结在心,匡世济民的热忱只能埋藏心底而无法倾泻。这是何等苦痛的事情!他胸中那把无形的刀,那把除奸佞、斩邪恶的正义宝刀,只能任其销蚀,听其磨损,他的情绪又是多么激愤!作者正是以高昂响亮的调子,慷慨悲歌,唱出了自己的心声。
   这首诗用“磨损的刀”这一最普通、最常见的事物,比喻胸中受到压抑的正义感,把自己心中的复杂情绪和侠义、刚烈的个性鲜明地表现出来,艺术手法可谓高妙。在唐代诗人的作品中,还没有看到用“刀”来比喻人的思想感情的。这种新奇的构思和警辟的比喻,显示了刘叉诗的独特风格。
  
  
  
  
  
  
  
   (李廷先)  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刘叉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这是刘叉在赠剑给友人时写的一首小诗。诗之独特处,在于通篇以水比剑。本来以明澈的秋水比喻闪闪发亮的剑光,古人早已有之。如《越绝书》说:“太阿(宝剑名)剑色,视之如秋水。”后来也有以水比剑以至直接将剑称呼为水的。如李贺诗:“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春坊正字剑子歌》)刘叉这首诗不只是在一二句诗中将水与剑相比拟,而是把水剑的比喻作为一个基本构思贯通全篇,更是别开生面。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说得很口语化,而颇有诗味:诗人不直说这是一把古代传下的明晃晃的宝剑,而说成“一条古时水”;不直说宝剑“拿”在我手里,而是循着“水”的比喻拈出一个“流”字,说一条水向我手中流来,从而使得原来处于静态中的事物获得了一种富有诗意的动感。这种从对面着墨的写法,较之平铺直叙多了一层曲折,因而也就多了一种风趣。
   第三句还是循着以“水”比剑的基本构思炼字。剑既似“水”,所以不是一般的“奉赠”、“惠赠”,而是扣紧“水”字,选用了“泻赠”。我们仿佛看到了一条流动着的“水”,流到诗人手里,又泻入朋友掌中。如果直说成“我把剑送给你”,那就情韵全失,索然无味了。
   以上三句写赠剑,末句是在赠剑时的殷勤嘱咐。“薄”,是迫近的意思。这一句是说不要为了私人的小仇小怨用这把剑去作无谓的争斗,弦外之音是应该用它来建立奇功殊勋。白居易在《李都尉古剑》诗中写道:“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可以用来帮助理解末句没有明白说出的这一层意思。
  
  
  
  
  
  
  
   (陈志明)  忆扬州
  
  
  
  
  
  
  
   忆扬州
  
  
  
  
  
  
  
  
  徐凝
   萧娘脸薄难胜泪,桃叶眉长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说是忆“扬州”,实际上是一首怀人的作品,所以诗人并不着力描写这座“绿扬城郭”的宜人风物,而是以离恨千端的绵绵情怀,追忆当日的别情。不写自己的殷切怀念,而写远人的别时音容,以往日远人之情重,衬出今日自己情怀之不堪,是深一层写法。
   前两句,所谓“相见时难别亦难”,极写当日别离景象,萧娘、桃叶均代指所思;愁眉、泪眼似是重复,而以一“难”一“易”出之,便不觉其烦,反而有反复留连、无限萦怀之感。当日的愁眉,当日的泪眼,以及当日的惨痛心情,都作成今日无穷的思念。于此思念殷切之际,唯觉一片惆怅,无可诉说之人,于是,抬头而见月,但此月偏偏又是当时扬州照人离别之月,更加助愁添恨。虽然时光冲淡了当日的凄苦,却割不断缠绵的思念。这种挣不断、解不开的心绪,本与明月无关,奈它曾照离人泪眼,似是有情,而今宵偏照愁人又似无动于衷,却又可憎。于深夜抬头望月时,本欲解脱此一段愁思,却想不到月光又来缠人,故曰“明月无赖”。
   古人律绝的结尾处,有时用一种叫做“一笔荡开”的方法,往往会产生一种“寄意无穷”的效果。这首诗所不同的,是它不在第四句用,而在第三句时即已“荡开”。曰愁眉,曰泪眼,虽作者余情未尽,而他事已不必增添,于是忽然揽入一轮明月,以写无可奈何之态,可谓诗思险谲。这两句看似将全诗截为两段,实则欲断不断,题中用“忆”字,将全诗连贯起来,依然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别是一般滋味”。
   张泌的《寄人诗》:“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与《忆扬州》几乎写同一内容。而在写法上,却是春兰秋菊,各占一时之选。张诗的谢家、曲栏,同于徐诗的愁眉、泪眼,意指所思之人。后两句,也同样以夜月寄怀。一个说春月多情,一个说明月无赖。虽语言各异而诗意相同。
   无赖二字,本有褒贬两义,这里因明月恼人,有抱怨意。但后世因惊赏这对扬州明月的新奇形象,就离开了作者原意,把它截下来只作为描写扬州夜月的传神警句来欣赏,这时的无赖二字又成为爱极的昵称了。这也是形象有时会大于作者构思的一例。
   本来月光普照,遍及人寰,并不偏宠扬州。而扬州的魅力,也非仅在月色。诗为传神,有时似乎违反常理,却能深入事理骨髓。三分、无赖的奇幻设想,也有它的渊源与影响。三分明月,使人想起谢灵运的名言。他说:“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此后宋人苏轼的《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也并不逊色。这些数目字,都是不可以常理论的,而它的艺术效果却是惊人的。以徐凝此诗而论,后世读者读此诗后,对扬州的向往如醉如痴,致使“二分明月”成为扬州的代称。至如“月色无赖”,后世如王安石“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中的“春色恼人”即与之同一机杼。
   《忆扬州》是一首怀人诗,但标题却不明题怀人,而偏曰怀地。这是因为诗人把扬州明月写到了入神的地步,并用“无赖”之“明月”,把扬州装点出无限风姿,与《忆扬州》的标题吻合无间,因而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向往扬州的美好。这也许是作者有意的安排,无论如何,这种大胆的艺术构思所产生的效果,是不能不使人为之惊叹的。
  
  
  
  
  
  
  
   (孙艺秋)  自君之出矣
  
  
  
  
  
  
  
  自君之出矣
  
  
  
  
  
  
  
  
  雍裕之
   自君之出矣,宝镜为谁明?
   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
   《自君之出矣》是乐府旧题,题名取自东汉末年徐幹《室思》诗句,《室思》第三章云:“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自六朝至唐代,拟作者不少,如南朝宋代刘裕、刘义恭、颜师伯,陈朝陈后主,隋代陈叔达等,均有拟作,唐代作者尤多,见于宋郭茂倩《乐府诗集》。凡所拟作,不仅题名取自徐诗,技法也仿照徐诗。雍裕之这首诗(《吟窗杂录》载辛弘智《自君之出矣》与此诗同,并收入《全唐诗》),模仿的痕迹尤为明显。这首诗表现了思妇对外出未归的丈夫的深切怀念,其手法高明之处在于立意委婉,设喻巧妙,所以含蓄有味。
   自从夫君外出,思妇独守空闺,成日价相思怀念;平日梳妆打扮,都是为了让他看了满意,而今他走了,便不必再去对镜簪花了,这宝镜为谁明呢?意思是宝镜既不为谁明,也就自然不明了,是“明镜暗不治”的进一层说法,比李咸用《自君之出矣》“鸾镜空尘生”说得更为委婉。这种表达方式,不只是徐幹《室思》的继承和发展,其源可上溯到《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妆扮美容,只是为丈夫;丈夫不在,何必梳妆?这就是司马迁《报任安书》所说的“女为悦己者容”,正表现了女子对于丈夫的忠贞。
   思念夫君,就象陇头的流水,长流无极;听到陇水呜咽的流声,真叫人肝肠断绝,感伤悲泣。在徐幹《室思》中,只是说“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是一般化的说法;雍裕之则将“流水”具体化为陇水,这就使人联想起北朝无名氏的《陇头歌辞》:“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四野。”“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这首歌刻画了一个漂泊他乡的游子的形象。“思君如陇水,长闻呜咽声”,因为暗用了《陇头歌辞》,便使所思念的夫君在外的情况,有了一个比较具体的内容,即在外过着凄凉漂泊的生活;这个“思”字,便更带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简直要声泪俱下了。除了“陇头流水”的联想之外,这里还保存着徐幹《室思》“思君如流水”这一巧妙的比喻。这种比喻是将感情物化,即以有形的物体的形象来比喻无形的内心的情思。以流水喻思君之情,可以兼含多种意思:第一,以水流不断,比喻日夜思君,如“无有穷已时”即取此义;第二,以水流无限,比喻思妇情长。如李白“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以流水之长比喻情意之长,即取此义;第三,以流水呜咽,比喻情意凄切。如果说前二义可以在流不断与思不断、水无限与情无限之间直接找到“相似点”,那么水流呜咽与情意凄切便很难直接找到“相似点”,必须加以联想,由流水联想到水声,由水声联想到呜咽哭泣之声,由呜咽声再联想到感情之凄切。这是超越“相似点”的比喻,是不似之似,修辞学上称为“曲喻”。李贺《天上谣》“银浦流云学水声”,即属此类比喻。由于《自君之出矣》后两句的比喻十分巧妙,不仅化无形为有形,增加了诗的形象性,而且具有多种含意,这就提供了广阔的联想天地,使人读了感到余味无穷。
  
  
  
  
  
  
  
   (林东海)  江边柳
  
  
  
  
  
  
  
   江边柳
  
  
  
  
  
  
  
  
  雍裕之
   嫋嫋古堤边,青青一树烟。
   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
   古人常借咏柳以赋别,此诗也不脱离情旧旨,但构思新颖,想象奇特而又切合情景。
   诗的一、二句,寥寥几笔,绘出了一幅美丽的古堤春柳图。古堤两旁,垂柳成行,晴光照耀,通体苍翠,蓊蓊郁郁,袅袅婷婷,远远望去,恰似一缕缕烟霞在飘舞。“嫋嫋”、“青青”,连用两个叠字,一写江边柳的轻柔婀娜之态,一写其葱茏苍翠之色,冼炼而鲜明。前人多以“翠柳如烟”、“杨柳含烟”、“含烟惹雾”等来形容柳之轻盈和春之秾丽,这里径以“一树烟”称之,想象奇特,造语新颖。只此三字,便勾出了柳条婆娑袅娜之状,烘托出春光的绮丽明媚,并为下面写离情作了反衬。
   三、四两句直接写离情。咏柳惜别,诗人们一般都从折枝相赠上着想,如“伤见路旁杨柳春,一重折尽一重新。今年还折去年处,不送去年离别人”(施肩吾《折杨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遥忆青青江岸上,不知攀折是何人”(白居易《忆江柳》)等等。雍裕之却不屑作经人道过语,而从折枝上翻出新意。“若为丝不断,留取系郎船”,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不仅没有折柳赠别,倒希望柳丝绵绵不断,以便把情人的船儿系住,永不分离。这一方面是想得奇,道人之所未道,把惜别这种抽象的感情表现得十分具体、深刻而不一般化;同时,这种想象又是很自然的,切合江边柳这一特定情景。试想,大江中,船只来往如梭;堤岸上,烟柳丝丝弄碧;柳荫下画船待发,枝枝柔条正拂在那行舟上。景以情合,情因景生,此时此刻,萌发出“系郎船”的天真幻想,是何等合情合理,自然可信。这里没有一个“别”字“愁”字,但痴情到要用柳条儿系住郎船,则离愁之重,别恨之深,自是不言而喻的了。这里也没有一个“江”字、“柳”字,而江边柳“远映征帆近拂堤”(温庭筠《杨柳枝》)的独特形象,亦是鲜明如画。至此,“古堤边”三字才有了着落,全诗也浑然一体了。
   中唐戴叔伦写过一首《堤上柳》:“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是妾断肠时。”由“丝”而联想到“织”,颇为新颖,但后两句却未能由此加以生发,而落入了窠臼;它没有写出堤上柳与别处柳的不同之处,如果把题目换成路边柳、楼头柳也一样适用。其原因盖在于作者的描写,脱离了彼时彼地的特定情境。两相比较,我们就更感觉到雍裕之的这首《江边柳》,确是匠心独运、高出一筹了。
  
  
  
  
  
  
  
   (徐定祥)  柳絮
  
  
  
  
  
  
  
   柳絮
  
  
  
  
  
  
  
  
  雍裕之
   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
   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
   翻开《全唐诗》,咏杨花、柳絮的篇章甚多,这首《柳絮》却与众不同:它既没有刻意描摹柳絮的形态,也没有借柳絮抒写惜别伤春之情,而是以凝炼准确的语言,概括出柳絮最主要的特征,求神似而不重形似,简洁鲜明,富有风趣。
   柳絮“似花还似非花”,极为纤细、轻灵,无风时慢悠悠地落到地面,一遇上风,那怕是和煦的微风,也会漫天飞舞起来。它的这种性状是很难描述的。薛陶说:“二月杨花轻复微”,并没说清是怎么个轻法。雍裕之从风和柳絮的关系上落笔,并对比了柳絮在“无风”和“有风”时两种不同的状态,只十个字,就将柳絮的特征给具体地描绘出来了,这不能不说是状物的高手。
   诗的第三句写柳絮的颜色。柳絮不仅其轻飞乱舞之状象雪,而且其色也似雪。所以东晋谢道韫早就以柳絮喻雪花,赢得了“咏絮才”的美名。可见要描绘柳絮的颜色,还是以白雪为喻最为恰切。但如果仅指出其“偏似雪”,那就是重复前人早就用过的比喻,显得淡而无味,所以诗人紧接着补上第四句:“莫近鬓毛生”。这一笔补得出人意表,十分俏皮。自来人们多以霜雪喻白发,这里因为柳絮似雪,遂径以柳絮隐喻白发,这已不落窠臼;不仅如此,诗人又从咏物进而表现人的情思:人们总是希望青春永驻,华发迟生,而柳絮似雪,雪又象白发,所以尽管柳絮似乎轻盈可爱,谁也不希望它飞到自己的头上来。这一句在全诗中起了画龙点睛的作用,写出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这也可以说是托物言志、借物抒怀的又一格吧。
   这首诗通篇无一字提及柳絮,但读完全诗,那又轻又白的柳絮,似乎就在我们眼前飞舞,它是那样具体,那样鲜明,似乎一伸手就可捉摸。全诗二十个字,如同一个精心编制的谜语。由于准确地道出了柳絮的特征,那谜底叫人一猜就着。于此可见诗人体察事物之细,艺术提炼功夫之深。
  
  
  
  
  
  
  
   (徐定祥)  农家望晴
  
  
  
  
  
  
  
  农家望晴
  
  
  
  
  
  
  
  
  雍裕之
   尝闻秦地西风雨,为问西风早晚回?
   白发老农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
   正当打麦晒场的时候,忽然变了风云。一时风声紧,雨意浓。秦地(今陕西一带)西风则雨,大约出自当时农谚。提起这样的农谚,显然与眼前天气变化有关。“尝闻”二字,写人们对天气变化的关切。这样,开篇一反绝句平直叙起的常法,入手就造成紧迫感,有烘托气氛的作用。
   在这个节骨眼上,天气好坏关系一年收成。一场大雨,将会使多少人家的希望化作泡影。所以诗人恳切地默祷苍天不要下雨。这层意思在诗中没有直说,而用了形象化的语言,赋西风以人格,盼其早早回去,仿佛它操有予夺之权柄似的。“为问西风早晚回?”早晚回,即何时回,这怯生生的一问,表现的心情是焦灼的。
   后二句是从生活中直接选取一个动人的形象来描绘:“白发老农如鹤立,麦场高处望云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首先,这样的人物最能集中体现古代农民的性格:他们默默地为社会创造财富,饱经磨难与打击,经常挣扎在生死线上,却顽强地生活着,永不绝望。其次,“如鹤立”三字描绘老人“望云开”的姿态极富表现力。“如鹤”的比喻,自然与白发有关,“鹤立”的姿态给人一种持久、执着的感觉。这一形体姿态,能恰当表现出人物的内心活动。最后是“麦场高处”这一背景细节处理对突出人物形象起到不容忽视的作用。“麦场”,对于季节和“农家望晴”的原因是极形象的说明。而“高处”,对于老人“望云开”的迫切心情则更是具体微妙的一个暗示。通过近乎绘画的语言来表述,较之直接的叙写,尤为含蓄,有力透纸背之感。
   此诗选取收割时节西风已至大雨将来时的一个农家生活片断,集中刻画一个老农望云的情节,通过这一“望”,可以使人联想到农家一年半载的辛勤,想到白居易《观刈麦》所描写过的那种劳动情景;也可以使人想到嗷嗷待哺的农家儿孙和等着收割者的无情的“收租院”等等,此诗潜在含义是很深的。由于七绝体小,意象须集中,须使人窥斑见豹。此诗不同于《观刈麦》的铺陈抒写手法,只集中写一“望”字,也是“体实施之”的缘故。
   此诗对农民有同情,但没有同情的话;对农民有歌颂,但也没有歌颂的话。读者却不难感到由衷的同情与歌颂就在不言之中。
  
  
  
  
  
  
  
   (周啸天)  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秋日赴阙题潼关驿楼
  
  
  
  
  
  
  
  
  许浑
   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
   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
   树色随关迥,河声入海遥。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潼关,在今陕西省潼关县境内,当陕西、山西、河南三省要冲,是从洛阳进入长安必经的咽喉重镇,形势险要,景色动人。历代诗人路经此地,往往要题诗纪胜。直到清末,谭嗣同还写下他那“河流大野犹嫌束,山入潼关不解平”的名句。可知它在诗人们心目中的位置了。
   许浑从故乡润州丹阳(今属江苏)第一次到长安去,途经潼关,也为其山川形势和自然景色所深深吸引,兴会淋漓,挥笔写下了这首“高华雄浑”(清代吴汝纶语)的诗作。
   开头两句,作者先勾勒出一幅秋日行旅图,把读者引入一个秋浓似酒、旅况萧瑟的境界。“红叶晚萧萧”,用写景透露人物一缕缕悲凉的意绪:“长亭酒一瓢”,用叙事传出客子旅途况味,用笔干净利落。此诗一本题作《行次潼关,逢魏扶东归》。这个背景材料,可以帮助我们了解诗人何以在长亭送别、借瓢酒消愁的原委。
   然而诗人没有久久沉湎在离愁别苦之中。中间四句笔势陡转,大笔勾画四周景色,雄浑苍茫,全然是潼关的典型风物。骋目远望,南面是主峰高耸的西岳华山;北面,隔着*河,又可见连绵苍莽的中条山。残云归岫,意味着天将放晴;疏雨乍过,给人一种清新之感。从写景看,诗人拿“残云”再加“归”字来点染华山,又拿“疏雨”再加“过”字来烘托中条山,这样,太华和中条就不是死景而是活景,因为其中有动势──在浩茫无际的沉静中显出了一抹飞动的意趣。
   诗人把目光略收回来,就又看见苍苍树色,随关城一路远去。关外便是*河,它从北面奔涌而来,在潼关外头猛地一转,径向三门峡冲去,翻滚的河水咆哮着流入渤海。“河声”后续一“遥”字,传出诗人站在高处远望倾听的神情。眼见树色苍苍,耳听河声汹汹,真绘声绘色,给人耳闻目睹的真实感觉。
   这里,诗人连用四句景句,安排得如巨鳌的四足,缺一不可,丝毫没有臃肿杂乱、使人生厌之感。三、四两句,又见其另作《秋霁潼关驿亭》诗颔联,完全相同,可知是诗人偏爱的得意之笔。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照理说,离长安不过一天路程,作为入京的旅客,总该想着到长安后便要如何如何,满头满脑盘绕“帝乡”去打转子了。可是许浑却出人意外地说:“我仍然梦着故乡的渔樵生活呢!”含蓄表白了自己并非专为追求名利而来。这样结束,委婉得体,优游不迫,是颇显出自己身分的。
  
  
  
  
  
  
  
   (刘逸生)  金陵怀古
  
  
  
  
  
  
  
  金陵怀古
  
  
  
  
  
  
  
  
  许浑
   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
   松楸远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宫。
   石燕拂云晴亦雨,江豚吹浪夜还风。
   英雄一去豪华尽,惟有青山似洛中。
   金陵是孙吴、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的古都,隋唐以来,由于*治中心的转移,无复六朝的金粉繁华。金陵的盛衰沧桑,成为许多后代诗人寄慨言志的话题。一般咏怀金陵的诗,多指一景一事而言,许浑这首七律则“浑写大意”,“涵概一切”(俞陛云《诗境浅说》),具有高度的艺术概括性。
   诗以追述隋兵灭陈的史事发端,写南朝最后一个小朝廷,在陈后主所制乐曲《玉树后庭花》的靡靡之音中覆灭。公元五八九年,隋*攻陷金陵,《玉树后庭花》曲犹未尽,金陵却已末日来临,隋朝大*直逼景阳宫外,城防形同虚设,陈后主束手就擒,陈朝灭亡。这是金陵由盛转衰的开始,全诗以此发端,可谓善抓关键。
   颔联描写金陵的衰败景象。“松楸”,坟墓上的树木。诗人登高而望,远近高低尽是松楸荒冢,残宫禾黍。南朝的繁荣盛况,已成为历史的陈迹。
   前两联在内容安排上采用了逆挽的手法:首先追述对前朝历史的遥想,然后补写引起这种遥想的眼前景物。这就突出了陈朝灭亡这一金陵盛衰的转捩点及其蕴含的历史教训。
   颈联用比兴手法概括世间的风云变幻。这里,“拂”字、“吹”字写得传神,“亦”字、“还”字写得含蓄。“拂云”描写石燕掠雨穿云的形象,“吹浪”表现江豚兴风鼓浪的气势。“晴亦雨”意味着“阴固雨”,“夜还风”显见得“日已风”。“江豚”和“石燕”,象征历史上叱咤风雨的人物,如尾联所说的英雄。这两句通过江上风云晴雨的变化,表现人类社会的干戈起伏和历代王朝的兴亡交替。
   尾联照应开头,抒发了诗人对于繁华易逝的感慨。英雄,指曾占据金陵的历代帝王。金陵和洛阳都有群山环绕,地形相似,所以李白《金陵三首》有“山似洛阳多”的诗句。“惟有青山似洛中”,就是说今日的金陵除去山川地势与六朝时依然相似,其余的一切都大不一样了。江山不改,世事多变,令人感慨万千。
   这首怀古七律,在选取形象、锤炼字句方面很见功力。例如中间两联,都以自然景象反映社会的变化,手法和景物却大不相同:颔联采取赋的写法进行直观的描述,颈联借助比兴取得暗示的效果;松楸、禾黍都是现实中司空见惯的植物,石燕和江豚则是传说里面神奇怪诞的动物。这样,既写出各式各样丰富多彩的形象,又烘托了一种神秘莫测的浪漫主义气氛。至于炼字,以首联为例:“残”和“空”,从文化生活和*事设施两方面反映陈朝的腐败,一文一武,点染出陈亡之前金陵城一片没落不堪的景象:“合”字又以泰山压顶之势,表现隋朝大*兵临城下的威力:“王气终”则与尾联的“豪华尽”前后相应,抒写金陵繁华一去不返、人间权势终归于尽的慨叹,读来令人不禁怅然。
  
  
  
  
  
  
  
   (赵庆培)  登洛阳故城
  
  
  
  
  
  
  
  登洛阳故城
  
  
  
  
  
  
  
  
  许浑
  禾黍离离半野蒿,昔人城此岂知劳?
   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
   鸦噪暮云归古堞,雁迷寒雨下空壕。
   可怜缑岭登仙子,犹自吹笙醉碧桃。
   洛阳,是有名的古城,东汉、曹魏、西晋、北魏曾建都于此。隋炀帝时,在旧城以西十八里营建新城,武则天时又加扩展,成为唐代的东都,而旧城由此芜废。许浑这首诗是凭吊故城感怀。
   登临送目,一片荒凉颓败的图景展现在眼前:禾黍成行,蒿草遍野,再也不见旧时城市的风貌。“禾黍离离”,是从《诗经。黍离》篇开首的“彼黍离离”一句脱化而来。原诗按传统解说,写周王室东迁后故都的倾覆,藉以寄托亡国的哀思。这里加以化用,也暗含对过去王朝兴灭更替的追思。
   由城市的衰败,诗人转念及当年兴建时的情景。“城此”的“城”,这里作动词用,筑城的意思。“岂知劳”的“知”,这里有管得上的意思。劳动人民世世代代不辞艰辛,用双手修建起这座城市,任其弃置废毁,岂不令人痛惜?
   诗人的联想活动接着向更广阔的方面展开。“水声东去”,既是写的实景(故洛城紧靠洛水北岸),又有双关寓意。《论语》记载孔子有一次经过河边,望着滔滔不息的河水叹息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诗人也是由脚下奔流向东的洛水,生发出光阴流逝、人世沧桑之感:昔日繁华的街市、隆盛的朝会、熙来攘往的人群、多少悲欢离合的情事,都在这哗哗不停的水声中变幻隐现,而终归烟消云散。想到这一切,真叫人思潮汹涌,起伏难平!
   如果说,“水声”是动景,“山势”就是静景,动静搭配,以沧桑之感暗中联系。洛阳城北有芒山,一作邙山,绵亘四百余里,成为古都的天然屏障,居高临下,可以俯瞰全城。东汉梁鸿《五噫歌》云:“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而今,城市虽已不复当年繁盛景象,而那残存的宫殿却还高耸着,仿佛在给历史作见证。用静物这么一衬托,人事变迁之迅速就感受得格外强烈。这一联表面看来是写景,实际上概括了上下千年社会历史的巨大变化,蕴含着诗人内心无穷的悲慨,历来为人传诵。
   第三联由奔驰的想象折回现实,就眼前景物进一步点染气氛。暮云、寒雨、古堞(城上的矮墙)、空壕,合组成一幅凄清的画面。空寂之中,几声鸦噪,数点雁影,更增添了萧瑟的情味。
   结末又从世事无常推想到神仙的永存。缑(gōu勾)岭,即缑氏山,在今河南偃师东南,距洛阳约百里。传说东周灵王的太子晋修仙得道,在缑氏山头骑鹤升天而去。后人纷纷扰扰,可有谁能象王子晋那样逍遥自在地超脱于尘世变迁之外呢?诗人无法解决这个矛盾,只能用一声叹息来收束全篇。
   许浑生活在唐王朝走向没落的晚唐时代。他追抚山河陈迹,俯仰今古兴废,苍莽历落,感慨深沉,其中隐隐寄寓着一层现实幻灭的悲哀。本篇起得苍凉,接得开阔,对偶工整,句法圆活,在其怀古诗中亦称名作。可惜的是后半篇比较薄弱。颈联虽然刻画工细,但未能翻出新意,缺少转折波澜之势。结尾更落入俗套,调子也嫌低沉无力。
  
  
  
  
  
  
  
   (陈伯海)  咸阳城西楼晚眺
  
  
  
  
  
  
   咸阳城西楼晚眺
  
  
  
  
  
  
  
  
  许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这首诗题目有两种不同文字,今采此题,而弃“咸阳城东楼”的题法。何也?一是醒豁,二是合理。看来“西”字更近乎情理,──而且“晚眺”也是全诗一大关目。
   同为晚唐诗人的李义山,有一首《安定城楼》,与许丁卯这篇,不但题似,而且体同(七律),韵同(尤部),这还不算,再看李诗头两句:“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这实在是巧极了,都用“高城”,都用杨柳,都用“汀洲”。然而,一比之下,他们的笔调,他们的情怀,就不一样了。义山一个“迢递”,一个“百尺”,全在神超;而丁卯一个“一上”,一个“万里”,端推意远。神超多见风流,意远兼怀气势。
   “一”上高城,就有“万”里之愁怀,这正是巧用了两个不同意义的“数字”而取得了一种独特的艺术效果。万里之愁,其意何在呢?诗人笔下分明逗露──“蒹葭杨柳似汀洲”。一个“似”字,早已道破,此处并无什么真的汀洲,不过是想象之间,似焉而已。然而为何又非要拟之为汀洲不可?须知诗人家在润州丹阳,他此刻登上咸阳城楼,举目一望,见秦中河湄风物,居然略类江南。于是笔锋一点,微微唱叹。万里之愁,正以乡思为始。盖蒹葭秋水,杨柳河桥,本皆与怀人伤别有连。愁怀无际,有由来矣。
   以上单说句意。若从诗的韵调丰采而言,如彼一个起句之下,著此“蒹葭杨柳似汀洲”七个字,正是“无意气时添意气,不风流处也风流”。再从笔法看,他起句将笔一纵,出口万里,随后立即将笔一收,回到目前。万里之遥,从何写起?一笔挽回,且写眼中所见,潇潇洒洒,全不呆滞,而笔中又自有万里在。仿批点家一句:此开合擒纵之法也。
   话说诗人正在凭栏送目,远想慨然,──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片云生,暮色顿至;那一轮平西的红日,已然渐薄溪山,──不一时,已经隐隐挨近西边的寺阁了,──据诗人自己在句下注明:“南近磻溪,西对慈福寺阁。”形势了然。却说云生日落,片刻之间,“天地异色”,那境界已然变了,谁知紧接一阵凉风,吹来城上,顿时吹得那城楼越发空空落落,萧然凛然。诗人凭着“生活经验”,知道这风是雨的先导,风已飒然,雨势迫在眉睫了。
   景色迁动,心情变改,捕捉在那一联两句中。使后来的读者,都如身在楼城之上,风雨之间,遂为不朽之名作。何必崇高巨丽,要在写境传神。令人心折的是,他把“云”“日”“雨”“风”四个同性同类的“俗”字,连用在一处,而四者的关系是如此地清晰,如此地自然,如此地流动,却又颇极错综辉映之妙,令人并无一丝一毫的“合掌”之感,──也并无组织经营、举鼎绝膑之态。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在“事实经过”上是一层推进一层,井然不紊;然而在“艺术感觉”上,则又分明象是错错落落,“参差”有致。“起”之与“沉”,当句自为对比,而“满”之一字本身亦兼虚实之趣──曰“风满”,而实空无一物也;曰空空落落,而益显其愁之“满楼”也。“日”“风”两处,音调小拗,取其峭拔,此为诗人喜用之句格。
   那么,风雨将至,“形势逼人”,诗人是“此境凛乎不可久留”,赶紧下楼匆匆回府了呢?还是怎么?看来,他未被天时之变“吓跑”,依然登临纵目,独倚危栏。
   何以知之?你只看它两点自明:前一联,虽然写得声色如新,气势兼备,却要体味那个箭已在弦,“引而不发,跃如也”的意趣。诗人只说“欲”来,笔下精神,全在虚处。而下一联,鸟不平芜,蝉吟高树,其神情意态,何等自在悠闲,哪里是什么“暴风雨”的问题?
   讲到此处,不禁想起,那不知名氏的一首千古绝唱《忆秦娥》:“……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诗人许浑,也正是在西风残照里,因见汉阙秦陵之类而引起了感怀。
   咸阳本是秦汉两代的故都,旧时禁苑,当日深宫,而今只绿芜遍地,*叶满林,唯有虫鸟,不识兴亡,翻如凭吊。“万里”之愁乎?“万古”之愁乎?
   行人者谁?过客也。可泛指古往今来是处征人游子,当然也可包括自家在内。其曰莫问,其意却正是欲问,要问,而且“问”了多时了,正是说他所感者深矣!
   “故国东来渭水流”,大意是说,我闻咸阳古地名城者久矣,今日东来,至此一览──而所见无几,唯“西风吹渭水”,系人感慨矣。
   结句可谓神完气足。气足,不是气尽,当然也不是语尽意尽。此一句,正使全篇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好处,确有悠悠不尽之味。渭水之流,自西而东也,空间也,其间则有城、楼、草、木、汀洲……;其所流者,自古及今也,时间也,其间则有起、沉、下、鸣、夕、秋……。三字实结万里之愁,千载之思,而使后人读之不禁同起无穷之感。如此想来,那么诗人所说的“行人”,也正是空间的过客和时间的过客的统一体了。
  
  
  
  
  
  
  
   (周汝昌)  汴河亭
  
  
  
  
  
  
  
   汴河亭
  
  
  
  
  
  
  
  
  许浑
   广陵花盛帝东游,先劈昆仑一派流。
   百二禁兵辞象阙,三千宫女下龙舟。
   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
   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
   隋炀帝杨广为了东游广陵(扬州),不惜倾全国民力财力开凿一条运河,即今通济渠。其东段叫汴河,汴河之滨筑有行宫,即“汴河亭”。这首《汴河亭》诗,当是作者在南游中经过汴河时写的。诗写得笔力劲健,气势雄壮,语言华美,意境阔大,且感慨深沉,讥讽无情。诗人对隋炀帝这个历史亡灵的鞭挞,实际上是针对晚唐*治腐败,统治者生活奢靡的现实而发的。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有三个特点:
   一是在写景叙事上的“示观”描写。所谓“示观”,就是通过艺术想象把未曾见过的事物描绘得栩栩如生,如临其境。许浑经过二百年前修筑的炀帝的行宫汴河亭时不由得感慨万千,浮想联翩,炀帝当年那种穷奢极欲的情景仿佛呈现在眼前。这就是诗的前三联所描写的内容:炀帝为了东游广陵赏花玩乐,将那从昆仑山流下来的*河水分引凿渠,修了一条运河;运河一修成,“百二禁兵”即皇帝卫兵就跟着皇帝辞别了宫庭,“三千宫女”也伴随着皇帝下到龙舟;一路上鼓声震天,旌旗如林,浩浩荡荡,奔赴广陵。这一切,诗人都只是“想见”而并未亲见,但却写得这般情景生动,使读者犹如亲见,这就是作者进行的“示观”描写及其产生的艺术效果。
   二是诗的意境的动态描绘。诗中“劈昆仑”、“下龙舟”、“星辰动”、“日月浮”等句中的“劈”“下”“动”“浮”,以及“游”、“震”、“拂”、“开”等字,都是动词,因而就赋予全诗意境以活动的体态,形成了骏马走坂之势,给人以形象飞动之感。特别引人注意的是,诗人在进行这种动态描写时,能够在史实的基础上进行合理的虚构和夸张。象颈联“凝云鼓震星辰动,拂浪旗开日月浮”两句,其中的“鼓震”、“旗开”当是历史事实,但是鼓声能上入云霄,把行云挡住并使星辰摇动;旗帜能“拂浪”,在旌旗闪动时又能使人看到波浪中日月的浮影;这却分明是诗人的创造性想象,是虚构和夸张。诗的首联、颔联本来已经写得很活脱,很有气魄,再加上这样一个颈联,就更显得造形生动,气象雄豪,简直是把杨广东游的那种赫赫声势、巍巍壮观的豪华盛况活灵活现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这两句诗实是全篇的“警策”。
   三是“卒章显其志”。白居易曾说他的“新乐府”是“卒章显其志”。许浑这首诗也巧妙地运用了这种写法,诗的前三联基本上是冷静地客观地写景叙事,单看这三联几乎看不出作者的倾向所在。只是到了最后一联,“四海义师归有道,迷楼还似景阳楼”,才忽然笔锋一转,把对事件的评判,写诗的旨意,一下子袒露了出来。诗人“显志”的方式也很别致。他笔下的末联不是前三联所创造的形象的自然延伸,也不是对炀帝东游景象的直接批判,而是另起炉灶,凌空一跃,一下子跃到“义师”、“迷楼”上去了,对炀帝游荡荒淫所招致的亡国后果作了严肃的评论和无情的嘲讽。但又不是直言指斥,而是把炀帝为了淫乐而修的“迷楼”与南朝陈后主的“景阳楼”相比,把人们的视线和思绪又拉回到眼前的汴河亭,解景生情,发人深思,无限感慨都在意象之外,这样的结尾是很有韵味的。
  
  
  
  
  
  
  
   (贾文昭)  塞下曲
  
  
  
  
  
  
  
   塞下曲
  
  
  
  
  
  
  
  
  许浑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塞下曲》是以边塞风光和边塞战争为题材的新乐府辞。许浑的《塞下曲》是同题诗中最短小的一首。前两句仅用十个字描写了发生在桑乾河北的夜战。这次夜战的结果,使得半数左右的战士再没有回来。在成千上万的牺牲者中,有一位战士,在他牺牲的次日早晨还有家信寄来,信中告诉他御寒的衣服已经寄出。这是一个在战争年代很普通、也很真实的悲剧。
   诗用纯客观的叙事,真实地反映现实。表面看来,作者对诗中的边塞战争既不歌颂,也未诅咒,但从他描写战争造成的惨重伤亡看,他是十分同情在战争中牺牲的战士,是不赞成这场战争的。由于许浑生活在中唐时代,唐帝国已日益走下坡路,边塞诗多染上了时代的感伤情绪。此诗基调是凄惋、哀伤的。
   这首诗,在艺术表现上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运用“以少总多”的手法来反映现实,诗人在成千上万的牺牲战士中,选择了一个战士的典型性的情节,即“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来突出牺牲战士的悲剧,使人对牺牲者和家属寄予深刻的同情,这实际上是对制造这场战争的统治者的无声谴责。
   诗纯用白描手法,四句诗纯是叙事,不发任何议论,而倾向性却从作者提炼出来的典型事件上,自然流露出来。艺术风格显得自然、平淡、质朴。但平淡并不浅露,思想深刻,很耐人寻味,又能平中见奇,善作苦语,奇警动人。“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令人不忍卒读,也不忍回味,悲剧的气氛很浓。
  
  
  
  
  
  
  
   (刘文忠)  谢亭送别
  
  
  
  
  
  
  
  谢亭送别
  
  
  
  
  
  
  
  
  许浑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是许浑在宣城送别友人后写的一首诗。谢亭,又叫谢公亭,在宣城北面,南齐诗人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所建。他曾在这里送别朋友范云,后来谢亭就成为宣城著名的送别之地。李白《谢公亭》诗说:“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反复不断的离别,使优美的谢亭风景也染上一层离愁了。
   第一句写友人乘舟离去。古代有唱歌送行的习俗。“劳歌”,本指在劳劳亭(旧址在今南京市南面,也是一个著名的送别之地)送客时唱的歌,后来遂成为送别歌的代称。劳歌一曲,缆解舟行,从送别者眼中写出一种匆遽而无奈的情景气氛。
   第二句写友人乘舟出发后所见江上景色。时值深秋,两岸青山,霜林尽染,满目红叶丹枫,映衬着一江碧绿的秋水,显得色彩格外鲜艳。这明丽之景乍看似与别离之情不大协调,实际上前者恰恰是对后者的有力反衬。景色越美,越显出欢聚的可恋,别离的难堪,大好秋光反倒成为添愁增恨的因素了。江淹《别赋》说:“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借美好的春色反衬别离之悲,与此同一机杼。这也正是王夫之所揭示的:“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的艺术辩证法。
   这一句并没有直接写到友人的行舟。但通过“水急流”的刻画,舟行的迅疾自可想见,诗人目送行舟穿行于夹岸青山红叶的江面上的情景也宛然在目。“急”字暗透出送行者“流水何太急”的心理状态,也使整个诗句所表现的意境带有一点逼仄忧伤、骚屑不宁的意味。这和诗人当时那种并不和谐安闲的心境是相一致的。
   诗的前后联之间有一个较长的时间间隔。朋友乘舟走远后,诗人并没有离开送别的谢亭,而是在原地小憩了一会。别前喝了点酒,微有醉意,朋友走后,心绪不佳,竟不胜酒力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天色变了,下起了雨,四望一片迷蒙。眼前的江面,两岸的青山红叶都已经笼罩在蒙蒙雨雾和沉沉暮色之中。朋友的船呢?此刻更不知道随着急流驶到云山雾嶂之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暮色的苍茫黯淡,风雨的迷蒙凄清,酒醒后的朦胧仿佛中追忆别时情景所感到的怅惘空虚,使诗人此刻的情怀特别凄黯孤寂,感到无法承受这种环境气氛的包围,于是默默无言地独自从风雨笼罩的西楼上走了下来。(西楼即指送别的谢亭,古代诗词中“南浦”、“西楼”都常指送别之处。)
   第三句极写别后酒醒的怅惘空寂,第四句却并不接着直抒离愁,而是宕开写景。但由于这景物所特具的凄黯迷茫色彩与诗人当时的心境正相契合,因此读者完全可以从中感受到诗人的萧瑟凄清情怀。这样借景寓情,以景结情,比起直抒别情的难堪来,不但更富含蕴,更有感染力,而且使结尾别具一种不言而神伤的情韵。
   这首诗前后两联分别由两个不同时间和色调的场景组成。前联以青山红叶的明丽景色反衬别绪,后联以风雨凄其的黯淡景色正衬离情,笔法富于变化。而一、三两句分别点出舟发与人远,二、四两句纯用景物烘托渲染,则又异中有同,使全篇在变化中显出统一。
  
  
  
  
  
  
  
   (刘学锴)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
  
  
  
  
  
   客有卜居不遂薄游陇因题
  
  
  
  
  
  
  
  
  许浑
   海燕西飞白日斜,天门遥望五侯家。
   楼台深锁无人到,落尽东风第一花。
   如果不看诗题,上面这首许浑的绝句会被看作一首写景诗。它写的是在落花时节、日斜时光,遥望王侯第宅,所见到的楼台层叠、重门深闭之景。但联系诗题看,它显然是一首因事而题的托讽诗。它采用借物取喻,托景见意的手法,收到了言微旨远、节短音长的艺术效果。
   诗的第一句“海燕西飞白日斜”,表面写日斜燕飞之景,实际写在长安“卜居不遂”之客。周邦彦《满庭芳》词“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几句,也是以燕喻人。但周词中的“燕”还有修椽可寄,而许诗所写的“燕”则因无椽可寄而孤飞远去。据《幽闲鼓吹》记述,白居易应举时曾谒见顾况,顾看了白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住下来可不容易。这一传说未必可信,却可以说明,在唐代想卜居长安是很难的。诗中之客既“卜居不遂”,只得“薄游陇”,而水和陇州在长安西方,所以诗句以“海燕西飞”影射此行。
   与这第一句诗形成对照的是第三句“楼台深锁无人到”。两句诗合起来,自然呈现出一个极不公平、极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这就是:一方面,来到长安的贫士寻不到一片栖身之地;另方面,重楼闲闭,无人居住。根据一些记载,当时的长安城内,高楼深院的甲第固比比皆是,长期废置的大宅也所在多有。白居易的《秦中吟》曾对此加以揭露和抨击。如《伤宅》诗说:“谁家起甲第,朱门大道边。丰屋中栉比,高墙外回环。累累六七堂,檐宇相连延。一堂费百万,郁郁起青烟。”又《凶宅》诗说:“长安多大宅,列在街西东。往往朱门内,房廊相对空。……风雨坏檐隙,蛇鼠穿墙墉。”这些诗句都是径陈其事,直指其失。但许浑的这首绝句,因为总共只有四句,二十八个字,不可能这样铺叙,就化繁为简,化实为虚。在这句中只从楼台的寂寥景象显示白诗中所描述的事实。它虽然不及白诗那样鲜明强烈,却有含蓄之妙、空灵之美。
   紧接第三句的末句“落尽东风第一花”,可说是第三句的补充和延伸。它把第三句所写的那样一个楼台深锁、空无一人的景象烘托得倍加寂寥,起了深化诗境、加强诗意的作用。这句表现的花开花谢、空负东风的意境,有点象汤显祖《牡丹亭》中所说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曲词隐含无限的惆怅和幽怨,这句诗同样是怅怨之情,浮现纸面。这里,不仅楼台任其废置,无人居住,而且名花也空自飘落,无人观赏,就更令人惋惜不尽了。
   一首托讽诗,虽是意在彼而言在此,把本事、本意寓藏在对景物的描摹中,但作者总要在字里行间向读者传情示意,或明或暗地点出他的真正意图。这首诗,除了通过诗题表明写作动机外,诗中透露消息的主要是第二句“天门遥望五侯家”。句中的“遥望”二字显露了西去之客在临行前的依恋、怅惘、愤懑之情:“天门”二字则点出遥望之地在京城,望到的就是禁门外的景色。而句中的“五侯家”,在全诗中是承上启下的关捩。承上,是说上句暗指的西去陇之客此时视线所投向的是五侯之家,他的怅愤不平之气所投向的也是五侯之家;启下,是说在下两句中出现的空锁的楼台是属于五侯的,落尽的名花也是属于五侯的。五侯,用东汉桓帝时同日封宦官五人为侯事,这里作宦官的代称。联系唐代历史,自从安史乱后,宦官的权势越来越大,后来,连*队的指挥、皇帝的废立等大权也落到他们的手里。韩翃的《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也是一首托讽诗。两诗都以“五侯家”三字点明作者所要讽刺的对象,其所揭露的都是成为唐代*治上一大祸患的宦官专权问题。
   在许浑这首诗中,所写的时间既是白日斜,季节又是花落尽。全诗的色调是暗淡的,情调是低沉的,这是“卜居不遂、薄游陇”之客的黯然心情的反映,也可以看作唐王室衰败没落的写照。
  
  
  
  
  
  
  
   (陈邦炎)  途经秦始皇墓
  
  
  
  
  
  
   途经秦始皇墓
  
  
  
  
  
  
  
  
  许浑
   龙盘虎踞树层层,势入浮云亦是崩。
   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
   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推动了经济、文化的发展,是作出了巨大历史贡献的。但他又是一个暴君,实行专制主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苦难,受到后人谴责。许浑这首诗抒写了他行经秦始皇墓时的感想。
   秦始皇墓位于陕西临潼县东约五公里的下河村附近,南依骊山,北临渭水。它建成于公元前二一○年,坟丘为土筑,经二千年的风雨剥蚀,现存高四十三米,周长二千米。陵墓落成之初,坟上“树草木以象山”。在山光水色的映照下,在空旷的平地上托起的这座山一样的巨大坟茔,这就正如首句形容的那样,给人以“龙盘虎踞”之感。诗人在墓前驻足,目光从墓基转向墓顶,见到的是层层绿树,直上云天。眼前的高坟,不正好象征着秦始皇生前煊赫的声势吗?“势入浮云亦是崩”,覆亡之迅速与秦始皇在位时不可一世的声势,恰恰形成极富于讽刺性的鲜明对照。诗人将无比丰富的历史内容熔铸在这简短的七个字里。一个“崩”字,声如裂帛,宣告了秦皇已死,秦朝已亡,似乎言尽意绝,下文难以为继了。然而诗人忽一转笔:“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唯拜汉文陵”,诗作旋即别开生面,令人称绝。这两句与前两句似断而实连,诗意从“崩”字悄悄引出,不着痕迹地进一步写出了秦始皇形象在后人心目中的彻底崩塌。同样是青山秋草,路人却只向汉文帝陵前参拜。汉文帝谦和、仁爱与俭朴,同秦始皇的刚愎、凶残与奢靡正好是强烈的对比。对于仁君和暴君,人们自会作出自己的评判。末句一个“唯”字,鲜明地指出了这一点。后两句表面看来似乎把笔墨荡开,从秦始皇写到了汉文帝,从诗人自己写到了“路人”,实际上却有形愈松而意愈紧的效果,在轻浅疏淡的笔墨中显示出了厚重的力量。
  
  
  
  
  
  
  
   (陈志明)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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