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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校的酸楚
文/朱智勋
傍晚时分,厨房窑墙上挂的那盏煤油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时而有几只灯蛾扇动着翅膀拍打着微弱的火苗。父亲跟往常一样三抛两咽吃了两大碗谷面拌汤,正在手托碗底伸着舌头添碗边缘的一些残汤。炕上的烂席上还放着一碗冒着一丝热气的饭,上面漂着几片萝卜叶做的酸菜。母亲弓着腰,手里拿着火棍在灶火圪崂里往一起划拉刚做饭用剩下的麦柴。我像根拴驴桩子一样面无表情地靠在炕檐边上,没有一点食欲,感觉心里空荡荡的。半个小时,谁也不说话,使这间厨房窑显得更加凄凉,空气也似乎快要凝固了。
母亲站起身把火棍立在门背后,拍了拍沾在腿上的麦柴,抠了抠手背上的干面,斜着眼看着我,还是忍不住说话了:
“你非要上这个高中吗?也不瞅瞅咱家这光景,现在过得没一点盼头了,眼看你哥都二十大几的人了,找不上个媳妇,附近有(没结婚的)女子的人家都打访过了,人家一听说是咱们家,脑袋都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该想的法子都想了,如今还连个‘苗儿’也占不上。现在的女娃都在挑主儿,媒人把门槛踏断了都搭不上话,我和你爸的心都快操碎了。你说你初中也毕业了,还要去上高中,也不算算一学期下来得多少钱。学杂费二十多,租房费二十多,每星期做饭煤油八毛钱,这一学期下来不少的数目。你上学还得背面,背馍馍。你爸这辈子又没本事,就知道撅着屁股受苦,杠沟(耕地的犁)里又耕不出一分钱来。家里的光景像筛子一样到处是窟窿眼,你还非要去上学,这不是活活往死里逼我们俩么?”
我一言不发,抽搐着鼻子,心里感到很内疚。我一向对母亲言听计从,这次却偏偏跟母亲唱了反调。
其实我心里明白,要不上学,还能干什么?这样的日子,穷无立锥之地,每天过得就跟母亲做的那缸浆水一样,清汪汪,酸叽叽的。要是缀学了,要么跟我爸一样一辈子得“捣牛沟子”(种地),要么就跟我哥去工程队搬砖。再说我这身体,连骨头带毛还不足一百斤,从小营养不良,导致现在跟猴子一样,来一阵大风都能刮跑,哪能搬动砖。为了能上学,我整整一个暑假没日没夜地编草辫,就连去山上放羊,我也是胳肢窝夹着麦杆边走边编。同时,我还悄悄去别人家杏树底下拾杏仁卖钱。一个假期的煞费苦心,终于攒足了一学期的学费。
母亲经不住我的死缠烂打和苦苦哀求,最后勉强答应让我再上一学期,但心里充满不满和冷漠。父亲每天沉默不语,对我上学从没表过态,但我心里明白,他还是想让我上学的。
贫穷扼杀了我的理想,我当时对前途一片渺茫,考大学什么的想都不敢想,更别提有什么憧憬,想着这辈子能娶个媳妇过日子就不错了。其实,我想上高中有两个想法,一来是满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以后说起也蹬过高中的门槛;二来想年底去当兵,如果出门打工了,征兵时回不来就会失去这次机会。
我报考的高中是通渭县李店中学。由于学校离家太远,必须得住校。说是住校,其实就是在学校附近找一户人家,几个人合伙租一间房子。邻村的王伟从小学跟我在一起上学,一直关系不错,这次我俩又约到一起。
庄背后那只毛驴顺着驴槽来回转悠着,嘴里不停地嚼着干麦草,嘴边一圈白哗哗的东西,就像人们刷牙时嘴边溢出的牙膏泡沫。旁边有半摞麦草垛,我拿大麻袋装满了麦草,准备背回宿舍睡觉当垫子用。家里那个单人褥子大哥已经用了好多年了,里面的棉花已经所剩无几。被子里面的棉絮也团成疙瘩,上面打满层层补丁。父亲从桌子底下掏出那盏煤油炉,锈迹斑斑,已看不出任何颜色。有个铝锅早已让母亲给鸡当食槽用了,我来到院子,看见母亲拌了满满一铝锅麦麸皮,那些鸡正伸长脖子争先恐后地抢着吃,我突破鸡的围追堵截,终于把锅抢了回来。回屋后把锅洗了洗,虽然完全变形,但不漏水,还可以凑合用一段时间。父亲从一张烂被子里抽出一团棉花,拧成几根绳子当点灯的捻子用。做饭的家当总算解决了。
由于那几年天气干旱,庄稼年年歉收,杂粮基本能够维持,但小麦远远不够。母亲把仅有的半袋白面给我分了一半。家里仅剩下的一点白面,不但要招待家里偶尔来的亲戚,还得过节改善一下生活。想到母亲作为家里唯一的女人,是多么不易,我的心开始凉了,我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增添了太多麻烦。
母亲给我烙了一张死面饼子,又蒸了一锅谷面馍。她说死面饼子每周只有一张,谷面馍可以随便带。啃谷面馍就跟啃石头一样,我看见它嗓子眼里就往上冒酸水。那时的学生根本没人带这种馍,但一张死面饼子我两顿就吃完了,剩下那五天我怎么生活,再难吃也得背一些。上小学时,每天看着书包里的谷面馍,当着同学的面不好意思拿出来吃,老师讲课时乘大家不注意,偷偷把头伸进抽屉里咬一口,然后再捂住嘴慢慢嚼碎了咽下去。在冬天,谷面馍都冻成了冰块,咬一口都是冰茬子,但饿急了还得吃。
父亲拿个筐去菜窖里掏了半筐洋芋,上面长着一尺来长的芽,蔫瘪得跟老奶奶的脸一样。这是去年的洋芋,今年没到新洋芋收获的时节。这是仅有的蔬菜,我摘掉上面的芽,挑个大的装了几颗。
家里有小半罐胡麻油,我打开尘封已久的盖子,用墨水瓶装了一瓶。这一瓶油要吃三四周。
以前每次放假后,我都翘首期盼着开学的日子。开学报名时异常兴奋,领上崭新的书本,去村会计那儿要几张报纸或买几张牛皮纸把书本包好,压在炕席下面。再买些白纸,自订些本子,就盼望着上课了。开学以后就不用下地干活了。在假期,每天跟在父母屁股后面扛把镢头,一整天干农活,晒得跟黑泥鳅一样。上学后,怕干农活,都不想过周末。
但今年开学心情不同以往,家里的现状再加上各种阻力,让我压力山大。
东西太多,只好肩上扛着,背上背着,脖子上挂着,手里提着,走起来就像蜗牛一样。也不知怎么了,在出门的那一刻,感觉满腹委屈,禁不住失声痛哭。这一哭惊得那头毛驴停止了吃草,羊圈绵羊的咩咩叫声也戛然而止,老母鸡在鸡窝里伸长脖子望着我发呆。它们似乎在安慰我说,“哭什么,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多年后,父母亲忆起我当时哭的情景,都忍不住老泪纵横。
我和王伟俩人翻直湾梁去的学校,这条路还算是捷径,但也是翻了好几座山,过了无数条沟。时值秋季,路上的草变*了,也稀少了。一阵阵冷飕飕的秋风,吹得秋草飒飒作响,也吹得我禁不住连连打冷颤。田地里三三两两干农活的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吼着不着调的秦腔。几位牙齿脱落的老人,带着一种怕被儿女嫌弃的愧疚,背着一捆比自己大好几倍的柴草,步履蹒跚地走着,我心底不由得泛起阵阵怜悯。树上有一群没心没肺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吹着口哨,让人心烦。有时候还会惊起在草丛中沉睡的野鸡,冷不丁飞起吓人一跳。道路两旁的荆棘和*谷子也沾满了双腿。我们走走歇歇。经过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总算到了李店。
我们住宿的这户人家是通过同学提早联系好的,到了后就直奔他家。卸下东西的那一刻,我蹲在地上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我们到店里(住校生都把房东称店家,住的地方称店里。)时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到了,在跟店家和几位陌生同学打了声招呼、互相寒喧了几句后,店家把我们领到一间巴掌大的屋子,里面盘了个大通炕,地下放了几张桌子,垒了一些放炉子的砖。房顶上满是灰尘的蜘蛛网耷拉着,报纸糊的墙基本都翘起来了。这间屋总共住五个人,虽然同学们都不算胖,但睡在一起肯定不宽松。我们都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铺炕的,摆灶的,一会儿功夫,都整理好了自己的物品。
转眼太阳快落山了,我们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拿面粉去附近换了些面条,又打了一斤煤油,就开始七手八脚地动手做饭了。地上煤油炉子摆了一排,红红火苗在锅底燃烧着,一会儿功夫,满屋烟雾缭绕,飘满煤油味。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开家亲自做饭,兴趣非常高,有说有笑。个别家庭条件好的还带些葱炝个锅,香味很浓。我基本算是白水煮面,面条煮熟后只撒些盐,滴几滴胡麻油,但是我吃得非常香,风卷残云般,不一会儿功夫见了锅底。我们屋有位同学,穿得衣衫褴褛,邋里邋遢,身上的味儿就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臭。身上全是虱子,我估摸他应该一年不洗头和衣服了。一礼拜后,我身上也有了虱子,每天奇痒无比,很是苦恼。我们劝他周日回家洗洗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自己穿着也舒服。毛驴不走怨臭棍,他总说家里没水或干农活没时间洗,我们都很无奈。
学校早上六点半集合跑操,店里距学校走两分钟就到了。跑完操以后,我又返回店里准备洗漱,吃些馍再回学校上课。当我掀开门的瞬间,一股臭味迎面扑来,呛得我差点打了个趔趄,站在门口等半天才捂着鼻子进屋。一个巴掌大的小屋住五个人,睡觉前都没有洗脚的习惯,再加上几个人的口臭,偶尔的几个臭屁,屋子里的味道可想而知有多浓了。
我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拿出那跟黑土一般的谷面馍,所以早上一直不吃馍。他们问我为啥早上不吃馍,我以不想吃东西为理由搪塞过去了。每天到课间操就饿得不行了,嘴就像干羊皮,估计拿根柳树条都能抽出声响。没办法,便偷偷溜回宿舍吃点。王伟家境比我家好,他装馍的是带两个塑料环的布兜子,每周装满满一兜白面馍,平时都挂在宿舍门背后。有一次,我回宿舍掰了一半谷面馍紧闭双眼正咬着,一边心想这周都快结束了,王伟的布兜还鼓鼓的。在好奇心的促使下,我的手伸向那个布兜子,打开它的瞬间我的眼晴都直了,只见那白面馍酥软得跟海绵一样,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忍不住一只手抓住白面馍,另一只手里的谷面馍早已滑落到地上。人们常说,人在极饿的情况下会失去理智,我没控制住我贪婪的手,迫不急待掰了一块塞到嘴里,那个香味我至今难忘。尝到甜头后,我后来多次偷吃王伟的白面馍。虽然每次吃完都觉得很难受,但还是忍不住再次把手伸向那个兜子。多年后,我问王伟当时发现馍少了没,他说根本不知道。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一直很愧疚。
几周后,感觉面袋扁得太快,想着这些面吃完了怎么办,家里的面缸早已底朝天了,只能靠自己省着吃了。只好做饭时满满烧一锅水,面条少得就跟大海里遨游的鱼一样,但一锅面汤下去,肚子也撑得圆圆的。
后来,我的身体出现了不适,每次快下课时尿憋得相当难受,只好在凳子上变换各种坐姿,根本没心思听课,只琢磨着厕所的路线。有几次来不及到厕所就已经感觉下身热乎乎的。我特别苦恼,心想这年纪轻轻的,会得什么病。小时候经常听村里晒太阳的老人讲过,他们都憋不住尿,他们裤子上有白白的尿碱。但我还这么小,为啥出现这种症状了,由于羞于启齿,还不好意思问人。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越来越心力交瘁,晚上还伴有失眠,感觉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一天下午放学,我**祟祟钻进乡卫生院,在大门口双手合十作了个祈祷状,而后蹑手蹑脚进了门,透过一间小屋的窗户,正好看见有位老大夫穿件白大褂在屋里坐着。我鼓起勇气轻轻掀开了那间屋门,老大夫扶了扶老花镜,示意我坐下。我磕磕巴巴说明了我的情况,他又询问我最近的饮食情况,这种现象有多久了,我都一一回复他。他又看了看我的舌苔,号了号脉。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喉咙里的痰也堵着不敢吐。稍过片刻,大夫噗嗤笑了一声,他这一笑我心里更慌,我问大夫我究竟得了什么病。大夫说:“孩子,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面*肌瘦,应该是营养不良造成的,但你舌苔,脉膊正常。根据我多年的行医经验,我敢肯定你是面汤喝多了。”顿时,腼腆的我被说得两颊如牛油火锅一样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连连道了几声谢谢跑出屋子。虽然虚惊了一场,但也庆幸自己没病。
转眼到了十月底,天气越来越冷,由于穿的衣服少,一阵冷风吹来,感觉能把骨头吹散。夜里更是难熬,没有热炕,全凭我的草垫子取暖。半夜气温零下几十度,地下洒的水都结成了冰。我们几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就像一条条盘着的蛇。幸亏人多,挤在一块能相互取暖,不然一个个早冻成冰棍了。最怕的是晚上起来解手,钻一裤裆的凉风不说,开门咯吱一声把他们吵得一翻身一伸胳膊,把我睡的地方侵占了,回来说啥再也挤不进去了,只好把他们一个个都喊起来,这才赶紧钻进被窝。
俗语说,“好出门不如簿家坐”,在这种饥寒交迫的日子里,无时无刻都想着母亲的热炕,但只有星期天回去才能睡一回。店家阿姨人比较善良,她看我们晚上冻得可怜,但他们家人口多,自家的填炕(烧炕的材料,以驴牛羊粪为主)也很紧缺。她说,如果我们能找回来填炕,她可以给我们烧炕。但这东西不好找,家里有耐燃的驴粪、羊粪,但总不能从家里背填炕吧。后来我们琢磨着去扫树叶,有一天夜里,北风呼啸,刮到脸上像刀割一样,我们几个人肩上挎着背篼,手拿扫把来到附近的树林里,我们挨着冷好不容易扫了两背篼树叶,背回店里让阿姨赶紧烧炕。但树叶不耐燃烧,两背篼树叶不到十分钟就化为灰烬,炕还是冷冰冰的,我们放弃烧炕了。
当时,我是学习委员,又兼任各门课的课代表。班里的任务很重,再加上吃饭、睡觉、上厕的困扰,我基本没心思学习。从中考的优异成绩下降到了班级倒数十名。我身心疲惫,快要崩溃了,几次向班主任请求不当学习委员,都没准许,他说看好我。我没办法,就一天一天糊弄着过了。
有个周末回到家里,睡了一夜的热炕,感觉精神抖擞,中午又吃了母亲做的酸长面,从头到脚都觉得很舒坦,就来到村里的牙茬骨台上听几个老汉唠嗑。忽然听见村长喊我小名:“西平,征兵开始了,赶紧去乡武装部报名去。”我听了欣喜若狂,跑回家,骑上我的飞鸽牌自行车,怀着报国的热忱和跳出山沟沟的渴望,像一颗流星一样向乡武装部飞奔而去……
半个月后,朝思暮想的入伍通知书在两串鞭炮声中由村干部送到了我家。这是我记事以来最喜庆的一件事,全家人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母亲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从粮食里掏出几颗藏了好久的鸡蛋,炒了一大盘,算是欢送仪式。
从此,我便结束了这段酸楚的住校生活。
作者简介
朱智勋,七十年代生于甘肃通渭,现居内蒙古呼和浩特,转业*人。喜欢用文字回忆往事,表达经历情感。
编辑成员
主编:阿涛
副主编:如冰
审稿:白朵
本期编辑:筱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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