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何处》有着扎实而耐心的叙述。金水湾村支书胡春生,到广州寻找同村的打工者。由“寻找”这一线索带出来一个村子的前世今生,一群生动鲜活的人物群像:“秋茄子”是个能人,当过兵、见过世面,到广州后拉起了装修队,生意看似像模像样,也买了房买了车,人脉多关系广,出面保护乡亲不遗余力,是金水湾广州同乡会的老大,但背后却有着种种忍气吞声的屈辱和绝望,常常酗酒浇愁。青年后生元宝进城打工,最终却傍了富婆做了鸭不敢见人。乡村音乐教师鲁如萍颇有姿色,进城后先被包养后被遗弃,又被母亲冯寡妇带来的男人强奸,几乎被生活的摧残击垮,最后在绝望之中,失手杀死了母亲坐了牢。冯寡妇到广州企图找到女儿,过上有依靠的光鲜日子,没想到迎接她的,竟是死亡的结局。小说中的“我”胡春生,当初与秋茄子约定五年代替他做村支书,却由于秋茄子一再失信,被迫无奈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留守乡村的鳏寡孤独,一切吃喝拉撒包括办丧事,都得由他管,最后把自己的所有积蓄花光,还欠了一屁股债。狼狈的村支书不得已到广州寻找秋茄子,希望他能履行诺言,回去当村支书,解除自己的苦役,却见证了村人在大都市里的种种溃败和辛酸。但他们已经深深地卷入这座城市绞肉机,再也无法回头。真是“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他们徘徊在城乡之间苟且偷生,常常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这也是你小说标题的含义吧?
这篇小说可谓中国城市化进程中,乡村与城市碰撞融合的一个缩影。我们在编校过程中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其真实有力的细节,以其丰富而坚实的生活底色,使我们深受触动。尽管小说在叙事上略显笨拙芜杂,不注意“留白”,篇幅也不短,但我们还是愿意拿出版面刊发。比起那些技巧圆熟但内容苍白之作,我们宁愿刊发一篇并不完美但能深度反映现实的有力量的作品。
——《天涯》杂志推荐语
一
昨天我打秋茄子电话,跟他说我今天去广州。秋茄子说那你坐高铁来,高铁快,一飙就到了。他把高铁说成了陆基远程导弹,有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跟我谈二炮试射东风-31洲际导弹时就用了这个“飙”字,他说那导弹一飙就可以打到美国去。我说高铁太贵了,我还是坐普快去。他说那你上车后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天断黑的时候,我们在楚江站爬上一辆开往广州的绿皮火车。我说我们,意思是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人,一个老女人,她是盖头铺的冯寡妇。昨天下午,冯寡妇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疯疯癫癫跑来我家,缠着要我带她去广州找她的女儿鲁如萍。我知道带她出来是个很大的麻烦,就绷着脸没同意。我没想到,她像张牛皮膏药黏在身上就扯不走了,夜里还爬到丽珍床上去困觉,气得丽珍躲在灶湾里坐了一夜,我也陪着她一夜没瞌眼睛皮。丽珍说,这个疯婆子赖上我们啦,你不把她送走,我们家今后就莫想安宁了。我想想也是,就带她来了。冯寡妇带的行李很多,有两个大号拉杆箱,还有个很大的蛇皮袋子,她这是把家都给搬来了。火车在楚江站只停了五分钟,我挤出一身老汗才帮她把行李搬进车厢并放在行李架上。
我和冯寡妇都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她今天好像特意打扮了,上身穿件暗红色碎花外衣,下面穿条藏青色百褶裙,嘴唇上涂的口红很鲜艳。她的实际年龄有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只有五十岁。我不喜欢看她那张脸,她脸上的皮肤虽然很光洁,但像贴了层亮亮的塑料膜,还贴得很不专业,两边眼角和嘴唇两边都扯起了皱纹。
冯寡妇落座后就跟我唠叨,我这次去广州,赖也要赖在她那里,她莫想再甩掉我,我是她姆妈,她得养我……后来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大概是注意到周围旅客像看稀奇物似的都在看她,她把嘴闭上了。我没搭理她,她的这些话在我面前重复了好多遍,听得我翻肠倒胃只想呕吐。
我就闭着眼睛困觉,困觉之前我打了两次秋茄子的电话,他的电话老是不在服务区。我就给他发了条短信,告诉他我明早六点到广州。
刚刚困落觉,列车长来查票了。列车长用手中那把钢锁匙指着我厉声喊,票!把票拿出来!声音很大,吓得我一哆嗦,后脑壳撞在窗框上。如果是在金水湾,我想我肯定会吼他几句,声音比他还大,可我现在是在像老虎一样向着南方猛蹿的火车上,我们这些人都装在它的肚子里,想吼也吼不出声音来。我从口袋里摸出车票朝他亮一下,旋即又放了回去。这动作有点挑衅的意思,我是想他如果还要跟我耍威风,我会跟他没完。列车长睖我一眼,到旁边查票去了。我把逼视他的目光转个方向,朝车厢两头扫了一眼,车厢里挤满了人,都是些不太像样的人,我的意思是现在还坐这种绿皮火车的人,都不会是蛮体面的人,体面的人都坐高铁坐飞机去了。我本来可以体面些,我是金水湾村的书记,管着三四千户籍人口,这要在其他村都是蛮牛?菖的。可我把这个书记当得很糟糕,糟糕得连两张高铁票都买不起。
冯寡妇将手肘撑在桌板上,腰板挺得很直,两粒很大的眼珠子在她的黑眼圈里骨碌碌地转来转去。见我在注意她,她朝我巴结地笑了笑。我想这时候她巴结我是对的,我是说冯寡妇荷包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府给她的救助金都被她用来买了廉价的衣服和劣质的化妆品,她不巴结我今天就得自掏车票钱。人是很现实的动物,人在巨大的现实面前会把尊严从脸上撕下来,然后把它一脚踩在地上。
我的脑壳里在盘旋着去广州找秋茄子的事。
今年夏天,“双抢”正如火如荼,坳嘴上的虞哑巴死了。虞哑巴就一个崽,叫元宝,两年前跑去外地躲债就没再回来。虞哑巴本来有个堂弟留守在家,出事那天也突然蒸发,屋场里的人更不想沾边,好像一沾边就会被他的**附体似的。没办法,就只好由村里来操办这场丧事。可办丧事是要花钱的,买棺材、打墓基、置寿衣、称冥钱、扎灵屋、放炮仗、办流水席,样样事都少不了钱。村里一些老人说,虞爹是个剃头匠,金水湾人的脑壳他大都摸过,他要归山了,总得为他做个道场吧?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他们。主事的孝仁叔是坳嘴上组的组长,他问我钱怎么办?我把村委会的公章扔给他,先欠着,无论好多钱,你打条子就是了。他说,人家不认公章只认你。我说那也行,你把账都挂我脑壳上。我把话说得如此硬气,其实是在打着一个如意算盘:虞哑巴在世时讲仁义,村里无论谁家办红白喜事,他都会去捧捧场,如今他作古了,我想那些得过他好处的人总该来撑撑棚吧?为此,我让孝仁叔足斤足两地办了顿吊酒,把与虞哑巴有过往来的人都请来了,拍拍满满坐了三十桌。我没想到,喝过吊酒,那些人嘴巴一抹就走了,脸皮稍微薄点的,也只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票子。把虞哑巴送上山,把礼簿拿来一看,竟然不到三千块!
第二天,那些赊销过货物的债主,还有那些和尚道士,就到我屋里来讨账了。几天后,坳嘴上屋场的人也赶来凑热闹,他们是来要服侍虞哑巴的工钱饭钱。元宝出去后,病得奄奄一息的虞哑巴屎尿屙在床上没人管。村里一些老人就来向我逼宫,说村里不能不管虞哑巴,村里不管,他们就把他送到镇里去,镇里不管,就把他送到县里省里去。我知道他们不是说着好玩的,马上跟屋场里的人商量,让他们轮流服侍虞哑巴,承诺工钱饭钱每天六十块。后来我挖东墙补西墙解决了虞哑巴的医药费,可工钱饭钱一直没兑现,加起来也是好几万。可这么多钱我怎么拿得出来?村里账上好像遭过洪水洗劫,家里也凑不起这笔钱,我去镇里找倪书记,他摆着一副臭脸说,镇里的财务状况你又不是不晓得,哪有余钱剩米救你的急?那段日子,我家每天都塞满了人,吵吵嚷嚷的,把丽珍气坏了,她如河东狮吼般朝我骂,胡春生你个死猪,我要你莫再当这个书记,我要你莫再管这些闲事,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替人家背起债务包袱了!去,你去把元宝那个死*给我寻回来!
可我又去哪里寻元宝呢?这两年,为了把他寻回来,我发动村里几乎所有在外务工的人帮我四处打探,还找人在网上发了帖子,就只差没去中央电视台打广告了,可他却像条潜到深水里的泥鳅,连个泡也没冒一下。
前两天突然得到消息,有人在广州看见了元宝。丽珍当即给我下了道死命令,去!你去找秋茄子,寻不到元宝你就死在外面莫回来了!丽珍的意思我明白,我要寻元宝,必须由秋茄子出面,他在广州熟门熟路,找到元宝的胜算比较大,而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他的事。丽珍埋怨我,你当年如果不答应他当这个书记,村里这些烂事就不会没完没了地缠着我们了。我劝解她,都二十年了,还提这些旧事搞么哩?她反驳道,你要是早出去了,我们家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活该!
冯寡妇坐在那里大口地抽着烟,又大口地吐着烟,劣质烟草的气味在逼仄的车厢里弥漫着。列车员过来呵斥她把烟掐了,她很不情愿地把烟丢在地板上,伸出脚尖将它踩灭。冯寡妇肯定又想起了被鲁如萍甩掉的那件事。
我拿起手机看了看,秋茄子没有回信息。我突然烦躁起来。车厢里很闷热,混杂难闻的气味刺激着我患有过敏性鼻炎的鼻腔,让我不停地打喷嚏。我身边坐着一对像是初中生的小恋人,女伢子一上车就依偎在男伢子的怀里困着了,男伢子一只手一直抓在她还没隆起的胸脯上。我响亮的喷嚏把他们惊醒了。女伢子扭过头,睁着惺忪的眼睛看我一眼,我抱歉地朝她笑笑,把车窗玻璃推上去,让秋夜里冰凉的风从玻璃下的缝隙里吹进来。我嗅到了满山烂枝腐叶的味道。
二
天刚蒙蒙亮,绿皮火车吭哧两声停在广州站。当我们被滚滚人流挤出车站时,我感觉我们像是老虎嘴里的骨头,被从狭窄的出站口一点一点吐出来。
冬瓜站在护栏外向我招手。冬瓜个头很高,脸也蛮有形状,跟他爸秋茄子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手拎着蛇皮袋子,一手拖着拉杆箱,肩上斜挎着我自己的人造革黑皮包,冯寡妇拖着另一只拉杆箱跟在我后面,我们随着人流,像非洲难民一样朝护栏出口拥去。见到冬瓜,我粗着嗓门问,你爷老子呢?怎么没来?冬瓜闷声说,出去了。我心里马上复杂起来,不满地说,么哩事这么忙?他讲好来接我的!冬瓜没吭声,开着商务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叫棠下的地方。
冬瓜把我们送到秋茄子的公司里就走了。这里是个老居民小区,十分偏僻,从三元里大街过来要七弯八拐地走好长一段路。院子里有几排法国梧桐,好像已进入垂暮之年,不少树枝枯死了,光秃秃的,在晨光熹微中如魅影般张牙舞爪。秋茄子在进小区的第一栋楼里租了两套房,都在同一单元里的二楼,东边一套房是公司办公场地,门口处挂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镀金牌子,上面刻着“广州秋果装饰装修工程公司”几个字;西边一套房是公司接待处,我每次来广州,他都安排我住在这里。
我第一次来广州是我当上书记后的第三年,那时秋茄子已在棠下拉起一支装修队伍,规模不大,就十几个人,全是他从金水湾带出来的男劳力。他们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室里,里面从早到晚亮着一盏昏*的白炽灯,脏衣服烂鞋子臭袜子堆得满地都是。秋茄子每天派两个男伢子出门,他们蹲守在三元里大街的人行道上,每人手里举着块从废旧纸箱上肢解下来的纸板,上面用墨汁写着“承接装修业务”。那时这个叫作棠下的地方还很破旧,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栋高楼,但不断地有高楼从地面上冒出来,这样他们总是能揽些小户型的装修活。
那次我来广州是为了处理细红的后事。
竹山屋赐仁叔的满崽细红在一家机械制造公司做电工,在维修吊装车间电路时被电打了,从房车轨道上摔了下来,一落地就断了气。细红才二十一岁,过年回家时订了婚,出门时说国庆回来办喜酒,可他来广州不到两个月就没了。更可气的是,公司老板说这是细红的责任,只肯出五千块钱的丧葬费。赐仁叔两公婆哭着来找我,说我是金水湾的组织上,一定要为他们做主。我就带着赐仁叔来找秋茄子。秋茄子听说后,气得在桌上放了一掌,把桌上两只玻璃杯震落地上摔碎了。
机械公司的老板是个东北人,样子十分傲慢,见我们一个个土不拉叽的,一脸不屑地说这事没商量,还喊着要我们赶快滚。我们都站着没动。他就叫来一帮人,每人手里拿根木棒,硬是把我们赶了出来。回来的路上,秋茄子黑着脸一直没吭声。第二天,他不知从哪找来两车人,每人手里拿截钢筋,阵势很吓人。我担心地说,这样去闹恐怕不行吧?意思是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他没搭理我,像当年在部队搞拉练一样,脚一蹬就蹿上了卡车。这事果然闹得很大,东北老板纠集了上百人跟我们对峙着,当地警察也很快蜂拥而至,现场气氛剑拔弩张。后来有个当官模样的人出来调解,在他的主持下,我们坐下来跟老板谈判。老板很不耐烦,问你们到底要多少钱?我本来想说五万,秋茄子抢先开了口,二十万!把大家吓了一跳。老板很恼怒,说这简直就是抢劫!秋茄子没搭理他,脸依然冷冷的,目光中透着股杀气。这场谈判从下午一点谈到第二天凌晨,最后以十五万鸣锣收兵。那可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呢,十五万足以让大家欢欣鼓舞了。
五年后的初冬时分,我第二次来到广州,是秋茄子打电话叫我过来。这时他在金水湾人眼里已是个大老板,注册了公司,有了现在这个办公场地,手下员工增加到五十多人,业务范围也扩展到酒楼歌厅和商业门店。除了装修公司,他还租用两间仓库搞了个小旅馆,龙门镇人南下到广州,都会来这里落落脚,金水湾几个躁子在广州打流,也把这里当作大本营,经常带些细妹子来这里胡闹,把小旅馆搞得乌烟瘴气。那段时间,秋茄子常遇到些烦心事,不是工程款拿不到,就是盘踞在棠下的其他几家装修公司跟他抢业务,还几次把他的人打伤了。他就把几个躁子召集起来,让他们帮他讨债,讨到债了就给他们提成,有人砸场子也由他们出面了难。
秋茄子召集的几个躁子中,为头的满瘸子是上屋场的古正满,读初中时跟同学打架被开除,他爸一怒之下打瘸他一条腿,他就跑到广州来了。秋茄子念及跟他爸有些交情,就收留他让他管下工地,后来找人了难,也由他出头露面。满瘸子手下有个四蜈蚣是从石堰冲出来的,跟秋茄子瓜藤攀柳叶有点亲戚关系,秋茄子一直把他当亲表侄看。满瘸子和四蜈蚣细时候都跟人学了几下猫脚功夫,他们很快在棠下闹出一些动静,有段时间秋茄子十分得意。为这事我特意提醒过他,要他不要到处招风,毕竟广州不是金水湾。他不听,结果就出了事。
秋茄子接了单娱乐城装修业务,跟他谈业务的是个剃着光脑壳的衡阳老板。因为都是湖南老乡,光脑壳出手又很大方,合同签订当天就打来二十万,他就把老本也给投了进去。没想到装修一完工,光脑壳翻脸不认人,秋茄子每次去找他,他就躲着不露面,要不就打发三五万让他走人。这样过了两年,工程款还没拿到一半。秋茄子就把这事交给满瘸子去处理,可满瘸子根本不是对手。光脑壳十多岁就在广州混,广州是他的地盘。他们每次一进娱乐城就被轰出来,要不就被总是能及时赶来的貌似警察的人带走,他们为此窝了一肚子气。有一天满瘸子生日,龙门镇几个在广州*混的细躁子也来了,大家喝了不少酒,四蜈蚣因为头天与跟他同居的鞠秋吵了嘴,还失手把她那张好看的脸打出几道血印子,非常郁闷。喝过酒,满瘸子就带着他们去找光脑壳,光脑壳正好带着人在外面喝酒回来,两路人马就在大街上打起来,四蜈蚣这时正在气头上,又借着一股酒劲,拿着刀就朝光脑壳砍去,正好砍在光脑壳的喉管上,砍出一个窟窿,腥味很浓的血喷了他一脸。满瘸子和四蜈蚣当场被抓,其他躁子跑得无影无踪。当天晚上,警察查抄了小旅馆,结果又查出两小包还没吸食完的白粉。好在满瘸子和四蜈蚣都一口咬定这些事都与秋茄子无关,他才躲过一劫,只在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就被放出来。秋茄子就是为这事要我来广州。后来我才知道,他不是要我来给他了难,他也是把我看作了金水湾的组织上,好像有我在他身边,他就有了说话的底气。
四蜈蚣被枪毙那天,广州突然降温,满街落叶被肆虐的寒风卷起在空中飞舞,穿着短袖衫的人们抱着双臂在街上哆哆嗦嗦地行走着。我们一早就来到郊外的刑场,等着给四蜈蚣收尸。鞠秋没有来。她哭着要来,但被我劝住了。鞠秋很后悔自己不该为一条透明三角内裤跟他吵嘴,说四蜈蚣其实蛮喜欢她,他只是不喜欢看她穿那种透明内裤,说那玩意儿一眼就看到太没情调,还骂她是骚货。我们穿着单薄的衣服,神情恓惶地站在进刑场路口边的小山包上。天色十分阴沉,低空中有大块的乌云绕着山脊飘移,寒风裹挟着细雨拍打在我们的脸上。囚车经过时,我看到四蜈蚣把脸贴在车窗上,他好像朝我们张了张扒在车窗上的几根手指,还笑了一下。雨水把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看得不是太清。秋茄子不敢看刑场,背对刑场蹲在地上,两只肩膀还在不停地发着抖。枪毙四蜈蚣的场地离我们很远,我看不太清他被枪毙时的情景。好像开了三枪,第一声枪响时他没倒下,接着又响了第二枪,一会儿又响了第三枪。我们去给他收尸时,看到他的后背上有两个血窟窿,我一看就知道,这两个血窟窿都不在要害部位上。还有一个血窟窿在他的脑壳上,那子弹应该是从他的后脑壳射进去,然后从他的左眼睛里飙出来,这一枪才是最要命的。
晚上,我跟秋茄子躲在他住的出租屋里喝酒。那时候秋茄子还没买房,他堂客月娥和冬瓜都没住过来。酒是我从金水湾带来的头子酒,差不多有六十度,跟我们在部队时喝过的衡水老白干一样烈。还有几包卤菜,是我从夜宵摊上买来的猪脚猪肝猪心,还有一包我从楚江带来的酱干子。我们都没动一筷子卤菜,将他那只倒满酒的草绿色*用瓷缸递过来送过去,不停地往嘴里灌着酒。
秋茄子开始气急败坏地骂人,把唾沫溅到了我脸上。这两个猪脑壳就是不听老子的话,我多次告诫他们不要真动手,更不要动刀子,可他们就是不听!他使劲捶了两下胸脯,又接着骂,满伢子这个死猪,他向我保证过不会惹是生非,结果呢?他明明晓得都呷了酒,他何理还要带他们去找光脑壳?四伢子发飙,他何理不去拦住他?现在倒好,他自己跑到里面躲清闲去了,还一躲十五年,真是气死老子了!
说着他抱着脑壳哽咽起来,那哭声拖着尖尖的哨音,应该是从他揪得紧紧的胸腔里挤出来的。他说,我表叔表婶就四伢子一根独苗,我跟他们保证过我会看好他,可我现在却把他弄没了。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心里也像针扎一样痛了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没困觉,就是喝酒。他说了很多话,都是些骂人的话。他一会儿骂骂咧咧,一会儿涕泪双流,我就陪他坐着,一直坐到天光。其间我们谈到处理细红的事。秋茄子说那是做样子吓唬人的,你以为我真会动手?我肯定不会,你想想我又不蠢,我怎么会拿着鸡蛋去碰石头?
警察查抄小旅馆后,秋茄子就把它关了。鞠秋被他安排在接待处做事,不久她就生下一个崽伢子。鞠秋说这个崽是四蜈蚣留在她肚子里的种。
经过这一事件,秋茄子真的蔫了,公司也差点垮掉,几年后才慢慢还过阳来。
三
上午九点钟,冬瓜过来了,他来带我们去喝早茶。我说随便吃点就行了,我的意思是我还要去送冯寡妇,我得尽快把这个尾巴甩掉,好安心寻元宝。冬瓜看我一眼,车转身就朝外面的小巷子里走去,我和冯寡妇跟在他的后面。
小巷子不太宽,两边都是些小门面,有几家卖南杂的小店铺,有几家把窗帘拉得很严实的美发屋和足浴店,有两家把门虚掩着的成人用品店,还有几家不太像样的小饭馆。我们在一家粉店前停住脚步。店里面靠墙摆着三张小方桌,中间那张空着,我们走过去坐下来。靠里那张小方桌坐着三个细妹子,她们都穿着薄薄的睡衣,头发有点凌乱。跟我隔桌相对而坐的细妹子好像没穿乳罩,两粒细细的乳头在她的吊带睡裙里若隐若现,我跟她对视时她也没躲闪。冯寡妇闲不住,一坐下就扭身跟她们攀谈起来,还不时用手摸摸旁边细妹子身上穿的真丝睡裙。
这家粉店看起来有点脏,做的肠粉却跟我挑三拣四的肠胃很投缘,我连吃了两碟还感觉不够饱。冯寡妇把吃肠粉的动作搞得像蛮有教养的样子。她先用筷子将肠粉里的肉末一点一点拨出来,然后将粉皮夹着放进勺子,再将盛着粉皮的勺子慢慢送进嘴里。那碟肠粉她足足吃了二十分钟。冬瓜嘴里吃着东西,眼睛却老盯着那个露点的细妹子。冬瓜跟他爸住在金桂园附近一栋老屋里,是人家转卖给他们的三手房,秋茄子说是在房价还没往上飙的时候买的,烂便宜。冬瓜堂客阿丽不想生细伢子,她在嫁给冬瓜前就讲好了。阿丽是当地一个老村长的女伢子,长得像个日本相扑运动员,每天就知道做一件事,不停地吃,吃得脑满肠肥,冬瓜是因为要落户广州才跟她结的婚。据说他两个女伢子都是找代孕女生的。鞠秋不同意这个说法,说是冬瓜直接播的种,那妹子也是我们楚江人,就住在附近,现在又怀了毛毛,肚子溜尖的,肯定是个带把的。冬瓜现在是个地道的广州人,他生几个崽和跟谁生都跟我没关系,但不管怎么样那都是秋茄子的孙子,而我崽竹筒到现在还没讨堂客。
冯寡妇带的东西很沉,我要冬瓜开车送一下,冬瓜闷声说没时间。他今天好像怪怪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是挤牙膏,我感觉他跟秋茄子之间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我跟冯寡妇就只好在接待处里等。冯寡妇好像很无聊,把箱子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又放进去,放进去又拿出来,还叫鞠秋帮她一起整理,就好像她带着万贯家财。中午吃饭时我问冯寡妇,如萍晓得你去找她吧?她狡黠地笑笑,这臭婊子要是知道我去找她,肯定又搬走不见老子了。她的话让我十分反感,我瞪她一眼说,你莫老是臭婊子臭婊子地喊,这是在广州,不是在你屋里!
冯寡妇被我几句话呛得涨红了脸,嘴里嚼着的饭菜还没吞下去,她就眼睛红红地抽泣起来,还一边骂,这个婆娘我也不想咒她,可谁叫她甩掉我,谁叫她不养我,我是她姆妈,早晓得这样,当初生下她我就应该把她丢在尿桶里溺死的……
我终于忍不住发火了。以前,她在我面前也这样刻薄地骂过鲁如萍,但我从没讲过她什么,可我今天特别想发火,就好像鲁如萍是我的什么人。我用筷子在饭桌上蹾一下,说你还晓得你是如萍的姆妈,这世上有你这样做姆妈的吗?
对冯寡妇与鲁如萍之间发生的事,我其实不是很清楚,我脑壳里的印象也是由不同嘴巴吐出来的话语碎片拼凑而成,且亦真亦假将信将疑,其中一些推断似乎毫无道理。情况大体是这样:鲁如萍当年一气之下跑来广州,不久就被一个香港老板包养,那时她在流花湖公园附近一家咖啡屋里弹钢琴,香港老板经常去那里喝咖啡,两人就这样认识了。香港老板好像很喜欢她,为她在外面租了套很大的房子,给她的日常花销也很阔绰。这事很快就传到冯寡妇的耳朵里。冯寡妇跟第六任老倌一离婚就跑来广州,像热带雨林里的一条红蚂蟥吸附在鲁如萍的身上。她把香港老板租给鲁如萍的房子当成是自己的家,经常叫些不太像样的人来家里打麻将,还把美容院的技师叫来给她做面部护理,没钱了就伸手找鲁如萍要。香港老板的年龄跟冯寡妇差不多大,她跟他讲话像训崽一样不客气。他每次从香港过来,她就伸手找他要钱,不是要一点点,一开口就是两万三万,他稍微犹豫下,她就破口大骂,骂的话很粗俗很难听,气得鲁如萍只差没跳楼。有一回香港老板被她缠得没办法,就带鲁如萍去酒店开房。冯寡妇像一只嗅黏膜特别发达的动物,很快就找到那家酒店,揪着他就撕扯起来,把他那张颐养得细皮嫩肉熠熠生光的脸抓成了五花脸,香港老板自此没再露面,电话号码也换掉了。鲁如萍大病了一场。
香港老板租的房子到了期,因为租金太高,鲁如萍就将房子退了,在附近另租了一套出租房。开始,鲁如萍身上还有些钱,但都被冯寡妇拿去买了化妆品和各种各样的衣服,衣服多得连柜子都塞不下。没了钱的冯寡妇日子不好过,就在鲁如萍身上动起了歪脑子。有一回,冯寡妇给鲁如萍做了一碗鸡汤,鲁如萍喝完鸡汤就昏昏沉沉困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地板上还丢着两只流着精液的避孕套,胸脯上全是红红的牙齿印。鲁如萍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发疯似的跑到阳台上去跳楼,好在被冯寡妇抱住了。让鲁如萍更气的是,当天被冯寡妇当嫖客拉来的两个男人其实也是龙门镇人,他们在附近工地做事,晚上出来寻野食,被冯寡妇撞见了。他们认识鲁如萍,但冯寡妇不认识他们,更不知道他们认识鲁如萍。他们回到工棚,就跟同乡吹牛皮,说我们今天搞了鲁如萍,就是金水湾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女幼师。这事很快就让鲁如萍知道了,于是就发生了她甩掉冯寡妇那件事。
我说过她们之间发生的这些事,都是道听途说而来,我不过是在脑壳里做了些简单梳理,同时把一些说得太离谱的枝枝蔓蔓删削掉,尽量让那些话语碎片更抵近现实。对其中一些情节,我觉得很没道理,比如冯寡妇迷倒鲁如萍让她接客的事我就不相信,虽然我经常听人讲,有男人亲自带着自己屋里的堂客到外地接客,堂客在屋里做那事,老倌在门外站岗放哨,还帮着收钱数钱,我还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这样做姆妈的人。可这些事在金水湾,甚至整个龙门镇,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有段时间,金水湾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总是离不开她们。
鲁如萍甩掉冯寡妇那件事是秋茄子跟我说的。有一回,我突然接到冯寡妇打来的电话,她在电话里哭得悲天恸地,说她在广州已经无家可归,意思是要我去把她接回来。我不想惹她这个麻烦,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没想到她竟然把电话打到县*府,县*府把电话打给倪书记,倪书记又把电话打给我,要求我务必把冯寡妇接回来,而且还讲这是*治任务。冯寡妇第一任老倌鲁湘平是金水湾人,鲁如萍就是冯寡妇跟他生下的。冯寡妇跟鲁湘平离婚后就改嫁了,很多年后再回金水湾时,鲁湘平已经不在,除了鲁如萍,她在金水湾没一个亲人。
我还是不想去接冯寡妇。我就打电话给秋茄子,要他去帮我这个忙。秋茄子去了,后来他告诉我,冯寡妇是被鲁如萍甩掉的,鲁如萍走得很决绝,没给她留下一分钱,连租的房子也退掉了。冯寡妇后来到处找鲁如萍,把以前买的一些衣服也变卖了,秋茄子找到她时,她已成为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脏兮兮地蜷缩在大街上。我问他,冯寡妇做笼子让如萍接客的事是不是真的?他含糊其词地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不久我听说,那两个缺德男人被一帮身份不明的人打了一顿,我隐隐觉得这事是秋茄子找人干的。我问他,他对此矢口否认或者说守口如瓶。
冯寡妇回到金水湾后,一直在打听鲁如萍的消息,可她每次打听到鲁如萍的住址准备要去广州时,鲁如萍又搬走了。这些都是秋茄子后来告诉我的。他还告诉我,鲁如萍有个崽伢子,很可爱。我忽然意识到,鲁如萍所做的这一切好像都是他策划安排的,我甚至怀疑他跟鲁如萍或许早就搞到一坨去了。鲁如萍在金水湾小学当幼师时,有次带着一群细伢子在金水河沙滩上放风筝。她那天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连衣裙,胸脯鼓鼓的,在沙滩上一跑,那裙摆便洋洋洒洒地飘起来,有如仙女一般。我和秋茄子刚好经过,他看到她就像个木桩样蹾住不走了,嘴里还梦呓般喃喃自语,如萍这妹子,要是能娶到她做堂客,这辈子当牛做马也值得!我看他不像是开玩笑,就讥讽他,癞蛤蟆想呷天鹅肉,你莫白日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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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中篇小说《此身何处》,作者魏建华,原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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