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双成
丁宝臻提起双成,村里的年轻人几乎没人知道有这个人,只有年纪大的聊天闲谈会时想到他。这次回老家和村里人闲聊,听人讲述了双成的故事和离奇的死,不觉令人唏嘘,让我回忆起和他接触的往事来。
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他,判断不出他的年龄,只记得有点怕他。双成长得瘦小,圆圆的小脑袋,长长的头发盖过耳朵;眉骨高,一双不大的无神而柔和的眼睛陷在眼窝里;颧骨高,嘴唇有点突,下巴小而尖,有点猴像。因此有喊他马猴,他也答应。平时人们叫他马猴或双成,他都应,只是有人背后在他名字前加个“傻”字。其实他有一个书名,叫王树兴,很少有人知道,更没人喊过。
冬天,双成穿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没有衬衣,空身穿。棉裤是北方老式棉裤,大裤腰,在腹前一裹,随便用一截绳子一拴就成;棉袄几乎没有看到过钮扣,常常敞着怀,露出干巴巴的黑红的胸膛,冷时也是左右一裹,用一截绳子或带子一勒,暖和。棉袄棉裤经常露出棉花,吃过饭的手或鼻涕随便往身上一抹,所以右边的衣服上总是油光光的。夏天几乎都是光着上身,穿一条不黑不灰的长单裤,光着脚。
暮春时节,生产队种红薯,年纪大的老大娘在育秧床北方也叫红薯炕用剪刀剪红薯秧子,双成把红薯秧送到地里去栽种。老大娘们看见他还穿着过冬的老棉袄棉裤,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和胡子,可怜,就有好心的给他拿了一身旧单衣,喊他:“成,还穿那么厚,不热啊?”他露出牙齿,憨憨地笑,过了十多分钟,才回答“不热”。“过来,换上!”他慢慢走过去,老大娘们七手八脚把老棉袄棉裤扒掉,给他换上单衣单裤,又把他按在一水桶里洗头,一大桶水变得黢黑。几个人用现成的剪刀你一下她一剪的给他剪头发和胡子,尽量剪短剪光。啊,轻松了,干净了,像换了个人,老大娘们嘻嘻哈哈的,他也摸摸自己的头,扯扯衣服,傻傻地笑。我们一群小孩围着他喊:“哦,哦,双成娶媳妇了!”那次我看他第一次变了一个人样。
双成长得瘦小,没力气,又笨,生产队照顾他,没干什么农活,只是打个杂跑个腿,记几个工分,分一份口粮。吃饭有时到别人家搭伙,但都不长久,还是自己做饭吃。
他一辈子只和羊打交道,自己喂羊,多则七八只,少则一两只。
在山东河北交界处大运河边,有一个小县城叫武城,一座当年据说苏联帮助修的弓型大桥,把两岸连接起来。桥西头运河大堤下有一个很大的空场地,是当年的牲口市场,各种家禽牲畜都在这里买卖,大到马、牛、驴,小到猪、羊、鸡、兔。每逢四、九大集,四里八乡的农村人牵着牲畜携带家禽聚集在这里。站在大堤上往下看,人头攒动,煦煦攘攘,各类家禽牲畜的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双成是这里的常客,逢集必赶,风雨无阻。他是羊经纪,专门帮人撮合羊的买卖,生意成了,得三角或五角钱的经纪费,一个集大半天,挣个三块两块的。有时手里有钱看合适的羊自己也买一两只牵回去,下一集又牵来卖,运气好赚个几块钱。下午集散了,人们陆陆续续走了,他也回家了,有时牵着一只羊,手里提一小块羊肉,边走边笑,可能今天生意不错。回家烧水,把羊肉剁剁,放进锅里,加点盐,最后撒一勺玉米面粉,这就是双成的羊肉粥。
那时的农村,没有经济收入,大多家庭喂养家禽牲畜,平时换点油盐酱醋,到年底卖几个钱好过年。我也养了一只小母羊,放了学,割草放羊。春天买的,希望下半年长大了可以生羊羔,一胎生个三只五只的,就发大财了。我经常核计:等下了崽喂一群羊,年底会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甚至做起鸡生蛋蛋生鸡的美梦来。
夏天,天很热,一天中午回家,我的羊还拴在太阳地里晒太阳,我赶紧把牠牵到阴凉处,可牠突然倒在地上,四腿乱蹬,甩着头,一声声惨叫,非常痛苦的样子。我吓傻了,吓哭了,不知怎么办。围了好多人来看,七嘴八舌,说中暑了,有人端了一盆凉水泼在牠身上降温,但没有缓解。有人出主意说,喊双成来看看吧。我拔腿就跑去找他。
双成的屋子平时是没人去的,又脏又黑,又乱又臭,现在顾不到那些了。跑到他屋前,他正准备做饭,我一把拉住他:“成爷,我的羊快死了,快给我看看吧!”我带着哭声央求他。我在村里辈分小,出门不是喊爷爷就是叔叔。他没说话,放下东西,一手提着裤子,(他的裤子是经常往下掉的),光着膀子,歪歪扭扭地跟着我一路小跑。来到我家,他蹲在还在挣扎的羊身边,摸了摸说,赶紧去砍一根臭椿树枝来,有手指那么粗就行。我拿了镰刀就跑,不一会儿拉了一枝臭椿树枝回来。他拿镰刀削了大约十多公分一截,剥掉皮,两头拴上细绳,把那一截臭椿树枝横着塞进羊嘴里,让牠含着,把细绳套在羊头上。羊不叫了,慢慢咀嚼树枝。十多分钟后开始反刍咀嚼,大约半个小时后竟站起来了。“好了,好了!”我兴奋地跳起来。我感激地看看他,他笑得也很开心,站起来就走,让他留下吃饭,他连连摆手,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什么,他一手提着裤子,一溜小跑走了。我望着他歪歪扭扭跑着的背影,久久没有动,眼睛似乎有些模糊,连声谢谢也没有说出口。以后我每次看见他,都很尊敬地喊一声“成爷”。我到现在也没有想通,那臭椿树枝怎么就把羊医好的,他怎么懂得这些呢?以后我离开了村子,在外面生活近五十年了。中间也回去过几次,都是匆匆忙忙的,没有看见过他,心里总是惦记着他。
这次回去,多住了几天,打听他,老乡说早死了,说是掉在运河的冰窟窿里死的。
我们村子在运河西边上,离村向南走二三公里过河,在河东有一块土地,叫南河滩。改革开放初期,把地分到户,这块地离村远又隔着河,就没有分下去,地头盖了间土房,就让双成去住,有点收入也可以放羊。他一个人就住在那里,还是干他的老本行,喂羊,当羊经纪,逢集赶集。赶集回来路过村子,大都时候在村里转转,和村里人说说话打个招呼,开开玩笑,然后回他的土屋去。
运河河床很宽,但水面不宽,还经常断流。夏天可以趟水过去,冬天结成冰,从冰面上直接过去,再向南走不远也有渡船。双成习惯冬天走冰面夏天趟水过河,很少走渡船。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双成赶集回来,身后跟着一只小羊,刚买的,雪白雪白的,用一根绳子一头拴着羊一头拴在自己的腰上,和往常一样在村里走上一趟。说着话,太阳西下,他也该回去了,几个年纪大的叮嘱他:“成,过了年天暖和,冰不结实别走冰了,走渡船。”他哼哈着,笑眯眯地离开村子。
运河大堤东是麦田,一望无际,空旷寂静,河岸的一排杨树光秃秃的,干枯的枝桠指向天空。夕阳无力的光洒在墨绿色的麦地上,双成瘦小的黑色的背影向南缓缓移动,那只雪白的小羊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第二天上午,有人发现他和他的小羊死在冰河里。他图近路没有到渡口乘渡船,而是直接走冰面,冰破了,他陷下去了,陷进冰窟窿里。*昏时候,又是冬天,附近没人干活或过路的,他想挣扎着爬上来,但没能够,呼喊也没人能听到。可以想象,他是何等挣扎呼喊,直到精疲力尽,下半身陷进冰窟窿里,上身无力地趴伏在冰面上,望着惊恐的小羊,听着小羊的惨叫,望着降落的夕阳,绝望地等着死神的到来。
那只小羊,也卷曲着倒在冰面上,像一大朵雪白的绒花,颈子还拴着绳子,一头还套在主人的腰上。双成一生孤独,死后只有一只羊羔陪伴着他。冬天,太阳无力地照在白渣渣的冰面上,发着惨白的光,照着如雪般的羊羔和黑色的双成,一切静静的,静得没一丝声音,世界似乎凝固了。
村里人们听说,陆陆续续地赶来,围了一圈,站了一片,默默地站着。他贫穷,经常衣不蔽体,吃不饱饭,但他一生干干净净;他孤独,在世上孤独寂寞地走了一圈,嘎然而止,凝固在这一刻,凝固在这惨白的冰面上。
年4月12日
题图:来源网络相关阅读:
丁宝臻|灰菜
丁宝臻|柳絮
丁宝臻——
晨光化工技工学校退休教师,喜文。
◆被徐晓冬打趴下的太极雷雷公开挑战方方老太太◆又停工!放假6个月,各个公司的放假通知已经刷爆网络~◆疫情中的各国公仆,颠覆你的认知。。。◆口罩设计的新境界。。。◆画满无数成年人秘密,太真实了顺手放入朋友圈,没准您朋友就需要!图文及视听资料来源于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为传播而发,如有侵权请联系后台,会第一时间处理,文中观点不代表本号立场。你若喜欢,请点在看特别约稿打赏请随意,转发更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