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你一声妈妈
赵尔侠
（一）
滨河路口是城市的中心，来来往往的车多人多，最容易堵车。这就导致了一种人在此逡巡，他们像河马身上的剔牙鸟样寄居在这个路口。等红灯亮起，等车堵得一动不动之际，他们就迅速出动，像嗜血的苍蝇围攻一块腐肉一样，站在僵死的车流里，不停地敲打着陌生人的车窗，嘴里重复着“大姐，行行好。”或者“大哥，行行好吧。”向司机乞讨。
这群寄居者们形形色色，都是些流水的兵，今天路口站的是个弓着腰的老太，明天或许就是拄拐的老汉，后天呢，又是个染着*色头发的少年。
贾三最是这个路口的常客。
他三十多岁，微驼着背，头发脏成一撮一撮的，像个乱鸟窝。咯吱窝下夹个拐杖，至于他是不是真的腿瘸，谁知道呢。
于老师于小鱼就是在这个路口遇见贾三的。
车堵得死死的，雨下得不紧不慢。路边冬青叶子上都镶满了亮晶晶的小钻，闪着白格莹莹的光泽。一下雨就堵车，一堵车就有人敲车窗要钱。这似乎成为一条龙套餐。于老师可从来不点这个套餐，她把车窗关得严丝合缝，心想，你就敲吧，我偏不开，看看最后谁赢。车外的贾三头发淋得湿透了，混浊的黑水把脸上冲刷出很多道道，像是他的脸上刚发生过地质灾害泥石流样。贾三脸贴紧玻璃，他脸上的泥石流给车窗分享去一半。他眼巴巴瞅着于小鱼，行行好吧，大姐。于老师把车载收音机音量开得更大一些。直到贾三又哀求了一声，家里两个女娃还要上学，实在没办法了呀。
救助孤贫儿童志愿者于小鱼的心猛地缩紧了一下，她太阳穴噗噗直跳。忙地把车窗落下一条缝，贾三脸上的泥石流又急不可待地泄进车里。于小鱼一叠声问，你家里还有孩子?要饭是为了孩子？
贾三说，嗯，两个女娃都上小学。
你家是哪里的？
贾三朝东北指指，小李庄的。
你给我留个电话，我给你钱。于老师说。
贾三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很短，转瞬即逝。那意思是，留就留，一个讨饭的怕啥呢。张口就说出了一串数字。于老师拨打一下，果然贾三的口袋里响起了“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的铃声。于老师从车窗里递出去十块钱，贾三微弓腰，又笑，谢谢，赶紧朝下一辆车走去。
（二）
一立秋，早晚的就有些凉意了。
在小李庄村主任的带领下，于老师找到贾三家，她的心脏像被电流狠狠地一击，疼得痉挛起来，作为贫困儿童救助者的于老师不是没见过凄惶和贫穷，可这样的败落她还是第一看到，家徒四壁？对，就是家徒四壁。半人高的院墙是空心砖摞成的，没有泥灰加固，上头胡乱搭着一些油腻的散发出刺鼻气味的脏衣服。在朝里的那面，空心砖的窟窿顺势成为临时橱柜，里面塞满了破鞋臭袜等各种杂物。
主房门窗皆无，像落光了牙齿的嘴巴样空洞洞地敞开着，任风刮进去，任雨淋进去，任灰尘和垃圾如入无人之境，自由飞翔然后找个角落心安理得地落安家落户。于老师和她的义工同行们都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显然眼前的一切也出乎他们的预料。就在屋子门口的一张桌子上，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头对头趴在一堆写作业。
见有人在院里张望，大点的女孩抬起头问，阿姨，你找谁？
于老师说，贾三在家吗？
女孩说她爸爸不在家。
于老师问你爸爸去了哪里？两个女孩摇摇头说不知道，脸却红了。女孩的脸红得像她们身后那个破瓦盆里怒放的月季花，于老师想，孩子们都知道自尊了。她岔开话题，问，花是谁栽的？
俩女孩一起抢着回答，俺们俩。
于老师笑了，她一边笑一边把身上背的大包放地上，变魔术样地从包里拿出新书包，新文具盒，还有钢笔和一盏海豚造型的小台灯，插上电，一拧开关啪地一声，俩女孩的眼瞬间和台灯一起亮了。于小鱼问村主任，贾三家是个什么情况？村主任说，贾三是个懒汉，出大力的活他一天也不愿干，地都荒了也不拾掇，专门吃易食儿。老婆有病死了，欠下一腚账，撇下俩女娃子，上学的钱都是村里给出，你看看他哪有过日子调啊。
于老师嗯了声转身出去，对村主任讲，过两天我们再来，你叫上贾三，咱们一块商议商议咋个办。脱贫路上一个都不能少，更何况他家里还有两个女娃让人疼哩。
（三）
离中秋节还有三天，于小鱼寻思，怎么也得去贾三家看看，他家过节的东西都准备地啥样了。
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贾三的家，一听到动静，两个穿戴一新的女孩儿像小鸟样飞过来，对车窗招手喊阿姨好。
于小鱼卸下车里的油米面等物品，问道，燕儿，你爸呢？被于老师唤作燕儿的女孩抿嘴一笑，俺爸下地种麦子去了，还说挖下树坑，明年栽果树呢。
燕儿妹也抢着说，于阿姨，你真好，自从你和那些叔叔阿姨帮我们盖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也好像给我换了个新爸爸一样。阿姨，你上回教我们刷鞋洗衣服，我们都学会了。她又拉着于小鱼蹲下来，贴着于小鱼的耳朵悄悄说，于阿姨，等我长大了，想向你一样成为一个帮助别人的人。
姊妹俩不等于老师作答，又拉着她的手进里间，在大衣橱前停下，打开橱门，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孩子们花花绿绿的衣服。不等于小鱼细看，俩女孩又牵着她的手快步走进厨房，最后看的是写字桌。于老师一手翻看着作业，一手抚摸着女娃的头发，抿着嘴浅笑盈盈，她随手翻开一本日记，燕儿红着脸低下头。其中一张纸上写道：自从妈妈去世，我再也没有妈妈了，后来我们家来了于阿姨，她带着很多好心的叔叔阿姨帮助我们，就连我家的厕所都变成新的了，用水一冲，再也不臭了。于阿姨像妈妈一样教我洗衣服。她像妈妈一样美丽，我真想喊她一声“妈妈。”
作者简介：赵尔侠，70后，临沂兰陵人，山东文学院第二十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宁夏文学院第十届文学评论研修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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