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知道曹永生活在贵州,我会把他的小说归入“魔幻现实”。《蓑衣》里那个一会儿像老鼠,一会儿被铁链锁住,一会儿开始吃草的饥饿的“娘”,很容易让人想到余华小说中鸟一样蹲在村口大缸上便溺的老人,还有马尔克斯小说里那个啃墙皮的女人。
但事情也许没那么简单。
《蓑衣》的故事发生在黔西北某村庄。那里紧邻云南,重峦叠嶂,环境闭塞。主人公曹宝德曾想走出大山,但翻过一座山,还是一座山,把脚都走痛也没走出去。他老婆跑了,他娘在山上摔了一跤后,两腿就残了,他自己沉迷*博。他娘总是嚷饿要吃肉,很让他烦躁。他娘在床上窝久了,性格变得怪异,总给他惹出事来。他就把娘用铁链拴起来,免得她再爬出家门丢人,后来他又灵机一动扎了个笼子把他娘关在里面。他娘死了,他还是难过的,但也没有特别难过,因为通往山外的道路依然看不清楚,渺茫得很,甚至“就连对坡的那条小路,也失去踪影。早几年,宝德的媳妇就是顺着那条路走的。虽然那条山路已被冰雪隐藏起来,但宝德晓得,只要有阳光,它就会重新出现”。在此处,曹宝德似乎对未来还存有一些阿Q式的乐观。但作者在整篇小说中却并未流露哪怕一丝乐观情绪。《蓑衣》给读者带来的阅读感受残酷冰冷且压抑沉重。
曹永无意讲述苦难中的救赎,无意描述困境中的挣扎或悲哀中的怜悯。他笔下在黔西北那些大山的褶皱间生存的人们,既没有在苦难中顽强拼搏的坚韧精神,也没有因为闭塞的现实而生出清洁高贵的精神,甚至连对生活困顿的绝望、对与生俱来的贫苦的仇恨,也都没有。他的人物不是《约翰·克里斯朵夫》式的去抗争命运,更不是《黑骏马》一般追逐精神,也不是《罪与罚》式的对生活不公充满仇恨,又为罪行承受精神折磨。他的作品里漫溢着的是古怪的冷漠与对命运无可奈何之后的人性倒退。
在地无三尺平生存维艰的环境中,人们因闭塞而贫困,因闭塞而郁结,因郁结而麻木,因麻木而变异,并最终沉沦。地理地貌从来就不只是单纯的自然景观。恕我不恰当地借用鲁迅那座“铁房子”来说,曹永不知道怎么叫醒“铁房子”里的人,对于启蒙的效用,他似乎也是怀疑的。他就这样书写着他的“铁房子”——他不少小说的背景都在那座村庄,那里的人都姓曹。
曹永其实也难免焦灼,他说:“在我的作品里面,人们胆怯懦弱,偏偏充满乖戾和阴郁。他们活得无比艰苦,但很少帮扶,更多的是相互戕害。我并不希望他们如此狠*,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越是恶劣的环境,越能显示人类的本性。他们就像动物,焦躁地窥探四周,既在等待猎物,也防止自己被其他敌手所袭击……它们自相残杀,用同类或异类的躯体,果以饥腹。与兽物相比,人类的凶残并不逊色。”《蓑衣》中那个长久卧床而行为异常的娘,全可以算作是对曹永笔下人物生存状态的“微缩模型”:“几年前的那个跟头,不仅让她两腿瘫痪,还把她的性格摔出来了。长年累月地窝在床铺上,也许是憋得难受,她总跟宝德吵架,然后发疯耍泼。”但在娘身体好的时候能四处走动的时候,她“在村里很受欢迎”,非常勤快。而小说中其他身体健全的人物,其实又何尝不是像娘一样被困住,他们走不出去,“憋得难受”。
空间上的闭塞似乎让时间也失去效用,至少曹永在小说中持有的态度是“反时间”的。反对时间其实就是反进化论。生命在这里并没有向善向好发展,而是停滞甚至后退,越来越脆弱以至经不止追问或一点风吹草动。剥夺希望,并不是因为曹永的残忍,相反,恰因为他的善良。他在空间时间双重失效之后的人性真空里作出自己的表达,任何希望都无法进入这个真空地带。在丧失希望的地方,现代小说中那些人性价值与人文主义似乎都是失效的,这种失效正是曹永小说中那些看似魔幻的场景出现的本源。
曹永对故土的这种书写态度在当下乡土小说中就因此显出特别的价值。比如本栏目曾经推荐过的宋小词,会在故事的结尾给悲愤的主人公一把抗争的刀。曹永则根本不相信一把刀会对这方世界产生作用。他就让人物无所事事地游来荡去,日复一日得过且过,不去想昨天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明天会发生什么。这种麻木的灵*状态其实是后现代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完整的世界观人生观被消解之后留下的大片空白,让人们没有目标也失去方向,只能幽灵一样在世间不知为何存在。
但是,我还是不愿意在剥离掉“魔幻现实”的标签后再为曹永贴上“后现代+乡土”的标签。任何贴标签的行为在归纳的同时也产生遮蔽。曹永只不过写了他熟悉的环境与人物,写了他切身的感受与真实的意识。他表示,“没有刻意虚构人性的丑陋。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只要睁开眼睛,随时能够看到恐怖的图景。这里笼罩着压抑的气氛,但我无法逃离,因为我已经和它水乳交融。匮乏的自然条件,放大权力,也激起愤怒。有时候,我甚至会变成其中一员,阴险地守在暗处,准备攻击别人。即使细碎的事情,也会变成悲怆的呼喊,唤醒内心深处的魔*。”
——事情也就是这样简单。小说的一切无不应归因于生活本身,而曹永把生活比作“烧红的烙铁”,带来不可磨灭的印记,带来疼痛,并经由身体穿透作品。
我完全可以理解被生活的烙铁碾压灼伤的感受,因为我相信小说家都能理解这种痛感,因为小说家就应该感知并保有这样的痛感,这种痛感在任何主义那里都是通行的,也不因小说在题材形式的区别而有什么不同。当然,小说家们对这种痛感的处理与反馈倒是有所区别,有的选择疗救,有的选择掩饰,有的切开伤口,有的洒上麻药。至于曹永么,他致力于将“铁房子”里的切肤之痛,经由小说准确传达,这是一种为铁屋子开窗户的努力,而能打开窗户的小说也基本都是好小说。
一
宝德睁开眼睛,看到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明晃晃的阳光里,有很多灰尘。宝德听到他娘拍着床沿喊饿。他揉着眼睛,把两只脚伸到床下找鞋。终于找到了,几个脚趾像虫子那么一拱,就钻到鞋里去了。他拖着布鞋往外面走,露出来两个没遮没拦的脚后跟。墙上挂着件蓑衣,上面落满灰尘,看起来脏兮兮的。
宝德背着那件蓑衣,站在粪塘边撒尿。浊*的尿水在粪塘上冲出个小窟窿,冒着白色的泡沫,然后慢慢浸到里面去了。宝德撒完尿,蹲在屋檐下面洗脸,他听到娘还在屋里咒骂,就多少有些泼烦,抡开胳膊倒水。洗脸水从盆里洒出去,像张撒出去的渔网,噗地一声,罩住半个场坝。
宝德扔掉洗脸盆,跑到娘的跟前气冲冲地说,你号丧?他娘说,我快饿死了。宝德说,你就晓得吃。这么说着,他弯腰往灰洞里刨。他掏出几粒洋芋,扔到娘的床上。他娘仰着脸,盯着火炕上边说,我要吃肉。那里挂着几块腊肉。宝德说,要吃就自己做。他觉得胸口憋着个什么东西。他娘就咒说,早晓得这样,我当初就不该养你,该把你扔在茅坑里呛死!
那些腊肉被柴火薰得黑糊糊的,挂在架子上,有点高。以前,他娘踮起脚尖还能够着,后来就够不着了。几年前,他娘上山背柴,摔了个跟头,两条腿就瘫痪了。他娘拍着床沿,嘴里咒个不停。她咒宝德爬山摔死,过河淹死。
宝德不想跟娘吵架,他披着衣裳,打算去曹明清家*钱。曹明清家原来开杂货店,但没啥生意。曹明清头脑灵活,他在家里开了一个*局,以此招徕生意。*棍抽烟喝酒,都在他家的杂货店里买,生意果然就好起来了。宝德是曹明清家的常客,他先把家里的牛输掉,后来连过年猪也输掉了。连续很多天,宝德都很毛躁,他想尽快把本钱扳回来。
宝德就那么披着衣裳往前走。他的衣裳半年多没洗,就显得很脏,衣领涂着一层泥垢,黑亮黑亮的。他天天坐在板凳上*钱,裤子就磨出两个洞。走路的时候,屁股上的肉就一闪一闪的。宝德很邋遢。自从婆娘跑掉以后,他就变成这个脏兮兮的样子了。
宝德踩着鞋帮往前走,他觉得胸口憋着个什么东西。走到曹明清家门口。曹明清的婆娘靠在门边,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宝德看到曹明清的婆娘,憋在胸口的东西就散开了,他感到骨头痒酥酥的。看到这个女人,他的骨头痒痒。
曹明清的婆娘很水灵,皮肤白嫩嫩的,似乎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宝德常常想,不晓得搂着这个女人睡觉会是什么感觉。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宝德往往会这么想。当然,他想不出来。
宝德看不起曹明清,觉得他太吝啬,抽根烟也要看看周围有人没有。曹明清老剃个光头,脑袋像被什么挤过,看起来扁扁的。尤其让宝德厌烦的是,他总喜欢把两手塞进袖筒,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宝德有些愤愤不平,他横竖想不明白,土不拉叽的曹明清,怎么会讨上这样好看的媳妇。
虽然宝德不喜欢曹明清,但总往曹明清家跑。想到曹明清的婆娘,他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其实宝德很清楚,就算他踏破门槛,也甭想占到什么便宜,顶多就是开几句不痛不痒的玩笑。但他偏偏爱去,实在没有办法。
最开始,宝德没有*博,他只是去曹明清家看热闹。自从媳妇跑掉以后,他的时间就有点不好打发。他听到曹明清家摆起牌桌,就跑去消磨时间。*场确实好玩,能看到很多有趣的场面。杀猪匠曹毛狗,把钱扔到牌桌上,从来不心疼,就像扔树叶子,要是输光,他谁都不理,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还有曹明义,拿到好牌就哆嗦,满脸汗淋淋的,怎么擦都擦不完,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
宝德坐在旁边,两只手撑着下巴,看得很过瘾。别人让他挪位置,他懒得动弹,总翻白眼。别人喊不动,但曹明清的婆娘喊得动。她看到宝德闲着,时不时会让他帮忙做点啥。说不清是什么理由,宝德就愿意听她支唤,看到那张红扑扑的笑脸,骨头无端就会痒酥酥的。
这会儿,曹明清的婆娘就看着他笑。宝德感到身上的骨头一阵痒痒,接着又是一阵痒痒。曹明清的婆娘说,宝德呀,你怎么现在才来?宝德说,还早哩。曹明清的婆娘说,早来早赢钱。宝德说,赢个屁,连输几天了。曹明清的婆娘笑嘻嘻地说,宝德呀,我看你的眼皮肿,晚上怕是没睡好。
宝德有点脸红,他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前几天在牌桌上,王金富说,男人呀,千万不能打手铳,要不然眼睛会肿。宝德眨着眼问,什么是打手铳。大家就哈哈笑,说宝德也装起来了。看到大家笑得这么暧昧,宝德突然就明白了。
要是男的这样说,宝德觉得没啥,但话从曹明清的婆娘嘴里说出来,他就有些脸红了。曹明清的婆娘看到宝德这个大老爷们居然害羞,笑得胸都颤起来了。她捶着腰说,宝德呀,你赶快赢钱把房子翻修一下,我给你重新找个媳妇,你就用不着打手铳了。宝德感到脸上烫乎乎的,说你尽开玩笑。这么说着,他就往屋里钻。曹明清的婆娘在后边说,嘿嘿,宝德,我说真的哩。
宝德走到屋里,发现曹明义和曹毛狗早就等着了。曹明清看到他,赶紧给他递烟。宝德很讨厌曹明清,想不通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怎么能讨上个漂亮媳妇。尽管他不喜欢曹明清,但烟是不能不接的。曹明清很吝啬,要在以往,休想得他半根烟。宝德不想便宜曹明清,所以把烟接过来。他现在不想抽,他把烟夹在耳朵上。宝德看着曹明清那粒光秃秃的脑袋,想象他搂着俊俏婆娘在床上,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曹明清把牌桌架起来,他们就坐过去了。打牌的时候,宝德有点走神,他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总是出错牌。宝德在想先前的话。曹明清的婆娘说,宝德呀,你赶快赢钱把房子翻修一下,我给你重新找个媳妇,你就用不着打手铳了。
宝德老走神,没过多久,他就把身上的钱输光了。曹明清说只要算利息,可以借钱给他。要是往常,宝德肯定会借钱扳本,但今天他不想借。他把耳朵上的烟取下来点着,站起来就走。曹毛狗和曹明义嫌他扫兴,在后面喊他。宝德没有理会,他拖着两片鞋底,叭嗒叭嗒地迈出门槛。
曹明清的婆娘没在门口,不晓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场坝上卧着一条*狗,眯着两只眼,好像没有睡醒的样子。宝德开始往回走,烟缕就像几股青线线,有点薰眼睛,于是他把香烟移到嘴角。他瘪着嘴巴吸,烟头上的红点被慢慢吸近。经过竹林的时候,他看到那里有一只老母鸡,提着爪爪,在路边抓来抓去。宝德把烟蒂弹过去,老母鸡慌忙提着翅膀闪躲。
近处是些树林林。这季节,树叶差不多都被秋风摘光了,看起来,那些树就可怜兮兮的。远处尽是大山包包,一座比一座更高,一座比一座更陡。山上的泥土很薄,经雨水冲刷,躲在里面的石头就露出来了,白森森的直往眼里戳。生活在这种地方,无端会绝望起来。其实近处也是山,这个叫迎春社的村子就搭在山坡坡上。
看着荒凉的大山包包,常常感到压抑,总想站在山尖尖上,敞着嗓子吼上几声。很多年前,宝德悄悄往外边跑。他不甘一辈子窝在深山旮旯,想跑去那些平坦的地方看看。他翻过一道山梁,等待他是第二道山梁。天黑的时候,他看着两只满是血泡的脚,呜呜地哭起来了。
迎春社四周布满大山包,宝德觉得这是最难熬的地方。他娶媳妇后,才晓得世上还有更怕人的深沟。他老丈人家在格佬河,河这边是贵州,河那边是云南。本来是个大峡谷,河流七拐八拐,硬是拐出个河滩来。他老丈人家就在崖根脚,他去过那个地方。由于憋促,许多房子就斜斜搭在崖壁上,只有半个屋顶。
格佬河两面都是崖壁,把河水挤在中间,好像是里面挤出来的脓血。那些乱七八糟的茅草房,也像被挤出来的脏东西。站在那河边,天就显得非常狭窄,就像根布条条。按理说,媳妇从格佬河嫁过来,应该满意才对,但她还不知足,老跟宝德吵架,说早晓得这么难过,还不如嫁个*。
要是他娘不出差错,日子或许就这么过下去了。偏偏的,有一次他娘去山上背柴,不小心摔了个跟头,两条腿就瘫痪了。他娘不能帮忙干活也就算了,受不了的是,她连屎尿也拉在床上。他娘原本很温顺的,自从瘫痪掉,性格慢慢就变了,稍不遂意就张嘴乱骂,什么脏话都骂得出来。
媳妇伺候婆婆,只伺候了八九个月,还来不及让她怀上娃娃,她突然就跑掉了。那天早上,婆婆给儿媳妇说,你的肚子就像个口袋,怎么装都不见鼓起来。然后,她们就吵架。媳妇嘲讽婆婆说,你也是个口袋,装满就漏在床上。
宝德听得泼烦,揪着媳妇的头发,抡倒就打。在迎春社,男人都喜欢打婆娘。活在这种*地方,大家都憋着火。他们就喜欢揍婆娘,村里经常听到嗷嗷叫。婆娘哭闹一阵,该做饭还做饭,该洗衣还洗衣。
哪里想到,宝德的婆娘突然就跑了。她不像别人,出远门要换一身新衣裳。她只是洗了个脸,似乎还梳了个头发,然后背着个箩筐就走了。宝德记得,她走的时候,好像还给自己笑了一下。当然,也有可能是看错了,但不管怎样,反正是宝德看着走的。宝德以为她去搂木叶子。中午过后,还没看到媳妇回来。宝德去找,结果只找到一个箩筐。空荡荡的箩筐,在风里滚来滚去。
宝德有些慌了,跑到格佬河找媳妇。那天,他跨进老丈人家的门槛,屋里的光线有些暗,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闻到一股猪食的酸臭味。好半天,他才看到老丈人端着烟杆坐在墙角。宝德打听媳妇这几天回来没有。老丈人说,她在你家,她回这里干啥?宝德说,她跑掉了,我来你家要人。老丈人瞪眼说,我把姑娘嫁给你一年多了,你现在来找我要人,*晓得她是不是被你打死埋掉了。他们争吵几句,老丈人就提着烟杆把他赶出来了。
宝德满世界找媳妇,但横竖找不到。后来听说,他媳妇跑到省城去了,好像在那边卖衣裳。媳妇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想到突然就跑这么远。刚听说的时候,宝德吓了一跳,他也想去,但家里丢不开。
二
路边的房顶上,飘着一股股炊烟。这时候,大家都忙着做中午饭。宝德有点饿,他想回家做点什么吃的。远远的,宝德就看到一帮子人围在他家门口。宝德不晓得大家围在那里做啥,他快走几步,想过去看看。那伙人看到宝德,他们说来了,他来了。然后,那里就豁出一条口子。
宝德挤进去,他看到娘像只蛤蟆似的趴在地上。娘居然在吃草,她满嘴三瓣草。这种草通常只有三个瓣瓣,偶尔也会长出四个,但它就叫三瓣草。大家都不说话,所以他娘吃草的声音就很响。她鼓着腮帮,嚼得咯噌咯噌响。她晓得宝德来了,她嚼得很攒劲,嘴唇上沾满绿汁。
宝德站在那里眨眼,他没想到娘会这么干。他娘的牙齿很好,像山羊似的把草咬断,然后嚼个不停。宝德看看周围,大家都在盯着自己,脸上怪模怪样的。他娘吃得很欢,喉咙滚动几下,就把嘴里的草咽到肚里去了。
宝德弯着腰,抱着娘的上半身,拖着往屋里走。他娘用力挣扎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草堵在嘴里,只能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僵硬的脚拖在地上,划出两道痕痕。经过门槛的时候,有一只布鞋掉下来了,露出几个虫虫样的脚趾头。
宝德把娘拖进屋,然后转身捡鞋。他看到大家还在外边围观,赶紧把门关上了。他明白娘的意思,摆明要让自己出丑。屋里的光线有点暗,但他娘坐在床上,那里有个窗子,脸上就看得清清楚楚的。她还在嚼嘴里的东西。宝德坐在墙根角,他感到胸口好像憋着什么东西。
要是他娘不乱骂,或许就没什么事了。但她就像鸡屙屎,噘起嘴巴,突然把那些嚼过的草吐出来,接着就骂起来了,她说,你早晚要遭雷劈的。宝德侧脸说,你使劲折腾嘛。娘恨恨说,我就晓得,你想把我活活饿死。宝德盯着她看,她头发乱蓬蓬的,像个鸡窝,脸上挤满皱纹,看起来就有点脏。
他娘说,你不给我做饭吃,你要挨刀剐的。宝德说,我背着你吃肉了?娘说,你这个鸡啄的。宝德说,这么多年,我真是受够了。娘说,你这个野猫抠的。宝德说,世上没你这么狠*的人。娘说,你就巴望着我早点死,我死掉你就安逸了。
宝德不说话,他的胸口憋着什么东西,很不好受。他娘露出两排*渍渍的牙齿,狞笑说,我就要整个迎春社都晓得,娃娃到底是怎样对我的,嘿嘿,我看你这张脸还要不要。宝德往床上看,光线照在娘的身上,让她半边阴暗半边明亮,看起像*一样。娘接着说,早晓得你不讲孝道,我还不如养个牲口!
宝德知道,娘闹起来不会轻易消停。现在她就两眼放光,越骂越兴奋。宝德有点难受,他不清楚,这几年自己到底是怎样挺过来了,更不清楚,往后的日子要怎么熬过去。看着娘的两片嘴唇不停翻起,他忽然愤怒起来。他想,要不是摊上这个老东西,自己就不用窝在这种*地方。
娘骂得起劲,嘴角边甚至挂起口水沫子。宝德觉得这张老脸很讨厌,恨恨地想,要不是伺候她,这会儿早就跑去找媳妇了,根本不用再过这种造孽的日子。娘还在咒骂,什么难听的话都会从她嘴里跑出来。
宝德捡起先前那只布鞋,霍地冲过去,他拿鞋底朝娘的脸上抽。叭地一声,他娘捂着脸颊,有些蒙。宝德又抽了一下。他娘张着嘴,两片眼皮不停地眨。宝德接着又抽一下。娘终于回过神来了,她号叫说,哎呀,连亲娘都敢打,你这个畜生!宝德黑着脸,拿着布鞋使劲抽。
没打几下,娘的脸就肿起来了。宝德有点手酸,他扔掉布鞋,坐在墙根脚喘气。他娘双手拍打床沿,呜呜地哭得厉害。宝德没管,他有点饿,他想弄点吃的。本来宝德打算炒个洋芋什么的,但娘这么一闹,他就不想做了。他舀了一碗包谷饭,往上面浇冷酸汤,然后给娘端去。
娘还在哭,她满脸泪花。宝德看到她不接碗筷,干脆给她蹾在床边。宝德想,饿了你总会吃。宝德给自己也舀上一碗酸汤饭,胡噜胡噜地吃起来。他吃完两碗饭,娘还在哭,呜呜呜的。
宝德觉得娘的声音有点吵耳朵,他皱着眉头往外边走。他准备去曹明清的杂货店,把早上输掉的扳回来。曹明清家不远,半根烟的工夫就能走到。宝德看到曹明清的婆娘,骨头就会痒酥酥的。他想,再过一会儿,身上的骨头就会痒起来了。
前边有几棵马桑树,弯来扭去。树皮龟裂着,黑糊糊,很不好看。马桑树把光秃秃的枝条伸过来,毫不讲理地挡在路上。过路的把马桑拦腰砍断,本以为会慢慢死掉,但马桑命硬,第二年春天,它们又从别的地方挤出嫩芽来了。
宝德还没有走到杂货店,曹明清的婆娘就远远招手,好像她永远站在店门口。宝德染上*瘾,完全是因为曹明清的婆娘。起初,宝德并不*钱,他只是看。别人也叫过,但宝德不玩,他只是撑着下巴在旁边看热闹。后来曹明清的婆娘喊过几次,他觉得不玩脸面挂不住,就慢慢陷进去了。
宝德想起早上的话,曹明清的婆娘说要帮他找个媳妇。宝德觉得她会提起这件事情,但偏偏没有。她说,宝德,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跑掉了?宝德说,我输光了。曹明清的婆娘说,输掉就在我家借嘛。宝德说,顺便回去吃东西。曹明清的婆娘抿嘴笑说,看你跑得猴急,还以为你搂女人去了。
以前,宝德也经常和曹明清的婆娘开玩笑,过嘴瘾,但从来不敢过火。今天不晓得怎回事,宝德从旁边走过时,突然把一只手掌盖在她的屁股上。曹明清的婆娘瞪眼说,宝德,你干啥?宝德没想到她会翻脸,迅速把手缩回来,悻悻地说,我没干啥。他以为曹明清的婆娘真要翻脸,他想要是吵起来,事情就有些麻烦了。但很快,曹明清的婆娘就把脸色缓过来了,她举起拳头,在宝德的身上捶了两拳,嗔怪说,你们这些臭家伙。
*钱时,宝德老是想着先前的屁股,圆滚滚的,很有弹性,手按上去,差点就被弹回来了。宝德整天都很兴奋,脸上红扑扑的。尤其是看着曹明清,他就更加激动了,他想,终于占到这个狗东西的便宜了。
宝德离开杂货店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把早上输掉的扳回来,还多少赢到一点。宝德很高兴,他很久没这么高兴了。宝德哼着小曲往回走,他想,娘天天喊着要吃腊肉,晚上就炒点给她吃。
宝德回来,发现村长曹树林竟然坐在他家,似乎在跟娘说些什么。宝德的好心情被破坏了,他不喜欢曹树林。曹树林官没多大,但喜欢摆架势,总是背着两只手,说话也拿腔拿调的。听说杂货点开设*局,曹树林就跑去找过麻烦,就像教训几个孙子那样教训宝德他们。曹明清的婆娘经常站在门口,其实就是防着曹树林,怕他跑去捣乱。
曹树林跟宝德打招呼说,回来了?宝德没有说话,他想,这是我家,你管我回不回来。曹树林说,我跟你谈点事情。宝德拉条板凳,挨着火边坐下,他觉得曹树林有点日冲。曹树林说,宝德啊,你这样做不地道,传出去也不好听。宝德侧着脸,没明白他的意思。
曹树林说,几天没给你娘东西吃了?宝德说,你尽说*话。曹树林说,你娘跑到我家,说你几天没给她饭吃了。宝德有点惊诧,他把目光投到床上,那碗酸汤包谷饭已经不见踪影。他娘拍着床沿叫嚷说,他想把我活活饿死哩。
曹树林说,宝德,你不能胡搞,尽管她瘫痪了,但总是你娘,她把你养这么大可不容易。宝德盯着娘看,发现她的身上确实沾着很多泥土。曹树林语重心长地说,宝德呀,做人要良心。宝德看到墙脚放着把斧头,他顺手把斧头捡起来。盖新房的时候,家家都往地上铺*泥巴,天长日久,*泥巴就被踩紧了。这会儿,宝德在砍地上的*土。
曹树林说,你娘的身体不好,年龄也大了,她想吃啥,你就给她做点啥。宝德还在砍土,斧头陷进去,泥土就崩起来。曹树林说,就算你不能天天供她大鱼大肉,总吃要让她吃饱嘛。他娘在床上嚷嚷说,他就盼着我早点咽气哩。
宝德突然把斧头砍到曹树林的脚边说,你滚!曹树林吓了一跳,说你这是干啥?宝德又砍了一斧头,差点砍到曹树林的脚尖尖。曹树林惊呼说,宝德,你总要讲点道理。宝德攥着斧头说,再不滚开,我就把你剁成两截。曹树林看着脚边的几道沟沟,慌慌张张跑出去了。
娘看到他把村长吓跑了,生气地说,你过来。宝德上前几步,他不明白娘又要搞什么名堂。娘歪着脖颈说,你帮个忙,朝我这里来一下。宝德感到胸口堵着什么东西。娘说,你只要来一斧头,我就解脱,你也轻松。宝德把斧头扔掉,坐在板凳上喘气。
听着恶*的咒骂声,宝德有点泼烦,他不知道往后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曹树林家有点远,要穿过两片竹林,还要绕过几块包谷地。宝德有点惊诧,娘已经瘫痪,就像堆在床上的什么东西。她到底用啥方法,把自己搬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后来才知道情况,是曹树林说出来的。当时,曹树林坐在屋里看*历,忽然听到小门响,他抬起头,但啥也没有。在黔西北农村,家家都有大小两道门,小门只有半截,白天就关着挡鸡什么的,免得它们进屋。
曹树林又听到几声响,他以为猪从圈里拱出来了,于是赶紧起身。没料到,他刚把小门拉开,就看到宝德他娘趴在门槛上。曹树林刚开门,宝德他娘就用胳膊撑着身子爬到屋里来了,然后号叫说,村长啊,呜呜,你要给我做主啊,我快活不成了,呜呜。
三
当晚上,宝德没有睡好,他翻来覆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不能让娘再溜出去,爬到曹树林家给自己丢脸。后来,宝德就想到办法了。第二天早上起来,宝德的两粒眼珠就红得冒血。他没顾上洗脸,拖着两只鞋子就往外边走。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根铁链。
宝德把娘抱到屋檐下面,把铁链拴在她的腰上。宝德这样做的时候,他娘哇哇哇哇地叫起来,要挣开那条铁链,要往外爬。宝德把娘拴住,他看到墙缝里插着根木棍,顺手就把铁链挂上去了。他想,这样娘就不能乱跑了,要不然,*晓得还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根铁链确实给宝德带来几样好处。原来的时候,只要天气好,宝德就会把娘搬到外边晒太阳。没想到,娘竟然爬到场坝上,跟过路的娃娃吵嘴。惹得那些娃娃天天朝他家门口扔石头。娘已经变了,几年前的那个跟头,不仅让她两腿瘫痪,还把她的性格摔出来了。长年累月地窝在床铺上,也许是憋得难受,她总跟宝德吵架,然后发疯耍泼。除了吃饭和睡觉,她的骂声很难停止。那些难听的话,已经把宝德的耳朵磨起一层老茧。
最重要的问题是,自从娘瘫痪以后,屙屎撒尿都在床上,怎么都弄不干净,推开门就有一股恶臭扑过来。宝德实在烦透了,他觉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个茅坑里面,恨不能把鼻子割来喂狗。这些年,宝德也想重新找个女人,但这种情况,*都不肯迈进家门。
冬至以后,天空变得昏沉沉的。地里的活少,*馆也就渐渐热闹起来。宝德跑得很积极,自从有了上次的事情,他和曹明清的婆娘,似乎就多了点什么。两人目光对视的时候,也就别有意味了。
宝德见气候变冷,本想把娘移进屋去,后来看到娘的身上盖着蓑衣,他就没再管了。他爹活着的时候,经常穿着那件蓑衣。他爹已经死掉很多年,那件蓑衣也在屋檐下面挂了很多年。蓑衣挂在高处,娘够不着。宝德不晓得是谁取下来给娘盖在身上的,他也懒得过问。最近宝德手气不错,他急着把输掉的本钱扳回来。
早几年,娘在村里很受欢迎的。那时候她的身体还好,村里有个什么红喜白事,她总是早早跑去帮忙,非常勤快,比做自家的事情还要起劲。即使看到邻居门口经过,娘也会招呼说,先到屋里坐坐,喝杯茶嘛。但她现在变了,见人就骂,尤其是宝德。
宝德天天窝*馆里,偶尔他会忘记给娘做饭。他担心娘会咒骂,所以每次都急匆匆地往家赶。这天,宝德刚走到半路,就碰到个放牛娃。那个放牛娃拉着牛尾巴,身体后仰,任牛拖着走。牛好像有点不满,它嚼着什么东西,回头哞哞叫唤。
放牛娃看到宝德就喊:宝德,你娘是只老鼠。宝德瞪眼说,你娘才是老鼠!放牛娃放开牛尾巴,拍着巴掌说,宝德,你娘是只大老鼠,她在找洞哩。宝德冲过去,想赏放牛娃娃几巴掌。放牛娃看到事态不好,提着裤子跑掉了。
宝德想不通放牛娃为啥这么说。他继续往回走,刚刚走过竹林,就看到一帮娃娃围在他家的场坝上。宝德以为他娘又跟这些娃娃吵嘴,没想到,他走过去才发现,娘披着蓑衣在地上爬来爬去。宝德鼓着眼,他不明白娘究竟搞啥名堂。
那些娃娃看到宝德了,他们笑说,宝德,你娘是只老鼠哩。宝德说,你们这些小王八蛋。那些娃娃兴奋地说,宝德你快看,你娘要钻洞了。宝德他娘伸着脑袋往墙缝里钻。缝隙只有两根手指那么宽,她当然钻不进去。
宝德没想到娘会这么干,肚子差点气炸了。他娘知道儿子回来,爬得更攒劲了。宝德看到娃娃们乐得跳脚打巴掌,就像赶一群山羊那么驱赶他们。那些娃娃爬到地埂上,然后转过身朝他拍屁股。宝德很冒火,捡起石头砸过去。那些娃没想到宝德来真的,慌忙躲闪。
娘撑起上半身的时候,宝德看到她的衣服上满是泥土。宝德说,世上没你这么歹*的人。娘抚摸着身上的蓑衣,就像摸着什么宝贵的东西。宝德说,你自己活不好就算了,偏偏还要拉我们垫底。娘伸着两根指头,从蓑衣里面拈出一团鸡屎。她把鸡屎凑到眼前,似乎没想到居然找出这么个东西。
宝德说,你把我媳妇赶走了,还嫌不够?娘把鸡屎弹出去,恰好弹进一个破碗,她有点得意。宝德盯着娘问,你说,你到底还让不让我活?娘仰着脸说,我要你天天给我煮肉吃。宝德说,你居然想得出这种*点子。娘说,我还要吃鸡,你给我弄去。宝德恨恨地说,莫以为这么折腾,我就会把你供在神龛上!
宝德的胸口憋着个什么东西,他很难受。宝德想躺在床上睡一觉,但没躺多久他就爬起来了。他想出一个好法子。他有点激动。宝德拿着镰刀往树林走,他的鞋底拍在脚板上,弄出一串叭嗒叭嗒的响声。
宝德在树林里砍柴,他砍得很起劲。他把柴禾从根部砍断,修掉桠枝,再用野藤捆起来,那些柴禾比手指粗不了多少,看起来很匀称。宝德扛着柴禾往回走,他很有力气,连续扛了五六捆。
宝德把柴禾扛到场坝上,接着动手编园子。在迎春社,家家自留地都围着园子,都用这种方法保护蔬菜。宝德家没有围墙,他想编个园子把娘拦在里面。宝德先在地上打出一排桩,然后拿起柴禾开始编。他编得很仔细。
他娘披着蓑衣坐在墙根脚,两只眼睛眨个不停。她很少看到宝德这么勤快,她拿不准儿子搞什么*。后来,她就看出头绪了。她有些慌张,想爬过去阻止宝德,但铁链拴在身上,长度不够。她咬着牙挣,但横竖挣不脱。她扭着身体,想找个东西砸过去,但场坝很平整,啥也找不到。
她坐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咒骂,但宝德没理会。宝德站在外面,编得很来劲,就像做个什么有趣的东西。她先是看到儿子的脚被柴禾挡在后面,接着小腿也被挡在后面,当看到儿子的大腿消失在眼前时,她就彻底绝望了。她没想到儿子会这样对付自己,她没有再骂,而是嘶声号叫。
园子终于编成了,宝德站在那里欣赏自己的手艺。他想要是有必要,自己可以连房子围起来。宝德搓着手,鼻尖都红起来了,他比拿到好牌还要高兴。他感到血液就像个东西,在身上窜来窜去。他想要是早点想出这个主意,事情就好办多了。别人编园子是拦截鸡鸭猪狗,保护蔬菜。但宝德编园子是想拦截那些捣蛋娃娃,免得他们跑来添乱。这个园子,大人勉强能够跨进去,但娃娃腿短。曾有娃娃想翻进去,结果被柴禾挂烂衣裳,回家狠狠挨了一顿。后来,他们就不到这边玩耍了。
起初半个月,他娘总坐在园子里*哭狼嚎。只要听到脚步响,她就爬过去大喊救命。但大家都晓得宝德难缠,他们不愿惹麻烦,全都远远绕开了。宝德家附近*影都看不到一个,渐渐,门口那条路上的草就重新长出来了。
宝德每次回来,娘都躲在蓑衣里边睡觉。她打着鼾,睡得很沉。即使有时醒来,也目光呆滞。宝德给啥,她就吃啥,不同的是以前用筷子拈吃,现在直接用手抓着吃,汤饭弄得满脸都是。
看到娘不吵不闹,刚开始,宝德还有点不适应,总觉得娘在酝酿什么阴谋。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就慢慢放心了。看着娘越来越苍老,宝德感到可怜。有几次,他给娘炒腊肉,但娘把肉片抓到嘴里,像吃树叶那样,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宝德晓得娘的脑袋出问题了,他有点难过。宝德甚至想过,要是可以让娘的两条腿好起来,他愿意断掉一只手。单独一只手照样能够打牌,可惜的是这种事情不能交换。宝德知道,就算守在娘的身边也没啥用。
四
这天晚上,宝德熬夜*钱。他迈出杂货店,才发现天上飘着雪花花。冷风吹过,就像冰水般泼在身上。宝德很疲惫,他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像个树疙瘩。宝德缩着脖颈往回走,打算赶紧回家睡觉。走到场坝上,他看到娘缩在蓑衣里,像个什么东西。他先觉得娘像只刺猬,后来还是觉得像只老鼠。
宝德准备开门睡觉,但刚刚迈进门槛,马上又退回来了。他怕娘得感冒,要是生病就麻烦了。宝德想把娘推醒,然后把她抱到屋里去。宝德只推几下,就把手一下子缩回来了。他坐到门槛上,感到自己的心一阵狂跳。宝德把目光伸出去,胡乱看着。雪还下着,近处白茫茫的,远处也白茫茫的。宝德站起来又去推娘,说是推,其实这回是摸。接着,他又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了。
曹明理提着镰刀,准备割点牛草。他看到宝德像尊门神似的坐在那里,就打招呼说,宝德,你坐在这里干啥?宝德说,噢,没做啥。曹明理说,你不去打牌?宝德说,昨晚上熬夜,现在刚回来。曹明理说,下午还要去?宝德摇头说,今天不去了,我娘死了。他坐在门槛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曹明理朝宝德的脸上瞟,见他脸色白苍苍的,两只眼珠布满血丝,还有两个黑眼圈,别的什么也没看出来。曹明理就说,这种事情不能乱开玩笑。宝德说,我没有开玩笑,我娘真的死掉了。曹明理走过去,他揭开蓑衣,马上就慌慌张张跑了。曹明理没去地里割草,而是赶着报丧。雪还下着,近处白茫茫的,远处也白茫茫的,天与地混沌不清,根本看不到边界。
然后,冬天的第一场丧事就开始了。宝德没操多少心,事情都是总管安排。曹树林喜欢当总管,就算主家不请,他也会自己跑去。在迎春社,无论红喜白事,都是他当总管。曹树林确实有这个本领,他总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曹树林站在大门口,一会儿指使这个挑水,一会儿吩咐那个搬柴。
雪花密匝匝地挤满天空。远处的雪堆在地上,越来越厚,但宝德家人多,雪花落到场坝上,很快就被踩成泥浆,一片脏乱。邻居差不多都来了,他们各自找事做,有的弄不清头绪,就跑去找总管。曹树林就叉着腰,详细交代。
稍远的亲戚和家门也陆续赶来,辈分低的,就在头上包一块孝帕。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来了就哭。她们扯开嗓子,哭得抑扬顿挫,听起来很伤心。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大家就不那么冷了,都觉得鼻眼酸不溜秋的,说不出的难受。
曹树林看到宝德蹲在门边,赶紧跑过来说,宝德,你这样可不好。宝德眨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曹树林焦急地说,家里只有你这根独苗,你好歹要哭几声。宝德想号几声,但横竖哭不出来。他感到很疲倦,差点就睁不开眼睛了。
大家都在忙碌,只有宝德一动不动蹲在那里。几个年轻小伙,冒着大雪挖地灶,打算多生几堆火;还有一群学生娃,蹲在地上打纸钱;甚至连曹明清的媳妇也来了,她红着眼睛,戴着两只袖套,跟着几个婆娘刷锅洗碗。
曹明义和曹明理他们围在火边浇蜡。灶上架着一口铁锅,里面放着几块白蜡。曹明义说,我前几天去野马冲卖红豆。曹明理说,你还缺那几个钱?曹明义晦气地说,家里有几块钱都输掉了。曹明理说,你们确实糟蹋钱。曹明义说,我刚到街边就碰到个光头,他抓起红豆看,但没问价钱,他只问我是哪里的。曹明理瞟了一眼曹明义,说,噢。旁边的那几个帮忙人也说,噢噢。
曹明义说,我说是迎春社的,他就追着打听,问我们这边是不是真的有人用铁链把亲娘拴在门口,传得四邻都晓得了,你说这叫个啥事嘛。曹明理没说话,他埋头浇蜡。旁边的几个也是,他们用勺子把融化的蜡汁舀起来,浇在裹纸的竹签上。曹明义接着说,你看他狗日的,要买红豆就买嘛,他偏偏要问这种话。曹明理他们不吭声,但耳朵没闲着,都在听曹明义说话。曹明义说,他狗日的脑袋光溜溜的,就像浇过蜡。曹明义又说,迎春社的脸算是丢尽了。接着,周围一阵安静。
有个老者蹲在火边,好像是远处来的亲戚。他的鞋和裤脚湿掉了,他把脚凑到火洞边,突然说,已经好长时间了,你们总该想点什么法子。大家没想到老者会说这种话,全都有点尴尬。老者说,这种事情丧尽天良,你们至少应该劝阻。他们看到老者的目光有点怪异,赶忙解释说,这种事情怎么劝得住嘛。他们在等老者的话,多少有点着急。
宝德依然蹲在墙脚,石头的冷凉透过衣裳,钻到他的身上。宝德看到大家把脑袋凑在一起,在远处指指点点,他知道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戳眼睛。宝德有点鄙夷,他同样感到这些人不顺眼,他愤愤地想,你们都说我是天打雷劈的孽子,但铁链就挂在墙上,也没见哪个把它取下来。
风越来越紧,呜呜地响着。几只鸟儿叫得凄惶,它们从顶上掠过,转眼变成几个黑点点。蓑衣被扔在园子上。蓑衣上面落着些雪花花,果然像张老鼠皮。不同的是,原来像张灰色的鼠皮,而现在像张白色的鼠皮。
宝德蹲在那里,眼睛远远近近地看着。房屋和土地、树林和草丛,全都被雪罩住了。就连对坡的那条小路,也失去踪影。早几年,宝德的媳妇就是顺着那条路走的。虽然那条山路已被冰雪隐藏起来,但宝德晓得,只要有阳光,它就会重新出现。
责任编辑:赵燕飞
曹永,年生于贵州威宁。小说散见《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杂志。曾在《野草》发表《大事件》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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