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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面八钱
周海亮/文
天还没有亮,王小红就催妹妹起来。妹妹搓着惺忪的睡眼,嘟囔着:“我刚睡着。”王小红一把揭开妹妹的被子,把衣服和鞋子硬塞进她的怀里。“刚睡着也得起来,”王小红说,“去晚了,没准就没有那八钱炒面了。”
妹妹很快穿好了衣服,洗好了脸。她从一块三角形的碎玻璃片里看着自己,用一个缺了齿的木梳梳头。她和王小红每人喝掉一碗能照出人影的野菜粥,然后一前一后,出了村子。村子里很静,蛐蛐还在枯草丛里低鸣,那声音有点像田四婆子的呻吟,唧唧唧唧唧,痛苦,悲凉,刺得耳膜发痒。王小红知道村子里一会儿就该热闹了,只要不是卧床不起的老人,或者那些老人还有一丝挪动几里路的力气,都会在天亮以前,离开自己的村子。他们倾巢而出,像一群饥饿的蝗虫扑向几里以外的南泊村。这是他们的节日,所有人心花怒放。
南泊村紧靠着镇上。人多,地广,有山,有河,有让方圆几十里人们羡慕的泊地。种在泊地里的庄稼,总会比种在山地里的庄稼多收那么三到五成。饥荒年时饿死人是常有的事,可是南泊村硬是一个人也饿不死。因为南泊村有插根扫帚就能长成青竹的好泊地,因为南泊村有一位和蔼慈祥善良伟大的地主。
地主姓张,五十六岁。他有旱田五十五亩,水田十亩,骡马三匹,长工一个,宅院一处。这样的地主无疑有些寒酸,甚至亏对了地主这个雄伟的称号。可是没有办法,这里方圆几十里,自古以来就不出大地主。张地主本来也是普通的农民,他爹临死的时候,只留给他十亩旱田和一个破旧的宅院。可是他和他的婆娘硬是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把这十亩旱田变成了五十五亩旱田和十亩水田。听说他从来不吃细粮。他会把细粮一粒一粒地积攒起来,攒到一定的数量,直接跟别人兑换成土地。有时也会用现大洋买,他给那些农民开出了很高的价钱。这样的地主是很让人敬佩和爱戴的。谈起他,所有人都用了仰视和虔诚的表情。
张地主还是张善人。他总会给周围的乡邻分炒面。平常年月,一年分一次;遇上饥荒年,麦收前一个月,秋收前一个月,各分一次。炒面是在大铁锅里炒熟的面粉,装在几个纸糊的大簸箩里,由长工二愣把持着,分给四面八方涌来的人们。长工二愣右手捏一个玻璃酒盅,左手拿一根细细的竹筷,他把酒盅伸进簸箩,挖出满满一盅炒面,再拿竹筷轻轻一抹,把高出盅沿的炒面重新抹回簸箩。他把那一平盅炒面倒进你带来的碗里或者口袋里甚至直接张开的嘴巴里,脸上不会有任何表情。然后他盯着你的身后,叫,下一个。炒面是按人头分的,一人一盅。张地主说炒面是按嘴分的,一张嘴一盅,其实都是一个意思。有妇女领了小孩,或者怀里抱一个孩子,不管那孩子有多小,即使刚刚出生,只要有一张嘴,也能得到一个平盅。分炒面的二愣铁面无私,他从来不会多分给任何人一点点。他的眼也很尖,不管谁,只要从他面前经过,他都能过目不忘。你领了一盅,就别想混进队伍再领第二盅。有人这么干过,被他发现,他把对方往死里打。打死也是应该的。那是一种下贱的作弊行为,为人们所不齿。二愣分炒面的动作熟稔而又迅速。他从来不会忘记拿那根小竹筷抹一下手里的小酒盅。——有一次他娘来了,也得到那样一个平盅。那酒盅能装八钱酒,据说过年的时候,张地主会用它来喝点烧酒。八钱的酒盅能装下多少炒面?五钱?四钱?三钱?可是所有人都说那是八钱炒面。他们领了炒面,回到家,分一次,或者两次,或者三次,拿开水冲了,嗞嗞溜溜地喝,表情痛苦并且幸福。分炒面的日子,在街上遇了村人,问:“吃了吗?”对方肯定回答:“吃了,——八钱炒面。”分炒面的日子,村人放出来的屁都是香的。真是香的,你能够闻得到炒面的焦糊气味。别小看那八钱炒面,平常年月,可以打打牙祭。到了饥荒年月,那八钱炒面到底救活过多少乡邻,就没有人说得清了。
王小红和妹妹起了大早,就是为了去领那八钱炒面。两个人,一共能够领到一两六钱。二愣分的,肯定错不了。现在天刚蒙蒙亮,王小红和妹妹正在翻越一座小山。她们走得很慢,很艰难。山不高,却很险峻,即使在白天,也常有人从山坡上滚下去或者直接掉下峭壁。王小红紧拉着妹妹的手,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攀爬。山里雾气很重,那些浅紫色的雾气紧贴着地面,像一条稀薄的河,缓缓流动,甚至起着波澜。王小红今年十六岁,妹妹十二岁。王小红已经长成女人的形状,妹妹却根本不像十二岁的样子。说她十岁也有人信。说她八岁也有人信。她的个子很矮,身子很瘦,额头很宽,脑袋很大。
现在是秋天,这是张地主今年第二次放炒面。今年天气出奇得旱,方圆几十里的庄稼几乎全被烤成了灰烬,颗粒无收已成定局。能吃的几乎全都被吃光,狭窄的山路两旁,到处都是被剥掉皮的槐树和被撸光叶子的榆树。几年前这里也曾经历过一场大饥荒,一座山被啃得只剩下石头。那时王小红和妹妹都小。王小红记得娘不停地唠叨,“怎么还不放炒面呢?怎么还不放炒面呢?”后来她终于不再唠叨,因为她被饿死了。她是在放炒面的前一天饿死的,临死前她啃掉了自己的两根手指。她死后几个小时,王小红的爹也死了。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王小红的爹高叫一声:“我的娘啊!”人就栽倒了,再也没有醒来。王小红一直感到很奇怪:一是爹和娘都饿死了,她和妹妹王小玲以及哥哥王小兵却都顽强地活了下来;二是爹在临死前,怎么也管娘叫娘呢?乱辈份了。
王小红的哥哥王小兵从没有领过张地主的炒面。他不去。他说就算饿死了也不会去。他承认张地主是个好人,他承认去领八钱炒面并不丢人,他什么都承认,就是不肯去。其实村子里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不肯去领炒面,他们多是年轻人。有时他们会聚到一起,商量去镇上抢粮库。镇上和南泊村离得很近,赶上放炒面的日子,镇上的人们也都纷纷去南泊村排队领炒面。镇上有一个很大的圆锥形粮库,那粮库是*用的,据说那里面常年堆放着金灿灿的玉米和白花花的大米。常有人去抢粮库,只有抢粮库的声势,没有抢粮库的实质。一群衣衫褴褛的男人围着粮库,慢慢向前靠近。守粮库的兵就端起枪,大吼:“再往前就开枪啦!”人们马上就不动了。他们扇动着鼻子,贪婪地嗅着从粮库里散发出来的发霉的粮食味道。仅仅有一次,一个男人实在饿得受不了,竟然冲进了粮仓。那天正好是晒粮的日子,粮库的木板门敞着,他就冲了进去。冲进去以前,兵端着枪,警告他:“再往前走就开枪啦!”他不理,继续前冲。兵拉一下枪栓,朝天开一枪,他仍然不理,仍然往前冲。两个兵一起向他瞄准,一起开了枪。他的肩膀和胸口同时中弹,可是他向前冲的速度丝毫没有减缓。终于他冲到了粮库的木板门前。把守着木板门的还有两个兵。一个兵端起枪向他瞄准,一个兵慌慌张张地关着木门。他赶在两扇木门关合以前冲进了粮仓,那一刹那,后面的三支枪同时射出了子弹。他扑倒在一条麻袋上,牙齿疯狂地撕咬着麻袋。他的后背全都是热乎乎的血,那里有一个很大的窟窿。四个兵又一齐拉动枪栓,近在咫尺地瞄准他的脑袋。他没有理睬,继续啃咬着麻袋。麻袋被他啃破,雪白的大米流淌出来,在他的胸前堆成一座拳头大小的圆圆尖尖的小丘。然后四支枪同时响起,他的一大半脑袋就不见了。只剩一个下巴的他仍然用牙齿咔嚓咔嚓地啃嚼着麻袋。可是直到他变得冰凉,也没有一粒大米落进他的嘴里。
王小红的哥哥不去领炒面,更不去抢粮库。二十二岁的他就像一位教书先生般雅秀。王小红知道他饿。她知道他常常捉了老鼠和蚯蚓吃——老鼠烤着吃,蚯蚓直接塞进嘴里。昨天王小红对他说:“哥,明天咱们一起去领炒面吧。”王小兵说:“你和妹去吧,我不去。”王小红说:“你的面子就那么值钱?”王小兵就不说话了。王小兵常常好几天不说一句话。娘活着的时候说他肯定娶不上媳妇。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包括王小红,全都相信这句话。
天已经亮了,远处的天际红彤彤的,像挂着一张半透明的红色布帘。一轮朝阳在远处的山际间跳跃。它闪转腾挪,自娱自乐。突然它喷薄而出,金色的阳光霎间将天地间填满。这时王小红和王小玲已经走到了山脚,疲惫不堪的她们决定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王小红想寻一朵野花给妹妹戴上。可是她找了很久,也没有发现哪怕是一朵最小最丑的野花。路边长着齐膝的茅草,也只有茅草,才不会被疯狂的人们吃掉。连蚂蚱也没有一只,蚂蚱们早逃走了。它们也饿,它们甚至动了吃人的心思。可是它们的牙齿远没有人类的牙齿坚硬。它们只能逃走。
突然王小红听到妹妹说:“死人。”
几个月以来,王小红见到的死人远比见到的红薯干多。村子里隔三岔五就会死人,老人,小伙子,孩子,姑娘。有病死的,更多是饿死的。有些人临死前会爬到街上,抓住路人的腿,抬起头冲着你笑。王小红的腿就被抓住过一次。她从一个人的身边绕过去,她以为那个人就死了。可是死人突然伸出手,紧紧地钳住了她的脚踝。她皱皱眉,说:“放手。”死人当然不放手。她说:“你抓住我也没有用,我没有东西给你吃,我也快饿死了。”死人仍不放手。这时她就火了。她不管那只钳住她脚踝的手,只顾一个人往前走,把瘦得像老鼠的死人拖出很远,将堆满砂砾的地面拖出一条沟。她走了很久,那只手终于松开。死人滚到一边,继续咧着嘴笑。王小红这时便开始了小跑,她一边跑一边回头,一边回头一边说:“呸呸呸呸呸呸呸呸。”
她不怕死人,可是她不相信在放炒面的日子里也会有人死去。顺着妹妹的目光看过去,果真看到了死人。死人躺在草丛里,只露了两条腿。那是两条比竹竿还细的腿,其中一条腿上落一只肥大的绿头蝇。也许饥荒年月,只有苍蝇才能长得如此健硕和肥大吧?那两条腿也短,似乎膝盖的下面直接连接了脚。那是属于孩子的腿。死人肯定是一个孩子。
王小红走过去,拉开了妹妹。“别看了,”她说,“你呸几下。”妹妹就“呸呸呸呸呸”地吐着唾沫。“怎么连这里都是死人?”王小红自言自语。她一直认为,死人都应该躺倒在村子里,饿死在村子里。她拉起妹妹继续上路。其实她们并没有歇息彻底,那个死去的小孩打扰了她们。
妹妹一边走一边说:“那个死小孩臭了吗?”
王小红讶异地看一眼妹妹。妹妹的问题让她觉得奇怪。臭不臭跟她们有什么关系?死小孩不像死猪崽死兔子死蚂蚱死老鼠可以烧了吃,死小孩臭了或者不臭,跟她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王小红就掐了妹妹一把。她认为妹妹饿傻了。她听说过人吃人的事。那些事发生在过去,发生在遥远的村落。村里的老人讲过很多人吃人的故事。讲完了,撇撇嘴,说:“咱们可不能吃人。饿死了,也不能吃人。吃了人,就不是人了。就成了畜生。”
妹妹看着王小红。妹妹说:“我们应该回去。”
王小红问:“回哪?”
妹妹说:“回去看看那个死小孩臭了没有?”
王小红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干什么?”她的眼睛里喷出火,巴掌几乎要搧上妹妹的脸,“那个死小孩臭没臭跟咱们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妹妹认真地说,“我们可以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
“带上他干什么?”
“带上他,我们就能分到三盅炒面。”
“三盅炒面?”
“不是吗?”
王小红突然觉得妹妹目光深遂,炯炯有神。她一下子变得聪明伶俐并且阴险狡诈,与她十二岁的年龄以及十岁的模样很不协调。
王小红在路边慢慢坐下来。她抱着膝盖,低着头,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保持了这种姿势很久,然后抬起头说:“这和吃人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妹妹说,“吃人是吃人,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是炒面?”
“我们吃的当然是炒面。”
王小红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地站起来。她说:“好!带上他!”
她们顺着原路返回,那个小男孩的尸体还在。他从草丛里露出两条光腿,那腿有着石蜡的灰白颜色。王小红让妹妹拨开草丛,看看他臭了没有。妹妹却没有拨开草丛,她用两只手各抓住死小孩的一条腿,轻轻一拉,直接把他从草丛里拖了出来。那几乎就是一副清晰的骨架,只不过骨架上粘贴了完整的皮肤。妹妹跪在那里,把鼻子凑近尸体,试探着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姐姐,再把鼻子凑得更近,更认真地嗅了嗅。“还好。”她快活地笑了,“好像没什么怪味。”
王小红愣愣地盯着那具尸体。他是那么小,就像一只兔子或者老鼠。他也就三四岁吧,却被活活饿死。王小红知道他是饿死的,因为他的脸上挂着笑。所有人在饿死的时候都挂着笑,他们痛苦地挣扎,却微笑着死去。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躺在路边,他死了,他是饿死的,他全祼了身体,他的身体上落着健壮的苍蝇,他的鼻孔里不断爬出惊恐万状的蚂蚁。他的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
王小红问妹妹:“现在怎么办?”
妹妹说:“你把褂子脱下来吧。”
王小红今天穿了三件褂子。这是她的全部衣衫。最外面的那件是惟一没有打过补丁的红色碎花褂子。王小红脱下那件红色碎花褂子,又脱下里面那件灰蓝色褂子,然后她把红色碎花褂子重新穿回身上,把那件灰蓝色褂子递给妹妹。妹妹抬手把苍蝇们轰走,又仔细摘掉男孩脸上的蚂蚁。她把姐姐的褂子铺到地上,两只手各抓了那男孩的两条腿,将他倒着提起来,扔到褂子上。她再一次从那个死去男孩的鼻孔里抠出一只蚂蚁,然后,就像包粽子那样,用那件褂子把小小的尸体卷了个结实。她一边卷一边说:“包个肉粽子啦!”
王小红的胃里很不舒服。妹妹忙得满头大汗,她却根本不想上前帮一把。她观察了一会儿,对妹妹说:“你不能把他包得太严实。包得太严,谁知道里面有个小孩?要是二愣让我们打开来看,不就全露馅了?你得让他露出一块头皮,或者露出几根头发也行。下面最好再露出两个脚趾……”妹妹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好拆开重包。这次她包得更加认真,努力制造出一种随意。包完了,她问姐姐:“谁来背他?”王小红说:“你先背一会儿吧。等你背累了,我再背。等到了南泊村,也是我背。我怕你弄露馅。”妹妹点点头,说:“好。”王小红又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小死孩了,他是咱们的弟弟,记住了吗?”妹妹点点头:“记住了。”王小红问她:“你背的是谁?”妹妹说:“是我弟弟。他的名子叫王小兵。”王小红就愉快地笑了。她说:“好了我们快走吧。”
背一具尸体并不像背一个同等质量的活人那样轻松。瘦小的妹妹背着同样瘦小的小男孩,只走出几步远,就走不动了。那时太阳升起很高,天气渐渐变得燥热。妹妹王小玲深弓着她的身子,脑袋几乎触及地面。背后的死尸僵硬如一段树桩,硌得她后背生痛。他似乎真的是由树桩雕刻而成,全身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弯曲的关节。他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王小红只好说:“你歇歇吧,我来背。”
可是一段路以后,王小红也背不动了。王小红放下他,冲妹妹说:“他太沉啦。”妹妹说:“他怎么会这么沉呢?”王小红想了想,说:“因为他直挺挺的,身体打不开弯儿。想背着轻快些,就得把他弄出个弯儿才行。两只胳膊得给他抽出来,搭上我们的肩。身体也不能这么直,得弄一个弧形……”
妹妹不耐烦地说:“知道啦快开始吧!”
王小红把小男孩放到地上,再一次解开紧裹着他的褂子。男孩的身体再一次暴露出来。他像兔子或者老鼠般可怜。他的额头很宽阔,嘴很大。他仍然带着笑意,似乎在嘲笑王小红王小玲姐妹的笨拙和弱智。王小红对妹妹说:“你按住他。”王小玲就按了他的身子。王小红把他的两根胳膊使劲往上拉,直到与身体构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王小红一边拉一边听到他的胳膊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像独轮轱辘车在艰难地爬着山坡。王小玲问:“好了吗?”王小红说:“还没。你再按住他的肚子。”然后王小红抓起他的两条腿,把那两条腿尽量向上提,以便和他的身体,形成一个非常自然的钝角。现在男孩完全是一副趴伏在别人背上的姿势,王小红抹着汗,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情变得很好。
做完了这些,王小红让妹妹再一次将他裹紧。可是他趴伏的姿势增加了包裹的困难,妹妹忙出一头大汗也没有成功。王小红说:“把你的褂子也脱下来吧。”妹妹就把自己的褂子也脱了下来。和姐姐不一样,妹妹只穿了两件褂子。她飞快地脱下外面的褂子,又飞快地脱下了里面的褂子,接着又飞快地穿上了外面的褂子。她拿着里面的那件褂子,仔细地包裹着男孩的两条腿。王小红问:“你不嫌?”妹妹说:“嫌什么?”王小红说:“这可是你贴肉穿的褂子啊!你不怕脏?”妹妹笑笑说:“我再洗呗。”
终于包好了。效果比上一次更好,更逼真。她们接着上路。经过这番折腾,背上的小男孩果然轻松了很多。王小红背着他,妹妹在后面撮着他,两个人在土路上艰难地前行。
天变得更热。路上的行人越聚越多,终于在某一点汇成人的海洋。他们疯狂地从四面八方扑向南泊村,只为得到那八钱炒面。那是非常壮观的场面,王小红和妹妹夹杂在人群之中,被巨大的人浪推着走,一直推到南泊村,推到张地主的宅院前。人们像一群蜜蜂在巢穴上拥挤爬行,毫无秩序。王小红不停地喊着妹妹,她怕妹妹被人群挤散。背上的男孩再一次变得沉重无比,似乎还有了淡淡的臭味。她想把男孩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她想让妹妹嗅一嗅这男孩是不是已经臭掉。她还想看看男孩是否还是那样咧着嘴笑的样子。可是她停不下来了。假如她强行让自己停下脚步,人浪马上就会从她的头顶上滚过去。成千上万只脚,就会依次踏过她有脑袋,将她踏成一滩血水。这时候有人喊:“开始放炒面啦!”像一个进攻的讯号,人群出现了更大的骚动。他们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一个更强大更疯狂的独立存在的生命;那生命又在转眼间变成一个滔天巨浪,挟带着风,勇往直前地往前扑去。他们可以摧毁一切,连石头都会被碾成粉沫。无数双手,无数只脚,无数个脑袋,无数声尖叫或者惨叫。张地主宅院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墙上骑坐着他的长工二愣。二愣朝人群喊:“别挤啦!再挤今天就不分啦!”人们才知道,原来现在并没有开始放炒面。可是这非但没让人群安静下来,反而更坚定了他们往前挤的勇气和信心。挤!为了八钱炒面!挤!挤开所有人只剩下自己!挤!挤到最前面!挤!为了能再熬过一天!挤!使劲挤!挤!挤挤挤!
张地主终于出现在墙头。他望着疯拥而至的人们,老泪纵横。“大伙都别挤了,都别挤了,”张地主一边抹泪一边说,“排好队,每个人都有份。”他的声音嘶哑,含糊不清,似乎胸口里藏着一只老朽的哨子。他的声音不大,可是人群却慢慢地安静下来。“我向大家保证,每个人都有份。”张地主呜咽起来,“就算我们全家都饿死了,我也让每个人都有八钱炒面带回去。”他的身体在墙头剧烈地摇晃,二愣不得不用两只手扶住他。人群中有人跪倒,向他磕头,似乎张地主分给他的不是八钱炒面,而是一粮仓大米。又有人跪倒,磕头。人群跪倒了一片,一只只脑袋将大宅前的青石板磕得咚咚作响。那一刻南泊村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方圆几十里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整个胶东半岛只剩下磕头声。那一刻宇宙间只剩下磕头声。突然人们听到张地主嘶嚎一声:“放炒面!”墙上就不见了人影。
还是挤,不过挤的方式已经不一样。现在是一种有秩序的挤。二愣站在墙头指挥着宅院前的人们。他让人群排成长长的四排,这说明今天分炒面的将会有四个人。终于,四排队伍分明,大宅的大门缓缓打开。一群人抬着四个巨大的簸箩出来,香气立刻飘遍了整个村子。簸箩放到四排队伍的前面,簸箩的旁边各站了一个人。然后那群人重新返回大宅,稍顷,又抬着四个巨大的圆形簸箩出来。这时二愣扯开嗓子喊:“开始放炒面啦!”
四支队伍缓缓地往前移动。不断有人领了炒面走开,又不断有人补充到队伍的最后面。很长时间过去,队伍丝毫没有变短。似乎那队伍已经变成一种叫做“剩虫”的传说中的类似于龙的动物,你把它砍掉一截,它又飞快地长出一截。你再砍,它再长。再砍,再长……
镇上传来了枪声。密集的四枪,拖着令人恐惧的尾音。是从粮库的位置传来的。事实上,只有粮库那儿才会传来枪声。只有那些散发着霉味和香味的玉米或者小米或者薯干,能让人们下了誓死一拼的决心。近来常常有人抢粮。抢粮的结果是惟一的,固定的。——只要敢冲上去,会被当场击毙。击毙的方式也是惟一的,固定的。那就是脑袋被子弹掀开一半。——他们是从兵们的枪口前冲过去的,他们的脑袋几乎撞上了钢枪的准星。王小红的心,也跟着紧了起来。
王小红所在的领炒面的队伍,正好由二愣把持。王小红不希望自己和妹妹的炒面二愣来分,可是她现在没有了办法。——她不敢挤出队伍。她的背上始终背着那个小男孩。妹妹始终跟在她的身后保护着那个小男孩。有那么几个霎间,王小红的心中升起一种很异样的感觉。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妹妹注意别让背上的弟弟掉下来。她的话并不仅仅是说给旁边的人听的。那些话甚至是无意识的,是直接从胸膛里滚出来的。不太挤的时候,妹妹跑到王小红面前,要帮她背一会儿。王小红坚定地说:“还是我来吧。”王小红的嘴唇变成了紫色,她的眼角被汹涌的汗水沤得肿胀,视线模糊。这时有人传过话来,说刚才抢粮的人被打死了。那个人三十多岁,脸上长满浓密的胡子。他光着脊梁,后背上纹一只蓝色的蝎子。王小红就松了一口气。她知道那不是哥哥。哥哥二十二岁,哥哥不长胡子,哥哥的后背上没有蝎子。其实她不该担心的。哥哥生性胆小,文质彬彬。就算他饿死了,也不会去粮库抢粮。终于快轮到她了,她感到一种愈来愈强烈的幸福。在妹妹的帮助下,她把背上的尸体换到了怀里。她抱着这个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的小男孩,走到二愣面前。
她的身后,紧跟着她的妹妹。
一只苍蝇落到男孩的头发上。
二愣没有看她。他熟练地把手里的玻璃酒盅伸到簸箩里挖一下,挖出鼓了山尖的一盅炒面。然后他拿筷子轻轻一抹,把高出盅沿的部分重新抹回面前的簸箩。他把这一小盅倒进王小红递过去的烟荷包里,就不再动作。——那个烟荷包是王小红的爹留下的,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它装满旱烟的时候也很少。王小红领了一盅炒面,站着不动,说:“还差一盅呢。”二愣就抬头看她的脸。看完了脸,再看她怀里抱着的男孩。王小红笑笑说:“我弟弟。”她一边说,一边亲一下男孩露在外面的几根头发。她的嘴唇碰触上去,胃里翻江倒海。她确确实实闻到了一股恶臭。她背了他半个上午,现在却仍然能够闻到那股强烈的臭味。她想二愣也肯定能够闻到。不仅二愣,周围的人应该都能够闻到。她慌了,两条腿开始发软,每一条血管和神经都在颤抖。她再一次低下头,再一次亲了亲男孩的一缕头发。突然她吐起来,大张着嘴,哇哇地往外吐着黏稠的胃酸。
二愣看着她,面无表情。王小红于是知道自己失败了。她和妹妹忙了一个早晨加上半个上午,却仍然失败了。不会有人多给她八钱炒面,中午她和妹妹回家,只能带回去一两六钱炒面。不会有多出的那一份。不会有哥哥的那一份。不会有。
她转身,迈开脚步。想离开。
二愣突然再一次动作起来。他的玻璃酒盅重新伸进簸箩,拿出来时,里面便装满了上尖的炒面。他用竹筷轻轻一抹,那酒盅便平了。他把那盅炒面递到王小红面前,说:“把烟荷包再张开些吧。”王小红就把烟荷包往他面前凑了凑。二愣一边把那盅炒面小心翼翼地倒进王小红的烟荷包,一边说:“张老爷也有大半年没有吃过一口干饭了。”话像说给王小红听的,又像自言自语。
王小红走到一边,把烟荷包递给妹妹。二愣再一次重复了刚才的动作,那烟荷包里于是就有了三盅炒面。三盅炒面,一共二两四钱,可以捏起一只小饼。王小红把散着恶臭的男孩重新换到背上,和妹妹一起挤出人群,走到不远处。王小红嘱咐妹妹千万拿好爹的烟荷包,又让她把背上的男孩往上撮一撮。她对妹妹说:“我快支持不住了。我已经支持不住了。”
“那我们就把他扔下吧。”妹妹说。
“扔下?”王小红吃了一惊。
“扔下。”妹妹说,“这个小死孩现在没有用啦!”
王小红叹一口气。“我还是背他一会儿吧。”她说,“背到咱俩拣到他的地方。”
她们开始往回走。那个男孩变得越来越臭,几只苍蝇一直追随着他们,锲而不舍。王小玲这时的全部心思都用在手里的那个烟荷包上,对姐姐的帮助更接近于一种敷衍。太阳似乎就挂在王小红的头顶,烤得她浑身像着了火。不仅如此,那股恶臭熏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现在与其说她在走,不如说她在爬;与其说那男孩的尸体是被她背在身上,不如说那男孩已经长上了她的后背。似乎连她的身体也变成臭的了。她想当她回到村子,整个村子都会变得臭起来。即使她用一条河的水去冲洗,也赶不走这种怪异的让人无法忍受的奇臭无比的气味。
王小红终于背不动了。现在她和妹妹已经抵达了山脚。王小红把小男孩放到一旁,人躺倒在地,呼哧呼哧着喘气。妹妹问:“你还背吗?”王小红回答说:“再背一会儿。”妹妹皱了皱眉。“别背了。”她说,“这儿离我们发现他的地方也不远了,扔掉他算了。”王小红的胸脯快速地起伏,脸紫得像一只茄子。她说:“好吧。”
妹妹就解开包着小男孩的褂子。褂子全都被湿透,妹妹把褂子绞出了水。小男孩的身体被王小红和王小玲的汗水浸泡了太久,已经变得肿胀。似乎他现在长胖了,更好看了。他的全身长满了褶皱,褶皱里滚动着亮晶晶的汗水。那汗水当然不是他的。那是王小红或者王小玲的汗水。可是那汗水特别像他的。似乎他从这里跑到南泊村,又从南泊村跑回来。还有他的表情。他的表情仍然是笑着的,似乎那是恒久不变的表情。他的嘴角一动一动,一动一动。王小红尖叫一声,擦了擦眼睛,那嘴角就不动了。可是几秒钟过去,他的嘴角再一次动起来。王小红脸色煞白。她爬起来,拉起妹妹就跑。
妹妹挣脱了她。妹妹说:“是一只屎克螂。”她伏下身子,扒开男孩的嘴,从里面抠出一只灰*色的屎克螂。“我刚才看着它钻进这个小死孩的嘴里。它钻进小死孩的嘴里干什么呢?”妹妹嘟囔着,“嘴里又没有屎。”
王小红已经说不出话来。她的牙关轻颤,目光散乱。妹妹说姐你害怕了?王小红却颤得更厉害。妹妹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姐,现在我们走吧。”王小红颤着牙关,生硬地说:“不能走。”妹妹听不明白,“你还打算继续背着他?”王小红说:“我们得挖个坑,把他埋了。”
“把他埋了?”
“是。”
“为什么要把他埋了?”
“因为我们领了他的那一份炒面。”
“我们已经把炒面领了,埋不埋他,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不过我们把他扔在这里,他会被野狗吃掉的。”
“我们已经把炒面领了,野狗吃不吃掉他,不都一样吗?”
“是一样。不过,我们还是得挖个坑把他埋了。”
“可是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也没力气了。”
“那我们还是把他扔在这里吧!”
“不行。”
妹妹不再吱声。她看到姐姐陷入了沉思。刚才姐姐跟她说话时,一直保持着这种表情。姐姐的话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过来,轻声细语,虚幻,不真实。
妹妹一屁股坐到地上。“要挖坑你自己挖!”她气鼓鼓地说,“我才不会动一下。”
王小红就站起来。她在附近找到一块尖石,她用那块尖石刨动着坚硬的地面,试图在路边挖一个可以埋得下男孩的土坑。那地硬得像钢铁,与她手里的石头相撞,蹿出蓝色的火花。那些火花溅到王小红的脸上,给她的脸增加着一个又一个红色的斑点。
妹妹不满地看着姐姐无声的表演。终于,她极不情愿地站起来,拣了一段枯枝,走到姐姐身边,蹲下,和姐姐一起加深加宽着那个土坑。
她们的身边躺着男孩。男孩的肚子在太阳的爆晒下一点一点地鼓起,青色的肚皮泛出蓝幽幽的光芒。突然他的鼻子动了一下,紧接着从鼻孔里流出稀青的脓液。那些脓液不停地淌,增加着他的臭味。他身上的汗水已经被太阳烤干,皮肤再一次紧紧地贴上了骨头。现在那些皮肤正在太阳的烘烤下慢慢地收缩,你可以看到男孩的浑身上下都在动。
王小红聚精会神地挖着土坑。可是她突然听到奇怪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叹气。声音从男孩躺着的地方传出,让王小红的神经再一次接近崩溃。她转过头,看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那妇女也许从王小红和妹妹的身边走过去,也许从山上的另一条小路穿过来,总之王小红和妹妹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男孩身边。她看一眼男孩,看一眼王小红,看一眼王小玲,再看一眼男孩。
那女人脸色浮肿,眼眶深陷。她赤着一双脚板。
那女人问她:“你们在干什么?”
王小红说:“挖个坑。”
那女人继续问:“挖坑干什么?”
王小红说:“把这个小死孩埋了。”
那女人再问:“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王小红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妹妹王小玲急忙说:“不知道。我们领炒面回来经过这里,他已经死了。他不但已经死了,他都快烂掉啦。我和姐姐想挖个坑把他埋掉,省得他被野狗撕了。”
那女人就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是突然响起来的,眼泪也霎间奔涌而出。她跪倒在男孩身边,号嚎不止。她一边哭一边抚摸着男孩的脸。她手上的动作混乱不堪。随着她的抚摸,男孩的表情千变万化。他一会儿发怒,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傻笑,一会儿伤心。他的表情完全被两只歇斯底里的手所操纵。他的鼻孔不停地往外流淌着散发着恶臭的黏液。
王小玲问她:“你为什么哭?”
那女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那女人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那女人高声嘶嚎:“我的儿啊!”
王小玲就捅捅她的姐姐,说:“小死孩的娘来了。我们走吧!”
王小红仍然瞪着那个女人发呆。
王小玲轻轻地说:“走吧。我们领了小死孩的炒面,现在他娘找来了,再不走我们可就麻烦了。”她使劲拽起王小红,把她往前拖。
王小红就跟着妹妹往前走。她似乎完全没有了神志,她的动作是下意识的,机械的,没有丝毫感觉的。她跟着妹妹走了很远,突然回过神来。她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她问妹妹:“咱们的炒面呢?”
妹妹嘻嘻地笑起来。她从怀里掏出那个烟荷包,在王小红面前晃了两下。“丢不了呢。”她说。又晃了晃手里的两件褂子,“咱俩的衣服也都在这里呢。”
“要不我们回去分一点炒面给她吧!”王小红说,“就分给她一点点,好不好?”
妹妹说:“她不用我们分给她炒面。她也会有八钱炒面的。”
王小红说:“可是我们替她领走了那个小孩的八钱炒面。这八钱炒面本来应该是她的。”
妹妹说:“这八钱炒面是谁的都一样。并且,她也会领到两份炒面,一共一两六钱。”
王小红说:“她领不到了,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妹妹就哧哧地笑了。“你真相信她的话?你真相信她就是那个小死孩的娘?”妹妹说,“如果她真是那个小死孩的娘,怎么一开始不哭,偏偏等到我说不认识那个小死孩以后再哭?如果她真是那个小死孩的娘,她怎么舍得在那个小死孩的脸上蹭来蹭去?她的眼泪都是挤出来的,她的哭都是装出来的。怎么你没注意吗?怎么你没注意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偷偷地笑?”
王小红说:“我没注意。她真不是那个小死孩的娘?”
妹妹说:“肯定不是。”
王小红说:“那她冒充他娘干嘛?”
妹妹又笑了。“干嘛?”她说,“领炒面呗!”
王小红说:“可是他都那么臭了。”
妹妹说:“咱们领炒面的时候他就臭了。咱们还不是照样把炒面领了?”
王小红不出声了。她觉得妹妹突然长大了。十二岁的妹妹,远比她复杂,远比她狡黠,远比她坚强,远比她有心机。不管如何,她想现在她们不用再回去了。不管如何,今天,她和妹妹多领了一份炒面。中午她的哥哥王小兵也会有炒面吃。八钱炒面。拿开水冲了。每个人一大碗。嗞嗞溜溜地喝。现在王小红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她觉得今天她和妹妹非常幸运,碰上了一个饿死的小孩。当然那个女人也是幸运的。——如果这次她正好站到二愣的队伍里,如果这次二愣仍然多给她一盅炒面。
她们甚至在山上呆了很长时间。山上的雾气已经彻底散尽,到处清朗一片。她们在山里找到一些野菜和别人没有发现的榆树叶子。她们小心地把野菜抠出来,把榆树叶子撸下来,她们将这些东西仔细地包进褂子里。这是王小红王小玲王小兵的中饭晚饭还有明天的早饭。那点炒面其实只是一点营养品和奢侈品,虽然它那么弥足珍贵,可是仅凭那点炒面,他们仍然会饿死。
她们带着一大包野菜和二两四钱炒面回到村子的时候,已是中午了。村子里很静,太阳把街巷烤得死气沉沉。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他们也许还在南泊村等着那八钱炒面,也许有人已经分到了炒面,正在返回村子的途中。一条长着灰色花纹的土蛇静静地卧在一条浅沟里看着王小红和王小玲。王小红大吼一声:“滚!”那条蛇就爬走了。它爬得很慢,伤心欲绝。它干燥得像一段能够搓成灰烬的草绳。
她们在村里遇到了田四婆子。很显然今天田四婆子没去领炒面。或许她从来就没有去过。或许她是村子里极少几个从来不去领炒面的人之一。田四婆子坐在巷口的青石板上,口中念念有词。王小红和妹妹从她身边走过去,田四婆子抬起头看她们一眼,很快收回目光,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王小红和妹妹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她们只看到她的牙床上挂一颗三角形的*褐色门牙。那颗门牙随着她的念叨不停地飘摇,像一面很小的旗帜。田四婆子裸着上身。她的身体上覆盖着苍老肮脏的皮肤。那些皮肤随风招展。
王小红和妹妹从她面前走过去,又折回来。王小红问田四婆子:“你刚才在说什么?”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说:“你大点声。你嘀咕什么我听不清楚。我问你为什么不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你儿抢回粮食了吗?”田四婆子说:“有人说他被打死了。他没有抢回粮食。”王小红说:“那你快去领炒面吧。现在你快去,肯定还能领上。”田四婆子说:“我不用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你为什么不用去领炒面?”田四婆子说:“我儿去抢粮库了。”王小红说:“我认识你儿,我叫他叔。他有一脸络腮胡子。他的脊梁上纹着一只蝎子。可是你儿不是被打死了吗?”田四婆子说:“我儿是被打死了。可是他去抢粮库了。他去抢粮库了,我就不用再去领炒面了。”王小红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疯了?你疯了吗?”田四婆子说:“唧唧唧唧唧。”王小红看看妹妹。王小红和妹妹一起说:“她肯定疯了。”
王小红和妹妹商量了一会儿,给田四婆子留下了一点点炒面。王小红问:“给你放在哪里?”田四婆子就张开她的嘴。王小红从烟荷包里小心地捏出一点点炒面,直接填进她的嘴里。那颗门牙在这时候突然脱落,它像一颗蹄钉刺中王小红的脚。王小红抬起脚,把那颗门牙踢出很远。
王小红和妹妹拉了手,离开田四婆子,走向她们的家。田四婆子闭着眼,用没有牙齿的嘴搅动那一小捏炒面。那些炒面很快就被融化,田四婆子未及享受,它们就消失了。田四婆子重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见了王小红和王小玲。于是,田四婆子在正午安静的巷口,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
“我儿去抢粮库,被打死了……他是上午被打死的……他一粒粮食都没有抢到……他是和王小兵一起去抢粮库的……王小兵也被打死了……王小兵的脑袋都被打烂了……他只剩下一个下巴啦……唧唧唧唧唧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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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海亮
周海亮,职业作家,剧作家。共出版长篇小说《浅婚》、中短篇小说集《天上人间》等30余部。小说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山花》、《青年文学》等。获文学奖项若干。
现居山东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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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葑凌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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