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27|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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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被我们孤立的舍友》
文:阿三
图片:来自百度
曾经,我们都以为洁身自好,克己复礼,就能成为一个正当的人。
然而,很多事情在我们选择噤声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成为作恶的始作俑者刀刃上的一味催化剂。
1
年,高考录取通知书下来,我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二本院校录取。
我们六个人住一个宿舍,分别来自同一个省份的不同地方,以后要挤在一个宿舍度过四年生活。??
宿舍里有一个男生,来自距这座繁华都市几百公里外的山村。
因为离家近,我早早来到学校报道,一套冗长而繁琐的流程下来,草草的收拾完床铺后,我百无聊赖的窝在上面打王者。
宿舍的门已经有些老旧,门轴常年磨损,一开门就会发出金属摩擦的“吱扭”声,听起来格外刺耳。
推门的声音传入耳朵的一刻,原本疲乏的精神显得更加烦躁,我略略的抬头一看,门口处堵着一个发*的尼龙袋包裹着的巨大的铺盖卷,露出里面洗的泛白的,长短不齐的青布,目测是用来当褥单的。而被包裹挡住的人,看不清什么样子。
随着“哐~”的一声重物坠地的巨响后,看到一个穿着城市清洁工*色制服的中年男人,他呲着一口发*的牙齿冲先来的我们笑,露着乡村人特有的憨厚和朴实。
他后面跟着一个一米七出头的男生,皮肤黑红,眼皮下垂,嘴唇很厚还有些外翻,一口糯米牙,牙齿中间有细细的缝,一看就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性格。
他手里提着劣质革制的包,鼓鼓的,拉锁一看就是两个人拽着硬拉上的,里面不知装着什么,将皮包鼓成扭曲的形状,感觉下一秒就要把拉锁撑裂了一般。
中年男人主动和我们打招呼,叫他的儿子在包里拿山核桃给我们吃。
我看见他将包裹放下,拉开了他那即将被撑破的锁链,里面的零零碎碎杂七杂八瞬间挣脱了束缚,从狭窄破旧的空间里跳出,尴尬的暴露在空气中。
核桃用破旧的白色塑料袋装着,他一个一个床铺的递过来,那个时候我们开黑正到白热化阶段,谁也闲不出手来抓一把,他有些不知所措,气氛里冒着一股莫名的尴尬。
他的父亲走过来帮忙,黝黑粗糙的手伸进塑料袋里狠狠的抓过一把放在我的床铺上,崭新的床单上立刻蒙了一层土,我心里有些隔忌,又碍于初次见面,于是敷衍的说了声谢谢。
于是,接连在宿舍里传出五声“谢谢”,不温不火,不掺杂任何感情和温度。
2
他和他爸收拾完床铺后就坐在他床铺边上说话,都是土里土气的方言,嗓门还很大。
舍友开黑手气不好,又听见噪音般的交流更是心火急升,几次三番在床上出声示意两个人安静点,但是那对父子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在底下说个不停。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的工夫,他爸终于站起身来准备走了,他送出他爸出门的那一刻,我听见对铺脸色已经发黑的舍友在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之后重重的翻了个身,将后背留给我们。
我反而在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这不愉快的氛围,随着中年男人的离开而些许缓和。
后来听他介绍,他叫立业。他爸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在大城市里当清洁工,他妈在家务农,照顾他上小学的妹妹。
他还向我们郑重其事的解释了他的名字,他之所以叫立业,是因为他爸希望他可以出人头地,成家立业,摆脱扎根在土地里那种贫困潦倒的生活。
宿舍里嘴最快的那个小子脱口而出:“你长这么丑,你爸应该更盼望你成家才对。”
舍友可能以为我们会跟着哄堂大笑,但是大家毕竟才刚认识,都觉得这玩笑开的有些不合时宜,空气里顿时沉寂,有种说不出的尴尬。
那小子觉得玩笑开的有些过火,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问立业有没有吃晚饭,立业说还没来得及,他便把枕头边上有些化掉的士力架递给了立业,给他充充饥。
立业忙不迭的接过来,他将要打开包装纸的时候那小子赶紧补充:“不过有些化掉了,别介意。”
我斜眼看了看他手中的士力架,黑色的巧克力融化后像是烂掉的淤泥糊在包装纸上,看着有些恶心,他用他那一口糯米牙咬上去,我竟然觉得胃里有些不舒服。
但是我在立业眼里丝毫看不到“介意”二字。他呲着一口黑掉的糯米牙说这巧克力吃起来很好,大家打哈哈着应付了过去。
3
有时候,我们总会觉得立业在这个氛围下显得格格不入,他通常不喜欢我们喜欢的东西,每天只喜欢泡在图书馆里看一些深奥晦涩的东西,但我却觉得他的见识和气质,并未因此而得到提升。
他时刻洋溢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宿舍里来了别的宿舍的舍友,他总是第一个打招呼,但是口音极重,显得呆板笨拙。
大家通常也不听他说了什么,打哈哈着应付过去,和旁边打游戏的舍友讨论一些立业插不上话的话题。
他喜欢边干手里的活边听别人讲些什么,但是他好像什么也不懂,总是问这怎么讲?那是什么?
起初大家还愿意耐心的解释,后来索性就当没听到一般,继续自己的话题。
后来,立业就变得安静了许多,即使听不懂,也不多过问了。
和立业在一个宿舍半年了,我们几乎没有打扫过卫生,宿舍的清洁工作莫名其妙的都包在了立业身上。
厕所盛卫生纸的篓子是外面5块钱买来的镂空式的,有些小,两天不倒就满满当当的了。
当然,最后一定是立业拿出去倒,有一次因为篓子里的卫生纸太满,拿出去的时候不小心掉在舍友鞋上一块,随后就听见宿舍里传出粗鲁的咒骂,立业一声不吭,舍友骂了好久终于消停了,还觉得骂出来挺爽。
4
立业并不怎么吃零食,父亲给的钱也并不多,因为我比较宅,所以经常会囤一些零食在宿舍里,有时候也会分给大家一些。
每个人都是拿过去安安静静的吃,继续干自己的事情,只有立业会时不时的跟我讲述这东西吃着好吃,语气颇为奉承。
我并不喜欢同人寒暄,也觉得立业这种讨好型的人格有些让人困扰,但碍于情面,我并未表现过不悦,总是应声符合。
或许是他总是吃大家分来的零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天立业出去买回来一个柚子,兴高采烈的准备分给宿舍人。
柚子皮很厚,宿舍里又没有什么实用的工具,我们说可以过会在吃,他却不依。
说着,我望见他竟然开始用自己骨节粗大的手指抠进厚实的柚子皮,能看出他的指甲很长,没有修剪也没有清洗,在暗*的柚子皮上掐出深深的印子。
宿舍人都冷冷淡淡的,大家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立业就这样掰扯了半个小时终于掰开了,亮晶晶的果肉很诱人,只是周边有些被抠烂了的地方像是沾染上了黑灰色的泥垢,看着有些反胃。
他热心的一块块掰开分给宿舍的每一个人,给那个掉他鞋上卫生纸的舍友分了一大块。以示赔罪。
大家接过来之后都没用动嘴,而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放在一边了。柚子一直放在那,直到柚子肉外包裹的皮都已经干巴了,大家也没有吃一口,当然,也不好意思扔掉。
5
大概过了几天,对铺放在床边小桌上的那牙柚子已经干巴的不像样子,他趁立业不在屋里,随手扔在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立业回来后在屋里忙东忙西的收拾,突然低头扫地时有些佝偻的腰像装了弹簧般弹起来,语气兴奋又有些小心翼翼的问:
“你把柚子吃啦?!”
舍友有些尴尬,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个“嗯”字,从那一刻之后,立业似乎变得比平常兴奋,话也比平常多,挨着个的和我们热络,大家不好意思不搭理,哼哼哈哈的应付。
直到他收拾完毕准备倒垃圾的时候,垃圾桶上面扔着的那个干瘪的柚子让空气陷入尴尬。
“挺好吃的。”
我拿起我桌旁那个同样干瘪的柚子,悻然的吃了一口,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感激的看着我,像是受到了天大的馈赠。
其实说实话,立业是个好人,好的过分,好的卑微。也正因为这样,我们都觉得他和我们这些有逼格有脾气的人并不是同一类。
后来我想,大概就是这种自以为是的高傲,才让很多人能理直气壮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点旁人的人生。
一副救世主般的形象,却没有救世主般的包容。
6
立业有时候会影响我们的整体活动,即使极力协调,仿佛还是跟不上步伐。
大家熬夜的时候听他鼾声如雷,赖床的早晨总被吱扭的开门声吵醒;出门吃饭的时候因为他家里贫穷,不得不去门面寒酸的小馆子;大家组团开黑的时候,他一个人抱着专业书啃看起来是那么死板和不合群。
???打了一个学期的游戏,快到考试的时候大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开始放下手机熬夜背书,这时候他早早入睡成了对我们集体智商的讽刺。
后来舍友背不下书故意弄出大动静让他睡不下去,lol音开的震天响,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却不敢吭声,我在一旁默默戴上耳机,觉得生活这个环境很诡异很不平衡。
因为他的努力,开学来了得了奖学金,通常男生宿舍得了奖学金都拿出来大家一起撮个局,图个乐呵。
但是立业家里很贫困,大家认为他未必会舍得。原本只是一顿饭的事,可是大家却在明里暗里冷嘲热讽的贬损他。
没想到的是,他还真的拿出一笔钱请我们吃饭。背后挑唆的舍友明面上假装好心,挑馆子的时候故意说那些最寒酸的店面,让立业主动拒绝,以显示我们作为舍友的体贴。
最后应了立业的提议,我们去了周边最贵的一家店面,走的时候他去ATM机那里取出一大笔钱,排队等候的时候队伍有点长,我们集体站在他旁边等他取钱,等了几分钟大家都有点不耐烦,语气不客气的催促立业快点。
宿舍一个耿直的舍友当着众多陌生人的面语气轻蔑的来了句:“乡巴佬,请客不知道有种东西叫支付宝!”
人那么多,空气却那么冷,我站在旁边,从头到脚的僵硬。
7
酒桌上大家都因为这顿是立业请客而显得对他热络了许多,立业太喜欢这种感觉了,滔滔不绝的说,似乎接下来大半年的话都被他在这一个晚上倒出来了。
可能是酒气上脑,立业竟然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土,都很讨厌我?”
这让大家都想起认识他以来对他几近嘲讽压榨的生活,脸上挂着尴尬,有人打圆场似的说:“我们不讨厌你,是你不合群而已。”
立业像是找到了症结般,追着问他自己哪里有错,怎么样才能和我们打成一片,于是,整个晚上大家接连着开始拿自己吃喝嫖*的事迹在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山里娃面前吹牛逼,告诉他要想和我们打成一片,就要过我们的生活,加入我们集体行动的队伍。
后来,他还真的按照我们说的,努力的变成我们队伍中的人。
为了适应我们大手大脚的生活,他不得不出去找了两份兼职。一个白天抽出两个小时做家教,给孩子补课,一个是晚上躲在网吧成宿成宿的给人做网络刷单。
之所以去网吧刷单,是因为宿舍里一人有一个电脑,撇在旁边的桌子上半个月不打开一次,但是没有人愿意借给他。总觉得他会东戳戳西碰碰的给弄坏了。
???后来,他终于有了点额外收入,一个月可以跟我们去胡吃海喝两次,甚至在正夏宿舍热的受不了的时候,他也愿意跟我们一起去外面的主题店里点一杯贵的要死的冷饮,看我们享受冷气,一起开黑,然后自己干巴巴的坐一下午。
大家曾经冷嘲热讽的人竟然慢慢的跟上了我们的脚步,这让彼此内心有些惊异,又莫名的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挑衅。
大家开始了另一番低调又明显的嘲弄,每每当他拿着单子半天不知道点什么的时候,我们早已快速而熟捻的叫出自己最常喝的口味。等他别扭的叫出名字的时候,我们开始吐槽他的口味奇葩,语气夸张的说这种饮品喝起来怎么怎么不好。
后来,他竟然慢慢熟悉了主题店里各种口味的饮料,当他能分清卡布奇诺和拿铁的味道有什么区别的时候,我们就像说好了一样,再也不去那个店里蹭空调了。
8
立业和我们一起去上课的时候,总是热络的帮宿舍所有人背书,他的书包是老式的劣质革皮书包,原本是灰色,因为长年累月的使用蹭的乌黑发亮,不知从小到大背了多少年了。
那些褶皱的边边角角已经起皮,稍微薄一点的地方已经透亮,小小的书包里装的书太多了,撑得书包抽丝透亮的地方愈加扎眼,我们跟他走在一起觉得有些丢人。
我跟旁边的人说:“要不要提醒他说书包已经露窟窿了?”
大家暗暗讥讽一番之后异口同声的说不要,这样会让他觉得丢面子的,说完之后都为自己为他人着想的体贴而感到兴奋。
就这样,立业背着那被众人厌恶的书包给我们装了一年的书。
隔壁宿舍里有人里眼睛有些问题,类似于常说的斗鸡眼,于是在宿舍经常被众人嘲笑。那人穿着洗得有点发亮的深灰色棉服,后背上横横竖竖的笔印都是他舍友故意化上去的,上面依稀能看得出写的是各种生殖器的名字。
我们宿舍经常在背后批判他们宿舍人过分,觉得他应该勇敢的站起来讨伐他们,不给那些人点颜色,大家都不知道每个人都是有脾气的。
每每他来我们宿舍控诉,大家都热络的帮他出主意,立业在一旁听着,一言不发,那黝黑的皮肤和漏风的牙齿显得他整个人小器又抠搜。
直到有一天,我们宿舍里的人又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立业大发脾气,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噤声不语,而是怼回来一句。
这一句反抗似乎触怒大家的逆鳞,大家像是发疯的野兽般,眼睛里泛着嗜血的红色,仿佛他的反驳是一种天大的侮辱。
于是,大家开始公然的孤立他。
他做什么大家都故意破坏,他说什么舍友都用更大的声音盖过去,他似乎认识到自己做错了,开始用行动来弥补。
考试周大家不愿意出去买饭,他替所有人带回来,花的还是自己的钱,可是没人领情。他热络的喊:“吃饭了,吃饭了,我替大家买的,不用给我钱。”
他刻意的把“不用给钱”强调的很重,为的是显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很亲密。
但这让旁人越发的觉得自己好像占了他什么便宜,也越发的厌恶眼前这个人。
他开始频繁的收拾宿舍,宿舍收拾的越来越干净,但是大家都各顾个的,谁也不在意他为大家做了什么。
有时候我试图去劝他干一些自己的事情,他总会搪塞我,有时间的,有时间的。
到后来,他实在没什么可讨好的了,于是神经质般的,只要宿舍一个人扔到地上一块垃圾,他立马作仆人状上前捡起,然后故意很大动作,示意他在为我们创造干净的宿舍环境。
但是,这样……好像越发的显示出整个宿舍就他讲卫生一样,舍友恼羞成怒,恨不得一脚踢开。
9
后来,他在收拾厕所的时候,那个镂空的篓子总是黏糊糊的,湿漉漉的,他往外提一次,大家就在内心偷偷笑一次。
每每他回来,大家又装出一副比平常热络的样子和他说话。
起初他有些惊奇,而后是溢出蜜来的笑容,觉得大家终于原谅他了。他开始频繁的收拾厕所,每收拾一次,大家便夸他一次。
彼时我总会戴上耳机,总觉得如此就能隔绝开这个世界。
一直到某天他晚归回来,不小心在门外听到舍友在那个镂空的厕所纸篓里偷偷尿尿的事情,这种病态的积极才最终停止。
后来,他再也没说过话,也再没收拾过宿舍,宿舍里乱的像个家圈里泛着屎臭的猪窝,大家都觉得住着恶心。但是没人收拾,因为那是立业的活。
大一结束了,立业返家那天把宿舍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头也不回的走了。那天,他带回去的行李格外多,压的他的背更加佝偻了,像个不堪重负的老人。
开学初,他没有来,大家都在心里嘀咕他怎么了,却没人开口问一句。
后来,导员通知说立业家里贫困,他父亲不让他念了。不过后来,他父亲来替他收拾残余的行李那天,告诉我们说,立业回家之后给在外打工的他打了个电话,说不念了。
家里人听后都急了,家里就这么一个大学生,老天开眼又是个男娃,这么多年东拼西凑供他读书都熬过来了。这一不念,整个家的念想都没了,但是没人劝得住,他像铁了心一般,再也不愿回到这里了。
我们从始至终保持沉默,没人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
后来,立业还是淡出了我们的世界。
每个人的日子都蒸蒸日上,对铺有了娇小可人的妹子,上铺当了学生会主席,那个快言快语的舍友,也成了辩协里炙手可热的辩手,我们依旧天天围在一起开黑,从不打架拌嘴,宿舍一片和谐。
除了那个空空的床铺,没人记得这里曾经住过一个立业。
其实这个世界里的人虽然少有丧尽天良者,但是每个人却并没有自己标榜的那么善良。
那些校园暴力还在以各种形式上演着,有我这样在旁默不作声的噤声者,也有那些导致悲剧发生的始作俑者。
但是最可悲的,是那些原本应该受到惩罚的人都好好的活着,只有受害者,在无声的昭示着这一切曾经无情的上演过。
-END-
这是小城主第七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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