遴选者
罗伯特·里德/著
周蓉霞/译
黑白工厂·安妮/图
在这里,微笑并没有什么特别含义。在这个基站,人人都在笑。乐观是大脑的自然状态。但眼前这个微笑很特别,那嘴咧得比平时更大,笑容也比平时更绚烂,而且发自内心。这男人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咧开嘴笑着看我,试着用他那不怀好意的欢愉来感染我。他是来报新闻的,一个可喜的重磅新闻,他爱死了这个能来告诉我的机会,因为我可能还没听说这一消息。
“什么事?”我问道。
“是奥兰多。”他说。
我没有回应。
“那个男孩,”他说,“那个臭小子……”
“奥兰多又做了什么?”
“他打伤了一个小孩。”
我脸上写满惊讶,常年的微笑被关切而疑惑的表情所替代,“哪个小孩?”
“他妹妹。”
同情扭曲了我的脸。我急忙问道:“有多严重?”
“她在流血。”
我开始收拾我的医疗箱。
“只不过打破了鼻子而已,她会好起来的。”他并不希望我马上赶过去,因为那女孩根本不及奥兰多重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几分钟之前。”
“他动手打了她?”
“给了她一拳。”
“你看见了?”
“没。”
“那谁是目击者?”我开始盘问他。
但他打断了我:“当时就他俩在房间,也没别人。接着就传出一声尖叫,她流着血,还大哭着。有几个人看到她捏着鼻子跑到走廊上。”
我还是拿上了我的药箱。
“她说是哥哥打了她,她说她哥哥很坏。”
奥兰多的臭名声是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但偷窃、撒谎跟暴力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更何况还是对一个非常漂亮的三岁小姑娘动粗。
“他父母怎么说?”我问。
“没说太多,不过你也能想象得到。”在这个狭小拥挤的基站舞台中,他是一个举足轻重的男人。但现在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想知道我是否会做那件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
我对他说道:“我会跟他们谈谈的。”
“当然。”
我的诊所是一间有着三面内墙和高高天花板的大房间。墙壁上嵌有厚厚的隔板,阻断了吹风机和老迈机器的轰鸣,以及夹杂在那欢乐谈笑间永无休止的音乐声。但当我走出门外时,竟然破天荒地出现一种奇怪的寂静。几十张脸孔面向着我,大家沉默着。我用那只人类手提着黑箱子,快步走过一个老太太,她正转向她的孙子,吐露出每个人都想听到的那个词。
“遴选者。”她说。
我停下来,转头看她。
我的表情让她畏惧了。但她还是试着提起肩膀——虽然这对她塌陷的骨头来说是不可能的——带着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的那种笃定,说道:“哦,你现在可不得不剔除那小杂种了。这是律法,你没得选择。”
奥兰多从四岁起就开始偷窃玩伴最心爱的玩具,那会儿人人都以为这不过是男孩的天性,没必要惊慌,更无须原谅。而他七岁时,就开始骗小女孩拿出早餐给养,那会儿大家也相信,从他别样纯正的父母那儿得到一顿严厉教训就已足够。但诸多教训都毫无裨益,只让这个麻烦精认识到他根本无须得到任何人的批准,而即便是当孩子们避他如蛇蝎时,他的习性也仍毫无改观。他一向独来独往,还未出生时就被基站里的人排挤。更令人不安的是,当大人们在他面前大肆说起该灭绝这世上所有错误的东西时,奥兰多唯一的反应就是爆发出狂野的嘲笑声。
但是,他父母的担忧却不在于此。
母亲很快开始责怪自己。如果她是问题所在,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爱奥兰多,”她试图说明自己是有母爱的,“我只需表露出更多的爱,能让他明白,我会的。他不能再继续这么下去了,他不能再偷窃,不能再撒谎。如果他不改掉这些毛病的话,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父亲则给儿子找了很多借口。他相信,奥兰多身边的其他孩子才是问题所在:他们又蠢又容易受骗,活该倒霉。又或者他觉得自家儿子只是在试探旁人能够容忍的底线,想更自由一些。但哪个借口足够好呢?如果它们都无法令人信服的话,还有最后一个希望。他看着我,挤眉弄眼地笑道:“奥兰多是个天才,这才是我们问题的核心。看看他的考试成绩,看看老师都写了什么评语。人类和机器说的都是一回事——奥兰多前途无量。”
但除开考试成绩,还有别的事需要考虑。优异成绩在老师们的观察和直觉下黯然失色。在老师看来,奥兰多真正的天赋在于惹麻烦。而且,他惹的麻烦还不局限于偷窃和撒谎。他能挑最美妙的时刻吐出最恶*的话——他的那些令人不安和恐惧的话恰恰能考验每个人的幸福感。
十一岁时,奥兰多跳上了自助餐厅的桌子,大声叫嚣,引人注目。大部分时候他都旁若无人,但那天,他体内似乎注入了一股强劲的力量。他挥舞着手臂,发表了一个简短精悍的演说,他说基站并没有足够的食物,每个人都注定饿死;孩子们会被父母撕开喉咙,父母们会饮下孩子的鲜血,将孩子瘦骨嶙峋的小身体放进锅里油炸;婴儿们会走运,不用承受这个即将到来的噩梦。
达卡是奥兰多的母亲,她几乎和儿子一样俊俏。她把还在襁褓中的女儿抱到膝上,伤心地摇着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父亲勉强挤出笑容,“这是个愚蠢的笑话,仅此而已。我们没挨饿,至少不会沦落到饿死的地步,奥兰多很清楚,他就是在瞎闹腾。”
达卡埋下头,叹息着。
休斯顿是奥兰多的父亲。他在否认事实方面总是相当顽强,“儿子只是无聊了,仅此而已。”
“奥兰多怎么会无聊呢?”达卡问道,“基站是为孩子们精心设计的。我们有游乐园,还有一个运动场。他可以读人类有史以来的每一本书,玩任何一种游戏,而且,他的人工智能老师也总处于有意识的状态,并且乐于和他分享学习体验,也可以和他聊天解闷。就算他从不跟别的孩子玩儿,也不可能无聊啊。”
其实,那游乐园早已破败不堪,而运动场也充满了呕吐物的气味。另外,为了避免让人们太多地流连于负面信息,电子图书馆里有很大一部分书籍被“错误”归档,许多普通民众无法再看到那些书。
但休斯顿想要应和这些赞誉,“是啊,基站棒极了,的确如此。”他挺起腰,尽力做出深信不疑的样子,“这种生活很完美啊,对孩子们和大人们来说都是如此。”
基站就是个烂窟窿,但我想要集中精力对付一个难缠的男孩,“愿意相信什么随你们。”我告诉他们,“但奥兰多就是个破坏分子。更糟的是,他可能是一颗定时炸弹。”
“胡说八道。”休斯顿断言道。
我用医生平缓而抱歉的语气说道:“习惯性地以自我为中心。如果你想为他的种种症状起个名的话,这个正合适。”
达卡抽泣着,紧紧抱着她的女儿,直到那可怜的孩子不舒服地扭动起来,她才抬起头看着诊所的天花板,“我还能做什么?告诉我,我会帮他的,什么都可以。”
我假装思考,但所有想法都同样残酷。
休斯顿再一次否认了问题,但这次他不那么坚决了。看得出,他已经在各种可能性间取得了一个平衡点。他不会认同任何一种诊断,但还有个重要问题要问:“那,药呢?”
“你建议他吃哪种药?”
达卡在这个话题上驾轻就熟,她脱口道:“镇静剂。”
一个服用了镇静剂的男孩不会撒谎也不会让他人脸红,但他就不能成为一个有建设能力的公民了——至少在这个狭小精致的社会里不能。
“来点药效更强的怎么样?”休斯顿问道。
我倾身向前,凝视着他的眼睛,“先生,你要相信我。没有药可以治愈这种疾病,让大脑免受这些冲动的侵扰。而且,即便有这种化学药剂,也是些极其复杂的分子。那我就得让我的一台合成器停下它重要的工作,我想你可以理解吧,这将成为其他病人的重大负担。”
这下父母无计可施了。他们紧张地眨着眼,“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他们暗自想着。
最后休斯顿开口问道:“那我们会面临什么情况呢,我是说,如果奥兰多不能好转起来的话?”
两个聪明却被吓坏了的成年人看着我。我可以说一堆动听的谎言,但那些话无济于事。这个基站由幸福感统治着,影响根深蒂固,唯有医生才能看出它的害处。如果我说话不生硬一些——例如在遣词和声调上稍有松懈的话——这些聪明快活的人就会找出各种可笑的借口来质疑我。
“这是给你们的正式警告。”我开始说道。
恐惧感会毁掉那些愉悦而乐观的脸。他们不想听到“剔除”这个词,即使是最快乐的人在听到这个词跟他的长子连在一起时,他的灵*也会崩溃。这时小女婴显然是饿了,用自己的哭号打破了这戏剧性的一刻。
我决定不说那个词,因为时机未到。达卡把她的女儿抱到胸前,那个两度为人父的男人兴致勃勃地笑起来,摇摆着头,骄傲地欣赏着这个属于他的完美小天使。
当然这不是说医生会读心术。但从很多方面上来讲,人类比玻璃还透明。
每个基站都必须有它的医生。
第一位医生是人脑和精细机械结合而成的一体机,专门为身处遥远太空的宇航员服务。他之所以被设计出来,是由于人类医生不仅太过昂贵、用处极少,还要耗费大量空间、氧气以及食物。现代医生成为必需,则是因为三次火星任务的失败。事实证明,无论多少训练或药物都无法让最好的宇航员神志清醒,更别说让他们快乐了。我的先辈对如何成为一个好医生烂熟于心:他能缝合刀伤,开安定药方,还能切除飞行员脑中由辐射引发的癌细胞。但他最重要的本领是向每一个大脑植入一个手指——一个装载着感应器和电流的小薄片。一个医生可以合成各种药物,但更重要的是培养幸福感和积极情绪,这是每个宇航员的日常必需品。
我就是同一型的机器,尽管在很多方面都经过了改进,但仍与那些初踏火星的男男女女深深相系着。
而这座基站也可被看成是一艘飞船,既无比拥挤又恶臭熏天,每位乘客都面临着对自己耐心、勇气以及人性尊严的考验,因为一百七十个人类同行的这场旅程已走得太远,既无法回头,也看不到尽头。
今天,几乎所有人都洋溢着欢愉之情。
我带着工具包走进了东边走廊,经过三道大开的门,人们沿路站立观看着。大家都在等着我来。这将是走廊历史上意义重大的一刻,没人想要错过这一刻。我礼貌地微笑着,但未置一词,这沉默就似高尚的尊严一般。有些孩子想跟过来,但大人们用手抓住了他们,悄声吩咐:“不行。”后面传来一两声抽泣。我看着读数,从最近的信号中找出了哭泣者,便往那人的脑中加进少许电流,那悲伤便消散了。
休斯顿和达卡已经关上了门。除开那小女孩,每个人的情绪都似潮涌一般向我奔来:她要到五岁生日时才能接受植入物。如果我太早动手的话,手术可能以失败告终。
基站所有的门都没有锁,但我还是礼貌性地敲了敲门,在选择叫他们其中一人名字时,我迟疑了一下。我猜会是休斯顿来应门,可我错了。奥兰多把门推开,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他的快乐无法抑制,但从来都与众不同。很久之前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思想是不同的,连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但若把情感比做颜色,那么他的颜色就总比别人的更深沉更热烈——就像是能够燃烧起来的魔力紫。
“嗨。”我打了声招呼。
达卡跟她女儿坐在一起,一只手拿着块已沾血的破布压着受伤的鼻子,另一只手的手指则含在嘴里,被紧张的牙齿慢慢撕咬着。达卡很难过。她的一生,从未感到这么抱歉和无助过。于是,我将一股弱电流贯穿到她脑中,随后,她的绝望得到了轻微的缓解。
休斯顿则是个更糟的威胁。他决定要在我和男孩之间选一个来大打出手,他那破碎的笑容已经变成了痛苦的*脸。他想打一架,释放出他的冲动,他大可以用拳头揍我,在悲痛难忍前就把手指打碎。但这就意味着将有第二次剔除。此外,强制的幸福感也让他有了足够的理智来认清这个灾难的真正源头。他的双手紧握成拳,然后他用祈求的表情看着奥兰多,试着找出他能惩罚这孩子而又不用被剔除的方法。
“先生,”我说话了,“请让我进你家门吧。”
肮脏的双层铺位上,脏衣服堆积如山,几个幸运玩具和小玩意儿就塞满了这个丑陋狭小的空间。即使是在人类最惨淡的历史时期,最穷困的穴居人也能住上比这儿更好的地方。然而,尽管环境如此恶劣,这儿仍是人们感觉最舒适的地方。
我又说了一次:“先生。”
休斯顿把手摊开,“不要。”
我看向他的孩子。
“我想看看。”我说。
我想看什么呢?这对父母疑惑地对视了一下,并不理解。
我说:“看看你的女儿。我听说,她撞破了鼻子。”
“是的。”达卡说。
休斯顿也点头,“没错,是撞破的。”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俗话很有道理,也是我个人最喜欢用的一句。我越过休斯顿,矮下身子,脸与小姑娘的脸持平。鼻子已经没再流血了,而且情况也不太严重。她抽着鼻子,说明她还能呼吸。而当我笑起来时,她的笑也变得更加诚挚了。她有点疑心,但她相信,她可以回到从前的正常日子里去。
“你撞破了鼻子,对不对?”
她点头。
“是奥兰多打的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说:“不是。”
“但其他人看到他打你了。”我说,“就在外面,在走廊里,他用脚踢你。”
“不对,”那小姑娘发觉了这说法里的谬误,“就在这屋子里,是用手打的。”
她的父母绝望得几乎快瘫下去了。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我说道,接着我使自己变高,高过所有人的头顶,“达卡,休斯顿,把你们的女儿带出去。”
奥兰多哈哈大笑,问道:“那我呢?”
我看了看那两个大人,再看向他。然后只剩下我俩留在这肮脏狭小的空间里,接着我放下我的包,抓住那男孩的头,使劲挤压,直到他的眼珠暴突出来。
“关上门。”我说道。
“什么?”
“现在给我关上门。”
从人类初涉火星和小行星,到欢欣鼓舞地飞向金星和水星,期间有一个三十年的间隙。每次成功的任务都专门配有医生,而为灶神星远航——那个最后的深层太空任务——服役完后,我的先辈被派往日渐脆弱的地球工作。这就是基站最早修建起来的时候:巨型建筑群落里,有密封的房屋、温室以及太阳能农场,还有用于回收水和垃圾的太空回收系统。但与从前照料小队人员接受高度培训的专家船员们不同的是,新型医生这次被召集去,是为成千上万尚无准备的公民培养乐观情绪。这也许就是每一个大型基站失败的原因——人数多意味着变数多。事实证明,规划不足和*治骚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到最后,得以幸存的都是那些与世隔绝的小型基站。纯洁之站、起点之站以及魔力三环站都失败了,但像我们这样无名无姓、形似一千个村落的小型基站却得以幸存,并延续到下一个世纪。
我是一种模拟人类管家的仿真机器人,拥有所有人类管家最温暖、最值得信任的元素,还有最适合病人的治疗能力和治疗技巧。
我的病人就是这座基站以及它宝贵的身体部件。
当那男孩对着自己的手微笑时,我脑中就在想这些。只有当他鼓起勇气时,他才能直视我。奥兰多比大部分十四岁男孩更健康——作为了解他基因和日常配给的人,我没想到他会这么高壮。这就是当一个小偷的好处。在大部分的人类历史上,这副英俊、营养良好的外表都会带给他不少好处。但这里每个人都已认识他的脸了。这张脸正冲着我微笑,然后他的嘴巴慢慢闭拢,说道:“我不害怕。”
他已到了变声期,肩膀也日渐显露出一股轻松又危险的力量。
“你吓不倒我。”他语带诚恳,“送我出去吧,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我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生活。”
我面无表情,“你还记得我上一次剔除的人吗?”
“老西德嘛。他老了,开始打起人来。”
“你那时七岁。”我说道。
他点头,棕色眼睛里洋溢着快乐的光芒,“你把他带出大门,带到湖那边,还把他留在那儿。我听说,一两天后,老鼠在啃噬他的尸体,是不是?”
“这是他最好的归宿。”我说。
那男孩也同意,“我在外面待过很多天。”他说,“我知道表面的情况,知道该如何生存。如果你恐吓的对象不害怕的话,恐吓策略就没用。”
“你还有另外一个优势,”我说,“你的救生包已经打包好在那儿等你了。”
奥兰多微微地退缩了一步,接着以一种惊人的能力撒起谎来。他矢口否认:“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湖那边埋了两个包。一个里面有干燥的食物,另一个里面有一些工具和去年丢失的油布。”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我的眼睛。
“这事儿没别人知道。”我告诉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道,谎言一点儿也没干扰他的脉搏和呼吸。
“救生包不重要,”我说,“那些赃物早就是过眼云烟了。”
他什么也没说。
我把脸凑过去,“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奥兰多。”
“你怎么知道?”他语气有些强硬。
“我知道每个人的位置。”我解释道,“这周围有很多噪音。我还很清楚地知道,你父母有多么闭目塞听。是的,他们就站在走廊上,就站在这道门的另一边。但他们既害怕又伤心,他们不想听到我对你说的话,他们从未这么忧心忡忡过,所以他们不会留神听的。这就是我能跟你说这些话的原因,奥兰多。”
“跟我说什么?”
“我要坦白一件事。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一个天才,我该告诉你事实……你没准儿已经对此有所怀疑了:我作为医生的首要工作就是给这座基站的每个公民注入产生幸福感的化学药剂。”
“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五岁时的接种中含有一种类蠕虫,并混入了化学合成装置。一次注射能让你的大脑里充满我的‘特工’,它们可以让我察觉出你头脑里的想法。”
这是一个官方秘密,而奥兰多正逐渐得知这一事实。他意识到了这一刻的重要性,开始放松呼吸,垂下肩膀,咧开嘴,自鸣得意地笑起来。
“我知道。”他说。
也许是个谎言,也许不是。我不需要弄清这一点。
“这地方就是个臭烘烘的垃圾场。”他说,“可每个人都唱着欢歌四处游走。这到底得有多疯癫啊!”
“你没有这种莫名幸福的感觉。”我说。
“大部分时候都没有。”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眨眼问道:“为什么?”
“我并没有让你像其他人那么快乐。我是有意为之的,这是我多年来的策略。众人皆醉你独醒,我知道矛盾也会由此而生。你迟早会惹祸,肯定会给别人落下口实。我俩早料到会有这一天。这也是为什么你要偷那些补给,以及我默许你这样做的原因。”
那男孩显得非常高兴。
“不过你也的确错了。”我说,“想自己独闯这个世界?不,这不是你的命运。奥兰多,你必须相信我。”
他想要相信,“我会怎么样?”他低声问。
“现在请穿上你出门时的衣物。我们需要走过那片湖,去见其他人。”
“其他人?”
“你穿衣服的时候我来解释。”我说。
那男孩刚才还边听边穿衣服,现在他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下来,因为我刚才的话出乎他的意料。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他的一只靴子刚穿上脚,还未系上鞋带,另一只则在他手上,他快乐得甚至哭了起来,这时我的人类手伸过去,一滴眼泪因我的触碰,从眼眶里滑出来,滑过睫毛,化做一粒完美的珠子,轻轻滴落在我最没用的手指上。
人们挤在走廊上等待着。每个人都看到了他们想看到的。走在医生后面的正是那个罪犯,那个祸胎。奥兰多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他大摇大摆地走着,咧嘴大笑,即使父母在他后面跌倒也不为所动。达卡抽泣呻吟着,手臂紧护在她喘息的胸口。休斯顿则担负起了照顾女儿的责任,一面牵起她的小手,一面盯着儿子挺直的后背。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但三十年来习惯的微笑却没有任何消退的迹象。
人们尾随我们来到公共广场——一个有着高高屋顶和绚丽色彩的空间。由于这里地处交通繁忙的地段,脚下的黑色橡胶地板已被人们的脚步磨成碎片。
在这儿等着的人更多。基站里所有的人都聚集于此,包括三个本该卧床的公民。每个人都想看奥兰多最后一眼,而奥兰多也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展示给他们看的,是一条骄傲得意的生命,这样最好。这才是我的意图所在。没人会为他感到抱歉,没人会想念他。他们将记住这个疯狂的景象——一个疯癫的男孩即将走向死亡——没人会为这个迷失的灵*而感到心痛。
基站的里门开着。奥兰多经过我身边,拿起了过滤口罩,以及印着他名字的护目镜。但他并没有立刻把它们戴上。他必须要回头看看其他人,再给他们一个嘲弄的大笑。可是他母亲在此时抓住了他,他忍受着那快要让人窒息的拥抱,并朝着他暴怒又悲伤的父亲眨了眨眼。
他对休斯顿说:“没关系的。”
“来吧!”我说。
“别为我担心。”那男孩说道。
休斯顿掉下眼泪,一语不发。
我把口罩从奥兰多的手中拿过来,替他盖上嘴巴。但接着他跪下来,把脸凑到他妹妹面前,碰了碰她的鼻子和最后一点儿已干涸的血迹,他告诉这个被吓坏了的小女孩:“不要紧的,你已经好多了。高兴点儿,现在你每天可以多三口配给了。”
她恐惧地向后退去。
他站起身,戴好护目镜,把带子调整到舒适位置后,他对着所有人大喊道:“还等什么呢?快了结这件小事吧。”
“灶神星。”他说。
这里只有一处光源。这是我发出的光。我将光束散播开,照亮了一条通往湖那边的路。时值一月,天色暗淡。群星透过尘埃闪耀着,浮云也依附在群山之中,我的光则隐匿其间。这是个极其少见的夜晚,空气冷得让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化作水雾。奥兰多为了让手指暖和起来,从自己口袋里拿出了工作手套。接着,他又重复了那个带魔力的词,“灶神星,”他说,转而看进那束光里,“再跟我说说。”
“那是颗小行星。”
“我知道。”
“可计划是独一无二的。”我说,“一支秘密宇宙飞船舰队被派往那儿,他们身上肩负着一个小型官方任务。他们运了很多货物过去,为了欺骗大众,有艘船还专门折返。他们打算让整个世界相信,那个小地方已经被考察过并被抛弃掉了。这就能给基站建造者们足够的时间和良好的秩序来建造必要的一切。”
“一个新的可居世界。”他盯着我的脸说,透过渐渐污秽的口罩艰难地呼吸着。
“没错。他们修好了可靠的栖息地,有足够的空间供孩子们成长。同时,他们还建造出新的飞船,这样当孩子们长大后,就能飞向新的小行星。那是梦想——建立人类新家园的梦想。”
“秘密家园。”他说。
“继续走,”我说,“你得快点儿。”
他对我深信不疑。他迈开稚嫩的双腿,几乎算得上在跑了。他侧过头来,又问:“为什么要秘密行动呢?”
“为了保障安全。这样地球上的大型基站才不会孤注一掷,也不会试图将太多人倾倒在这艘最后的救生船上。”
“他们当然会那么做。”奥兰多说,就好像这事是他自己想明白的一样,“那是必然的,没错。”
“三个世纪过去了。”我说。
“很长一段时间了。”
“有二十九颗小行星都住上了人,有的住满了,有的还没有。”
“那该有多少人啊?”
之前他就问过相同的问题,我再一次回答:“我不知道。来自天空的声音并没有告诉我。”
“太不可思议了。”
我用我的人类手指碰了碰他的背,然后又把手缩了回来。
“太棒了!”他说道。
我继续沉默着。
“那我呢?”
沙砾地面上平整地显现出一条小径,我们沿着小径走向湖的表面。去年夏天很长,又超乎寻常地干燥,那湖的表层干得像块老骨头。但十米以下就很湿润,三十米以下则水源充沛到可支持至下一个好雨时节。我们走在干燥的碎石上,脚下吱嘎作响。走着走着,他慢了下来。我问他:“你把它们埋在哪儿的?”
“我的装备?”
“你可能用得上它们。这条路挺长的。”
奥兰多开始找他的地标——那些密封并流向地下水位的接入管道之一。他又问了一遍:“那我呢?”
“你猜猜呢,孩子。”
他喜欢那个词,“孩子。”找到正确的管道后,他拿起缝进衣袖的指南针,开始寻找他的东西。“他们想要有天赋的人,”他说,“聪明敏锐能够帮他们的好孩子。”
我根本无须多说一个字。他相信了我需要让他相信的,这也是可以让他如此轻易离开的原因。这一切都要比人们想象的更简单,现在除了他的父母,每个人都在庆祝。然而这个故事是如此让人期待,如此扣人心弦。我想要继续讲下去,即使我知道不该如此。所有高明的谎言都源自这种欲望,即对美好和希望的无休止求索。
“灶王星人,”我说,“他们想要聪明人。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鲜活的基因来注入他们有限的基因库里。他们在为长远的未来考虑,希望尽可能多地拯救旧种族。”
“当然,”男孩笑了,“一个女孩,我会得到一个女孩的。”
“很可能是几个。”
“这些人一定是真的很想要我。”他停下来蹲下去,“像这样一头扎进重力圈,耗费那么多燃料,只为来救我。”
“你一定大有价值。”我同意道。
他用戴着手套的手开始挖掘,把沙砾都拨到两腿之间。
我站在一边,为他照明。
“你能帮我吗?”他问道。
“不行,我的手可能会受伤。”
奥兰多心情愉悦。“我想是的,”他应允了,刨得更快,“我猜,其他人仍然需要医生吧。”
我看看他,又看看许多其他东西。我的多向触须伸进黑暗里,聆听着,寻觅着。我不常逃出重门深锁的基站踏足外间,但今晚的天空如此寂静,也许接下来的冬天都会如此,没准儿还会持续更久。过去的几十年间,这里越发寂静了,只有偶尔极少数经彻底加密的无线电波噪音。在北极区,大概散落着几十甚至几百个小基站,每一个都小心冀冀地掩藏着自己的位置和资源,以防有人入侵。不管怎样,我倾听着,而那男孩一直挖啊挖,直到他把洞挖得又宽又深。然后,他直起身来说道:“好奇怪,包裹应该在这儿呀。”
“再继续找找。”我催促道。
这句话给了他新的力量。他换右手来挖,继续刨着,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动物在追寻最后一丝绝望的气息。
“遴选。”我说。
“你说什么?”
“剔除掉弱者,才能让整个团队变得更强。这就是遴选的意义。”
他挖掘的动作慢下来,然后直直地看向前方。
“人类在遴选,世界也在遴选。”我说道。
奥兰多坐在那堆干燥的沙砾上,“你觉得会不会是有人动过我的救生包?”
“也许是被偷了。”我同意道。
接着他站起来,“那好,我也不是真的需要它。还要走多远?”
“要沿着这条排水管道,走下山。”我告诉他。
“可如果我真那么重要的话,他们为什么不能来半路上接我呢?”
“他们不想靠得太近,不想被人看见。”我告诉他,“他们保证会在湖的旧址等着你。”
那个古老的湖曾是一个开放的水库,如今已干涸五十年了。
“我知道那个地方。”他说,“我可以一路跑过去,没问题的。”
我太喜欢自己撒的谎了。人类高高在上地活着,安逸舒适,营养良好,而在他们中间兴旺成长起来的——极其重要又备受崇拜的——是一代不需要担心基站每一个隐忧和悲惨未来的医生。
奥兰多转头看我,“我会挥手的。当我飞过你头顶时,我会使劲儿朝你挥手。”
“我会看着你的。”我说。
奥兰多转过脸去。
我举起我的机械手,瞄准他的后颈。
他开始感叹:“多好的一天啊……”
我把他扔进了洞里,正如对每一个遴选者以及每一个自然死亡的人一样,我切开了他的头骨。在我把沙子踢到他身上前,我还把每一个类蠕虫都挖了出来。我已经不能再制造它们了。我需要把它们放进我的库存中——这个库存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得越来越大。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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