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我暗暗祈祷不要下雨。查看已经破烂不堪的地图,望望山头,确定了方向,穿过一片开阔的草地。终于爬到第三座山顶。透过树林的空隙,一大片房子沿平坦的河谷静静散落在远远的山脚下,终于看到德格县城了,终于要脱离奴隶一般的身份进入文明世界了!我心情舒畅,真想向着远方开怀大喊,但又怕被人发现行踪,便只默默地心潮澎湃,整了整衣服。鞋子破了,露着大脚趾头,我倒掉鞋里的泥巴沙子,撒了泡尿,准备下山。
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东西从耳边嗖地飞过。我大吃一惊,跌倒在石头上,望见半山腰的树丛里有个人,正端着枪瞄准我!我大叫一声迅速蹲下,又是砰的一声,子弹打在身边的石头上。我大喊:我是人!不要开枪!却因为恐惧和紧张只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声。砰!又是一枪。我连滚带爬地滑下山顶,弯着腰逃窜,脚踢在石头上,树枝抽在脸上,我顾不上疼,在树林里穿来拐去慌不择路。一直跑一直跑,直到遇到一个悬崖。我躲在一棵大树后,张大嘴巴压抑地喘息,压着快要爆炸的心肺,竖起耳朵。没有声音。
过了很久,我悄悄地爬到山顶四下探望,确定没有人追来,身子一软,瘫在石头后面。恢复了体力后,我机警地下山,一步一停,看看听听,像一条游动的蛇,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响动。下到山脚,我再三仔细侦查,没发现人,没有危险。几匹马在不远处安静地吃草。
我折下一根树枝,轻轻拍打地面,让马发现我,以免我突然出现惊到它们。它们抬头看了看我,哼了哼鼻子,转了转耳朵,又低下头放心地吃草。我看准了一匹*马,径直走过去,摸摸它的脸和耳朵,拍拍它的脖子。它不抗拒不排斥,我告诉它要带着它去逛草原。它好像听懂了,很乐意,站着不动。
我翻身跃上,抓住马鬃,伏下身子,猛一夹腿,*马箭一样飞了出去。风呼呼刮过耳边,我不住回头张望,怕有人带着枪追上来。狂奔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县城附近。我停下马,谢谢它,让它自己回去。
此时,阴云散去,夕阳悬浮在山巅,县城的房子反射着金光,各色行人和车辆在大街上来来往往,发出吵闹的嗡嗡声。我被一种浓郁的味道淹没,很难闻,是人味,人类群居的气味。
我企图凭着模糊的印象找到姑姑家,但完全没有方向。在山上望见的只有几条街道几排房子的小城,进入其中,却犹如置身迷宫。天黑了,炊烟四起,灯火万家。这里满是房子和人群,我却比在只有牦牛的草原上更孤独。
路灯下,长长的影子贴在地上,我不知何去何从。饭店里飘出久违的饭菜的香味。肠子像细细的蛇一样在空空的肚子里游动,发出咕咕的叫声。我咽下口水,打了个喷嚏,朝太阳落山的反方向跑去,一直跑到县城外。
从口袋摸出一块干牛肉,无力地咀嚼着,四处寻找能过夜的地方。路边有几栋尚未完工的建筑,灰白墙壁上的门窗窟窿像张着没牙齿的大嘴。瞬间我想起那座让我眼睛受伤的可恶的房子,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悲愤:我就是在垃圾堆里睡觉,也绝不进到这样的房子里去。
夜深了,县城像死了一样安静,只有几排路灯空空的亮着。我走到一家店铺门口,脱下羊皮袄,半铺半盖着蜷缩在地上。虽然是夏天,夜里却很冷,比草原上,比山洞里更冷。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它们虽然有众多同伴,但从不来往,每一颗都很孤独。
两只流浪狗卧在不远处,不时看看我和我身边的袋子,也许是嫌我侵入了它们的领地,眼神很不友好。我想,狗比我幸福,它们还有父母同伴,我却只有自己。默默地从袋子里摸出一块干肉,远远地扔出去,它们争抢着跑远。我疲惫极了,枕着袋子沉沉睡去。
半夜,我被嘈杂的响动惊醒。睁开眼,一片漆黑,周围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粗重呼吸声。我揉搓眼睛,小心地翻身,看去,一群黑乎乎的影子发着点点绿光。我啊地失声大叫着蹦了起来,黑影哗啦一下散开,发出凶狠的咆哮。我被一群狼!不!野狗包围了!
狗群恶狠狠地盯着我。我抽出藏刀挥舞着大叫,它们后退了一小段距离,对着我龇牙狂吠,几只个头较大的杂种藏獒,瞪着猩红的眼睛,低下头颅,伏下身子,作势欲扑。
一旦一条狗扑上来,狗群立即会全部扑上,我几分钟内就会被撕碎吃掉,骨头都不会剩下。我大喝一声镇住狗群,抓起口袋狠狠地丢出去。一群狗头盯着口袋落地,呼啦转身奔去疯抢,混乱中一片狠叫撕咬声。
瞬间,全城的狗都狂吠起来,越来越多的狗声,越来越近。白天的人城死了,黑夜的狗城疯了。它们是闻到了我的干肉味听到了同类的嘶吼声来的,如果我舍不得干肉袋子,就得用身体喂饱他们。趁着乱哄哄的一片,我握着藏刀飞快地转身逃走。
恶狗声渐渐远去,我漫无目的地游荡。远处传来江水滚滚的轰鸣。不知不觉来到了金沙江边,深谷里,黑色的流体回旋滚滚。我久久地凝视。能适应黑暗了,看清水面了,仿佛阳光升起了,波涛变得平静,缓缓流淌,水流温柔,我随脚下的大地无声地倒退,越走越远。
一个强烈的念头涌起:我要追上它,不然会被抛弃。追上它,跳入温柔的水中,会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里一样温暖安全。阳光照耀,草地上鲜花盛开,油一样光滑的水面泛着点点金光。走进去,就像回到家一样。水花扑在脚上,像母亲温柔地哼着歌儿抚摸,我感到深深的平和喜乐。
突然,咣咣咣几声在身边响起,我猛地一惊,一只虎头藏獒在不远处对着我狂吠,恶狠狠地龇牙。我想跑,却发现自己站在江边,水已经没过了小腿。江水在眼前回旋翻腾滚滚轰鸣。我心知发生了不好的事,可能遇到了水*,六字真言脱口而出,随即解开裤子撒尿,抽出藏刀挥舞,吐着口水大骂脏话。
藏獒又咣咣地叫着转身沿一道斜坡慢慢往上爬,我捡了块石头藏在手里,保持着距离跟着它爬上公路。藏獒头也不回地跑开。
一弯月亮挂在天上,星星发着冷冷的光。脚冻麻了。如果能生一堆火就好了,可惜我所有的东西都在包里,被狗吃掉了。我跺着脚,浑浑噩噩地向前走去。东方的天空渐渐泛白。
我又回到了之前的地方,天亮了,野狗群已经散去。夜晚和白天不是同一个世界。
我披着羊皮袄,蹒跚到墙边蜷缩到天亮,等着我的同类——城里的人们复活。太阳从山顶升起,照在东边的墙上,房子里传出人们睡醒后的响动。我瑟缩着挪到东边的墙根蹲下,阳光照在身上,我暖和地打着哆嗦。迷迷糊糊,我听到一个四川口音的男人说,哪何来的一个小乞丐。我一动不动,继续瞌睡,太困了,要死了一样的困。一直迷迷糊糊地睡到中午,才终于有了些力气。
这是一家饭店,陆陆续续有人进去吃饭。房子里飘出香味,我肚子的细蛇像得到召唤,又咕咕地爬动起来。干肉没有了,也没有钱,除了一把藏刀,我一无所有。扶着墙站起来,我的头发晕眼发黑。各种香味越来越浓烈,我几乎忍不住要跑进去要饭。但我忍住了,牙齿把嘴唇咬出了血,咸咸的,苦苦的,臭臭的。
两条腿带着我向城里走去,像个要饿死的小乞丐。马路上车来人往,偶尔有人看我一眼,又迅速移开视线。我要死了。兜兜转转中,我找到了姑姑家那排新盖的两层楼。
楼前没有人可以问路,我不确定是哪一家,隐约记得是一面红色的大门。找到了,我轻轻地拍门,没人应答。拍了很久,仍然没人出来,但屋里传来说话声,其中一个女声很像我之前听到的姑姑的声音。拍门的声音不知不觉加重,屋里有人走出,砰的一声大门打开。
一个年轻的男人站在门里,皱着眉目厌恶地瞪着我:“你找谁!”
“我找姑姑。”我有气无力。
“谁是你姑姑?”他不耐烦。
“我是阿布……”我怕他关门,但又不知道姑姑的名字,“两年前我和爸爸来过……”
“滚!”他砰的把门关上。
房子里传来一个女人问话的声音,那个男的应答说是一个乞丐。
我默默地离开,无处可去,肚子痛饿得疼,直不起腰,恍恍惚惚又来到城外的饭店门口,蹲在墙根下。饭店里的香味让人忍无可忍,我站了起来。
突然,一只大手把我推了个趔趄,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挡在了饭店门口。几个康巴人走进去,推我的康巴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子,面相凶恶,挎着藏刀,背一个鼓鼓的牛皮口袋。饭店里有两个人坐在简陋的桌子前吃饭,康巴人巡视了一圈,在中间的桌子前坐下,将牛皮袋轻轻靠在桌脚。
络腮胡子用四川话大声叫:“老板!”声音生硬粗野,露出两颗大金牙。一个精瘦的四川男人细碎步走过来,脸上堆着笑问:“你们几个吃点儿啥子,有炒菜米饭、面条饺子。”
络腮胡子看了看旁边桌子,指着一个吃炒饭的人说:“四个那样的!”
老板笑着说:“要得!”转身要走,又扭过头问:“四个炒饭都一样的么?”
络腮胡子瞪了他一眼,说:“四个那样一样的!”
“要得要得。”老板仍是笑,人很好的样子。一会儿,他又从厨房里探出头问:“四个炒饭都要海椒不要?”
络腮胡子又瞪了他一眼,嗓门很大地叫:“你这个人啰嗦得很,四个那样一样的,快点!”
四川老板笑着缩回头去。
我紧盯着一碗面条。
细细软软沾着辣油葱花的面条被两根长长的筷子挑着送到两片胡子拉碴的嘴唇边,两片厚厚的嘴唇嘬起呼噜一吸,面条钻了进去,海椒沾在嘴唇上油亮亮的。一条红色的舌头迅速舔了一下,嘴唇干净了。筷子又挑起一卷面条送到嘴边,几次过后,几根粗大的手指端起碗,唏哩呼噜地把飘着油花的汤倒进大嘴。大嘴被一只大手抹过,叼起一支烟,火亮了一下,一缕长长的白烟冒出来。
当被抽烟的人推了一把时,我才反应过来,已不知不觉走到饭桌前了,像个饿死*一样地盯着别人的嘴。觉得自己太丢人,我擦擦口水,转身要走。
四川老板给康巴人端上炒饭,转过来笑着问我:“小兄弟,来碗面条?”
我咽了咽口水说:“来碗面条。”
老板大声说:“要得!”又接着问:“你有钱么?”他乜斜着我,指尖快速地搓动示意。
我想了想,说:“没有。”
“没钱你要啥子面条!”老板不笑了,像一条突然翻脸的狗,我吃惊地望着他。
“看啥子看,我是做生意的,不是菩萨。”他瞪着我,又瞥了瞥旁边的几个康巴人,眼神有点儿飘。
几个康巴正盯着他。
他转身收起桌上的碗筷,掀开门帘,钻了进去。
络腮胡子把筷子啪地摔在桌子上,大叫:“小四川!”
老板从厨房出来,笑着问康巴:“还要些啥子?”
康巴面无表情地说:“你的炒饭盘子这么小,再来四个。”
老板笑着说:“要得要得,还是要一样的吗?”
康巴瞪着他说:“四个一样的。”
他笑着转身要走。
康巴说:“再要一碗面条。”看了看我,“给这个小兄弟。”
老板笑着对我说:“找地方坐哈,小兄弟。”转身要走。
康巴又补充道:“面条要和刚才那个人的一样的。”
“要得要得。”
我傻傻地站着看络腮胡子,它面无表情,突然对我挤了一下眼,龇了龇大金牙。我的眼泪一下涌出来,低声说:“吐切哪。”
另一个康巴汉子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示意我坐下。
面条端上来,我发现自己对使用筷子已经非常生疏,便端起碗,用筷子往嘴里拨,唏哩呼噜不到一分钟,一碗面条就干掉了。吃了太久的糌粑、奶渣和干肉,此刻这些有调料的面条真的太好吃了。我把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就差用舌头舔碗了。一碗吃完,我辣地直吸溜嘴巴,感觉胃里还是空空荡荡。正看着碗发愣,又听见康巴说:“小兄弟,再来一碗?”
我用力地点头,再次用敬语感谢他,感谢他们。
这一次我想吃慢些,但面条太滑,自己钻到肚子里,没吃几口又没了,我又端起碗把汤喝了个底朝天。
康巴汉子们吃完炒饭,坐着看我。络腮胡子咧开嘴,露着大金牙说:“饭量比人大,再来一碗?”
我点点头。
“老板,面条一样的再来一碗。”康巴对着厨房喊。
“怎么不一下子要三碗……”小四川低声咕哝。
“你说什么!”康巴吼了一声。
“我说要得,能吃三碗,好大的饭量。”小四川赔笑脸。
这一次,我吃得慢些,肚子不再像之前那样空空了,像突然饱了。还剩小半碗的时候,我吃不下了,摸摸圆鼓鼓的肚子,对着康巴不好意思地傻笑。络腮胡子哈哈大笑,露出大金牙:“我以为你能吃十碗呢。老板,收钱。”
老板从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抹着手准备收钱,却见桌子上只有一堆空盘子。
络腮胡子说:“老板,钱没有,虫草有,要得不要得?”说着推开盘子,提起牛皮口袋轻轻放在桌子上打开,亮出一堆长着尾巴的黑泥蛋。小四川的脸变成了马脸那样,又长又红,说:“啷个要虫草嘛,我要钱。”
“虫草就是钱啊,比钱还值钱。”
“虫草是虫草,我只收现金。”
“现金没有。”
老板站着不动。康巴们也冷冷地沉默。
“要不先记账,等我们卖完了虫草,再过来给你钱。”
“不行。”
络腮胡子瞪着他,眼睛放出凶光。
“那就虫草吧。”四川老板服软妥协。
络腮胡子张开巴掌,一把抓下去,粗大的手指慢慢收拢,最后却只抓了十根放在桌子上。
络腮胡子盯着老板:“够不够!”
老板说:“嘞个啷个够,才十根,你们吃了八个盘子三个碗。”
“八个盘子三个碗好多钱?这些都是大虫草,一根十几块钱,多了。”
“再加五根。”
“一袋子都给你吧!”
“不要一袋子,再加五根。”
“不加。”
“四根。”
康巴不说话了,盯着小四川。
饭店里的空气凝固了。
董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