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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0 10:3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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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永︼

年生于贵州威宁。作品散见

『人民文学』『新华文摘』『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等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花红寨

王得冲

花红寨当然有花。除去那些杂七杂八的花,最多的还是映山红。映山红开得无比灿烂,花朵密集地挤在枝头上,从山顶连到沟底,漫山红彤彤的。看起来,就像一摊没有边际的鲜血。

这个时候,王得冲正带着他儿牛牛,在山寨南面的半坡上栽苞谷。王得冲提着竹兜,朝事先挖好的小土坑里丢苞谷籽。他儿牛牛弯着腰,在地边摘映山红。牛牛仔细地把花蕊抽出来,捏起花瓣往嘴里塞。他喜欢吃这种东西。他嚼得满嘴冒汁。

王得冲走到地边,牛牛拿着两朵映山红喊:爹,你吃,甜得很哩。王得冲抹着脸上的汗水说,莫再吃了,这种东西吃多了肚子疼。牛牛见爹不接,就塞到自己嘴里,边嚼边说,我不怕肚子疼,我想把这些映山红统统吃光。

王得冲感到有点热,用手在额头上搭了个棚,往天上看了一眼,然后放下竹兜,坐在地梗上歇气。他嘴干舌燥,打算喝点东西。他在草丛里摸索几下,从里面掏出个水罐。这种*天气,要是不把罐子藏在荫凉地处,只消一会儿,水就被晒热了。

王得冲抱着水罐,咕嘟咕嘟地喝。有水从嘴角冒出来,顺着脖子,淌到衣裳里去了。他喝了几口,感到舒服多了。王得冲抱着水罐,问牛牛喝不喝?牛牛嚼着嘴里的花瓣,嚼得咯噌咯噌响,他说,我不渴,我吃映山红哩。王得冲看到儿子嘴唇被染得发紫,就说,你狗日的少吃点。牛牛鼓着腮帮,嚼得很攒劲。

王得冲把水罐塞回草丛,继续坐在那里歇气。他眨着两只眼睛,远远近近地看着。在这个叫花红寨的地方,除了深山沟沟,到处都是大山包。那些密匝匝的大山,就像数不清的野马,正从远处狂奔而来,似乎要把人踩死。

很多年前,王得冲的祖辈来到这里,住下了。后来又陆续来了一些人家。现在总共有四十多户。他们很少出去,和外界没有太多接触。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翻过一道山梁,挡在前面的是另一道山梁,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他们就埋怨自己的祖宗,说要逃荒也该去别处,偏偏跑到这种*地方来!

看着眼前的山包,人会无端感到难受,总有种快要活不下去的感觉。这时候,王得冲就有这种感觉。山是石头堆成的,上面没多少泥土。在这种地方种庄稼,收成很不好。但这里人少地多,只要不碰上灾害,就勉强能够糊口。

王得冲坐在那里,目光在前面跑来跑去。地里的土坑一排一排的,看起来像一张张饥饿的嘴巴。那些土坑很整齐,王得冲足足挖了一个上午。把苞谷籽丢完,接下来要丢粪,最后还要盖种。要想把地种完,恐怕已经天黑了。

记得前年种这块地,只用半天时间。那时候,媳妇还在。王得冲把坑挖好,然后坐在地边,等着媳妇丢苞谷籽和丢粪。他舒坦地抽着烟,看媳妇提着竹兜在地里忙碌。媳妇忙完后,他才不慌不忙地扛着锄头开始盖种。想起媳妇,王得冲突然有点冒火,恨恨地说,烂货!

牛牛扭头看他,委屈地说,好端端的你骂我。王得冲说,我没骂你。牛牛嘟着嘴说,我明明听到了。王得冲说,我骂你干啥,我骂你娘哩。牛牛用两个蚕豆样的小眼睛看他。王得冲说,你娘不是个好东西。牛牛说,她要是听到,肯定会跟你吵架。王得冲红着眼睛说,她不要我们了,她跑掉了。

牛牛开始想娘了,就说,你去找。王得冲说,附近几十里,我都打听过了,硬是找不到,怕是钻到地缝里去了。牛牛拉着脸,看起来要哭了。王得冲感到鼻尖酸酸的,有点难受,他伸手摸着牛牛乱蓬蓬的头发。

王得冲抬头看天,上面有个红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地那头有几个乱石堆子,上面长着几棵树,它们很少长叶子,总是光秃秃的。很多时候,都会以为它们枯死了。其实没有。这些天,树枝上就有些嫩芽,它们像几只绿色的虫子,稀疏地趴在枝头上。

王得冲把目光收回来,感到什么东西憋在胸口,恨不得跑到山顶上,放开嗓子吼几声。自从媳妇跑掉后,他常想这么干。想到媳妇的事情,他就痛恨自己。要不是他多事,把那个劁猪匠领回家,事情也许就不会弄到这个地步了。

半年前的那个下午,王得冲提着斧头往沟底走。他记得那里有两棵槐树,打算砍来做板凳。走到一瓢水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人趴在地上喝水。一瓢水是水井的名字,就在岩根脚。这*地方缺水,方圆十多里,只有这么一口水井,只有水瓢那么大。

王得冲看到那个人喝水样子,觉得就像一条四脚蛇,他有点想笑。他招呼说,你喝水?那个人站起来,抹着嘴说,噢,是喝水嘛。王得冲得意地说,附近几十里,只有这口水井。那个人说,我走了半天路,确实没看到别的水井。王得冲说,这个水很甜。那个人咂嘴说,真的有点甜。王得冲说,井里的水恰好有一瓢,把水舀掉,马上就会冒出来。那个人说,啧啧。

王得冲说,你是干啥的?那个人扬着手里的东西,憨厚地说,我是个劁猪匠。这时候,王得冲才看到他提着个小铜锣。王得冲说,你是不是走过很多地方?那个人说,劁猪嘛,当然要到处跑。王得冲羡慕地说,啧啧。那个人说,哎,我说,你们这里有猪崽要劁么?王得冲本来要去砍树的,但忽然不想去了,他说,我给你问问,我带你挨家挨户地问。

就这样,王得冲带着劁猪匠走进花红寨。他见人就说,你看,劁猪匠来了,你家有猪崽要劁没得?那些人说,他是你家亲戚?王得冲摇头说,不是我家亲戚,他是劁猪的,我在一瓢水碰到,就给他带路。

王得冲不仅带着劁猪匠满寨子找生意,还把他带回家,让媳妇赶紧做吃的。牛牛看到那面小铜锣,步子就迈不动了,好奇地说,这个东西会响?劁猪匠说,当然会响,一敲它就咣咣响。牛牛试探说,我摸摸。劁猪匠说,你摸。牛牛摸了几下说,我想敲。

王得冲媳妇蹲在门边洗菜,她让牛牛一边玩去。牛牛倔强地说,我不!王得冲媳妇说,小心我揍你。牛牛梗着脖子说,我就想敲。劁猪匠慷慨地把铜锣递过去,说给你敲。王得冲媳妇说,别让他给你弄坏了。劁猪匠笑说,没事,他想玩就让他玩。牛牛提着小铜锣,敲得咣咣响,因为激动,脸都红了。

晚上,王得冲和劁猪匠坐在桌子边吃饭。往常吃饭,他们只有一碗酸菜,但今天有客人,王得冲破例让媳妇给炒了两个洋芋。屋里光线不好,他们脸上有些模糊。劁猪匠说,你这人好。王得冲说,瞧你说的。劁猪匠说,你不仅给我找活干,还带我回家吃饭睡觉。王得冲觉得这话顺耳,笑说,嗬嗬。

媳妇给他们添饭,然后坐在旁边听两个男人说话。有时候,也会插两句嘴,她说,你劁猪挣到不少钱吧?劁猪匠说,挣不了几个钱,顶多饿不着肚子。王得冲媳妇说,饿不着肚子,就是个好手艺了。劁猪匠有点得意,说这倒是,这种世道,要想填饱肚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王得冲媳妇叹着气说,就是,我们这个*地方,要啥没啥,大家都快活不成了。

第二天早上,王得冲起来的时候,劁猪匠已经不见了。王得冲喊媳妇,没听到声音,他以为媳妇到菜地或者什么地方干活去了。到中午,媳妇还没回来,他觉得不太对劲了。

王得冲披着衣裳,出门找媳妇,没走多远,就碰到堂哥王得猛。王得冲和他打招呼,问他干啥去?王得猛扬着手里的镰刀说,我去后山割几根竹子,我打算编两个背箩。王得冲说,你看到我媳妇没有?王得猛说,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看到她和那个劁猪匠一起走了,你还不晓得?

王得冲吓了一跳,慌忙说,她跟劁猪匠一起走了?王得猛说,是呀,我出来撒尿,就看到他们了。王得冲紧张地说,这个臭婆娘肯定跟劁猪匠跑掉了。王得猛也觉得事情不妙了,拍着后脑说,看他们走得慌张,估计真的出事了。王得冲跺脚说,哎呀,你怎么不拦住这两个狗男女嘛?王得猛说,我以为他们赶着去给哪家劁猪哩。

王得冲跺着脚说,哎呀!王得猛说,你还不赶紧去追?王得冲实在太着急了,不晓得到底怎么办,听到王得猛这样说,就慌里慌张顺着山路跑。他焦急地想,要是找不回媳妇,往后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王得冲的媳妇就这么跟劁猪匠私奔了。王得冲把附近的村寨统统跑遍了,硬是没找到踪影。后来,他就渐渐死心了。这会儿,王得冲又想起媳妇了。想起这事他就犯堵。他晓得媳妇是穷跑的,于是愤愤地想,总有一天,我会有数不完的钱!

棒客

路上走着十多个人,有的拿着刀,还有的扛着枪。他们是龙头山的棒客。这会儿,棒客顺着歪歪扭扭的山路往前走。只要再翻过两道山梁,就到一个叫花红寨的地方了。棒客去年来过,他们熟悉路线。

风呼呼地吹着。那些映山红摇晃起来,就像一团团剧烈燃烧的火焰。树丛里的雀子被惊动了,在枝头跳来跳去,嘴里发着凄惶的叫声。走在前面的三顺子热得难受,他给一个光头汉子说,当家的,这时候真不该来。

光头叫李板田,是棒客首领。这时候,棒客首领李板田也感到有点热,他叹气说,这年月兵荒马乱,棒客也做不安稳哩。三顺子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想来。李板田仰起脸往天上看了看,说,得赶紧弄点值钱的东西换些枪来,要不然,我们早晚会被别的棒客吃掉。三顺子说,这么热的天。李板田说,不要磨蹭,快点赶路!

三顺子说,依我看,来得不是时候,这会儿才种庄稼哩,来了也不见得有啥收获。走在三顺子后边的是徐德旺。他正在抚摸自己的山羊胡。无事的时候,他总喜欢抚摸下巴上那撮山羊胡。徐德旺听到前面的三顺子还在嘀咕,终于忍不住了,忽然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三顺子拧过脑袋,张着眼窝说,你踹我?徐德旺说,就你屁话最多。

三顺子气呼呼地说,好端端的你要踹我。徐德旺说,这路上就听到你一个人的声音,真想把你的嘴巴缝起来。三顺子嘟着嘴说,你不让人家说话。徐德旺说,你比个婆娘还啰嗦。三顺子委屈地说,我又不是哑巴。徐德旺说,再叽叽喳喳,就把你送回去,让你跟豁嘴媳妇过日子。

听到徐德旺这么说,大家就咧着嘴笑。三顺子只有十五六岁,是山上最小的棒客。三顺子原来不是棒客。他家在一个叫乌木铺的地方,穷得要啥没啥。后来,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他爹打算把他送到一个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那杀猪匠只有一个独生女,所以放出话来,想招一个姑爷。

三顺子晓得后,骇得脸都白了,给爹说,你们把我卖了。他爹说,杀猪匠家富裕,饿不着肚子。三顺子气愤地说,我是你亲生的。他爹说,杀猪匠说了,只要你肯上门,就给我们送几斗苞谷种来。三顺子说,你们简直不想让我活了。他爹说,去他家当姑爷,往后你就好过了。三顺子跺着脚说,他家姑娘黑得像块柴疙瘩,还是个豁嘴。

三顺子想到那个姑娘,眼睛一下子闭上了。杀猪匠家的姑娘,黑就不说了,但那张嘴豁得厉害,两粒牙齿露出来,硬像刚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三顺子央求说,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他爹叹着气说,你要是不去,我们只有活活饿死了。

三顺子无法想像和那个姑娘过日子的情形,绝望地说,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他爹说,事情弄到这个地步,只有走这条路了。三顺子咬着牙说,要是真去杀猪匠家当上门姑爷,我还不如死掉算了。他爹说,你就算要死,也得先把粮食换来。三顺子*气说,你们非要逼,我就上山当棒客。这样说完,三顺子抬腿就走,他爹追在后边说,你不去当上门姑爷,老子打断你的腿!

三顺子没上山做棒客。他只是觉得心里刨烦,不想窝在家里。后来,他就跑到邻村的一个亲戚家去了。他想,先出去躲两天,也许过几天爹就改变主意了。没想到,三顺子这一躲就弄出事情了。

那天,三顺子从亲戚家回来,刚到村口就碰见一个捡粪老者。那个老者吃惊地说,三顺子,你怎么跑回来了,你不要命了?三顺子看到老者惊诧的样子,觉得莫名其妙,说,我家在这里,我当然要回来。老者鼓着眼睛说,你没去当棒客?三顺子说,*才当棒客。老者跺着脚说,快点跑吧,你爹已经报官了。三顺子吓了一跳,惊叫说,哎呀,这回真要我的命了。

原来,爹几天不见他的踪影,以为他真的跑去当棒客了,就有些慌张。官府规定,谁家有人做棒客,要是隐瞒不报,全家按死罪抄斩。他爹为了活命,赶紧跑去报官。三顺子晓得,如果被官府捉住,肯定活不成了。他没有退路,索性跑到龙头山当棒客了。

现在,三顺子跟着大家往前走。他们要去抢劫。他们是棒客。三顺子听到大家取笑,很不高兴地说,你们牙齿都快笑掉了。徐德旺笑嘻嘻地说,你个龟儿子,好端端的上门姑爷不当,偏要跑来当棒客。三顺子板着脸说,要是再提这事,我就翻脸了!大家听到这话,笑得更厉害了。

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就像一群山羊,顺着山坡往上爬。山路弯弯曲曲,很不好走。远处的山顶上,光秃秃的,满眼是裸露的石头。近处长着映山红,全都矮矬矬的,它们纤细的树枝举着花朵,仿佛举着一团团燃烧的小火苗。那些旺盛的火苗从山沟蹿上山梁,山梁一片火红。

他们就那样走着。周围静悄悄的,除去脚步声,再也没有别的响动。爬上一道山梁,他们终于看到人影了。有个庄稼汉弯着腰,正在地里栽苞谷。还有一个娃娃蹲在地边,拿着映山红往嘴里塞。他们抹着额头上的汗水想,总算走到花红寨了。

那个庄稼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两只眼睛鼓圆了。他们看到那个庄稼汉扔掉手里的竹兜,忽然扑到地边,把娃娃抡到背上,撒腿就跑,像头疯牛似的乱蹿。他们赶紧追过去。冲在最前面的徐德旺端着土枪,放声喊:狗日的站住,再跑就开枪了!

那个庄稼汉没有停步,他跳上一个乱石堆子,慌慌张张地朝沟底逃去。徐德旺有点冒火,顺手就是一枪。徐德旺觉得自己似乎打中了,但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那个庄稼汉跑得更快了。前面有两棵树,它们歪拧着身子,就那样长在岩石边。只要庄稼汉跑过那两棵树,冲到沟底,就追不上了。

蓦然,那个庄稼汉被什么拌倒了,背上的娃娃摔出去了。那个娃娃没有哭,就那么安静地趴在草丛里。庄稼汉抱起娃娃,还想再跑,但刚跑几步,就站住了。他像半截树桩似的戳在那里。棒客有点诧异,不明白庄稼汉怎么突然停住了。

他们围住庄稼汉。徐德旺上前踹了一脚,说狗日的,让你莫跑,你偏要跑!庄稼汉摇晃几下,慢慢瘫在地上了。徐德旺又踹了一脚,说有本事你跑呀,怎么不跑了?庄稼汉咧着嘴,看起来要哭了。他鼓着两只眼睛,满脸痛苦的样子。

徐德旺有些生气,不停地往庄稼汉身上踹。先前追赶的进候,他的脸被树枝划出血痕,隐隐疼痛。庄稼汉拿眼睛剜他,表情无比凶狠。徐德旺说,哎呀,你个狗日的,你这么看我。这样说着,抬脚又踹。他踹得嘭嘭闷响,仿佛踹一条装满东西的布袋。

庄稼汉青铁着脸,把牙齿咬得咯咯脆响。这时候,大家才发现,那个娃娃胸口上有个窟窿,鲜血透过衣裳慢慢浸出来,还有两只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白苍苍的,显然已经断气了。没想到居然把娃娃打死了,他们有点意外。

徐德旺打算抹汗水,那个庄稼汉突然扑过来了。徐德旺没有防备,两条腿被紧紧抱住了。他用力挣扎,没料到庄稼汉像条疯狗,张嘴就往他腿肚上咬。徐德旺哇哇叫喊,痛得眼泪花花淌出来了。

李板田上前几步,抡起手里的枪,重重地砸在庄稼汉的脖颈上。庄稼汉哼哼两声,终于把嘴松开了。徐德旺慌忙跳开,他捞起裤角,看到小腿上有两排牙齿印。他朝庄稼汉啐了一口唾沫,愤愤地说,你又不是狗,怎么张嘴就咬呢?

庄稼汉在地上挣扎几下,又爬起来了,显然还想再咬一口。但他还没扑过去,脑袋就被枪管顶住了。李板田冷冷地说,你狗日的再动,老子就打死你!庄稼汉像被冻住似的,僵在那里不敢动弹。他知道,光头敢这样说,就肯定敢这样做。棒客总是这样,杀人就像杀狗。

庄稼汉抱着娃娃的尸体走在前面,棒客跟在后面。有时候,他们嫌庄稼汉走得慢,就拿枪往背上捅。庄稼汉身体绷得紧紧的,惊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棒客就像吆喝一头犁地的老牛,他们说,快点,听到没有,你走快点呀!

庄稼汉抱着尸体,看起来很可怜,但棒客没顾上怜悯,他们在后面粗暴地推搡。他们干的就是这种营生,要是不硬起心肠,那就只有饿死。在这种年月,要想填饱肚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们原来不是棒客。没有谁生来是棒客。以前,他们有的是牲口贩子,有的是江湖郎中,有很多甚至还是庄稼汉。他们是被些逼上绝路的人。他们凑在一起,就成棒客了。

太阳红彤彤的,很刺眼睛。远处尽是褐色的石头,岩石缝里偶尔伸出棵树,也都歪斜着身子,看起来很凄惨。路边的地里啥也没有,很荒芜的样子。这季节刚种庄稼,所以地里空荡荡的,啥也看不见。

棒客们押着庄稼汉往前走。山路细长细长的,像条蟒蛇似的卧在那里。寨子已经不远了,隐隐看到些房屋,还有几片竹林。似乎有雀子叫唤,不晓得到底在什么地方,就那么短促的几声,听起来有点惊惶。他们离山寨越来越近了。

抢劫

最先看到棒客的,是几个老者。

山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场坝,无事时,大家都喜欢聚在那里吹牛。这时候,几个老者就在场坝里晒太阳。他们在比烟杆,几乎要吵起来了。王得高他爹说,我这根烟杆是乌木的。王得猛的爹斜着眼说,我这根也是乌木的,你看我这根,烟嘴上的铜包得扎实,上面的花纹也雕得精细。

王本顺的爹不屑地说,你们那个也算烟杆?另两个老者不服了,说这个不算烟杆算啥?王本顺的爹端着那根油亮的烟杆说,你们的烟杆是杂木的,不是乌木的,我这个才是。他们冒火地说,你放屁!王本顺的爹翻着白眼说,你们才放屁。然后,几个老者就吵起来了。

王本顺的爹是个火爆性子,他扬起手里的烟杆砸过去了。王得猛的爹猝不及防,脑袋被砸出个包,他捂着脑门,气愤地说,哎呀,你个老不死的,居然敢下*手!他边骂边捞起袖子,站起来想打架。王得猛的爹刚刚站起来,声音就一下子断了。他看到一群灰头土脸的壮汉,突然扛着刀枪从树林后边拐出来。

王本顺的爹和王得高的爹见他神情古怪,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这一看,吓得差点跳起来了。他们晓得这是龙头山来的棒客。去年夏天,这些棒客就来过花红寨,把王得忠的婆娘打死,还抢走几十头牲口。

那天,王得忠上山干活去了,他婆娘坐在门槛上打苞谷。苞谷炕干后,结实得像暴晒过的泥饼子。做饭之前,村里人往往会把苞谷棒子装在麻袋里,抡起棍子往上面打。只有这样,苞谷籽才会脱落。

王得忠的婆娘正打得起劲,忽然看到一个陌生汉子闯到院里来了。王得忠的婆娘本想招呼来人到屋里坐,但张开嘴,发现不对劲了。那陌生汉子头发乱蓬蓬的,粗糙的脸上满是灰尘,手里提着一杆黑不溜秋的土枪。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是干啥的?陌生汉子扬着手里的土枪,诚实地说,我是个棒客。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

棒客闪着两粒眼睛,咧着嘴笑,嗬嗬。王得忠的婆娘见他紧紧盯着自己的胸脯,紧张地说,你莫乱来!棒客还咧嘴笑,他越走越近了。王得忠的婆娘想,今天肯定逃不脱了,于是斜靠在门上说,你要干啥就快点,我还急着给男人做晚饭哩。

棒客的身子就凑过来了。王得忠的婆娘不仅闻到他嘴里的大蒜味,还看到他满是泥垢胡子茬茬。王得忠的婆娘差点被那张臭嘴薰昏了,实在忍受不住,便伸手大喊:慢点!棒客眨着眼看她。

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想干啥都行,但不能亲嘴。棒客说,看你说的。王得忠的婆娘说,你敢亲嘴,我就跟你拼命!没想到那棒客不屑地说,咦,还亲嘴,你想得倒美。王得忠的婆娘往外面看了看,说你把院门关上。棒客嫌她啰嗦,伸手去扯衣裳。

在紧要关头,一个光头跑进来了,他跑来就往那个棒客的屁股上踹,狠声说,狗东西,你这是干啥?那棒客捂着屁股说,当家的,我啥也没干。光头说,那你脱她衣裳。那棒客悻悻地说,我就看看。光头板着脸说,你要敢坏了山上的规矩,老子像伢猪那样把你劁掉!

那棒客还要解释,但光头已经不耐烦了,吩咐说,莫再耽搁时间,弄点东西,赶紧回山。光头说完就转身走了。那棒客有些扫兴,拖起地上的麻袋要走。王得忠的婆娘扑过来了,紧紧抱着麻袋说,你不能把粮食拿走。棒客生气地说,放手!王得忠的婆娘把麻袋搂在怀里说,不放!

棒客鼓着眼说,咦,你这人,身子舍得,粮食倒舍不得了?王得忠的婆娘说,我不怕你干那啥,拔了萝卜窝窝在,但你把粮食拿走就不行,这些苞谷是我的命根子。棒客抽不出麻袋,抬脚猛地一蹬。没想到那婆娘滚到墙脚,后脑恰巧撞在石头尖上,当时就没气了。

那些棒客去年弄死王得忠的婆娘,没想到现在又来了,就像凶神似的站在山寨门口。几个老者顾不上打架了,眼睛愈睁愈大,眼珠几乎从眶里脱出来了。他们看到棒客押着王得冲走过来,都有些慌失了。当发现王得冲的娃娃已经变成尸体,忍不住就哆嗦起来了。那些棒客拿着刀枪,个个灰头土脸,看得出走了很远的路。

棒客统统板着脸,看起来很凶的样子。一个山羊胡走过来说,咦,你们在这里做啥?几个老者惶恐地看着山羊胡,颤抖得更厉害了。山羊胡沉着脸说,你们是不是聋了?王本顺的爹怯怯地说,我们在比烟杆。山羊胡说,我看你们吃撑了。几个老者闪着眼,不敢顶嘴。

山羊胡把王本顺他爹手里的烟杆扯过去,用力朝两边扳,打算折断。没料到,他脸都挣红了,烟杆仍然纹丝不动。看得出,那确实是根好烟杆。山羊胡有点恼怒,扬起手,把烟杆远远地扔出去了。王本顺的爹瞪着眼,没想到这个棒客居然把自己的乌木烟杆扔掉。他暗暗感到心疼。

山羊胡拍拍手说,你们哪家最近?王本顺的爹和王得猛的爹没有说话,眼珠却转到眼角去了。他们在瞄王得高的爹。王得高的爹慌忙说,我家最近。山羊胡挥着手说,带路!王得高的爹眨着眼,不明白他的意思。山羊胡说,我们要去你家,赶快带路!

王得高的爹不清楚这些棒客到底搞啥名堂,但不敢问。没谁愿意把棒客往家里领。王得高的爹就那么慢吞吞地走着,他想,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了。山羊胡扬着手里的枪说,快点走!王得高的爹拖着两条僵硬的腿,努力地往前蹿。

棒客走到王得高家门口时。王得高正抱着个洋芋,坐在门槛上啃。洋芋烧熟以后,总会黑糊糊的。通常大家烧洋芋吃,都会先把皮剥掉,但王得高从来不剥。他把洋芋从火坑里刨出来,拍拍灰就往嘴里塞。这会儿,他的两片嘴皮黑不溜秋的。似乎他吃的不是洋芋,而是团狗屎。

王得高看到棒客涌进院子,手里的洋芋就掉在地上了。没想到爹居然把棒客领来了,他恨恨地剜爹两眼。他爹委屈地说,他们硬要逼我带路嘛。王得高想责备爹,但又怕招惹棒客。他惶惶地想,今天怕是活不成了。

几个棒客守住院门口,剩余的统统冲进屋找东西。后来,又去圈里拉牲口。他们找到一头毛驴,于是兴冲冲地拉起毛驴,扛着东西往外走。有两个棒客,还把王得高穿过的布鞋也拿走了。

王得高看到牲口和财物被枪走了,他像堆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王得高抬头往上看,天空高远,可望而不可及的样子。远处飞着一群什么雀子,看不清楚,只见到几个黑点,像箭那样从天空射过。王得高绝望地想,往后只有吃泥巴了。

棒客从王得高家出来,接着钻到第二家去了。他们挨家挨户地抢东西。每走进一个院子,他们都把王得冲推到前面,然后指着牛牛僵硬的尸体,威胁说,赶紧把值钱的东西缴出来,要是敢耍花招,这个就是你们的下场!

棒客见牛拉牛,见猪撵猪。去年抢劫的时候,曾经打死一个婆娘,这次轻松多了。他们把抱着尸体的王得冲推到前面,这里的人就吓得屁滚尿流了。王得冲没想到事情会弄到这个地步,他抱着死去的牛牛,脑海里一片空白。他有些走神。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牛牛,而是个树疙瘩。

王得冲被棒客推来推去。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棒客已经走了。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棒客抢劫,从来不会拖延,总是转身就走。王得冲抱着娃娃的尸体,绝望地站在路上。

山寨里很安静,仿佛一个巨大的乱坟岗,简直听不到半点声音。没有风,路边的树丝毫不见晃动,看起来就像枯死了。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已经失去先前的光彩,半死不活地挂在天上。

这里冒出一个。那里冒出一个。邻居们从各个角落钻出来了。他们早就吓坏了,个个神色惊惶,还没有镇定下来。王得冲看着他们,忽然有点想哭,他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看,那些棒客把牛牛打死了。他们看到王得冲的样子,就感到有些可怜,纷纷说,狗日的棒客!

王得冲悲怆地说,娃娃死掉了,我以后怎么办呀?他们安慰说,以后再生一个。王得冲可怜巴巴地说,我的媳妇跑掉了。他们就说,碰到合适的,你再找一个。王得冲鼻尖酸酸地,哽咽说,花红寨穷得要啥没啥,*都能够吓跑。他们说,人不能让尿憋死,你早晚会挣到钱的。

王得冲还是感到难受,他说,我现在没主意了。邻居们说,先把牛牛埋掉。王得冲看着牛牛苍白的脸,更想哭了,他沙着嗓子说,我以后再也看不到娃娃了。他们拍着王得冲的肩膀说,你一定要撑住,你要是垮掉,牛牛的后事就没人料理了。

王得冲像发高烧一样,脑袋昏沉沉的。邻居说,你赶紧把牛牛抱回去,找几块木板做个小棺材,然后把他埋掉。王得冲已经没有主张了,听到大家这样说,他就抱着娃娃,茫然地往回走。王得冲走得很慢,两条腿像被冻僵了,有点不听使唤。

这会儿,太阳已经落坡了。山寨冷飕飕的。这种季节,气温总是变得很快。白天太阳还热烘烘的,过了傍晚,突然就阴冷下来。天上黑压压的,夜色像盆污浊的脏水,险恶地朝花红寨泼来。

......

“视觉人文”——张桂林的版画艺术

《山花》

年第11期(总第期)目录

小说苑

曹永→花红寨(中篇)

曹永→风做的绳子(创作谈)

曹多勇→大象

曹多勇→写不明白与说不透彻(创作谈)

谢友鄞→这里灵*四处爬(中篇)

谢络绎→耀眼的失明

开端季

庞羽→我是梦露

散文随笔

墨白→洛克的目光

姚育明→醒来依然在梦境

——走进蓝毗尼

诗人自选

姚辉→醉乡录

蓝紫→仿佛一切都在沉沦(组诗)

大视野

杨庆祥→“现代主义写作”的蜕变

——“重建一种新的文学”系列之一

欧阳炽玉→论余华《活着》中死亡的救赎性

视觉人文

张桂林→我的艺术历程

易英→历史·文化·生命

——张桂林的版画艺术

特稿

山花·珍珠溪诗会纪略

中国贵州茅台酒厂有限责任公司向世界所著名大学图书馆赠阅《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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