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hjnbcbe - 2021/2/28 17:31:00
我住在走马镇北街,一个50平米的大房子里。几年前妈妈先离开,后来爸爸娶了新老婆,买了新房子,也搬走了。1爸爸搬走的时候,我已经学会炒土豆片,他就给我买了一大袋土豆。我切得片儿很厚,经常煮得半生半熟,嚼起来咯吱咯吱响,吃得嘴巴牙齿犯酸。那次我想切薄点,刀一滑,切到手指上,流了很多血,土豆、案板、地上、裤子鞋子上都是,我举着切破的手指,站在厨房哭了半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把土豆炒完吃完,医院上药?医院,我怕医生看不见我。他们只跟大人说话,遇见小孩子太吵闹,就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大人呢?”就有大人过来跟医生道歉,把孩子领走。我小时候生病,都是妈妈带我去,医生叫我的时候,我就倚在妈妈身边,忸怩地笑。可他们都有了新的家和新的孩子,现在只有我一个人。隔壁的叔叔哐哐哐地敲门,他才下夜班,被我吵得睡不着。我打开木门,肩膀一耸一耸地抽噎,隔着防盗门的铁栅栏,把手指举给他看。“哎呦我操,快开门……能开吗?”我点点头。“纱布、碘酒、消炎药,”叔叔把我领进他家,朝他老婆喊。阿姨看见我的手,叫了声“天哪”。她一边给我擦碘酒,一边掉眼泪,“作孽呦,才十二岁的孩子……”她一哭,我就不好意思哭了,“阿姨,不疼。”阿姨端来午饭让我吃,叔叔去阳台上打电话。我支起耳朵,轻轻地嚼饭粒,听他说,“……都见骨头了……你得回来一趟看看孩子……”我夹了一大筷子菜,阿姨做的饭真好吃。2爸爸晚上回来了,还带了肉包子。爸爸递给我一个,“下次切菜要小心点儿哪……以后多吃豆腐和青菜吧?”包子太香了,我吃得满嘴流油。我不想吃豆腐青菜,想吃香喷喷的肉,可我不会做。妈妈会做,爸爸的老婆会做,隔壁的阿姨和楼下的王奶奶会做,卤肉店的老板娘会做,可我不会做,我已经很久没吃肉了。爸爸的老婆像长了千里眼,刚吃完肉包子没一会儿,就打电话催他回去,说小弟弟在闹,要等爸爸讲故事才肯睡觉。爸爸把他带来的一堆豆芽豆皮豆干豆腐青菜塞进冰箱。他看一眼我包着纱布像大蒜头一样的手指,嘴巴张了几下,最后什么也没说。我趴在窗户上,看着他的车倒出来,车灯在减速带上晃了两晃,一拐弯就没了影子。我从窗台上出溜到地上,靠墙坐着,直到大半夜。电视里一堆人又唱又跳,他们为啥老是这么开心呢?3小时候,一直觉得家里好小。爸妈吵架的时候,无论躲到哪儿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蹲在衣柜里捂住耳朵能听见、关上厕所门能听见,钻进桌子底下、被子蒙住头还能听见……他俩打完了,才想起来找我,从衣柜里、厕所里、桌子下把我掏出来,按到饭桌上,“都几点了?吃完快滚。”我早盼着这一刻,赶紧吃完饭,欢欢喜喜滚去上学。老师上课的时候,我给同桌和前座同学叠飞机、画汽车、给他看我的小蚕怎么吃桑叶……老师说我没写完作业,罚我站着听课。哈哈,我四下瞧瞧,教室里除了老师我最高,窗外飞过的燕子、麻雀也是我最先看见。老师看我站得开心,摇摇头让我坐下,让我以后要写完作业再玩儿,我说好啊。可是我不想坐下,我一点儿也不累。记得那天早上,妈妈又被爸爸胖揍了一顿,她抱着我哭了半天,哭完让我去上学,她忘了我还没吃早饭。放学回来肚子更饿,但我怎么也找不到她了。从那以后,爸爸天天骂她,骂她是个贱货,竟然敢跑掉,跑了就别回来,不要孩子不顾家,没人要的败家玩意儿……还让我以后见面就啐她。我才不,我想她。4过了好久,妈妈拎着两个大袋子,在学校门口等我。学生们都穿一样的校服,一块涌出校门。她看不见我,我都到她跟前了,她还伸着脖子四处看,我大声喊,“妈!”她吓了一跳,低头看看我,咧咧嘴笑了,又哭了。她把袋子交到一个手里,摸摸我的头发,“高了。”又闻闻我的头发,“臭了。”我说,“我饿了。”我想吃她做的红烧肉,想得肚子咕咕叫。妈妈抹抹眼泪,从袋子里摸出一块面包,“快吃。”又翻出来一件迷彩服,套在我校服外边,“还好买大了点,长得真快。”迷彩服真神气,同学们都羡慕我,哈哈,我胸脯挺得老高老高,咬掉一大口面包。爸爸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抡了妈妈一巴掌,打得她一趔趄,又一脚把她踹到地上。他把袋子夺过来,把裤子背心秋衣秋裤酸奶饼干怪味豆扔在地上,用脚使劲跺,一边骂一边跺。妈妈坐在地上划拉起脏掉的新衣服,搂在怀里,抬头看着我,她大声地一直一直哭,“妈妈没办法呀,妈妈对不起你啊……”她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哭着走了。我急死了。可那口面包我忘了咽,还一直在我嘴里,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啊啊啊”地追过去,爸爸一把扯住我往回拖,一边骂一边拖。我终于把面包吐出来,哇哇大哭着被拖回家了。整个晚上,我捂住迷彩服的拉链,死也不肯脱。我等了那么久才见到妈妈,她还没来得及抱我,也没给我做红烧肉,就又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她。5妈妈又来偷看了我一次,她说她要回老家嫁人了。老师让她在走廊上跟我说话,把她带来的零食分给同学们,让他们不许跟别人说这事儿。爸爸还是知道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上过学。除了电视,家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只好大声自言自语,墙壁把我的声音弹过来弹过去,嗡嗡地响,家里就会热闹点儿。慢慢地,我走在路上也习惯自言自语,早上上班、上学的人很多,他们都扭着头看我。我背着背包,也夹在人流里匆匆地走,从家走到学校,再从学校走回家。我的五年级课本还是新的,只来得及画了几个火柴人。我背着它们,在家和学校之间走来走去,走了好几年,只是再也不能走进学校里去。我就在学校门卫室外边站着。里边还是那个门卫爷爷,我都长得比他高了,他还是那个样子。他总是带着眼镜,拿着电烙铁修理他的收音机和热水壶,修了好几年,老也修不好;或者看那本破破的《三国演义》,看了好几年,老也看不完。6我最喜欢小区里有人结婚的日子。除了当天去饭店吃,家里前三天也有饭。他们在楼下搭起棚子,排开桌子,支起大灶,架上大锅,包子、馒头、饺子、面条、烩菜、流水席、蛋汤、米汤、丸子汤,天天轮着来,顿顿不重样儿,肉很多,菜也香。我不吭声,就在旁边站着。总有人一抬头看见我,“来啦?别乱跑,等着啊。”没过一会儿,就会有人给我端来一堆餐盒,有饭有菜有汤。我找个方凳、圆凳,或者石头凳、条凳,随便哪儿,能搁碗就成。有时候蹲着吃,有时候站着吃,有时候坐着吃。他们说,“消停地吃,不急,没人跟你抢,不够再添。”我含混应一声,埋下头接着吃。昨天,前楼有人娶媳妇,有人塞给我一把糖,一个小男孩跑过来跟我要,我给了他两块,他不干,“傻子真小气!”我有点生气:我不是傻子,我才不是。王奶奶抱着孙子过来,呵斥那个男孩,“他没人管,你也没人教?你再欺负他,看我不告给你妈!”男孩子朝我做了个*脸,跑了,“新娘子下车喽,看新娘子喽。”鞭炮噼里啪啦炸起来,花车开了门,新郎把新娘子抱出来,被人们推着拥着,穿过粉纱拱门下的红毯,新娘子搂着新郎的脖子,头挨着头笑。人们拥着新娘子上了楼。王奶奶在向阳的地方打开马扎,让孙子坐到她腿上,握着他小手,一上一下地颠:“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要媳妇儿,干甚嘛?点灯、说话儿,做鞋、做袜儿。等我大孙子娶媳妇的时候,奶奶就老喽。”我忽然觉得不想吃糖了,就把糖都给了王奶奶,她在后边嚷,“哎呀这孩子,咋都给我们了,快拿着自己吃吧……”我睡不着。从来没觉得家里这么大,这么空荡荡,再热闹的电视节目也填不满这50个平米的屋子。我老想着新郎抱着新娘子,想着王奶奶哄孙子的话:要媳妇儿,干甚嘛?点灯说话儿,做鞋做袜儿。我心里头空落落,脑子里轰轰响,我睡不着觉,晕晕乎乎地忽然冒出一句,“我也想要个媳妇儿。”我吓了一跳。但这句话像大夏天的暴雨,密密匝匝地浇到我心里,又漫出来,淹满整个屋子,“我想要个媳妇,我想要个媳妇。”我朝左翻个身,“我想要个媳妇。”我朝右翻个身,“我想要个媳妇。”我仰面躺着,堵上耳朵,脑子里还是在响,“……点灯、说话儿……我想要个媳妇,跟我说说话。”我坐起来自言自语,“我也想要个媳妇儿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哭起来,一哭就停不下来了。我坐在被子里,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念叨,“我想我妈呀……我想我爸呀……我也想要个媳妇儿呀。”墙壁把我的嚎哭弹过来弹过去,又弹到我耳朵里,破破碎碎、空空嗡嗡地响,“我想……呀……呜呜呜……”除了路灯,整个走马镇都睡着了,只有我一个醒着,哭得浑身哆嗦,像小区墙角那条受伤的流浪狗。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