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十一年,终于能够,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一个不为了读者,为我自己而写的故事。
它同时也是,香水四部曲的第二部,尼罗河花园。
第一部,远洋的故事,你还记得吗?
1
十月刚刚过半,我便从赫尔辛基动身,搭上回国的飞机。万籁俱寂的清晨,飘着小雪,隔着又厚又窄的窗玻璃,我看到这座寒冷的小城逐渐醒来。
一周前,交往了半年的男友来同我正式分手。像往常一样,他提着公文包,站在面包店的门口等我下班。他摸摸我的脸,笑着说一声,对不起。那天的夕阳很美,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对着他漂亮的金色睫毛看了又看。怀里还抱着为他烤得热乎乎的可颂包。那晚停电。我点上蜡烛,倒了杯冰牛奶,在厨房的餐台上把可颂包当作晚餐吃掉。然后买了回国的机票。
没有质问,没有眼泪,像手术激光摘掉一颗瘤子一样,把朝夕相处的恋人从生活中剥离。年轻时,最爱问恋人为什么,为什么忘记节日,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沉默不语。谈恋爱谈到某一刻,便不再问了,无论什么答案都一样。
不再对任何答案感到好奇。仿佛手术台上缓慢麻醉的身体,不觉得疼,只感觉寒冷。
每每遇上这样的寒冷时刻,记忆里的一个夏天总会悄然浮现,伴随着一张已模糊得不成样子的面孔。如盔甲般日益坚硬的内心中,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柔软角落,我依旧怀着隐约的期望:有一个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我。
飞机经停英格兰,换机休息时间,我在就餐区要了一杯寡淡如水的咖啡。空气中混杂着各种算不上好闻的气味,烤箱里的油渍,重复使用的植物油炸出来的薯条,行李轮上的尘土,各国人的汗液和体味,地板上廉价的清洁剂……我对气味尤其敏感。胸闷,便去卫生间洗脸。
就在那时,我闻见一股熟悉的味道。清爽的青橘和葡萄柚,苦,酸,却又微甜,轻轻刺激着鼻腔,唤起久违的舒适感。一个短头发欧洲女孩,二十出头,高鼻梁,小雀斑,一双蓝色大眼睛无辜地镶嵌在深邃眼窝中,对上我的视线,薄薄的嘴唇边上绽放一个青涩而友善的微笑。
“早上好。”
“早上好。”我微微点头,深吸一口气,“很好闻的味道。”
“香水?”女孩羞涩地抬起手腕,小巧的鼻翼动了动。那是一张明亮、干净、毫无阴影的脸。
“尼罗河花园,对吗?”
“啊,我还以为是小众的香水,没什么人知道呢。”她有些惊讶。
“小众,但我也很喜欢。”我说。
“就像漫步盛夏雨后的柑橘园,”她露出向往的表情,“夏天的味道。”
“夏天的味道。”我表示赞同。
还有,往事的味道。
女孩离开后,那独特的青橘香气仍环绕在洗手台上方。我抬起头,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洗手台上方蒙着细尘的灯管,在我的睫毛、颧骨、鼻翼、嘴唇的沟壑里铺上薄薄的阴影。但在许多年前,这张脸也曾像那位欧洲少女一样毫无阴影。
除夕,你在哪里等着我呢?
2
十三岁那年,我搭除夕爸爸的车回家。我们是在同一个片区长大的孩子,念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后来进入同一所初中。没有住校。每天早晨七点,晚上五点,除夕和另一位男生的爸爸轮流接送我们上下学。
我们住在一个潮湿、奔放的南方城市。虽然认识了许多年,我和除夕却几乎没说过话。那时,我是个学习优秀、寡言少语、内心敏感而悲观的女孩,而除夕则憨厚壮实,大大咧咧,乐观幽默。他的皮肤晒成麦色,有一对细长的杏仁般的眼睛。
我记得那日傍晚,我们坐在小汽车后排,车声嘈杂,高楼的缝隙中升起淡紫色晚霞。不知怎么的,我跟除夕说起了矫正牙齿的事。“我刚矫正完哦。”除夕说。“为什么矫正?”“牙齿太小颗了,稀稀疏疏的不好看。”我点点头,不再说话。除夕的脸也转向窗外。华灯初上,微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健康而流畅的线条。
汽车驶过绿灯,我冷不丁的开口:“牙齿,可以给我看一下?”
其实我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抱什么期望:那个年纪的男生大多扭扭捏捏,调皮捣蛋,以和女生做对为乐。他们不会遂你的愿。除夕听到我的请求,转过脸来,杏仁眼中闪过犹豫的神色,然后,令我没想到的是——他抿了抿嘴唇,缓缓咧开了嘴角。那还不够,为了展示牙齿,他露出一个不太会拍照的男孩般的、认真、害羞、略微别扭的笑容。
他的笑容使我愣住。
笑容之中,一口洁白的牙齿,小颗小颗的藏在微厚的嘴唇后面,整齐得犹如新兵列队。笑着的他,眼角出现细小纹路,眼睑下方隐约可见淡淡卧蚕。一双真诚的、会笑的眼睛。
窗外的街道极速闪过,哪个司机按响了长长的鸣笛。一只黑鸟从低空掠过。我的世界迅速变形、收缩、凝聚,最后停留在他的笑容上。
那是十三岁的春天。
自那以后,我的眼中开始有了除夕。这个敦实幽默的男孩。他的头发总是剪得又短又硬,使人想到新近降生的豪猪幼崽。渐渐有了喉结,奶气的普通话一天天变粗。后脖的皮肤晒得很黑,衣服的领口留下肤色的分界线。短袖和马球衫都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肥皂的香味。别人跟他打闹,开玩笑,他从不生气,而是眯起杏仁般的眼睛微笑。
大概是遗传了妈妈的性格,我猜。除夕妈妈是出生在江南地带的温婉女人,说话声音很轻,总是笑眯眯的。钱包里从来不放纸币,因为手指容易被划伤。
后来有一天,我们上完补习班,站在公路边上等出租车。几个男孩在没头没脑地聊天。我伸手摆弄长裙粗糙的麻料,想到了什么,拍拍除夕:
“除夕,夏天要不要一起晨跑?”
我问得漫不经心,并未对回答抱有期望。旁边的男孩瞄了瞄我和除夕,露出揶揄的表情。实际上,当时学校刚刚宣布中考体测的内容,跑步是其中一项。
一辆*色出租车在我们跟前停下,按了一下喇叭。
除夕提起电脑包样式的书袋往前走,转过头说:“好啊。”
一阵风将我的长长裙摆吹起来。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提议的自己,是真的漫不经心,还是早有预谋。也不记得听到他的回答后,我的心脏是平静如常还是狂跳不止。我只记得自己的裙摆轻轻飞起来。
一个既漫长、又短暂的夏天,就要开始。
那年我们十四岁。
3
白昼变长,气温慢慢升上去。家乡的夏天是十分难熬的——不过只是对成年人。对小孩而言,炎热和汗水总是狂欢的信号。
考完最后一门,我收拾行囊,先跟妈妈去厦门旅行了一周。又黑又瘦,穿着衬衫裙和帆布鞋的我,在鼓浪屿的围墙与栀子旁留下许多照片影像。坐轮渡上岛,下岛,吃扁食,买莲雾。有时,除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念头中。
抵达福州的那晚,发髻上插着圆珠笔的前台小姐例行公事地知会我们:房间电话有一小时的免费长途。我的心扑通一跳。第二天清晨,妈妈出去办事。听到关门的声音,我立刻睁开眼睛,视线落在床头的电话上。
要不要给除夕打电话?我从来没跟他讲过电话。但我却有预感,只要电话一接通,彼此打个招呼,就能聊上一小时。果真如此吗?要是电话真的通了,打完招呼,我该说点什么呢?他起床了吗?万一不是他接电话,而是他的爸爸或者妈妈,怎么办?就算起床了,刚起床就接到我的电话,会不会感到奇怪?
我不停默背他的号码,却没有起身,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这么说来,昨晚因为这个小小预谋,我还失眠了。为什么一听到免费长途电话,我就想到除夕了呢?打,还是不打?
我犹豫不决,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就那样躺了两个小时,直到妈妈处理完工作回来。
这件事我记了很久。
从福建坐火车回家。躺在窄小的上铺,车轮在黑暗中轰隆轰隆滚动,因为不停想象着明天或后天清晨,和除夕相见的画面,我出了一身的汗。
终于回到家,才知道除夕去山东旅行了。好事多磨,还得再等一个星期。
房间有两张床,一张是我的,一张是外婆的。屋里有木头和针线盒的气味,拧开电灯时,灯泡会啪嗒一响。外婆白天爱做清洁,拿着拖把将客厅帚得一尘不染,闲下来,就坐在红木沙发上看电视。我则一直呆在房间里。
窗外的榕树绿叶成荫,夏蝉一日一日不止疲倦地鸣叫。我拿出暑假作业,喝着冰水,倦倦地写。写累了,便读书,看电影。记得我吹着风扇,抱着腿缩在椅子上,用电脑看吕克·贝松的《碧海蓝天》。一生与海水为伴的男人,单纯,坚定,沉到海底就像回到了故乡。白皮肤、金头发的美国女孩,戴着毛绒帽,固执地追随着他,秘鲁,西西里,最终还是留不住他。一部美而孤独的电影。杰克有世上最美的眼睛。
在杰克的脸上,我看到除夕的影子。
发短信问候除夕,他正在青岛的海滩。
“可以照一张像给我看吗?”我试探。
不一会,他传来一张照片。穿着翠绿色马球衫的他,右手揣荷包,站在海边歪头微笑。傍晚的光线很暗,手机像素不高,他的笑容模糊不清,却环绕着异常温暖的氛围。
“妈妈说,我一照相头就是歪的。”他发来信息,我似乎听到他轻快调侃的声音。
4
几天后,除夕坐早班飞机回来,说是带了礼物,医院广场见面。
医院是我们片区的中心,医院。医院,不如说是围绕其修建的一个社区,占了相当大的面积。除了门诊、住院部,旧的研究所、放射部门也保留了楼址,还有附属幼儿园和小学,配套的生活运动区域,光是家属区就有三个。四通八达的林荫道旁,遍布树林,荷池,山坡,凉亭,还有小孩子最为熟悉的各种秘密小道。
医院家属区里,而我住在公路对面的菜市场里,一座九十年代修建的居民楼中。医院大门处建了一个广场,顶部架起平台,平台的地面早期凿有许多喷泉孔,现在大多已经生锈。
那天,我躲在房间换来换去,试光了衣柜所有的衣服,最后选了一件墨绿色背心和牛仔热裤。又趴在水池边洗头,涂抹香波,用吹风机吹干。前不久,刚把头发剪到齐耳,短得不能再短,是长了虱子接受治疗的那种长度,很是男孩子气。出门前,我还拿出木盒里珍藏的石头项链戴上。
记忆里的天空是红色的。
我踢着石子,双手插兜,望着密云。等待的时候,心情渐渐平静。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我转过身,“除夕!”
两周不见,他晒黑了,瘦了些。
“你的头发剪短了?”他惊讶地打量我,“差点没认出来。”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鬓发,“不好看吗?”
“很适合夏天。”他笑。
“给你的礼物。”除夕递上一只黑色绒方盒。
拉开墨绿色的丝带,打开盒盖,一个小巧的绿瓶躺在绒面上。非常小,只有十毫升左右的容量,里面装着晶莹剔透的液体。瓶身通体透明,绿色从底部蔓延上来,渐渐变淡,中间印着两排小字,像是法文。
“香水?”
除夕点头,“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到了你,所以问妈妈要了来送你。”
我小心翼翼地拧开瓶盖,珍惜地往手腕上倒了一点。一股浓郁的青橘味随即袭来,气味酸涩,微苦,强烈地刺激着鼻腔,带有一丝攻击性。但很快,柑橘和柚子的青涩便被芒果、睡莲、无花果的气味中和,变得柔和而甜美。
“喜欢吗?”除夕问。
我答不出话,只是把鼻子凑到手腕上,爱不释手地闻了又闻。
“你闻。”我把手递给除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脖子。男孩的呼吸轻轻骚动着我的手腕,那里的娇嫩和敏感的皮肤。
天空打了一声响雷。
“好闻,很适合你。”他笑,眼角泛起细细的纹路。
“还有一个礼物。”除夕提起手上的大袋子,“但这个就没那么好闻了。”
我接过来拉开袋口——哎呀,浓烈的海腥味——袋子里花花绿绿,颜色鲜艳,分量也不轻。“竟然是海星!”我哇地一声。
“怎么样?现在味道还很浓,回家后放到窗台晒晒,完全晒干后就不臭了。”
“嗯。”我低头看着大海星,“好漂亮,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除夕表情认真,“货真价实的海星,带着大海的记忆。”
“青岛的大海。”我说。
天空已经很暗,黑云涌动,几条闪电从云层中穿过。“要下雨了!”除夕说。几乎是一瞬间,豆大的雨滴从空中落下,力道十足,砸在地面发出响声。“怎么办,好像是暴雨!”我提高声音朝除夕喊。“东西收好了吗?”除夕抹开眼皮上的雨珠。我赶紧把香水盒放进装海星的大袋子,扎紧了袋口。“跑吧!”除夕大喊一声,拉住了我的手臂。
我们在大雨中狂奔起来。世界很快被雨声淹没。仿佛无数子弹打在沙地上,我们在战争中结伴逃亡。除夕抓住我冰冷的左臂,他手指的温度在我的皮肤上灼烧。礼物袋在右手随着奔跑晃动,一下一下打在我的腿肚子上。雨水从缝隙灌入袋中,变得很沉,淋湿的海星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腥味,其中还混杂着酸涩的青橘香。一股怪异的、难以忘怀的奇特气味。
直到现在,我也还记得那气味。
我的头发、衣服、裤子完全淋湿,背心和内衣湿答答地贴着身体,身上好似吊着沉重的沙袋。雨珠打到眼皮上,睁不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只晓得除夕在前方引路。鞋子也因灌入了雨水而变得很重,踩在地面,水花溅得越来越高。
我们狼狈极了。
然而,某一刻,越过某个狼狈的界限,我忽然感到了自由。无与伦比的自由,仿佛急流中跃动的鱼儿。
我没有缘由地快乐起来,变得疯疯癫癫,痴痴地笑着。除夕看了我一眼,好似喊了句“傻瓜”,也跟着我笑起来。
我们在大雨中跑了五分钟。也许五十分钟,五万分钟。时间失去了尺度。
我根本不想停下来。最好方圆十公里都没有避雨处,最好时间在这一刻静止。
5
暴雨之后,气温急转直上,夏天正式吹响了号角。每天早晨七点半,医院的广场、莲池、林荫道,到幼儿园旁的大操场跟他会面。操场上已经站着许多老人,他们住在家属区,趁着太阳还未露头,出来晨练健走。我们在跑道上一前一后地跑步,他在我前面,常常穿着那件翠绿色的马球衫——那么鲜艳的翠绿,一不小心就穿出脏脏的感觉,除夕却没有。尽管他的脖子和手臂晒得黝黑,那件鲜艳的翠绿色马球衫在他身上,还是显得干净而熨帖。
跑不了一会我们便停下来,走出操场,沿着绿荫大道散步,在医院里一圈一圈地走。我们路过莲池,荷叶已经长得茂盛,莲花却还没盛开。有一天他学完小提琴,还没来得及放琴,便跟我来池边纳凉。我请求他拉琴给我听。他便拿出琴,琴把上还贴着给音符定位的胶带,看得出来没学多长时间。他紧闭双唇,眉头皱起,憋足了一口气抬起琴弓。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弓羽温柔地摩挲着琴弦,拉出柔软而漂亮的音阶。莲池上久久回响着悠扬的提琴声。
天气更热一些,我们散完步,会去广场的小卖部买一支冰棍。刚开始,我喜欢吃玉米雪糕,他则爱买巧乐兹。后来,我们开始合买一根棒冰,装进塑料袋提着走。他带我绕到莲池后的山坡。弯弯曲曲的小径,长满了狗尾巴草和山高粱,一眼就能望到顶。
“妈妈小时候带我来爬这座山。”除夕说,“那时候,觉得山顶好高,登顶时气喘吁吁,流了许多汗,感到兴奋而快乐。”“现在再看,”他望了望山顶那棵李子树,“其实只是个低矮的小山包,走几步就到顶。”
我笑,抢了他手中棒冰口袋就跑。野草抚过我赤裸的脚踝,白球鞋沾上泥,身后传来除夕追逐的声音。我们嬉笑着,很快跑到山顶,便把稍稍化掉的葡萄棒冰掰成两半分了吃。我们俯瞰着楼房,病人,花台,车流,冰沙在口中化开。
一次,上山时我的脚踝被划伤,流了点血。除夕从荷包里取出一张淡蓝色印着鸽子的手帕,为我小心翼翼地擦干血迹,将手帕顺着伤口绑紧。“我扶你下山。”他说。他抬起手臂,让我搭着他一瘸一拐地走。比起我那筷子杆似的瘦弱手臂,他的手臂粗壮有力,散发着热气。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拉我转过身。“怎么了?”我问。他压低声音轻轻说,“听蝉声。”我不明所以地竖起耳朵。那是司空见惯的蝉鸣。仔细听,似乎有一只蝉叫得声嘶力竭。但又像是好几只蝉合起来的声音。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下山以后他才告诉我:“刚才路中蹿过一条草蛇。”
他担心我害怕,没讲,只是拉我转身,静静等草蛇爬远。
在烈日下暴走,男孩女孩永远不知道热,不懂得疲倦。
除夕讲起小时候的事。三四岁的时候,他和几个男孩去玩大象滑滑梯,滑得太快,短裤一下裂开,露出印着蜡笔小新的裤衩。因此被笑了好几周。冬天,他在院子里偷偷摘下两枝腊梅。妈妈喜欢腊梅,喜欢那一串串蜡*色的花骨朵。除夕便把腊梅带回家,插进牛奶杯里养着。幼儿园大班,他喜欢上同桌扎辫子的女孩,一直想偷偷亲她,回到家还问妈妈,可不可以让辫子女孩做自己的公主。
一个白水般纯净的男孩。我在日记里写。
每天都写日记,话语从心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无人可以诉说,便全部写在纸上。还在日记本的扉页画上许许多多的鸢尾。医院里开满了紫色鸢尾。
长大以后,有的男人想带我看电影,有的想带我回家。但没有人想要我做他的公主。
6
“去游泳吗?”除夕发来短信。
吃过晚饭,我们在车站碰头,一起坐车去游泳馆。街边的小贩陆续收摊,空气里有西瓜和面条的味道。太阳早已落山,天逐渐黑下来,穿白体恤、提着泳裤袋的除夕迈着稳稳的步子地从暗中走来,露出洁白的牙齿朝我挥手。
我们跳上公交,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坐垫上,兴致高昂地议论起街道上的行人和小狗。有时他掏出手机,玩一个垒箱子考验平衡力的游戏。吊索提着箱子晃动,一个叠一个,他玩到一百层,然后由我接手。但我总是笨手笨脚,没垒几层就倒了。除夕爱在这时打趣我。
车子开动,我脖子上的青橘香味在车厢里隐隐浮动。
游泳馆是个中型室内场馆,做得很卫生,也很正规。远远闻到消*水的气味。从窄门下去,穿过长廊,入口柜台后坐着四十岁上下的阿姨。阿姨把头发挽成清爽的髻,笑眯眯地注视着我们上前。
“两个人,刷两次。”除夕拿出爸爸科室发的游泳卡。他跟我说,每年夏天都发,次数多得用不完。
阿姨接过卡,抬了一下眼角,一边将卡片划过磁卡机,一边似笑非笑地讲:“这张卡只能自家人用哦。”
“是自家人,那个,我妹妹!”除夕露出慌张的神色,伸出胳臂亲热地搂住我的肩膀。我的肩膀一缩。
阿姨抬了下眉毛,没再说什么。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在身后轻声喊道:“玩得开心哦。”
在狭窄的更衣室换上泳衣。新买的泳衣,在网站上挑来挑去,才收到不久。一件海*蓝的少女款连体泳衣,胸口装饰有水手服式的蝴蝶结。
我把蝴蝶结系紧,再使劲把脑袋挤进泳帽中,锁好柜子,渡过冰凉的消*池。
泳池幽蓝,空旷,像一片透明温室。水面上飘满了浮板,泳圈,还有孩子们的脑袋。稚嫩的尖叫在空旷的室内回荡,清脆,异常喜悦。我环视四周的空档,正前方的水面忽然冲起一团水花,一只黑色大脑袋从水里冒出来,拉起泳镜,露出带着笑意的杏仁眼睛——除夕的脸上沾满水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杨柳,快下来!”
我一个激灵跳下去,真冷,冷得牙齿打颤。
除夕做了个手势,弯身潜入水中。我没有余裕思考,猛吸一口气沉入水里,追随着他的身影游了起来。身体渐渐适应了水温,手脚的划动变得自在,除夕的速度很合适,总能刚刚好让我跟上。他一刻不停地在前引路,矫健地蹬壁转身,在水中朝我挥手。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紧紧地跟住他。
游了很久,大脑开始缺氧,我开始有了错觉:这里变成西西里的海岸,眼前那敏捷的身影来自杰克,我则是追随他的一只海豚。
在这幽蓝幽蓝的五十米标准泳道上,一整个夏天,我们游了无数个来回。
提着沉重的泳衣袋,披着滴水的头发走出游泳馆时,夜色已经十分浓郁。靠近大马路的铁门旁,立着一排修长的鱼缸。我“啪嗒啪嗒”地踩着拖鞋跑过去,将脸贴在玻璃上看。
鱼缸里的水是晶莹剔透的蓝。那么大的缸,只有三四只小金鱼,睁大了眼睛吐泡泡,然后受到惊吓似的迅速游开。
金鱼吐出的气泡,稍稍升高便会破碎,水底回归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你知道吗,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回头看除夕。
除夕点头。“人也一样,眼前掠过的大多数东西,人都只有三秒的记忆。”
“但对于在意的东西,却能记得很长很长。”我认真地说。
一分钟只有六十秒,而我会记得你八十秒。
医院。下了车,肚子饿了,我们便在烟火升腾的烧烤摊坐下。
汽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沾有油渍的折叠矮桌,破了脚的小塑料凳,脚底堆着用过的餐巾纸、一次性筷子的包装纸、杯底剩有啤酒的塑料杯——长大后难以想象的就餐环境——我们却毫不在意。
点上一大盘食物,吃得兴致勃勃。土豆、莲藕、豆干、茄子、韭菜、馒头、肉串,装在包着塑料膜的钢盘里,表面撒满了花椒和辣椒粉。老板一只手递来,另一只手仍在烤架上忙活。在他的围裙后面,发红的炭火在黑暗中闪烁,忽明忽暗。街边的脏兮兮的摊子,却是两个小孩的米其林三星,好吃得眼泪都要掉下来。
吃到一半,脚边一只小猫来蹭。“知道吗,”除夕说,“点一点猫咪的额头,它们的耳朵就会弯下来。”说着,他小心用食指尖碰了碰猫咪的头顶。猫咪轻轻叫一声,耳朵弯倒下去。我咯咯地笑起来。
有几次城管驾到,烧烤没有出摊。除夕便带我拐到街后的面包店,他爱吃那里的红茶布丁。从三十多度的室外进入面包店,冷气开得很足,我光光的手臂上冒起一颗颗鸡皮疙瘩。本来不想吃面包,因为冷,忽然对*油和面粉憧憬起来。请姐姐帮我热一只奶油夹心的小欧包。松软的面包在口中融化,滑入胃中,像堵上寒冷小屋进风的破洞般,给身体带来深深的满足感。
“难怪面包店总是开足冷气。”我喃喃自语。
“为什么?”
“因为越是寒冷,*油和面粉带来的满足感越强,吃面包就越是幸福呀。”
除夕微笑。
“以后,”我抬头看着面包店温暖的灯光,“想在寒冷的地方开面包店。”
“比如芬兰?”除夕打趣。
“芬兰,赫尔辛基……”我想起电影里看过的雪白小城,也许是个不错的地方。“那就是芬兰啦!”我笑起来,“要让冻僵的路人推开店门就能吃上热乎乎的面包。”
“夏天别忘了做一些红茶布丁。”除夕晃一晃手里的圆勺。
7
气流引起机身颠簸,叮,红色指示灯亮起,空姐甜美的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离开座位。那声音很近,像是贴着耳缝的呢喃,又很远,像遥远古堡传来的回响。
我的脑袋有些晕眩。从前面座位下抽出手提包,拨开钱夹的硬币隔层,拿出一颗维生素补充药丸,仰头吞下。
成年人的世界开始产生各种匮乏。睡眠匮乏,维生素匮乏,胰岛素匮乏,思考匮乏,感情匮乏。还是小孩时,不会知道这具强韧的躯体是多么伟大的奇迹,也不曾想象往后的千难万难,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去克服。
吃完维生素,我拿着钱夹,发了会呆。飞机逐渐平稳,我重新打开钱夹,翻到一个隐蔽的夹层,那里插了一张照片。黝黑瘦小的少女,在天色将暗的荷花塘旁边,手拿一根长长的狗尾草大笑。照片像素很低,只能冲洗成两寸大小,我却珍藏了很久。钱包换来换去,照片从未丢过。
这张照片,正是那年夏天除夕为我所拍。
照片上,多么纯真明亮的笑容啊,一丝阴影也无。
我渐渐相信,人真正活着的,只有极其短暂的一段时间。往后的岁月不过是无所事事的消磨,和无止境的怀念。
除夕走了以后,我曾发疯似的找过他。打遍了所有可能的电话号码,但那头拿起电话的,没有一个是他。不知道这是命运,还是数学跟我开的一个玩笑。
收好钱夹,把记忆放回手袋。机舱里隐隐飘着青橘和睡莲的香气。刚才在英格兰机场遇到的女孩也许正在某处坐着吧?还是说这气味只是我的错觉?或者有没有可能,我不小心打开了某个通道,它从遥远的旧时光里飘来。
我又沉沉睡了过去。
8
那一年,早晨跑步,走路,白天联机,玩游戏,晚上游泳,吃夜宵。逐渐成为日常。晚上总不想回家。因为小事争执的父母,爱碎碎念的外婆,木地板冰冷的房间,看不到月亮的窗户,我能说出一百个不回家的理由。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
吃完夜宵,继续走路消食。除夕听我讲话。认真的话,没头没脑的话。他时而点头,时而打趣,时而沉默。广场喷泉底下有一棵高大的*桷树,旁边,放着张没有靠背的长椅。我们在椅子上一坐就是半小时,喝水,看月亮。我们不触碰彼此,不拉手,不拥抱,不亲吻,只是并排坐着,我便觉得身体和灵*都填满。我说,这张长椅就叫“小板凳”,是我们的板凳。
时间很晚了,妈妈打电话来。我说跟除夕在一起,他会送我回家。妈妈听到除夕的名字便放心。再以后,妈妈甚至不给我打,直接拨通除夕的号码。“除夕,一定要让杨柳安全地回家哦,别太晚。”妈妈的声音从音筒里传出。除夕坐得端正,使劲地点头。
那些时候,我不曾想过“恋爱”这个字眼。甚至是刻意地回避着。好像要是一想起这个字眼,想到任何与其有关的事情,我就玷污了妈妈的信任,玷污了纯净水一样的除夕。
我可以不想,但事情总在发生。
我的心会跳,血流会奔涌,看似微小的悸动,却能结结实实地撼动灵*。
一个往常的夜晚,我们走到游泳馆门口,才看到“今日闭馆消*”的通知。通知写在白纸上,贴在玻璃门中间,玻璃上映着惨淡的路灯,还有我灰蒙蒙的脸。这下怎么办,只能早点回家了吗?下午跟爸爸因为整理衣柜的事吵了一架,谁也不再理谁,家里气氛肃杀。
我垂头丧气地往回走,蜷着肩膀站在街边,等待返程的公车。
一路都没说话的除夕忽然问,“要不要去看电影?”
“电影?”我有点心动,“可会不会太晚了……”
“现在坐车过去,哪部最近看哪部,不吃夜宵,不会比平时晚太多。”
“可是车程还要花时间……”
“想去吗?”
“想去。”
“那就跟我一起走。”
开往市区的车正好驶来,他拉我跑过马路,跳上那辆反方向的车。
完全没有看电影的准备。钱没带够,除夕帮我付了电影票。影片已经开始两分钟。轻轻推开放映厅的门,踮着脚跑到座位,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下。是一部恐怖片,众人登上盛大而不祥的游艇派对,有人不断死去。电影院把冷气开到最大,风从头顶灌下来,冻得我直发抖。为了游泳换衣方便,我只穿了清凉的吊带裙。
除夕一声不响地弯下腰,从游泳袋里拿出了什么,轻轻搭在我身上。软绵绵的绒布,很大一块,有婴儿痱子粉的香气。
“妈妈帮我装的浴巾,刚洗过,很干净。热的话放旁边就好。”除夕用气声悄悄说。
他是怎么知道我冷的?不小心碰到我的鸡皮疙瘩了吗?还是我抖得连椅子都晃起来了?不会吧……
我的心弦被轻轻拨动,就像古老竖琴之上被温润的手缓缓抚动的琴弦。
胡乱挑的电影,内容并不友好。即使过了审,许多场景仍然带有暴力隐喻。每每出现这样的场景,厅里的小朋友哭起来,我也别过头不看。
“这样的电影不应该让小朋友入场。”我低声说。
除夕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下一次出现类似场景,除夕忽然伸出他的大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头顶的冷气大吹特吹,观众席里一惊一乍,影片的光线忽明忽暗——在这样蹩脚的场景中,我却被除夕的浴巾和手,实实在在地温暖了。浴巾软软的,飘着痱子粉香,挡在我眼前的除夕的手,则带有清爽的肥皂味。因为这两样东西,肮脏不堪的世界好像同我没有了关系。
黑暗里,我的心脏扑通狂跳。
黑暗里,我转头用唇语对他说,长大以后我要嫁给你。
9
我彻头彻尾地恋上除夕。一场禁忌的、无法言说的、令我感到羞愧的暗恋。
绝对不能说出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现在的我们相处自在,要是给他知道我的心思,保不准玩笑都不能再开,连游泳都变得尴尬!很有可能除夕根本就不喜欢我,我是说,那种意义上的喜欢。说不定,他的词典还未收纳“恋爱”一词呢!怎么能让没这心思的人知道我的心意?要是,要是他也喜欢我……那当然是好事。就算如此,我们又能怎么样?不仍旧是每天见面,嘻嘻哈哈地打发夏日吗?现在已经够快乐了,一分一秒都曼妙无比,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度过。即使互相喜欢,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万一被家长知道了,那才糟糕呢。
压抑和矛盾的情绪在我体内不断沉积、发酵。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事情。烈日当空的时刻,我忽然感到凄凉,冷着脸跟除夕说自己要回家了。除夕家里有聚会,脱不开身,我一气之下跑到他家楼下,爬十四层楼,使劲按几声门铃,然后立刻走掉。我故意让树枝割伤手臂,又不让除夕帮我止血,任血滴顺着手臂往下流。
这样明显的奇怪举动,除夕大概有所觉察。只是他待我一如往常。
一日,我,除夕,还有另外几个朋友一起去游乐场玩。大家都是同学,他们跟除夕同班,而我是另一个班。我们坐咖啡杯,碰碰车,海盗船,跳楼机。在摊贩买冰汽水,靴子一般高的长瓶,我喝不完,除夕帮我喝剩下一半。我们毫不在意地用同一根吸管。
一个圆脸、细眉的男孩,见着除夕喝我的吸管,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故意碰了碰除夕的胳膊,用谁都听得见的声音“悄悄”说:“哥们,你跟陆瑶怎么样了?”
陆瑶?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除夕愣住了,吸管里的彩色落下去。他眨眨眼睛,然后嘴角轻轻上扬,仿佛听到一段美妙的旋律。“没怎么样。”他说着,脸颊浮起一片红晕。
那男孩瞄了我一眼,接着说:“上学期你在班里闹的笑话,大家可都没忘呢!”
“什么笑话?”一个朋友问。
“陆瑶过生日,除夕给她买了一束花,放到课桌上。花束里插着一张卡片,陆瑶看完,脸红到耳根。大家挤过去看,上面竟然写着‘爱了你一生’!我们觉得又肉麻又好笑:都才十三四岁,怎么就到一生了?后来才知道,是除夕字迹太潦草,把‘一年’写得像‘一生’一样!”
“好了好了,别再提那件事了!”除夕低下头摆摆手,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呆呆地看着他,喉咙里好像有根刀片横着。
男孩还在继续讲,眉飞色舞。
“不要再说了。”我回过神来,冷冰冰地对那男孩说。“除夕说不提,就别再提了。”
“哟,你不爱听?”男孩翘起一边的嘴角,脸颊的肉叠起来,活像肉市场的屠夫。
“跟我没有关系。当事人请你停下来,出于尊重,也不应该继续说下去。”
“你确定跟你没有关系?既然跟你没有关系,你为什么生气?”
“我没生气,只是在跟你讲基本礼仪。”
“我的礼仪恐怕轮不到你来教?”
火药味越来越足。我们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好让自己看上去占了上风。两个人都憋得面红耳赤。
其他朋友来劝:“好了,大家都是出来玩,不要为小事伤了和气。”除夕也当和事佬:“陆瑶都不在场,可别再因为她闹矛盾了。”有人握握那男孩的手臂,女生拿出纸巾为我擦汗。
我只好噤声,把愤怒咽到了胃里去,沉默不语地跟着大部队走去下一个设施。
太阳晒得地面发烫,有小孩把雪糕掉在地上,放声大哭。除夕走在前边,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我越来越烦躁,越想越生气。一股郁气憋在胸口。憋到极限,我趁其他人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队伍。没有知会任何人,没有任何形式的道别,我让自己“凭空消失”。大半是小女孩任性的脾气,既是种报复,又想看看好戏:大家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样?除夕会怎么样?
我远远藏着。
是除夕先发现的——这一点倒令我心安。他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人群,低头看着地面,忽然觉得不对,又抬头扫视一圈。从左到右看一遍,再从右到左看一遍。他发现我不见了。一个女孩经过除夕身边,他碰碰她的胳膊肘,开口询问了几句。随即,女孩也张望起来。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停下来四处找我。
我赶紧缩到遮阳伞后面。
手机震动,是除夕打来的电话。我让它响着,没有接。电话来了两次,我不理不睬,便不再响了。我很想拿起电话,跟除夕说我很难过,我需要他的安慰。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事情难过?他能为我做什么?
人是孤立无援的个体,太多的秘密无法诉说。许多心事,连我们自己也不能够明白它的缘起和缘灭。
那边的队伍还停在原地。有人无可奈何地摊开手,有人没精打采地插着腰,有人被太阳晒得不耐烦,拿出手机玩。又过了一阵,一个人抬手一挥,大家便收好东西,继续朝下一个目的地走了。
除夕多停了一会,终究还是走了。
他们停留的地方变得空荡荡的,地上留下一只被踩扁的易拉罐。小孩一跑过,便把它踢不见了。
我哭着坐车回家。
10
顺着狭窄的旧楼梯爬。正是晚饭时间,楼道里飘着辣椒、花椒、姜、大蒜的呛人气味。空气里漂浮着细小尘土,橘*色的夕阳的光。我哭得累了,心也感到累。讨厌自己,也同情自己。
我做错了。怎么能丢下大家一个人跑掉?自私,任性,不考虑后果,白白让开心出游的众人担心,耽误别人的行程。我想要报复谁?想要证明什么?除夕尽力了,第一个发现我不见的人是他,电话打了好几个,大家走了,他还留在原地。如果是想知道除夕是否在乎我,那我的目的达成了。可是,为什么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为什么?
眼泪流了一路。在车上流,在气味呛鼻的楼道里流,回到家,把头埋在枕头里,还在流。
也许并不为别的,我只是因为那个素未谋面的、叫做“陆瑶”的女孩而伤心。
不知道躺了多久。再抬起头时,天完全黑下来了。厨房里吵闹的炒菜声已经停下,妈妈来敲门叫吃饭。我对着书桌的小镜子,仔仔细细地抹干脸上的泪痕,把被眼泪濡湿而粘在一起的头发分开,清清嗓子,将喉咙里因哭泣而积蓄的痰咽下去。努力消灭掉伤心的罪证,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铃响起。
“是谁?”妈妈跑过去。
“阿姨。”
“除夕?你怎么来了?”妈妈的声音听上去很惊讶。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除夕来了?
“阿姨……杨柳在家吗?她身体不舒服吗?我给她带了一个蛋糕。”
听到这话,刚才还伤心欲绝的我,便像一团轻烟似的飘了起来。升到天花板上,轻轻瘫开,身体里所有同眼泪有关的成分,都被软绵绵的墙体吸收。
那晚,妈妈留除夕在家里吃晚饭。爸爸因为来了客人可以喝酒,显得很开心,赤红着脸给除夕倒酒。妈妈一下挡回去:“就知道劝酒!别人还是小男孩,除博(除夕的爸爸)晓得了该生气的。”而我,今天发生的不愉快早就一笔勾销了。除夕带来了香甜的奶油蛋糕。切开来,除了血糖太高的外婆,每人都吃了一大块。
晚饭后,我送除夕。
“对不起。”除夕说。
“什么?”
“今天,丢下你跟他们去玩了。”
我无声地叹息,“是我对不起大家。”
“身体不舒服吗?”
“怎么说……算是吧。”
“跟彪(那个男孩)闹得不愉快了,我知道。那时应该多帮你说说话。但他也是我很好的朋友……现在不生气了吧?”
“没事了。”
“不管怎么样,杨柳,对不起。无论如何,应该先找到你的……”
“别说对不起了……”
原本忘掉的忧伤,在除夕重复的道歉下,又缓缓浮上心头。
我们走到“小板凳”,头顶的蝉声正热烈。我低下头,忧伤地盯着地面瓷砖的花纹。除夕傻傻地面对着我,不知如何安慰我。
没有任何征兆地,他伸出手臂,给了我一个拥抱。一个不同寻常的拥抱,临时想出来的安慰方式——彼此的脚仍然站得很远,他没敢靠近,只是上身往前倾斜,伸长手臂,轻轻环住我。他的手掌落在我的后背,有些犹豫,一点也没用力。即便如此。即便如此,我的心脏还是如百米冲刺般地狂跳起来。我像被拧开发条的跳鼠,五脏六腑都没命地跳起来。
他的温暖气息将我包裹。他的脖子上有肥皂的味道,汗水的味道,很烫的味道。
拥抱持续了三秒。他像怕压伤柔弱的小猫一样,轻轻松开了我。
拥抱持续了三秒,再多一秒,我恐怕就要发抖。我是多么开心啊,又多么的悲伤。我太喜欢这个男孩子了,太想同他诉说这一切的心情,但……
我仰起脸,看着他被霓虹照亮的脸,鼓起勇气问:
“陆瑶……是你们班上的女生?”
他没料到我会提这个问题,眼神闪过一丝惊讶。然后他低声说,“嗯,我们初一开始就是一个班。”
“她,是你喜欢的女孩?”
“第二学期做了同桌,喜欢上了她。她说话声音很细,笑起来有两个酒窝,长头发很漂亮……”
“没有告白过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喜欢陆瑶的事,很快就被大家知道了。上学期送花,算是正式的告白。但她没有回复……”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头。“好了,我知道了。我在心里轻轻说。”
我抬起头,“看,今晚是满月。”
一轮圆月躲在薄雾般的云朵后面,发出清冷的光。
除夕没再说什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月亮,眼神十分平静。
明月把夜空照得发白,一颗星星也没有。也是,月亮这样亮的时候,又怎么能看到星星呢?
后背还残留着除夕手掌的温度。那个突如其来、意味不明的拥抱,使我的心雀跃起来。好像朝想要的答案靠近了一步。然而,随后的对话又把那个答案推远,推到世界的另一头去。每一个字都在嘲讽我。期待着那个答案的我,是多么可笑啊。
除夕向我看他的牙齿,答应我晨跑,同我散步,游泳,吃东西——不过是朋友间的友谊罢了。后来的事:他给我披上浴巾,为我遮住阴暗的画面,还有,提着道歉的蛋糕来敲门,在满月下给我一个维持着礼貌距离、甚至连胸脯都没贴近的拥抱。没有一例犯规,没有一条越界。
我在期待着什么?
在这个美好得不真实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男孩身上,我期待着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只有在我眼中,他才是不受凡尘沾染的天使。少女爱上的是自己的幻想。王子只是个普通少年。
我失*落魄地挥手,说了个拜拜。转身离开的瞬间,世界如同出故障的木马椅,一圈圈转个不停。抹在脖间的香水,此刻比往常更浓烈地散发着西柚的酸苦味道,好似在为离别叹息。
我想要把头发留长。
11
那晚我发了高烧。躺在硬硬的床垫上,浑身烧得像块木炭。
烧退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跟除夕见面。
没有了除夕的夏天,像是切换到另一个宇宙维度。时间更换了丈量尺度,每一天都异常漫长。吹着风扇,喝没有味道的*瓜汤,在窗台一坐就是几小时。书读不下去,日记写了几个字便扔在一旁。不用再赶着出门了,这才发现,外婆的面佐料放了好多醋,酸得难以入口。钢笔的头早就分叉了。爸爸从烧烤摊带回的夜宵,又咸又腻。
日历一页页翻过,暑假就快结束。
不知从谁那里听说,除夕跟陆瑶打电话告白,被拒绝了。他一个人走去三十多层的住院楼,上上下下爬了很多个来回。
有天上午收拾书桌,发现他送我的香水,已经见底了。绿色小瓶,只在瓶底剩下薄薄的一层。本就是十毫升的迷你版本,收藏价值大于实用价值,我还几乎天天涂。就算用得再珍惜,也迟早会用光的。
三颗晒干的海星静静躺在玻璃柜中,早已闻不到任何腥味。
它还留有大海的记忆吗?
当天下午收到除夕的短信:“出来走走?”
跟第一次见面一样,我在喷泉广场等他。他远远朝我招手,身上穿着那件别人穿就脏脏黑黑、他穿就干净熨帖的翠绿色马球衫。我从侧面的梯子滑下去,跟上他的步伐。先是经过院楼包围的桂花广场。还没到桂花的季节,树叶浓绿。花台上坐着穿病号服出来透气的病人。穿过广场,走过低矮的放射楼,来到跟半个足球场一样大的荷花池。夏末,花就要开败,茂密的莲叶中只剩几朵红得烂熟的荷花,软软地耷拉着头。莲池中央,除夕曾为我拉提琴的凉亭里,站着一对纳凉的老人,像两尊雕像。继续走,路过有蛇出没的山坡,坡上小道的杂草长到膝盖那么高,绿蝈蝈跳来跳去。走过热烈而诡谲的鸢尾花群,来到操场,篮球架下一个男孩孤零零地练习投篮。每跑一步,地上就掀起一阵*沙。
“我要走了。”除夕说。
“走去哪里?”我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我们家要搬去北京了。”
我猛地转头。“什么时候?”
“很快。要赶在暑假结束前,去那边办理入学手续。”
“为什么这么突然?”
“倒是很早就在联络了。最近,爸爸在北京的朋友突然打电话,医院空缺出一个位置,很难得的机会。事不宜迟。”
“事不宜迟。”我重复道。
我们安静地走了会。
路过附属小学。曾在这里待过六年,他在三班,我在二班,一次话也没说过。小学从年初开始重建,所有的楼都被推倒。施工却被不断拖延,现在里面仍是废墟一片。
“要不要进去看看?”除夕问。
“好像进不去。”我说。土坡下的大铁门被铁链锁得死死的。
“我们可以翻过去。”除夕说。
他在衣服上擦干手上的汗,让我等在这一侧,自己握住黑色铁杆,踩着横条开始往上爬。爬到上面,铁门的顶部,支出一排弓箭头形状的防盗刺。除夕抓住弓箭头下方的横梁,小心翼翼地越了过去,轻盈地跳下地面。
“来,你顺着我刚刚爬的轨迹,试试看。”
除夕在铁门对面呼唤,我丝毫没有犹豫,摘下手镯放进裤包,一脚搭上了铁杆。前半段都很顺利。横跨防盗刺的时候,出了问题——我的腿太短,够不到那一侧的横梁,找不到落脚点。倒刺就在我的胯下,箭尖泛着寒光。我用力蹬直脚尖,怎么也够不到落脚的地方。额头泛起汗珠,双手就要支撑不住。
“来,踩我的手。”除夕忽然举高双手。“我接着你,不怕。”
我低头看,除夕把手掌举到我的脚边。一双白净的大手,可我的脚底都是泥。
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除夕鼓励我:
“踩吧,没关系。相信我,我绝不让你掉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握紧横梁,右脚往他手掌一踩——软软的手掌,踩上去却意外的踏实。他兑现了自己的小小承诺,稳稳地接住了我。
走在已化作废墟的小学中。曾经无比高大的两座教学楼,现在只剩一地砖头。有几套没被清理走的课桌课椅,孤零零地立在废砖之上,就像龙卷风袭来的逃难者留下的家具。原本放着两张乒乓球台的空地,现在只剩水泥地上八条腿留下的凹槽,深深浅浅的磨痕。
“小学的时候,还不认识你来着。”我说。
“我认识你。大家都认识你。你成绩最好,还是大队长。”除夕笑。
“别人只知道我成绩好,只有你知道我……”
“知道你是个傻瓜。”除夕接过话。
我假装责备地打他的手臂。跟他一说话,紧绷的心情就舒缓下来了。
“别打,手掌还有你鞋子的泥巴呢。”除夕无辜地摊开手。
天空忽然暗下。一大群乌云从北边飘来,遮挡住了阳光,除夕的脸湮没在阴影之中。要下雨了,他低声警告。话音刚落,平地一声惊雷,几颗雨滴落下,迅速蔓延成势。一场浩大的雷雨转瞬降临。我们站在废墟中央,大雨袭击着满地砖瓦,没有一处地方可以躲雨。
“怎么办?”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
“去那里!”除夕指向主席台。
离我们十米远,连国旗杆都被拆除的主席台上,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搁置着一张破旧不堪的木讲台。老式讲台底下的空橱,小时候粉尘飞扬的脏地方,此时却成为奇迹般的避雨处。
我们立刻跑过去。
弯腰进入小小空间,发现这里还有一位客人。一只橘色小猫蜷缩在角落,鼻子脏脏的,正微微发抖。它看上去很害羞,换做平时,恐怕不会让生人靠近。但在风雨交加的此刻,它别无去处,只能将身体往角落缩了又缩。
除夕向小猫伸出手。它轻轻抬起睫毛,没有动。
“它好像很害怕。”他悄声说。
我们便和小猫一起,抱着膝盖,蜷缩在陈旧的木板下。木板一部分被雨水浸湿,散发着年事已久、稍稍发霉的气味。雨水打在讲台上,像柏青哥店的钢珠齐刷刷落下,又像在无情地扇谁的耳光。
空间很挤。我和除夕的腿不得不碰到一起。我的腿肚子刚开始还有温度,现在已经变得冷冰冰,失去了知觉。
我们默默看着大雨,就像在“小板凳”旁默默地看月亮。
多么像啊。夏天开始的那一天,他从山东给我带回海星和香水,也是这样的大雨。从那一天,我们迎来这个如雨水般充沛的盛夏。它的密度如此之高,好像轻轻一碰,就有无数回忆掉出来。医院,我们度过饱满、丰富、妙趣横生的每日,即使每日看上去都一模一样。是这样的,仿佛发射一百发子弹,虽然在不断重复,每颗子弹的力道都足以致命。
现在,又是一场暴雨,犹如呼应序曲的交响乐终章。夏天说,我要结束了。
“今年的暴雨真多。”除夕感叹。
“其实也就下了两场。”我轻轻说。“无论如何,是个很快乐的夏天。”
“很快乐的夏天?”除夕忽然转过脸,他的脸庞挂满了水珠。
我们的脸对着脸,靠得很近,鼻尖几乎就要碰上。
我不敢动,低声呢喃道,“非常——非常快乐。”说完这句话,突然有想哭的冲动。
除夕沉默了一会,然后笑了。“我也是。”他说,露出小颗的洁白牙齿。
雨水在咫尺之隔的木板上劈里啪啦地响着,没有比这个嘈杂的时刻,更安静的瞬间。整个夏天,这是我们离得最近的一刻。他的小腿贴着我的小腿,他的脸对着我的脸,鼻尖的距离不过四厘米。他的每一根睫毛,每一个毛孔,嘴唇上每一粒胡渣,我都看得一清二楚。他那形状好看的杏仁眼睛,透着湿漉漉的光芒。他的目光,永远那样真诚,直接,毫无隐瞒和遮掩,就像一个打开的礼物盒子,一片能看到底的澄澈大海。
他也认真看着我。好像有话要说,却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说,却好像把话都说尽了。
我们深深地凝视对方,谁也没有挪远,谁也没有更靠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这四厘米的距离,便是我和除夕的距离。近在咫尺,却绝对无法触碰。没有规定,没有约束,没有警告,但,这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们一开始就达成的默契。
“除夕。”我紧盯他的眼睛。
“嗯?”他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应道。
“如果,用气味打比方,陆瑶是什么气味?”
“气味?陆瑶是,栀子花香。纯白色花朵,香气馥郁。老家的花圃种了许多,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呆在那里。”
“栀子。那我呢?我是什么气味。”
“青橘。杨柳是青橘味道,夏天的味道。因此送了那瓶香水给你。你看上去不易接近,又苦又涩,剥开后却是个清爽甜美的姑娘。”
“你早就知道?”
“我早就知道。所以才答应你跑步。”
“为什么?”
“也许你已经忘了——很早以前,有一次,你搭我们家的车回家,请我把矫正后的牙齿给你看。我给你看了,你露出害羞的笑容,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橘子,请我吃。我便知道你是个内心温暖的女孩。”
我的眼睛流出泪水。
正是那一次,我被除夕纯真的笑容打动,眼里开始有了他。
只是,我完全忘记给过他橘子,而他恐怕也忘了自己的那个笑容。
原来就是那一天,命运之手悄悄把我和除夕的齿轮叠在一起。
“怎么还哭了?”
“因为开心。”
12
离别前夜,我约好第二天为他送行。他们清早六点就出发,将会载着满车行李,一路开到北京。我设好五点半的闹钟,约好六点在他楼下送行。所有准备都做好了:衣服放在床头,运动鞋摆在门口,临别礼物——一封告白的信——包好了放进挎包。
但是,第二天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原来充电头被谁碰歪,手机没电了。
我早知他已经离开,还是伤心地奔下楼。门房老爷爷叫住我:“早晨来过一个男孩,给你留了个东西。”
爷爷的手掌摊开,上面放着一颗青橘。
夏天终究像幻影一样消失。
秋天来了,冬天过去。时间的车轮不停转动。我好像还没从夏天里醒来。
我给除夕发短信,他没有回复。打电话过去,已经停机。哦,换号码了吗?我轻轻对自己说。为什么没告诉我新号码呢——无人能回答的问题。即便如此,在开心或难过的时候,我还是会给这个空号发短信,仿佛成为一个习惯。
“昨天又下雨了。”
“医院的喷泉拆了。小学修好了,新的教室有整面的落地窗。”
“前两天去游泳馆,门口的鱼缸,没有了。”
……
一年以后,除夕来找过我一次。那日我正好不在家。妈妈告诉我,除夕按了门铃,很着急的样子,说朋友的车就停在楼下,马上要离开。匆忙之间,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请我一定打给他。妈妈把那张写着号码的纸递给我时,我还记得自己微微发抖的双手。
可是,兴许是太着急了,号码的最后四位写得太潦草,我无论如何打不通,也不知道是哪一位错了。我按照排列组合的规律,花了接近一个月时间,把所有可能的号码都打了个遍。不是空号,就是无人接听。而接起电话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是除夕。
渐渐地,我不再往空号发短信了。也不尝试拨号码了。那瓶尼罗河花园用完后,我把它锁在了柜底。从此再没买过任何香水。
我留长了头发,谈了几场恋爱,后来去欧洲念书,几经辗转来到了芬兰,在赫尔辛基开了一家面包店。
我的钱夹里始终放着那张照片。那一年,除夕在荷花池边为我拍下的小小照片。
我的面包店卖可颂,欧包,肉桂卷,也卖红茶布丁。
许多个清晨,当有人推开盖着雾气的店门,我都会抬头,期望看到那张熟悉的笑脸。
杏仁眼,麦色皮肤,小颗小颗的牙齿,明亮而洁白。
会不会,他也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等着我呢?
13
飞机在北京降落。经过长长的滑行,机舱灯光亮起。
我站起来拿行李,长时间的飞行使我有些晕眩。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过头,身后站着在机场洗手间遇见的那个欧洲女孩。她认出我,甜甜地笑着,问候我的旅途是否愉快。她的脸清秀可爱,散发着蓬勃的朝气,蓝色眼珠好似一面碧湖。
果然,她也在这班飞机上。难怪机舱里隐隐漂浮着青橘香气。
“你好,又见面了!”她笑。
“是呀。你一个人来北京吗?”我问。
“不,我跟先生一起回来,探望他的父母。”
一个高大的男人走到她身后,帮她从头顶搬下行李。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细长的杏仁眼,轮廓分明的下颚,大鼻梁,晒得均匀的肤色,还有隐隐可见的那一口牙齿!他长高了许多,肩膀变宽,身材变壮,而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除夕!”我轻呼。
男人的视线落到我身上,眯起眼睛,缓慢确认了一番。
“啊,杨柳?”他终于叫出我的名字。
下了飞机,我们在通道口短暂地停留。
“杨柳,你也从英国回来?”除夕伸出右手,同我紧紧一握。那真诚的表情,是我最熟悉的模样。
“不,我从赫尔辛基,在英格兰转机。”我回答。
“芬兰?在那里旅行?”他随口问道。
“不。”我凝视着他的脸,缓缓补充道:“我在那里居住。开了一家面包店。”
“啊。”除夕露出惊讶的笑容,“怎么选这么冷的地方。”
我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笑了。“是啊,怎么选这么冷的地方。”
“亲爱的!”欧洲女孩走上前来,像取暖一样靠近除夕,“你们竟然认识,实在太巧了!你知道吗,我和这个女孩在希思罗机场的洗手间认识,她认得我的这款香水——”
“是吗?”除夕斜着头倾听。
“你说巧不巧!”女孩的脸转向我,“其实,我和先生正是因为这款香水相识。在图书馆的书架前,他正好经过,被我身上的香气迷住了。是不是?”
除夕笑着承认。
“喜欢这款味道?”我看向除夕。
“是啊,”他说,“使人联想到夏天。总觉得——似曾相识。”
总觉得,似曾相识。
离别的时候,除夕在我手机里留下了他的号码,一个绝不会出错的号码。
我们拥抱,道别,约好下次在北京见面。最后,他和那个一脸纯真、毫无阴影的女孩,消失在了玻璃门后。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拿起手机,翻出刚才保存的号码,按下了删除键。
北京凛冬的寒气从门外涌入。已经过去十五年,我好像才从夏天的梦中醒来。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