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官舱里?
茅盾???
忽然船上的茶房在太阳晒不到的一边舱外支起旧蓝布的遮阳来了。?
就有一个柔软的声音轻轻说:?
“怎么晒不到的地方倒要遮阳?”?
发言者,是女性,二十岁不到。太阳脚落在她的颈脖上,这虽有颇厚的电烫头发结遮住,可是头发里好像有些小虫子爬着,她时时举手到耳后掠一下,并且时时不安地上身朝她的同伴那边靠。她这小声小气的一句话就是对她的同伴说的,同伴是男性,也不过二十岁模样。?
“想来这边也要遮起来罢?”?
男的回答,眼光迟疑地望着那刚刚支起来的旧蓝布遮阳,蓦地他觉得坐在对面的一位老者在看着他,温和的眼光似乎在打招呼,于是他就自然的微微一笑,也回了个注目礼。?
“就要出‘塘’了,出了‘塘’这边有太阳。”?
老者解释着,顺手理一理灰*的八字须。老者有一张颇为红润的脸,疏眉朗目,声音洪亮,加之顺手摸摸八字须的好姿势都表示了他的身分和教养,这立刻在那两位年青人的心里引起了蔼然可亲的印象。?
“啊!是,是。”男的就恭恭敬敬回答。?
“尊姓。”?
“*。草头*。”?
“府上是××镇罢?回府去罢?”?
“不是,敝处是××区。”这回是那年青的女的回答了。?
“唔,怪道口音那么近,××镇和××区,只隔着一条浜。”?
和老者并坐的一位女性——不用说,她是老者的老伴了,可是看模样似乎年青得多,——也来应酬了。?
在内河小火轮的“官舱”中,因为旅客们大都是有“身分”的,往往不像“客舱”里的朋友们凳子还没有坐热就前后左右都攀谈过;然而既经外交式地开始了酬酢,那么交际的客套,也不会马上就止,现在这“官舱”里的二老二少两对夫妇也就忙起“失敬”“岂敢”来了。?
“官舱”之类往往是社会的某一方面的缩影。这里即使只有四个人,而且四个人又似乎属于同一的社会阶层,然而从表面看,就已经叫人感到这里也有“缩影”。?
那位老先生自然是“中装”,蓝绸的大褂,老式花样,——这差不多是五十岁以上的“乡绅”的标准服式了,配着那方脸和八字须,自有一种大方又不寒伧的味儿。老先生是吸烟的,可不是卷烟,而是“陈奇”或“元奇”牌的旱烟。他那枝旱烟管虽然比乡镇上戴铜边老花眼镜的七十岁老公公手里的家伙稍稍短一点,可已经比同舱那位女青年的粉红绸洋伞长一些。这是湘妃竹的,红润如玉,白铜斗儿,象牙咬嘴,挂着一副白银的剔牙杖和小小一对碧玉连环,不过盛旱烟的荷包却又是外国人用来装板烟的橡皮袋儿。?
和尚头,当前秃了一大块,然而这一秃似乎增加了疏眉朗目的那张同字脸的丰采堂堂的派头。?
老先生极健谈,现在他已经从“今天天气哈哈”转到了当天上海报上登的叶海生案①审判的情形。忽然船上一个茶房探进头来,接着又伸进一只手来,手指夹着一张糊补过的旧钞票,陪着笑脸说道:?
“老先生,给我看一看,这张‘五块头’阿好?”?
钞票到了老先生手里了,这钞票是背了“十字架”的,形迹确实可疑,老先生摸出眼镜来戴了,看过正面,面看反面,又迎着阳光照了一照,就还给那茶房说:“好的,好的。”一面除下眼镜一面又加一句:?
“要防‘十块头’——十块的,那才假得巧妙呢!”?
摸一把胡须,他侧着脸,似乎是对着他的老伴,但又似乎是对着那位摩登的女青年,蔼然微笑的说:?
“做假的人真巧,会把十张变成十一张。”?
“哦哦!”那位“老伴”一边呼着水烟袋,一边带喷烟,带答应。?
“十张变十一张,”现在老先生是望着那位男青年说了:“他们把十张钞票,每张抽出一小条——一二分阔罢!十小条拼起来,就成功第十一张了,这又是东洋人想出来的。”?
“那不是要小了一点吗?”他的“老伴”提出了这个疑问。?
“所以,就叫做巧啦!”老先生把他的旱烟管轻轻敲着桌边,“不同真的比一比,老实是看不出来。”?
“唔唔!”年青的一对同声应着。?
可是那位“老伴”捧着水烟袋似乎在沉吟。正当一筒烟烧完,她将烟袋头拔出一半,却并不吹烟灰,也不放下,忽然微微一笑,扑的吹去烟灰,她说道:?
“算来算去,总好像少一点,拼起来的那一张,总有个地方花纹不对的。”?
老先生用手摸着头顶上那一块秃,只是哈哈地笑着。于是那位男声年正经地发表了意见:?
“不过东洋人总是会想法子弄好的!”?
“老伴”在呼第二筒水烟了,蒲卢卢的声音很匀整地响着,假钞票问题暂时告了个段落。?
这位“老伴”或老太太,虽然称她为老太太似乎不大合适,但将近五十却是可以断言的,小巧的身材,很清秀很文雅的眉目,一点不见老态。估量她总有五十岁,因为她的脚是道地的三寸金莲,而她的谈吐举止却叫人想到三十多岁年青时她大概是“维新派”。?
即使她穿一身时髦的衣服,着实也并不“怪样”,甚至还会比她身边那位女青年显得自然些。那位女青年当然是又窄又长的旗袍,又硬又高的领子,三寸高跟皮鞋,面颊上涂着两团“健康色”,手指上是鲜红的蔻丹。从她们的服装上看,谁都觉得一个是属于“祖”的一代,而另一个则属于“孙”的一代。?
就是那位老先生罢,虽然他的身上除了那根古董味的旱烟管而外,并没见得太老式,但是那位男青年的服装,太站在时代的尖端了,所以看起来还是一个属于“祖”的一代,而另一个是“孙”的一代。?
男青年是穿洋服的,玄色的佛兰绒上衣,克罗米钮子,袖口上一排五个,光芒闪闪的;连领的绸衬衫,到处是黑滚边,甚至领子上也是黑滚边;两个假肩头实在太阔,又翘得太高了,叫人看着难受;一双尖头皮鞋太尖了,不但够与他夫人的高跟鞋的尖头比赛,甚至也不输于那位老太太的小脚的鞋尖。?
他自然也吸烟,搁在桌子上的是一只巨型的二十枝装的扁而带弯的金属烟盒,衔在他嘴里的是一枝五寸来长银镶头的电木烟嘴。?
一张三角脸,——都市的娱乐场所最通行的非常时髦的脸,头发朝后梳,电烫过。?
这样的两对却越谈越投契了,因为他们不知怎样一来谈到“文艺”方面了。?
“《广陵潮》②真好,笔调是——真是笔下生花!”男青年很热心地说。?
“不过做到后来,李涵秋也撒烂污了,”老先生笑迷迷地说,一手从那橡皮荷包里掏出旱烟丝来,慢慢捏成一小团,装进了烟斗。?
那位“老太太”这时在读《新闻报》上一篇连载小说,听得他们议论到《广陵潮》,就放下报纸,对那位女青年说,“一天登一段,没有意思;好文章要一口气看下去,才有味道。”?
女青年把头点一下。点头这一个动作通常是表示“听懂了”的,但也常常适得其反,使人觉得它实在并不曾懂。这时老太太似乎也这样悟到,她微笑着转脸对她的丈夫和那位男青年说:?
“近来人的笔路,比李涵秋还圆熟,《广陵潮》有许多地方太做作。”?
“哈哈!”老先生伸长了手臂给烟斗点火,两个肩头一个竭力往下倾,一个竭力往上耸。?
男青年也笑着点头,重新燃起一枝卷烟来,三角脸的下端突出一根五寸来长的管子,又不得不放平或朝上翘,——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就很尴尬。?
女青年这时忽然低声说:“巴金的《家》很好罢!”?
“唔!”老先生喷出一口浓烟将脑袋一侧。?
于是男青年赶快拿下他的太长的卷烟咬嘴,带点忸怩态度说明着:“新出的,一部哀情小说。”?
“哦!”老先生和“老太太”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也是家庭小说,”那位女青年又低声说。?
“倒不曾看过巴金。”那位老太太用了保留的口气回答,接着就微微一笑,发表她的意见了,“哀情小说家庭小说,不能不推《红楼梦》。”于是她就研究起《红楼梦》来,她特地对她丈夫说:“凤姐和贾母斗的牌,大概就是麻将。书上说凤姐放一张‘一饼’给贾母。‘一筒’北方人叫‘一饼’,不过她们是两个人就可以成局的。”?
老先生只顾一面喷着烟,一面摇着脑袋画圈子,末了,他把旱烟斗在舱板上笃笃地敲着,似乎很斟酌了一番这才说:“恐怕牌是同样的牌,打法却不同。”?
这一段“考据”,两位青年都没有插嘴;在哀情小说或家庭小说里“考据”什么“麻将”史,他们感不到兴趣,然而因为讲的是“打牌”,却引起男青年对他的同伴说:?
“××哥到底赶不着早车,昨晚上他们又是两点钟散场。”?
“爽性打个通宵,倒也赶上了。”?
“可是后来四阿姨说倦了,只好散场。”?
男青年说着便又噗的一吹将烟蒂头吹落,又掉转那太长的咬嘴来,闭一只眼“打千里镜”似的从烟嘴孔里望了一望,接着又装上了一枝香烟。?
这时那老先生也装上新的一筒旱烟,侧着头笑迷迷地问男青年道:?
“上海有轮盘*,听说开三十六门呢,大概就是摇摊一类的*法罢!”?
“不大明白,看是看过的,没有*过。”?
男青年回答,却又笑了一笑,用那太长的香烟咬嘴对他夫人指一指说:?
“她的哥哥就很欢喜这一套!”?
“哈哈!”老先生点着头笑着。?
男青年忽然又郑重地接着说:“牌同我的性子不近,总学不好,我喜欢弄弄丝弦家牲。”?
“哦,丝竹是能够怡养性子的,极好,极好!”老先生也郑重地赞叹着。?
“前几天报上说有一个外国人,钢琴大王,到上海来了,去听过了罢?”?
“老太太”也趣味极浓地问他。?
“没有,我学的是古琴——七弦琴。”?
“呵,呵!”两位老年人都不胜惊讶了。?
于是就谈到音乐上头去了。?
男青年像对于“音乐”颇有研究,他拥护中国古乐,而在中国古乐中,他又竭力推崇“七弦琴”。他抑扬顿挫地说:?
“听过了琴音,再不要听别的‘丝弦家牲’了,别的‘丝弦家牲’总是太俗!”?
“哈哈!”老先生善意地笑着。?
那位“老太太”似乎带着心急地呼完了一筒水烟,让两条白烟从鼻孔里喷出来,也微笑着:?
“古书上称赞七弦琴的话太多了,实在琴的声音不好听,崩崩!洞洞!像弹棉花。从前孙传芳在南京玩什么‘投壶’③,也有人鼓琴,我听了几回总听不出好处来。”?
“唔!可是静心听去,到底是好的。”男青年正式回答。?
“真的!”那位女青年抿嘴笑着说,“崩崩!洞洞!听听就要打瞌睡了。”?
“哈哈!”老先生举起他的旱烟袋在空中划了个半圆圈,似乎有一番大议论了,但旱烟袋既然只走了半圆圈,老先生也只喟然加了一句话:“琴,大概早已失传了罢!”?
“倒也不然。现在也有几位专家。”男青年又是正色地回答。?
“他们请了一位会的,在家教着呢!他的二姊和四妹也在学。”?
女青年又从旁说明着。?
“哦!难得,难得。”老先生吃惊地朝男青年望了一眼。?
“那真是一门风雅了!”那位“老太太”微笑接一句。此时方把水烟袋烟斗里的一粒冷灰吹掉,开始再装新的。?
“岂敢,不过大家没事玩玩罢了。”?
男青年谦虚起来了。?
老先生笑迷迷地看着那男青年,似乎像发见了什么。末了他摸一摸胡须,慢慢说:?
“琴,可以陶冶性情,这句话大概不差,为的没有耐心,便不能学琴。——哦,贵处有一位××先生,前清太史公,是不是贵本家?”?
“不是,同姓不同宗。”?
“那么——府上?——”?
“家严是经商的。上海××旅社是家严创办的!”?
“啊,久仰!”老先生赶快带笑说,他那两道“疏眉”却也吃惊地轻轻一耸。?
“琴的声音总觉得不好听,崩崩,洞洞!”老太太又说,又轻轻地笑了。?
这当儿轮船上的汽管叫了几声,官舱窗外移近来了一带石帮岸,岸上是一簇瓦房。轮船靠了埠,就有些人腿在官舱窗外走过,接着是三四位旅客涌进这官舱来了,有*布学生服的青年,也有满脸肥肉的商人,这“小世界”里现在热闹了许多,也就复杂了许多了。?
船再开驶以后,这官舱里依然还有“风雅”的谈吐,但最多而最响的声音是茧市米价,桐油涨的太猛。?
*布学生服的两位靠近舱门边,在争论沿河一带的“南瓜棚”到底有多少“国防”的意义。因为据说这些小小的连成一片的“南瓜棚”是奉命搭盖的,用意在万一对日战争这可以避免飞机“下蛋”,那就是“防空”!??
年。?
(选自《茅盾文集》第8卷)???
?
车尔尼雪夫斯基曾在《俄国文学果戈理时期概观》中指出:“文学应当是时代愿望的体现者,时代思想的表达者。”茅盾的文学创作以其生动细腻的写实笔触和与时代脉搏同跳动的取材特征,以其对现实生活的理性分析和对重大主题的及时把握,担当了时代愿望的体现者、时代思想的表达者的历史重任,他的小说被称作“社会分析小说”,写于年的《官舱里》也可看作是一篇贴近时代的社会分析作品。?
曾收入《印象·感想·回忆》集中的这篇小说带着印象随笔式的色彩,与茅盾小说常追求复杂谨严、气势恢宏的结构不同,它采用了散文特写式的小说结构。茅盾以旁观者单视点的视角摄下行驶于内河中一条客船上官舱里的一角,以特写式的笔触细细描画了官舱里二老二少两对乘客的交往攀谈的情形,似乎没有任何矛盾冲突,似乎没有半点曲折离奇,作者只是以散文随笔式的方式,截取描绘了司空见惯、平平淡淡的旅途中的一段所见所闻。小说先写由船上支起遮阳引起官舱中老少两对夫妇最初的“外交式地开始了酬酢”。因茶房请老先生甄别一张旧钞票的真伪,他们开始关于假钞票的对话。后来话题又转到文艺方面,评说章回小说《广陵潮》的优劣,女青年提起“哀情小说”巴金的《家》,老太太转而谈《红楼梦》,老先生又由《红楼梦》中的打麻将引向打牌和*博的话题。由男青年所说他不爱打牌而喜弄丝弦家牲,转入对音乐和七弦琴的讨论。小说从船上撑起遮阳写到轮船靠埠,作者的视线只是观注着官舱里二老二少间的交往攀谈,写得随随便便、轻轻松松、自自然然,意在写出“社会的某一方面的缩影”。茅盾在《读倪焕之》一文中提及鲁迅的创作时说:“《呐喊》所表现者,确是现代中国的人生,不过只是躲在暗陬里的难得变动的中国乡村的人生。”《官舱里》通过对官舱一角特写式的描绘,也努力以小见大展示动荡的中国社会中某一方面的难得变动的人生。?
年茅盾在《谈题材的“选择”》中认为创作要“从那形形色色的社会现象中‘选择’出最能表现那社会的特殊‘个性’——动态及其方向的材料来作为他作品的题材”。乍读《官舱里》,觉得作品只是洋洋洒洒地叙写了老少两对夫妻的交谈,选材的社会的特殊个性何在?作品的主旨是什么?细细读完全文才恍然悟到,小说运用了点染反衬的艺术手法,作品结尾的寥寥几笔对突出作品的主旨起到了点染反衬的重要作用。作者写到轮船离埠再驶后官舱里关于“茧市米价,桐油涨价的太猛”的“风雅”谈吐,道出了动荡不安的社会氛围,而舱门边两位学生关于沿河一带的“南瓜棚”到底有多少“国防”意义的争论,点出了国家民族正处于生死存亡之际的时代特征。茅盾透过生活的一角,反映出社会的面貌,借助一事一物,勾画出时代的轮廓。在这篇作品发表的几个月前茅盾在《向新阶段迈进》一文中指出:“从‘九·一八’以来,中国民族的解放斗争更达到了非自由即灭亡的严重阶段。”在此严重阶段,官舱中这两对夫妻谈吐中所关心的只是钞票的真伪、小说的优劣、*牌的方法、古琴的风雅,而丝毫不提及非自由即灭亡的国家民族的现状和前途,作者将平常的生活现象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中,以结尾简洁的点染反衬突出全文的主旨,对这些置国难当头于不顾的“有身分”人物的麻木不仁无聊至极的心态作了抨击。作者在结尾写道:“因为据说这些小小的连成一片的‘南瓜棚’是奉命搭盖的,用意在万一对日战争这可以避免飞机‘下蛋’,那就是‘防空’!”以极为简陋的南瓜棚来防空,这无疑是含蓄地针砭提倡“攘外必先安内”的国民*反动*府假抗日真内战的丑恶面目,这里我们抑或可将这官舱看作当时置国家危亡民族前途于不顾的反动官僚*府的象征了。联系当时国民*反动*府在“九·一八”后仍实施*事围剿和文化围剿的白色恐怖,茅盾运用点染反衬的艺术手法的妙处就不言而喻了。?
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指出:“茅盾是早就在从事写作的人,唯其阅世深了,所以行文每不忘社会。……中国若要社会进步,若要使文章和实际生活发生关系,则像茅盾那样的散文家,多一个好一个;否则清谈误国,辞章极盛,国势未免要趋于衰颓。”《官舱里》是一篇不忘社会的针砭之作,茅盾以客观真切的细节描写摄下了误国清谈的一幕,他不似鲁迅的《离婚》中写庄木之、爱姑坐船去庞庄路上、以中国画的白描写意笔法勾勒人物的轮廓和神韵,而以西洋画的工笔真切细腻须眉毕现地描画人物的肖像、行动、对话、神态。以人和人的关系作为小说描写目标的茅盾,在这篇作品中,抓住人物特征对人物的肖像作了细致入微的描绘:有着灰*的八字须、颇为红润的脸、疏眉朗目声音洪亮的老先生,穿着蓝绸大褂,吸着有古董味的湘妃竹旱烟管,描出了一个精明健谈老于世故的新式遗老的形象。有着一张三角脸,朝后梳的头发电烫过的男青年,穿着佛兰绒上衣、尖头皮鞋,衔着银镶头的电木烟嘴,画出了一个追求时髦附庸风雅的新式遗少的面貌。老太太的小巧身材、清秀文雅的眉目、道地的三寸金莲、含笑的谈吐举止,与女青年又窄又长的旗袍、三寸高跟皮鞋、颊上涂的健康色、指上搽的红蔻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映照。这两对衣着服饰容貌神情有着强烈反差的、“属于‘祖’的一代”和“属于‘孙’的一代”新式遗老遗少却有这么多共同的话题,他们同样的麻木不仁和空虚无聊。茅盾以摹神微密之文极为细致地描绘官舱中四个人物攀谈交际中的一颦一笑,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个闪动的眼神。如老先生摸八字须的动作、蔼然的微笑、摇着脑袋画圈子的姿态,男青年面对老者的恭恭敬敬、谈起《家》时的忸怩态度、说起古琴时的抑扬顿挫,老太太捧着水烟袋沉吟的姿态、谈到古琴时的轻轻微笑,女青年举手往耳后掠发的动作、对同伴说话小声小气的柔软声音等等,不仅写出了人物不同的年龄层次心理性格,而且描出了不同的文化教养和身份。细密的描摹来自于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创作《官舱里》那几年,茅盾几乎每年都坐船回故乡,对船上生活的细致观察使他作品的客观真切的描写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茅盾以摄相式的纯客观的笔调进行描写,不对人物作任何直接的心理描写。读时似乎你正坐在官舱里的一角,注视着这两对新式遗老遗少的攀谈对话,从这些无聊空虚的对话里,激起你对国难当头中麻木愚昧人们的不满和愤懑。?
茅盾偏爱托尔斯泰作品的宏伟的规模、复杂的结构和细腻的心理分析,他努力学习借鉴托尔斯泰的艺术手法;读了不少契诃夫作品的茅盾,契诃夫的作品同样给了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从《官舱里》散文特写式的小说结构、点染反衬的艺术手法、客观真切的细节描写中,抑或可看到契诃夫朴素简洁地从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琐屑现象中、揣摩挖掘出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思想内涵的创作风格的影响。
2.沉思?
王统照??
韩叔云坐在他的画室里,向着西面很宽大的玻璃窗子,作一种深沉的凝望。他有三十二三岁的年纪,是个壮年的画家。他住在这间屋子里,在最近的三四年中所出的作品,有几种很博得社会上良好的批评,但他总不以他已作的艺术品,可以满足他的天才的发挥,所以在最近期中,想画一幅极有艺术价值而可表现人生真美的绘画,送到全国绘画展览会里去,想博得一个最大的荣誉。他想:她已经应允来作我这幅绘画的模型,——裸体的模型——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在现代的女子中,她虽是女优,却有这种光明的精神,情愿将她那样——想是的——美丽丰润的肌体,一一呈露到我的笔尖上,加上彩色的调和,以我的画才,去表现出来,实现出一个最高尚最合于理想的真美的人来,这才是真正的曲线美哩!哦!这是我一生最得意的艺术表现,她是美丽而温和,就使能将她那一对大而黑润,睫毛很长的婉媚眼光画出,也足使我们那绘画界的作家都搁笔了。?
他这种思想,非常愉快;是真洁的愉快,是艺术家艺术冲动的愉快。?
这时正当春末,他穿了一身淡灰色的呢洋服,一朵紫色绫花的领结,衬着雪白的领子,他满脸上现出了无限欣喜的情绪来。窗外的日影已经慢慢地移过了对面一所花园中的楼顶,金色兼着虹彩的落日的余光,返射着天上一群白肚青翼的鸽子,一闪一闪的光线,耀人眼光;这群鸽子,飞翔空中,所鸣的声音,也同发挥自然的美惠一样。??
一个画室里,充满了静和美,深沉而安定的空气。韩叔云据在一张极新式的斜面画案上,极精细的一笔一笔,先描在他对面的那个裸体美人的轮廓,他把前天那种喜乐,都收藏在心里,这时拿出他全副的艺术天才,对于这个活动的裸体模型,作周到细密的观察。琼逸女士,斜坐在西窗下一个被了绣袱的沙发上,右手倚在沙发的靠背,抚着自己的额角,一头柔润而细腻的头发,却是自然蓬松着,不十分齐整。她那白润中显出微红的皮肤色素,和一双一见能感人极深的眼睛,与耳轮的外廓,——半掩在发中——都表现出难以形容的美丽来。她腰间斜托着一副极明极薄的茜色轻纱,半堆在沙发上,半托在地上的绒毯上面,在那如波纹的细纱中,浮显出她琢玉似的肉体,充实而丰满的肉体,与纱的颜色相映,下面赤着双足,却非常平整,洁净,如云母石刻成的一样。她的态度自然的安闲,更现出她不深思而深思的表情来!玻璃窗子,虽有罗纹的白幕遮住,而静淡的日光线,射到她的肉体上,益发现出一种令人看着心醉的情形。?
这时两个人都没有一点声音,满室里充满了艺术的意味,与自然的幽静的香味。——是在几上的一瓶芍药花香,和他的肉体的自然芬芳相合而成的香味。这位画家的灵*,沉浸在这香味里了。?
两点半钟已过,还有二十分不到三点,忽有一种声浪从窗外传来,打破了两个人的静境。韩叔云向来不许有别人的说话行动声音打扰他的作画,现在正画的出神,一面正在画意上用功夫,竭力想发挥他的艺术的天才,一面眼对着这个天然的人身美,心中却也有些怦怦似的乱跃。他一笔一笔的画下去,他的思想,也一起一落,不知如何,总是不能安静着,不意这叩门的声浪,忽来惊破他的思潮。且是一连几次的门铃,扯得非常的响。他怒极了!再也不能画了,丢下笔,跑出画室;他走到门口的时候,无意中回头来看看琼逸,她仍是手抚着额角,一毫不动,而洁白手腕上的皮肤里的青脉管,显得非常清楚。?
大门开了,他一看来的一个人,像是个新闻记者,又像是个书记派的少年。带一顶极讲究的薄绒帽,这时却拿在手里扇风,天气并不很暖,他头上偏有几个汗珠,他年纪很轻,仿佛方从大学或专门学校里出来的学生似的,他的脸上于苍白色中,见出是很活泼而秀美的态度。这时他见门开了,不等韩叔云说一句话,便踏进门来道:?
“密斯脱韩,…是你吗?”?
韩叔云也摸不清头脑,本来一团怒气,更加上一些疑惑,于匆忙里道:?
“是呀,我是,……但,……”?
“好!……画室在那里?……哼,……大画师!……”话还没说完,便要往里跑,叔云截上一步道:“少年,……你是谁?为什么这样,……”?
“我呀!…是《日日新闻》的记者,…琼逸女士,在这里吗?……”?
他说时用极精锐的眼光,注射着叔云,叔云看他这样,便明白了他是什么人。更不由得非常生气,一把捉住少年的臂膀,想拉着他出去。正在这时,琼逸披着茜纱的长帔,将画室的西窗开放,呼出他又惊促又爱慕的声音来道:?
“我以为是谁,还是你,……你呀,请密斯脱韩,让他到屋里坐吧!”?
叔云抱了一腔子的怒气,方要向着这个少年发泄,不料琼逸却从窗里说出这个话来,竟要将他让到自己的画室里去。他听见这个话,简直手指都发抖了,那个少年,更不管他,便闯进了画室,叔云也脸红气粗,跟了进来。?
琼逸满脸的欣喜,披着茜纱的长帔,两只润丽的眼睛,含了无限的乐意感情,向着少年。待到少年进来以后,便用双手握住少年的手,但少年看看屋里的画具,和她这种披着轻纱的裸体,觉得他所听的话,是没有什么疑惑了!他脸上也发了一阵微红,即刻变成苍白而愁郁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握住她的手,向叔云看。叔云此时,心里的艺术性,已经消失无余了,从心灵中冒出情热的火焰来,面上火也似的热,觉得有些把持不定,恨不得将少年即时打死,但自己也知道这话是不能说出,便用力地坐在一把软椅上,因用力太猛,几将弹簧坐陷。琼逸握着少年的手,却觉得其冷如冰,也很觉得奇怪,但他却没有什么意思,然而心里也少为动了一动。?
少年对她,除了极冷冷的含着不然的微笑外,更不说别的话。她问少年,少年也有意无意地回答一句,把乍叩门时那种怒气,都消失了,变成一副忧郁懊丧的面色。她后来几乎眼中哭下泪来,不多时便穿好衣服,也不顾和叔云辞别,靠在少年的肩膀,盈盈的走了出来。?
叔云不能说出一句话来,眼睁睁望着她绰约的影子,随了少年走去,白色丝裙的折纹摇动,也似乎嘲笑他的失意一般。看她对待少年那种亲密的态度,恨不能立刻便同少年决斗,不知怎的,他原来的艺术性完全消失了!他忘了她来作裸体模型的钟点,是过了!他似是仍然看见她的充实美满洁白如云石琢成的身子,还斜欹在那个沙发上,他恨极了,心上都觉得颤动,勉强立起身来,走到沙发边,却又有一种极香浓极甜静的意味,触到了他的嗅觉!??
她同少年,出了韩画师的大门,她满心里不知怎样的难过,不是靠近少年,便几乎站不住了,但少年却板起冷酷而苍白的面目对她,有时向她脸上用力地看一看,两个人便都不言语。?
转过了两条街角,忽听得啵啵的声响,一辆极华丽的摩托车,从对面急驰过来,卷起满地的沙土。车上就只有一个司机人,却是穿着礼服,带着徽章,高高的礼帽,压住浓厚的眉心,蕴了满脸的怒气,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官吏,——或是个外交官——看他那个样子,似乎方从那里宴会来的,但是,当他的摩托车走近的时候,琼逸的眼光,非常尖利,从沙土飞扬中,看见车上这个人,不禁吃了一惊!而且这辆车去的路线,正是他们从韩叔云家来的路线。然这时被种种感觉,渗透到心头上,自己疑惑起来不知为什么一天之中遇了这些奇怪异常的事情!?
不多时,果然这辆汽车,已停在韩画师的门首,这个五十多岁的人,穿了很时髦,很华贵的大礼服,挺起胸脯,手里提着一根分量极重的手杖,用力向着髹漆的极精致的门上乱敲。——他忘了扯门铃——相隔不到一点钟的功夫,韩叔云这个门首,受了这两次的敲击,而这种声音,直把画师的心潮激乱了,而一层层的怒涛冲荡,也把他的心打碎,变成狂人了!?
五十多岁的官吏与韩叔云对立在门首,——因为他再不能让人到他室中去,——这位官吏,拿出一副骄贵傲慢的眼光注定叔云的似怒似狂的面孔;他从狡猾的眼角里,露出了十二分瞧不起这位有名画师的态度。叔云对这个来人,更加怒愤,两个人没说了两句话,就各人喊出难听而暴厉的声音来。叔云两手用力叉着腰道:?
“恶徒!……万恶的官吏!你有权力吗?……哼,……来立污了我的门首!”?
“呵呵!简直是个有知识的流氓!是个高等骗人的流氓,你骗了社会上多少金钱,虚誉,还不算,又要借着画什么裸体不裸体的画,来骗那个女子,我和你说,……”这时这个官吏眼睛已经斜楞了,说到末后一个字,现出极坚决的态度来。?
“……什么?……”?
“骗人的人!……往后不准你再引她入你的画室,……哼!……你敢不照我的话办理,……你听见吗?……她是我的!……”?
狡猾的官吏,话还没完,徒觉得脸上一响,眼睛便发了一阵黑。原来韩叔云在这时,他那以前温和幽静的艺术性质,完全消失,直是成了兽性的狂人,听了这个官吏的话,再也忍不住,便抓住他的衣领,给他脸上,打了沉重而有力的一掌。?
于是两个人便在门首石阶上,抓扭起来,手杖丢了,折断了,不知谁的旧钮扣,也用脚来踏坏了,各人很整齐光洁的头发,也纷乱了,韩叔云的紫绫花领结,也撕破了。他们官吏和国家的庄严而安闲的态度,全没有了!他们是被中心的迷妄的狂热,燃烧着全身了!?
春末的晚风,已没些冷意,只挟着了一些花香气味,阵阵地吹到湖中的绿波上。这时天气微阴,一片一片的暗云,遮住蔚蓝的天色,有时从云影里露出些赤色的霞光来,映在湖滨的柳叶子上,更发出一种鲜嫩的微光,返射到平镜似的湖水上。风声微动,柳叶也随着沙沙地响,渐渐地四围罩了些暖雾,似有无穷的细小白点,如网目版上印的细点一样,将一片大地迷漫起来。这个城外的湖滨,是风景最盛的地方,这时的一切风景,也全笼在雾中,看不分明了。湖滨有个亭子,是预备游人息足的所在,恰在这时,琼逸一个人不知怎的却独自跑到这个亭子上来!?
她怎么也不到韩叔云画室里去作裸体模型了!也不到戏院里去扮演了!在这春日的*昏,一个人儿跑出城外,在晚雾幕住的亭子里,独自沉思!?
她穿了很雅淡的衣服,脸上满露出非常忧郁的面色!从前丰润的面貌,已变成惨白,连眼圈也有些青色!她把握着自己的手,也不能有点气力!只觉着周围的雾咧,水咧,风吹的柳叶声咧,和晚上归飞的乌鸦乱啼的声音,都似向她尽力地逼来!使他的心弦,越发沉郁不扬!他在白雾的亭子中,看着蒙蒙不清的湖光,她一面想:“他和我几年的相知,平常对我很恳挚,很亲爱的,是没有什么呀!我以为替人家作裸体画的模型,也不是羞耻的事,助成名家的艺术品,也没有别的关系啊!他知道的这样快,我到那里,那样的冷淡,仿佛看我,如同做了什么恶事一样,从此便和我同陌生的人一般,这是什么意思啊?……韩叔云却也奇怪的很!我的朋友找我,也没有什么希奇不了,怎么便和人家抢去了他的画稿一样的愤怒!……我的灵*,却在我自己的身子里啊!……她想到这里,看看四围的雾气,越发重了,却是毫无声息,她不觉得又继续想道:那讨人嫌的狡猾官吏,听说后来和韩叔云还相互打了一场,被警士来劝开了。他来缠我,我只是不见他,他反在社会上,给我散了些恶迹的谣言,但是我最亲爱的人不来了,不再爱我了!画师也成了狂人了!不再做他的艺术生活了!……奇怪极了!……到底我有我的自由啊!……世上的人,怎么对于我这种人,却这等地逼迫我呢?……是侮辱吗!……甚么势力呀?”?
她想到这里,她的心如浸在冷水里一样抖颤,四围静寂,白雾也渐渐消失了,从朦胧的云影里,稍稍露出一丝的月光,射在幕着雾的湖水上。这阴黑的*昏,却和她心中的沉思一般,但是在云雾中射出的这一丝光明,在她心头上,只是闷沉沉的找不到!?
她沉思了多少时候,忽听得耳旁有一种呕!呕!的声音,方如从梦中惊醒过来,一阵微风吹过,她抬头借着月光看去,原来是只白鸥,从身旁飞过,没入淡雾的湖中去了!?
(录自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2卷第1期)???
?
《沉思》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王统照早期的作品。在当时,相信文学是一种于人生很切要的工作,认为“文学应该反映社会的现象,表现并且讨论一些有关人生一般的问题”(茅盾语),是文学研究会成员所共同具有的基本态度。把王统照的《沉思》放在这么一个时代背景中来观照,我们就会比较清楚地看出这篇作品的意义。?
在这篇小说的四个人物中,作者所欣赏、所赞美、所同情的显然是美丽而温柔的女子——琼逸。她的裸体、她的灵*都洁白如玉。她对爱情忠贞不渝,同时她又想借艺术之力,给人生以光明。她知道自身的美丽与情感的高洁,她只想以此助成名家的艺术品,而从未有过一丝别的杂念。然而在这么一个与她的纯洁想法完全不同的社会中,她美好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她感到冷,她感到孤寂,她发现没有一个人能真正的理解她、爱她。琼逸的美丽和那种广博的对人生的爱透露出作者的人生理想,在作者看来,“美”和“爱”应该是救世的良方,只是这个社会太黑暗了。?
围绕着琼逸的三个男子,各有不同的身份,各有不同的性格:画家韩叔云功成名就,充满浪漫的幻想。面对着琼逸的裸体,他“一面正在画意上用功夫,竭力想发挥他的艺术天才,一面眼对着这个天然的人身美,心中也有些怦怦似的乱跃”。记者兼情人的那位少年,冲动而多疑,有时竟至于冷酷。那个五十多岁的官吏则是一副狡猾、傲慢和专横的腔调。这三个男子虽有许多不同,但有一点却是相似的,那就是:他们都企图将琼逸看作私人财产,容不得别人插手。否则就不会有韩叔云那莫名的妒嫉与愤怒,少年人那忧郁懊丧的面色和绝情,官吏的粗话与失态。?
琼逸尽管充溢着“美”和“爱”,但生活在这群人中间,身处于这令人窒息的社会,她实在是显得太单纯、太幼稚了,她只能哀叹:“到底我有我的自由啊!……世上的人,怎么对于我这种人,却这等地逼迫我呢?……是侮辱吗!……甚么势力呀?”这是琼逸的叹息也是作者的叹息。作者将小说取名为《沉思》,既实指琼逸在湖滨亭子里的沉思,又暗示着对这种社会现象应引起全社会“沉思”之意。?
《沉思》这篇小说是近70年前的作品,但在今天看来仍有它的现实意义,人体模特儿的烦恼依旧存在,“美”与“爱”对社会的作用仍然是一个广泛的人生话题。只是我们今天的认识要比当年远为深入和全面。?
这篇小说很短,情节也很简单,近乎白描。但在简淡之中,人物形象却非常鲜明,这主要得益于略微夸张的动作描写、心理刻划和极富个性的对话。譬如写到韩叔云想象着裸体像的成功时,小说这么描绘:“这才是真正的曲线美哩!哦!这是我一生最得意的艺术表现,她是美丽而温和,就使能将她那一对大而黑润,睫毛很长的婉媚眼光画出,也足使我们那绘画界的作家都搁笔了。”这里活画出了艺术家的浪漫与冲动。譬如写少年人的焦急与疑心时,小说写道:“大门开了,他一看来的一个人,像是个新闻记者,又像是个书记派的少年。带一顶极讲究的薄绒帽,这时却拿在手里扇风,天气并不很暖,他头上偏有几个汗珠……他见门开了,不等韩叔云说一句话,便踏进门来……”这儿的举手投足活脱脱是个年少气盛者的所为。再如作品刻划那官吏的蛮横时,用了这样的对话:“骗人的人!……往后不准你再引她入你的画室,……哼!……你敢不照我的话办理……你听见吗?……她是我的!……”这种言语只能是属于这无知、暴戾、自以为是的官吏。?
同样地,小说在塑造琼逸的形象时,用了诸如“婉媚眼光”“琢玉似的肉体”“看着心醉”“盈盈的走”等词语,尽力美化着作者心目中的女性。?
全文只有两处写到了风景,一处是开首韩叔云想象着成功后的喜悦,他看到了落日的余光及天上飞过的鸽子。这里的景物与他的心情是完全吻合的。另一处便是末尾琼逸一人在湖滨亭子里沉思时所看到的风景,这儿的风景虽然“最盛”,在琼逸的眼中却全失却了光彩,她只感到冰冷、静寂、沉闷。打破梦境的白鸥仿佛在提醒琼逸要面对现实的人生。?
小说的景物描写寓意极为明确,但也许目的太直露,反而显得有点生硬与勉强,不如索性不作这种点缀,使全文贯穿着一种白描的风格。?
就叙事方式而言,这篇小说有着一个明显的特点,即叙事视角的跳跃性与随意性。这里既非纯客观的人物视角的变换,也非纯主观的叙述者的视角。这里每个人都可以自由上场、随意消失。举例来说,小说一开始从韩叔云的视角来叙述他的心理活动,可接下来的一段却是从叙述者的视角来描写画家与琼逸两人的感受了。又如小说写画家初见那少年时,全然从画家角度来审察,忽然又由琼逸的视角而转至那少年人的视角了。官吏的出场与下场也充满了偶然性。有趣的是,小说以韩叔云愉悦的幻想开头,以琼逸悲哀的回顾与沉思结束,又显示了作者有意识的安排。这种根据作者需要而不断变换视角的叙事方式是一种比较原始的叙事手段,它有优点:全知全能、不受拘束;但也有不足,即缺乏一以贯之的气脉,有时显得深度不够。但不论怎么说,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的初期,这样的小说已经显示了一定的实绩。?
王统照的《沉思》发表于年1月,刊于作为文学研究会会刊的《小说月报》第1期。和其他文学研究会成员一样,作者力图通过文学来揭示社会问题,反映现实人生。而且直到今天,作品所提出的问题依然有现实意义。但正如作者晚年在评论自己作品时所说的:这类小说常常“从空想中设境或安排人物”,“重在‘写意’”,这种个人的局限和历史的局限,我们也能于阅读分析时明显地感受到。
3.沉沦
郁达夫??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阵阵的拂上面来。在*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的官道上面,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worth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远吠声,悠悠扬扬的传到他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serenegossamer!Youbeautiful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轻笑你,愚弄你;只有这大自然,这终古常新的苍空皎日,这晚夏的微风,这初秋的清气,还是你的朋友,还是你的慈母,还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轻薄的男女共处去,你就在这大自然的怀里,这纯朴的乡间终老了罢。”?
这样的说了一遍,他觉得自家可怜起来,好像有万千哀怨,横亘在胸中,一口说不出来的样子。含了一双清泪,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书上去。?
Beholdher,singleinthefield,?
YousolitaryHighlandLass!?
Reapingandsingingbyherself;?
Stophere,orgentlypass!?
Aloneshecutsandbindsthegrain,?
Andsingsamelancholystrain;?
O,listen!forthevaleprofound?
Isoverflowingwiththesound。?
看了这一节之后,他又忽然翻过一张来,脱头脱脑的看到那第三节去。?
Willnoonetellmewhatshesings?——?
Perhapstheplaintivenumbersflow?
Forold,unhappy,far-offthings,?
Andbattlelongago:?
Orisitsomemorehumblelay,?
Familiarmatterofto-day??
Somenaturalsorrow,loss,orpain,?
Thathasbeen,andmaybeagain??
这也是他近来的一种习惯,看书的时候,并没有次序的。几百页的大书,更可不必说了,就是几十页的小册子,如爱美生的《自然论》(Emerson’s《OnNature》),沙罗的《逍遥游》(Thoreau’s《Excursion》)之类,也没有完完全全从头至尾的读完一篇过。当他起初翻开一册书来看的时候,读了四行五行或一页二页,他每被那一本书感动,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书吞下肚子里去的样子,到读了三页四页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来,他心里似乎说:?
“像这样的奇书,不应该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着细细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热望也就不得不消灭,那时候我就没有好望,没有梦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脑里虽然有这样的想头,其实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厌倦起来,到了这时候,他总把那本书收过一边,不再看下去。过几天或者过几个钟头之后,他又用了满腔的热忱,同初读那一本书的时候一样的,去读另外的书去;几日前或者几点钟前那样的感动他的那一本书,就不得不被他遗忘了。?
放大了声音把渭迟渥斯的那两节诗读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这一首诗用中国文翻译出来。?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
他想想看,《ThesolitaryHighlandreaper》诗题只有如此的译法。?
“你看那个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在田里,?
你看那边的那个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个人冷清清地!?
她一边刈稻,一边在那儿唱着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过去了,轻盈体态,风光细腻!?
她一个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颇有些儿悲凉的情味;?
听呀听呀!这幽谷深深,?
全充满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
有人能说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话?
是唱着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战事,千兵万马;?
或者是些坊间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闲说??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丧苦,自然的悲楚,?
这些事虽是过去的回思,将来想亦必有人指诉。”?
他一口气译了出来之后,忽又觉得无聊起来,便自嘲自骂的说:?
“这算是什么东西呀,岂不同教会里的赞美歌一样的乏味么??
“英国诗是英国诗,中国诗是中国诗,又何必译来对去呢!”?
这样的说了一句,他不知不觉便微微儿的笑了起来。向四边一看,太阳已经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边的地平线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饱受了一天残照,山的周围酝酿成一层朦朦胧胧的岚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红不红的颜色来。?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时候,哼的喀嗽了一声,他的背后忽然来了一个农夫。回头一看,他就把他脸上的笑容装改了一副忧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见的样子。??
二??
他的忧郁症愈闹愈甚了。?
他觉得学校里的教科书,味同嚼蜡,毫无半点生趣。天气清朗的时候,他每捧了一本爱读的文学书,跑到人迹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籁俱寂的瞬间,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鱼,看看白云碧落,便觉得自家是一个孤高傲世的贤人,一个超然独立的隐者。有时在山中遇着一个农夫,他便把自己当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说的话,也在心里对那农夫讲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他竟有连接四五天不上学校去听讲的时候。?
有时候到学校里去,他每觉得众人都在那里凝视他的样子。他避来避去想避他的同学,然而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学的眼光,总好像怀了恶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看看他的同学看,一个个都是兴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讲义,只有他一个人身体虽然坐在讲堂里头,心思却同飞云逝电一般,在那里作无边无际的空想。?
好容易下课的钟声响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学说笑的说笑,谈天的谈天,个个都同春来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乐;只有他一个人锁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钧的巨石锤住的样子,兀的不作一声。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学来对他讲些闲话,然而他的同学却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寻欢乐去,一见了他那一副愁容,没有一个不抱头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学了。?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都是我的仇敌,我总有一天来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一到了悲愤的时候,他总这样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静之后,他又不得不嘲骂自家说:?
“他们都是日本人,他们对你当然是没有同情的,因为你想得他们的同情,所以你怨他们,这岂不是你自家的错误么?”?
他的同学中的好事者,有时候也有人来向他说笑的,他心里虽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个人谈几句知心的话,然而口中总说不出什么话来;所以有几个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远了。?
他的同学日本人在那里欢笑的时候,他总疑他们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时的红起脸来。他们在那里谈天的时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系同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见了这两个女子,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那儿去?”?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你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
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双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则她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挨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三??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日本W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所以他进了K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H府中学来;在H府中学住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那小小的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大学的预科。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压缩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中学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氏夫妻听,M氏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氏,也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大学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队里作*官,这一位二兄*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oftheromanticage尚末醒悟,模模糊糊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长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产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学校去。?
四??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行车到N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峨眉,未加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起来了。?
“Sentimental,toosentimental!”?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东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酒,?
六街灯火远随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
后夜芦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detwohl,ihrglattenSaale,?
GlatteHerren,glatteFrauen!?
AufdieBergewillichsteigen,?
Lachendaufeuch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儿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
“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
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帽,问他说:?
“第X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
“我们一路去罢。”?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时光还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舞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
“学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荫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到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一礼拜前头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经到在那里。原来那一家人家是住过中国留学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馆里住下了之后,他觉得前途好像有许多欢乐在那里等他的样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实情嘲弄了。原来他的故里,也是一个小小的市镇。到了东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间,他虽然时常觉得孤独,然而东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时的习惯尚无十分龃龉的地方。如今到了这N市的乡下之后,他的旅馆,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无邻舍,左首门外便是一条如发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为学校还没有开课,别的学生还没有到来,这一间宽旷的旅馆里,只住了他一个客人。白天倒还可以支吾过去,一到了晚上,他开窗一望,四面都是沈沈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连天,四面并无遮障之处,远远里有一点灯火,明灭无常,森然有些*气。天花板里,又有许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争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风动叶,飒飒的响得不已,因为他住在二层楼上,所以梧桐的叶战声,近在他的耳边。他觉得害怕起来,几乎要哭出来了。他对于都市的怀乡病(Nostalgia)从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学校开了课,他朋友也渐渐儿的多起来。感受性非常强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丛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变成了一个大自然的宠儿,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
他的学校是在N市外,刚才说过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边的地平线,界限广大的很。那时候日本的工业还没有十分发达,人口也还没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样,所以他的学校的近边,还多是丛林空地,小阜低岗。除了几家与学生做买卖的文房具店及菜馆之外,附近并没有居民。荒野的人间,只有几家为学生设的旅馆,同晓天的星影似的,散缀在麦田瓜地的中央。晚饭毕后,披了黑呢的缦斗(斗篷),拿了爱读的书,在迟迟不落的夕照中间,散步逍遥,是非常快乐的。他的田园趣味,大约也是在这IdyllicWanderings的中间养成的。?
在生活竞争不十分猛烈,逍遥自在,同中古时代一样的时候,在风气纯良,不与市井小人同处,清闲雅淡的地方,过日子正如做梦一样。他到了N市之后,转瞬之间,已经有半年多了。?
熏风日夜的吹来,草色渐渐儿的绿起来。旅馆近旁麦田里的麦穗,也一寸一寸的长起来了。草木虫鱼都化育起来,他的从始祖传来的苦闷也一日一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妇人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起来了。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巳,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的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
“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眼睛一样了。??
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都带起*金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因为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到了那里,谈了几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和朋友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嗣后虽在路上,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中国留学生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宛然成了两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自家觉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平时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的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市去行乐去了。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来枯坐。?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她面前的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传了几声沙沙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脚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看去,浴室里的动静了了可看。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
那一双雪样的乳峰!?
那一双肥白的大腿!?
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
“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诉他说:?
“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喀嗽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一罩,咬紧了牙齿说:?
“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
“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举头看看,太阳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然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A神官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墙,围住了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成了一个花园,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块石碑立在那里,系记这梅林的历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买来的零食拿出来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四面并无人声,远远的树枝上,时有一声两声的鸟鸣声飞来。他仰起头来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浩的日轮,觉得四面的树枝房屋,小草飞禽,都一样的在和平的太阳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记忆,正同远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来叉去的曲径很多。他站起来走来走去的走了一会,方晓得斜面上梅树的中间,更有一间平屋造在那里。从这一间房屋往东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叶堆中。他摇摇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响了几声,却抽不起水来。他心里想:?
“这园大约只有梅花开的时候,开放一下,平时总没有人住的。”?
想到这里他又自言自语的说:?
“既然空在这里,我何妨去向园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来,打算去寻园主人去。他将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好遇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农夫走进园来。他对那农夫道歉之后,就问他说:?
“这园是谁的,你可知道?”?
“这园是我经管的。”?
“你住在什么地方的?”?
“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边这样的说,一边那农民指着通路西边的一间小屋给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边的高壁尽头的地方,有一间小屋在那里。他点了点头,又问说:?
“你可以把园内的那间楼屋租给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个人么?”?
“我只一个人。”?
“那你可不必搬来的。”?
“这是什么缘故呢?”?
“你们学校里的学生,已经有几次搬来过了,大约都因为冷静不过,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别人不同,你但能租给我,我是不怕冷静的。”?
“这样那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时候搬来?”?
“就是今天午后罢。”?
“可以的,可以的。”?
“请你就替我扫一扫干净,免得搬来之后着忙。”?
“可以可以。再会!”?
“再会!”??
六??
搬进了山上梅园之后,他的忧郁症又变起形状来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长兄,为了一些儿细事,竟生起龃龉来。他发了一封长长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长兄绝了交。?
那一封信发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楼前草地上想了许多时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实这一次的决裂,是发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争,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长兄竟同蛇蝎一样,他被他人欺侮的时候,每把他长兄拿出来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呢!”?
他每达到这一个结论的时候,必尽把他长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细细回想出来。把各种过去的事迹,列举出来之后,就把他长兄判决是一个恶人,他自家是一个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处列举出来,把他所受的苦处,夸大的细数起来。他证明得自家是一个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时候,他的眼泪就同瀑布似的流下来。他在那里哭的时候,空中好象有一种柔和的声音在对他说:?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这样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样的虐待,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天命,你别再哭了,怕伤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这一种声音,就舒畅起来。他觉得悲苦的中间,也有无穷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为想复他长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学的医科丢弃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为医科是他长兄要他改的,仍旧改回文科,就是对他长兄宣战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医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学校须迟卒业一年。他心里想,迟卒业一年,就是早死一岁,你若因此迟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对你长兄含一种敌意。因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仍旧要和好起来;所以这一次的转科,便是帮他永久敌视他长兄的一个手段。?
气候渐渐儿的寒冷起来,他搬上山来之后,已经有一个月了,几日来天气阴郁,灰色的层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风吹来的时候,梅林的树叶,每息索息索的飞掉下来。?
初搬来的时候,他卖了些旧书,买了许多烩饭的器具,自家烧了一个月饭,因为天冷了,他也懒得烧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给了山脚下的园丁家包办,所以他近来只同退院的闲僧一样,除了怨人骂己之外,更没有别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来,把朝东的窗门开了之后,他看见前面的地平线上有几缕红云,在那里浮荡。东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银红的灰色。因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欢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从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觉得满身的气力,一霎时都回复了转来的样子。他便跑上楼去,拿了一本*仲则的诗集下来,一边高色朗读,一边尽在那梅林的曲径里,跑来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会,太阳起来了。?
从他住的山顶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的谷色,以绀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着一天太阳的晨光,那风景正同看密来(Millet)的田园清画一般。他觉得自家好像已经变了几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样子,对了这自然的默示,他不觉笑起自家的气量狭小起来。?
“赦饶了!赦饶了!你们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饶赦了你们罢,来,你们来,都来同我讲和罢!”手里拿着了那一本诗集,眼里浮着了两泓清泪,正对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忽听见他的近边,有两人在那里低声的说:?
“今晚上你一定要来的哩!”?
这分明是男子的声音。?
“我是非常想来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这娇滴滴的女子的声音之后,好像是被电气贯穿了的样子,觉得自家的血液循环都停止了。原来他的身边有一丛长大的苇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苇草的右面,那一对男女,大约是在苇草的左面,所以他们两个还不晓得隔着苇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说:?
“你心真好,请你今晚上来罢,我们到如今还没在被窝里睡过觉。”?
“………”?
他忽然听见两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样子。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样,就惊心吊胆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
“你去死罢,你去死罢,你怎么会下流到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虽然如此的在那里痛骂自己,然而他那一双尖着的耳朵,却一言半语也不愿意遗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着。?
地上的落叶索息索息的响了一下。?
解衣带的声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声音。?
女人半轻半重,断断续续的说:?
“你!……你!……你快……快罢。……别……别……被人……被人看见了。”?
他的面色,一霎时的变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红了起来。他的上颧骨同下颧骨呷呷的发起颤来。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开去,但是他的两只脚,总不听他的话。他苦闷了一场,听听两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猫狗一样,回到楼上房里去,拿出被窝来睡了。?
七??
他饭也不吃,一直在被窝里睡到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才起来。那时候夕阳洒满了远近。平原的彼岸的树林里,有一带苍烟,悠悠扬扬的笼罩在那里。他踉踉跄跄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条自北趋南的大道,穿过了那平原,无头无绪的尽是向南的走去。走尽了平原,他已经到了神宫前的电车停留处了。那时候却好从南面有一乘电车到来,他不知不觉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乘电车,也不知道这电车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钟,电车停了,运车的教他换车,他就换了一乘车。走了二三十分钟,电车又停了,他听见说是终点了,他就走了下来。他的前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横在午后的太阳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条青山,隐隐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边是一脉长堤,直驰到海湾的心里去。堤外有一处灯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轻轻的在系着的地方浮荡。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许多浮标,饱受了斜阳,红红的浮在那里。远处风来,带着几句单调的话声,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话,也不知道是从那里来的。?
他在岸边上走来走去走了一会,忽听见那一边传过了一阵击磬的声来。他跑过去一看,原来是为唤渡船而发的。他立了一会,看有一只小火轮从对岸过来了。跟着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工人,他也进了那只小火轮去坐下了。?
渡到东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见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门开得很大,庭内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爱。他不问是非,就踱了进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娇声叫他说:?
“请进来呀!”?
他不觉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这大约就是卖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见说,这样的地方,总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这里,他的精神就抖擞起来,好像是一桶冷水浇上身来的样子。他的面色立时变了。要想进去又不能进去,要想出来又不得出来;可怜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胆,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个大大的难境里去了。?
“进来吓!请进来吓!”?
里面又娇滴滴的叫了起来,带着笑声。?
“可恶东西,你们竟敢欺我胆小么?”?
这样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烧了起来。咬紧了牙齿,把脚在地上轻轻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两个拳头,向前进去,好像是对了那几个年轻的侍女宣战的样子。但是他那青一阵红一阵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儿在那里震动的筋肉,总隐藏不过。他走到那几个侍女的面前的时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来了。?
“请上来!”?
“请上来!”?
他硬了头皮,跟了一个十七八岁的侍女走上楼去,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有些镇静下来了。走了几步,经过一条暗暗的夹道的时候,一阵恼人的花粉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头发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处,哼的扑上他的鼻孔来。他立刻觉得头晕起来,眼睛里看见了几颗火星,向后边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见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间,有一长圆形的女人的粉面,堆着了微笑,在那里问他说:?
“你!你还是上靠海的地方去呢?还是怎样?”?
他觉得女人口里吐出来的气息,也热和和的哼上他的面来。他不知不觉把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识,感觉到他这行为的时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红了起来。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应她说:?
“上靠海的房间里去。”?
进了一间靠海的小房间,那侍女便问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说:?
“随便拿几样来罢。”?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来推开了纸窗,从外边放了一阵空气进来。因为房里的空气,沈浊得很,他刚才在夹道中闻过的那一阵女人的香味,还剩在那里,他实在是被这一阵气味压迫不过了。?
一湾大海,静静的浮在他的面前。外边好像是起了微风的样子,一片一片的海浪,受了阳光的返照,同金鱼的鱼鳞似的,在那里微动。他立在窗前看了一会,低声的吟了一句诗出来:?
“夕阳红上海边楼。”?
他向西的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会,他的心想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会,那侍女把酒菜搬了进来,跪坐在他的面前,亲亲热热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细细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闷都告诉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视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摇动一摇动。他不过同哑子一样,偷看看她那搁在膝上一双纤嫩的白手,同衣缝里露出来的一条粉红的围裙角。?
原来日本的妇人都不穿裤子,身上贴肉只围着一条短短的围裙。外边就是一件长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没有钮扣,腰里只缚着一条一尺多宽的带子,后面结着一个方结。她们走路的时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开来,所以红色的围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这是日本女子特别的美处;他在路上遇见女子的时候,注意的就是这些地方。他切齿的痛骂自己,畜生,狗贼!卑怯的人!也便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围裙角,心头便乱跳起来。愈想同她说话,但愈觉得讲不出话来。大约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烦起来了,便轻轻的问他说:?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来。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他全身发起抖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那侍女看他发颤发得厉害,就想让他一个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镇安镇,所以对他说:?
“酒就快没有了,我再去拿一瓶来罢?”?
停了一会他听得那侍女的脚步声又走上楼来。他以为她是上他这里来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势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骗了。她原来是领了两三个另外的客人,上间壁的那一间房间里去的。那两三个客人都在那里对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娇滴滴的说:?
“别胡闹了,间壁还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发起怒来。他心里骂他们说:?
“狗才!俗物!你们都敢来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你们的仇。世间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负心东西,你竟敢把我丢了么?罢了罢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再也不爱女人了。我就爱我的祖国,我就把我的祖国当作了情人罢。”?
他马上就想跑回去发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却很羡慕那间壁的几个俗物。他的心里,还有一处地方在那里盼望那个侍女再回到他这里来。?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觉得身上热起来。打开了窗门,他看太阳就快要下山去了。又连饮了几杯,他觉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胧起来。西面堤外的灯台的黑影,长大了许多。一层茫茫的薄雾,把海天融混作了一处。在这一层浑沌不明的薄纱影里,西方的将落不落的太阳,好像在那里惜别的样子。他看了一会,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觉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热的双颊,便自言自语的说:?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进来了。见他红了脸,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问他说:?
“窗开了这样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这样好的落照,谁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个诗人呀!酒拿来了。”?
“诗人!我本来是一个诗人。你去把纸笔拿了来,我马上写首诗给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觉得奇怪起来。他心里想:?
“我怎么会变了这样大胆的?”?
痛饮了几杯新拿来的热酒,他更觉得快活起来,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阵。他听见间壁房间里的那几个俗物,高声的唱起日本歌来,他也放大了嗓子唱着说:?
“醉拍阑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残。剧怜鹦鹉中州骨,?
未拜长沙太傅官。一饭千金图报易,几人五噫出关难。?
茫茫烟水回头望,也为神州泪暗弹。”?
高声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八??
一醉醒来,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条红绸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这一间房间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间房间了。房中挂着一盏十烛光的电灯,枕头边上摆着了一壶茶,两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跄跄的走到房外去。他开了门,却好白天在那侍女也跑过来了。她问他说:?
“你!你醒了么?”?
他点了一点头,笑微微的回答说:?
“醒了。便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领你去罢。”?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过日间的那条夹道的时候,电灯点得明亮得很。远近有许多歌唱的声音,三弦的声音,大笑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来。白天的情节,他都想出来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对那侍女说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觉得面上又发起烧来。?
从厕所回到房里之后,他问那侍女说:?
“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着说:?
“是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大约是八点四五十分的样子。”?
“你去开了账来罢!”?
“是。”?
他付清了账,又拿了一张纸币给那侍女,他的手不觉微颤起来。那侍女说:?
“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涨红了,袋里摸来摸去,只有一张纸币了,他就拿了出来给她说:?
“你别嫌少了,请你收了罢。”?
他的手震动得更加厉害,他的话声也颤动起来了。那侍女对他看了一眼,就低声的说:?
“谢谢!”?
他直的跑下了楼,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来。?
外面冷得非常,这一天大约是旧历的初八九的样子。半轮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边。淡青的圆形盖里,也有几点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边上走了一回,看看远岸的渔灯,同*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细浪中间,映着了银色的月光,好像是山*的眼波,在那里开闭的样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边看看乘电车的钱也没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骂自己。?
“我怎么会走上那样的地方去的?我已经变了一个最下等的人了。悔也无及,悔也无及。我就在这里死了罢。我所求的爱情,大约是求不到的了。没有爱情的生涯,岂不同死灰一样么?唉,这干燥的生涯,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视我,欺侮我,连我自家的亲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挤我到这世界外去。我将何以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泪就连连续续的滴了下来。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没有分别了。他也不举起手来揩揩眼泪,月光射到他的面上,两条泪线,倒变了叶上的朝露一样放起光来。他回转头来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长的影子,就觉得心痛起来。?
“可怜你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虽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该累你也瘦弱到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饶了我罢!”?
他向西面一看,那灯台的光,一霎变了红一霎变了绿的在那里尽它的本职。那绿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时候,海面就现出一条淡青的路来。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见西方青苍苍的天底下,有一颗明星,在那里摇动。?
“那一颗摇摇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国。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颗星的底下,也曾送过十八个秋冬,我的乡土吓,我如今再也不能见你的面了。”?
他一边走着,一边尽在那里自伤自悼的想这些伤心的哀话。?
走了一会,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泪便同骤雨似的落下来了。他觉得四边的景物,都模糊起来。把眼泪揩了一下,立住了脚,长叹了一声,他便断断续续的说:?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
郁达夫的这一篇《沉沦》,是“五四”以后,奠定中国现代新文学运动伟大业绩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中的代表作,它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一定的历史意义和影响。这一点,我们首先应该注意。?
作者本人在这部小说集的自序中说:“第一篇《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但是我的描写是失败了。”这一点,我们也应当加以注意。?
这篇作品,由于郁达夫主观抒情的笔调,热忱洋溢,感情充沛,所以,虽然以第三人称的“他”来叙述,但我们读来却能够真切地感到这是作者出自内心的“谈心”,是在对我们倾诉发自灵*深处的性的寂寞与苦闷。尤其令人赞叹的,是郁达夫的诗情风发,以及他对于中西文学的修养,特别是对于英国和德国诗作的造诣之深,从而即兴成章、过目成诵,更是天赋惊人。他一个人留学日本,在他乡异国,举目无亲,不时受到歧视,因而感触甚深。他多情善感,又正好达到性成熟的年龄,对于性的要求也不胜敏感,在得不到一时满足的时候,自然发生性的苦闷。同时,因为身在异国他乡,感受到轻蔑与歧视,这就产生了爱国的心思,于是,对于祖国的热爱以及由于性苦闷而诱发的对异性的追求,就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线。?
我们也可以说,这篇小说作者的意图,是在留日生活的亲身感受当中,通过青年成熟期性的要求与苦闷的描写,来寄托并突出他的爱国主义的主题。然而,我们应当明确,郁达夫是借用文学作品的虚构形式,通过或多或少亲身体会的性要求与性苦闷的故事,来透露他那爱国主义的题旨。但是,在他那才情洋溢的抒情笔调的叙述之下,他自己主观上爱国主义的思想,却让本是作为陪衬的性苦闷描写占了上风,因而使人看来,性苦闷的描写,即青年性心理的描写,灵肉冲突的描写,压倒了爱国主义热情的透露。这究竟应该归咎于作者在创作时轻重之点不够斟酌呢,抑还是应该归咎于一般的读者对作者在性生活方面的描写倾注了过多的兴趣,而忽略了作者本来所要透露的爱国主义思想呢,这实在是值得考虑的事。?
这小说的故事情节,我们可以简单地概括为这样的故事线索:这个由富春江畔赴日本的留学生,由于在异国他乡感到苦闷与孤寂,又感到受人歧视,同时正当青年性成熟时期,自然感到性的渴望与不满足,便加重了内心的苦闷与心理负担,从而发展到堕落的地步,一步一步地走上颓废、沉沦的境地,终于蹈海自尽的阶段。具体说来,这“沉沦”的开始,是所谓“被窝里的罪恶”,也就是“手淫”。其次是“窥浴”,就是偷看主人的女儿洗澡。再以后,虽然自己内心不断的心理斗争,却又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偷听了一对青年男女的“野合”。于是,他就身不由己地走上宿娼的道路,也就是嫖妓女去了。于是,这样的思想斗争,这样的灵肉冲突的不断深化,就发展到,沉沦到非跳海自杀不可的程度。虽然这仍旧是虚写,但是在面临自杀的最后一刻,还是想起了自己的祖国,爱国的满腔热忱溢于言表。作者的意图,可能是再现主题,让爱国主义的精神重新显现出来。然而,事实上我们的读者却一直紧跟着作品感情渲泄的轨迹,同情着作品中主人翁的心情与行动,也就轻而易举地忘却作者原本所要强调的主题了。?
《沉沦》问世以来,大多数读者都着眼于作品中丰富的感情和作品中人物的浪漫颓废的生活,因而就指定这篇作品是浪漫的、颓废的,进而指定作者郁达夫是颓废作家,是所谓浪漫派、颓废派的代表。特别是解放以后,在极左文艺思想猖獗当权的时代,竟然连郁达夫在中国现代新文学运动史上的地位,都一笔勾销了,这实在是“左”得可笑的事。?
如今已是九十年代,《沉沦》发表之后已经过了七十个年头,我们应该从文艺的观点来看待文艺。关于*治标准与艺术标准,孰为第一第二之分,应该看作互为影响,即*治标准有时第一,有时也可以第二。所以,对于郁达夫的《沉沦》,既不能过于强调其艺术性或艺术手法之高超,以至于忘却作者通过青年性苦闷与灵肉冲突的描写来透露他那爱国激情的本意,也不应该以极“左”的道德标准或*治标准,一棍子打死,给《沉沦》戴上“颓废主义”的帽子。?
郁达夫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他是以身作则与日本帝国主义斗争,并且死在日本帝国主义枪口之下的烈士,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为数不多的烈士作家。我们今日重读他的作品,应从他内在的伟大爱国主义者的人格出发,去透视他的作品。同时,也应从他内心世界的真情实感出发而透视他表里一致的精神。只有提高到这样的认识高度,才算达到阅读与赏析这篇作品的目的。这里,我们且再回味一句郁达夫也曾经引用过的文学名言:“一切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吧!
4.古代英雄的石像?
??叶圣陶???
因为纪念一位古代的英雄,大家请雕刻家给这位英雄雕一个石像。?
雕刻家答应下来,先去翻看有关于这位英雄的历史,想象他的状貌,更想象他的性情和志概。雕刻家的意思,随随便便雕一个石像不如不雕,要雕就得把这位英雄活活地雕出来,让看见石像的人认识这位英雄,明白这位英雄,因而更崇敬这位英雄。?
成功往往跟在专心的背后。雕刻家一壁参考,一壁想象,心里头石像的模型渐渐完成了。他决定石像的姿态应该怎样,面目应该怎样,小到一个小指应该怎样,细到一丝头发应该怎样。惟有依照这决定的雕出来,才是有活气的这位英雄本身,不只是死的石像。?
雕刻家到山中采了一块大石就动手工作。他心里有完成的模型在,望到那块大石,什么地方要留着,什么地方要凿去,都清楚明白。铁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刀一刀地刻,大的石块小的石块纷纷离开,掉在地上。像神仙显现一样,起初模糊,后来明晰,这位英雄的像终于站在雕刻家面前了。一丝也不多,一毫也不少,正像雕刻家心里想定的模型一样。?
这石像抬起了头,眼睛直望远方,表示他的志概远大无穷。嘴张开,好像在那里喊“啊!”左臂圈向里,坚实有力,仿佛围抱着在他手下的群众。右手握拳,伸向远方,筋骨突露出像老树干,意思是谁敢侵犯他一丝一毫的,来领受这家伙——拳头!?
市的中心有一片旷场,大家就把这新雕成的石像立在旷场的中心。石像的基台用石块砌成,就是雕刻家雕像时凿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这一种新的美术建筑法,雕刻家说比较用整块的方石垫在底下好得多。基台非常高,人从市外跑来,第一望见的就是这石像,犹如跑进巴黎第一望见那铁塔。?
雕刻家从此成了名。他能够给古代英雄雕一个石像,满大家意。?
为了石像成功曾开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市民在石像下行礼,欢呼,唱歌,跳舞,还喝干了几千坛的酒,拉破了几百身的衣裳,跌伤了好些人的膝盖额角。从这一天起,大家心里有这位英雄,眼里有这位英雄,作一切的事好像比以前特别带劲,特别有意思。无论谁从石像下经过,总是停步,恭恭敬敬鞠躬,然后再走去。?
骄傲,若非圣人或愚人就难得免。那块被雕成英雄像的石头既不是圣人,又不是愚人,只不过一块石头罢了,见大家这样崇敬他,当然遏不住他的骄傲。?
“看我多荣耀!我有特殊的地位。高高地超出一切。所有的市民在下面向我鞠躬行礼。我知道他们中间没有一颗心是虚伪的。这种荣耀最难得,没有一个神圣仙佛能够比得上!……”?
他这话不是向浮游的白云说,白云无心,不能懂他的话;也不是向摇摆的丛林说,丛林絮语,没空听他的话。他这话是向垫在他下面的伙伴大大小小的石块说的。骄傲的架子要在伙伴面前摆,也是世间的老规矩。但是他依然抬起了头,眼睛直望远方,并不略微低头凑近他的伙伴,这就见得他的骄傲太过了分。他竟不屑再近他的伙伴,咽住在他喉间没有说出的一句话当然是“你们,垫在我下面的,算得什么呢!”?
“喂,在上面的朋友,你给什么东西迷住心了?你忘记了以前!”在基台一角的一块小石头慢吞吞地说,宛如唤醒醉人,每个字音都发来清楚、着实。?
“怎么样?”上面那石头觉得出乎意料,但不肯放弃傲慢的声气。?
“从前你不是同我们混和在一起的么?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们,我们是一整块。”?
“不错,从前我们是一整块。但是经雕刻家的手,我们分开了。铁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刀一刀地刻,你们纷纷掉下了。独有我,成为光荣尊贵,受全体市民崇敬的雕像。我处现在这特殊地位正是应当的。你们在我下面垫底作基台,也适合你们的身份。难道你们同我平等么?如果你们同我平等,先得叫地和天平等!”?
“嘻!”另一小石块忍不住,出声笑了。?
“笑什么?没有礼貌的东西!”?
“你不但忘记了以前,也忘记了现在!”?
“现在又怎么样?”?
“现在你其实并没有同我们分开。我们还是一整块,不过改了个样式。你看,从你的头顶到我们最下层,不是胶粘在一起么?并且,因为改成现在的样式,你的地位很不安稳。你立足在我们身上,只要我们抛开你,你就不得高高地……”?
“除开你们,世间就没有石块了么?”?
“再不用寻别的石块了。那时候你一交跌下来就没有了你!碎作千块万块,同我们毫没分别。”?
“没有礼貌的东西!休得瞎说威吓人家!”上面那石头动了怒,又想自家的尊严不可损失,故而大声呵喝,象对着罪犯奴隶。?
“他不相信,”砌成基台的全数石块一齐口,“马上试给他看,我们就此抛开他吧!”?
上面那石头惊得忘记了动怒,也忘记了自家的尊严,只提高声音央求道,“慢!慢!彼此是朋友,混和在一起胶粘在一起的朋友,何必作难!我相信你们的话全是真的,你们切莫抛开我!”?
“哈!哈!你相信了?”?
“相信了,完全相信。”?
危险算是过去了。骄傲像隔年的草根,寒冬方过,又透露一丝的芽。上面那石头故意把语声发得软和点,商量一般说道,“我总觉得我比你们高贵些,因为我代表一位英雄,他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
一块小石带笑带讽说,“历史全靠得住么?几千年以前的人,独个儿在那里想的心思,写历史的人都会知道,都会写下来。我看历史能不能全信?”?
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也许是个庸人,也许是个坏东西,给写历史的人高兴这么一写,就变成英雄了;反正谁也不能倒过年代来对证。更有趣的,并更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虚,也会成为英雄。哪吒,孙行者,武二郎武松,不都是英雄么?这些虽说是小说里的人物,然而却已生存在人们的心里,这就小说和历史相差不了多少。”?
“我所代表的那位英雄不见得是空虚吧?”上面那石头有点心寒,竭力想安慰自己,“看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敬他,应该是历史上真实的英雄。”?
“哪里说得定呢?”六七块石头同声接应。?
一块伶俐的小石又加上一句道,“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敬空虚!”?
上面那石头十二分不安,喃喃地独语道:“那么我上当了!那个雕刻家叫我代表了空虚,却把我高高矗起,算给我光荣尊贵的地位。我起初不明白,还以为足以骄傲。我上当了!”?
砌成基台的许多石块也喃喃地说道,“我们又何尝不上当!一辈子堆叠在空虚的底下,有什么意思!”?
大家不再开口,各自想心思。?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跌下来,像游泳家从高处跳入水中。离地高,跌得重,碎作千块万块,不再存石像的一丝踪影。同时基台也解散,坍到地上,依旧是大大小小的石块。?
明天朝晨,市民预备经过石像下恭恭敬敬鞠躬,却见广场中心堆满乱石块,石像不知那里去了。大家呆呆相看,说不出一句话,身体里好像被抽去一半精神,做事就觉懒懒地没有意思。?
雕刻家来到乱石堆旁边大哭一场,算是哀吊他生平最伟大的成绩。并且宣告说,他从此不雕刻了。的确,他以后不曾雕过一件小东西。?
乱石块堆在广场中心很讨厌,有人提议用来筑市外往北去的道路,大家都赞成。新路筑成之后,市民由此往各处去更觉方便,不免高兴,又举行庆祝的盛会。?
晴美的阳光照在新路上,每一石块露出一个笑脸。他们轮替地赞美自己道:?
“我们真个平等!”?
“我们毫不空虚!”?
“我们集合在一块,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行走!”??
一八,九,五。?
(原载年1月1日《中学生》第1卷第1期)????
?
在过去,《古代英雄的石像》被归类为童话。童话,顾名思义是给儿童阅读的。它所包含的深度自然也就是有限的了。而本篇通过神奇曲折的情节,栩栩如生的形象,不仅概括了生活中带有普遍意义的现象,更重要的是揭示了生活哲理,对人具有警世的作用,蕴含着无限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古代英雄的石像》的文体,不如归类为寓言体小说更恰当。?
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是叶圣陶先生创作道路上的重要阶段。这时期他的创作很多,著有长篇小说《倪焕之》,短篇小说集《隔膜》、《火灾》、《线下》、《城中》等。《古代英雄的石像》也是在这时期创作的。?
《古代英雄的石像》写的是一尊石像的故事。全篇以石像为线索,按照事情发展的时间先后顺序铺陈开去。自雕刻石像的原委写起,一直到石像倒塌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铺成石路造福人类为止,故事完整,情节波澜起伏,层次清晰,结构紧凑。?
从本篇的结构来看,第一部分是小说的开端,写石像雕成。这个部分主要写石像的雕塑过程。从雕刻家接受雕塑英雄的石像这个任务,“翻看有关这位英雄的历史”,研究英雄历史,“想象”英雄形象,采石动工,精工细雕,雕成的石像终于高高地立在市中心旷场的中心,在这个“第一眼望见的”,最显眼的位置上,受到市民们的顶礼膜拜。在这部分中间,作者多次使用了“想象”这个词,突出表明这石像乃是雕刻家想象的产物,是臆造出来的英雄。?
第二部分写石像的倒塌。这是小说的主干,情节的发展。作者先围绕石像的如何骄傲来写。石像由于受到人们崇拜后骄傲自大,盛气凌人:“看我多荣耀!我有特殊的地位,站得比一切都高。所有的市民都在下面给我鞠躬行礼。我知道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这种荣耀最难得,没有一个神圣仙佛能够比得上!”石像因为自己有“特殊的地位”而大摆其“骄傲的架子”,认为:“我高高在上是应当的,你们在我下面垫底,就你们的身份说也是应当的。”甚至狂妄地宣称:“如果你们想跟我平等,就先得叫地跟天平等!”真乃不可一世,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但当遭到小石块们的回击,听到要把他扔下去时,他如五雷轰顶,吓坏了“暂时忘了自己的尊严”,“用哀求的口气”谦卑地要求小石块们千万不要把他扔下去。但是石像只是一时的收敛,骄傲的根子并未挖除,他还有赖以骄傲的第二根精神支柱:“我代表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因为“很有名”,便觉得又有了骄傲的资本,以为“受人崇拜总是光荣的。”谁知这条理由也被小石块驳得体无完肤,原来那“很有名”也不过是“空虚”。这时,石像对自己的过去发生了怀疑:“难道我上了当……”石像开始觉悟了,他的沉默是跟骄傲的告别;他的深思,孕育着新生活的开始。作者虽然没有言明石像和小石块们此刻“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到他们在酝酿怎样改变这一状况,怎样改变空虚的生活,怎样不再上当、受罪,预示着情况将要发生变化。终于,“半夜里,石像忽然倒下来”,“碎成千块万块”,连同下面的台子,“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在地上。这一行动,表示着石像的幡然悔悟,同过去的彻底决裂。?
第三部分是故事的结局。主要写石像倒塌后的情况,最后被用来筑成一条新路。“块块石头都露出笑脸,他们都赞美自己说:‘我们真平等!’‘我们一点儿也不空虚!’‘我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
小说作者借助丰富奇特的想象和幻想,运用拟人化的写作手法,构思了雕刻石像、石像倒塌、铺成石路这么一个虚构的故事。构思是很见特色的,是从现实到神奇,而后又回到现实。小说第一部分叙述一个雕刻家雕成一位古代英雄的石像,为市民们崇拜敬仰。这似乎是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小说第二部分,作者使被雕成英雄像的大石块和作为台基石的小石块“活”了起来,成为有思想有情感有语言的“人”,这就蒙上了神奇的色彩。最后部分似乎又回到了现实,人们把碎石块铺成道路。这种巧妙的构思,既曲折新奇,又寓意深刻。作者又通过富于个性而又简洁的对话,来巧妙地展开故事情节,表现不同人物的不同思想性格。作者的观点态度,作品的主题,也通过对话得到了充分的展示。?
叶圣陶是主张“为人生”而创作的。这篇小说的主题,作者就人们提出的问题,曾经作了明确的答复:“我当时认为主要的意思放在这篇东西的末了儿。无论大石块、小石块,彼此集合在一块儿,铺成实实在在的路,让人们在上边走,这是石块的最有意义的生活。”叶圣陶短篇小说的结尾的独具匠心,是构成他作品的艺术风格特征之一。钱杏邨(阿英)说过:“叶绍钧的小说,往往在收束的地方,使人有悠然不尽之感。”(《现代中国文学作家·叶绍钧的创作的考察》)确实,叶圣陶短篇小说的结尾,有的含蓄精警,发人深省;有的画龙点睛,明示主题。例如《前途》,写一个毕业从事教育工作的小学教师惠之,生活的穷困压得他气也透不过来。他虽然崇尚颜渊的安贫乐道的精神,但饭不能不吃,也得有个栖息的住处,抽屉里只剩下两块六毛钱,领薪水还不知道在何年何月!*阀混战,开不成学,学款用作*饷,教师不得另找出路维持生计。可是托人找事的希望如肥皂泡般的破灭了,教师的出路又在何处啊!小说的结尾写道:??
惠之心头突地一沉,万分地怅惘,仿佛掉了一件最贵重的宝贝。前边什么境界也没有了,只是一片黑,黑得像墨,像没星没月亮的夜。??
这个结尾隐喻了当时黑暗的中国,正像伸手难见五指的沉沉黑夜,没有一丝光亮,哪里会有小学教师的出路呢!这就是旧中国的现实。?
《古代英雄的石像》的结尾是小说整个艺术构思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表示了作者对生活认识的深刻。作者提出了一条朴素的、亘古永恒的真理,这就是平等、团结、为人们做实际的事才是有意义的生活。正如作者曾说过的一样:“结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结尾最忌的却是真个完了。要文字虽完了而意义还没有尽,使读者好像嚼橄榄,已经咽了下去而嘴里还有余味,又好像听音乐,已经到了末拍而耳朵里还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结尾。”本篇的结尾在突出主题、深化主题方面,在加强小说的感染力和艺术效果方面,都起到了文尽意未尽的作用。
5.木马?
张资平??
一??
?C今年六月里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了。前星期他到了东京,在友人家里寄寓了两个星期,准备投考理科大学。现在他考进了大学,此后他就要在东京长住了,很想找一个幽静清洁的,能够沈心用功的寓所。?
欧洲大战没有发生之前,在日本的留学生大都比日本学生多钱,很能满足下宿旅馆主人的欲望,所以中国学生想找地方住也比较容易。现在的现象和从前相反了,住馆子的留学生十个有九个欠馆帐,都比日本学生还要吝啬了。日本人见钱眼开,对留学生既无所贪,自然不愿收容中国人了。并且留学生也有许多不能叫外国人喜欢的恶习惯,更把收容中国人的容积缩小了。中国人随地吐痰吐口水的恶习惯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晓得了。?
去年我在上野公园看樱花,见三四位同胞在一株樱花树下的石椅上坐着休息。有一个像患伤风症,用根手指在鼻梁上一按,咕噜的一响,两根半青不*的鼻涕登时由鼻孔里垂下来,在空气中像振子一样的摆来摆去,摆了一会嗒的一声掉在地上。还有一位也像感染了伤风症,把鼻梁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呼的一响,顺手一捋,他的两根手指满涂了鼻涕,他不用纸也不用手巾拭干净,只在樱花树上一抹,樱树的运气倒好,得了些意外的肥料。?
我还在一家专收容中国人的馆子里看了一件怪现象。我到那边是探访一位同学。那时候同学正在食馆里吃饭,我便跑到食堂去。食堂中摆着几张大台,每张大台上面正中放一个大饭桶,每个饭桶里面有两个饭挑子。有几位吝啬的先生们盛了饭之后,见饭挑子上还满涂着许多饭,便把饭挑子望口里送。?
还有许多不情愿洗澡不情愿换衣服的学生,脏得抵不住的时候,便用洗脸盆向厨房要了一千立方生的密达的开水拿回自己房里,闭着门,由头到胸,由胸到腹,由腹到脚,把一身的泥垢都擦下来。他们的洗脸帕像饱和着脂肪质粘液,他们的洗脸盆边满贮了黑泥浆,随后他们便把这盆黑泥浆,从楼上窗口一泼!坐在楼下窗前用功的日本学生吓了一跳,他的书上和脸上溅了几点黑水,气恼不过跑去叫馆主人上楼来干涉。?
有了这许多怪现象,所以日本学生不情愿和留学生同馆子住。很爱清洁的留学生也受了这班没有自治能力的败类的累,到处受人排斥,不分好歪。有一位留学生搬进去,日本学生就全数搬出,所以馆子的主人总不敢招纳中国人。?
C在学校附近问了几间清洁的馆子,都说不收容支那人。他伤心极了,他伤心的理由是馆主人不说他一个不好,只说支那人不好,他的头脑很冷静,他不因馆主人不好便说日本人全体不好,他只说东京人对待留学生刻薄,因为他在K市住了三年,K市的馆子和人家都招待他不坏。?
C决议不在学校附近找屋子了,他也不想住馆子了。他想在东京市外的普通民家找一个房子寄居,他近来在市外奔走了几天,寻觅招租的房子。?
C走了三四天,问了十几所房子,都没有成功。有的是不情愿租给中国人,有的是房租钱太贵,有的说不能代办伙食,有的是C自己嫌房子太宽或太窄。到了最后那一天他在东京北郊找到了一所房子。?
馆主人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翁,他的家族共四个人,是他,他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
“先生原籍是那处地方呢?”C的日本话虽然说得不坏,但馆主人的大女儿像知道他是外国人。?
“我是留学生。”?
“啊!先生是由中华民国来的吗?”?
她翻转头来望着站在她后面的约三岁多的小女孩儿,很客气地说。“贵省是那一省呢?”她再望着C说,好像很知道中国情形似的。?
“我是K省人。我来日本住了六七年了,日本的起居饮食我都惯了,这点要望贵主人了解。”C是惊弓之鸟,不待她质问,自己先一气呵成的说出来,可怜他怕再听日本人说讨厌中国人的话了。?
“说那里话?那一国人不是一样?这点倒可以不必客气。可是……等我去问问我的老父亲,想没什么不可以的。”她站起来跑进去了。那三岁多的小孩儿也带哭似的叫着“妈妈”跟了进去。?
C在门口等了一会,那女人抱着小女孩儿再出来了。“那么请先生进来看房子吗?里面脏得很,先生莫见笑。”“多谢,多谢。”C一面除靴子,一面说。他心里暗自欢喜,他到东京以来算是第一次听见这样诚恳的话。?
二?
馆主人姓林,我们以后就叫他林翁吧。日本人的名字本来太赘,什么“猪之三郎”,“龟之四郎”,不容易记,还是省点精神好些。C常听见林翁叫他的大女儿做瑞儿,大概她的名是瑞儿了。C在他家里住了一星期,渐次和他们亲热起来。晚饭之后。瑞儿常抱着她的女孩儿过来闲谈,C才知道她的名叫瑞枝,她妹的名是珊枝,她的三岁的女孩儿名叫美兰。?
“美兰像我们中国女人的名,谁取的名?”?
“是吗!像贵国女人的名,是不是?”她笑着说。她不告诉C谁替她的女儿取名。?
林家的房子大小有四间,近门首一间是三铺席的房子,安置一架缝衣车和几件粗笨家具。靠三铺席的房子是一间六铺席的,她们姊妹就住这房子里。她们姊妹的房子后面有一间四铺半的房子,和厨房相连,是林翁的卧室。租给C的房子也是六铺的,在后面靠着屋后的庭园,本来是他们的会客室,清贫的人家没有许多客来,所以空出来租给外人,月中收回几块钱房租。?
瑞枝每日在家里替人缝衣裳,大概裁缝就是她的职业了。林翁的职业是纸细工,隔一天就出去领些纸料回来做纸盒儿,听说每日也有四五角钱的收入。除了星期日和祭日C差不多会不见珊枝。珊枝每日一早七点多钟就梳了头,穿好了裙,装扮得像女学生似的,托着一个大包袱出去要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得回来,门铃响时,就听得见她的很娇小的声音说“Tada-ima”(Tada-ima是日本人出外回来对在家人的一种礼词)。随后听见她在房里换衣裙,随后听见她在厨房里弄饭吃——她的父亲,姊妹和侄女儿先吃了,她回来得迟,只一个很寂寞的吃。珊枝不很睬中国人。对中国人像抱着一种反感,不很和C说话。C以后才听见瑞枝说珊枝是到一家银行里当司书生,每日上午八点钟至下午四点钟在银行里办事,每月有二十多块的薪俸。四点钟以后就到一间夜学校上学,要九点多钟才得回到家里,C心里暗想:“原来如此,她是个勤勉有毅力的女子,所以看不起时常昼寝的我。”?
瑞枝虽算不得美人,她态度从容,动止娴雅,也算一个端丽的女子。看她的年纪约摸有二十五六岁,C几次想问她又觉得唐突,到此刻还不知她多少岁数。家事全由她一个人主持,她的父亲,她的妹妹的收入都全数交给她,由她经理。他们的生活虽然贫苦,但他们的家庭像很平和而且幸福。?
瑞枝闲着没有衣裳裁缝的时候,抱着美兰坐在门前石砌上,呆呆的凝视天际的飞云。C只猜她是因为没有衣裳裁缝,减少收入,所以发呆。美兰是个白皙可爱的女孩儿。她母亲说她已满二周年又三个月了。她的可爱的美态,不因她身上的破旧衣服而损失价值。她学说话了,不过音节还不十分清楚。她还吃奶——她母亲说本来可以断奶,不过断了奶之后,自己反觉寂寞。她给她的女儿吃奶算是一种对她的悲寂生活的安慰,——吃够之后坐在她母亲膝上发一种娇脆而不清白的音调,唱“美丽花,沙库拉!……”(日语“樱”之发音为“沙库拉”)的歌。唱懒了伏在她母亲胸上沉沉的睡下去。?
听说美兰不会说话时,只会叫“妈妈”和“哜——。”她叫母亲做“妈妈”,肚子饿的时候也叫“妈妈”。“哜——”是她要大小便时候警告她母亲的感动词。她一叫“哜——”,她的母亲怕她的大小便弄脏了衣裙,忙跑过来替她解除裙子。近来她能够区别大小便了。她用“哜——”代表小便,要大便时另采用一个“咘——”字。?
美兰不能一刻离开她的母亲,像瑞枝一样的不能离开她。瑞枝要做夜工,美兰晚间睡醒之后摸不着她的妈妈时,便哭着叫“妈妈”!叫过几次不见她的母亲过来,便连呼“哜——”了。“哜——”仍不能够威吓她的妈妈,她的最后手段便是哭着呼“咘——”叫得她母亲发笑。?
C在美兰家里住久了,有时也带美兰到外边顽。瑞枝要美兰叫C做C叔父,美兰便叫“C督布!C督布!”?
瑞枝家里的经济程度像不能够把美兰养成一个天真烂熳,活泼欢乐的女孩子。美兰先天的不是神经质的,忧郁寡欢的小孩子;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C后来听人说瑞枝年轻时是一个多血质活泼的女儿;美兰的生身父也是一个不管将来死活,只图眼前快乐的享乐主义者;那么美兰的忧郁性质当然是她的运命和逆境造成的了。?
三??
?美兰近来穿的是一件半新不旧的青色间紫花条的绒布衫,衫脚已经烂穿了几个孔儿,听说这件衫还是去年中年节隔邻住的船长送给她的。还有一二件棉衣听说是美兰的生身父的友人的送礼。此外几件家常穿的衣服都是由瑞枝自己的旧衣改裁的。瑞枝背着美兰出去,在布衣店前走过的时候,美兰忙伸出她的小指头指着华彩的衣服说:?
“啊!好看的!啊!美丽的!美儿要穿!美儿要穿!”美兰跟着她的妈妈称自己做美儿。她拚命的抱着瑞枝的颈不肯放,要瑞枝停着足看那华彩的衣服。?
“美丽的!美儿想要!”美兰带哭着说。?
“妈妈今天没带钱,美儿!明天再来买给你。”瑞枝脸红红的屈着腰硬把美兰驮了去。美兰知道她妈妈又骗她了,在瑞枝背上双肩不住的乱摆不愿离开那间布衣店,她哭了!美兰回到家后还在哭,瑞枝抱着她也滴了许多眼泪。?
“妈妈那里来钱,美儿。”?
瑞枝只能够买三角钱一对的木屐给美兰穿,小屐的趾绊太窄,擦烂足趾皮,美兰不愿穿。她常拖着她妈妈穿的高木屐到外边去耍。她看见邻近小儿们穿的皮鞋羡慕极了,也哭着叫“C督布!美儿要那喳喳穿!”邻近的小儿穿着橡皮鞋走路时喳喳的响,所以美兰叫橡皮鞋喳喳,C买了一对给她,带她到近郊的草场里顽。美兰高兴极了,穿着“喳喳”在草场上蹒蹒跚跚的乱跑。这是C最初的一次看美兰欢呼。?
邻近的小孩子们都有父亲。每遇星期日他们的父亲都携着他们到浴堂去洗澡,洗澡之后又买饼果给他们吃。美兰站在门首歪着头,望着几个小孩子在她面前半跳半跑的口里咬着糖饼走过去,美兰只把一个小指头伸进口去把涎水抉出来。她望着他们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晚间C由学校回来了,美兰牵着C的衣角呼爷爸,要C带她出去买糖饼,急得瑞枝跑过来骂美兰。?
“C叔父哟!不是你的爸爸哟!”?
“无父的小女儿!不是的,不认得生身父的小女儿!”赋有伤感性的C几次要替美兰流泪了。?
瑞枝日间很忙,不能陪着美兰玩。美兰寂寞的很,便一个人拖着她母亲穿的高木屐偷出去外边耍,她看见外边有小孩子聚着游戏,便笑着走前去,想加进他们的团体。美兰容易笑的,她这时候的笑是巴结他们,望他们允许她的加入。?
附近的小孩子们都鄙薄她,侮辱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骂她“杂种”!骂了之后还要打她,她常带着满脸的伤痕,哭着回来。总之小孩子们欢喜的时候把她来取笑开心;小孩子们争斗的时候,都把她来出气,她是他们的气袋。有时候瑞枝买饼果给她,她便拿去分送给附近的小孩子们,像弱国到强国去进贡。?
“相依为命”要算她们母女了!瑞枝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美兰有时候从外边回来,遇瑞枝不在家时,哀哭着寻觅。穿入厨房,跑入茅厕,还不见她妈妈时,便哭得天昏地暗。有时候哭进C的房里来,“C督布!抱抱!看妈妈去!”所以美兰不听她妈妈的话说时,瑞枝便穿着屐去,对美兰说“唦哟拿拉!”(日人别时用语)?
有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时候,C从学校回来了。美兰拍着手在门前唱歌。?
“桃太郎,桃太郎!爸爸买面包,妈妈做衣裳!”C心里想美兰的妈妈,果然不错,会做衣裳;但“爸爸买面包”却是个疑问。?
“C督布!C督布!包包给我!包包给我!”美兰望见C,不唱歌了,跑过来接C手中的书包。?
C牵着美兰的手待要进屋,忽然听见后面有叮当叮当的音响,忙翻转过来看,原来是一位巡警。叮当叮当响的是他佩的剑。巡查后面还有一位穿西装的;C一眼就认得他是警察署里的外务课刑事。他们看见C都行举手礼,C也点点头回了礼。警察在门首叫了一声,瑞枝忙跑出来。?
“对不起!那件事怎么样?还打算去么?”刑事望着瑞枝,把帽脱下来,点一点头。?
“……”瑞枝脸红红的望一望C踌躇着。C是很自重的走过一边,把靴子除掉,弯一弯腰跑进去了。美兰紧紧的靠着母亲的膝,目灼灼的望了刑事又望巡警。巡警用手托托美兰的下颚,?
“可爱的小姐!这就是督学官的小姐么?这就是先生的小姐么?小姐快要和爸爸会面了。”?
“美儿没爸爸!”美兰翻着一对白眼答巡警。?
“谁说的?”刑事笑着用手摸着美兰的头发——金灰色的头发。?
“妈妈说的!”美兰便高声的说。刑事和巡警都大笑起来,只有瑞枝满脸通红,低着头。?
“先生有信来么?”?
“没有。”?
“那么你动身的日期还没有定,是不是?”?
“去不去还没有定。”瑞枝低声的说。刑事像知道瑞枝的苦衷,很替她同情,不再缠问,说了一句“多扰了,”带着那位有机体的机器跑了。?
四??
?星期六晚上,瑞枝叫C过去和她们一同吃饭。一张方二尺的吃饭台,脚只有五六寸高,放在她们姊妹住的六铺席的房子中间,C占据了一面,对面坐的是林翁。瑞枝珊枝分坐林翁的左右。美兰坐在她妈妈膝上。饭桶放在珊枝旁边,各人吃的饭向她要。各人面前都摆着一碟中国式的炒鸡蛋,半节日本式的火熏鱼和一红木碗酱油豆腐汤。美兰像不常遇着这样的盛餐,看见炒鸡蛋吵一回,指着火熏鱼又嚷一会。?
珊枝恭恭敬敬用托盘托着一碗饭送过来给C。碗里的是红豆饭。日本人遇有喜事用赤小豆煮白饭,表示庆祝的意思。?
“今天有什么喜事?我还没有替贵家庆祝!”C猜是他们里头那一个的生日。?
“嘻,咝咝!我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庆祝,……”林翁把铁的近视眼镜取下来,拿张白纸在揉眼睛。他那对老眼不管悲喜忧乐都会流泪。?
“不是美兰生日么?”C望着瑞枝问,也希望她的回答。?
“美兰的生日不知要到那一年才有庆祝呢!”瑞枝像对C说,又像对自己说。“美儿的生日是很宝贵的,不给人知道的。是不是?美儿?”她低着头在美兰颊上接了一个吻。?
“去年美兰的生日,美兰要爸爸买匹鲷鱼给美兰吃,都不可得。这样冷酷无情的人也可做教育家!”珊枝气忿忿的没留心有客在坐,不客气的说出来了。C不得要领的不敢多说一句了。瑞枝瞅了珊枝一眼。?
“是哟!最多伪善的是教育界和宗教界。”?
“是的,我的兄弟,我有一位兄弟就住在那边——F病院的旁边。今天他的第二个儿子迎亲。他知道我们不高兴过去凑趣,所以送了些红豆饭过来。”林翁把头低下来,注视着碗中的红豆饭,两手按在膝盖上用很严谨的态度把红豆饭的来历述给C知道,“她是不肯去的,”林翁指着瑞枝说。“并且有了这个饿*跟着,也怕人笑话,更不应该去。珊儿说她姐姐不去,她也不去。像我这么老的人还有兴趣跟着他们年轻的闹洞房么?咝咝,哈哈!”林翁的笑是一种应酬笑,他想把她们姊妹间批评教育家的话头打断。(饿*是日本乡下人称自己儿女的谦词,像中国的“小儿”,“小女”。)瑞枝没有正式的结婚,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件羞耻的事。因为美兰没有父亲来承认她。?
有一天美兰抱着一张像片跑到C房里来,交给C笑着说,?
“C督布!看美儿的可爱的脸儿!看美儿的宝贝的脸儿!”像片里面一个年轻的男子约摸有三十多岁,穿着日本的和服,抱着一个婴儿。男子像向着人狞笑,婴儿的像貌一看就晓得她是美兰。?
“美儿,这是谁?”C指着那抱美兰的男子问美兰。?
“爸爸!死掉了的爸爸!不爱美儿的爸爸!”美兰睁圆她的一对小眼儿,用小指头指着像片中的男子大声对C说。我后来听见林翁说——美兰离开了她母亲之后,林翁对我说,瑞枝怕美兰长大之后会根究没有父亲的原委,所以趁美兰小的时候就对她说她的父亲如何坏,如何不爱美兰,并骗美兰说她的爸爸死了,不使美兰知道这无情的世界中有美兰不认识的父亲存在!瑞枝是想把“父亲”两个字从美兰脑中根本的铲除得干干净净!C时常看见珊枝指着像片教美兰说,“这是美儿的坏爸爸!”也常听见瑞枝对美兰说,“美儿没有爸爸了哟!美儿的爸爸早死了哟!”?
C和珊枝都带个饭盒子出去,日间不回来吃饭。瑞枝打发他们去后差不多是八九点钟了才带着美兰陪她的父亲吃早饭。她们在家的一天只吃两顿。瑞枝对人说是胃弱,多吃不消化,所以行二食主义。C想瑞枝一个人虽然胃弱,林翁和美兰为什么也吃两顿呢?C虽然怀疑,但C又不敢坦直的质问。果然不错,美兰每天到下午两三点钟便叫肚子饿,这时候瑞枝只买五分钱的烧甜薯,三个人分着吃。星期日和放假日C常在家里,瑞枝要特别准备午餐给他吃,C很觉过意不去。?
瑞枝背着美兰时,最怕是在玩具店和饼果店前走过、瑞枝有钱时也拣价钱便宜的买点儿给美兰。没有钱时,美兰在瑞枝背上,紧紧的从后头看看她母亲的脸,要求她母亲买给她。瑞枝看见美兰哭了,便说“美儿想睡了。美儿,睡吗!美儿睡吗!”她从背上把美兰抱过胸前来唱着哄小孩子睡的歌儿,把街路上人的注意敷衍过去。其实美兰何曾想睡?美兰想睡时,先有一个暗示,她张开那个像金鱼儿的口打几个呵欠。?
美兰近来常偷出去,跑进邻近人家的厨房里讨东西吃。装出一个怪可怜的样子,看见男人便叫“爸爸!”女人便叫“妈妈!”她当“爸爸”和“妈妈”是乞怜的用语了。C也曾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了一匹狗,一匹马,一辆电车,一个用手指头一按便会哭的树胶小人儿给美兰。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美兰只小指头指着要,她不敢哭着要求,因为她知道C不是她的妈妈,不是她的……?
美兰睡着的时候梦见那个木马,闭着眼睛说“马儿!马儿!美兰想骑!”醒来的时候也思念那个木马,要C或她的妈妈带去看那匹木马。有时候笑着向瑞枝。?
“妈妈给钱给美儿哟!美儿要买木马去,妈妈!”?
美兰想买那匹木马有两个多月了,还没有买成功。她晓得绝望了,她不再要求妈妈买给她了,她也不要求C带她去看了,她只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个人哈哈的大笑。残酷无情的玩具店主妇——孤独的老妇人,满面秋霜的老妇人,生意不好的时候便跑过来骂美兰,并赶美兰离开她的店门首。急得美兰歪着头笑向老妇人讨饶,连说“妈妈!妈妈!”
五??
?过了好些日子,听说美兰的生日到了。C买了一顶绒帽送给她做纪念。C听见珊枝在隔壁房里发牢骚。她说美儿的爸爸像野鸭,这边生一个蛋,那边生一个蛋,自己却不负责任。她又说美儿的爸爸有钱只买涂头发的香油,搽面孔的香水,去年美儿生后满一周年,没有一件东西买给美儿做纪念。她又说不但没有买半点纪念品,连一匹鲷鱼(日本人有喜庆事时用的食品)都不买给美儿吃。今年瑞枝买了三匹鲷鱼替美儿庆祝二周年的诞辰。?
美兰的生日后两天,下午四点多钟,C还是和寻常一样回到林家门首来了。从前见的那个外务课刑事又在门首站着像和门内的那一位说话。C不见美兰的影儿,也听不见她的娇小的歌声。美兰每天总在门首玩的,怎的今天不见出来,莫非病了么?C行至门首略向刑事招呼了一下,刑事也就向坐在门内垂泪的林翁告辞,刑事临去时,高声的像对在屋里没出来的瑞枝说:?
“不要哭!哭不中用的!各警署都有电报去了,叫他们留心。一时迷了路,决不会失掉的。我回去再替你出张搜索呈请书罢。”?
林翁说美兰一早起来,睡衣还穿在身,拖着她妈妈的屐跑出去,到此刻还不见回来,早饭不回来吃,中饭也不回来吃,他们才着忙起来。因为平日美兰出去最久亦不过一二个钟头就会回来向她母亲要奶吃的。今天不知为什么缘故,迷了道路么?给人拐带了去么?天快黑了,还不见美兰的影儿!就近的警署和站岗所都去了电报或电话去问,现在既过了半天了,还不见有报告到来,大概是给恶人拐了去了。林翁说了之后痛哭起来。她是个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女孩儿,现在又和她的母亲生离了,C想到这点,也不知不觉的滴了几点热泪。她不是渴望着那匹木马跑出去,就不回来了么?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兰,心痛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
电火还没有来,瑞枝姊妹住的六铺席房内呈一种灰暗色,房里的东西什么也看不清,只认得见界线不清的淡黑色的轮廓。C在她们房门首走过时,房门的纸屏没有关,在房中间伏着哭的瑞枝的黑影倒认得清楚,她那没有气力的悲咽之音也隐约听得见。C很伤感,想过来劝慰下瑞枝,又无从劝。他回来的时候肚子饿了,现在给这件意外的事一吓,肚倒不觉饿了。?
电火上了,差一刻就快到七点半钟了,还不见警察的消息到来。林翁的家里像满积着冰块,有一股冷气袭人。瑞枝听见邻家小孩子的哭声,重新恸哭。?
八点多钟瑞枝回来了。平日这时候林翁家里最为闹热,今晚上却异常沉寂。C心里想,像这样的状态若继续下去,不但说林翁父女住不下去,就连C也觉得悲哀!?
九点半钟了,来了一位巡警,说T署留着一个迷失道路的女孩儿,约三四岁,要林翁家人去认是不是美兰。瑞枝在房里听见,忙跳出来,跑向T署那边去。过了半点多钟,瑞枝意气消沉的一个人回来,那里见美兰的影子!?
过了十二点钟了,还不见警署有消息来,瑞枝知道绝望了。她再没眼泪流,她只觉得脑壳像破碎了,昏昏的睡在房里的一角。?
昨晚上爱儿睡在自己怀里,今晚上只一个人!瑞枝看见美兰站在她枕畔对她说:?
“妈妈!你为什么不把我抱着!你为什么不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我每晚上睡醒时的哀哭是要你紧紧的把我抱着!妈妈为什么骂我?为什么你禁止我哭?妈妈!我以后不再在你面前哭了!妈妈!快抱着我,紧紧的抱着我!妈妈!”瑞枝伸出两手紧紧的把美兰抱着,忙睁开眼看时,那里见美兰的影儿!抱在胸怀里的是一件秋罗薄被——美兰专用的秋罗薄被!旁边的一个小花枕儿也像等她的小主人不回来,等困倦了,歪倒在一边。?
“美儿!你今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你在哭着叫妈妈么?你睡着么?你醒了么?你睁开眼睛在寻觅妈妈么?你在哭着呼‘哜——’和‘咘——’么?”瑞枝脑中循环不息的都是这几条疑问——不再见美兰,不能得正确解答的疑问。?
望见衣架上挂着几套美兰的小衣裳,瑞枝便想到美兰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的睡衣。“你要去,也得穿件整齐的衣服出去,美儿!你穿着那件旧烂的睡衣出去,人家更要欺侮你!美儿!美儿!没良心的爸爸虐待了你!命鄙的妈妈累了你。”?
瑞枝房里几个玩具小马儿,小犬儿,橡胶小人儿,不见美兰来和她们玩,也在席上东倒西歪的向着瑞枝说:?
“小姐病了么?怎的不见来和我们玩呢,我们等得要哭了!我们等得心焦了!小姐!小姐!你快来安慰我们呀!”?
瑞枝看美兰站在一个渺无涯际,萧条的旷野,像离群的羔羊,不知归路,一个人哀哀的哭,不见有一个同情的人来看她,瑞枝又看见一个像夜叉的恶狠狠的人拖着美兰的手,强逼着美兰跟他去,美兰在后面狂哭着拚命的抵抗。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用手按着美兰的口,禁止她哭。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把美兰钉进一个木箱里面去。瑞枝又看见那恶狠狠的人和一个狡猾的老妇人在那边争论身价;美兰很瘦弱的,脸色也不像从前红润,站在那恶人身边用她的枯瘦的小手揩眼泪。瑞枝又看见美兰一刻间就长大了七八岁,满脸黑灰的在一间很黑暗的厨房里炊火,瑞枝又看见许多儿童一齐跑过来打美兰,把美兰搔得满脸的伤痕,捶得周身的黑肿。?
邻近有许多小女儿,有比美兰大的,有比美兰小的,穿的衣服也有像美兰的,这种种比较都能叫瑞枝恸哭!瑞枝现在只望美兰的死耗,不愿美兰离开她活着!?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三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半年,一年,还不见美兰回来,也不听见美兰的死耗!瑞枝哭着说,只要人能够去的地方,不论地下天上,她如果知道美兰的死所,她一定把尸首抱回来!?
瑞枝的心房经两次的痛击早破碎了,C听见瑞枝哭美兰时,便后悔不该没有把那个大木马买给美兰!??
一九二二,五,十五,于东京巢鸭。??
?
年到年,中国文坛上曾经发生过一场“京派”与“海派”的论争。这场论争是由京派作家沈从文首先发动的,其锋芒直指一批商业化的“海派”作家。沈从文在《论中国创作小说》一文中说:“……从民十六年,中国新文学由北平转到上海以后,一个不可避免的变迁,是在出版业中,为新出版物起了一种商业的竞卖。一切趣味的俯就,使中国新的文学,与为时稍前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有了许多混淆的机会,因此……创作的精神,是逐渐堕落了的。”在年10月18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九期发表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沈从文又暗中指责了一些“海派”作家的商业化现象——“玩票白相精神”,说他们是“在上海赋闲”。沈从文随后又写过《论“海派”》、《关于海派》等文章,对海派文人痛加斥责。他认为造成“低级趣味的海派文学”这种堕落的带头人,就是张资平。?
在此之前,年4月1日《萌芽月刊》第一卷第四期,曾经发表署名*棘的文章《张资平氏的“小说学”》,“*棘”就是鲁迅。鲁迅先生在文章里极其幽默也极其辛辣尖锐地指出:“张资平氏据说是‘最进步’的‘无产阶级作家’,你们还在‘萌芽’,还在‘拓荒’,他却已在收获了。……今年的大夏学生,敬请‘为青年所崇拜的张资平先生’去教‘小说学’了。……但最可怜的是不在上海,只好遥遥‘崇拜’,难以身列门墙的青年,竟不能恭听这伟大的‘小说家’。现在我将《张资平全集》和‘小说学’的精华,提炼在下面,遥献这些崇拜家,算是‘望梅止渴’云。那就是——”。?
张资平,广东梅县人,早年留学日本攻读矿物学,但他爱好文学,曾与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等人在日本共同组织新文学团体“创造社”,为早期创造社四位著名作家之一。年创造社提倡革命文学时,他曾翻译一些日本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在革命文学论争中自称“转换方向”,但是后来他写过大量的三角恋爱小说。张资平的三角恋爱小说,在上海等地一度拥有成千上万的读者,“经济效益”十分可观,以致于他为了追求“高产”,有时不得不临时将他自己小说里的男女主角和情节事件重新组合构成一篇新的“小说创作”。这种创作态度固然不足取,可是他的创作方法却与当今世界上的“电脑小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电脑小说”就是将几十条乃至几百条有关叙事、描写与对话的段落输进电脑,这几十条乃至几百条段落可以有数十种不同的搭配,构成数十篇不同内容的小说。但是,张资平的那些大批量的三角恋爱小说,品味不高,趣味低下,谈不上什么“文学性”或“艺术性”,再加上他不久便在上海沦为汉奸,公然在上海电台发表亲日广播演说,并且应邀去日本参加所谓“大东亚共荣圈”的什么文学会议,其后又在南京汪伪*府任职(他想当“教育部长”,但是只捞到一顶“矿物部技正”的乌纱),从此臭名远扬。在广大读者的心目中,他是一个堕落了的“”作家。?
然而,“人之初,性本善”。张资平虽然算不上什么“文学大师”,但也不是天生的汉奸作家。在他早期的小说作品中,也曾洋溢着爱国热情以及追求革命与进步的激情。他最初发表在年3月15日《创造季刊》创刊号上的短篇小说《她怅望着祖国的天野》,叙述一位旅日华侨遗下与日本妇女所生的混血儿秋儿的悲惨遭遇。秋儿心地善良,为人厚道,但不幸始被奸污,终遭遗弃,在艰难困顿的境遇中她时时怅惘地思慕着自己祖国的壮丽山河。张资平通过其作品里秋儿的命运,强烈地表达了对祖国难以压抑的挚爱和对美好人生的渴求。小说并不讲究情节结构,但抒情色彩特别浓郁。?
遗憾的是,张资平此后的小说创作,逐渐走上歧路。年创造社出版部出版的他的中篇小说《苔莉》,描写大学生谢克欧与其表兄的三姨太苔莉的恋爱故事,鼓吹恋爱至上和冲决一切封建礼教束缚,可是男女主人公的恋爱没有任何精神的内容,“他渴望她的肉身”,她“只求性的快感欢乐”,最后因“无节制的性生活”而病重跳海自尽。茅盾曾经在《读倪焕之》一文中批评这一类作品“所反映的人生还是极狭小的,局部的;我们不能从这些作品里看出‘五四’以后的青年心灵的震幅”。同样,年创造社出版部出版的张资平的长篇小说《最后的幸福》,描写女主人公魏美瑛为了寻求“理想的丈夫”与婚姻的幸福而走过的曲折的人生道路。这篇小说的题材原本不乏社会意义,但作品主人公所寻求的“幸福”仅仅是“男性的专爱”,而其过失原因也只是“性欲发作过强烈的遗传性”,最后的下场是纵欲过度患疾而终,带有明显的悲观厌世的色彩。张资平这位自然主义派“有天才的作家”,只是用生物学、病理学的观点描写恋爱,必然找不到正确疗救这一社会问题的药方。不过,《最后的幸福》故事性较强,文字也比较流利生动,在我国早期长篇小说的创作中还算是一部具有一定艺术性的作品。?
不幸的是,这位“为青年所崇拜的张资平先生”,在文学创作的歧路上越走越远。他在革命文学浪潮的冲击下,年初宣称自己要“转换方向”。接着,年他在上海现代书局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北极圈里的王国》,通过北极圈里秽芜王国的统治者骄奢淫逸、*治腐败的描述,影射旧中国当时的黑暗社会。但是,这部小说运用离奇的故事情节,反映的却仅仅是表面的现象,并没有揭示出事物的本质。而且,张资平故伎重演,在作品里肆意渲染肉感,描写淫荡,消极无聊,曾经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类作品“既可以过了革命的瘾,又可以尝受了性的发泄”。可见,他的“转换方向”,其实还是方向不正。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张资平的短篇小说集《不平衡的偶力》,内收作品8篇,其中《银踯躅》用追忆的笔法写当时留日学生的生活,《小兄弟》用悱恻的情调写儿童的生活,《两人》等篇或叹息新式小家庭生活单调乏味,或为旧式婚姻失败而发牢骚。这些作品虽然也反映了一些社会现实问题,却依然只是表面现象,不曾触及事实的核心。其他如《约伯王国》、《不平衡的偶力》、《性的等分线》等则完全是从生物学观点描写恋爱,或写失恋后的性苦闷,等等,散发着浓烈的肉的气息,很少有什么社会内容可言。这部短篇小说集,情绪忧郁悲观,文句也显得繁冗琐碎,其中不少篇什的构思格局有明显的雷同之处。事实上,张资平在文学创作的歧路上一路滑下去,没有“转换方向”,也无法“转换方向”了。所以,鲁迅先生入木三分地指出,张资平的所谓“小说学”,就是一个“”。?
张资平的文学活动轨迹表明,作家首先应当是堂堂正正的人,切不可做营营苟苟的小人。一个天才作家纵然具有文学天赋,但是如果缺乏应有的人格魅力,孜孜于粗制滥造,去迎合低级趣味的“轰动效应”,以此去追求社会的认同,最终一定掩饰不住其本质上的苍白和肤浅。由于张资平投敌求荣,抗战胜利后,以汉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年12月2日病故。虽然鲁迅先生早已为张资平盖棺论定,但他毕竟是一位曾经产生过影响的作家,故我们仍选入他的短篇小说《木马》,供世人评说。?
《木马》作于年5月,是张资平早期的小说作品。当时,张资平正在日本留学,这篇小说基本上是描述留学生的生活,大体上也可以算作“留学生文学”。但是,由于作者所选择的独特的视角,兼顾留学生生活和日本普通的民家生活,自然拓宽了小说本身的包容量,并且加深了小说作品的内涵。张资平的这部短篇小说情节感人,结构严谨,文字流畅,故事性也较强,既符合中国读者的文化心理和欣赏习惯,又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在他的作品中并不多见。然而正因为“物以稀为贵”,对张资平有兴趣的读者,不妨一读他的《木马》。?
《木马》的故事并不复杂:中国留学生C在K市高等学校毕业后,来到东京并考取了东京的一所理科大学,便在东京寻找寓所,最后在东京北郊一个普通民家找到一间房子,这家主人姓林,六十多岁,同住的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女孩儿,共四口人。那小女孩只有三岁,名叫美兰,虽然天真,却不够活泼,“她的境遇和运命把她造成一个很暗惨的女儿”。因为美兰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来承认她”,“林家和他们的亲戚都当美兰的存在是一件羞耻的事”,甚至附近的小孩子们也常常欺侮她,骂她“没爹仔”,骂她“私生儿”,骂她“杂种”!而美兰望着小伙伴“跟着他们的父亲高声的欢呼爸爸,禁不住一对眼睛发焰”。但是,“‘相依为命’要算她们母女了!”美兰的母亲常对C说,“假使没有美兰,她的生存便无意味了”。寄住在林家的C,也时常抱着美兰到玩具店里去买一些小玩具给她,“只有一个大木马要三块多钱,C没有能力买给她”。可是,美兰却很迷恋那匹木马,两个月来“一个人常跑到那家玩具店去看她心爱的木马”,“她蹲在木马旁边用小指头指着木马和木马谈笑,木马不理她,她便一个人哈哈的大笑”。终于有一天,美兰一早跑出去,从此再没有回来,……。“C想到没有买木马给美兰,心痛得很,他总以为美兰的迷失是他害了她”。美兰的母亲,更是肝胆欲裂,痛不欲生!一个普通的日本未婚母亲,为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忍辱负重,刻苦耐劳,正是这种呈现在普通家庭矛盾冲突中的母爱挚情,获得了列夫·托尔斯泰所认定的区分真假艺术标志的“艺术感染力”,也正是这种艺术感染力引发出读者感情上的强烈共鸣。——罗丹说:“艺术就是感情”。?
不过,这还只是《木马》的“显在结构”。如果我们调换一个视角,或者“透过表面现象”,看一看它的“潜在结构”,那么,我们看到的虽然是同样的内容,却将是另外一个故事:东京某地一个三十多岁的督学官,即所谓的“教育家”,与一女性未婚生下女儿美兰,他既没有承担婚姻的责任,也没有担负扶养女儿的义务,结果因为其他劣迹犯案而下狱,他的女儿美兰则由于没有父爱从小便遭受种种厄运……。聪明的读者不难看出,《木马》这篇小说里美兰的悲剧显然是对日本社会由来已久的大男子主义的无声控诉,也是对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世俗偏见以及落后习惯势力的无情鞭挞!
6.春桃?
许地山??
这年底夏天分外地热。街上底灯虽然亮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还像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他的铜碗。一个背着一大篓字纸的妇人从他面前走过,在破草帽底下虽看不清她底脸,当她与卖酸梅汤的打招呼时,却可以理会她有满口雪白的牙齿。她背上担负得很重,甚至不能把腰挺直,只如骆驼一样,庄严地一步一步踱到自己门口。?
进门是个小院,妇人住的是塌剩下的两间厢房。院子一大部分是瓦砾。在她底门前种着一棚*瓜,几行玉米。窗下还有十几棵晚香玉。几根朽坏的梁木横在瓜棚棚底下,大概是她家最高贵的坐处。她一到门前,屋里出来一个男子,忙帮着她卸下背上底重负。?
“媳妇,今儿回来晚了。”?
妇人望着他,像很诧异他底话。“什么意思?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我说。”她一面走进屋里,把破草帽脱下,顺手挂在门后,从水缸边取了一个小竹筒向缸里一连舀了好几次,喝得换不过气来,张了一会嘴,到瓜棚底下把篓子拖到一边,便自坐在朽梁上。?
那男子名叫刘向高。妇人底年纪也和他差不多,在三十左右,娘家也姓刘。除掉向高以外,没人知道她底名字叫做春桃。街坊叫她做捡烂纸的刘大姑,因为她底职业是整天在街头巷尾垃圾堆里讨生活,有时沿途嚷着“烂字纸换取灯儿”。一天到晚在烈日冷风里吃尘土可是生来爱干净,无论冬夏,每天回家,她总得净身洗脸。替她预备水的照例是向高。?
向高是个乡间高小毕业生,四年前,乡里闹兵灾,全家逃散了,在道上遇见同是逃难的春桃,一同走了几百里,彼此又分开了。?
她随着人到北京来,因为总布胡同里一个西洋妇人要雇一个没混过事的乡下姑娘当“阿妈”,她便被荐去上工。主妇见她长得清秀,很喜爱她。她见主人老是吃牛肉,在馒头上涂牛油,喝茶还要加牛奶,来去鼓着一阵臊味,闻不惯。有一天,主人叫她带孩子到三贝子花园去,她理会主人家底气味有点像从虎狼栏里发出来的,心里越发难过,不到两个月,便辞了工。到平常人家去,乡下人不惯当差,又挨不得骂,上工不久,又不干了。在穷途上,她自己选了这捡烂纸换取灯儿的职业,一天的生活,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向高与春桃分别后的历史倒很简单,他到涿州去,找不着亲人,有一两个世交,听他说是逃难来的,都不很愿意留他住下,不得已又流到北京来。由别人底介绍,他认识胡同口那卖酸梅汤的老吴,老吴借他现在住的破院子住,说明有人来赁,他得另找地方。他没事做,只帮着老吴算算账,卖卖货。他白住房子白做活,只赚两顿吃。春桃底捡纸生活渐次发达了,原住的地方,人家不许她堆货,她便沿着德胜门墙根来找住处。一敲门,正是认识的刘向高。她不用经过许多手续,便向老吴赁下这房子,也留向高住下,帮她底忙。这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认得几个字,在春桃捡来和换来的字纸里,也会抽出些少比较能卖钱的东西,如画片或某将*、某总长写的对联、信札之类。二人合作,事业更有进步。向高有时也教她认几个字,但没有什么功效,因为他自己认得的也不算多,解字就更难了。?
他们同居这些年,生活状态,若不配说像鸳鸯,便说像一对小家雀罢。?
言归正传。春桃进屋里,向高已提着一桶水在她后面跟着走。他用快活的声调说:“媳妇,快洗罢,我等饿了。今晚咱们吃点好的,烙葱花饼,赞成不赞成?若赞成,我就买葱酱去。”?
“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春桃不耐烦地说。?
“你答应我一声,明儿到天桥给你买一顶好帽子去。你不说帽子该换了么?”向高再要求。?
“我不爱听。”?
他知道妇人有点不高兴了,便转口问:“到底吃什么?说呀!”?
“你爱吃什么,做什么给你吃。买去罢。”?
向高买了几根葱和一碗麻酱回来,放在明间底桌上。春桃擦过澡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红帖子。?
“这又是那一位王爷底龙凤帖!这次可别再给小市那老李了,托人拿到北京饭店去,可以多卖些钱。”?
“那是咱们的。要不然,你就成了我底媳妇啦?教了你一两年的字,连自己底姓名都认不得!”?
“谁认得这么些字?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这是谁写的?”?
“我填的。早晨巡警来查户口,说这两天加紧戒严,那家有多少人,都得照实报。老吴教我们把咱们写成两口子,省得麻烦。巡警也说写同居人,一男一女,不妥当。我便把上次没卖掉的那分空帖子填上了。我填的是辛未年咱们办喜事。”?
“什么?辛未年?辛未年我那儿认得你?你别捣乱啦。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两口子。”?
春桃有点不愿意,可还和平地说出来。她换了一条蓝布裤。上身是白的,脸上虽没脂粉,却呈露着天然的秀丽。若她肯嫁的话,按媒人底行情,说是二十三四的小寡妇,最少还可以值得一百八十的。?
她笑着把那礼帖搓成一长条,说:“别捣乱!什么龙凤帖?烙饼吃了罢。”她掀起炉盖把纸条放进火里,随即到桌边和面。?
向高说:“烧就烧罢,反正巡警已经记上咱们是两口子;若是官府查起来,我不会说龙凤帖在逃难时候丢掉的么?从今儿起,我可要叫你做媳妇了。老吴承认,巡警也承认,你不愿意,我也要叫。媳妇嗳!媳妇嗳!明天给你买帽子去,戒指我打不起。”?
“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
“看来,你还想着那李茂。”向高底神气没像方才那么高兴。他自己说着,也不一定要春桃听见,但她已听见了。?
“我想他?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春桃这样说。她曾对向高说过她出阁那天底情形。花轿进了门,客人还没坐席,前头两个村子来人说,大队兵已经到了,四处拉人挖战壕,吓得大家都逃了,新夫妇也赶紧收拾东西,随着大众望西逃。同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宿,前面连嚷几声“胡子来了,快躲罢”,那时大家只顾躲,谁也顾不了谁。到天亮时,不见了十几个人,连她丈夫李茂也在里头。她继续方才的话说:“我想他一定跟着胡子走了,也许早被人打死了。得啦,别提他啦。”?
她把饼烙好了,端到桌上。向高向沙锅里舀了一碗*瓜汤,大家没言语,吃了一顿。吃完,照例在瓜棚底下坐坐谈谈。一点点的星光在瓜叶当中闪着。凉风把萤火送到棚上,像星掉下来一般。晚香玉也渐次散出香气来,压住四围底臭味。?
“好香的晚香玉!”向高摘了一朵,插在春桃底髻上。?
“别糟塌我底晚香玉。晚上戴花,又不是窑姐儿。”她取下来,闻了一闻,便放在朽梁上头。?
“怎么今儿回来晚啦?”向高问。?
“吓!今儿做了一批好买卖!我下午正要回家,经过后门,瞧见清道夫推着一大车烂纸,问他从那儿推来的;他说是从神武门甩出来的废纸。我见里面红的、*的一大堆,便问他卖不卖;他说,你要,少算一点装去罢。你瞧!”她指着窗下那大篓,“我花了一块钱,买那一大篓!赔不赔,可不晓得,明儿捡一捡得啦。”?
“宫里出来的东西没个错。我就怕学堂和洋行出来的东西,分量又重,气味又坏,值钱不值,一点也没准。”?
“近年来,街上包东西都作兴用洋报纸。不晓得那里来的那么些看洋报纸的人。捡起来真是分量又重,又卖不出多少钱。”?
“念洋书的人越多,谁都想看看洋报,将来好混混洋事。”?
“他们混洋事,咱们捡洋字纸。”?
“往后恐怕什么都要带上个洋字,拉车要拉洋车,赶驴要赶洋驴,也许还有洋骆驼要来。”向高把春桃逗得笑起来了。?
“你先别说别人。若是给你有钱,你也想念洋书,娶个洋媳妇。”?
“老天爷知道,我绝不会发财。发财也不会娶洋婆子。若是我有钱,回乡下买几亩田,咱们两个种去。”?
春桃自从逃难以来,把丈夫丢了,听见乡下两字,总没有好感想。她说:“你还想回去?恐怕田还没买,连钱带人都没有了。没饭吃,我也不回去。”?
“我说回我们锦县乡下。”?
“这年头,那一个乡下都是一样,不闹兵,便闹贼,不闹贼,便闹日本,谁敢回去?还是在这里捡捡烂纸罢。咱们现在只缺一个帮忙的人。若是多个人在家替你归着东西,你白天便可以出去摆地摊,省得货过别人手里,卖漏了。”?
“我还得学三年徒弟才成,卖漏了,不怨别人,只怨自己不够眼光。这几个月来我可学了不少。邮票,那种值钱,那种不值,也差不多会瞧了。大人物底信札手笔,卖得出钱,卖不出钱,也有一点把握了。前几天在那堆字纸里捡出一张康有为底字,你说今天我卖了多少?”他很高兴地伸出拇指和食指比仿着,“八毛钱!”?
“说是呢!若是每天在烂纸堆里能捡出八毛钱就算顶不错,还用回乡下种田去?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春桃愉悦的声音就像春深的莺啼一样。她接着说:“今天这堆准保有好的给你捡。听说明天还有好些,那人教我一早到后门等他。这两天宫里底东西都赶着装箱,往南方运,库里许多烂纸都不要。我瞧见东华门外也有许多,一口袋一口袋陆续地扔出来。明儿你也打听去。”?
说了许多话,不觉二更打过,她伸伸懒腰站起来说:“今天累了,歇吧!”?
向高跟着她进屋里。窗户下横着土炕,够两三人睡的。在微细的灯光底下,隐约看见墙上一边贴着八仙打麻雀的谐画,一边是烟公司“还是她好”的广告画。春桃底模样,若脱去破帽子,不用说到瑞蚨祥或别的上海成衣店,只到天桥搜罗一身落伍的旗袍穿上,坐在任何草地,也与“还是她好”里那摩登女差不上下。因此,向高常对春桃说贴的是她底小照。?
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是给她按按背,捶捶腿。她每天的疲劳就是这样含着一点微笑,在小油灯底闪烁中,渐次得着苏息。在半睡的状态中,她喃喃地说:“向哥,你也睡罢,别开夜工了,明天还要早起咧。”?
妇人渐次发出一点微细的鼾声,向高便把灯灭了。?
一破晓,男女二人又像打食的老鸹,急飞出巢,各自办各底事情去。?
刚放过午炮,什刹海底锣鼓已闹得喧天。春桃从后门出来,背着纸篓,向西不压桥这边来。在那临时市场底路口忽然听见路边有人叫她:“春桃,春桃!”?
她底小名,就是向高一年之中也罕得这样叫唤她一声。自离开乡下以后,四五年来没人这样叫过她。?
“春桃,春桃,你不认得我啦?”?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化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衣,白铁钮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底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底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化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咱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罢。”?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底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吗?”?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罢。”?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底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罢。?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拚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底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底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底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楞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底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底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底*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底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卍字会底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医底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底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底媳妇?”?
“不,谁底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底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底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底话,有点翻脸,但她底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底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李茂掏掏他底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底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罢,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底话。?
李茂底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底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底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底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官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底值钱处在那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几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什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底距离相等,他们底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罢?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罢。”?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底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底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底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底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底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底脸。卖?我那儿有钱买?我底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说到这里,春桃买了烧饼回来。她见二人谈得很投机,心下十分快乐。?
“近来我常想着得多找一个人来帮忙,可巧茂哥来了。他不能走动,正好在家管管事,捡捡纸。你当跑外卖货。我还是当捡货的。咱们三人开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让也不让,拿着烧饼望嘴送,像从饿*世界出来的一样,他没工夫说话了。?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开公司?本钱是你的?”向高发出不需要的疑问。?
“你不愿意吗?”妇人问。?
“不,不,不,我没有什么意思。”向高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
“我能做什么?整天坐在家里,干得了什么事?”李茂也有点不敢赞成。他理会向高底意思。?
“你们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听了,伸出舌头舐舐嘴唇,还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底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听她底主意。?
拣烂纸大概是女性中心底一种事业。她心中已经派定李茂在家把旧邮票和纸烟盒里底画片捡出来。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几十张卷烟画片可以从烂纸堆里捡出来,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门。邮票好的和罕见的,每天能捡得两三个,也就不劣。外国烟卷在这城里,一天总销售一万包左右,纸包的百分之一给她捡回来,并不算难。至于向高还是让他捡名人书札,或比较可以多卖钱的东西。他不用说已经是个行家,不必再受指导。她自己干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风烈日底下,是一样地出去捡货。尤其是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更要工作,因为同业们有些就不出去。?
她从窗户望望太阳,知道还没到两点,便出到明间,把破草帽仍旧戴上,探头进房里对向高说:“我还得去打听宫里还有东西出来没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来,我们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几天的光阴都在静默中度过。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上定然不很顺心。多夫制底社会到底不能够流行得很广。其中的一个缘故是一般人还不能摆脱原始的夫权和父权思想。由这个,造成了风俗习惯和道德观念。老实说,在社会里,依赖人和掠夺人的,才会遵守所谓风俗习惯;至于依自己底能力而生活的人们,心目中并不很看重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会到外交大楼去赴跳舞会,也没有机会在隆重的典礼上当主角。她底行为,没人批评,也没人过问;纵然有,也没有切肤之痛。监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对付的。两个男人呢,向高诚然念过一点书,含糊地了解些圣人底道理,除掉些少名分底观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样。但他底生活,从同居以后,完全靠着春桃。春桃底话,是从他耳朵进去的维他命,他得听,因为于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连嫉妒底种子也都毁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们若肯认他做亲戚,他便满足了。当兵的人照例要丢一两个妻子。但他底困难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底嫉妒虽然没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种种不安,常往来于这两个男子当中。?
暑气仍没减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汤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们日间仍然得出去谋生活。李茂在家,对于这行事业可算刚上了道,他已能分别那一种是要送到万柳堂或天宁寺去做糙纸的,那一样要留起来的,还得等向高回来鉴定。?
春桃回家,照例还是向高侍候她。那时已经很晚了,她在明间里闻见蚊烟底气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说:“咱们多会点过蚊烟,不留神,不把房子点着了才怪咧。”?
向高还没回答,李茂便说:“那不是熏蚊子,是熏秽气,我央刘大哥点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里太热,三人睡,实在不舒服。”?
“我说,桌上这张红帖子又是谁底?”春桃拿起来看。?
“我们今天说好了,你归刘大哥。那是我立给他的契。”声从屋里底炕上发出来。?
“哦,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她把红帖子拿进屋里,问李茂,“这是你底主意,还是他底?”?
“是我们俩底主意。要不然,我难过,他也难过。”?
“说来说去,还是那话。你们都别想着咱们是丈夫和媳妇,成不成?”?
她把红帖子撕得粉碎,气有点粗。?
“你把我卖多少钱?”?
“写几十块钱做个彩头。白送媳妇给人,没出息。”?
“卖媳妇,就有出息?”她出来对向高说,“你现在有钱,可以买媳妇了。若是给你阔一点……”?
“别这样说,别这样说。”向高拦住她底话,“春桃,你不明白。这两天,同行底人们直笑话我。……”?
“笑你什么?”?
“笑我……”向高又说不出来。其实他没有很大的成见,春桃要怎办,十回有九回是遵从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力量。在她背后,他想着这样该做,那样得照他底意思办;可是一见了她,就像见了西太后似地,样样都要听她底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过两天书,怕人骂,怕人笑话。”?
自古以来,真正统治民众的并不是圣人底教训,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骂人的舌头。风俗习惯是靠着打骂维持的。但在春桃心里,像已持着“人打还打,人骂还骂”的态度。她不是个弱者,不打骂人,也不受人打骂。我们听她教训向高的话,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话你,你不会揍他?你露什么怯?咱们底事,谁也管不了。”?
向高没话。?
“以后不要再提这事罢。咱们三人就这样活下去,不好吗?”?
一屋里都静了,吃过晚饭,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么爱说话。连买卖经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里,劝她归给向高。他说男人底心,她不知道,谁也不愿意当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誉。他从腰间拿出一张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红纸帖,交给春桃,说:“这是咱们底龙凤帖。那晚上逃出来的时候,我从神龛上取下来,揣在怀里。现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们不是两口子。”?
春桃接过那红帖子,一言不发,只注视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残废的人,说:“茂哥,我不能要这个,你收回去罢。我还是你底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动,不能干大活,我就不要你,我还能算人吗?”?
她把红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听了她底话,心里很受感动。他低声对春桃说:“我瞧你怪喜欢他的,你还是跟他过日子好。等有点钱,可以打发我回乡下,或送我到残废院去。”?
“不瞒你说,”春桃底声音低下去,“这几年我和他就同两口子一样活着,样样顺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舍不得。不如叫他进来商量,瞧他有什么主意。”她向着窗户叫,“向哥,向哥!”可是一点回音也没有。出来一瞧,向哥已不在了。这是他第一次晚间出门。她楞一会,便向屋里说:“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会到别的地方去,到胡同口,问问老吴。老吴说望大街那边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没找着。人很容易丢失,眼睛若见不到,就是渺渺茫茫无寻觅处。快到一点钟,她才懊丧地回家。?
屋里底油灯已经灭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来没有?”她进屋里,掏出洋火,把灯点着,向炕上一望,只见李茂把自己挂在窗棂上,用的是他自己底裤带。她心里虽免不了存着女性底恐慌,但是还有胆量紧爬上去,把他解下来。幸而时间不久,用不着惊动别人,轻轻地抚揉着他,他渐次苏醒回来。?
杀自己底身来成就别人是侠士底精神。若是李茂底两条腿还存在,他也不必出这样的手段。两三天以来,他总觉得自己没多少希望,倒不如毁灭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她用许多话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见地上一些纸灰,还剩下没烧完的红纸。她认得是李茂曾给她的那张龙凤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没出门。晚上还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么?”春桃见李茂热泪滚滚地滴下来,便这样问他。?
“我对不起你。我来干什么?”?
“没人怨你来。”?
“现在他走了,我又短了两条腿。……”?
“你别这样想。我想他会回来。”?
“我盼望他会回来。”?
又是一天过去了。春桃起来,到瓜棚摘了两条*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张大饼,端到屋里,两个人同吃。?
她仍旧把破帽戴着,背上篓子。?
“你今天不大高兴,别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户对她说。?
“坐在家里更闷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门。作活是她底天性,虽在沉闷的心境中,她也要干。中国女人好像只理会生活,而不理会爱情,生活底发展是她所注意的,爱情底发展只在盲闷的心境中沸动而已。自然,爱只是感觉,而生活是实质的,整天躺在锦帐里或坐在幽林中讲爱经,也是从皇后船或总统船运来的知识。春桃既不是弄潮儿底姊妹,也不是碧眼胡底学生,她不懂得,只会莫名其妙地纳闷。?
一条胡同过了又是一条胡同。无量的尘土,无尽的道路,涌着这沉闷的妇人。她有时嚷“烂纸换洋取灯儿,”有时连路边一堆不用换的旧报纸,她都不捡。有时该给人两盒取灯,她却给了五盒。胡乱地过了一天,她便随着天上那班只会嚷嚷和抢吃的黑衣*慢慢地踱回家。仰头看见新贴上的户口照,写的户主是刘向高妻刘氏,使她心里更闷得厉害。?
刚踏进院子,向高从屋里赶出来。?
她瞪着眼,只说:“你回来……”其余的话用眼泪连续下去。?
“我不能离开你,我底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帮忙。我不能无情无义。”其实他这两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晓得要往那里去。走路的时候,直像脚上扣得一条很重的铁镣,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样。加以到处都遇见“还是她好”的广告,心情更受着不断的搅动,甚至饿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经同向哥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旧帮她卸下篓子。一面替她抹掉脸上底眼泪。他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你是咱们底媳妇。”?
她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
买卖经又开始在瓜棚底下念开了。他们商量把宫里那批字纸卖掉以后,向高便可以在市场里摆一个小摊,或者可以搬到一间大一点点的房子去住。?
屋里,豆大的灯火,教从瓜棚飞进去的一只油葫芦扑灭了。李茂早巳睡熟,因为银河已经低了。?
“咱们也睡罢。”妇人说。?
“你先躺去,一会我给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没走多少路。明儿早起,记得做那批买卖去,咱们有好几天不开张了。”?
“方才我忘了拿给你。今天回家,见你还没回来,我特意到天桥去给你带一顶八成新的帽子回来。你瞧瞧!”他在暗里摸着那帽子,要递给她。?
“现在那里瞧得见,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静了,只剩下晚香玉底香还在空气中游荡。屋里微微地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底媳妇”等对答。??
(选自《文学》年第3卷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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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有的华人文学史家认为许地山的小说受其虔诚的宗教感情的影响,“每能写出常人所无的深刻情操。”他笔下的女主角“尚洁、高洁、勇毅、逆来顺受,宛如上帝的使徒。”如果我们用结构主义的层次分析法,从粗浅的第一层面上来欣赏小说,上面的说法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欣赏途径和理论概括。但是,我们把欣赏的视角继续往深层延伸,“宛如上帝的使徒”的女主角春桃包含着更为复杂的心理冲突和文化内涵。这种冲突既是春桃内在的心理冲突,也展示了作为男性作家许地山本人塑造女性形象时的某种内在冲突和自身人格结构对女性态度的分裂。也就是女性的伦理本位和情欲本位的冲突和分裂。小说的成功在于不仅表现了作者的这种伦理本位和情欲本位的冲突,分裂,而且使自身的冲突分裂和笔下人物春桃的冲突分裂融为一体不露丝毫痕迹,而且几乎极其自然地转化为叙述结构中人物之间的相互关系。刘向高和李茂既是作者女性观念分裂的对应物化形态,也是作为女性主角春桃其情欲本位和伦理本位人格结构及其冲突的参照体系。因为她的全部内在冲突就是在这两个身份角色不同的男人中渐次展开,并且最终完成的。?
小说一开始就在春桃和刘向高的相处中完成了对情欲本位的春桃的塑造。“她上了炕,把衣服脱光了。顺手揪一张被单盖着,躺在一边。向高照例给她按按背,捶捶腿。”这里,“顺手揪”、“躺在一边”,以及“按背”、“捶腿”等动作描写是十分洁净的,但又是极富暗示性的。刘向高的动作和他的一口一个“媳妇”,都明显地对应着春桃的情欲本位。但作者在表现女性情欲本位的同时,一开始就展示出一种强烈的对情欲本位的超越和挣扎。?
“你想媳妇想疯啦?别叫我媳妇。”“媳妇,媳妇,别这样叫,成不成?”“别媳妇媳妇的,我不爱听。”“你再这样叫,我可要恼了。”在卸担、提水、说报户口,谈买帽子的各种场合中,不断出现的对刘向高叫自己“媳妇”的不满,固然有着某种要求女人独立的女权主义意味在里面,但其更深层的心理动机恐怕并不是对女权和女人独立的自觉与向往,而是扎根于强烈的不可摇撼的女性伦理本位的文化观念。“咱们没拜过天地,没喝过交杯酒,不算二口子。”“一夜夫妻,分散了四五年没信,可不是白想?”正是这种把婚姻与伦理捆扎在一起的观念,使她“笑着把礼帖搓成一长条”,“放进火里”了。?
但是,这种根深蒂固的伦理本位观念,在李茂出现后,就受到女性情欲本位的严峻挑战。春桃一遇到李茂就“不迟疑”地用“还有一个伙计”回答了李茂“一个人住吗?”的提问。而且她心里很明白,她和刘向高“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李茂薄得多。”并且公开宣布,“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然后她又把夫妻的伦理本位转化为朋友的伦理本位,把自己领回李茂的举动归结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这种伦理解释在李茂“一夜夫妻百日恩”的追击下,不失为春桃的一种固守伦理本位的选择。但也仅仅是追击下的选择与对策。骨子里其实并未改变夫妻伦理本位。当李茂将当年结婚红帖子给春桃,劝她“归给向高”时,春桃又回到小说开始的夫妻伦理本位起点上:“我还是你底媳妇。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但是女人的这种人格分裂的冲突,乃至作者关于女性观念的深刻矛盾,并不是轻易可以解决的。小说十分细腻地展示了这种极难统一的矛盾的冲突。一方面是“我原先的男人”,另一方面是“我现在的伙伴”;一方面“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李茂)”,另一方面“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向高)”;前者是一种伦理,后者是一种原欲;前者是一种“超我”,后者是一种“本我”。作者第一次选择的结局是本我,通过一种“自我”的形式,即“三人开公司”,——李茂在家管事,向高跑外卖货,春桃捡货的形式,使“超我”升华。正是在这种协调升华的过程中,春桃显示了自己灵*的自主性和独立性的美丽,敢作敢为的气魄:“谁底媳妇,我都不是。”这不啻是一种女性力图超越情欲本位和伦理本位的独立宣言。联想到小说一开始,春桃回家“便自坐在”“她家最高贵”的朽坏木梁上的架势和气魄,其中自然包涵了“五四”新文化中对于人,尤其是女性的价值进行认同的进步文化因素。但是,“二男一女同睡一铺炕”的解决方式,毕竟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男女两性关系中伦理本位与情欲本位之间的冲突和深刻矛盾。这里其实不仅仅是“五四”新文化的软弱和不彻底,恐怕更多地甚至包涵着人类性文化选择上的悖论,和在这种悖论面前作家的困惑。?
小说结尾的重心由春桃的内在冲突转化为两个男人间冲突。两个男人为了春桃的归属,一个出走,一个自戕,无疑也是小说写得十分感人十分精彩的部分,特别是李茂“杀自己的身来成就别人”的“侠士底精神”感人至深。从表面看也仍然是春桃伦理本位与情欲本位的一种变奏形式。从李茂的“春桃于他虽没有爱,却很有义”的想法中,不难将李茂与向高的关系再度转译成伦理本位与情欲本位的冲突,即“情”与“义”的冲突。但是在本质上,小说此时的整个文化态度和价值倾向已经彻底断裂,春桃的自主选择和对“媳妇”角色的抗拒,已经让位于两个男人的选择和女性的归属。从“你们商量着怎样处置我来!可是我不能由你们派”,到“你是咱们的媳妇”。无疑意味着一种两性关系和人的价值观念的后滞,不得不向某种古典观念屈服与回归。而且可悲的是,李茂说,“我已经同向高说好了。他是户主,我是同居”;向高说,“若是回到乡下,他是户主,我是同居”时,敢作敢为的春桃居然“没有做声,直进屋里,脱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礼。”而且那最后的反抗也只如遥远星空传来的微弱回声:屋里微微可以听见“媳妇”和“我不爱听,我不是你的媳妇”等对答。小说这最后一笔是意味深长,余韵袅袅的。?
这篇作品镌刻着“五四”新文化及其观念的深刻印记,但小说有观念而没有观念化。从观念到形式的转译过程极其自然流畅。特别是,许地山同时作为一个散文家,在小说语言的运用和意象的经营上相当圆熟。瓜棚下的晚香玉作为意象在小说中仅出现三次,但却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对于营造小说氛围起了重要的作用。社会底层小人物间的相濡以沫,也描绘得如在眼前,达到一种“不隔”的艺术境界。
7.牧羊哀话?
郭沫若??
(一)??
?金刚山万二千峰的山灵,早把我的*魄,从海天万里之外,接引到朝鲜来了。我到了朝鲜之后,住在这金刚山下,日本海上,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村名叫着仙巷里。村上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旧的茅屋,家家前面,有的是蒺藜墙围;更有花木桑松,时从墙头露出。村南村北,沿海一带,都是松林,只这村的近旁,有数亩农田,几行桑柘。菜花麦莠,把那农田数亩,早铺成金碧迷离。那东西边松树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朝朝暮暮,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国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幸亏这村南尽头,有位姓尹的妈妈,年纪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长斋礼佛。她听明了我的来意,怜我万里远来,无亲无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联上写的现成诗语。进得门去,小小一个中庭,薄有几多花木。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间。中间堂屋,两边住房。堂屋里有层隔壁,隔成前后两间,有户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当中供尊玉磁观音,左手有尊牌位,从户口望去,屋后似有菜圃一园,直接金刚山麓。尹妈叫我在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短凳,两面推窗。像是久无人居,早变就灰尘世界。?
住在尹妈家里,不知不觉的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瞬已过我而去。我每日里,无论落雨天晴,从早起来,便去游山探胜,抵暮始归。一个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后的九仙峰外,这偌大个金刚,倒要几几乎被我踏遍。毘庐、弥勒、白马、永郎,凡这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脑海之中,我只一闭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活动电影一般,呈来我网膜之上。只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会画画;不能把它完完全全的写了出来,画了出来,送给我兄弟朋友们去看。?
(二)??
独坐九仙峰顶,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阳里的金刚,色相庄严,云烟浮动。我的灵*,早已陶然沉醉,脱壳优游。忽然阵阵清风,从前山脚下,吹来一片歌声。哀婉凄凉,分明是女儿声息。侧耳听时,只听道:?
太阳迎我上山来,?
太阳送我下山去。?
太阳下山有上时,?
牧羊郎去无归时。?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中断。随闻羝羊悲鸣声。铃声幽微,几不可辨。?
羊儿颈上之铃儿,?
一一是郎亲手系。?
系铃人去无时归,?
铃绦欲断铃儿危。?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声浪渐行渐远,荡漾在清和晚气之中,一声声澈入心脾;催人眼泪。?
非我无剪刀,?
不剪羊儿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时令我*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潸潸的吊下了泪来。我忙立起身来,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路上,有群绵羊,可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晖,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芒鞋天足,随步随歌。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来。?
虎豹他纵来;?
我们拼了命,?
凭他衔去哉!?
羊儿!羊儿!?
归!去来!?
………?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遮去了。我的灵*,在清冷泪泉中受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半规明镜了。?
(三)??
“客人,那是我们闵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日间所见。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何在此亲自牧羊呢?”?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尹妈无限心事。她紧紧的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尹妈的眼儿,早成两个泪湖。我失悔我不该盘根究底,这样的苦了她。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往事,本想绝口不提。客人既是下问殷勤,我不能辜负你的盛意。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停了一会,尹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家住京城大汉门外。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结了甚么合邦条约。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才从京城里迁徙而来。?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一病身亡。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良人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我从前本有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咽哽了起来。?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子。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英儿比佩荑小姐长得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僭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们两人儿你怜我爱的,到真正是如同同胞骨肉一般。?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算来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社交场中要算是数一数二的新新巾帼。客人,你试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干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白,久受这山村生活之苦呢??
闵子爵迁到这儿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干世务。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巳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来此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二三十匹羊儿,叫他看管。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白日里每逢天晴,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而去。他们两人到不知迷了多少回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来接。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我们大家惊惶起来,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儿。月光儿照着,海潮儿摇着,他们就好像睡在个大摇篮儿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儿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来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无风无浪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一十六岁,佩荑小姐也长到一十五岁上了。子爵常说,不久之间,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唉!谁知天不从人,我那英儿,他就在那年,……”?
尹妈很伤心的哭了起来。我也觉得有种大不幸的先兆儿来逼迫我,我只一阵阵的不寒而栗。恰巧那天上的月儿,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不堪。我又不敢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年,被他的父一父亲一杀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也楚不得心酸透鼻。我想寻句话来安慰尹妈,硬连半句也寻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来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数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来再往下说罢。”?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进房中坐去。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她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们古代的遗风呢。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
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的,儿便把那内容取来?
一看——呀!母亲!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飞魄散!?
母亲!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一荑妹一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名。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儿想此事声张出来,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的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倘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到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抽屉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切急勿误!?
闵李氏六月十一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炎阳心正骄。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挥汝下山椒。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长昼漫漫何时夜,?
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是明白的了。——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日的晚上(朝鲜人便是现在也大概是用阴历)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打开看时,两个寺僧向我问道:?
‘尹妈妈!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像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错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简直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晴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欲起身时,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起心来,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进得房来。子爵说道:?
‘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上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颠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
‘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谁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还有甚么心肠,再……?’?
佩荑小姐从外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灯芯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说到:?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中。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倒也慢慢的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中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你说可怜不可怜呢?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呢。”
(五)?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复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墓前有道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前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间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个舞蹈场!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壳,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摩摩看时,算好到不是血液。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好拜辞了尹妈而去。似这样断肠的地方,伤心国土,谁有那铁石心肠,再能够多住片时半刻呢???
(录自年11月15日《新中国》杂志第1卷第7期)??
??
根据作者自传,郭沫若在年底赴日本留学途中曾路过朝鲜。年初,郭沫若在日本写成的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牧羊哀话》,便是以朝鲜作为故事背景的。当时的郭沫若身处异国他乡,“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气”,帝国主义的欺凌,爱国运动的浪潮,使得血气方刚的作者时时激奋不已。《牧羊哀话》就是一篇借发生在异域的故事来抒发自己爱国之情的小说。?
由于受到民主主义思想的启迪和影响,郭沫若从少年时代起便显露出他的叛逆性格,这种叛逆性格与作者特有的浪漫气质交相混合,便产生了一部又一部只属于郭沫若而绝不可能属于别人的诗歌、剧本、小说。?
《牧羊哀话》虽然是作者最早发表的一篇小说,可是却凝聚了作者许多作品所共有的特征。这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借异邦之事来抒自我之情。这个特征曾被创造社成员、作家郑伯奇阐述得很清楚。之所以如此,与作者多年生活在国外有密切关系。同时,这些作品尽管明明是针对性极强的隐喻,但由于记异邦之事、写历史掌故,所以它毕竟有自己的艺术价值而非直白的*治宣言。?
小说的第二个特征是,作品中常常有个主观感情极浓的“我”在。《牧羊哀话》原本是发生在朝鲜的一个悲剧,只要客观地写出故事,已经是很感人的了,可是作者却将“我”放了进去,把“我”的所见所闻,朝鲜大妈所叙述的事件,以及“我”对这事件的强烈感触连成立体的空间。以“我”眼中的景物来烘托氛围,以故事的悲壮来引起高潮,以“我”的梦境来加强这悲剧的色彩。小说的第一节只是个介绍事件脉络、人物关系的开场白。可是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在抒写眼中之物时流露出极强的主观感情,如写景色时,朝鲜的赤壁江山在“我”眼中望去,好似“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朝朝暮暮,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写尹妈妈的家时,预示着不祥的征兆:“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可作者又把“我”眼中的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写得那么美,这一切不都在对比之中显示出了具有极大思想容量的主题吗??
小说的第二节是一曲哀婉的牧歌,又像是一幅意境幽远的油画,哀歌与悲景浑然成一体,催人泪下。面对这一切的“我”,更是激动难已,由陶醉于自然而升华为对人格的崇仰了:“我的灵*,在清冷泪泉中受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半规明镜了”。?
在听了尹妈妈如泣如诉的故事以后,“我”更是被恶梦缠绕,竟至于发出“我盼不得早到天明,好拜辞了尹妈而去。似这样断肠的地方,伤心国土,谁有那铁石心肠,再能够多住片时半刻呢?”的叹息。?
这篇小说中那主观感情极浓的“我”,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借助于第一人称的“我”,作者炽热的情感便有个喷涌口,他不追求反复咀嚼才能体会到的含蓄与暗示,而是急切表露心迹,力图以奔突倾泻的情感大潮给读者以鲜明强烈的感染。?
小说的第三个特征是,作品充满了诗意。郭沫若实在是个名副其实的诗人,因此他的剧作、小说等也常常被诗的境界包裹着。文学评论家钱杏邨在论到郭沫若的小说时说道:郭沫若的小说“具有浓厚的诗的气息”,“使人感到这是诗!意境是诗,句子也是诗。”总之,他的小说洋溢着诗的芳香,是有目共睹的。?
就《牧羊哀话》而言,这诗意既体现在俯拾皆是的诗歌般的抒情句式中,也体现在对景物的充满感情的描绘上,体现在牧羊女那凄婉的歌声上。作品的整个结构——以写景始,以女郎的歌声起兴,以尹妈妈的叙述为高潮,以梦境作尾——也回荡着一种诗的节奏,错落有致,使人一唱三叹。小说中有一段描写英儿和佩荑小姐两小无猜、感情诚笃的文字可以引来作为代表:?
“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儿。月光儿照着,海潮儿摇着,他们就好像睡在个大摇篮儿里面的一样。”这既是诗又是画,是诗画交融的境界。这超脱了尘世污秽纷争的纯洁至情是多么迷人啊!这样的语言和境界也只有郭沫若这样的浪漫主义作家才能挥洒自如。?
《牧羊哀话》这篇小说的爱国主义主旨是明确的,但是全篇读下来,我们又会感受到弥漫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意蕴。结合郭沫若当时的世界观和文艺观,我们便会看出,这是泛神论的流光溢彩在闪耀。《牧羊哀话》中,处处流露出对大自然的赞美,对儿童天真至情的欣羡,对投身于大自然恬静生活的向往,对美好爱情的歌颂。这是小说的又一个特征。这个特征在继《牧羊哀话》以后发表的大量诗歌(如《凤凰涅槃》、《晨安》、《地球,我的母亲!》等)中得到了尽情的展现。?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的文坛还比较寂寞,特别是小说创作尚处于初创阶段,有影响的作品很少。但郭沫若的那些以心感染读者的小说发表后,便为中国现代小说奠下了一定的基础。郭沫若的前期小说以浪漫主义为其特色,并不以直摹现实为己任,而是通过激情喷涌的感情抒发方式来折射现实生活,从而达到以情感人的艺术真实,极富个性特质。他的前期小说,如《牧羊哀话》、《万引》、《阳春别》、《漂流三部曲》、《行路难》等,多以爱国主义、忧国忧民、对不合理制度的控诉、追求美好人生为其主题。这种艺术形式与作品主题的有机融合构成了郭沫若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它与鲁迅冷峻的现实主义小说交相辉映,使中国现代小说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纷繁的色彩。
8.编辑室的风波?
李劼人??
《日日报》的编辑室在中国内地一个省会的某条街中。这省会有五十多万人口,每日吃的米麦菜蔬,鸡鸭鱼肉,是很多的,独于《日日报》的销数在本城中经过了七八年,依然还只千余份。?
有人说,这城里的人因为吃得太多太好,一个个都有肠肥脑满的样子,所以无须再拿眼睛来当口,再拿《日日报》来当粮食,再拿头脑来当肚腹了;又有人说,并不是人家的头脑不想容纳《日日报》,只怪《日日报》太缺少滋养料,差不多同芜青一样,惟有肚腹饿到十二万分的饥人才不得已而欢迎它。这话倒也有理由,我们只消走进《日日报》的编辑室,就知道一切了。?
表现《日日报》资格的所在,除了印字的模糊,和报眉上几千几百几十号的数字外,最确切的还是要算编辑室里的蛛网尘埃,与夫到处堆积的上海北京等处被剪裁以后的废报。总经理兼总编辑赵先生每每于对客的言谈中慨然说道:“怎么能得一得机会把这编辑室好好的整理得像个样子!”然而一直到《日日报》被封之前,这机会竟不曾来。?
《日日报》被封的前两三月,已经恶耗迭传。总编辑赵先生一天又向编辑本省新闻的周先生嘱咐说:“周先生,我们以后恐怕更要谨慎些才好!许多人向我说,我们近来的报上对于那有作用的教育联合会的态度不大对,听说其间几个坏人正在鼓动他们的靠山,要向我们生事哩。”周先生抱着水烟袋,撑起两只水泡眼道:“我并没有自家拿过主意,他们送来的稿件,我总一字不易的交给排字房,反对他们的东西,一篇也未发表……”他便把近一周的报纸统统翻出来,把这一类的新闻指给赵先生看。?
赵先生大概看了一遍,指着条短评说:“赫,赫,赫!或者这上面生了问题了。”?
那短评是周先生做的,标题是《吾人对于新组织之希望》,不过是些普通的说法,中间有这么几句话:?
“……国人通病,往往因个人之私利,遂不惜举团体之公益而破坏之,窃负之,一而再,再而三,驯致四万万人咸为散沙……惟小人能以利合,事之可悲,孰过于是!……今幸而有教育联合会之组织,诚不啻天鸡之一鸣……闻主其事者,咸教育界之名宿,吾人既祝其成功,且欲观其后效……”?
赵先生道:“你这文章原是恭维他们的,不过他们看法不同,一定说我们又在弄什么*了……这样好了,周先生,我们以后对于这些事情简直给他们个不闻不问,短评的材料宁可向省外的事情上去取用。比如谈谈胡憨在河南的战争不免是和平的障碍,张冯的暗斗影响必大,望执*有以调解之,一类毫不会生关系的东西。再不然,就把本城的琐碎事拿来说说也行,比如昨天那条虐媳致死的新闻,就可以大作文章,或是提醒警察,叫他注意街上的疯狗。不过说到官厅,我们的口吻总得放和缓一点,最好是在文后加一句‘请勿河汉斯言’或‘言之者无罪’的话,那就更活动了。”?
赵先生周先生从此更加小心,不但短评做得几乎等于一幅白纸,而且本省新闻也逐字逐句地加以研究。他们用心之深浅,只须看报上用的某字或一个大口的多寡便足以测验之:例如说:“某师长于某日派某代表往某处议某事”,“或某伟人曾向某人有某种表示”;最使他们感困难的,就是各大人物的通电,或是历数他人的罪状,而文中涉及本省要人,或是自己表白,虽然分明是本省要人的对头,但电上偏要说彼此早有联合,这等公电既可以拿来填空白,又可以省俭许许多多的裁剪工夫,当然要尽量的发表;因之,他们才发明用大口字的妙法,就是把一些扼要的字句或本省要人的姓名,一律删去,而以大口字来代替。?
你们必以为某字和大口字的妙用一定会使看报的人感受种种不明了的痛苦了。其实不然不然,因为这千把饥渴的读者,若干久来早能和赵先生等的心情息息相通,若干久来早练习成一副特别眼光,专能从无字处看出痕迹,凡是某字和大口字,在他们眼中仍足以显出它们代表的字意。而且每逢周先生一时的忽略,把某种新闻编得略为明显,比如说:某县知事因县民反对勒种鸦片,遂变本加厉,横征暴敛之类。于是乎亲爱的读者们必费纸费墨费邮票,寄来信说:“贵报主持正谊,诚可佩服,惟处今之世,记事言论总宜少加隐晦,勿多树敌为是。鄙人为贵报之老友,既深爱之,敢贡愚直……”?
赵先生周先生既常常被支配在这种懦怯的暗示之下,所以新闻的编辑越发弄来只剩了一点枯燥的影子。然而还是有风波,这却从他们不甚注意的外省新闻上发生出来的。?
《日日报》上本省新闻的材料大概只有四种:“衔略钧鉴”的快邮代电,“开奉等因”的例行公文,“委任谒见”的辕门抄等算一种,这是它的骨干,也就是亲爱的读者们所最愿看的东西。其次,各人送去替自己登广告的东西,比如说近闻某人作七言绝句一首,竟将某公姓名官衔概行嵌入,颇为某公击赏,称为巧不可阶之作云云;或是说某名公途经某地,为某将*招宴一次,喝绍酒一杯,大欢而散,这也算一种。其次,是专门把小事化大,不是报告某排长近由火神庙移扎龙王庙,便是报告汪二麻某日大醉回家,当街踩死老鼠一只,人尽称奇的地方通信,这也算得一种。末了,还有一般以条子计钱,写“恭呈主笔先生钧鉴”的滥访事们,他们既要吃这一项饭,却又没力量去采访有价值的新闻,只好关着门捏造一些产妇生蛇,城隍托梦的话,也算得一种。末后这一种太滑稽一点,但位置在枯燥无闻的新闻中,倒也很别致,既是亲爱读者们欣赏之件,所以周先生也尽量发表,滥访事也尽量制造,居然成了《日日报》的一种特色。?
至于她的外省新闻(自然更没有外国新闻,因为太与读者们的头脑不生关系的原故),比较还更要简单些;既没有无头无脑,残篇断简式的专电,又没有不负责任,捕风捉影式的通信,我们可以说它这一张纸的材料,完全是由北京上海报上剪下,叫排字匠去照样翻印一次的。谁料得定已经这样简单了,还有风波。?
但是这也要怪编辑外省新闻的钱先生。因为钱先生很想用力把这一张纸编好一点,所以分明都是从剪刀上得来的新闻,他偏喜欢改头换面硬做来像是《日日报》自己生产的新闻;又因外省事件牵涉本省的地方不多,历来招灾惹祸,使得赵先生周先生受坐牢之苦的,都在本省新闻,因而赵先生对于这一张纸才视为不足轻重,一任钱先生掉花头。?
他们绝对不料在恭维教育联合会多天之后,编辑室忽然接到一封口气极为严厉的信,查究“该报某日所载浙江孙传芳占领无锡,张宗昌逃赴徐州的消息从何而来”,并且说“迹近造谣,居心可恶。”原来这是*部副官处称“奉谕查考,立等答复”的公函。?
赵先生把信看后,立刻就蹙起眉头,像是很不舒服的说道:“他妈的,又在外省新闻上来搜寻我们的不是了!钱先生,你看,……我们这条新闻是从那里转载来的?”?
钱先生站在当面道:“这可太怪了!这一条原是他那机关报上汉口专电,我转载时还加了几句按语,就怕弄出事来,像《天顾报》那次载吴佩孚败退,弄来自己停版一样。你先生请看,我原说恐是传闻之误,姑志之以待证实的。”?
他们正在商量着要回信时,一个杂役进来,手上持着一张名片说:“有客来会赵先生。”?
名片上印着两个大字:易平。官衔是*部副官。赵先生还未说清,那副官早已挺着胸脯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呢外套,照例是不脱的,大刺剌的给赵先生点了一点头,便向一张大藤椅上坐下道:“你先生,贵姓就是赵?《日日报》的总编辑就是你吗?”?
赵先生道:“不错的。你先生惠临,想来一定是因为浙江那条新闻来查询敝报的了?我们正要回信哩。”接着,赵先生就委婉曲折把这条新闻的来源说明,并说:“敝报登载新闻,素来就很谨慎。凡是稍有可疑的地方,总是搁下的居多,就不得已而发表,也必加以按语;我们岂不知道在目前和平运动的时候,是不应该转载不实在的新闻?就因为这条既是*部机关报的专电,我们相信必有来历,而且披露在前一日,所以我们才敢大胆转载,却不料果然生了误会。”?
易副官的态度,方比较和平一点道:“哦!原来是我们报纸上的专电!可也难怪,虽是我们的机关报,我们倒不常看它,上峰事多,那里有看报的时候,所以才生了误会。起初上峰很生气,说你们有意捣乱,叫务必彻底查办,我们的副官长因才发了公函,又叫我亲身来问问。我虽是随着上峰东奔西驰的,但我生在本城,早知道你们贵报是不捣乱的;至于别的那些报馆可就难了。说起来原也叫人生气,比如去年《天顾报》,明晓得我们接近直系,它偏要天天登出一些吴佩孚大败,奉天飞机巳到天津的恶消息,难道这些消息不是真的?不过叫别人看见,我们既是接近直系的人,偏偏我们属下的报纸这样不争气,好像我们有心希望吴佩孚打败的一样。这几天《中国新报》又在放肆了,天天鼓吹着说,萧耀南怎样的和孙传芳联合,奉天内部怎样的不协,明晓得我们正在和张作霖段合肥携手,却故意造出这些谣言,赵先生,你说像这样不懂事体的报馆该不该封呢?我们的机关报不料也这样胡闹起来,等我回去报告,管他那编辑是秘书也好,参事也好,拉到*法处,先捶他几百*棍再说,……赵先生,把你们打搅了,我即刻回去报告,这回没有你们的事。不过以后你们仍得谨慎些好!”?
赵先生一面答应着,一面又把他们的上峰和他们恭维了一番,并说改日还要请他上馆子,把易副官的倒毛拍顺了,方低声请问这回的事是怎么突然发生的。易副官到底是年轻人,便直爽的说道:“我们*部的人同你们并无丝毫恶感,老实说,我们只晓得枪炮,什么报纸不报纸,干我们屁事,恭维我们也好,骂我们也好,谁来管你们的闲事。只是几个在教育界的红秘书,连马弁都不如的人,不知同你们有什么怨恨,常常在上峰跟前毁你们;就如这一回,也是他们把你们的报纸指给上峰看,说你们是敌*,那会儿,若不是参谋长在旁边骂他们是小老婆的嘴时,你们真不免要吃大亏。总之,你们留心着,以后别再惹他们,倒是同我们常常打着交道,于你们有益多了!”?
赵先生送客回来,不禁叹道:“我看除非在外国旗子之下,只好闭着口当哑巴的了!”?
周先生头脑简单一点,因就恍然若以为可的说:“老实话,我们也学各商轮,租一面外国旗子来挂起,就可以吐气扬眉了。”?
钱先生道:“不行吧?我们这里是省会,不是商埠,不能挂外国旗的。依我说,倒是关闭不干的好。”?
关门不干是报馆的总收场,在旁人看来,像这样受气办报,岂不深表同情于钱先生的见解?其实他们总是敝帚自珍,谁也不愿当真弄到关门,万不得巳而关门的,不是因本身的经济,就是因外界的压力;内部的人虽在愤慨之际常常发出此种言语,但也不过用来从反面鼓励自己的勇气而己。所以《日日报》依然毫无生气的发行着,直到末了这一天,因为一句极不相干的笑话又将一位马弁不如的人触怒了,硬说这笑话是对他而发的,影响于他的前程甚大。他于是遂拿着这张报纸到他上峰跟前哭说《日日报》的不是,求他的上峰替他作主。他的上峰果然大怒,就叫身边一位秘书开条子给城防司令项必达叫把《日日报》给我封了。?
封报馆原本不算一回什么事,不过按照往例,总得加个罪名,以见赏罚之公,可是这位秘书出身于高小毕业,凭着浑身本领,博得他上峰的欢心,赐了他一个专门学校校长,对于公事,历来就主张革命的;因才提笔写道:“着城防司令项必达即将《日日报》馆封闭,编辑人等逮部重笞,以儆效尤,而重公安。”?
于是当天午后三点钟,某街中《日日报》馆的大门上便交叉着贴了两张城防司令部只用硃笔填过日月而无所谓硃语的封条。总编辑室待整理的机会,虽不意的到来,但赵先生却拘到城防司令部里静等重笞去了,蛛网尘埃,被剪裁后的废报依然堆积在其间。?
《日日报》封了,同城五六家报馆好像简直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自始至终,没有一字披露。肠肥脑满的人们只忙着吃,亲爱的读者们虽接到了《日日报》发行部的通知:“本报于某月某日无故被封……”也不过头摆上两摆,横竖是芜菁之类,不吃也没有大关系。??
一九二五年四月脱稿?
(录自年6月28日《文学周报》第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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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死水微澜》等长篇历史小说享誉三十年代文坛的李劼人,在二十年代曾创作了十余篇短篇小说,以其对旧中国四川乡村和城市生活的生动真切的描写为人瞩目。创作于年的《编辑室的风波》被茅盾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中,成为他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小说通过发生在内地省会《日日报》编辑部的一场风波,揭露抨击了当时*阀*府统治下的文化专制主义。从年起就任《群报》总编及主笔的李劼人,以后又先后创办《川报》、《星期日周刊》等报刊,对编辑生活的甘苦分外熟悉,并亲身感受到地方*阀势力压迫下报人的艰难与苦辛。年冬他主编的《川报》因刊载了一则滑稽的求婚启事,被播弄是非的奸邪之徒在四川督理杨森之前进谗言,导致后来《川报》被查封,报社社长和主编被“拘捕重笞”。这使李劼人非常愤怒,他用此事为素材,写成小说《编辑室的风波表达了对*阀当局文化专制主义的严正抗议。?
李劼人以平实凝重的写实手法描述了编辑室的这场风波的前前后后,深刻地揭示了在反动*阀*府的压迫下报刊编辑跋前踬后动辄得咎的窘困处境。小说篇首以平实朴素的语言介绍了在有五十多万人口的省会中办了七八年仅发行千余份的小报《日日报》的无足轻重,描述了报刊编辑部到处布满蛛网尘埃堆积剪裁后的废报的零乱肮脏,透露了该报被封的结局。接着作者回叙了报纸被封前两三月里、在恶耗迭传中编辑们唯恐惹事生非遭查封的种种挣扎努力。由于教育联合会的“几个坏人”正鼓动他们的靠山生事,总编辑赵先生采取了一系列谨慎的措施:撰写短评只谈省外的一类“毫不会生关系的”事情,或刊载虐媳致死、注意疯狗等本城琐事,凡涉及本省新闻者只用“某”字或“□”字替代。报纸仅刊四种本省新闻,或是快邮代电、例行公文、辕门抄等,或是各人替自己登广告的东西,或是醉*踩死老鼠的专把小事化大的地方通信,或是产妇生蛇城隍托梦等捏造的新闻,外省的新闻则完全从北京上海的报上剪下翻印。尽管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是避不开风波,*部副官处来函来人查究《日日报》上所载孙传芳占领无锡,张宗昌逃往徐州的消息的来源,认为“迹近造谣,居心可恶”。前来查询的易副官得知消息来自*队机关报的专电后,透露了教育界的“红秘书”的拨弄是非。编辑们到底未能摆脱厄运。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趋炎附势的“红秘书”拿报上一句极不相干的笑话到上峰前哭诉,《日日报》被查封了,总编赵先生被拘到城防司令部“静等重笞”。郭沫若曾谈及李劼人的创作,认为他的笔调“不矜持,不炫异,而且自信过人之处,也说不定。……新式的末梢技巧,其有也,在他自会是锦上添花;其无也,倒也无伤其为四川大绸”(《中国左拉之待望》)。该作中李劼人并未用新式的技巧,只是用写实的手法平朴地叙写编辑室的风波,不矜持不炫异,将愤懑的情感蕴蓄于平实的叙写里,将严正的抗议融汇于质朴的勾勒中,冷静客观不露声色不动感情地讲叙一个当时社会中司空见惯的故事,呈现出平实凝重的写实风格。?
李劼人以虚实相生的艺术描写勾画了反动*阀统治下的社会世相和各色人物,揭露了文化专制下没有新闻自由的黑暗现实。作者实写一张不起眼的小报因莫须有的罪名被查封的风波,通过人物之口虚写了其它报刊的相似命运:《天顾报》因报道吴佩孚败退的消息而被令停版,《中国新报》刊载萧耀南和孙传芳联合、奉天内部不和的新闻,面临相似的厄运,而《日日报》被封,同城五六家报馆“没有一家披露”,这种虚实结合虚实相生的描写,以点带面从更广阔的背景上揭示了*阀*府文化专制主义的残酷暴行。围绕风波,作者正面描画了《日日报》胆小怯懦谨慎从事的编辑们。通过人物的语言,赵先生的精明干练、周先生的简单软弱、钱先生的机智灵活的性格都可略见一斑,而*部副官易平的粗犷直爽、爱耍威风、爱受恭维的个性,在“挺着胸脯走了进来”、“大刺剌的给赵先生点了一点头”,和进编辑室时声色俱厉的表情、被倒毛拍顺后爽直地透露事实原委的描写中凸现出来。除了如上人物的实写外,作者还以虚写的手法勾勒未出场的人物:“凭着浑身本领,博得他上峰的欢心”,好播弄是非残害异己的“连马弁也不如”的教育界的红秘书;只晓得枪炮不读报纸、蛮横骄矜轻信谗言的“上峰”;精神愚昧麻木只忙着吃的“肠肥脑满的人们”;中庸平和奴性十足的“亲爱的读者们”。实写较细致地写出了人物个性和故事情节,虚写很简洁地描出了社会氛围和人物环境。这种有明有暗、有详有略虚实相生的描写艺术深刻揭露了*阀横行的内地社会的黑暗。?
李劼人以含蓄幽婉的讽刺笔调“揭发伏藏,显其弊端。而于时*,严加纠弹”,揭露抨击四川地方*阀及其走狗的丑恶行径。他的创作曾受到晚清谴责小说的影响。“五四”以前他曾创作了揭露官场黑暗的系列短篇《盗志》和《做人难》等作品,在当时颇有影响,但有讽刺针砭辞锋过露的不足。《编辑室的风波》克服了辞锋过露的不足,在事件的平朴叙写、语言的平实凝重中突出其内在矛盾,显示出含蓄幽婉的讽刺特点。作者努力突出事件本身的矛盾达到讽刺的效果,如被*部副官处来函来人严加查究的“迹近造谣,居心可恶”的消息,竟出之于*部机关报上的专电,追根溯源竟在自己门前,令易副官也啼笑皆非;以一句“极不相干的笑话”就大动干戈地将一家不起眼的小报查封、编辑部人等逮部重笞,其本身就具讽刺意味。作者在平实凝重的语言叙写中予以嘲讽挖苦,“封报馆原来不算一回什么事,不过按照往例,总得加个罪名,以见赏罚之公”,报馆无辜被封司空见惯,按例捏造罗织罪名还谈赏罚之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小说中编辑的“我看除非在外国旗子之下,只好闭着口当哑巴的了!”“我们也学各商轮,租一面外国旗子来挂起,就可以扬眉吐气了”的对话,既讽刺了反动*阀的文化专制,也针砭了他们害怕洋人的奴才相。李劼人的讽刺笔调,没有鲁迅的深沉悲愤,没有张天翼的尖辣愤激,他的讽刺含蓄而幽婉。?
《编辑室的风波》有叙述多描写少的不足,拘泥于故事的概括叙写,缺少环境、细节的生动描绘,但作者以平实凝重的写实手法、虚实相生的艺术描写、含蓄幽婉的讽刺笔调揭露抨击*阀*府的文化专制,在当时不能不说是不可多得的佳作。以后作为翻译家和白话小说创作先行者的李劼人,将外国近代小说意识融于东方文学的艺术传统中,创作出了气势恢宏的中国近代史的长篇巨著,被郭沫若誉为“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的伟大作品。
9.命相家?
夏丐尊??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饭店。二楼楼梯旁某号房间里,寓着一位命相家,房门是照例关着的。这位命相家叫甚么名字,房门上挂着的那块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写着甚么,我虽在出去回来的时候必须经过那门前,却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傍晚,我从外边回来,刚走完楼梯,见有一个着洋服的青年方从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门半开,命相家立在门内点头相送,叫“再会!”?
那声音很耳熟,急把脚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刘子岐。?
“呀!子岐!”我不禁叫了出来。?
“呀!久违了。你也住在这里吗?”他吃了一惊,把门开大了让我进去。我重新去看门口的招牌,见上面写着“青田刘知机星命谈相”等等的文字。?
“哦!刘子岐一变而为刘知机。十年不见,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怎么一会事?”我急忙问。?
“说来话长。要吃饭,没有法子。你仍在写东西吗?教师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难得,会在这里碰到。不瞒你说,我吃这碗饭已有七八年了。自从那年和你一同离开××中学以后,飘泊了好几处地方,这里一学期,那里一学期,不得安定,也曾挂了斜皮带革过命,可是终于生活不过去。你知道,我原是一只三脚猫,以后就以卖卜混饭了。最初在上海挂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来。”?
“在上海住过四五年?为甚么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没有人谈及呢?”我问。?
“我改了名字,大家当然无从知道了。朋友们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这口江湖饭,也无颜去找他们。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会知道刘知机就是我吗?”?
我有许多事情想问,不知从何说起。忽然门开了,进来的是两位顾客:一个是戴呢帽穿长袍的,一个是着中山装的,年纪都未满三十岁。刘子岐——刘知机丢开了我,满面春风地立起身来迎上前去,俨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间号数告诉了他,约他畅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十年前的中学教师,居然会卖卜?顾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识阶级中人。感慨与疑问乱云似地在我胸中纷纷垒起。等了许久,刘知机老是不来,叫茶房去问,回说房中尚有好几个顾客,空了就来。?
“对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刘知机来已是*昏时候了。“难得碰面,大家出去叙叙。”?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觅了一个僻静的座位,大家把酒畅谈。?
“生意似很不错呢。”我打动他说。?
“呃,这几天是特别的。第一种原因,听说有几个部长要更动了,部长一更动,人员也当然有变动。你看,××饭店不是客人很挤吗?第二种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学的毕业生都要谋出路,所以我们的生意特别好。”?
“命相学当真可凭吗?”?
“当然不能说一定可凭。不过在现今这样的社会上,命相之说,尚不能说全不足信。你想,一个机关中,当科长的,能力是否一定胜过科员?当次长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长?举个例说,我们从前的朋友之中,李××已成了主席了。王××学力人品,平心而论远过于他,革命的功绩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还不过一个××部的秘书。还有,一班毕业生数十人之中,有的成绩并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绩很好,却无人过问。这种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该用甚么方法去说明呢?有人说,现今吃饭全靠八行书。这在我们命相学上就叫‘遇贵人’。又有人挖苦现在贵人们的亲亲相阿,说是生殖器的联系。这简直是穷通由于先天,证明‘命’的的确确是有的了。”刘知机玩世不恭地说。?
“这样说来,你们的职业实实在在有着社会的基础的,哈哈。”?
“到了总理的考试制度真正实行了以后,命相也许不能再成为职业。至于现在,有需要,有供给,乃是堂堂皇皇的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分决不比教师低下,我预备把这碗江湖饭吃下去哩。”?
“你的营业项目有几种?”?
“命,相,风水,合婚择日,甚么都干。风水与合婚择日,近来已不行了。风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泽及于子孙,现今一般人的心理,顾自身顾目前都来不及,哪有余闲顾到几十年几百年后的事呢?至于合婚择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间盛行恋爱同居,婚也不必‘合’,日也无须‘择’了。只有命相两项,现在仍有生意。因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等机会,出路与机会的条件不一定是资格与能力,实际全靠碰运气。任凭大家口口声声喊‘打破迷信’,到了无聊之极的时候,也会瞒了人花几块钱来请教我们。在上海,顾客大半是商人,他们所问的是财气。在南京,顾客大半是‘同志’与学校毕业生,他们所问的是官运。老实说,都无非为了要吃饭。唯其大家要想吃饭,我们也就有饭可吃了。哈哈……”刘知机滔滔地说,酒已半醺了,自负之外又带感慨。?
“你对于这些可怜的顾客,怎样对付他们?有甚么有益的指导呢?”?
“还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调来敷衍!我只是依照古书,书上怎么说就怎么说。准不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顾客也并不打紧,他们的到我这里来,等于出钱去买香槟票,着了原高兴,不着也不至于跳河上吊的。我对他说‘就快交运,’‘向西北方走,’‘将来官至部长,’是给他一种希望。人没有希望,活着很是苦痛。现社会到处使人绝望,要找希望,恐怕只有到我们这里来。花一两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中国社会可以这样说。”话愈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
他的话既诙谐又刺激,我听了只是和他相对苦笑,对了这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知再提出甚么话题好。彼此都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
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和出版家夏丐尊先生,不仅人品受人敬重,他的文章也常常感人至深。但夏丐尊先生所写之文大多为杂文及自传性质的散文,很少有小说问世。《命相家》便是这为数不多的小说中较有份量的一篇。?
《命相家》这篇小说很短,没有什么复杂起伏的情节,可是虽简短却十分有味道,如同嚼橄榄般,多读几遍,你自会品出其中浓口的滋味及意蕴。?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偶然的相遇,倾心的叙谈,没有节外生枝,没有盘根错节,不卖什么关子,不设什么悬念,可却把你的心紧紧揪住了,以至难以释怀。这是什么力量吧??
刘知机——也就是刘子岐,是“我”十年未见的同事和朋友,偶然间相逢,“我”还是老样子,他却得了“道”,成为算命先生了。由当初的中学教师摇身一变而为命相家,这是不能不让人疑问四起的。可是刘知机的解释除了道出一个知识分子的软弱与“看破红尘”而外,实在也并未有什么了不得的个人隐私。十年无有关于他的信息,除了“朋友们”不信命相外,主要是刘知机碍于面子,改了名且“无颜”与人接触的缘故——也就是说,他本人内心也并不全信这套东西。?
如果小说在这里笔锋一转,牵出一个有关刘子岐如何变为刘知机的故事,其间充满了曲折离奇的情节、悲欢离合的场面,那是一定会吸引更多的读者的,但是这容易将读者的兴趣中心禁锢在一个特定的故事框架中,而不再去思考更多和更深的问题。夏丐尊先生则注重写人物以及由此会引起深入思索的社会问题。?
作品中的“我”,也是个书生,对算命这档事全然是外行,所以一见不少人热衷此道,便“感慨与疑问乱云似地”在胸中纷纷垒起。而刘知机的释疑却是颇有见地的:首先,就临时的原因而言,人们是为了眼前的机遇,如部长更动可能带来的升迁机会,或大学毕业后许能碰上的好差事;就更大一点的范围而言,人们都要吃饭,都在寻求出路和机会,都想把现实中的不平与不公来让“命运”作个抵销,每个人都靠“希望”而生存下去。?
刘知机的这些话是话中有话的,尽管他的回答中处处是自我调侃、百般无奈,承认自己是“三脚猫”、“混饭吃”、“靠江湖老调来敷衍”,可他又确信:“有需要,有供给,乃是堂堂皇皇的吃饭职业,命相家的身分决不比教师低上。”这种冲突的意识中其实包含着对社会的极大针砭与讽刺。不是么?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许多人在现实中悲观困顿,用钱来买个换回心灵平静的“希望”,而赋予这些乞求者以“希望”的人恰恰是看不到“希望”,又深知只是在“敷衍”的人。然而这种“供求关系”却维持了一种心态市场的平衡。这是个什么样的社会呢?人们读了这篇小说自然会寻思这个背后的问题。?
刘知机嘴上说:“花一两块钱来买一个希望,虽然不一定准确可靠,究竟比没有希望好。在这一点上,我们命相家敢自任为救苦救难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现在的中国社会可以这样说。”而在这话的后面,我们分明听出了这样痛切的呼声:希望的幻灭将是更其痛苦的事情,我们中国人常常就在希望与幻灭的周期中生活,这样的日子究竟能带来什么幸福呢??
天天为别人算命却无法为自己预测未来的命相家是“别有怀抱的伤心人”,不但“我”看出了这一点,我们读者也都看出来了。?
小说的文笔极简炼也极传神。写两人相见时的吃惊状,写刘知机接待客人时的神态,写命相家独特的谈吐,等等,都活龙活现、历历如在眼前。特别是写刘知机前后神情的变化,用了“玩世不恭地说”,“自负之外又带感慨”,“话愈说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等描绘性的句子,一步一步地向读者展现了这位“伤心人”的真实的内心痛苦,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
夏丐尊曾经是鲁迅的同事与朋友,读他的《命相家》,很容易联想到鲁迅的《在酒楼上》。这里有几个相同点:同样的倾心长谈,同是假座于酒家,同是精神潦倒、神情暗淡的知识分子形象。但不同点也很明显,吕纬甫曾是那么充满理想,而且孤独地与封建势力搏斗过,只是如今沉沦了。而刘知机一直是为了求生和过日子,并没有太大的起落变化。吕纬甫是个涵盖面更广也更普通的知识分子代表,而刘知机的身分——命相家则使他的形象罩上了一轮宗教的光晕,更富有某种独特的旨意。鲁迅的作品写出了大革命前后知识分子的剧烈变化,富有很强的历史感与*治意识,而夏丐尊的小说则写了一个在入世与出世之间苦苦挣扎,心灵始终无法宁静的“伤心人”,从这个意义上说,刘知机的形象或许又是更具普通意义或者说富有寓言意味的。这种交叉现象很使人感兴趣,这种比较的角度也能启发我们想得更多更深。高尔基曾经说过:“没有人像安东·契诃夫那样透彻地、敏锐地了解生活的琐碎卑微方面的悲剧性。”我们说,透过鲁迅笔下的吕纬甫和夏丐尊笔下的刘知机,这种悲剧性给今天读者的震撼同样是巨大的。?
夏丐尊曾经翻译过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爱的教育》这本影响极大的小说,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对国家前途的担忧,使得他的作品常常充满强烈的人情味和温暖的爱意。然而他那为数不多的文学创作之所以今天仍有价值,仍值得鉴赏,却是与他的文学观念分割不开的,以下这番话直到今天我们依然应该铭记在心:?
“文学的力量由具象、情绪和作者的敏感而来;文学的力量,其性质是感染的,不是强迫的;文学作品对于读者发生力量,要以共鸣作为条件。”
10.伤逝——涓生的手记?
鲁迅??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时光过得真快,我爱子君,仗着她逃出这寂静和空虚,已经满一年了。事情又这么不凑巧,我重来时,偏偏空着的又只有这一间屋。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不但如此。在一年之间,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于是就看见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
然而现在呢,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地!……?
子君不在我这破屋里时,我什么也看不见。在百无聊赖中,随手抓过一本书来,科学也好,文学也好,横竖什么都一样;看下去,看下去,忽然自己觉得,己经翻了十多页了,但是毫不记得书上所说的事。只是耳朵却分外地灵,仿佛听到大门外一切往来的履声,从中便有子君的,而是橐橐地逐渐临近,——但是,往往又逐渐渺茫,终于消失在别的步声的杂沓中了。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莫非她翻了车么?莫非她被电车撞伤了么?……?
我便要取了帽子去看她,然而她的胞叔就曾经当面骂过我。?
蓦然,她的鞋声近来了,一步响于一步,迎出去时,却已经走过紫藤棚下,脸上带着微笑的酒窝。她在她叔子的家里大约并未受气;我的心宁帖了,默默地相视片时之后,破房里便渐渐充满了我的语声,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壁上就钉着一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是从杂志上裁下来的,是他的最美的一张像。当我指给她看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似乎不好意思了。这些地方,子君就大概还未脱尽旧思想的束缚,——我后来也想,倒不如换一张雪莱淹死在大海里的记念像或是伊孛生的罢;但也终于没有换,现在是连这一张也不知那里去了。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这是我们交际了半年,又谈起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亲时,她默想了一会之后,分明地,坚决地,沉静地说了出来的话。其时是我已经说尽了我的意见,我的身世,我的缺点,很少隐瞒;她也完全了解的了。这几句话很震动了我的灵*,此后许多天还在耳中发响,而且说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国女性,并不如厌世家所说那样的无法可施,在不远的将来,便要看见辉煌的曙色的。?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她目不邪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我骄傲地回来。?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这彻底的思想就在她的脑里,比我还透澈,坚强得多。半瓶雪花膏和鼻尖的小平面,于她能算什么东西呢?
我已经记不清那时怎样地将我的纯真热烈的爱表示给她。岂但现在,那时的事后便已模胡,夜间回想,早只剩了一些断片了;同居以后一两月,便连这些断片也化作无可追踪的梦影。我只记得那时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了。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但在记忆上却偏只有这一点永远留遗,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己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她却是什么都记得:我的言辞,竟至于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自然连那使我不愿再想的浅薄的电影的一闪。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并且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这温习后来也渐渐稀疏起来。但我只要看见她两眼注视空中,出神似的凝想着,于是神色越加柔和,笑窝也深下去,便知道她又在自修旧课了,只是我很怕她看到我那可笑的电影的一闪。但我又知道,她一定要看见,而且也非看不可的。?
然而她并不觉得可笑。即使我自己以为可笑,甚而至于可鄙的,她也毫不以为可笑。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爱我,是这样地热烈,这样地纯真。
去年的暮春是最为幸福,也是最为忙碌的时光。我的心平静下去了,但又有别一部分和身体一同忙碌起来。我们这时才在路上同行,也到过几回公园,最多的是寻住所。我觉得在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一不小心,便使我的全身有些瑟缩,只得即刻提起我的骄傲和反抗来支持。她却是大无畏的,对于这些全不关心,只是镇静地缓缓前行,坦然如入无人之境。?
寻住所实在不是容易事,大半是被托辞拒绝,小半是我们以为不相宜。起先我们选择得很苛酷,——也非苛酷,因为看去大抵不像是我们的安身之所;后来,便只要他们能相容了。看了二十多处,这才得到可以暂且敷衍的处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两间南屋;主人是一个小官,然而倒是个明白人,自住着正屋和厢房。他只有夫人和一个不到周岁的女孩子,雇一个乡下的女工,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极其安闲幽静的。?
我们的家具很简单,但已经用去了我的筹来的款子的大半;子君还卖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环。我拦阻她,还是定要卖,我也就不再坚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给她加入一点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然而这倒很清静。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不过三星期,我似乎于她已经更加了解,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
子君也逐日活泼起来。但她并不爱花,我在庙会时买来的两盆小草花,四天不浇,枯死在壁角了,我又没有照顾一切的闲暇。然而她爱动物,也许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罢,不一月,我们的眷属先骤然加得很多,四只小油鸡,在小院子里和房主人的十多只在一同走。但她们却认识鸡的相貌,各知道那一只是自家的。还有一只花白的叭儿狗,从庙会买来,记得似乎原有名字,子君却给它另起了一个,叫作阿随。我就叫它阿随,但我不喜欢这名字。?
这是真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我和子君说起这,她也领会地点点头。?
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安宁和幸福是要凝固的,永久是这样的安宁和幸福。我们在会馆里时,还偶有议论的冲突和意思的误会,自从到吉兆胡同以来,连这一点也没有了;我们只在灯下对坐的怀旧谭中,回味那时冲突以后的和解的重生一般的乐趣。?
子君竟胖了起来,脸色也红活了;可惜的是忙。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我们常说,我们总还得雇一个女工。?
这就使我也一样地不快活,傍晚回来,常见她包藏着不快活的颜色,尤其使我不乐的是她要装作勉强的笑容。幸而探听出来了,也还是和那小官太太的暗斗,导火线便是两家的小油鸡。但又何必硬不告诉我呢?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这样的处所,是不能居住的。?
我的路也铸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我的学会了煮饭,就在这时候。?
但我的食品却比在会馆里时好得多了。做菜虽不是子君的特长,然而她于此却倾注着全力;对于她的日夜的操心,使我也不能不一同操心,来算作分甘共苦。况且她又这样地终日汗流满面,短发都粘在脑额上;两只手又只是这样地粗糙起来。?
况且还要饲阿随,饲油鸡,……都是非她不可的工作。?
我曾经恐告她:我不吃,倒也罢了;却万不可这样地操劳。她只看了我一眼,不开口,神色却似乎有点凄然;我也只好不开口。然而她还是这样地操劳。??
我所豫期的打击果然到来。双十节的前一晚,我呆坐着,她在洗碗。听到打门声,我去开门时,是局里的信差,交给我一张油印的纸条。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灯下去一看,果然,印着的就是——??
这在会馆里时,我就早已料到了;那雪花膏便是局长的儿子的*友,一定要去添些谣言,设法报告的。到现在才发生效验,已经要算是很晚的了。其实这在我不能算是一个打击,因为我早就决定,可以给别人去钞写,或者教读,或者虽然费力,也还可以译点书,况且《自由之友》的总编辑便是见过几次的熟人,两月前还通过信。但我的心却跳跃着。那么一个无畏的子君也变了色,尤其使我痛心;她近来似乎也较为怯弱了。?
“那算什么。哼,我们干新的。我们……。”她说。?
她的话没有说完;不知怎地,那声音在我听去却只是浮浮的;灯光也觉得格外黯淡。人们真是可笑的动物,一点极微末的小事情,便会受着很深的影响。我们先是默默地相视,逐渐商量起来,终于决定将现有的钱竭力节省,一面登“小广告”去寻求钞写和教读,一面写信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说明我目下的遭遇,请他收用我的译本,给我帮一点艰辛时候的忙。?
“说做,就做罢!来开一条新的路!”?
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我先拟广告;其次是选定可译的书,迁移以来未曾翻阅过,每本的头上都满漫着灰尘了;最后才写信。?
我很费踌蹰,不知道怎样措辞好,当停笔凝思的时候,转眼去一瞥她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又很见得凄然。我真不料这样微细的小事情,竟会给坚决的,无畏的子君以这么显著的变化。她近来实在变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开始的。我的心因此更加缭乱,忽然有安宁的生活的影像——会馆里的破屋的寂静,在眼前一闪,刚刚想定睛凝视,却又看见了昏暗的灯光。?
许久之后,信也写成了,是一封颇长的信;很觉得疲劳,仿佛近来自己也较为怯弱了。于是我们决定,广告和发信,就在明日一同实行。大家不约而同地伸直了腰肢,在无言中,似乎又都感到彼此的坚忍崛强的精神,还看见从新萌芽起来的希望。
外来的打击其实倒是振作了我们的新精神。局里的生活,原如鸟贩子手里的禽鸟一般,仅有一点小米维系残生,决不会肥胖;日子一久,只落得麻痹了翅子,即使放出笼外,早已不能奋飞。现在总算脱出这牢笼了,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
小广告是一时自然不会发生效力的;但译书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过,以为已经懂得的,一动手,却疑难百出了,进行得很慢。然而我决计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边上便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这就证明着我的工作的切实。《自由之友》的总编辑曾经说过,他的刊物是决不会埋没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没有一间静室,子君又没有先前那样幽静,善于体帖了,屋子里总是散乱着碗碟,弥漫着煤烟,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这自然还只能怨我自己无力置一间书斋。然而又加以阿随,加以油鸡们。加以油鸡们又大起来了,更容易成为两家争吵的引线。?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吃了筹钱,筹来吃饭,还要喂阿随,饲油鸡;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
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后,大约很不高兴罢,可是没有说。我的工作果然从此较为迅速地进行,不久就共译了五万言,只要润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两篇小品,一同寄给《自由之友》去。只是吃饭却依然给我苦恼。菜冷,是无妨的,然而竟不够;有时连饭也不够,虽然我因为终日坐在家里用脑,饭量已经比先前要减少得多。这是先去喂了阿随了。有时还并那近来连自己也轻易不吃的羊肉。她说,阿随实在瘦得太可怜,房东太太还因此嗤笑我们了,她受不住这样的奚落。?
于是吃我残饭的便只有油鸡们。这是我积久才看出来的,但同时也如赫胥黎的论定“人类在宇宙间的位置”一般,自觉了我在这里的位置:不过是叭儿狗和油鸡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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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经多次的抗争和催逼,油鸡们也逐渐成为肴馔,我们和阿随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鲜肥;可是其实都很瘦,因为它们早巳每日只能得到几粒高粱了。从此便清静得多。只有子君很颓唐,似乎常觉得凄苦和无聊,至于不大愿意开口。我想,人是多么容易改变呵!?
但是阿随也将留不住了。我们已经不能再希望从什么地方会有来信,子君也早没有一点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来。冬季又逼近得这么快,火炉就要成为很大的问题;它的食量,在我们其实早是一个极易觉得的很重的负担。于是连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标到庙市去出卖,也许能得几文钱罢,然而我们都不能,也不愿这样做。终于是用包袱蒙着头,由我带到西郊去放掉了,还要追上来,便推在一个并不很深的土坑里。?
我一回寓,觉得又清静得多多了;但子君的凄惨的神色,却使我很吃惊。那是没有见过的神色,自然是为阿随。但又何至于此呢?我还没有说起推在土坑里的事。?
到夜间,在她的凄惨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么今天这样儿了?”我忍不住问。?
“什么?”她连看也不看我。?
“你的脸色……。”?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终于从她言动上看出,她大概已经认定我是一个忍心的人。其实,我一个人,是容易生活的,虽然因为骄傲,向来不与世交来往,迁居以后,也疏远了所有旧识的人,然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现在忍受着这生活压迫的苦痛,大半倒是为她,便是放掉阿随,也何尝不如此。但子君的识见却似乎只是浅薄起来,竟至于连这一点也想不到了。?
我拣了一个机会,将这些道理暗示她;她领会似的点头。然而看她后来的情形,她是没有懂,或者是并不相信的。
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里去呢?大道上,公园里,虽然没有冰冷的神情,冷风究竟也刺得人皮肤欲裂。我终于在通俗图书馆里觅得了我的天堂。?
那里无须买票;阅书室里又装着两个铁火炉。纵使不过是烧着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炉,但单是看见装着它,精神上也就总觉得有些温暖。书却无可看:旧的陈腐;新的是几乎没有的。?
好在我到那里去也并非为看书。另外时常还有几个人,多则十余人,都是单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书,作为取暖的口实。这于我尤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见熟人,得到轻蔑的一瞥,但此地却决无那样的横祸,因为他们是永远围在别的铁炉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炉边的。?
那里虽然没有书给我看,却还有安闲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忆从前,这才觉得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世界上并非没有为了奋斗者而开的活路;我也还未忘却翅子的扇动,虽然比先前已经颓唐得多……。?
屋子和读者渐渐消失了,我看见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气都失掉了,只为着阿随悲愤,为着做饭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并不怎样瘦损……。?
冷了起来,火炉里的不死不活的几片硬煤,也终于烧尽了,已是闭馆的时候。又须回到吉兆胡同,领略冰冷的颜色去了。近来也间或遇到温暖的神情,但这却反而增加我的苦痛。曾记得有一夜,子君的眼里忽而又发出久已不见的稚气的光来,笑着和我谈到还在会馆时候的情形,时时又很带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来的超过她的冷漠,已经引起她的忧疑来,只得也勉力谈笑,想给她一点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脸,我的话一出口,却即刻变为空虚,这空虚又即刻发生反响,回向我的耳目里,给我一个难堪的恶*的冷嘲。?
子君似乎也觉得的,从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镇静,虽然竭力掩饰,总还是时时露出忧疑的神色来,但对我却温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还没有敢,当决心要说的时候,看见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只得暂且改作勉强的欢容。但是这又即刻来冷嘲我,并使我失却那冷漠的镇静。?
她从此又开始了往事的温习和新的考验,逼我做出许多虚伪的温存的答案来,将温存示给她,虚伪的草稿便写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渐被这些草稿填满了,常觉得难于呼吸。我在苦脑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极冷的早晨,这是从未见过的,但也许是从我看来的怨色。我那时冷冷地气愤和暗笑了;她所磨练的思想和豁达无畏的言论,到底也还是一个空虚,而对于这空虚却并未自觉。她早己什么书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向着这求生的道路,是必须携手同行,或奋身孤往的了,倘使只知道捶着一个人的衣角,那便是虽战士也难于战斗,只得一同灭亡。?
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
我和她闲谈,故意地引起我们的往事,提到文艺,于是涉及外国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诺拉》、《海的女人》。称扬诺拉的果决……。也还是去年在会馆的破屋里讲过的那些话,但现在已经变成空虚,从我的嘴传入自己的耳中,时时疑心有一个隐形的坏孩子,在背后恶意地刻*地学舌。?
她还是点头答应着倾听,后来沉默了。我也就断续地说完了我的话,连余音都消失在虚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会,说,“但是,……涓生,我觉得你近来很两样了。可是的?你,——你老实告诉我。”?
我觉得这似乎给了我当头一击,但也立即定有神,说出我的意见和主张来: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
临末,我用了十分的决心,加上这几句话——?
“……况且你已经可以无须顾虑,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实说;是的,人是不该虚伪的。我老实说罢:因为,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着寒风径奔通俗图书馆。?
在那里看见《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这使我一惊,仿佛得了一点生气。我想,生活的路还很多,——但是,现在这样也还是不行的。?
我开始去访问久已不相闻问的熟人,但这也不过一两次;他们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的骨髓中却觉得寒冽。夜间,便蜷伏在比冰还冷的冷屋中。?
冰的针刺着我的灵*,使我永远苦于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还很多,我也还没有忘却翅子的扇动,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
在通俗图书馆里往往瞥见一闪的光明,新的生路横在前面。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而且,——毫无怨恨的神色。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这新生面便要来到了。??
我们总算度过了极难忍受的冬天,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恶作剧的坏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着细线,尽情玩弄,虐待,虽然幸而没有送掉性命,结果也还是躺在地上,只争着一个迟早之间。?
写给《自由之友》的总编辑已经有三封信,这才得到回信,信封里只有两张书券;两角的和三角的。我却单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邮票,一天的饥饿,又都白挨给于己一无所得的空虚了。?
然而觉得要来的事,却终于来到
这是冬春之交的事,风已没有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经昏黑。就在这样一个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没精打采地回来,一看见寓所的门,也照常更加丧气,使脚步放得更缓。但终于走进自己的屋子里了,没有灯火;摸火柴点起来时,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正在错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来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她很简单地说。?
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脑后受了一击,无言地站着。?
“她去了么?”过了些时,我只问出这样一句话。?
“她去了。”?
“她,——她可说什么?”?
“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我遍看各处,寻觅子君;只见几件破旧而黯淡的家具,都显得极其清疏,在证明着它们毫无隐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转念寻信或她留下的字迹,也没有;只是盐和干辣椒,面粉,半株白菜,却聚集在一处了,旁边还有几十枚铜元。这是我们两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现在她就郑重地将这留给我一个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着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走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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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着,在合着的眼前经过的豫想的前途,不到半夜已经现尽;暗中忽然仿佛看见一堆食物,这之后,便浮出一个子君的灰*的脸来,睁了孩子气的眼睛,恳托似的看着我。我一定神,什么也没有了。?
但我的心却又觉得沉重。我为什么偏不忍耐几天,要这样急急地告诉她真话的呢?现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亲——儿女的债主——的烈日一般的严威和旁人的赛过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虚空。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
我不应该将真实说给子君,我们相爱过,我应该永久奉献她我的说谎。如果真实可以宝贵,这在子君就不该是一个沉重的空虚。谎语当然也是一个空虚,然而临末,至多也不过这样地沉重。?
我以为将真实说给子君,她便可以毫无顾虑,坚决地毅然前行,一如我们将要同居时那样。但这恐怕是我错误了。她当时的勇敢和无畏是因为爱。?
我没有负着虚伪的重担的勇气,却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她了。她爱我之后,就要负了这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
我想到她的死……。我看见我是一个卑怯者,应该被摈于强有力的人们,无论是真实者,虚伪者。然而她却自始至终,还希望我维持较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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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我想,只要离开这里,子君便如还在我的身边;至少,也如还在城中,有一天,将要出乎意表地访我,像住在会馆时候似的。?
然而一切请托和书信,都是一无反响;我不得已,只好访问一个久不问候的世交去了。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以正经出名的拔贡,寓京很久,交游也广阔的。?
大概因为衣服的破旧罢,一登门便很遭门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见,也还相识,但是很冷落。我们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这里了,”他听了我托他在别处觅事之后,冷冷地说,“但那里去呢?很难。——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惊得没有话。?
“真的?”我终于不自觉地问。?
“哈哈。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
“但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
我已经忘却了怎样辞别他,回到自己的寓所。我知道他是不说谎话的;子君总不会再来的了,像去年那样。她虽是想在严威和冷眼中负着虚空的重担来走所谓人生的路,也已经不能。她的命运,已经决定她在我所给与的真实——无爱的人间死灭了。?
自然,我不能在这里了;但是,“那里去呢?”?
四围是广大的空虚,还有死的寂静。死于无爱的人们的眼前的黑暗,我仿佛一一看见,还听得一切苦闷和绝望的挣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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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期待着新的东西到来,无名的,意外的。但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死的寂静有时也自己战栗,自己退藏,于是在这绝续之交,便闪出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
一天是阴沉的上午,太阳还不能从云里面挣扎出来,连空气都疲乏着。耳中听到细碎的步声和咻咻的鼻息,使我睁开眼。大致一看,屋子里还是空虚;但偶然看到地面,却盘旋着一匹小小的动物,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
我一细看,我的心就一停,接着便直跳起来。?
那是阿随。它回来了。?
我的离开吉兆胡同,也不单是为了房主人们和他家女工的冷眼,大半就为着这阿随。但是,“那里去呢?”新的生路自然还很多,我约略知道,也间或依稀看见,觉得就在我面前,然而我还没有知道跨进那里去的第一步的方法。?
经过许多回的思量和比较,也还只有会馆是还能相容的地方。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
新的生路还很多,我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但我还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有时,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
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长久的枯坐中记起上午在街头所见的葬式,前面是纸人纸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声。我现在已经知道他们的聪明了,这是多么轻松简截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式却又在我的眼前,是独自负着虚空的重担,在灰白的长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围的严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谓**,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将在孽风和*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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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却更虚空于新的生路;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
我仍然只有唱歌一般的哭声,给子君送葬,葬在遗忘中。?
我要遗忘;我为自己,并且要不再想到这用了遗忘给子君送葬。?
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
一九二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毕?
(选自《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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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伤逝》是以涓生个人手记的形式写出的,抒情成分很浓,充满着凄凉,感伤的情调。它一开头就这样说:“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那种椎心的悔恨,那种刺骨的悲哀,贯穿全作,十分揪人心肺。读罢之后,不能不使我们感到心情沉重,不能不引起我们的痛苦与深思。为什么涓生与子君的命运会这么悲惨?他们要改变他们的命运应该怎么办?这是最上乘的文学作品才能具有的力量,思想的深刻性与浓烈真挚的感情密切纠结融合在一起,互相渗透不可分拆。一切真正的文学作品照理都该如此,但实际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容易。只有少数像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的作品,才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从《伤逝》这篇作品问世之日算起,到今天,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谈论过它,对它作过各种研究了。在这众多的评论研究之作中,除了周作人因为与作者的特殊关系,别有会心,他的意见独树一帜,可以暂时不论。茅盾则把这篇作品与《幸福的家庭》比照起来谈,而说:“《幸福的家庭》所指给我们看的,是现实怎样地嘲弄理想。《伤逝》的意义,我不大看得明白;或者是在说明一个脆弱的灵*(子君)于苦闷和绝望的挣扎之后,死于无爱的人们的面前。”(《鲁迅论》)除了这两家之外,其余所有的评论研究工作者,几乎绝大多数都是众口一辞地认为这是对涓生和子君这类未能与工农群众结合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批判他们心灵上的空虚,行动上的软弱和动摇。?
我想,在我们判断和论定一篇小说作品的思想意义之前,必须首先弄清楚其中的故事情节的发生发展经过,以及它的结局;必须理解作品所涉及的全部内容。既要有一种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又要从自己的真切的感受出发。缺乏客观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不从自己真切的感受出发,都容易使自己走向主观臆测,或者先入为主地用一种已有的现成结论来代替切实的分析。《伤逝》的情节很简单:涓生与子君相爱,并且实行了同居。但他们的结合,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生活十分艰难。后来涓生的感情也起了变化,明白地向子君说出他已经不再爱她了。最后,子君就伤心绝望地在无爱的人间默默地死去了。子君死后,涓生虽求生之心未泯,仍想挣扎,但前路茫茫,不知该向哪里跨出他的第一步。如果我们要用几句最简单的话,客观地概括《伤逝》的内容,大致可以这样说:《伤逝》写的是涓生与子君对恋爱与婚姻自由的追求,这追求最初已经获得成功,但终于还是失败了。?
涓生与子君的追求,最后怎么会以失败告终的呢?作品表现得很清楚,其根本原因是由于社会的迫害。他们这种不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自由结合,私自同居,是为当时的社会所不容的。从他们一开始相爱,周围的“老东西”和“小东西”就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不断地窥视着他们;他们走在路上,也时时会遇到投射过来的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寻找住所时又往往被托辞拒绝;子君因此而和她的叔父闹翻并为她的父亲所摒弃;涓生也不得不与他的许多朋友绝交,进而并终于被局里解职。后来,在生活的重压和煎逼之下,他们间的爱情也终于无法维系下去了。所以,他们的追求之终于走向失败,其根本原因显然是由于社会对他们的迫害。?
但《伤逝》这篇作品所着重的,并不在于写出社会是在怎样地迫害着涓生与子君,而是在于写出涓生与子君怎样面对社会加给他们的迫害。它是以涓生与子君作为分析与解剖的直接对象的。当时社会的黑暗腐败,专制残酷,只是作为他们活动的社会历史背景而被揭露着,抨击着的。然而这种揭露,这种抨击,又是何等的深刻,何等的有力!作为一个伟大的民主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的鲁迅,他是任何时候都决不会轻易放过残害人民的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礼教的。在他所有的小说作品里,他的愤怒和仇恨,几乎毫无例外地总是集中在、着落在它们的身上。《伤逝》真是少有的现实主义杰作,现实主义文学的激动人心的力量,在这个作品里,可以说已被发挥到了它的极致。?
那么,作为作品正面刻划、直接解剖的对象的涓生与子君又怎样呢?作品对他们的思想心理、内在感情,有着十分细腻的描写。从他们的言论和行动当中,我们看到他们是纯洁而善良的,有着美好的愿望和合理的追求,但他们的心灵却十分空虚、十分脆弱。在社会的迫害面前,他们是那样地显得束手无策,一筹莫展。眼看着自己日益陷入悲惨的深渊而竟无力自拔。他们怎么会这样的无能呢?处在他们这样的境地,他们究竞该怎么办?鲁迅是怀着深深的同情和无限的伤痛来展示他们的悲惨遭遇的。他对他们当然是有不满、有批判的,这不满和批判就隐含在、寄托在对他们自己的言行和内心感情的细致的刻划中。他对他们的命运非常关怀,他虽然并没有为他们出谋划策,并没有为他们正面指出一条出路,但通过他的包含感情的描写,却十分有力地叩动了读者的心弦,引起了人们的痛苦的思索。各个不同阶层,具有各种不同思想文化背景的读者,从作品所展示的生动画面和作者渗透进去的深厚的感情中,必然会各自作出合理的回答的。《伤逝》是一篇描写知识分子的作品,关于知识分子的道路问题,毛泽东曾多次作过十分精辟的论述。人们在分析《伤逝》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把它同毛泽东的有关论述联系起来。也只有联系毛泽东关于知识分子的论述,我们对涓生与子君身上的弱点,才能看得更深刻,才能明确地为他们指出一条正确的出路——与工农群众相结合。?
事实也确是如此。一个不愿与社会妥协的人,处在像涓生和子君那样的冷酷的环境里,要不把自己的命运同被压迫者、同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联系起来,不断的与旧社会、与传统的恶势力进行斗争是活不下去的。所谓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相结合,主要的是要明白自己的命运和工农群众的命运的一致,把为改善自己的命运的斗争,同为改善广大人民群众的命运的斗争结合起来,而且要唤起群众和自己一同斗争的意愿。涓生和子君所追求的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个人问题,而是个社会问题,它牵涉到整个社会制度。封建的社会制度要是不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风尚习俗,也就难以改变。涓生和子君们就将为这个社会所不容,他们的悲剧就将不断的上演。所以,涓生、子君以及广大青年群众,为要求得到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就必须推翻反动的封建思想的统治,改变黑暗的专制制度。这是必然要得出的结论。但涓生与子君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们以为他们的个人幸福是可以脱离大众而获得的。当他们结合起来以后,就以为这种幸福已经取得了,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特别子君是如此)。他们的生活就在安宁、幸福中停滞凝固起来了。就这样,他们既被旧社会所排斥,又未与新的进步力量取得联系,而自己的物质生活既十分艰难,精神生活又日渐空虚,这种局面怎么能持久呢?他们就像是驾着一只小船漂流在茫茫的大海里一样,子君却想在这样的小船上做起甜密的美梦来。涓生虽然知道在这样的小船上美梦是做不成的,虽然知道这只小船随时都有颠覆的危险,但他并不积极的想法如何与子君一同和风浪作斗争,如何与别的船只取得联系、配合,而是只想着如何才能摆脱子君,好让自己能够独个儿轻快地前进。这样,他们的结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了。?
当子君为了要与涓生结合而与社会斗争时,她是勇敢的,大无畏的;似乎传统的力量,社会的俗见,并不能限制她,束缚她。然而,她其实还是受着传统的力量与社会的俗见的支配的。传统的力量是这样的巨大,它已渗透了子君的灵*,子君已不觉得它是一种外在的与自己对立的力量,自然也就想不到要与它作斗争了。当她与涓生结合后,她所为之而奋斗的目标似乎已经达到了,她终于和她所爱的人结合了,这当然是一种幸福。但怎样来保持并且发展这种幸福呢?在这个问题上,她却完全做了传统思想的俘虏,做了习惯势力的奴隶。她是按照旧社会的贤妻良母主义来对待涓生,对待家庭生活的。养养鸡,烧烧饭,做些好吃的东西给涓生吃吃。她不知道这种贤妻良母主义,是统治阶级所乐意提倡的一种道德观念,是他们维护统治秩序的工具之一,不但与她的利害相冲突,而且像她这样的人,即使想要实行也是不能够的。她以为与涓生结合了,她就已战胜了社会,社会也就不再来迫害她了。事实上社会不但没有战败,更丝毫没有停止对她的迫害。她已被社会掷入了冰窖之中,包围着她的是轻蔑与冷酷。而她所有的唯一能够抵御这种轻蔑与冷酷的力量,就只有她对涓生的爱。当涓生明白宣告他已经不再爱她了以后,她自然就只有走向死亡这一条路了。?
涓生对社会的认识自然不像子君那么糊涂,他始终清醒地感觉到社会对他们的敌意和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他也无意向社会低头屈服,他一直在迫切地追求着摆脱困境的出路。他所追求的出路是什么呢?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在他眼面前涌现的有各种不同的场景: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等等。这就是说,只要能帮他走出困境,不管是渔夫,兵士,投机家,教授,甚至强盗、小偷都可以。这样的幻想,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断在他头脑里出现。可见他所希求的只是一条维持生计的出路,只是争取能够活下去而已。他并没有任何比这更高出一点的理想。直到最后,他还只是说:“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至于究竟应该跨向哪里,并不明确;对他来说,也似乎并不重要。所以那种认为涓生比较清醒,会走上革命的道路的说法,只是一种可能的猜测而已,并无充分的根据。从他最后所说的他将以遗忘和说谎为前导这句话来看,他多半只会成为一个愤世嫉俗者,要想成为一个革命者,恐怕还得翻几个筋斗才成。?
《伤逝》是一篇以爱情为题材的小说,对男女两位主人公对待爱情的态度、心理,有着细致入微的描写。子君对涓生的爱十分纯真、执着。在爱情问题上,她是坚决而勇敢的,无所畏惧的。对她来说,似乎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涓生虽然也爱子君,但他比较理智。他知道:“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他是把生活摆在首位,当生活与爱情不能两全时,他就自然只有牺牲爱情了。他这种对待爱情的态度,在子君是不能够理解的。她觉得怎么能够把生活与爱情对立起来呢?既然相爱了,就应该甘苦与共,生死以之,无论什么外来的打击,都不能把他们分开,像梁山伯、祝英台等人就是如此,更何况只是物质生活上的一点艰难呢。但在涓生,却也自有辩解。因为他后来觉悟到他对子君的爱,只是一种盲目的爱。既然有了这样的认识,自然也就难以继续再爱她了,抛弃她也就不足深责。所以,虽然他们失败的根本原因是由于社会的迫害,但他们爱情的破裂,其原因却只能从他们自己身上去找。因为社会的迫害顶多只能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却无法剥夺他们的爱情。作品对这两个人的思想境界,感情深度和道德勇气,都有十分细腻熨贴的表现。它显幽烛隐,直入两人的内心深处,把其中最隐秘的角落也给照亮了,因此使得细心的读者早就感觉到涓生对子君的爱情,恐怕难于长久维持。而子君对涓生的爱,虽然是那样的专注深至,但其内容却十分空洞虚幻,不切实际,真只是一种“盲目的爱”。那么,最后必然也是总归要幻灭的。作品在这方面的许多深刻细致的描写,十分耐人寻味。这里就不多说了。?
但对《伤逝》这个题目,却还想略说几句。中国人对妻子的悼念习惯上称为“悼亡”,对朋辈才用“伤逝”。子君实际上是涓生的妻子,但没有取得妻子的名分,那个社会并不承认她是涓生的妻子。当涓生在走投无路,求告无门之际去访问他伯父幼年时候的一个同窗时,正是从这位先生的嘴里,他才第一次听到子君已死的消息。可是这位先生在提到这一点时,他是怎么说的呢?他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口来:“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吧,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可见他是不承认子君是涓生的妻子的。当涓生再问他子君究竟是怎么死的时,他的回答更是极其冷酷无情:“谁知道呢,总之是死了就是了”。在他们眼里,像子君这样伤风败俗的女子,是决得不到半点同情与尊重的。但在《伤逝》的作者鲁迅那里,对她却有无限的同情、无限的尊重,对她的悲惨的死亡,更有说不尽的伤痛。作品最后,写那只子君心爱的小狗阿随,本来很久以前就因为实在养不起它而早已被涓生蒙起头推在西郊的一个土坑里了。在子君死后的一天,它忽又拖着疲弱的半死的身子,摸索着跑回吉兆胡同来了。看到了这条满身灰土,生命已经垂尽的小动物,涓生不禁心都一停,他实在有点受不了了。连阿随都知道要不顾一切摸索着找回来,何况子君?可子君却永远回不来了!即使子君还没有死,非常渴望能够重新回来,她也没有阿随那么自由。因为她毕竟是人,人总有人的尊严。虽然在那个社会里,她并没有取得人的价值。但对我们来说,子君尽管浅薄庸俗,心灵空虚,但她是纯洁的无辜的,她的悲惨的遭遇,不能不引起我们真诚的哀悼。而涓生,虽然在经受不住生活的重压时,只想摆脱子君,但子君死后,他的悔恨与悲哀,是那样真诚,那样沉痛,也十分令我们同情。何况他毕竟是一个善良的、正直的青年。正因为这两个人是这样值得同情,所以他们的命运、遭遇,才那么牵动我们的感情,这篇作品才有那么巨大的艺术力量。这也是跟作者鲁迅的博大的胸怀、深刻的思想和描绘表现的技巧的高超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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