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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1 20:3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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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旦坐在屋擔下,眼睛像两枚深邃的黑药丸。他在看雨。雨织成细密的薄网,从昏*色的天空一股一股积下来,落在院子里。雨不大,但时不时会吹破那张网,吹出些冰凉的水沫,淋在他的脸上,精湿的瘦脸便泛出那种明滑的水光。如果是过去,他就不会这么专注地看雨了。他会立刻把他捂在被窝里,抱着他的女人,或者骑在她身上,制造出一长串欢乐。下雨的时候,男人精气旺,女人阴气盛,他说。他不止一次给双沟村的男人们传授过他的经验。下雨的时候你抱着女人,你会以为你是在水里哩,你会以为你抱的是一条鱼,光丢丢的,信不信由你,你们不信我信,他说。当然,这都是十五年以前的事了。盖上房屋的时候,一片崭新的瓦从房顶上滑落下来,掉在了老旦女人的头上。尖利的瓦棱和女人乌黑的头发一起砸进了头盖骨,她一声没吭,流了一摊污血,死了。他成了鳏夫。

“啐----”大旦也吐了一口。他一直叮着那口唾沫,看着它飞出去,再下来,散开,被雨水淹没,然后,他扭过头,看着他爸。他和他爸吐在了同一个地方。这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想看看他爸的反应。他爸侧着脸。他只能看见他爸的一只耳朵。他爸一动不动,严肃得像个将*。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想让他爸说点什么。他一直想让他爸和他说点什么。

“我真想在犁铧上敲一下。”他突然说。

老旦好像没听见。大且感到他的自尊心又遭到了一次伤害。

“当!”他真的敲了一下。犁锥发出一声短促的钝响。他爸被吓了一跳,头飞快地向他扭过来。这回,他到底看见了他爸的脸,他爸不说话,只是瞅着他。

“当!”又一声。

大旦迎着他爸的目光,一脸挑衅的神情。

“你能不能不敲?”老旦终于开口了。

“不能”大旦说。

“要敲你提到街道敲去,甭让我听见,我不想听。”老旦说。

“我敲我的犁铧,你看你的雨,井水不犯河水。”

“敲吧敲吧”,老旦说,“爱敲你就敲。”

“敲就敲。”大旦说。他一下一下敲了起来,不紧也不慢、而且摆出一副要不断地敲下去的架势。他伸着头,偶尔朝他爸斜瞟一眼。

“当一当—当―当。”

老旦终于受不住了。

“你这是敲丧哩!”老旦说。

“不对,我敲犁铧哩丨”大旦说。

“犁铧是让人敲的?难道犁铧是锣?你说。”

“狗是看门的,还是杀了吃肉的?你说。”

“你敲得人心里瞀乱。”

“我不敲我心里瞀乱。”

“娶不到媳妇能怪我?你和我较什么劲?”

“我没和你较劲,我敲犁铧。”

大旦感到他浑身的肉突然变热了。他站起身,把犁铧提在手里,用石头在上面飞快地砸了起来,犁铧立刻发出一阵急促的生铁声。

“当当当当……”

“你驴日的敲吧。”老旦也站起来,“看你能敲出个媳妇来。”他甩甩袖子,要走。

大旦急眼了,他想他敲犁铧就是给他爸听的,他爸一走,他一个人敲着一定很乏味。

“站住!”他朝他爸吼了一声。

老旦站住了。他看见大旦两眼发红,狼一样盯着他。

“我去白菜地。”老旦说,“你敲你的。”

老旦走了,再也没有回头。大旦看着他爸的背影,眼里像要渗出血来。他恨不能掐住他爸的脖子,把他扭回来。

“敲就敲----”他跳起来,撕扯着嗓子吼了一声。

生铁犁铧愤怒地响了起来。

老旦已走出村口了。他看见东边正在退云。他想雨一停,他的两亩白菜就会疯了一样往上长。他没想到他会碰上仇人赵镇,更想不到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与他和赵镇的那一次碰面有关。

他听见了一阵踩踏泥水的声音,然后就看见了赵镇。天说睛就睛了。太阳像圆圆的红柿饼‘远处是群山,近处是一片又一片秋庄稼,老旦像一只安静的老狗,看着他的两亩白菜,白菜长势很好,一棵挨着一棵,从湿软的泥土里拱出来,白生生一片,朝着高远的天空。阳光唤醒了它们在雨天里聚积的精力,不时发出那种舒筋展骨的梆梆声。老旦爱听这种声音。他是个种白菜的老手。他从不多种,一年只种两亩。他总能让它们卖出好价钱。

啪叽啪叽,有人踩踏着泥水走过来。雨刚停,路上还有积水。是赵镇。他走到老且跟前了,身后还有一位外乡女子。他是个人販子。每一次出远门他都会领回来一个年轻女人。这次领回来的女子叫环环,她家在北山深处的一个旮旯里。赵镇在她的村子里住了几天,然后就进了她家的门。赵镇说:“你跟我走,我给你找个男人,让你过好日子。”她就跟着赵镇来了。赵镇说:“我们那里有吃有喝,就是缺女人。”她长得不漂亮,但年轻,不到二十岁的样子,脸上布满太阳长久烘烤过的那种颜色。出家门的时候,她把一块印花手帕塞进裤兜,有意让手帕的一个角从裤兜边上探出来,远看像一只鸟的花尾巴。她觉得这么好看,村上许多女人都这样,花尾巴在裤腿那里一颠一颠的。赵镇说:“路上有人问,你就说我是你姨夫。”环环说:“姨夫咱走吧。”他们走了两天两夜。走到一天一夜的时候下起了雨。环环说:“姨夫咱还走吗?”赵镇说:“走。”他们一路踩踏着泥水。湿泥粘在鞋底上,越粘越厚,他们不时地踢甩着。有时鞋和湿泥一起甩出去了,他们就叫一声,光着一只脚追过去,这样,他们的路程就会少一些单调。“村上有许多女人叫我姨夫哩,”赵镇也给环环说几句这样的话。

“白菜长得不错。”赵镇站在老旦的屁股后头,微笑着。

“走你的路,你管毬它长得错不错。”老旦说。老旦从来也不掩饰他对赵镇的仇恨。“我看不惯他,我恨他,”老旦给人这么说。“为什么?”“不为什么。难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为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吃?你说,肚子饿?肚子为什么要饿?你能说清楚?说不清嘛。”其实,他对赵镇的仇恨由来已久了。那是在他的女人被瓦棱砸死以后,他突然有些无所事事了。最难熬的是晚上,他躺在炕上胡思乱想。他突然想人一辈子应该有个仇人,不然活着还有个毬意思。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妙。他甚至有些激动,浑身的肉不停地发顫。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一躺在炕上,他就会想仇人,仇人,仇人,浑身的肉打着瓤。他把双沟村的人一个一个从脑子里过了一遍,挑来挑去,便挑中了人贩子赵镇。就这么,赵镇成了他的仇人。他巴望赵镇能遇到些倒霉的事情,他甚至希望赵镇出远门的时候栽进车轱辘里,最好不要把他碾死,碾断一条腿就行,让他整天拖拉着走来走去。看着你的仇人拖拉着一条断腿在街上走来走去,你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可赵镇每一次都会好好的回到双沟村,他活得很滋润。赵镇遇到的事情都是好事情,而且,日子越过越富。每一次领回一个女人,他都会赚一笔钱。老旦怎么看也看不出赵镇会在哪一天倒运。老旦更恨他了。一个人没根没由地仇恨一个人,这听起来好像有些古怪。可老旦不觉得古怪。

“老旦,你能不能对我友好一点?”赵镇看着老旦的后脑勺,“这么多天没见,我好好问你话,你看你,让我走我的路。”

“我和你没说的。”老旦说。

老旦还想说几句恶*的话,话还没出口,他听见了女人的声音,是环环。

“姨夫咱走,环环说。”

老旦扭过头来,用那两只药丸一样的眼睛把环环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然后,把目光移在赵镇的脸上。

“你驴日的又领回来一个。”他说。

“她叫环环。”赵镇说。

“环环?这名字怪。”老旦说,不知为什么,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

“怎么样,给你家大旦?”赵镇说。

老旦的眼珠子直了。他没想到仇人赵镇的嘴里会吐出这么一句话来。他想起了大旦给他敲生铁犁铧的样子。他心里有些乱了。

“你驴日的奚落我。”他费了好大劲,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我不和你开玩笑。我不像你,把满世界的心都看成黑的。”赵镇说。

老旦从赵镇的脸上看不出真假。

“要不要?不要我就给别人说去了,村上的光棍一茬茬往上长哩。”赵镇说。

“姨夫咱走。”环环说。她有些不好意思。

“你再想想,就是这个人,你看过了,想要就去我家。”赵镇说。

啪叽啪叽啪叽,赵镇领着环环走了。

老旦怔怔地看着那两个人拐进了村子。他突然抡起拳头,在大腿上砸了一下。

“驴日的你,我为啥不要!”

他撒开腿朝村里跑,一路上摔了几跤,等跑回家的时候,已变成了泥人。他看见大旦靠着墙壁睡着了,生铁犁铧已被敲成了碎片,散乱在厅堂里。他没叫醒大旦。他踩着生铁碎片来回走了一阵,然后仰起脖子,朝着赵镇家的方向吼了一声:

“驴日的你,我为啥不要!”

大旦被他爸撕裂的嗓门吓醒了。他看见他爸一身泥水,满脸涨红,脖子上直直竖着两条筋,吼叫声早顺墙传了过去,嘴唇还不停地抖动着。他以为他爸在骂他。

“我睡着了,我又没惹你。”他给他爸这么说。

老旦说做饭。大旦说:“做饭就做饭,没好吃的,热剩饭。”老旦说:“剩饭就剩饭。”

他们吃了一顿剩饭,然后就睡了。老旦没告诉赵镇领环环的事,他感到这事没个准头。第二天,他被一阵干脆的爆竹声吵醒了。

赵镇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婆娘一高兴,便提前生产了。她在炕上栽来滚去,失眉吊眼地喊叫了半夜,挣出了一堆羊水和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赵镇一辈子什么都不缺,就缺个继承香火的人。他想过各种办法,求神告奶奶吃种种丸药汤药,闯过红,用过各种姿势,也有过一连十几天抱着婆娘不下炕的经历,结果都令他沮丧,婆娘的肚子怎么也鼓不起来。他恨不能从婆娘的肚子里掏出一块肉,捏成个儿子。有时候他会摸着婆娘的肚子,可怜兮兮地说:“你给我生个儿于吧,我把你叫爷哩。”有时候,他会咬牙切齿地在婆娘的大腿上抓一把,让婆娘发出几声猫一样的叫声。他说:“你甭叫唤,你给我生个儿子,我把你当我妈一样服侍。”有时候,他会把婆娘折腾成一滩软泥,他说,我就不相信我赵镇整不出一个儿子来。”他奋斗了几十年,他终于整出来了。他险些晕了过去。他激动得像一只公鸡。他实在想不出表达他心情的好办法,便把头抵在衣柜鼴上大哭了一声。“爷呀,我的爷呀!”他哭着说。然后,他一蹦子跳到了院子里,大声野气地喊着灌*酒去!有人跑了出去。买炮!放几串炮!又有人跑了出去。磨面,磨五斗面,我要给全村的人喝一顿糊辣汤!第二天一大早,人販子赵镇亲自给婆娘热了第一碗*酒。三长串爆竹一齐爆响,把他五十岁得子的消息传遍了双沟村。当天下午,糊辣汤也做好了。双沟村男女老幼一百多口人,挟着碗筷在赵镇家门口新支的铁锅前排起长队。爱吃不掏钱的饭,是双沟村人的脾气。不掏钱的饭吃起来香,他们都有这种感受。何况,能吃他的粥,是抬举他哩。一会儿,满街道就响起了那种喝汤的唏溜声。赵镇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衣服,戴一顶瓜皮帽,不时走出门,一脸得意的神色,像上了油彩。他抱着手给喝汤的人摇着:你们喝,我婆娘身子虚,我得照看。然后,再朝那扇大门里走进去。

赵镇家的那只辫子狗,把眼睛瞪得像豆角一样,朝满街喝粥的人吼着。有人说:“你看那狗,不悦意了。”有人说:“吼你娘的腿,主人施粥,你鼓什么闲劲。”

老旦和大旦一前一后领了一碗粥,纥蹴在一个土堆背后喝着。赵镇得子,老旦的心又疼了一次,但粥不得不喝,不喝白不喝,至少可以省去做一顿饭的麻烦。

“他得意成熊了!”老旦说。他已喝完了一碗,“你等着我,我再去舀一碗,我有话和你说。他驴日的应该蒸些馒头,糊辣汤泡馒头才好吃哩。”他说,他真的又舀了一碗。他感到他应该把那件事告诉大旦了。

“大旦,我把实话给你说了。赵镇又领回来一个女人。”他说。

大旦停止了唏溜,看他爸。

“他问我想不想给你要过来。”老旦说。

“你咋说?”大旦的心提了起来。

“我咋不想要?可他是我的仇人。”老旦说,“受仇人的恩惠,咱先人在坟里会睡不安稳。”

“他又没得罪咱先人。”大旦说。“他得罪我了!”老旦说。

“我想要。”大旦说,“你压根就不想给我娶媳妇。”

“胡说。”

“哼!”

“你让我再想想,这是和仇人做事哩。”老旦说。“他给我个媳妇,我给他磕头哩。”大旦说,“这有什么好想的?爱想你想去!”

大旦端着碗走了。在街道的拐角处,大旦把那只空碗高高地举起来,又狠狠地摔下去,叭一声,碎了。

老旦眨矇着眼,脖子直了半晌。

事情太重大了。几天工夫,老旦瘦了一圏,大旦无犁铧可敲,便靠着墙壁胡哼哼,累了,就把头埋在胳膊里睡觉。他说他不想做饭,他已做了十几年饭了,做够了,谁爱做谁做去。他说做饭是女人的事。老旦说:“我是你爸,我不许你这么和我说话。”大旦说:“我是你儿,我不许你坏了我的前程。”老旦说:“你看你那死猪样,我真想踢你一脚。”大旦说。”死猪不怕烫,还怕踢?踢吧,啷哩格啷哩格啷哩格啷。”

后来,老旦终于想通了。水从门前过,哪有不舀一勺之理?赵镇这几天高兴,说不定会少要几个钱哩。就这么,他想明白了。那天晚上,他迈着双沟村人很熟悉的那种步子,走到了赵镇家门口。

“哎!”他喊了一声,“把狗拴住!”

赵镇说,是老旦啊,进,进,这几天人来人往,狗拴着哩。老旦说:“不进了不进了,那天你在我家白菜地头说的话还算不算数?”赵镇想了想说,咋不算数,算数。老旦说:“我没钱给你,我只种了两亩白菜。”赵镇说:“那就那两亩白菜吧。”老旦一直背着手,不时地抖着。这会儿,他不抖了。他像不认识赵镇一样,上上下下瞅着赵镇的脸。他没想到赵镇髙兴的时候还这么清醒。

“我以为你这几天心里高兴,会少给我要几个哩。”老旦说。

“看你说的,我指这活哩。”赵镇说。

“我的白菜不白种了?”老旦说。

“你换了个大姑娘。”赵镇说。

“噢,噢,白菜就白菜吧。过两天我接人。”老旦说。

“我婆娘坐月子,我想让环环照看两天。”赵镇说。

“一个萝卜让你八头切呀?老旦说。

“接人也成。环环白天来我家照看月婆,晚上回你家睡觉,成不?”赵镇说。

“一接过去,就是我家的人,你得付点工钱吧?”老旦说

“我少要些白菜,成吧?再不成就算毬了。”赵镇说。

“就按你说的办。驴日的你。”老旦说。事情办成了,但老旦的肚子里好像吃了一只苍蝇,横竖不舒服,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见他背着手到村长家走了一趟。

村长马林正在给他家的鸡修盖一座房屋。他不抬眼,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老旦。他听见老旦站在他的背后了。他掂量着一根木棍,想把它塞进墙上的窟窿眼里。他巳塞了一排。马林塞了一根,又塞了一根,塞得一丝不苟。他想老旦很快就会给他说点什么。他想错了。老旦伸着脖子,眼珠子盯着墙上剩余的那几个窟窿,好像要等马林塞完以后才开口。马林有些诧异,然后就有些激愤:你驴熊爱等就等着,我塞完木棍,还要上草箔子,还要上泥,还要上瓦,你个驴熊。

老旦似乎很有耐心,脖子一直伸着。

他们开始了一场漫长的等待,后来,马林有些忍不住了。

“你驴熊没见过盖鸡窝得是?”马林说。

“没见过,”老旦说,“实话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说得很诚恳,他好像定了心要跟马林学一门盖鸡窝的手艺,“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你这么盖鸡窝的。”

“那你就瞪圆眼珠子看吧。”马林说。

“我看这做什么?我没事干看你盖鸡窝?”老旦说,“我死了女人就不养鸡了,你不知道?我家要是有女人,我他妈的就盖鸡窝。可我不会有女人了。”他说。

“大旦总要娶女人的。”马林。

“当然,那是一定的。他娶女人他盖鸡窝去。”老旦说。

“你个驴熊哎!”

马林把最后一根木棍塞进了最后一个窟窿里,然后拍拍手,转过身来,看着老旦的鼻子,“你找我有什么事?”他说。

“赵镇又领回来一个女人。”老旦说。“就这事?”马林从地上端起一把泥壶,喝了一口茶水。

“你是村长,你得管管这事。”老旦说。

“我只管收粮交税。”马林说。

“赵镇是人贩子!”老旦说。

“我知道他是人贩子。可管了赵镇,咱村上的光棍怎么办?他只贩女人,赵镇好就好在他只贩女人。”马林说,他又吸了一口茶水。

“好事都让赵镇占了。他贩女人发了财,还得了个儿子。”老日.说。

“那你得问赵镇的婆娘去。她要生,谁也没办法。赵镇就不该有个种?”马林说,“这又不是墙上的窟窿,用木棍可以塞住。她要生嘛!”

我就想让他没种。”老旦说:“好事都是他的,一个萝卜八头切。”

“有时候,一个萝卜就让一个人八头切了。”马林说。

“这么说,你下决心不管赵镇了?”老旦说。

“噢么。”马林说。”你能管你管去,我不管。”

“你不管你不管,这次领回来的女人要给大旦,我又不吃亏。”老旦说。

“你个驴熊!”马林说,“人家给你领女人,你还告人家的状,你个驴熊。”

老旦对马林笑了两下。他觉得这事确实有些好笑。

“嗬。嗬嗬。过两天我就给大旦成亲,到时候你来喝白菜汤,一定来,你忙,我走呀。”

老旦背着手,马林看-见老旦的手指头在后腰背上得意地动弹着。

两天以后,环环和大且见了一面。又过了两天,环环和大旦便成了大礼,成了老旦的儿子大旦的女人。按照约定,环环白天在赵镇家照顾坐月婆,晚上回老旦家睡觉。先一天,老旦从白菜地里挖了五十棵白菜。这也是事先的约定,老旦把那五十棵白菜做成汤,给村上的几家头面人物喝了一次。挖白菜的那天,老旦心里很难过,一句话,两亩白莱就成了赵镇的,他想不通。他流着泪给大旦说:“这是咱父子两个一年的血汗。”

“噢么。”大旦说。

“你噢毬哩,白菜很容易就成了赵镇的,你还噢么。”老旦说,

“那你让我说什么?”大旦说。

“你走吧,你先走,我在这里坐坐,我知道你现在想的不是白菜。”老旦说。‘

大旦背着白菜背篓走了。大旦心想他爸说得对,他这会儿满脑子是环环的身子和大腿。

风一会儿就吹干了老旦的眼眶,他在白菜地里坐了半晌,太阳早已落山,地里的湿气上来,毛毛虫一样在他的屁股上爬来爬去。他想他不能再坐了,再坐下去湿气就会钻进他的肠子里。他希望他的两亩白菜明天就烂在地里,烂成一堆又一堆臭泥,发出粪尿一样的气味。他这么一想,便有了一些激动。他走到白菜地中间,掰开几片叶子,把手伸进去,抓住脆嫩的菜芯在里边胡揉乱捏了一阵,然后再把叶子盖好。他一连揉捏了十几棵。

“你们烂了吧,看在我老旦的老脸上,烂了吧。”他对满地的白菜。

他站在白菜们中间,像一只孤独的老狼。他的手指头上粘满了白菜的汁液。

喝白菜汤的人一走,院子里就空空荡荡了。几十个白瓷碗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圆圆的,朝天张着,每一个碗上都整齐地担着一双木筷子。刚才唏哩呼噜一片吃声,突然就剩下了几十个空碗。老且愣愣地看着那些空碗,半晌没说一句话。他感到他家的院子像散场后的戏台。大旦的感受和他爸完全不同。他觉得那些空碗都是过时的东西,有一样更新鲜更实在的事情正等着他去做,戏还没开场哩。

“环环,咱回屋去,咱爸就这么爱想事情,让他想吧,咱进屋。”他说。

环环正要转身,老旦却开口了。

“你们回屋,这些空碗咋办?让我收拾?”

“我看你看它们哩。”大旦说。

“我看空碗?空碗有什么可看的?你错了!”老旦说。环环什么也没说,挽起袖子开始收拾那些粗瓷大碗,大旦愣了一会儿,也跟着一块收拾。粗瓷大碗的碰撞声立刻使老旦的家里有了活人气息。老旦没动,他看着他们收拾。他感到环环还算懂规矩。收拾完了,天也黑了,大旦和环环站在他爸老旦跟前,看他爸还有什么吩咐。

“有二十八个碗是借人家的。让我去还?”老旦说。’

“明天还。’大旦说,

“我还:“这就对了。”

老旦说。“环环你先回屋,我和大旦有话说。”

环环回屋了。大旦直挺挺站着。老旦好长时间没开口。

“说么。”大旦说。

“本来要说些话,很重要,不知怎么又忘了。你先去,想起来我叫你。”老旦说。

大旦真想掮他爸一个耳光。“去,回屋去。”老旦说。

进屋的时候,环环已钻进被窝。被子一直拥到下巴颏跟前,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大旦。大旦感到他身上的骨头突然软了。他想他不能软,一软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这么一想,他感到他的骨头又硬了起来。他插上门,转过身来,迎着环环的目光看了一会儿。

“上来呀来。”他好像听见了环环这么说了一声。其实环环什么也没说,环环只是眨了一下眼。环环的眼睫毛很长。

他走到炕前,把两只脚从鞋窝里退了出来。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环环的脸。可事后,他一点也想不起环环当时的脸是个什么样

―只带着土腥味的大脚伸到了环环的耳朵跟前。环环闭上眼睛,她听见一只同样大的脚跨过她的脸,落在了她的另一个耳朵跟前。然后,就听见布单下边的炕席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咯噌声。咯噌噌,咯噌。

“把灯吹了。”她说。环环的声音很轻。后来,环环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突然从炕上弹起来,跳下去,捂着肚子蹴在地上。大旦被弹到了炕墙根下,两只眼睛恐慌地看着她,嘴唇抖动着。

“环环,你怎么啦?我怎么你了?”大旦说,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下去扶她,把她抱上炕来。

“我抱你上来。”大旦说。

环环又摇摇头,从地上站起来,钻进了被窝。大旦一动也不动。

“你来。”环环说。大旦还是不动。他怕环环哄他。

咯儿咯儿,环环笑了两声。“来呀。”环环说。

大旦放心了。他想他这次得小心一些,不能让环环再把他从她的身子上弹下来。可一挨着环环身子,他就不由自已了。

“环环!”他叫着,“环环!”

大旦感到身子底下的这个女人变成了他身上的一块肉。他和她太亲了。他想给她说尽天下的好话,可他一句也想不出来,只一声一声地叫着,“环环,哦,环环。”他想把他化成水,渗到女人的身子里边去。他像在做一件可心而又费力的事,猴急又没办法。突然,他不动了,他的心里正拱动着一种悲酸的潮水。他把脸慢慢贴上环环的肚子。他趴在环环身上哭了起来,泪如泉涌。环环吓了一跳。

“环环,”他哭着说,“你让我没一点办法他说,“你比我妈还亲!”

环环又感动,又有些怜惜他。她用手指头在大旦多肉的脊背上摩挲着。她没有说话。第二天一早,环环按本地人的规矩,给她阿公爸老旦请了个安,倒了老旦的尿盆,又给老旦点了一锅旱烟。然后给老旦说:

“爸,我到姨夫家去呀!”

“姨夫?哪儿蹦出个姨夫?”老旦说。

“赵镇让我叫他姨夫。”环环说,

“噢,噢。”老旦说,“以后甭提赵镇,他和我有仇。”

环环觉得阿公爸有些好笑,便咯儿咯儿笑了两声。她笑的时候,总是发出那种咯儿咯儿的声音。

“我不骗你,你甭笑。”老旦说。老旦也笑了两声。

那时候,老旦的心情还好,但一会儿就由晴转阴了。环环出门的时候,他看见了环环裤兜里露出来的那一截手帕。他突然感到这女人身上有一股妖气。到吃饭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坏了。

“娶个女人,还要自己做饭,这算什么世界!”他说。

“环环说,赵镇婆娘一满月,她就回来。”大旦说。

“满月,满月,我一天也不想让她去。”老旦说。

“你事先和人家说好的你怪谁。大旦说。

“你听着,你的媳妇可是用两亩白菜换来的。”老旦说:“裤兜吊着一截花尾巴,惹谁哩?”他说。他看见大旦没有吭声,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说什么?我没什么说的。”大旦说。

“你当然没说的,你娶了女人当然就没说的了。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我告诉你,你要治住她。”

“做什么治她?怎么治?你说的我不懂。”大且说。老且想了一阵,也实在想不出一个非常新鲜的办法。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反正你得治住她。”

“白莱是赵镇给你要的。”大旦说。

“对,是赵镇,这我知道。我迟早要整倒他。我早就想整倒他了。我不会放过他的。”老旦说。他没想到机会来得那么快。事情出在环环身上。

当人贩子赵镇和老旦的儿媳妇环环通奸的消息在双沟村的巷子里门背后茅墙前饭桌上传得沸沸扬扬,老旦像判官一样审问环环的时候,连环环自己也说不清是赵镇勾引了她,还是她自己送上了赵镇的门。

她每天都去赵镇家,给赵镇的婆娘端饭送水,洗尿褲子。她不但熟悉了赵镇家的住屋、院子、厨房和盛油盐酱醋的坛坛罐罐,也熟悉了赵镇家的各种气味。她常常和赵镇婆娘拥在一个被窝里,说一些女人爱说的话题。赵镇的婆娘是个胖女人,生孩子以后又胖了许多,浑身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奶味。她奶水很多,肥大的奶子从衣襟里挤出来,嘟噜噜吊着。小孩吃不了,她就把奶水挤在琬里。环环不知道把这些奶水怎么办。赵镇婆娘说:“你放着,让你姨夫晚上吃。”大人吃小孩的奶,这让环环感到新奇。

“奶水养人哩。”赵镇婆娘说。环环想不出赵镇喝奶水的样子。一个满脸茬茬胡子的男人和小孩一起吃他婆娘的奶,一定很怪吧?那天,环环一进屋,就看见赵镇婆娘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她。环环立刻想到了大旦和她在炕上的情景。其实,她一路上都想着昨夜的事。大旦的样子让她怎么也忘不了。赵镇婆娘怪异的目光看得她心跳。她觉得赵镇婆娘像看见了她和大旦的作态,脸立刻红了。孩子尿了一泡。她把布褲子提出去,搭在门口的竹竿上。进去的时候,赵镇的婆娘还在看她。她说姨你甭这么看我你看得我心里像兔子一样跳。赵镇婆娘仰起脖子笑出一串声音。环环上炕挨着赵镇婆娘坐下。赵镇婆娘还在笑。环环把头偎砸在赵镇婆娘的胳膊里,说,你笑你能笑破天。赵镇婆娘说不笑了不笑了,一笑奶疼。环环取过柜盖上的碗,说,挤,挤出来让姨夫吃。赵镇的婆娘一下一下捋奶子,奶水像水枪一样有力地打在碗上,一会儿就挤出来半碗。环环听着奶水的声音,又想起了大旦的样子。她想大旦的样子很好玩。赵镇婆娘把两个奶子塞进衣襟里,说,松快多了。粘糊糊的奶味在屋子里弥漫着。赵镇婆娘拉拉被子,和环环并排靠墙坐好。

“我是过来人呢。”赵镇婆娘说。

这会儿,环环的心不跳了,脸也不红了。她甚至想问赵镇婆娘一点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她一直把被头拉到脖子银前,用牙齿咬着。

“好么?”赵镇婆娘看着环环的脸。

“什么好么?”环环装作不懂。

“大旦和你,好么?”赵镇婆娘说。

“他猴急。”环环一说,脸又热了。

赵镇婆娘又仰着脖子笑了,环环在赵镇婆娘的胳膊上打了一下。

“看你,人家给你说了,你又笑。”环环说。

“不笑了,不笑了,我和你说正经的。”赵镇婆娘说,“你说。”

“我给你说过了。”环环说。“就一句?就那么一句?”赵镇婆娘说。环环眨矇着眼,好像在想什么。

“后来?”环环说,“他趴在我身上哭了。”

“怪。这可是有些怪。”赵镇婆娘也眨矇着眼。

“我吓了一跳。后来,我就可怜他。”环环说,“他的样子真让人可怜。”

“唔,”赵镇婆娘说,“唔。”

“男人和女人都这样?”环环说。

“都这样。”赵镇婆娘说。“都猴急?”

“开始都猴急,后来就不了。”赵镇婆娘说。

“你和姨夫呢?”

“你姨夫?他可是个好把式哩。”赵镇婆娘说,很得意的口气。

“我们那里把做农活的能人叫好把式。”环环说。

“男人和女人的事也一样。”

“我不信。”

“这号事你姨夫给你说不成,要是能说,就让他给你说说。”

“姨你看你,又胡说了。”环环说。

没有人打扰她们,她们谈得很热和。赵镇婆娘要是知道她的话会在环环的心里产生什么影响,她就不会这么和环环说了。她怎么能知道环环的心思呢?人心都是肉长的,可人心不是同一块肉。

环环对人贩子赵镇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同样是那个人,但感觉不一样了。赵镇的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吸引着她。她觉得人太有意思了。当她一个人在偏院里洗刷尿褲子的时候,她就会想起赵镇。也会想起大旦。大旦好像有使不完的劲,泄不完的精力。大旦总是急,然后就趴在她身上哭。大旦说,我一辈子都会对你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了,我没办法。大旦总这么说。赵镇和他婆娘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呢?她把四个人想在一起了,一会儿是她和大旦,一会儿是赵镇和他婆娘。偏院是养牲口和堆柴禾的地方,那里很安静,环环一个人想着她感兴趣的事情。后来,就发生了她和赵镇通奸的事。

那天,环环又要去偏院洗尿褲子,赵镇婆娘说你看我这身衣服,像在奶缸里泡过一样,臊得难闻。环环说你脱下来我一块洗。赵镇正要出门,赵镇婆娘说把你的也脱下来让环环洗。赵镇说是该洗了,便脱下衣服。又说我帮环环抱过去,给她提几桶水,然后我去玉米地里转转,过些天该收秋了。赵镇没去玉米地,他给环环提了一桶水,倒在木盆里,然后又提了一桶,然后就蹴在环环跟前,看环环洗衣服。水很凉,环环的手在水里浸得红红的。赵镇在跟前蹴着。环环的心里有些乱,呼吸有些急促。赵镇看了一会儿,朝偏门走去。环环长出了一口气,又憋住了。她看见赵镇没出门,而是把门插上了。赵镇向她走回来。赵镇脸上的茬茬胡子排成一种笑的样子。赵镇把环环的手从水盆里拉出来,握在了他肥厚的手里。

“你和你姨说什么了?”赵镇问环环。环环低下头。她的手在赵镇的手里一点点发热。

“你姨全给我说了。”赵镇说。

赵镇把环环抱起来,进了柴房,环环感到自己的身子很轻,像棉花一样。在软软的柴堆里,赵镇用一个大男人的温柔款待了环环。赵镇不用蛮力。他知道怎样做能让环环觉得他好。他说他和许多女人睡过,她们都叫他姨夫。

“都是你领来的女人?”

“都是:”赵镇说。“我姨愿意?”

“傻蛋蛋,你姨怎么会愿意?”赵镇说。

环环不吭声了,一根一根摘着头发上的柴草。能听见他们出气的声音。院子里的阳光很鲜亮。

“孩子一满月,我就回大旦家。”环环说。

“不急,你多呆些日子。我找老旦去说,他会愿意的。”赵镇说。

赵镇真找了一次老旦。他说他想让环环再帮一段时间工。老旦说你想得又美又臭,不成。赵镇说我不要你的两亩白菜了。老旦用药丸一样的眼睛审视了半晌,确信赵镇没耍*招,便答应了。

“这还说得过去。”老旦说。

赵镇一走,老旦立刻去了一趟白莱地。他好长时间不去那里了,他没想到它又会回到他的手里,而且很容易,太容易了。他背着手,站在地边上,心直往嗓子眼里跳。世界真奇妙,驴日的这世界!他突然想起了他揉捏过的那十几棵白菜。他跑进白菜地中间掰开叶子,一股臭气呛进了他的鼻子。它们果然烂了。

“驴日的这世界。”他说。

他很后悔,但他立刻就把这笔帐记在了赵镇身上。他想他总有一天要整倒赵镇。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了一些。后来,白菜卖了好价钱,他就舒服了许多。

他是在卖完白菜以后,听到环环和赵镇通奸的消息的。那时候,环环帮工期满,已从赵镇家回来了。

“哈!”他叫了一声,他有些不信:“哈!”他又叫了一声。他信了。

“哈哈!”他叫了两声,两腮喷红,“驴日的,这世界。”他说。等了许多年,终于等来了机会,他不能让机会滑过去。他要让双沟村的人看着他怎么和仇人闹事情。他想,他得一步一步来。他想,应该先和大旦说说。

那天傍晚,环环像往常一样,依次点着了两个土炕里的柴禾,用扇子猛掮了一阵,浑*的浓烟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老旦和大旦像老鼠一样从门洞里跳出来,站在院子里喘气,看浓烟从烟囱里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天有些阴,烟不往上走,游蛇一样在地上爬动着。一会儿,环环提着扇子,也从门洞里蹺出来,和老旦大旦一起等着烟雾消退。他们互相看着,咳嗽了一阵。烟雾弥漫了院子,屋里的烟就少了,他们便走进去,点灯,然后吹灯,然后睡觉。

老旦没点灯。他想一个人躺在黑暗里。他要再想一想他和赵镇的事情。按老旦过去的脾气,他一时也憋不住,立刻会揪住环环问个明白。但这一次的事情太不平常,他必须好好想一想。他恨赵镇,恨了好多年,可一直不具体,这回具体了,他想事情一具体就好办了。一想到这个,心就不停地敲打他胸膛上的那块骨头,发出一阵快活的响声。他感到浑身的血像跑马一样在血管里乱窜。他翻过身想了一阵,翻过身又想了一阵,然后平躺着继续想。夜深人静,能听见大旦和环环在另一间屋里的响动。这种响动惊扰了他许多夜晚,他已很熟悉了。他知道他们在干什么。那种响动在他的心里引起过许多感受,可一句也不能说,也说不出口。大旦是他的儿子,环环是儿媳妇,他怎么说?所以,也仅仅只是感受。就连这感受也是一种罪过,最好没有感受,最好不听他们的响动。可偏偏在晚上,什么声音都会传得很远、很清楚。它要往我的耳朵里钻嘛,我总不能塞着耳朵睡觉,我总不能说睡就睡得人事不省。他总这么安慰自己。有时候他真想让大旦做点什么事情,可三更半夜能有什么事情可做?他想不出来,也就只能忍着,一直到那种响动渗进深深的夜里,他才能安稳地睡过去。现在,那种响动又从老地方传了过来,一切照旧。他甚至能听出,哪一声是大旦弄出来的,哪一声是环环。但现在,老旦巳有充分的理由让他们终止那种响动。他想,他决不是和儿子过不去,他决不愿打扰他们。可事情总不能不说,这么大的事情,大旦还蒙在鼓里哩。他一边想着,一边从炕上摸下来,走出屋门。

大旦屋的门窗都关闭着,像一大一小一长一方两个黑框。响动声,就是从那两个黑框的缝隙之间流露出来的。我实在不想惊扰他们,他想。我不能这么站在屋外听,他想。然后,他叫了一声:大旦!

响动声突然消失了。老旦立刻想到了两只受了惊吓的兔子。他想他们一定张着眼睛,听着屋外的动静。他咳嗽了两声。“是我,大旦。”他说,“你到我屋里来,我有事和你说。”

“明天说不成?”大旦的声音很虚。

“不成。”老且说。

等听见了大旦穿衣服的声音,他才转回屋,点上油灯。大旦裹着一件棉袄,光着腿来了,一进门就往热被窝里塞,两只手压在屁股底下。

“还是热被窝好,冷死人了。有事你快说。”大旦说。他不停地抖着腿,时刻准备回自己屋里去。环环还在等着他。

“我快说不了。”老旦说。

“快说不了就慢说,总不会说到大天亮。”大旦说。

“说,你说,我听着哩。”大旦说。

“你听个毬。你媳妇和赵镇睡觉哩!”老旦说。大旦身子一挺,脖子直了。一会儿,又软了,头真的成了一块生姜疙瘩,吊在胸膛上。

“你不知道这事吧?”老旦说。

“我知道。”大旦说。

老旦没想到大旦会说出这么一句,脖子也突然直了。不过,他没像大旦那样软下去。他一直梗着,朝大旦扑闪着眼睛。大旦知道他爸在瞪他。他没抬头。

“你知道?你说你知道?你知道咋不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去问她?你个驴日下的,你看你个驴日下的,你没问她?”老旦说。

“哈!”老旦说。

“环环对我不坏。”大旦说。

“你媳妇和我仇人睡觉,你说她对你不坏。哈!”老旦说。

“环环不去赵镇家就行了。”大旦说。

“一碗水绂出去了,地湿了!”老旦说。

“太阳一晒就会干。”大旦说。

老旦的眼睛不闪了。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来。

“我不想这事,不想就等于没有。”大旦说。

老互还没有想出合适的话。

“就这事?说完了没?我走呀。”大旦说。

“你个驴日下的。”老旦说,“你不问我问。”

“你问去。”大旦说。

大旦把两条光腿从被窝里抽出来,两只光脚很熟练地塞进鞋里,走了。

“我当然要问!”老旦冲门外喊着,“我为什么不问!”

第二天吃完早饭,环环要收拾碗筷,老旦拦住了她。

“我有事问你。”老旦说。

大旦朝地上吐了一门,拂袖而去。老旦没理他。环环把身体的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伸出去,一只手的大拇指勾在裤兜边上,另一只手托着下巴颏,等老旦问话。

“赵镇勾引你了?”老旦一点弯子也不拐。

“我不知道。”环环说。

“你勾引他了?难道是你勾引他了?”老旦说。

“我不知道。”环环说得很诚恳。

“你把你的那截鸟尾巴塞进裤兜里去。”老旦说。

环环看看裤兜边露出的一角手帕,没动。

“塞进去。”老旦说。

环环很不情愿地把它塞进去。她看了老旦一眼,然后把头转向一边,

“就是你勾引他,你也不能这么说。是他勾引你!”老旦说,“我要让双沟村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你不想让我活人,我就死。”环环说。

“这我不管,我这就去找村长马林,到时候你和他们说。”“我是你家的媳妇,你不嫌丢人?”环环说。

“丢人?对,丢人。就因为丢人,我才要让人都知道这事,舍不了娃,就打不住狼,这话你没听说过?”

马林家的屋檐头树杈上挂满了玉米棒子。玉米颗粒饱满,像一排金*的牙齿。冬天地里没活,鸡窝早巳盖好,无事可干的时候,马林就把手抄在袖筒里,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仰头看那些玉米棒子。老旦从门外走进来,叫了一声村长。马林的眼睛还在那些金*的玉米上。几只麻雀飞来飞去,急得喳喳叫,尾巴一翘一翘。它们嘴太小了,一粒玉米也啄不走。

“你看我这些玉米,越来越让人爱。”马林说。

“我没心思,我家有的是。”老旦说,“我儿媳妇让赵镇睡了。”

马林想笑,可马林作出的是一副惊异的表情。“是么?”马林说。

“你甭装洋蒜,你早知道了。”老旦说。

“你看,我还真不知道这事。”马林说。

“这回你可得管。”老旦说。

“捉奸捉双,听来的话难辨真假,我怎么管?”马林说,“清官难断家务事。”

“你把村上理事的人叫齐,晚上去我家。”老旦说。

“环环愿意说?这号事她愿意说?”

“你是村长,她敢不说?”老旦说:“问什么她说什么。”

还有什么事能比调查一桩男女奸情更激动人心呢?没有。村长马林很快就找齐了几位理事的人,在晚饭之后来到了老旦家。上房厅里摆着一排小板凳,他们挨个儿坐上去,表情严肃。老旦说倒水。环环便给他们每人倒了一碗水。大旦想出门,马林说你不要走,听听没什么坏处。大旦蹲在墙角,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像睡着了一样。马林说我看就让环环找个地方坐下说。环环说我不坐,我就站着,站着一样说。马林说那就站着说吧,老旦你坐下。老旦说我蹴着,我喜欢蹴。老旦把头扭向环环说,问你什么你说什么。环环说,噢。

他们问得很仔细。他们说环环不是我们爱管闲事,是你爸老旦让我们管,好事坏事都是双沟村的事,就是管不了听听也好。老旦说就是就是,我就是让你们听听,听听就清楚了。马林说我们知道这号事说起来有些夯口的,说到底不是个光彩事。环环说没什么夯口的,问这号事的人比做这号事的还不婆脸。马林他们怔了一下。马林说环环你这不是骂我们吧?环环说我没骂。马林说骂也好没骂也好,我们不和你计较,你比我们年轻,僅事太少,你们说是吧?其他人说就是就是。老旦说咱甭说废话,你们接着往下问。马林他们便接着往下问。环环开始讲那天洗衣服和尿補子的事了。

“姨夫给我提了两桶水,水很凉,直往人的骨头里凉。我以为姨夫要出门,可他没有,他把偏门插上了。我的心咚咚地跳。”

“后来呢?后来?”

“后来,他走到我跟前,看我洗衣服。”

“那时候你心里咋想的?”“我没咋想,我洗衣服,水很凉。”环环说。

“再说,往下说。”

“姨夫说你看你的手红了。我说水太凉,姨夫就拉住了我的手。”

“你甭再姨夫姨夫的。”老旦说。“甭打断她,让她讲。一打断就会讲乱。”马林说。

“他把我抱进了柴房。”环环说。

马林他们大张着眼睛和嘴,等环环讲下边发生的事。可环环不说了。

“说么。”马林说。

“后来,就发生了那事。”环环说。

“太轻巧了,说得太轻巧了。”马林说,“我听不出是谁勾引了谁,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其他人说。

“他总要先做什么事吧?比如衣服,你的衣服,他总要,你看这话真难出口,他总要先解你的衣服吧?”马林说,“你的衣服是他解的吧?”

环环点点头。环环两眼里涌满了泪水。老旦站了起来。

“怎么样,是赵镇勾引人吧?事情太明白了。环环,你接着说。”老且很激动。

“他解了两个钮扣,剩下的是我解的。”环环说。泪水突然夺眶而去。环环受不住那种熬煎了。

“你们太不要脸了,你们想听,我就都给你们说了。他脱了我的裤子。他弄了我。我愿意他弄我。这回你们满意了吧?呜哇----”环环放声大哭。她扭身跑进了屋子,咣一声关上门。

大旦像遭了蜂蜇,一蹦子跳起来,追了过去,摇着门扇。“环环,你开门,环环。”大旦叫着。

谁也没想到环环会这样。他们感到有些尷尬,互相瞅着,他们正听得上心。他们咀嚼着环环的每一句话。环环的话使他们产生了许多联想,他们进人了角色。他们甚至感到和环环干那件事情的不是赵镇,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大张着眼窝,看着环环的脸,眼珠子一动不动……他们听得紧张而舒坦。他们谁也没想到环环会哭。他们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老旦,你看这事。”马林说。

“一口气好忍。”有人说了一句。

“说的是,一口气好忍。”马林觉得这话说得太是时候了。他站起来,在老旦肩膀上拍了几下,“什么气都是人忍的,你说是吧?那你就忍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其他人都从小板凳上站起来,超然而亲切地看着老旦。

“忍了吧。”他们说。

老旦你在,我们走了。”马林说。

他们排成一队,从大门里走了出去。他们已忘记了尴尬,剩下的只是满足。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他们时不时会想起环环给他们讲述的一切。他们会禁不住笑几声。“驴日的赵镇。”他们还会这么骂一句,不带一点恶意。

走出大门,他们听见老旦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我怎么能忍?驴日的你们。有人说村长你听,老旦骂我们哩。马林说噢么,让他骂去。他们分别隐进各自的家门,黑暗中响起一阵插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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