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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4 17:14:00
脸上长白癜风         http://baidianfeng.39.net/a_zzzl/160208/4769969.html

成硕济(—)生于庆尚北道尚州市,毕业于延世大学法学系。年获《文学思想》诗歌新人奖,开始走上文坛。成硕济是韩国文坛上特立独行的人,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都得到“有趣”的评价,尤其深受年轻读者的喜爱,甚至成了“有趣的小说”的代名词。他的作品大都以对现实生活透彻冷静的观察为基础,用诙谐、机智的语言加以冷嘲热讽。年《流浪》获第30届韩国日报文学奖,年《受惑》获第13届东西文学奖,《*万根曰》获第2届李孝石文学奖和第33届东仁文学奖。

天下第一南可伊

金冉

在怀上南可伊之前,他的母亲做了一个梦。一只胖乎乎的雪白的小猪仔像集市上的氢气球一样升到了空中。定睛一看,原来是集日。来赶集的人们都仰望着飘向天空的绘有小猪的气球,不对,在仰望着雪白的小猪仔。哎哟哟,真可惜小猪仔了!小猪飞到天上啦!有人惋惜地拍着巴掌嚷嚷。在自行车上拴满气球,一边给气球充氢气一边叫卖的男子也把手搭在额前遥望着小猪仔。小猪的腿很细,渐渐远去的身体越小越可爱了。大家都围着观望的时候,小猪的嘴里忽然掉落一滴口水。从天下掉下来的口水,逐渐变成大大的珠子。几乎没人察觉到珠子。在集市里最高的三层楼房的楼顶上出现了一个皓然白发的老太婆。老奶奶发现了唯一注意到她的姑娘,即南可伊的母亲,便伸出拐棍指向这颗珠子。姑娘失*落魄地奔向老太婆指向的地方。眼前忽然出现了深及大腿的溪水。姑娘挽起裙子开始涉水。她正仰望着空中的珠子趟河时,碧绿的溪水里忽然冒出一条巨大的蟒蛇的脑袋。蟒蛇用脑袋顶着姑娘升向天空。飘在空中的姑娘掀起裙摆接住了珠子。她忽然感觉下身有一股无比滚烫的热气一下子钻进了体内。原来是蟒蛇用角刺入了姑娘的下身。姑娘惨叫一声,捂住了下身。珠子也随之坠入了溪水。掉落的珠子被蟒蛇一口吞下。蟒蛇像扔进盐水里的泥鳅鱼一样扭曲挣扎着口吐白沫。它因为害人的罪孽正在死去。姑娘尖叫的时间,长得讲完整个梦还绰绰有余,在尖叫声里她一下醒了。

姑娘一把推开趴在自己身上鼾声如雷的陌生男人,坐起来回忆刚才的梦境,怎么也弄不清楚缘由。过了一会儿男人醒过来了,她讲述了刚才的梦境。他在别人家当长工,偶尔到姑娘的草苫房过一夜。他没打算听完姑娘的故事,掏出一个他给姑娘带来的桃子,嘎吱嘎吱嚼碎吃完就走掉了。清晨的阳光照进姑娘的窝棚里。跟往常一样,狗们把鼻子探进窝棚吭哧吭哧地乱嗅。

从那以后不清楚流逝了多少时间。没过多久,似乎时候快到了,村里的狗们冷不丁地都聚集到姑娘的窝棚周围。拴在绳子上的狗一个劲儿地悲鸣,好像焦灼不安似的。数十条狗像守卫窝棚一样围坐着一声不吭。好奇的人们因为狗群而不敢靠近。里面时而传出阵阵的呻吟声,仅此而已。唤来夜晚的凌晨又诞下黎明。弥漫在天地之间的大雾像溪水一样流淌过来笼罩了窝棚。接着,在醉酒巨人通红眼珠一般的太阳飘飘悠悠升起来的时候,孩子降生了。孩子刚一出生,狗群就发出了嘈杂的吠声。

孩子钻出母亲的肚腹时,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啼哭,像侧耳聆听外面的犬吠一般安静。没有为孩子洗澡的人,孩子的身体却又白又干净。可是还没到百日的时候,孩子的身体已经沾上了窝棚里的灰尘和妈妈身上的污垢,变得黑漆漆的。此后一直到孩子上小学为止,南山下泉谷村的人们轮流用十匙一饭的方式接济这对母子的饭食,还送给他们旧衣服穿。黑乎乎的脸上满是污垢;乱草一样疯长的头发和手指甲脚趾甲;冻伤、开裂的手背和脚背;整日盯着地面找能吃的东西,像老人一样弯曲的腰;因为干瘦眼睛尤其显大;饱受疔疮、癣疥、不等单跳蚤、虱子的折磨,瘦小的身上遍布挠出血后留下的溃烂的疤痕——这是上小学之前孩子的模样。他没法跟村里普通人家的孩子相比,甚至比不上村里最穷人家里的狗。

孩子降生的窝棚在村子的南边。村里的老人们听说孩子出生时村狗闻到血的气味都跑来的事,就给孩子起了“南狗屎(南介童)①”的名字。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给他上户口的时候,就把“狗”字拆开变成“可伊”两个字了。

南可伊上小学后,却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背书包。倒不是因为没有胳膊或者肩膀,是没有书包。还有他也不能把擦鼻涕的手绢挂在胸前。他没有胸吗?不是。是没有别针,也没有手绢。所以不能像别的孩子那样随意地流鼻涕,所以干脆不流鼻涕。

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当时的小学实行义务教育,适龄儿童要义务性地上学,无需缴纳教育费,但是要交纳培养会费。南可伊没钱交培养会费,因为家里没钱。南可伊上学期间,一次也没交过培养会费,为此班主任感到很为难。因为学校方面让教师出面收取跟教师毫无关系的培养会费,并作为工作业绩制成图表挂在教务室和各教室后面的墙上。有些脸皮薄的教师因为这张图表而威胁孩子们,甚至挥起了枝条。他们以清查中途截留贪污培养会费为借口督促。收不上来的培养会费、交不起的培养会费、无法收取的培养会费当然不会因此从天上掉下来,所以脸皮薄的教师越发羞愧了。反正南可伊一次都没交培养会费就小学毕业了。把这个奇迹看作“能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的男子汉南可伊”的起点也无妨。

在学校里第一次关心过南可伊的,是他一年级时的一位女老师。“一直到今天还没拿来培养会费的坏孩子?”她环视班里的孩子们,视线偶然落在南可伊身上。南可伊正若无其事地跟邻座的孩子玩耍。这孩子的爸爸在镇中心十字路口拥有木匠铺、小卖铺、烧酒铺、灶糖铺,因而他是班上最早上交培养会费的孩子,对与己无关的、重复了十几遍的同一句台词漠不关心,也是想当然的事。但是不交培养会费的南可伊却不可以,尤其是他举着发给他装培养会费用的信封,拍打旁边孩子的额头,那就更不应该了。至少那位女教师作出了这种判断:“南可伊!不许闹了。站起来,到前面来。”南可伊虽然立即停止胡闹了,但是既没站起来,也没走到前面去。老师叫了几次南可伊,然后径直朝他走了过去。当时南可伊像一只刚睡醒的小蚕,离羽化还早,看起来像一只丑陋又可怜的小虫子,南可伊式的真面目完全没有露出迹象。一走近他,首先有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鼻子。这股气味儿是乡下孩子特有的腥臊味儿和粪堆儿附近散发出的发酵、腐烂气味儿的合作产品,乡下路上经常踩到的牛、马、驴、狗、鸡、鹅、羊的粪便气味,还有来自南可伊自己体内并沾满身体各部位的干燥而浓烈的排泄物气味,并微微混入了遥远的未来将从南可伊身上散发出的高雅香气的原味。仅从气味儿上判断他已经是个怪物了。女老师当然停住了脚步,不,是停止了呼吸。她是一位即使在野兽之王才会有的强烈信息素面前,也会高傲地拂袖而去的二十三四岁的妙龄未婚女子。南可伊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望着伫足不前的女老师。在他的一瞥之下,如果她的眼前一黑就好了,但是此时的南可伊还是一件未完成品,只达到让一位处女老师退缩不前的水平而已。难闻的气味儿和不像小孩子的目光让女老师迟疑并失语了好一会儿。但是刚刚参加工作的女老师有一股年轻人莽撞冒失的气质。

“你这是什么?你这孩子怎么搞的,老师讲话的时候还敢胡闹?你没交培养会费吧?你爸妈把孩子送到学校了,就一点别的都没想吗?你到底怎么受的家教?听说你没有爸爸?听说你妈妈泡酒馆失恋后疯了,到处乱跑着生下了你。你出生在这个世上挺快乐吗?”

女老师觉得自己说的话根本不像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谁听了也都会这么认为。女教师的嘴里吐出了捕风捉影的传闻和猜测的内容,并最大限度地恶意结合了家庭情况记录簿上的内容。女老师想堵住自己的嘴,但是手掌到达嘴边之前,某种强烈的力量让她小巧漂亮的嘴动得更快了。

“以为我是为了教你们这些乞丐裹脚布一样的破玩意儿,才花那么贵的学费读了师范学校吗?绝对不是。我对你们一点都不感兴趣。我只是想有教养地、优雅地在学校里上班,等着出现一位富裕的青年企业家来娶我。一直到那之前,最好你们别惹我。别让我心里面的怪物醒过来。讲完了。真累人!”

不能因为是小学一年级的孩子,就不许他们理解大人的思维和大人讲的话。孩子们惊讶得合不拢嘴了,几个女孩子甚至抽泣起来。女老师说的话,通过孩子们的嘴传向了四面八方。虽然大人们不敢相信,但是几十名孩子异口同声地讲同样的话,就只能是事实了。但是真正的当事人南可伊却闭口不言。从那以后,女教师再也不提有关南可伊的培养会费的事了。虽然有传闻说她曾经企图自杀,但可能只是一种夸张而已。人的一辈子活一百年,说出去的话至少几十万句,怎么能因为一两分钟的口误——对,只能说是明明白白的口误——就企图自杀呢?反正一直到南可伊小学毕业为止,这位女教师从自己的工资袋里支出了相当于一个小学生培养会费的全部金额。

读小学不仅仅需要缴纳培养会费,那个时期读过小学的人都知道,比如到了中午就需要盒饭,体育课时间需要运动服,郊游时需要紫菜卷饭,在室内需要室内鞋,美术课上需要蜡笔,音乐课上需要三角铁。没有人为南可伊准备这些东西,所以他就空着手上学。也有人觉得这很怪异而且很可恶。这人是一位男士,南可伊四年级的班主任。也就是说,之前的三年时间里,南可伊还算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学校生活,没准儿那位女老师还在背后偷偷帮了他许多别的事。其实的确有这一种传闻。暗恋着那位女老师的男老师,可能是想确认一下传言的真伪。为什么一个未婚的又很漂亮的姑娘老师,如此对待全校最穷最脏的孩子呢?难道是这孩子的亲戚?如果不是的话,难道有什么不得已的缘由吗?有一天,男老师偶然发现都过中午时间了,一个小孩子还挂在双杠上不下来,这孩子就是他惦记的女老师传闻中所牵挂的那个小家伙,恰是他班上的孩子。这位男老师不姓南,也不是南方出生的,就叫他这老师,不,还是叫赭老师吧。虽然叫赭老师,却跟猪没有任何关系。赭老师朝孩子走了过去。

“喂,小崽子。都打铃了你怎么还在玩儿啊?下节课是体育课吗?那就穿上运动服出来啊。不对啊。你是我们班上的。我们班下节课是音乐课啊。音乐课上要准备三角铁,你怎么还倒挂在双杠上啊?喂——小崽子!你当我在说话呢还是在放屁呢?”

南可伊像蝙蝠一样倒挂在双杠上,睁大了眼睛一眨一眨地不说话。那时南可伊的面貌可以说相当于睡了两觉的蚕。虽然个头稍微长大了些,不过还没有发生飞跃式的变化。除了下雨时能洗个自然浴之外,从来不洗漱的习惯照旧,而当时正值新学期春暖花开的时候,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都是油光锃亮的污垢。所以一双眼珠更显得明亮透澈。赭老师想先把孩子从双杠上摘下来再说。可是孩子的手却出人意料地有力,抓紧双杠的手指很不容易掰开。赭老师一只一只地掰开孩子的小手指头,一边叫道:

“你真是个不像话的东西!你这是跟我对着干吗?你撅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不诚实!逆反!无知!死脑袋!毫无希望的东西!每次见到你这样的东西,我就想给你们开膛破肚!”

这次跟那位女老师的境遇不同,周围没有孩子们。操场上虽然有刚开始上体育课的班级,但是不在声音能够传递的距离之内。赭老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是一股狂暴的冲动驱使他如此暴怒。赭老师每掰开南可伊的一根手指,剩余的手指又像魔法似的牢牢粘在铁杠上。赭老师的额上开始出汗了,“不信连一个小毛孩儿都治不了”的念头令他青筋暴起。赭老师使出浑身力量生拉硬拽。这时孩子突然松手了,赭老师接住了突然掉下来的孩子,又像抓到了恶心虫子一样甩在地上。从铁杠上掉下来的孩子出乎意料地轻,一甩出去就如同摔在地上一样,孩子像青蛙一样瘫在地上颤抖着身子。赭老师的一只脚踩住了孩子的胸口。

“明白了?你反抗了也没啥用。你就像我带过的小东西里面一只最倒霉的虫子!说句实话,如果你死在这儿也跟我没关系的话,我真想弄死你。上课前你不预习也不复习,上课用的东西也不准备,连室内鞋也没有,光着脚跑来跑去。你以为这样就能跟我对着干,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带你一年后也绝不放你走,要么你从虫子变成人,要么死掉消失,我要一直把你放在我班上。做好准备吧。在我班上,你不准备上课的东西,不好好听讲,我就让你生不如死。”

赭老师很勉强地挪开放在孩子胸口上的脚,孩子瞪着黑黝黝的眼珠望着自己,出乎预料地乖乖爬了起来。不清楚为什么这又让赭老师生气了。赭老师折下旁边柳树的树条,开始毫不留情地抽打起来。孩子把胳膊贴在身体两侧保持立正姿势挨树枝的抽打,没有尖叫也没用手脚遮挡身体。正在上课的别的班老师跑过来劝阻,赭老师才把枝条——其实跟鞭子没什么区别——放下来。他的胳膊被人按住了,像丢了*儿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副想不透自己干了什么又为什么这么干的神情。在学校里被老师打过的孩子中,南可伊算是比较罕医院,因为从铁杠上摔下来时胳膊骨折了。虽然医生对孩子身上多达数百条的鞭打痕迹表示出疑问,但是在校方的努力下事态终于摆平了。赭老师负担了全部治疗费用。这件事过后,一直到南可伊小学毕业,赭老师一直自愿担任他的班主任,一丝不苛地为他准备好各种上课用的东西。

南可伊想上学就去上学,想休息就在家休息。一去学校他就笑嘻嘻地游荡在各个教室里,没有任何人干涉他。谁惹上他就会碰上倒霉的事——这一传说不仅在孩子们当中,在老师们当中也一天天流传开来,大家都像虫子一样讨厌他。可是小学教育是义务教育,谁也无法妨碍南可伊享受全部的“义务”。换个角度看,可以说小学时期南可伊的力量并不是他身上潜在的什么,而是对作用力的反作用力。对方越强大,这种力量也更强大,跟南可伊未来将会实现的最高境界的“优美”一样,是存在于自然里的力量。赤条条的人类很弱小,但是小孩子作为赤条条的人类典型,因为弱小而受到钢铁般坚强的母爱的保护。

南可伊结束六年义务教育后一直游手好闲地尽情玩耍。食物一如既往地由精神时好时坏的母亲乞讨或者偷窃而来,烧柴则是南可伊找来的。只要这两样有了,母子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升上初中的孩子们骑着新自行车,穿着新校服和新鞋子,每天早上排成行列奔向学校的光景已经反复了数百回,但是在南可伊的脸上却找不到丝毫羡慕的表情。“你不想上学吗?”某天某人这样问南可伊。南可伊只是莞尔一笑没有说话。像充满生机的树木一样,南可伊的笑容里开始拥有某种与众不同的——一种很难说清道明的力量。提问的那位某人一看到这笑容,立即胸口一酸,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转过身去。南可伊的实际年龄比户籍上记的大两三岁,所以那个时期南可伊身上已经开始呈现出男子汉的特征。

玩儿着玩儿着,个头一下子长起来,很快就像大人了,因为胸膛还没挺起来,肩膀仍然单薄,所以单看上身好像一位少女。如同蛇蜕皮一样,进入青春期后逐渐旺盛的荷尔蒙分泌,使原来的皮脂脱落,南可伊周身皮肤逐渐柔软发红了。斑斑驳驳的皮肤像烫伤留下的痕迹,让第一次见到他的人以为他有什么怪病而不敢近身。没干过粗活儿的双手白皙纤细。这种手在农村是一种不道德的象征。但是从整体上看,即从几步之外观察南可伊的话,能隐约感觉出他与众不同的轮廓,甚至年长的女人中有几位已经开始意识到了南可伊的魅力。她们在*豆地里摘豆荚的时候,在地瓜地里捡落穗的时候,无意间偶然瞥见南可伊的话,就会不自觉地发出含混着暧昧的叹息。虽然没有人明明白白地向他示爱,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人,但是他家快要倒塌的院墙旮旯里,偶尔会出现来历不明的粮袋,跟他借来的装大麦的口袋差不多。虽然不会因此完全不用担心糊口的问题了,至少南可伊几乎不用干活儿就能吃饭和玩耍。那几年对于南可伊来说意义非常重大。他在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除此之外他没时间再做别的事情了。自然给了他惊人的潜力,不管他知道还是不知道,总之在悄悄用正确而有效的方式,全力以赴地开发着他的潜力。

有一天,南可伊喊来了自己的娘。叫她烧一锅水。娘说没锅啊,他就让娘去邻居家借一口锅来。

“谁会借锅给咱们啊。少讲这些没用的话。”

“拎着我的胶鞋去邻居家吧,现在就去。有个人在刷锅呢,跟那人说是我借锅用。”

娘拎起南可伊快散架子的破胶鞋来到邻居家。邻居家一位老女人正用勺子刮着锅底洗刷。

“要我来借那口锅。我儿子。”

邻居家老女人扑哧一声笑了,懒得回答她。南可伊的娘盯着脚下又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重复了三遍对方也没理睬,便站起来准备回家。可是不知何时老女人开始歪着头抽了两下鼻子,然后问道:

“弄啥,借锅煮什么用?”

“我儿子要洗澡。烧热水洗。”

“头一回听说乌鸦也要洗澡了。咦,你手里拎的那是啥?”

“我儿子的胶鞋。”

“你的精神有点儿正常啦?回答得还挺明白的。”

老女人连连歪着头,说:“这是什么味儿,水井边上的香味儿还是臭味儿,很晦气啊。”突然一伸手夺过胶鞋:“胶鞋拿给我看看。”她把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后就像被勾了*儿似的,把锅塞给南可伊的娘,抱着胶鞋进了里屋。南可伊出生十几年来就没洗过澡,身上卸下来的污垢在锅底铺了厚厚一层。这些污垢散发出的气味,跟他出生时一样,让村里的狗都云集到了这里。在他洗澡的工夫,他娘按着他的指示,拎着剩下的一只胶鞋到屋后的邻居家换来了衣服。南可伊换上衣服去了镇上。这可能是他测试自己能力的首次出山或者出道吧。

可能是运气好,也可能他确实能力出众,在小镇的入口处第一个遇上的商人就请他来当店员。绝对不是南可伊先拜托对方的。他根本不知道店员是什么,商人又是什么;而那从商人的情况来看同样也不是必需要雇店员。但是两人那天一见面,就缔结了店员和老板的关系。

每天早上南可伊拎着手册和转贷账本来到市场上。商人从别人手里赊账拿来商品,再赊账放给其他店铺,商品卖出去的话,就去把货款收回来,再把货款还给供货的地方,从中赚取利钱,成了最典型的买卖人。收取货款当然是最重要的环节,把这件事委托给别人,等于把这个别人——南可伊——视若自己的分身一样信赖。之前是商人的儿子负责收取货款。别的商人无法理解他竟然在一个早上就把儿子变成了无所事事的二流子。但是只要见过南可伊一面的人,无不点头称是。倒不是南可伊干活诚实,或者给别人一种信赖感,仅仅是一见到南可伊就不由自主地点头。南可伊上班第一天,收来的钱远远多于商人的儿子。商人供南可伊吃饭,给他买衣服,还让他在办公室睡觉。

南可伊一个早上就干完一天的活儿,一天干完一周的活儿,一周干完一个月的活儿,因此商人坚信自己的儿子一直在贪污相当数额的货款,父子俩甚至拳打脚踢地干了一仗后,干脆断绝了父子关系。自从生活在镇上,南可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他目睹了无数人的悲伤和无数人的喜悦,还有无数人之间的对话,无数人的数不清的脚步都收敛聚集为他的步伐。说轻快吧,还有节制;说沉重吧,倒像郊游的孩子翩翩起舞似的;说快吧,步子迈得又很端庄。人们觉得他的脚步似曾相识,同时又承认那是独一无二的步伐,任何人都无法模仿。无数人的悲伤经过他的过滤和净化,变成了带有怜悯的那种孤独而美丽的表情。见过他的人都会油然而生一种令人难忘的深切而清雅的哀愁。那种表情在市场的商人圈里流行了整个冬天。市场里的歌声停了,叫卖拉客的声音减少了,铁匠抡锤的声音也显得很无力。到了春天,南可伊就像脱掉冬天的衣服一样,带着新的表情出现了。那是一种纯洁的微笑,关怀对方的善意的笑容,带着一股暖意。市场里因此又开始嘈杂起来,充满了勃勃生机。市场里的人当然不十分清楚这种生机源自哪里。大伙儿仅仅以为这是春天一来万物复苏,是农忙过后经济状况变好的结果。

跟他一起上小学的孩子们高中毕业的时候,他回家了。之前他也会偶尔借来商人的自行车,回一趟十五里外的家见见娘,所以回家本来没什么新鲜的。但是这次不同,他没有骑着从镇上借来的自行车,前一天他从一直照顾自己的商人手里领到了这段时间的工钱——二十袋大米和一辆自行车。当时在农村给人家打长工,一年才赚五袋大米。

南可伊的家里没有能堆放二十袋大米的空间,所以他购买了拉大米的毛驴和驴车,支付了十袋大米。十袋也太多。所以他盖仓库又支付了三袋。还是多。所以他留下了母子俩一年的口粮,把剩余的都拿去买了半山腰上的一小块田地。这块田地带着一般大的一块洼地——说一块洼地带着一块水田也无妨。田地的主人跟村里人这样解释:

“有人说我骗了不明白行情的小孩子,我也有原因啊。本来就是旱地,又不是水田,带个水洼有啥用啊?也没算得太贵。因为本来就没收水洼的钱。我也不想卖。本来不想卖,小伙子让我卖给他,很奇怪,我老老实实就听他的了。你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我说的话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是吧?”

每天早上南可伊都拉上毛驴车去镇上。到了镇上就找那些面熟的人,要给人家清理厕所的粪便。镇上出现完全脱离农业的居民已经有十年了,很多人家已经因为粪便塞满了粪坑而伤脑筋。那个年代下水道和化粪池还没有普及,清理厕所需要雇人来掏粪,所以听南可伊这么一说,纷纷争着抢着让他来掏粪。南可伊把掏来的粪便用毛驴车拉到了自家的地,倾倒在水洼里。村里人只在远处观望南可伊每天的重复劳动,都是一副狐疑的表情。因为南可伊拉来的人粪足够覆盖那块巴掌大小的田地一百多遍了。没过多久春天就到了,农忙开始了。对于需要施肥的农民来说,南可伊田里积蓄的粪肥堆忽然间变得香气诱人了。大伙儿接二连三地跑来找南可伊搭讪。不管话题从哪儿开始的,对话的末尾肯定是提出分享一下粪肥。一聊到这里南可伊就会遥望着远山,抚摸一下毛驴的脊背,用脚踹踹驴车。大部分人这时就会明白过来,开始讨论那香喷喷的粪肥的价钱问题了。如果不想这样交易的话,要么自己拉着车到镇上去掏粪,要么全家人齐心协力拉出足够给田里施肥的粪便。也有一两个赶着牛车到镇上向居民们求粪,但是大家伙儿都摇头回绝了。比起偶尔跑来要粪的人,居民们认为有关自己粪便的所有权利,都属于那位经常性地来来往往的、英俊的、看起来像这一领域的权威人士的青年人。

作为拉走水洼地里粪肥的代价,有的人拉着牛来给南可伊犁地,有的人播下*豆种子,有的人种下玉米种子,有的人出力锄草,也有的人把自家茅房出产的优质粪肥洒到了南可伊家的地里。南可伊从那块田里收获了*豆、地瓜、玉米、芝麻、辣椒,收成比任何人种的地都好。他卖了这些农产品,又在周围购置了田地。如此一来,南可伊家的农田数量几年间嗖嗖地膨胀了。

南可伊每周去镇上掏一趟粪。对于镇上的居民和周围的农民来说,一周一趟已经足够了。镇上的人称赞他让镇里变得清洁了,村里人把他当作提供粪肥的人倍加珍惜。这期间南可伊一直在噌噌地长个儿。因为粪臭味儿、粪堆儿、粪车和衰老的毛驴的遮蔽,一般不会轻易被察觉出来,其实他的外貌已经成形了,尤其特别要提到的是香气。

所谓人的香气,主要是指分布于腋窝一类地方的大汗腺和小汗腺分泌出来的物质遇到细菌后散发出的带酸味儿的气息。几年来几乎天天生活在粪堆儿里,这些微弱的气味儿本该被淹盖了。不过南可伊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几乎不洗澡,他天生地散发出比别人多几十倍的信息素,而这种信息素没有任何气味儿,用一般的嗅觉器官无法感知到而要通过后天形成的第二嗅觉器官——锄骨鼻器官才能嗅到,而对这种气息女人比男人敏感百倍以上。她们当中一部分人到底还是察觉到了。

不管南可伊去哪里,闻到这些不是气味儿的气味儿的女人们就会抬起头。一望见穿着一身邋里邋遢的衣服,系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手里拎着掏粪工具的南可伊,大部分女人都以为弄错了而扭过头去。狂风暴雨般的臭味儿紧跟在香气后面席卷而来,女人们捂住了鼻子,随即再也闻不到那隐约而惹人爱怜的气味儿了。唯有税务署长的女儿与众不同。这位高中女生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气味儿的主人,不由自主地朝着南可伊抬起头挺起胸,像一匹可爱的小马一样摇晃那飘逸的长发。她或者微笑着眉毛一挑,瞬间又遮住脸哧哧地笑,或者扭过脸遥望远山,其中也包含了摊开肩膀、腰背朝后仰、朝上捋头发的动作。但是她没有做出挺起头害羞地仰望南可伊的动作,这一动作出现在比税务署长的女儿更豪放的警察署长的妻子身上。警察署长的妻子同样不十分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有那样的举动。

坐着老公的公车去市场的路上,她闻到了南可伊的气息。她命令司机停下车,她把车窗拉到底也没有再闻到那种气味儿,便下了车,然后像盘查一样朝过路行人不停地抽动鼻子。

一辆拉粪车正朝她走近。刚要捂住鼻子的瞬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在寻找的气息正是从那里隐约却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的。她理所当然地怀疑起自己的鼻子,不对,是怀疑自己的感觉。一个青年坐在驴车上,头上的麦秸草帽压得很低,因为警察署长的公车挡在路上,便喝住了毛驴。青年跳下驴车,一边抚摸驴背,一边漠然地凝视着警察署长的夫人。她忽然感觉膝盖酥软,用力咬住了嘴唇。她把双手掐在肥硕的腰部,竭尽全力不去看那个青年。南可伊终于略微抬起了下巴,露出了八分之一左右的脸。这足以令警察署长的妻子呼吸困难了,不得不把手按到了胸口。南可伊朝公车努了努下巴。“这车是你的吗?”警察署长的妻子用眼神作答:“不是我的车,是老公的车。老公当了小小的警察署长。我要去市场,就坐他的车出来了。”南可伊遥望着远山挠了挠耳垂。“公车私用本来就令人惊讶,还停在马路上堵住了来往的自行车和牛马车,真是一件可笑而且不能宽恕的事。立即把车开走送回原来的地方,不管你去市场还是去厕所,去办你的事吧。我要走我的路了。”南可伊要说的话像是说完了一样抱起双臂,而警察署长的妻子低下了头。这是不到三十秒内发生的两人之间无言的对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坐在驾驶位置上察看警察署长夫人脸色的警察也没有任何察觉。夫人乖巧地回到车上,郁郁寡欢地说:“回去吧。”车停在官邸前,夫人问警察:“刚才赶着掏粪车的年轻人是谁?”警察因为回答“一句话概括,又脏又臭掏大粪的!”而白白挨了呵斥。

这位夫人也有了另一个竞争者。早已经过了婚龄的大龄女教师。这位女老师跟那位替南可伊缴纳培养会费的女老师没有任何关系。这位女老师用一句“庸俗”回绝了屈指可数的几位青年人的求婚,一心以教育为天职,可以说是热爱孩子们的女老师中的女老师。每天早上她都谢绝求婚者们停在家门口的小汽车,乘公交车去学校。有一天在公交车上,她偶然瞥见赶着毛驴车经过的南可伊的侧影,只一眼就喜欢上了。因为是隔着玻璃窗看到南可伊的,所以一点儿都没闻到他身上飘着的人粪味儿。虽然后来知道了那些气味儿,但那时已经陷入了全然不顾恶臭还是浓香的、好似怒涛狂澜般的单相思。所以她作为第一位只见到南可伊的外貌就产生爱慕之情的女性而载入史册。每天早上,启动后的公交车在原地等待乘客的时候,南可伊压低麦秸草帽低着头从前面经过。很偶然地因为毛驴放了个屁,南可伊抬了一下头,这位女老师目睹了南可伊三分之二的侧脸。不能因为是侧影,也不能因为才露出三分之二就一笑了之。姑娘曾经比金刚石还要坚硬的心一瞬间坍塌了,看来爱情没有国境、年龄差异,职业、贵贱都不成问题啊。这些老掉牙的电影台词般的话,每一句都刺痛了女老师的肺腑。她此时的心情,哪怕能跟他对视一眼,能让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立即死去也心甘情愿。

三位女性谁都没敢公开接近南可伊,所以她们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不过机会终于来了。一年一度的端午节,全镇上的人都聚在一起举行祝祭活动。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人们凑在一起荡秋千,围着镇子的城郭跑一圈接力赛,踢几场足球。人们全都身披盛装尽情享受一年里最美丽的季节。晚上还有举着蜡烛和火把,一边唱着歌一边游遍全镇的活动。那天没有饥饿的人,没有丑陋的人,没有悲伤的人,甚至,那天没有人死去。

就在那天——若要问为什么偏偏是那天,是因为时候到了,花开了,鸟叫了,熟透的果实掉落在地上了,都是随着时机发生的——南可伊隐秘地生长了二十余年,这天终于展露了全貌。祝祭的三天前,南可伊来到溪边把全身泡在溪水里,把这段时间来攒在身上的污垢全部搓掉了。原来沾满污垢的部分露出白皙柔嫩粉红的皮肤时,似乎连月光也黯淡了。如薄荷般强烈的香气随着溪水远远流去,在下游洗衣物的妇女们感觉到一阵眩晕。

端午节那天,出现在镇上的南可伊轻柔地身披一袭略显宽松的绸缎衣服,长发飘散在双肩上。当时正值大城市里流行长发,但是*人出身的总统讨厌长发,警察都出来管制长发的时期,小镇上的男人却没人留长发,以至于镇上的警察从来没搞过长发管制,也不知道该如何管制。南可伊欣赏了警察,欣赏了荡秋千的少女,欣赏了五月葱绿的树木。他当然脱掉了不分冬夏一直扣在头上的麦秸草帽,很早以前就认识南可伊的人也不能轻易地认出他来。南可伊也没有表明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所拥有的许许多多优美之中,也许语言方面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他对别人说的话,只用一句“是”来回答。“你是谁呀?”“是。”“从哪里来?”“是。”“父母是干什么的?”“是。”“咦,你不是洛阳高中第二十六届毕业生吧?”“是。”人们都觉得从那句“是”中得到了答案。他在说“是”的时候,略微变换着表情和动作。根据不同情况,可以解释为我不想说、没有义务回答你、知道那么回事就行了、不要瞎操心别人的事了、你说的对、你随便怎么想都行,不过从没让听到的人心里不痛快。

三位女性同样为了欢度节日来到街上。她们的共同之处就是为了寻找戴着麦秸草帽、浑身散发出人屎味儿的青年而瞪大眼睛四处张望。许久也没发现青年后,她们像约好了似的同时叹息一声。在那美好的时光里,在美丽的人群中,在公平分享丰饶和快乐的*金般珍贵的时间里,发出叹息的人只有她们三个。南可伊悠然地、游泳一般穿梭在人群里,但是一次都没有朝特定的异性长时间地投去目光。他偶然瞥见了警察署长身着挂满勋章的制服,挎着身材肥胖、四十出头的夫人,带着像国王一般美滋滋的微笑经过的情形,但是他的视线一秒钟也没有停留。他又看见了一群难得脱下了校服、无法抑制那山花烂漫身心的、连跑带颠嘻嘻哈哈的女学生。对其中那位最抢眼的女学生,他也转移了视线。他也看到了一位文静地举着阳伞,像贵妇人一样轻轻提着长裙摆、小心翼翼走路的女性,她就像知性、教养、端庄的化身一般。但是这位女性也没能让他的视线停留一秒钟时间。三位女性本能地认出了他就是她们苦苦寻找的人。从那一刻起,她们偏离了原来的行进轨道,开始远远地跟在南可伊的身后。因此警察署长忽然间弄丢了夫人,女学生们找不到可爱的同学了。南可伊的视线停留一秒钟以上的地方,不管那是人还是风景或是摔跤场,女人们感受到了强烈的忌妒。太多的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大而清澈的眼睛,笔挺俊秀的鼻子,如玉雕般的耳朵,如毛笔勾画般线条鲜明的嘴唇,偶尔张开嘴唇就会露出令人眼花乱的牙齿,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耸立在人群头顶上的高个子,宽窄适度的胸膛,悠然的步伐,每当用白皙柔嫩的手抚摸头发的时候隐约闪现的象牙色的后颈……男人感觉他像女人,而女人感觉他是男人中的男人。刚刚意识到南可伊的其他女人们也开始不自觉地跟随他了。

不一会儿整个庆典现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尾随在南可伊身后的女人们的身后,跟着她们的恋人、丈夫、朋友、兄弟姊妹和想要表白爱情的小伙子们。随着人群的移动,路边小贩们也开始手忙脚乱地移动位置。小贩们挂出的棉花糖、气球、玩具吸引着孩子们跟在后面。南可伊对自己正在引领人流的状况似懂非懂,依然带着微笑沿着顺时针方向把整个小镇转了一圈。他没有吃任何东西,所以跟在后面的女人们也没有吃上任何东西,但没有人感到饥饿。因为那天是一年里唯一一个谁也感觉不到饥饿的日子。天空中出现了晚霞,整个小镇像被神奇的颜料着了色般通红起来。南可伊的脸也被染红了。跟随他的女人们的眼圈全都红了。南可伊终于坐了下来,坐在一位端坐于算命旗帜下的盲人面前。

“你要算命吗?”坐在团铺上的老人问道。南可伊回答“是”。“占卜费一千块。”“是。”“想问什么?”“是。”“问你想知道什么?吉凶祸福,四柱,合婚,择日,起名,这当中你想要啥?”“是。”南可伊的回答中存在微妙的抑扬和节拍,表情和动作也有不同。但是老人不仅眼盲,还耳背。

“年轻人,逗我玩儿吗?问你到底想问什么。占卜是收钱的。”“是。”南可伊从兜里掏出钱搁在老人的手掌上。“嗯哼,是小伙子嘛。想看看爱情和事业怎么样?”“是。”“你算找对了。我正是月下老人。那个因撮合了一对不可能的爱情,得罪了玉皇大帝,才暂时流放到人间的神仙,正是我呀。来,告诉我你的四柱。”“是。”“让你说一下四柱。”“是。”“不清楚你的四柱吗?也难怪,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这些。”“是。”“那我也还有招术。把脸伸过来。”“是。”南可伊把脸凑到了老人的手上。老人开始慢慢地抚摸南可伊的脸。“噢呀,奇怪……”老人忽然发出了呻吟声。“小伙子,你是姑娘吗?”“是。”“不对,你鼻子不可能是姑娘的。那么这耳朵?对,不会是女人的。”老人持续嘟嚷着,偶尔发出哎呀、噢呀一类呻吟般的声音。聚在周围一边假装荡秋千、假装补完妆擦汗、假装跟伙伴聊天、假装哄孩子,一边围观南可伊的女人们,看到老人粗糙的手掌乱摸南可伊的脸,纷纷咬牙切齿。对这些情况似懂非懂的南可伊仍然笑眯眯地把脸贴过去。老人突然仰面摔倒在地,大声尖叫:“快走,走!你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你不是人。不可能是人。你根本没有相。你是昼行魍魉投胎转世。不对,是千年貉精、狐妖……吓死我了!太可怕了!整个镇子要大祸临头了!这个国家从没见过的灾祸就要降临了!不要你的占卜钱了,马上滚!”老人把钱扔了回去。他又一把抓起装钱的小桶砸过去,又开始抓起周围的石块扔向南可伊。就在这一刹那,在旁边围成人墙的女人们像有人在后面推搡一般扑向老人。觉得一秒钟都不能耽误的女人们尖叫着扑过去。南可伊好不容易翻滚着爬出人堆。南可伊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倒着警察署长夫人,其上卧着税务署长的女儿,其上又趴着女教师,还有数不清的人扑在上面。她们互相撕咬、挤压踩踏、勒紧脖子。不知从哪里来的仇恨情绪弥漫了整个小镇,警察出动后也没能控制住场面。部分年轻人误以为压在别人身上的行为是庆典的一环,随意摞倒身边的人欢呼雀跃。有人被压倒的话,立即有几十号人扑在上面垒成人塔。几百座人塔堆起又倒塌。那天死了三个人,全部都是女性:一个是警察署长的夫人,一个是税务署长的女儿,另一个是漂亮的女教师。

“全都怪美男子。”但是没有人相信。失去夫人的警察署长一听有人说这种话,就会立马过去扇耳光,然后下令不管是什么样的传闻,只要有散布的人就以传播流言蜚语的罪名关进拘留所。从小镇上成立警察署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罪名,以至于出现了连警察也被关进拘留所里的事态。失去了视若掌上明珠般的女儿,税务署长为了忘却悲伤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因此本来稀里糊涂蒙混过关的税金,印在数千张纳税通知书里发到了全镇商人手里。失去女老师的孩子们全部离家出走,唱着追忆女老师的歌到处游荡。为了寻找这些孩子,家长们奔走在街巷和溪水边。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开始现实地接受南可伊了。

有传闻说,警察署长别着两把枪去找南可伊,但是在他面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打道回府了。据说税务署长面会南可伊后,灰白的头发完全雪白了。在水库岸边发现了算命老人的卦筒和胶皮鞋。只要南可伊来到镇上,孩子们就把学习和游戏抛在脑后,跟在他后面。

居民之间开始小心翼翼地讨论起流放南可伊的话题。村里人在村里,商人们在市场里,家长们在家长会议上商讨同一件事。但是仅仅停留在商讨的层面上,不管是谁,见到南可伊就张不开嘴,大脑也停止运转。他的美貌已经发展到不分男女一律看一眼就喘不上气的水平了。如果他有心运用他的美貌之力祸害人的话,看样子什么都不能阻挡他。恐怖与迷惑,虚弱与忌妒笼罩了整个小镇。

这种事态持续着的某一天,南可伊接到服役通知书去了*队。也许是主动跑去的。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是送服役通知书的邮差。南可伊打开服役通知书一看,立即大笑着喊道:“妈呀,剃脑袋吧。去*队的话,有人给干粮。”他一边唱着歌一边自己动手剃光了如五月的大麦秸一般惹人喜爱的满头秀发。年老的邮差用自行车驮着行李送他到了车站。他为了不让人们察觉他的光头,深深扣紧一顶帽子才走出候车厅,坐上了火车。

在新兵训练所的时候,中队长见到他的一瞬间就省略了训练过程直接派他去当勤务兵值班了。中队长去参加大队长主持的会议时,跟班去的南可伊当然又立即被大队长看上,变成了大队长勤务兵。过了一周左右,大队长也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带他去参加了团长主持的会议。不过团长的城府要比大队长深,他一见到南可伊就判断此人不是自己能带在身边的,马上装进吉普车送到了师部。师部派他担任师长的勤务兵,但是师长的夫人和女儿同时出现了每夜都呜咽着呼唤一个勤务兵名字的奇怪症状,师长便把南可伊派到了谁都不愿意去的地方——某个特种作战部队,甚至知道有那么个部队的人都极少。特种作战部队研究和练习各种战术、技能、战略。有一位在特种作战领域身经百战、拥有特殊经历的作战专家,一见到一等兵南可伊,一下子摆脱了虚弱症的困扰,构思出了古今罕见的新战术,即能令敌*阵营里的女兵无力战斗的美男计。

他立即撰写了公文。内容是要求各师团遴选出最英俊的士兵送来。公文上有最高司令官的签名。不管签名如何,出发点的确幼稚无疑。英俊的标准跟长相英俊的人一样多。没准儿跟自认为长相英俊的人一样多。下属部队的首长无法确定这个标准,最后只好选派了长得像自己的士兵,打算成立以一等兵南可伊为首的美男部队,成就一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男战术”的企图化为了泡影。这一拙劣的企图当然会产生副作用,参加试验的女兵们一时间饮食俱废,开始抗议示威,要求找来像男人的男人。女兵们连续接受了无降落伞降落、无潜水艇潜水、以鹅卵石击碎岩石等超越人类极限的高强度特殊训练之后,勉强治好了这些症状。参加训练的女兵们成长为世界最高水平的特种女兵,在各种大大小小的训练和战斗中,展示了逢战必破男性部队的真功夫。这也宣告了新战术的诞生,即让那些拥有执著追杀意志的女*人,做不太给力的男*部队的先锋。至此有关美男计的所有记录均被废弃了。

离复员大概还有一周时间的时候,有三位身着西装披着礼服的男子来找南可伊班长。他们郑重地自我介绍说他们是受*队最高统帅的指派来找南可伊的。他们说有事需要南可伊班长的协助,请他走一趟。南可伊坐上特殊制造的汽车,驶上特殊的道路,进入了特殊的建筑。他在那里脱光衣服接受了体检,身高、体重、视力、有无疾病,然后被带到了特殊的房间,开始被检查、分析身体的构造、血液和尿液,甚至采了精液送到研究所下属的专门研究特殊事物的特殊研究室。一直到结果出来之前,他的一举一动都被相机拍下来,被摄像机捕捉去。虽然不清楚结果如何,可是他们告诉南可伊,在接受检查期间南可伊已经服完了兵役,现在的身份是研究所的职员,还说会给他提供只有职员才能住的公寓,还有比出身于陆*班长的大学毕业生还高出两倍的工资,同时还提供了舒适的家具和最新型的电子产品。他所没有的,就只剩下能外出的汽车和女朋友了。南可伊说他不太需要这两件东西。虽然说是职员,但是南可伊的工作只是偶尔照张相,跟据说是某些专业领域的学者的男人和女人谈话,抽去血液这些事。

虽然令人无法相信,他们在尝试改良人种。他们要把南可伊的体细胞移植到卵子里,放入代孕母亲的肚子里,然后批量生产南可伊。或者他们想把南可伊的遗传因子冷冻起来长期保存。或者让南可伊跟一些有特殊体质的女人发生关系,观察第二代身上会发生怎样的变异。他是产品的材料,研究项目的起点,实验用动物,也是观察对象。所有的实验都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为了避开伦理方面的争论,实验过程封闭、绝密。南可伊目睹了在试管中成长的自己的分身,通过超大型超声波图像呈现的腹中的第二代,授精状态下被冷冻起来的自己的分身,电子显微镜下的自己的种子。他诉苦道,每当这时就想呕吐。在这种境况中他的状态一点点恶化了,他明白美丽和力量正逐渐从自己身上消失。

最后时刻他使出全部能力迷惑了研究所长,他获得了“不要担心以后,放心回一趟老家”的许可。在逃出去的途中他遇到了十几位女研究员,在她们没来得及反应的瞬间,他睁大眼睛凝视她们每个人的眸子深处,使她们大脑中的多巴胺瞬间如泉水般喷涌。她们像雪人一样凝固了,张着嘴伫立在走廊里。守卫偏偏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头儿,为了让他开门,南可伊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此后他的眼角开始爬上了鱼尾纹,出现了眼睛颤抖的症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后,他才得以逃出地狱般的研究所,返回了故乡。无法打听研究所后来怎样了。如果他的美丽攻击像从前一样有效的话,那个研究所可能会自己爆炸,研究所长也会自杀了断。女研究员们呢,他不敢确信。也许还在凝固状态吧。里面没人来找南可伊,看起来结果的确如此了。但是他不敢确信。

乡里人没有认出十年后返乡的南可伊。虽然他还是美男子,但是无法给人跟从前一样的强烈印象,只是一个长相英俊的人而已。他来到田里寻找梦里都思念不已的水洼地,想闻一闻那个味道,但是这里连人粪的痕迹都没留下。镇里的居民家家户户安装了净化槽和下水道,化肥替代了粪肥。他需要亲自驾驶耕耘机犁地,学习种庄稼的方法。不管怎么说他是与众不同的美男子,人们对他抱有好感,不管什么事都想帮把手。他就这样混入了乡亲们中。

在媒人的介绍下,他跟别的镇上的女人结婚了。结婚仪式上来了许多客人,但是没人回忆起十年前端午节发生的骚乱。也许大家害怕提及那件事吧。南可伊跟别的新郎官一样,脚掌挨了板子,接过所有递来的酒杯都一饮而尽直到醉倒,吐到了新婚之夜要盖的婚被上。不用说第二天开始就得听媳妇的唠叨了。孩子出生了。比起别人家的孩子没有特别漂亮也没人嫌丑。他偷偷地长舒一口气。

“能睡热炕头吃饱肚皮最牛了,人生哪还有别个有趣儿的事啊。我就有一件事放不下来,就是娘去世的时候没在跟前。本来想在她死之前问问我爹到底是谁了。”

在朋友居住的村庄入口处一家破陋的小酒馆里,他对我说道。好一会儿之前,他说刚过四十岁的时候,他的嗓音里还残留着光泽。

我在去找朋友的路上偶然走进了那家酒馆,看见一个男人在独自饮酒。我感觉到他是乡下罕见的那种比谁都精通农活儿的美男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在我走过去搭讪之前,他已经用优雅的手势招呼我了。我像被不同磁极的磁铁吸引一样走近他,不由自主地说:“真是美男子啊。”我们之间的对话由此开始了。我干咳了几声,问他:

“问出爸爸是谁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就是想知道。我想知道爹是啥样一个人,就可能知道我为什么长成这样。不对,我已经知道了。我爹应该是一个垃圾一样的人。说他是粪坑也行。我娘说的。村里人拉的屎我娘都吃过。所以我才出生了嘛。要是我生在跟你和尹生(我朋友的名字)一样送粪给我的人家,我可能就啥也不是了。”

我觉得他对自己抱有过分的自信。“美男子,这是什么话。不是只有倾国之女,没有倾国之男吗?”我这样回应他,他才开始讲述自己走过的漫长的人生旅程。没能把故事详细记录下来是我的过错。但是他的故事太虚幻而且荒诞不经。虽然长得比我帅多了,凭这些就能发生死人或者改变战术的事吗?不是因为忌妒才这样说,看起来他就像把几本外国小说剪碎再拼接,然后声称是自己作品的编著者,尤其是故事里充斥着错误和破绽。

“你知道什么是美貌吗?知道什么是美男子吗?这世上有很多美男子。虽说人种不一样,民族不一样,时代不一样,想法不一样,但是不管哪里都有美男子。那么美男子到底是什么,只有真正的美男子才懂,假的不懂。假的美男子不懂真实。”

分开之前,他把冒着口气的嘴贴在我耳边很隐秘地告诉我。

“不管从多远处看,看起来还像人的脸,分明只能是人的脸,这张脸就是美男子的脸。常说的美貌,不就是长得像人嘛。天下第一美男子,就是天下独一无二长得像人啊。这种人好像很多吧。可是这世上去哪儿都不容易找得到啊。”

此后又过了三年左右,他死了。大字形躺在自己倾倒过人粪的那个水洼地里,直到早上才被人发现。那时,他还没到五十。据说他的脸十分平和安详,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①韩语里狗屎与介童发音接近。

原载于《世界文学》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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