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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9 15:02:00

与文学相伴,与我们同行

我不打算再从河这边游回去了,那真是个不要命的决定,我愿意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和柔软的沙子,穿过那座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力气。

山河故人(散文节选)|羌人六

《满族文学》年第1期

游到河那边去

夏天还有点远,我们这群小二流子,就一阵风似的跑着,在风里,我们纸飞飞一样,球甩甩地跑着,急吼吼来到家门前的河里游泳。我们三四岁起就在河里摸爬滚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件事,但我们以为全世界都知道,我们很骄傲,毕竟,这几乎是唯一能够榨取些优越感,让我们这些馋嘴子显出体面和尊严的地方。

山里穷,我们更穷,班上的同学嘎吱嘎吱嚼零食,吃学校门口王婆婆卖的麻辣烫,我们穷得潦草一片的牙齿只一个劲儿打颤,嘴巴里像个拧开的水龙头,口水往肚子里吞也不是,往外吐也不是,那架势,就好像,想把学校都淹掉了一样。人像是一颗快要炸开的火炮,在空气的皮肤上,跳出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胃来。

“吃相跟猪一样!”

出于嫉妒,我暗地里骂别人,也骂自己,骂自己投胎的时候找错了方向,尤其是胳肢窝,因为妈妈们说,我们就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

那时候,还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只要想到自己的胳肢窝里,将来还钻出一个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心头便会涌现出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我们是村里最受人憎恨的存在,从早到晚,我们不争气的肚子总是让我们想着吃,想到了骨头里,不知为什么。家里没有吃的,办法却不是没有,我们就去偷。我们偷别人家刚刚种在地里的花生,出于卫生,就把嵌着粪土的那一点皮皮去了吃;我们偷别人家还没有来得及成熟的樱桃、苹果和梨,并且从中感到快乐和满足,甚至常常厚颜无耻地自我评估,要是自己不会偷,活在这样的村子里,该是多么可惜!有时间,看着自己长长的脚,长长的手,我就意识到,遇见它们都是注定的,与生俱来的天赋和作案工具。

天马行空的岁月,我们因为偷,吃了很多别人家的东西,也因为偷,吃了太多苦头。我们总是听到别人骂骂咧咧的父母,经常骂骂咧咧地把我们赶到别人面前,不断赔礼道歉。只是道歉也不能抹掉我们身上那些冥顽不化的污点,但凡村里人丢了东西,人家都会说,“除不了刘家院子那几个二流子……”

饥饿把我们磨尖了。

我们也把村里的那些“只要可以吃”的东西磨尖了。

没有什么东西要偷的时候,我们就去河里凫水,倘若把世界上的人民分成会凫水的和不会凫水的,我们会高兴得拍上一个星期的巴掌,至少,我们不是旱鸭子。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河对岸也有一个村子,感觉起来,河那边的村子比我们的村子富饶多了,那么多的蔬菜和瓜果,时常一览无余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又忍不住地开始饥饿,又想去偷。

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甚至想在河那边生活,跟那些脸色铁青的村里人老死不相往来。我们如同录像里那些急于寻找快活的男女,气喘吁吁又心急火燎地脱掉身上那些脏兮兮的弥漫着一股子酸唧唧味道的衣服裤子,把它们抛弃在岸边同样光溜溜的岩石上,如同某种耻辱,或者灾难。在我眼底,除了身体,这些东西也都是村子里的,我一刻都不想把它们留在我的身上。

河水从很远很远的雪山下来,冰寒彻骨。我们把河水变成了一件美丽的衣裳,穿在身上,我们也是冰寒彻骨。如果父母知道我们偷偷摸摸,背着他们到河里来,他们也会冰寒彻骨的,眼睛里会恶狠狠地飞出一把把刀子,足以把我们挨个挨个地劈死。

我们整个儿浸泡在冰寒彻骨的水里,水是没有肉的,我们在水里游,就像这条河的骨头。我们都想游到河那边去,尽管,河水冰寒彻骨。

夏天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轻松游得很远了。

夏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很像一条鱼。

紧跟着夏天的屁股后面,雨季来临,洪水暴涨,但不是特别骇人,至少,我没有这种感觉,几十米宽的河面,对我而言,算不得凶险。我很有把握,自己有能力游到河那边去。那一天,我决定穿过有着无数漩涡的洪水,游到河那边去。平时,两分钟就能游个来回。我告诉我的伙伴们,“等下就回来!”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

事实证明,我低估了洪水,它像一位暴君,那湍急的水流很快剥去了我游泳的技术和权利,我只能随波逐流,我感到水下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将我吸进去。我拼命挣扎,继续朝着对岸游去。我终于游到了河那边去的时候,已经被洪水往下游冲出了一千多米,足足二三里远。

远远的,我看见其余的伙伴,这些二流子,在河那边,在上游,在风里,在洪水的奔流声中,旗帜般扬着他们破破烂烂的内裤,焦灼地冲我挥舞着,召唤着。

我筋疲力尽,已经不想说话,但仍然挤出一个胜利的表情,挥动着我干柴一样的胳膊,回应他们。我甚至还跟他们指了指更上游那座摇摇晃晃的桥,远远看上去,它是那么的结实,安全,抚平了我心头的恐惧。我想大声告诉那些二流子,我不打算再从河这边游回去了,那真是个不要命的决定,我愿意踩着光溜溜的鹅卵石和柔软的沙子,穿过那座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去。但我已经没有力气。

梅花以吻

茫茫黑夜收拢了大山里的一切,万事万物浸泡其中,在离白雪皑皑的山巅不远的一块缓坡上,有一座小小的灰色木屋。那是草儿的家。灼灼火光从房子里面沁出来,将夜戳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窟窿。

很晚,祖父苍老的身影才出现在院里雪地上,这个曾经徒手擒获一头成年老熊的优秀猎人大清早就出门打猎。又是打空手回来的,连只野兔或者野鸡的影子也没碰上,草儿的祖父手上除了那支锈迹斑斑的猎枪,一无所有,这让他的手感到很不自在,也很不舒服。听见院子里的响动,这个叫草儿的小姑娘,便从烧得旺旺的火盆边直起身子,热乎乎的小手理了理额上的长发,小鸟归巢似的往祖父的怀里钻。草儿是个懂事又善良的姑娘,冬天,山里的瑟瑟寒风吹掉了许多干树枝,草儿就把它们捡起来,用瘦小的身子扛回家里,当柴禾用。但她从不为了家里烧柴,就拿着镰刀、斧子去乱砍乱伐,她知道,树虽说不是人,但树和人一样,也会疼,并且,也有灵*。

自小,草儿便跟祖父相依为命。

祖父是草儿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草儿也是祖父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草儿的母亲在她出生当天便因为大出血不幸死去。

草儿的父亲,和祖父一样,原本也是个优秀的猎人。草儿刚满三岁那年,也是冬天,她的父亲却出了意外。

据祖父讲述,那天,草儿的父亲独自一人上山打猎去了。他和草儿则在家里满怀期待地烧水,等着儿子带着猎物凯旋,没办法,家里真是太穷了,如果儿子打不回猎物,家里只能饿肚子。不过,这个老猎人倒是对自己的孩子充满信心,草儿的父亲还没回来,他已经在那口大铁锅里把水烧得滚烫。一锅水已经烧开,不见草儿的父亲回来,草儿的祖父便拿来瓜瓢,准备将热水掺进暖水瓶,然后再烧一锅,继续等。草儿的祖父握着瓜瓢往暖水瓶里掺水的时刻,山里忽然传来一声枪响。枪一响,草儿的祖父心头便踏实了,运气足够的话,最好是头野猪,一头野猪就能把这个冬天熬过去了,他当时还这样祈祷。但是很快,草儿的祖父又听到了枪响,这一枪却像是活活打进他的心脏。与此同时,正在掺水的暖水瓶也忽然爆裂,热水一下子全流在地上,惊得他手中的瓜瓢也像是抹了润滑油,一下子从手里滑落。草儿的祖父心头瞬间咯噔一跳,头皮发麻,不寒而栗!猎人有猎人的规矩,草儿祖父为孩子立下的规矩,便是不能对着猎物连续开枪,面对猎物,优秀的猎人总是一枪击毙。但是这次,草儿的祖父听到了两声枪响,一股不祥的念头在他脑海翻滚,他知道,儿子跟自己一样,不会轻易连开两枪,除非,除非是那支老式猎枪走火……草儿的祖父什么都顾不上了,大步流星出了门,循着那枪响的方向走去。等他找到草儿的父亲的时候,草儿的父亲已经倒在一棵野山梅树下,躺在一片血泊里,没了呼吸。根据现场,草儿的祖父判断,百分百是枪走火了,那支从来都只指向猎物的枪,最终,也指向了他自己。眼泪,从老人的一只眼睛里流了下来,另一只却空荡荡的,几十年前,跟一头成年老熊搏斗的时候,他要了老熊的命,老熊却并不吃亏,抓瞎了他的这只眼睛,从此,他眼中的世界仿佛少了一半。

后来,草儿的父亲被葬在了那棵野山梅树下面。

原本,野山梅的花朵是白色的,那一年,那棵野山梅的花朵开成了猩红色,热烈,醒目,仿佛有着某种难以言语的痛苦。如同遭遇了一场瘟疫,不止这一棵,山里的野山梅也全都开成了这样。

并且,野山梅是不结果的,这一年开始,野山梅结出了小小的青色果子来,摘一颗塞进嘴里,又苦又酸。

只有草儿的祖父知道,儿子这是死得不甘心呐,人虽然离开了,但他的灵*却留了下来,传给了野山梅,他还在继续,他还在用力着,他通过它们,开花,结果,尽管,眷恋、不甘心是如此明显。

偶尔,老早失去了爱人的祖父,告诉草儿:“这野山梅可不是普通的树呐,这树身上有你父亲的灵*,有很多和你父亲一样的人的灵*。”

七岁那年,草儿到了上学的年纪。学校在镇上,要走很远的路。读书山高路远,但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家里实在太穷,把房子倒过来也倒不出一分钱。遍山都是穷苦人,但他们却不愿意看到草儿辍学,力所能及地帮助着草儿完成学业。上大学的时候,草儿便脑袋削尖了似的打工、做兼职,为自己挣学费生活费。毕业后,草儿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回到家乡,在镇上初中做了一名教师。

在镇上教书,可草儿的心思还在山上,儿时住过的灰色木屋还在,艰难的生活记忆依然历历在目,祖父已经过世,但山上还有许多乡亲父老,他们还跟过去一样,很穷很穷。这是草儿心头的痛。然而,她毕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教师,她唯一能做的,或者愿望,就是好好教书育人,帮助他们走出大山,走出穷困,走向美好的生活。

草儿喜欢她的学生,如同她喜欢山上的野山梅。为了学生,她起早贪黑,几乎用尽心思,然而,所有的期待就如同那些野山梅,尽管和许多果树有一样的春天,也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可最终,结出的果子又酸又苦……

时间很快到了年。

这一年五月份,草儿的家乡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地震当时,为了及时疏散班上的学生,草儿把自己留在了最后,就这样,一个美好善良的生命和灵*,带着异常的坚定和无尽的遗憾,匆匆忙忙画上句号。

灾难很快过去,伤痛很快被遗忘。只是,不知哪一年,也不知道是谁,把山里的野山梅改良了,一棵棵种植在这大山的角角落落。

这些野山梅再也不是野山梅了,它们长成了另一种树,开出的花,不再猩红,是雪白的花,结出的果子,也不再又酸又苦,变得又酸又甜,乡亲父老们用这种果子酿出了可口的青梅酒。并且,这些野山梅,不再像它们的父辈那样慵懒麻木,要等到春天才开花,它们不畏严寒,冬天的时候就开了。

自此,野山梅开的花不再叫野山梅花了,人们只说梅花。

又过了好些年,洁白无瑕的梅花开遍了草儿的那个村庄,草儿的家乡。当草儿的家乡以梅花和可口的青梅酒,吸引了远远近近无数的游客,草儿的那些学生,几乎忘记了世界上曾有草儿这样的老师,这样曾用生命为自己铺路,搭桥的人。也许,唯独在一个特别偶然的机缘下,于冬日里默默望着遍山盛开着的梅花,呼吸着那微弱却仍在用力的芬芳,其中定会有学生记起草儿,记起她在罹难之前,在生命最后留下的话:

“所有的人快跑。”

这些梅花,洁白无瑕的吻,仿佛,它们一直记得这句话。于是,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寂寞和永久的灵*。于是,人们带着某种无边的苦闷和焦虑,在一种混乱黏稠的背景中,持续用力。

鸡蛋的故事

在外婆家,我整天小野猫似的乱钻乱窜,洒落的影子无处不在。

“尿桶角角都是你!”大人们说。的确,除外婆家高高的房背,黑咕隆咚的灶孔,再没有哪个角落会被忽略。当然,也没有我干不出的事。

我闯进臭烘烘的鸡窝,把鸡撵得满天飞,歇到树上整天不敢下地,很快,报应就像装在潘多拉魔盒里的幽灵,而我亲自旋开了盖子:一身鸡虱子麻酥酥痒得我上蹿下跳,我屁股着了火似的哇哇大叫。为斩草除根,我跑到院里一口气把身上衣服裤子脱光。外婆家在山上,我来不及上街找理发师把头上的草割掉,让坏蛋没有立足之地,外婆就拿来剪刀为我割草,最后,望着镜子里的光蛋,我哭了,哭的声音比夜里的星星还亮。

有年冬天,为了取暖,我把外婆家的草楼用火柴点燃,草楼被烧成骷髅。

还有一次,清明节吧,我在外爷写着祖先们名字的纸钱上乱涂乱画,气得外爷离家出走,在一棵桑树下面生了半天闷气……

外婆最疼我,疼我的外婆有一口白白的牙。

外婆那时很年轻,久不见的熟人相遇,都问她,这是你的啊?

外婆的脸就唰地红了,变成一个红苹果,她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一个劲儿解释说,我大女子的,不是我的。

外婆二十多岁开始生娃,一直生到快四十岁。四个女子,一个儿子。本来,舅舅头上还有一个男孩的,后来夭折了。据说,那个倒霉的舅舅,有天闹肚子疼,天黑吃了个煮鸡蛋,第二天再没有醒来。外婆和家里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外婆赶场总是要带上我。每次赶场,下山的时候我都变了一个人似的,斯斯文文贴在外婆身后,像她的一截尾巴。到了街上,我就鱼儿咬住鱼钩似的紧紧拽着我的外婆,开始一个劲儿地要这要那。一般情况下,外婆都会买吃的给我。偶尔,外婆故意似的把裤子荷包整个儿地掏出来,掏到外边,吐出一条大大的舌头,悄悄说,你看,哪里有钱?

然而,我其实早已看穿外婆的把戏。

我有的是策略,让亲爱的外婆掏钱满足我一连串的心愿。

我的策略就是亮着嗓门大声说出自己的那个心愿,总之,就像一个在为自己讨债的人那样,声音越大越好,人越多的地方越好。

每次,我外婆都会又惊又怕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拉着我直奔到要买的东西面前。

有的人,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我亲爱的外婆就是如此。

一天,外婆又带我上街赶场。

我们走到街上,街上人已经多得寸步难行。人可真多啊,我敢肯定,人已经多到能把一个胖子挤成一个瘦子,把一个瘦子挤成一只虾子!到处人山人海,买东西的,卖东西的,看热闹的,脸生的,脸熟的。

好热闹!

我和亲爱的外婆优哉游哉穿行在这热闹的森林中。可是,我和外婆在街上没走几步远,一个老婆婆就迎面而来,走到外婆面前,欢喜地说了一声,嘿!

外婆一下子就认出是熟人,她也欢喜地回了一句,嘿!

每次赶场,外婆多少都会碰上熟人,一遇到熟人她就站在原地开始跟人家说长道短,把鸡毛蒜皮的事统统说上一遍,好像那些事不说出来就会生霉似的。我很烦这个,尤其是碰上那些年纪和外婆差不多大,甚至还老一点的女人,她们总是要说个没完!我就在肚子里抱怨,赶场就赶场,聊什么天,把我当成了什么!可是,外婆不这么想,跟她说话的人不这么想。她们痛痛快快聊天的时候,我只能老老实实站在一边,树桩一样,等她们把话说完。

外婆和那个老婆婆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时而面对面,时而肩并肩,又从路中间,一直说到街边。街边全是卖菜的,那些山药、鸡蛋、大白菜、红薯、土豆、莴笋、蒜苗,长长的连成一串,比我外婆她们的话还长!

但是,那会儿我怎会晓得小心这些呢?后来我想。就在外婆她们说话那会儿,一个小男孩美滋滋舔着冰棍从我面前走了过去。我目送他走出很远,心里如同猫抓似的,很快,我又露出了一个不经意的微笑,我轻轻地问自己,人家哪里晓得我被他手里的冰棍勾引了呢?然后,我又轻轻地回答了我自己。

我于是很大声地告诉外婆,我要吃冰棍!

这句话我外婆一下子就听见了,那个老婆婆也听见了,我毫不怀疑,周围只要不是聋子的人都会听见的。

这句话,把我外婆她们的聊天一下子拦了下来。

可是,熟人面前,我亲爱的外婆态度很不明显,她没说给,也没说不给。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明白点什么,然后又继续跟那个老婆婆聊天。

外婆不理我!

我是不会放弃的!

我就站在外婆左边,大声喊,外婆我要吃冰棍!

我又站在外婆前面,大声喊,外婆我要吃冰棍!

可是我亲爱的外婆还是不理。可是,说她不理我呢,我站在左边喊的时候,外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挪到了她的右边;我站在前面喊的时候呢,外婆又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挪到她的后面!似乎都有些固执了!

所以,我和我外婆都忘记了身后,忘记了身后还有什么!

所以,当外婆把我拽向她身后的时候,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直到这时,我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屁股上先是碎了似的,一阵乱响,然后,一种湿润的错误感觉涌起,贴到我的屁股上,凉丝丝的。怎么回事?但是,最主要的,我还是想着我的冰棍,并且,这似乎也是最好的机会。当我正准备拖着哭腔,坐在地上向外婆大声喊出自己的心愿,背后却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我的妈吔,我的天,我的地哦,你这个娃儿,长个眼睛嘛,我的鸡蛋都让你坐烂啦!快起来!

说得好像我没长眼睛一样!

我回头一看,一个中年妇女正满面愁云试着把我推开。

我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

天,我居然不小心坐在别人卖的鸡蛋上面啦!

难怪屁股不舒服!

那些鸡蛋是装在一根蛇皮口袋里面的,显得十分的原生态。只是,坏了好多个的样子。那些坏了的鸡蛋,*灿灿的一片,从口袋里流出来。起来的时候,我还从屁股上摘了一个,好像它是我下的似的,我惊呆了。我想,我怎么会要别人的鸡蛋呢,我就把那个鸡蛋,一把扔进了那蛇皮口袋里!

这时候,中年妇女冒火连天地冲我外婆吼了一句什么。

然后,我看见外婆二话没说,一下子蹲在地上,蹲在那堆鸡蛋面前。

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她的额头冒出来!

从未见过外婆如此紧张,她满脸焦灼,两只手伸得长长的,伸到那些鸡蛋面前,好像全世界刚刚突然掉进水里。这些烂掉的鸡蛋聚成一条*灿灿的小溪,慢慢往前流着,我的外婆就用手去挡啊,然而挡不住;我的外婆又将那些烂掉的鸡蛋往起捧啊,然而谁接得住?外婆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外婆忙得不可开交,只想抢救那些鸡蛋!如果这时候,她的手可以变成一把锅铲,如果塑料口袋能变成锅,我的外婆,说不定会立马把它们炒熟!

“快找个碗来啊!”

外婆一边无助喊着一边继续做那些无用功。

外婆像在跟空气说话,无人搭腔,也无人帮忙。

外婆还是不愿放弃,又用手在那些鸡蛋里刨啊,捡啊,捞啊,动作十分小心,好像这会影响它们复原似的。

至于,那个卖鸡蛋的中年妇女,此时已经完全置身事外,不帮忙不说,还在一边幸灾乐祸看热闹,看热闹不说,她还气鼓鼓地警告我们,这些鸡蛋反正我是卖不掉啦,你们给我赔钱全部拿走,不然,今天谁都别想走!

我想,明明是我的屁股闯的祸,关我们脚什么事!

作为事实,烂掉的鸡蛋已经无可避免,谁都无法收拾残局,除非,换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可是,我的外婆却不忍心那些鸡蛋白白地浪费掉!我在想,外婆是有多伤心啊!她才会在这人流如织的大街上,不知天高地厚地喊出一句正确的废话。

当亲爱的外婆再次伤心地向周围的空气求助,谁帮我找个碗来啊?!

我也忍不住跟着伤心起来,我说,外婆,来不及了,来不及啦!

全文刊于《满族文学》年第1期

插图|吴冠中

羌人六

作者

年5月生,四川平武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曾获《人民文学》“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佳作奖、四川少数民族文学奖、滇池文学奖。著有诗集《太阳神鸟》《羊图腾》,散文集《食鼠之家》《见一面,少一面》,中短篇小说集《伊拉克的石头》《,南瓜消失在风里》《菜籽落了海》。

转载自《满族文学》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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