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吵。你能看到的,就只是无数浑浊的光圈,在南方潮湿又温热的松树林间升腾,涌过来,松散,崩裂而失衡。”F不停和我讲他脑中的画面。他的精神分裂症不会好了。我这样想。“可惜了,没法安静。”我有些坐立不安,视线抛向窗外如墨的人民公园,偶尔能见到似松鼠那样的一团活物来来去去,我知道那些只是来散步的人群,只是往常明亮又高大的曲形路灯不再发光了。“能静,就是我得借助外力,我家那水族箱,我现在得把它撬开,用丝网,捞金鱼,一条就够,头侧着,塞耳朵里,再用茶缸杯盖压着,怕金鱼溜了,两边都能安静,什么也听不见了,你说神不神奇。”他捂着眼,讲完之后把头垂下。“我也吵,老耳鸣。公司组织团建,下礼拜天,南山大裂谷,一线天,刺激的很,你去不去。”我和F从学生时代就始终纠缠在一起,互相看着对方长大的,小时候物质贫乏,我比他小一岁,但不叫他哥,他带我玩也没把我当弟,对我也挺好,懂得关照人,溜街但不惹事,左脸上有道疤,因为过年收了压岁钱,藏起来没给他爸,被他爸用乒乓球拍砸的。经常带我去野外烤蜻蜓,炸板栗,钓蛇,但从来没钓上来过,倒是遇上过一回,那时候他骑车,我坐后座,绕小路进镇,路面突然有蛇过,他一声不响,直直压过去了,我颠了一下,也没说话。“不去,头疼的厉害,这工作不打算干了,准备回老家,陪我妈待段时间,顺便让她用偏方给我治治。”他使劲揉了揉本来就瘦骨玲珑的脸颊,“团建P来吗?”“讲了,来。”P是F一进这公司就相中的女孩,高挑,长发过腰,黑直,人也白,脸和脖颈一个色。F什么事都特放得开,就唯独对追女孩这事儿不在行,教也教不会。“那我去。”我们从饭馆出来,他捂着头往兴安小区那边走,来这边本来是合租,中间吵翻过,我就搬出去住了,我一个人往人民公园那边走,想看看那一排路灯到底怎么回事。路灯太高,走近了,昂着头,还是看不清,我索性打开手机手电筒,一照,这一排路灯都碎了,也不知道是哪位勇士所为。转过身看湖,凉亭里是一家三口,小男孩握着发光的奥特曼乱挥,爸妈看起来年轻,没过三十,趁黑在那接吻,我看了几分钟,还不结束,就没看了。浑浊的湖面飘来一叶小舟,破旧但尚未淹没,像漫无目的的木卫二号在浩瀚太空中引擎失效,在真空里缓慢游荡,船中空阔无人,船身在松动的空间里丢失希望的踪影,整个夜晚像一部默片,我既是钢琴家又是解说员,但我此刻站在湖边没有钢琴也没有话筒,我在想我所拥有的,是否都不长久。P在背地里偷偷说爱我的时候,F就在我租房的客厅看一部上世纪的美利坚影片,叫《天生杀人狂》,伍迪哈里森演的,我后来让他再去看看一部电视剧,叫《真探》,里面伍迪哈里森变老了。当时初秋,P在阳台上抽烟,我过去要了一根,她已经是第二根了,我讲你这是“我抽半根,风抽半根”,P说你可别恶心我了。“我知道F喜欢我,他那眼睛,看别人都是死鱼眼,一看我比龙眼还要圆,我有时候就瞪着他,他就低头了,大老爷们,不干脆,不敢跟女的讲话,又是罪加一等。”“得,你在这给他判刑呢?”“不是,我看不上他,不喜欢他那种,神经兮兮,安静的时候像北城的那块大石雕,疯的时候跟吃了枪药一样,对女的又没招,我看不上。”“你好看,是男人都得多盯你一会,F也不例外,他那眼睛还没樱桃大,怎么能圆呢,你指定是想岔了。”“怎样都行,但你要知道,我心里有你一份,讲不上来,从小到大,在我心里就有过俩人儿,一个我哥,小时候觉得他可帅了,后来越长越残。第二个我高中前桌,个高,头发三七分,爱喷香水,一下课我就蹭他身上闻,后来把他蹭毛了,他告老师不管用就转班了。”P一本正经的说,我从来没听她讲过这些,和她接触也没太多,但总在项目上碰到,公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她是来取工程图,特地跑过来,F在也是凑巧来蹭饭,瞧P在,索性不走了。“你讲清楚点。”“我讲不清楚。就当爱吧,我爱你,行了吧。”“行,那怎么个爱法。”“虽然你不喷香水,但感觉还是跟别人不一样,办事行,能成事,我眼光不错,我爱有潜力的男人。”P一边讲一边笑,把最后一口烟抽完,往我脸上吐烟圈,我没躲,直直迎上去,吻了她一下。我知道她讲了这么多,都在逗我,但我不甘心,很不甘心。“臭不要脸。”尔后就在一起了,人和人相处都挺莫名其妙。早春小城有种肃杀的气氛,相比去年初秋更加萧条,已经快处半年了,我俩始终瞒着F,而F也一直心怀P,感觉很奇怪,但我反而收获到一种恶趣味。团建前一天,我和P吵架了,吵架的原因尽是生活小事,但她如今对这些越来越敏感,第二天团建直接没来,其实,我和F也并没有去。被困住了。公司让我们自己去汽车总站坐包车,我和F一起,他还不知道P不会来了。而我们就在那个松软又缺氧的早晨,像走入一场巨大的迷宫,再也找不见出路。我和F在他家小区外的早餐店吃过早餐,想着也不急,就去附近的公园看老人晨练,舞剑,耍太极剑,打拳,应有尽有,地上放着小收音机,里面是女声,播报太极操的招式。公园和人民公园类似,都有草坪,广场,湖,老人,电动车,这种公园在城里有十几个,个个空气清新,鹅卵石铺路,适合放松散步。P讲他肚子闹腾,估计是昨晚睡觉被子没盖好,着了凉,问我要了包纸,奔公共厕所去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女的,应该是P,背对我,看湖,昨晚吵架之后就没回我消息。我从包里掏出她昨晚气愤而走遗留的灯芯绒外套,踮着脚,静悄悄走过去给她披上,她愣了一下,转过头,不是P,但这张脸我认识,高中同学,跟我一个姓,叫李梦佳还是李雪佳,闹不清楚。“抱歉,我还以为是我对象,认错了人,不好意思,咱们也是同学,你还有印象没。”我有些失措,尴尬万分。“我记得,忘不了你,毕竟暗恋你三年,毕业填志愿专门托人打听你填的学校,想跟你一起,结果我考上了,你没考上。”她真的太像P了,不管是衣着风格还是气质,都像,只不过没想到她会这么讲。“啊?”我十分错愕。“都过去了,但我一直没忘。高二那年,你在班里,语文课班主任教,上课别人都起立,就你不起,班主任就开始数落你,你不服气,把书本胡乱塞进书包,就往外走,也没人拦,其实是小事,但没想到你当时情绪那么大,我还给整哭了。”她说起往昔像在给已经破烂的牛仔裤打补丁,随意,但手法细腻。“那时候叛逆,不懂事。我前段日子还碰上班主任了,我主动打招呼,一笔勾销。”“是吗。我很像你对象吗?”她坐到草丛边的石阶上,我也顺势坐下。“不是一般的像,高中时候不像,女大十八变,你是个高手,会往好的那面变。”“这话说的,不像个话。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关于你,没实现,我心里别扭,不好受,像狗尾巴草挠鼻子,刺挠,还痒。”她平静的说。“什么心愿,同学一场,你但讲无妨。”她直勾勾的盯着我,然后把嘴唇贴过来,我能感受到温软的东西在我的唇边探索,终于败下阵来,城门大开,呼吸越来越紧促,我试着深呼吸,P的外套还在她身上披着,一股只属于P的香水味缓慢潜进过来,我不知道P所说的高中男同学是否就用的这款香水。吻的我快缺氧,脑袋毫无意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突然呢,她的舌头就缩回去了,我听见噗通的闷声,睁开眼,F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了。手里攥着块带尖角的大石头,一只手握刚合适,角的那一头粘着艳红的液体,他异常冷静,屏气凝神,盯着地上我们的高中同学。她嘴角流血,估计是舌头缩的太突然,被牙齿刮破了。流血最多的地方还是后脑勺,像P家小区的高级喷泉,无休止的往外冒血,不一会儿四周就都是血滩一片。她身上还披着P的灯芯绒外套,本来是白的,现在是红白相间,香水味没了,有的只是浓烈的血腥味,在风中游荡,夹杂着丝丝甜腻。救护车来的时候,F躺在石阶上,瞪着眼,看天,眼睛像龙眼一样圆。被警察强制拷走时,嘴里不停念叨,太像了。后来我搞清楚了,这位高中女同学不叫李梦佳,也不叫李雪佳,人就叫李佳。我去P的小区找她,家里怎么敲都没人,问物业,说昨个大晚上,和一个男的来交钥匙,是想连夜搬走,租金都没往回要,我问那男子有什么特征,物业说挺瘦,没什么肉,但左脸上有道疤。又问我不会又要反悔把租金要回去吧,我没理她,走了。路过小区喷泉,我停下脚步,觉得胃里一阵恶心,喘不上气,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南方初春像蒙上一层石棉瓦,压的整座城市大汗淋漓,所有绽放的事物都像闪电,人们在彼此的身体中穿插,我努力查找记忆图谱里痛苦的感官,用静止去平息隐秘,肉身湿热而粘稠,没有风将去路吹的通透,这不紧要,我只是在平静的注视,我想,只要心怀恩慈与爱,我们就会再次相逢。李亦言
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