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作者:蔡志忠)
本文作者:叶广芩
原标题《*金台》
1.
门铃声大作,我透过猫眼儿朝外观望,外面一片晃动的模糊,混沌得如在雾里。当我最终搞清那模糊是一只人的眼睛,在猫眼儿的另一端正朝里窥望时,吓得我倒退几步,吸了一口冷气。退休后我一个人在北京住着,属于空巢老人系列,治安的问题不可不重视,虽然无财又无色,终归是件让人揪心的事情。
从猫眼儿外头朝里望,肯定看不出什么所以然,这个人趴着往里看,企图弄清屋里的一二三,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脑子进水了。我在猫眼儿的这头等待大眼睛的离开,那只眼睛偏偏就忽闪忽闪,执着地不肯离去。我问了一声谁,外头没有回应,眼睛也没有离开,我再一次追问是谁,门外发出吱吱的声音,像是耗子。我挂上铁链,将门开了一条缝,门外立刻有半张脸挤了进来,随同脸进来的还有尖利破裂的声音:你猜猜俄(我)是谁?
不用猜,光听声音我就知道是谁来了,青山县*金台村的刘金台。
我赶忙开了门,将这位来自遥远乡村的刘大宝贝让进屋里。随同老刘进屋的还有两个纸箱子,箱子上头有猕猴桃图案,我在县里工作时当过猕猴桃形象代言人,箱子上的我在一群猕猴桃中咧着嘴幸福地笑着,模样傻得不能再傻。不幸的是箱子用胶条封着,于是我的身上、脸上便横七竖八粘满了胶条,头顶还开了一个窟窿,半个耳朵被顶出的金属刺穿,十分惨烈。
看我注视箱子,老刘说,上北京特意挑了两个印着你图案的箱子,让你看了高兴。
我说,你还不如挑两个装秦俑奶粉的箱子,那奶牛比我结实。
老刘说,奶粉箱子没有你的大,装不了多少东西。主要是让你知道咱青山人至今还惦记着你,还用着你的箱子装东西。
老刘说去年他主动要求做县里生态猪肉代言人,人家不要,说他形象不行,不行就不行,管猪场的那个娘们儿还以为自己是貂蝉呢,呸,连二泡他姥姥都不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逊)。
我没纠正他的错误,不孙就不孙吧,为这个跟老刘较真儿,较不过来,老刘犯这样的错误多了,他在言谈中特别爱转文,爱显示他的学问和不凡,其实是怕人小看了他。他常常把青山县的文化人整得一愣一愣的,怕自己的学识不足而不敢张嘴。老刘不怯场,什么都敢说,体现着无知者无畏的高端风度。
老刘言谈中喜欢引用古诗,信口便来,自然流畅,合辙押韵,一蒙能蒙倒一大片,诸如:“红酥手,*縢酒,两只*鹂鸣翠柳;长亭外,古道边,一行白鹭上青天。”很有意境的十八扯,不动声色地改编名著,老刘有这本事!
有一回大伙谈到了他曾经卖假茅台酒的事情,老刘说,那是致富初级阶段的举措,那个事情把我弄得“监介”得很,公安局来抓我,我把挣来的钱边跑边拆了捆,朝后头一扬,警察们光顾着捡钱咧,我就钻了巷子,这一跑我没停脚就跑到云南咧,远得很,警察们收敛了半个钟头,才把钱拾掇起来,还抓人呢,抓*去吧!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们一钱障目,修炼得还不够档次。
大家都觉得老刘的言辞有些别扭,又找不出毛病,还是我斗胆问了一句,老刘,你说的“监介”可是陕西方言?
老刘解释“监介”的意思,说了半天,大伙才闹明白,“监介”就是“尴尬”,被老兄各念了一半,于是众人大笑,老刘一本正经地说,锦囊佳句,解铃还需系铃人。
于是“监介”在我们文化圈里还真真就成了“尴尬”的代名词,一说“监介”,谁都知道什么意思,也知道它背后的故事。
老刘农民出身,近些年在老家操持了一个古玩铺子,冠冕堂皇地自称是个“收藏家”。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老刘的铺子虽然在乡下,去的人还是不少,常有河南、天水的同行过来跟他交流,我的作家朋友到青山县来看我,也都要到*金台来看看,一来拜会*金台的山水形制,二来会会农民收藏家老刘。老刘常到乡间去搜集各种古旧物件,拿回来修理收拾一番(也包括作假)摆在铺子里,也颇有规模。老刘很清楚,跟文物打交道就得向文化靠拢,所以老刘练书法、背古文,自己制砚、装裱字画,小学没毕业的老刘追求形式的到位很是一丝不苟。老刘有内秀,自己刻了个九龙戏珠的砚台,其精美程度让我吃惊,差点掏钱把它买下来。县里文友施长青说不可,砚台是砖刻的,好看不中用,我就没买。老刘也不恼,不买就不买,他说人和物件有缘分,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能强求。
老刘家穷没念几年书,加上“文革”,把一切都耽搁了,文化程度充其量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水平,后来自己恶补,补了个一塌糊涂。连ABC也认不全的老刘还拿到了美国拉乎翰大学的博士学位,拉乎翰大学连美国教育部都不知它在哪个州,说白了就是掏钱买张纸罢了。
大学是假的,但是纸很硬,图案也精美,依着老刘的性情应该把它挂在墙上,可是老刘很少把它拿出来显摆,我是他的朋友,也只见识过洋文凭一回。他自然也知道“文凭”的来历名不正言不顺,悄悄跟我说,滥竽充数、狼狈为奸罢了。
这话说得倒也准确。
老刘有了博士称号,他的名片便很醒目地印了几个洋文字母,字母后头是“博士”两个汉字,洋文没人能看得懂,我问是希腊文还是拉丁文?老刘眨巴着小眼没说话,他的小儿子二泡告诉我,那几个字母是汉语拼音“收藏”两个字,被他爸爸删去了“o”和“a”两个字母,这就谁也不会读了。
老刘的古玩铺子是个三层小楼,坐落在*金台村的北沿,朝南望是秦岭的连绵青山,朝北看是渭河的广阔滩地,风光是一顶一的好!刘家楼顶上飘扬着一面庄严的五星红旗,红旗的旁边是他自制的“*金台收藏协会”的绿旗,镶着粉边,生动又活跃。特别是夕阳下,*金台沐浴在金色落日中,老刘家的旗子衬着青山绿水,在晚风中舒卷自如,往往让人时空错乱,联想起宋江的“替天行道”和孙悟空“齐天大圣”的名号来。
在渭河边,这面带粉边的绿旗比红旗更有名,更招人眼目,一问“*金台收藏协会”,没人不知道。当年我闲了常到老刘的铺子里转悠,他总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拿出来给我展示,比如清朝官员的帽子、绣花的小脚鞋、冯玉祥使过的茶壶、于右任书写的条幅……真的假的都说不清楚。老刘把他的二楼装扮成了县衙大堂的模样,一张卷边大案,后头是海水江涯红日喷薄的背景,两边是“回避”“肃静”的牌子,墙上立着衙役使用的哨棍、板子。一把太师椅,一块惊堂木,都是从私人手里收来的,货真价实。我坐在大案后头,把惊堂木啪地一拍,清脆响亮,威风无比。老刘说,咋个样,感觉不错吧?县长老张的办公室哪能跟我这个比!
我说,比张县长有派。
当时的张县长正为宿办合一的办公室闹耗子而一筹莫展。
老刘说要是我愿意他可以把这地方借给我写作,这大案子几台电脑也摆下了,平展宽敞,要是写书法,六尺宣纸不用抻纸。我未置可否,因为我不知道在这张县官审过案的台子上,在那些“回避”“肃静”的陪伴下,我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来。
老刘的内室挂着他自己的书法,书法无规无矩,无拘无束,伸胳膊撂腿,七扭八歪,毫不掩饰,毫不做作,倒也有一番真性情。东边一幅是“我幸则我素”,西边一幅是“知足则长乐”,落着“*金台居士”的款,裱了,用镜框装着,位置挺显著。两幅书法的上头都盖着闲章,东边是“静心”,西边是“墨香”。整个作品,唯有两个闲章还像回事,其他都是昏天黑地。一问老刘,说名章是用洋芋刻的,一次性使用,完了就让老婆炒了酸辣洋芋丝,以防别人假冒,俩闲章是在西安书院门口小摊上买的现成的,一大堆随便挑,三块钱一块。我私下跟老刘说,“我幸则我素”的“幸”应该是“行”;“知足则长乐”的“长”应该是“常”。
老刘看着他的书法说,错了吗?
我说,错了。
老刘说,你把对的给我写下来,这伙哈怂,看了都不言声,成心看我笑话。
我把“知足常乐、我行我素”给他写了,说,这个“则”字也得去掉,用不着在这里出现。
没几天,新的“我行我素”、“知足常乐”就挂出来了,在主席像两边,一边一条。我暗自替墙上的主席叫苦,摊上缺“a”少“o”的“博士”,想必主席也没辙。
2.
我从青山退休回北京已有两年,这期间跟老刘几乎没有联系,这次他贸然跑了来,也充分体现了他的风格,烦你没商量,一切都是“我行则我素”。我怪他事先不打招呼,他说事先招呼就来不了了,那样我一准儿说有事,开会呀、采风呀,不接待的理由十分充足,百分之百不会在家。老刘说得没错,在家里接待这么一个人物,还真有点麻烦!我暗暗地为正写到半截的小说叫苦。
我让他把鞋换了,老刘不换,说城里人就是多事,地就是让人踩的,雪泥鸿爪,是件多么文雅的事情,遗憾的是他的爪上没有雪泥。
我说,地板是新铺的核桃木,我怕你踩坏了。
老刘说,核桃木有甚了不起,我院里的核桃树十几棵,二泡(他的大儿子叫一泡)一天上下几十回,从来也不脱鞋。
话是这样说,老刘还是很不情愿地把两只尖头皮鞋脱了,这一脱不打紧,一股热臭立刻在房间里弥散开来,熏得我差点没背过气去。我说,你还是快穿上吧,我受不了!
老刘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你让我脱的,我又没主动脱,空气已然污染了,总比窗户外头的雾狸(霾)好得多,看看你们北京的天吧,哪里有咱们青山透亮,也亏你在这儿呆得住。要不跟我一块儿回青山,回*金台,现在山下的油桃花开得正美。
我说,就凭你这一双脚,北京的PM2.5得翻成二百五。
老刘让我找了两个塑料袋,把脚套上了,气味还是不能消散,再怎么做都于事无补。
我问老刘来的目的,他说他的收藏事业要发展,北京是有大眼界、大市场的地方,他是来开眼长见识的。
老刘说话的时候一张脸很生动,小眯眯眼,厚嘴唇,眉毛上下乱飞,大*门牙朝外翻,两颗小金牙闪烁其中,我寻思老刘搞收藏是干错了行,要演电视剧,效果不会比《民兵葛二蛋》差。天地间造就了这么张脸,真难为了老天爷。
给老刘做了一顿炸酱面,冰箱里有现成的炸酱,下了一把挂面,连面码也没有,纯粹是凑合,想到我在*金台老刘的家里,没少吃他老婆做的臊子面,那面都是现擀的,下到锅里团团转,汤宽肉烂,香菜蒜苗配以红萝卜鸡蛋,一碗是绝对不够的。眼下的我跟*金台人比,缺了点厚道和热情。
老刘对炸酱面不满意,说吃着糊嘴,面也不筋道,糨子一样在嘴里。我说这是北京的代表吃食,家家都吃这个,吃了上千年了,崇祯皇帝上吊前就是吃的炸酱面。
老刘看着我,眼睛直往上翻。他对这个细节似乎很感兴趣。
在老刘吃第二碗面的时候,我做出决定,把他安置在楼下马路对面的小招待所去住,这样于他于我都方便。我说了安排,老刘半天才说,我没带身份证。
我知道老刘是怎么想的,他是怕花钱,在我这儿住着可以省店钱、饭钱,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就像当年我住在他们家写小说,青山绿水,山风徐徐,他老婆管吃管喝,整整半年,让人不想离开。
我告诉老刘,住招待所我出钱,饭钱我也出,客来了,哪有让客破费的道理。老刘改口说二代身份证他没带,但是他带了老的,估计还能用。
老刘很聪明地给自己下了台阶。
我问老刘明天打算去哪儿。老刘说当然先上故宫,他向往故宫珍宝馆不是一天两天了,搞收藏的没去过故宫珍宝馆就好比秦始皇没吃过羊肉泡馍,羞见江东父老!老刘说他第二想看的是书画馆,我说,你不搞书法,看哪门子书画馆?
老刘说,你焉知兄弟不搞书法,兄弟现在也是中国书画院馆员呢!
老刘说着要掏证件,我让他别掏了,说我也不是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老刘说他看我的眼神总是有些游离,有怀疑成分在其中。
我说是让他的臭脚熏的,再坚持一会儿就昏倒了,游离只是前奏。
把老刘往招待所送的时候,他把纸箱、提兜存到我家里,他那个人造革的兜子有年头了,边边角角都磨得发了白,链子紧紧地拉着,又用塑料绳拴了好几道,提在手里沉甸甸的。我问兜子里可又是*金台捡来的破砖烂瓦,老刘很神秘地说,比瓦当值钱,知道么?这里头有两块马蹄金,沉得很很的马蹄金!
我问他有多沉。老刘说,一块半斤,两块一斤。
我说,老刘你成啊,终于如愿以偿啦!
老刘说,春色满园关不住,两块红杏出土来。不是我找它们,是它们自己找我来了。
还一下俩!我说。
老刘说,宝贝习惯扎堆儿,跟地里的猪苓似的,要不一个寻不见,要不一窝十几斤。我说,这比中彩票都难,你小子撞大运啦!
老刘说,到现在我也不能说它们就是我刘金台的,我一个人担不起这大福分。
……
老刘走后,装金子的破兜成了我的负担,掂量我屋里的东西,加到一块儿也抵不上这兜金子,为了这金子,我把老刘的兜子换了几个地方,总觉得不踏实,我想象着马蹄金的模样,想象着半斤重的大金块,以致在黑暗中都觉得兜子在放光芒。破兜子对我充满了诱惑力,我遏制着将它打开的冲动,压抑着无限的好奇心,煎熬于辗转反侧之中。
马蹄金,通红的烫手之物啊。
3.
*金台位于秦岭北麓,这个名字,跟地里出现过马蹄金有关。这里曾经是汉武帝功臣*人们的墓地,墓地隔着渭河,对岸就是汉武帝的茂陵,高大的陵冢,威严地罩护着坐落在河水南边的这片高台。*金台村位于高台西沿,小村背山面水,聚气藏风,景色秀美。村里大部分人都姓刘,是汉武帝的赐姓,汉朝天子还赏赐过归顺的匈奴首领也姓刘,叫刘寄奴。可是匈奴刘寄奴觉得姓刘是侮辱,他委屈大发了,后来他造反,毅然脱离刘姓,改叫赫连勃勃,建立了大夏王朝,连天子也不当,赫连勃勃,他要与天相齐。与刘寄奴不同,汉武帝的*士们接受了刘姓却是受宠若惊,十二分地感恩戴德,将姓氏视为无上荣光。太始元年,这些*士们曾经跟着将*征服西域,血战数月,立下赫赫战功。班师回朝,十几万人剩下了不到一千,伤痕累累,精力耗尽的他们给皇帝带回了十几匹大宛名马和上千匹西域好马。
大宛马又叫汗血马,据说马跑起来出的汗像鲜血一样,名贵稀少。汉武帝憧憬着得到大宛马,曾经用*金打造了一匹金马,送给大宛国王,意欲用金马换一匹大宛马。但是遭到了大宛的拒绝,不但不给马,还把使者杀了,汉武帝大怒,这才有了派大将李广利征战大宛之举。马是弄来了,人却死了不少,人和马比,马更重要,得天马者得天下,汉武帝高兴之余作赋《西极天马之歌》:“天马来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服。”
当年汉武帝西登陇首祭天,捕获白麟,以为祥瑞,将*金铸成麟趾马蹄形,赏赐征战归来的将领。将*们去世后,马蹄金作为荣耀随主人陪葬,被带往另一个世界,幸存的兵士虽然没有马蹄金,却成了护墓人,空顶着一个高贵的刘姓与他们的将*们死死生生地聚在一起。*金台村村民是守墓*人的后代,至今*金台的百姓彪悍耿直,崇尚武功,秉性与周边其他村落迥然不同。
我在青山县挂职,长年在*金台驻队,休息时常到村外溜达,偶尔能拾到残破的绳纹砖或是有图案的小瓦当。找行家看过,有的说是周,有的说是秦,更多的说是汉。有时候地里有消息传来,谁谁谁在自留地里挖出了罐罐,谁谁谁在自家屋后挖出一把锈蚀的宝剑,一堆掰不开的箭镞。得到消息,我一准儿要跑去看,在那散发着土腥味儿的深坑前,被传递上来陶仓、陶罐、*灶、陶瓮等陪葬物,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坑沿上。离开湿土的陶器们迎着高岗上的硬风,暴晒着粗壮的太阳,战战兢兢满是惶恐无措的模样,当然这太阳和硬风它们在两千年前便见识过了,在仪式中随着它们的主人沉寂于地下,沉寂在无限黑暗中。现在它们又被唤醒惊扰,还原于地面,暴露于久违两千年的环境中,罐命如斯,别有一场经历在等待。我看到有的陶罐里还放着金*的小米,伸手抓一把,米的感觉还很充实,可是过一会儿那米就变成了土。老乡们对陶罐不看重,很随意地用脚踢它们,这些东西他们不往家拿,视它们为不洁、晦气。他们专注的是金玉器物,最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