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省重点作家张子雨创作的小说《苦楝树》发《小说月报?原创版》年第5期头条。
《苦楝树》注定在这个春日里发芽吐绿,它承载着小说主人公少年时不幸的记忆,也见证了他衣锦还乡内心的坚冰融化,终于与过往岁月握手言和,此篇可以说是作家张子雨重新回归的得意之作。
苦楝树(节选)
张子雨
班上转来个新女生,叫杨希。
杨希穿的是的确良连衣裙,扎着辫子,背着*书包,身上有香皂的味道。青铜听同学说杨希的爸是城郊区供销社主任,可以批条子的。比如彩色电视机。那时青铜家连黑白电视机都没有。
杨希很快成为男同学偷看议论中心,那个用尿扫射青铜的男生金民和杨希坐一排,金民靠北,杨希靠南,中间隔两排座位。一个月下来,金民看人眼都是斜的了。金民写了纸条让同学送给杨希,没人愿意送也没人敢送,金民发火、请吃糖豆都不行。不想送信的同学就提供一个人选:青铜。
青铜被架到教室东的小树林里,这是勤工俭学时学生们栽的,每个班都有试验田。金民说你把这纸条递给杨希,以后就不尿你,也不把你往女生身上推。他们要欺负你,我就打他们。青铜摇头。金民就扭他耳朵,死劲地扭。青铜疼得吸气,但他不喊。一喊就会惹他们笑,那比耳朵疼更难受。金民手也没劲了,就从书包里拿一本厚书出来。你不是喜欢看书吗?你要是送了,这书就给你。
青铜把书接过来,是小说《艳阳天》。说话算数?青铜问。当然,谁赖日谁妈。金民脸憋通红。你们都可以证明的。他一指另外两个同学。青铜把书装进书包。把信给我吧,今天下午放学我就帮你递给她。
不许偷看。金民回头还说。他用唾液沾的信,不牢。
下午放学,青铜远远地跟着杨希。杨希和几个女同学,麻雀似地说话蹦跳。到了大路上几个同学分手,杨希往南来。也是青铜回家的方向。
杨希从大路下了,走到一条煤渣路上。正是青铜家东边那条路。青铜跑上去喊杨希,有你一封信。杨希一怔,认出是同学青铜。她一笑,牙齿在阳光下灿然。
杨希来的第二天同学就把青铜往她身上推。杨希没有给他白眼,而是冲推他的同学嚷。不许欺负同学!
第一次有同学帮他,而且是漂亮的女生。青铜脸羞得通红,在一片哄笑声里逃之夭夭。后面一节课青铜不知道老师在说些什么,他捂着胸口,生怕同桌的听见他心跳。
杨希站下。谁的信?其实她问的应该是谁给我的信。青铜后来分析应该是这样,但当时没顾上多想就说你的信。杨希疑惑地接过。青铜抄小路跑走了。
他飞快地跑进院子,书包往楝树矮枝上一挂,三窜两窜就上树了。在树上他可以看见走在路上的杨希。杨希走得很慢,她在读信。后来青铜看见她把信撕碎了丢进路边麦田里。几分钟后,杨希走进供销社大院。供销社大院院墙很高,距离又远,即使青铜在树上也看不见。
青铜俯身把书包拉到树上,他开始读《艳阳天》。他早知道这本书,曾经借同学一本,才看一个课间休息就被要回去了。可书上那些字吸引了他。一个山村,几个人,有地主有富农有共产*员,青铜想看看里面有没有右派。右派是好人还是坏人。
可里面只有地主,阴险狡诈的地主,还有一个跌倒也抓一把泥才起来的富农“弯弯绕”,没看到右派。青铜想起邻居有个老头,每天晚上都浇菜园,嘴里吃着红薯或者萝卜,咯吱咯吱响。他就是地主马之悦,习惯夜间出没,窥测时机。可父亲却说他是勤劳的人。难道地主也需要勤劳?他操起弹弓,偷偷跑到老头菜园篱笆前,用石子袭击他的倭瓜花,一个一个花瓣在速度中被撕烂,被击穿。地主居然种倭瓜。
第二天一早,青铜听见老头恶*的咒骂声,苍老嘶哑,骂声中似乎还有哭音。他有些害怕,怕老头知道是他祸害的,来找父亲。父亲就会罚他跪,跪在院子里给地主看。
这老头果然是地主,如此恶*。青铜想。他怕这老头阴森的眼。
金民问信送到没有。青铜说送到了。那她有没有说什么?青铜说没有。金民带着疑惑看着青铜。她收到为什么不给我回信?青铜也正眼看着他。那你要问杨希自己。
我问她要你做什么?我今天再写一封,还是你送。
我不干!
金民意外地看着青铜。你敢不送?想不想吃“栗栗糕”。金民把手攥成拳头,中指突出,敲击青铜的头。青铜任他敲。反正你手指也疼。果然,“栗栗糕”让金民中指也不好受,他停下来。那我还给你书,可干?青铜问什么书?金民说你要是愿意帮我送信,我就带你到我家,都是我爸从一个图书馆偷出来的。图书馆烧书,爸偷的。说可惜了。
青铜点头。
杨希笑起来像……像向日葵。青铜突然想起来这个比喻。邻庄老头菜园子里有向日葵。这向日葵不应该长在地主菜园子里。
杨希身上的香皂味是淡淡的,好闻。后来青铜知道那是茉莉花味。青铜平时用的是“臭皂”,就是**的那种,刺鼻子。小时候还用过皂角树果子,那果子能洗衣服,也有泡沫。青铜帮金民送信,觉得是在掰向日葵的叶子。可他忍不住小说的诱惑。骑在苦楝树上读小说,看杨希的背影,青铜觉得就是幸福。
他看见杨希每次都把金民的信扔到麦地里,后来几次连看都不看。金民在班里成绩差,还喜欢捉弄老师,会打尖哨,有时还用破牙洞向外吹臭气。
第二次送信时杨希就说你下次不要帮他递了。青铜说我也不想,可他打我。杨希说为什么不告老师?青铜说他还有书给我看。杨希问有什么书。青铜就说了《艳阳天》、《民兵爆炸队》、《山乡巨变》,其实还有《红楼梦》他没说。他不喜欢《红楼梦》里薛蟠说的那流氓话,那话不能给杨希看到。脏眼。
杨希说如果你不给我送信,你挨打还没有书看?
青铜点头。那好,以后他要是找你送,你就答应。反正我也不看。杨希说。
你干吗不给他回信?青铜突然问。杨希已经走出十几米,回头看他。一个向日葵转过来,他就是太阳。
他那都是不好的话,我不想理他。他成绩也不好,以后不能上大学。
我能上大学吗?青铜问。你当然可以,班里就你有希望呢。杨希回头走到青铜身边。可你为什么只穿这一套衣服呀,就这一套?青铜点头。明个我从供销社给你领一套工作服,你有多高?一米六吧。
我不要。
青铜脱口喊出来。把杨希吓了一跳。你不要衣服也没必要这么大声呀,烫着啦。
杨希和自己差不多高,可杨希显得比他高多了。
你以后想学什么专业。杨希站在他对面,西边的夕阳照在她脸上。她的脸像大理石雕刻。
我想学化学,以后可以造肥皂。青铜说。杨希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她把辫子笑得跳舞。你造肥皂干什么?你要是需要我从供销社给你拿呀,香皂臭皂洗衣粉都有。
青铜突然恼了。我就要自己造,你们那卖的都不好。他从岔道跑了,他眼睛余光看见杨希还在笑,而且笑弯了腰。
从楝树上,他看见杨希一蹦一跳地往家走,她鞋底下一定装了弹簧。*书包在身上悠搭,和着她跳跃的节奏。
麦子可以藏住人了,青铜很难见到野兔子了。他的弹弓技术日臻完美,指哪打哪。他在树上画一个人脸,写上金民。金民的脸、眼、鼻子、耳朵很快就被打烂,两只眼成两个黑窟窿。
金民连续十几封信都没有结果,也就失去了耐心,目标转向另一个女生。他不让青铜送信了,青铜轻松了许多。可青铜也不再有新书看。放学时青铜常常远远地跟着杨希,从大路岔到小路上以后他就开始飞奔,飞上苦楝树。他喜欢看杨希的背影,喜欢向日葵跳舞,喜欢她的弹簧步。有几次,他看到杨希似乎往他这方向看过,但他知道她一定看不见他。杨希向这边看的时候是逆光,夕阳刺眼。
杨希说要给他领一套工作服,让青铜又羞愧又暖和。她难道对自己有意思?自己在班里成绩当然是第一,可除了这其他什么也没有。总不能让杨希也吃野苋菜吧。她还要给他送香皂,是嫌自己指甲黑吗?脸脏吗?
他和杨希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杨希穿一双中跟凉鞋,淡色的尼龙袜隐隐现出指甲,圆润有光泽。那色彩刻入脑海,挥之不去。青铜觉得自己真流氓,肮脏,可每次又忍不住地看。
一个小种子在青铜心里拱,拱得痒痒的。青铜知道那种子有一天会长成向日葵。
三
父亲带回来一只羊,小羊羔。是父亲的一个患者病好后送的。
小羊羔才断奶,瘦小、孱弱,毛细长柔软,紧贴在身上。青铜很兴奋,给它水,不喝;喂它野苋菜,不吃。头往青铜怀里拱,“咩咩”地叫。晚上青铜把它拉在自己床面前,羊羔却不睡觉,仍然“咩咩”地喊,比白天凄惨了许多。青铜觉得它和自己一样,跳下床把羊羔搂到床上。它没有妈妈,自己也没有。
第二天青铜要上学,他把羊羔关在屋里,放一些老菜叶和水,又从园子里薅一些青草。上课时耳边老是有“咩咩”声音。他怀疑羊羔是不是撵到学校来了。他要给它起名字,叫“羊晓”。对,它也姓杨。
刚进院子,青铜就听到羊晓声音都嘶哑了。他忙把门打开,“羊晓羊晓”地喊。羊晓不知道那是它的名字,偎到青铜面前。青铜看到他留给羊晓的食物它都没动。这可怎么好。他抱起羊晓到麦田边,抓一些马齿苋喂它,它吃了。小舌头舔在青铜手上,软软的,温温的。
青铜突然想起了母亲。母亲的手在记忆中如羊之舌。
青铜把羊晓放在草地上,自己躺下。羊晓偎过来,伏在他胸前。青铜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羊晓的毛,羊晓的耳朵和嘴巴。羊晓的嘴巴湿湿的。
嘿,这羊羔是你的吗?一只脚在轻轻踢他的脚。
青铜猛地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目,一时看不清是谁。一个女声。他坐起来,是杨希。他又站起来,努力拍着屁股上的灰。羊晓用头拱他腿。
它叫什么名字?
羊晓。
羊晓,杨希。你怎么给它取的名字和我名字差不多啊?
你是杨,它是羊。字不一样。
读音一样。你把它名字改了。叫“青羊”怎么样?是你弟弟。杨希格格笑起来。她笑的时候辫子在摇。
青铜想一想说就叫青羊吧。青草羊群,课文里有过的。就这么说定了?说定了。杨希很满意地走了。青铜心里默念:青羊,亲杨。这个发现让他脸色通红。
她为什么要给我的小羊起名字?青铜心里温暖。青羊去围沟里喝水,青铜怕它掉下去就用手拽住它的腿。河水倒映出他黑色瘦削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青铜心凉了许多,温暖也渐渐散去。
杨希走了后青铜还在想,她放学怎么不回家,给我羊起名字干什么?他环顾一下四周,才发现自己睡的地方就是煤渣路边,杨希回家肯定能看见他。
苦楝树花瓣掉下来,青羊用舌头卷着吃。细细、碎碎的花瓣,是昨夜风刮下来的。要不了多久,苦楝树会有青青的果子,一天天地长大,一天一个样。青羊不嫌苦,青羊也是苦命。青铜心疼青羊,就摘榆树叶给它,拔芨芨草给它,有时挖来马兰头,自己吃也给青羊吃。
马兰头,马兰香。
开开门,接姑娘。
姑娘不吃油炒饭,
煮两个蛋…………
小时候采马兰头的时候,村里人会这样唱。青铜就不明白,姑娘为什么不吃油炒饭。油炒饭多好吃啊。炒得油亮亮的,一粒一粒,金*色的鸡蛋。青铜想自己能吃十碗。姑娘喜欢吃荷包蛋,杨希喜欢吃吗?荷包蛋不如油炒饭实惠,禁饿。
青羊吃饱了,就跳起前腿抵树,有时也抵鸡,抵狗。头顶的茸毛里开始有硬硬的包,后来冒出了角。父亲说这是山羊。父亲近来脾气好多了,青羊有次看见一个女人来找父亲,俩人拉手了。女人矮矮的,皮肤黑。青羊有些惶恐,她一来,父亲就高兴。允许他出去玩,或者放羊,或者让他去前面庄子上打羊草。
杨希真送了一套衣服给青铜,是灰色的咔叽布。上衣有两个口袋,裤子老长。杨希说你可以卷起来,你还要长个的。青铜脸色通红,不知道说什么。杨希说你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这一套是我让爸弄的,说给班主任的。青铜点头,问那你爸知道会打你吗?杨希咯咯笑起来。打我?我爸为什么打我。我爸从来不打我。
你爸打你?除非你不是亲生的。杨希说。
我爸也不打,有时轻轻拍两下。青铜说这话,不敢看杨希。
杨希走了,青铜在苦楝树上哭。青羊在树下蹭痒痒,对着他叫。父亲打起来很疼,我不是父亲亲生的?那我是从哪里来的呢。
父亲发现了那套衣服,问是从哪里来的。青铜说同学送的。父亲扬手给了他一巴掌。撒谎,你同学干什么要送你衣服?同学能送这样重的礼物!说。要是偷的,我就把你手剁了。青铜说是同学送的,同学看我就一套衣服……青铜突然哭起来,哭得很伤心。自己肯定不是父亲亲生的。可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哪呢?
父亲说好,衣服先没收。等我有空问你们老师。青铜扑通跪下去,说爸,你打死我吧。你要去问,我就不上学了。
不上学了,你想干什么?父亲目光如炬。
我去流浪,饿死在外面。青铜脖子一扭,不看父亲。下面一句话他没说,我要去找自己的亲妈亲爸。
你长本事了?那我现在就打死你。父亲顺手抄起擀面杖举起来,又放下了。青铜后来有脚步声。
你打孩子干嘛?
是那个女子。父亲笑着放下擀面杖,说孩子不打不成器。你今天怎么来啦?对青铜说去放羊。
青铜站起来,拿了本语文书,向外走。青羊跟着他,在树林里,青铜抱着它不停地抖,剧烈地抖。青羊想挣脱,青铜搂住了它的脖子。
那套衣服,竟然被父亲抢去了。父亲是强盗。
青铜坐在田埂上,身下都是撕碎的草。青羊用小舌头慢慢地卷起来,对着青铜“咩咩”地叫。青铜问你有妈妈吗?青羊“咩咩”;你有爸爸吗?青羊“咩咩”。
你有,我却没有。青铜无声地哭,四周寂静,有麻雀在争吵。青羊的舌在他脸上游走,它喜欢咸咸的水。
一只狗冲着青羊狂吠,青铜拿起弹弓绷直。狗凄厉地逃走。
作者简介
张子雨,男,63年人,大学文化,安徽省霍邱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年开始发表小说,年加入中作协。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年卷,并获“安徽文学奖”,中篇小说《树上停着一只什么鸟》获“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赛”金奖、中篇小说《桃花渡》获“安徽省第二届小说对抗赛”铜奖,中篇小说《立夏》在安徽省文联组织的“我的沃土我的梦”采风活动中获二等奖,长篇小说《旧城》获六安市“五个一”工程奖,中篇小说《二手生活》获六安市社科奖。多部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作家文摘报》等选刊、报纸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长篇小说《黑白布局》《旧城》,中篇小说集《爱情会在不远处等我》。根据小说改编的《警花燕子》《不敢说爱你》等多部电影在央视播出,根据小说《爱情会在不远处等我》改编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即将开机。年被评为“安徽省拔尖人才”。现为安徽霍达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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