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树
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
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显得更沉重了
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
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
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
哦！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
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
饮
用一根芦管从你眼中汲取，上升，上升
青脉就像一条新辟的运河
饮你满身的光，你的神奇，以及完整
十九岁的隐笑和浅浅的羞红
你原是一只洁白的玉杯
我便醉了，醉于你柔柔的呵责
醉于一个至美的完成
以及一个诺言
你曾不许我告诉别人
你说要拥有一个茂密的果园
遍布白玫瑰的御林*，然后把我囚禁
用秀发编成软软的绳子
捆我在六月的葡萄架下
这样，我就仰卧不起，饮你的十九岁
你的眼睛使我长醉不醒……
吻
以两片黑水藻
轻轻地掩住
不让晚潮打湿我的膝盖
你当懂得海的韵致
上等麦酒是怎样醉人的
我的语言没有地方搁置
语言焚烧着我的嘴唇
海呀！封闭在一只白釉瓷的瓮子里
被腌咸了的岩石，软软的
果园
这里实在绿得太深，哦，园子正成长
成长着金色的诱惑
一些美丽的坠落……
穿过这片深深的荫覆，四月很浓了
我听见满园的果子摇响如风铃
——一群星子
喊着另一群星子的名字
不要攀摘，哦，青柯正成长
它伸向我
如你温婉的臂
风雨之夕
风雨凄迟
递过你的缆来吧
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船
递过你的臂来吧
我要进你的港，我要靠岸
从风雨中来，腕上长满了青苔
哦！让我靠岸
如有太阳从你胸中升起
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
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
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
城
寻访你，星子在前面领路
就这样，我赤裸着闯进你的城
没有阴谋，没有攻城的云梯
我规规矩矩从正门而入
我听见你在骑楼上呼我的名
且以两盏宫灯迎我，照我的脸
来自荒漠的远方，饥渴如焚
先让我掬饮一捧清泉
清泉涓涓，流自你那盈盈的灵河
我不要你的封赠，赤裸即是荣耀
但愿掌管那把钥匙
夜夜让我们把爱的果园轻启
生活
嚼着五毛钱的鱿鱼干
这条路我走得好吃力
*昏，落叶挂来冬天的电话
说太阳要打瞌睡
在淡淡的雾所统治的十一月
连唆使女人偷吃果子的蛇也要睡了
摸摸口袋，今年该添一袭新的蓝布衫了
我不能让热情再一次押入当铺
昨天，云很低
朋友向我索酒
他说醉后的天会变得很高，很蓝
然而，唉！抽屉里只有卖不掉的诗
我无言关起窗子
任北风讪笑而过……
我曾哭过
三月的阳光缠着长春藤，缠着也笑着
记忆的河床淤塞着泥沙
我曾哭过
眼泪流自阳光的笑声
昨夜，噩梦压我的胸脯
风以软软的脚瑞我
沉落沉落，直坠无底的深渊
我是一只追逐落日的纸鸢
晨起推窗，问青山果实几时成熟
青山仅答我以伐木的叮当
布谷鸟衔来绿色的阳光
三月的丛林中人语隐隐
当河床泛起另一次春潮，我曾笑过
笑声来自一粒种子的死亡
四月的*昏
是谁偷取了老画师的意境，这一窗风雨
墙上的那幅山水隐藏了一份醉意
每只眼睛都在闪动，每片叶子都在凝定
闪动而又凝定，亦如那子夜静静的星河
当教堂的钟声招引着远山的幽冥
一对紫燕衔来满阶的苍茫……
灵河
我几时说不来的？
我不又在凤凰木上悬着七盏灯笼
你三盏，我三盏
另一盏留给扫落叶的人……
你与凤凰木并立，并立于我的阶前
闪烁着逼人的光，我不敢仰望
你们都是来自太阳的天涯
饮葡萄的紫，芒果的青
饮蓝天的无尽
以及你眼中的一杯醇酒
流自那条长长的灵河
风吹过来，扬起你的裙，你的浅笑
在那小小的梦的暖阁
我为你收藏起整个季节的烟雨
窗下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的
一个背影
有人从雨中而去
吹号者
我以号角战斗，这仁慈的呼唤
爱与理性的旋律像野火追逐着草原
在雾的深林，落日的海上
我吹醒了黎明，吹燃了星辰的眼睛
我不是圣哲，审判者，或者弄臣
但号角声里有尊严的语言
不是你窗前的夜莺，而是布谷鸟
声声催促着春天的种子植根
这是金属的呐喊
如瀑布从人们心底流过
无需赞誉为和平使者，或骂我战犯
我只用号角作旗，为爱而招展
殒星
划亮眩眼的光辉，无声的坠落尘埃
曾游过时空的河流，飞越过风雨的群山
你原是一个专演悲剧的角色
像远古的英雄到海外寻求慷慨的死亡
仅闪烁过瞬息的光华
但在时间的长流中你已永恒
亦如爱者的贞操，智慧的诗篇
任凭宇宙多变，你我永属同源
海
海的风貌清朗，虽然有些人并不这样想
信天翁也不这么想，哦，那落日
当落日从你那窄门里退出，我正整冠而进
那众多的岛，那郁郁的棕榈是你的臂
环抱着居无定处的云彩，你与时间同在
云彩只是灰尘，我乃为爱而来，爱不是云彩
但你赐给云彩以洞灼万世的光华，我心中不再幽黯
我将与你同在，如我能得到你的垂顾
有时他们把你当作谄媚之城
你的眼睛是一扇门，闪烁着蛊惑的光
以幻景召引我，星辰照耀我，夜潮呼我的名
于是，我将影子留在陆地，走上你的台阶
我奔向你，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哦，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
你以全身的光华洗我玷污的额，濯我伧俗的足
我便满足于那荣耀，那洁白，洁白如雪
而且我再不匮乏，我愿与你恒在
当落日盈盈下沉，我便站在岩石上挥手向世界告别
冬天的日记
春天，嫌阶前的一棵柳树太吵
我把它砍下，劈成一小块一小块
投进了炉子
隔壁的扫叶老人背着我说许多坏话
鸟雀们谱成曲子骂我，啄我的窗
而诗人也在埋怨：
没有那些柳枝
月亮往哪里挂？
（这些，我都记在日记本的十三号里）
今年冬天来得早，昨夜
风雪中有一队旅人从南方来了
于是，我偷偷把日记本塞进了炉子
让烤火的人去恨自己
归属
——写给自己廿八岁生辰
不要问我秋天到春天之间的距离
我只是一株隐花植物
别撩拨了，朋友，余烬尚温
让我就这样在火炉旁静静地睡一觉
伸出手掌，流星一个个从指缝间漏过
哦！洛夫，你原是一个伟大的梦游神
上帝用泥土捏成一个我
我却想以自己作模型塑造一个上帝
因此有一天，当我再度与泥土结合
我才懂得死亡乃最美的完成
葡萄成熟时
久久等候一只手的捏破
流质，羞红的脸，如甜美的时光
倾注于我的，没有雕饰的容器
酿制着某一种季节病，某一种忧郁
那忧郁——也许很美
也许是一个孩子从墙外拾来
如果荻奥尼赛斯的诺言能盛满
这么大的一只杯
醉是一种纯真
一个完成
我的神智常在，如醇美的葡萄汁被表皮包着
凡是孤独的，凡是宽容的，都必如此宁静
——爱是恒久忍耐
街景
常在其中，一粒沙尘的存在
我的渺微是因为大海的滔滔？
戴着宽边草帽的航海客
找不到一座岛，岛浮游在呼啸的远海
在向远处伸展的尤加利树的柯枝上
原想系上那只小船，载着一舱青天
但不能，我怕潮水把意志的缆冲断
找不到一座岛，我就是岛
这里有众多的岛在浮起，又沉没……
踏青
吹着一些风，白杨远远地摇着迎接的臂
你来了，来拾取溪涧的花影，墓地的哭声？
再不要走过那些小径，那些寂寞的桥拱
你早在那里踩下了脚印
天空游行着年轻的太阳，树上流着绿色的风
有人在林子里采集成熟的春色
有人在树后窥探蜂与花的秘密
而你醉卧溪畔，想用手捞起流水的呜咽
那只断了线的纸鸢早已乘风归去
你还在仰望，手里捻着一个飞不起的恋……
注满一杯酒，举盏向微笑的晴空祝福
翱翔的雏燕在春风里画着一个个生命的圆
时间的驿车已辘辘远去，让死亡的死亡
听！深山在向你发出严肃的召唤
蝶
法利赛人锤子上的血迹还没有干
你又作了第二个祭品，这是一九五八年
主啊！拔掉你的十字架，我已忏悔
我哭着把春天的一只脚
钉在墙上
自以为完成了一次美的征服
却不是罗丹所能容忍的
沉思的人比影子还冷
今后我再也不敢给思想以翅膀
怕也被人攫住，然后钉死
烟囱
独立于淡淡的斜阳里
风撩起黑发，而瘦长的投影静止
那城墙下便有点冷，有点凄凉
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
俯首望着那条长长的护城河
河水盈盈，流着千年前的那种蜿蜒
谁使我禁锢
每天下午我都在仰望
白云在天空留下的脚印
我想远游，哦！那长长的河，青青的山
如能化为一只逐云的野鹤
甚至一粒微尘
但我只是城墙下一片投影
——让人寂寞
有人从雾里来
有人从雾里来，穿过无人的院落
长廊尽头的窗口亮着灯
摘下风帽，合着影子而卧
他缩着躺在床上像一支刚熄的烟斗
叹息已成余烬……
两棵果树
世界的园林，只栽了两棵绿色的果树
一棵结着信仰，一棵结着爱
振起希望的翅膀，我自居为这园子的主人
我编起荆棘的篱笆，以血汗施肥
我曾吹着短笛，到海外寻求殒星的葬地
我曾裸露身体，在智慧的海滩捡取贝壳
当我步过那些轩昂的建筑，古老的圣殿
我老听见许多声音中闪着痛苦的泪，爱的火
那些用私刑拷问别人，用鸩酒*害别人的
那些在红色的河流上建设血腥的宫殿的
警告你，让我以最深沉的语言警告你
果树已怀孕，我即将收获成熟的金苹果
暮色
*昏将尽，院子里的脚步更轻了
灯下，一只空了的酒瓶迎风而歌
我便匆匆从这里走过
走向一盆将熄的炉火
窗子外面是山，是烟雨，是四月
更远处是无人
一株青松奋力举着天空
我便听到年轮急切旋转的声音
这是禁园，雾在冉冉升起
当脸色融入暮色
你就开始哭泣吧
落叶正为果实举行葬礼
这岛上
这岛上，有神奇的无名树与绿眼睛的叶
根须的触角伸向岩石里，探索时间的奥义
林间隐伏着也激响着的是生命的流泉
我会匍地掬饮，亦如心脏之吸取血液
当飞鸟轻快的翅膀吻着那将沉落的星辰
在岛上，我将迎接朝阳，迎接海上的归帆
当我知道落叶祈求埋葬是为了土地的富饶
我再不在午夜啜泣，在海滩上寻觅淡淡的残阳
再不吹弄那支笛，因悲伤已不在我眼里栖息
摔碎那块在暗室专为自己画像的调色板
检点行囊，默默数着征衣上的砂粒
如种子在地层下细数着出土的日期
微云
栖于南山，那时，我曾与你伴游
我们都向往那一点轻盈，一点渺茫
飘然而去，不知所止
冷风扬起你晳白的脸，向大地投一抹微笑
光的透射，影的重叠
你飞过便带走一天星月
超越时空的浩瀚
无心无欲，你便无所羁绊
只是你不愿舍弃那群山，那危岩，即使——
高处不胜寒
世上没有你的家
但你却喜欢遨游，以有涯逐无涯
历千古浩劫无损于你的贞洁，悠悠荡荡，如清风拥抱明月
不羁，不朽，永恒的存在，真实的虚幻
无所生长，何从幻灭？
我恒向你仰望
那里有你的轨迹，你的实体？你只怜我以逼人的光华
从虚无到虚无，正如我来自红尘又归向红尘
向你仰望，穹苍无际，你正把我引向无际
就这样，我把自己焚烧
远处的火，哦！那闪闪的光，我乃化为一缕烟，一片虹
本身没有光，赤裸亦如我，谦卑亦如我
冉冉升起，我们同赴太阳的盛宴
晨
把一枝圣诞红插在雾里，想必就是调合的原理
这是十二月的早晨
而且，有人预知
当朝阳照临，冬天便有一份深深的宁静，与乎喜悦
不可抗拒的只有那引力，我呼吸着引力
雾，漫步而来
我听到泰晤士河畔轻悄的马蹄声
还向未来祈求甚么？一切该已满足
那塔顶的星子还在，巍峨还在，长空的蔚蓝亦还在
我乃拾级而上
向海洋
——送张默出发海上
陆上太贫瘠，陆地上收获的尽是些苍白的记忆
于是，携着满匣子的梦，炙热的思想
你到海上去搜集风雨的语言，云雾的形象
朋友，去啊！我以满盈的圣杯为你饯行
上帝曾在海上显示过神奇，海是爱的矿源
感受了那巨浪，苦涩的泡沫以及难耐的昏眩
你懂得了自然的奥义，因而你的诗也燃烧
朋友，去吧！我以满盈的圣杯为你饯行
海洋创造了无穷也奉献了无穷
在那里，你可向海底捞星辰，向鱼族索爱情
在那里，你没有甚么遗失，只有获得
朋友，去啊，我以满盈的圣杯为你饯行
选择你所爱着的，捕捉你所梦及的
但，不要对海鸥傲慢，献出你所有的
因你们已属于同一领域，同一时间与空间
朋友，去吧！我以满盈的圣杯为你饯行
投影
1
假如有人相遇在海上，你是桅樯，我是云
眼睛里常驻留着闪烁，我从你眼中悠悠穿过
以刚落下的那颗星划弧，然后把落日圈住
哦！好长的手臂，掌心里正握着我的孤独
为赶一阵三月的贸易风，我俩在海上并辔而行
谁知道？有人在这里不期邂逅，又淡淡地分离
当日影隐没于岛的悬崖下，在海图上
老船长把我们的回忆以虚线联起
2
没有人真正死过，正如微尘未曾隐失
而墓志上从来不说甚么，只刻着一些战争的旧事
唯独那夜歌的调子太低，叶子轻轻把哀伤覆盖
春天碑碣上印着未亡人的齿痕，一个比一个深
钟鸣了，这里已被幽冥长满
*昏以茑萝缀饰，以纸灰缀饰，以那少妇的喃喃
多余的只是那长长偃卧在落叶上的碑影
一只鸟从荆棘中惊起，碑影闪进了守墓人的衣袖……
3
所以他们老是埋怨修道院，哦！那些长长的下午
细碎的呢喃，以及悬在两壁的银质圣母像的冷肃
我曾想起，修女们的眼睛是意大利的花园
有早晨大丽花的濡湿，月下郁金香的淡寞
光柱倒垂下来了，祭坛上的半截蜡烛突然熄灭
当有人听到了那悠远的钟声，旷野的静默
那眼神就更形赤裸，赤裸得亦如那廊柱的投影
——凡虔诚的都不需要遮拦
4
谁也不曾注意那幅画像，她把春天锁在睫毛里
墙上的钉子不牢，一张嘴便会把笑摔碎
倘若发香溢出，人们就会想起那些熟稔的音容
她像是一个久久隐匿在禁书中的故事
我走过总要仰首凝望，期待那主题偶然的呈现
双眉闪动，她把影子投向我的眼中，情欲正扩展
忽然她发间燃起一团火，热焰逼人
当锁在睫毛里的春天化为一片轻烟
我便捧着脸走开……
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
从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轻轻扔过去一粒石子
你的脸
便哗然红了起来
惊起的
一只水鸟
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点
便可听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
你是喧哗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静的
夕阳
蝉鸣依旧
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轻声唤我
秋语
你是秋，秋水一样的名字
眼睛，在叶子后面闪光
你以九月的小溪说话
说池荷一到下午便单纯多了
说月光的手指太凉
这时，你正坐在窗口，看我
画满纸的圆圈，大圈圈里有小圈圈
看我画满纸的雾，从众山升起
山中亮着一盏灯
闪烁如你
十二月之辩
——夜宿东海大学偶兴
你们问我
灵*与一束蟋蟀草的关系如何
风中的争辩，亦如
骤然缩起颈子的含羞草
暧昧而生动
暮色中
校园里的路灯说亮就亮
一位女生靠在西洋杉下
寻去夏的蝉声
另一位则在草地上不知踢着什么
如果今晚有月
想必会从
老友庄喆的空屋背后升起
到了十二月
落叶往往成为非常之情绪的事物
我终于选择了那条
通向白色教堂的大学路
至于你们要的答案
多半藏在雾中
你的雪与我的血
皑皑而暖暖的
或许是你的雪
我的血
你乃固体，遇我则成河川
我乃液体，遇你则成岩石
暧昧的微笑是我们蜕变的方程式
软的是我们的黑夜
硬的是我们的白昼
不软不硬是我们用温火炖过的舌头
冷是我们的形式
热是我们的内容
忽冷忽热是我们惊人的语言
我们双手紧紧互握之后
你的掌红了
我的掌白了
而两体豁然分开时
我的血开始在你的雪中
凝成婴啼
和你和我和蜡烛
用我的钥匙
开你的房门
用你的火
点燃我的蜡烛
蜡烛，搂着夜喂奶
夜胖了
而蜡烛在瘦下去
再瘦，也没有我自你房中退出
那么瘦
水之舞
雪白的舞姿
将我抱住
后浪继前浪轰然而下
我举火山以迎
至于长发
不知何时才能从漩涡中捞起
因你而渴死
月亮
必须有雪的香味
才叫人一再捧饮
假定你不再是月亮
假定你的皮肤不再在轻揉中呼啸
我胸中浩瀚的海
便因你而渴死
唇
风景
在唇上燃烧
这时，我就在你体内
栽一株银杏
我们白昼长出来的叶子
也许很苦
一到晚上
说不定就甜了
灰烬之外
你曾是自己
洁白得不需要任何名字
死之花，在最清醒的目光中开放
我们因而跪下
向即将成灰的那个时辰
而我们甚么也不是，红着脸
躲在裤袋里如一枚赝币
你是火的胎儿，在自燃中成长
无论谁以一拳石榴的傲慢招惹你
便愤然举臂，暴力逆汗水而上
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
另一半在灰烬之外
醒之外
炮响十九
初次在金属中发出一声轻吼的
是血。血在体内浩瀚成海
广场之中央，一座铜像
从众人心中悠然苏醒
我们任时间超越
死者如飞翔
这是葬礼，旗子悬于上下之间
整个世界就这样吊在那里
你遂被提升，升高为神，为最后的完成
你猛力抛起那颗磷质的头颅
便与太阳互撞而俱焚
泡沫之外
听完了那人在无定河边钓云的故事
他便从水中走来
漂泊的年代
河到哪里去找它的两岸？
白日已尽
岸边的那排柳树并不怎么快乐而月光
浮贴在水面上
眼泪便开始在我们体内
涟漪起来
战争是一回事
飞翔是另一回事
臼炮弹与头额在高空互撞
必然掀起一阵大大的不朽之风
于是乎
这边一座铜像
那边一座铜像
而我们的确只是一堆
不为什么而闪烁的
泡沫
烟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
现有人叫做
烟
雾之外
一只鹭鸶
在水田中读着“地粮”
且绕着某一定点，旋走如雾
偶然垂首
便衔住水面的一片云
沉思。不外乎想那些
太阳是不是虚无主义者之类的问题
左脚刚一提起，整个身子
就不知该摆在雾里
或雾外
一展翅，宇宙随之浮升
清晨是一支熠熠的歌
在雾中自燃
如果地平线抛起将你系住
系住羽翼呵系不住飞翔
晓之外
猛力推开昨夜
我推开满身的痒
双臂高举，任体温透过十指直冲屋顶
而化为一声男性的爆响
第一个醒来的是整整睡了一宿的床
其次是小女儿的黑眉
由左额
跳到右额
唯有鞋上的那朵睡莲
尚放棹未归……
血醒在血中
如光醒在磷中
噢，墙上那位独钓寒江雪的老汉
将饵扔过来了
——妻以半启的眸子噙住
掀开窗帘，晨色涌进如酒
太阳向壁钟猛扑而去
一口咬住我们家的六点半
海之外
海在最咸的时候我才发现
那蹲在岩石上想心事的人
绝对不是那种说蓝就蓝了起来的
晚云
他的茫然
在灯塔里亮着
再也不能以仰姿泅回去了
因那嵌在沙滩上的背印
已整个被夕阳卷走
他暗地把远洋沉船的地点
画在鞋底
鞭之外
一挥鞭
蹄声便成为永不回头的山色
与千山并辔而行
我的马儿，边走边嚼着风景
且将路旁三朵茱萸
踢成五朵
奔驰呵，速力在蹄下咆哮
我仰望自己于天之涯
管它五朵或三朵
我仅是敲过的钟声，实在懒得回首去探问
谁是那眼中的落尘
落尘就是归心
狼之外
那个自称为普鲁佛克的男子一定是他
嚼着烟草而把帽子仍然戴在昨天的那个地方的是他
被一身夜色推开的是他
为了驯服一头兽
而狠狠抓住床沿的
一定是他
他来了
我亲爱的狼
逻辑之外
你知道河流为甚么要紧紧抓住两岸？
因为它们只有一种死法
尽管渡船在两者之间没有选择
我们宁可分配到一枚烧夷弹
也不愿闻落日的焦味
活着就注定吃那要命的十四行
翻到最后一页还有他妈的十四行
这是公墓，其中仅埋葬一个人的声音
回响在心中，鹰旋于崖上
倘若是芒刺，就让它与血相爱
倘若是罂粟，就让它在唇上微笑
诗人的存在哲学就是不想死
逸之外
可怜的颜色，天空在最白时死去
明日你定会认出那盲者在盲者之中
除了黑，夜还剩些甚么？
死乃至美，如叩门的手
以啄声引诱
那人自溺于镜中
茫然。一种被阉割的羞涩
只爱一次而后全力把太阳推向一边
而后以整个早晨去宣扬床的价值
我们揩汗，我们委顿得如竟事的新郎
当灵*为一盏灯所追击
我们便逃入自己的痛楚
山色之外
太阳在光里静坐，犹之一座山
在另一座山中酿造力量
此后就是你们的注视以及我们的注视
山色也曾醉过，当它饮尽我们的目光
而鹰隼仍在盘旋中搜寻那钟声的回响
我们来了，群树纷纷向秋天窜逃
我们是一队吃绿色的兽
天空驮全部的蔚蓝扑击而下
山躺着仰望
没有人恐惧那高峰会破云而去
南山仍在南方
唯伐木者已盲掉了采菊人的双目
石级继续上升，唯我们狂奔的脚步
已迷途于千山之外
果与死之外
绚烂过一阵子也缤纷过一阵子
我们终于被折磨成一树青桃
谁的手在拨弄枝叶？阳光切身而入
我们便俯首猛吸自己的乳房
这时或许一条河在地下从事一种汹涌的工作
在鲜红的唇上，果核被一阵吻咬开
且用舌尖递出苦味
只有我能说出死亡的名字
当石磨徐徐推出一颗麦子的灵*
如一根烧红的钉子插在鼓风炉的正午
我们是一篮在恋爱中受伤的桃子
我们把皮肉翻转来承受鞭打
而任血液
在体外循环
战争之外
话说：
一排子弹呼啸而来……
肌肉第一次就白得如此可爱
我们心跳
当我们抓不住血的两岸
而嘴唇跌落荆棘中，搜寻着
那些没有回声的呜咽
那射口的脸
很快就
夜了
（野炮蹲在那里忍不住发笑）
钢盔下面并不是那支辉煌的歌
是头颅
是我们进不进去都他妈无所谓的天堂
倘若身子仰着
舌尖以匍匐前进之姿
掏出一枚烂了的
臼牙
当一堆钉子倾罐而出
救护车背着十字架到处找不到基督
无聊之外
想到李白
为什么他要跳进有月亮的河里
而不跳进有河的月亮里
的问题
我便顺手抓起自己的头
向上扔去
哗啦啦整个天空
跌碎在
一群雏鸡的身上
起床，叠被，发现我们温柔的二妹子
在洗手间擦洗一脸的苍白
太阳舐完一条街
全城的烟囱
便开始虚无起来
警察玩着木棍
木棍玩着警察
邮差猛敲隔壁的门
而隔壁的女人早上九点钟就开始打孩子
美*广播电台报告：
北越的一颗迫击炮弹
将一双鞋子
炸成一只鞋子
一只蜗牛在马路上准备自杀的时候
而另一只从墙上摔下来晕过去的时候
一只耗子跌进酒缸里
爬起来又摇摇晃晃去寻死的时候
我顿悟
月是月
光是另一回事
焚烧之前
从未懂得一株睡莲
亦如我不懂为甚么
老有人把那一束发香挂在我的窗帘上
且常常飘向某些巷子
让月光剪断
我曾爱过你单纯的笑
以及不单纯的笑
至于那洁白的尸
拨火的手
——都是焚城前所发生的
我真不懂你
我岂可解释你就是那一眼的冷
乞求你
不要施以宽厚的话语
只因我要学习
越狱者如何坠绳于黑夜
为甚么喜欢以泪鞭打别人
且为了叫我不忘记
乃将一个在夏季未曾出现过的神迹
握在你的手掌里
而神奇不再呈现
想你已听到
晨露在麦场上嘶喊
夏日已被燃尽
我的兽
常盘踞于我无遮拦的体内
我的兽
我美好的新郎
以褐色的舌头塞住我惊恐欲呼的唇
那闪射的双瞳，或许自己的预感
要谋杀我的初夜
神哦，在犹大树的叶脉上
你当嗅到毕加索画廊的陈尸
神哦，在姆芝特的古塔里
你当触到里尔克眼睛中的冰雪
我的兽，是个美好的新郎
你会在它的毛发中读到种种
它常紧握你的声音，披你的衣裳
在灰尘中来去
它的蹄，神哦！响着你震怒的言语
那些个早晨
我的兽，把牙齿镶在我白色的腰带上
推我走向阶台
看那岛上的剪烛花萎落何处
看昨夜的月亮如何被海草们绞杀
并要我向潮水索取
那只藏着一些哭声的长颈希腊瓶
神哦
它为甚么要我说出
那沉船的主人仍否蓄着傲慢的胡子
是谁躲在暗礁后面
诱我唱那支“棕色的小壶”
神哦，你当看见
它在如何糟蹋你的话语
我的兽
毫无歉意地把你的名字
绣在隔壁房东的绒毯上
任一些不相干的女人躺卧
它又故意戏弄你的谦卑
把它如破袜般挂在晒衣绳上
礼拜天，许多窄门开着
我的兽
逼我从窗口爬进教堂
唆使我，拔取耶稣掌中的血钉
且让烛光照亮我满脸的卑微
当忏悔的男人都已离去
它便藏起那些盛满怜悯的泪瓶先我溜走
神哦！它的确说过
它是你的芳邻
在水仙花季节
我的兽，风流而蕴藉
它教我，李白如何把缎靴浮在酒瓮里
拜伦如何为一首诗*上一条腿
它说：苍白的笑
该钉死在苍白的颊上
幽长的曲调，该跌碎在修伯特的床沿
神哦
它还要我隔着一层布数星子
数一声，骂一句沙冈是个坏女人
但在孟特莱的路上
它却当众念着“花冈石的雕刻”
我的兽，美好的新郎
即便在热洋铁皮的屋顶上
它的笑仍然很软，软得如风
倘若在某一岛上
在某一岛上我或将死去
我的兽
不会为我准备一件殓衣
它将以巨掌掩盖我的尸体
在我的颈上，甚至不留下
飞落一片蛱蝶翅膀的空隙
我就这么赤身露体走进你的黑帷
神哦
在审判的台前，我竟无一丝遮羞
当屋脊上走着灵*的碎片
晨光被吸住，你说我不属于完整
晨光被吸住，神哦，你的窗子在移动
我的神智便在你的光芒中攀升
而那些囚犯们的号衣上
刻着我记不起来的灰色的静
而我的兽，竟在人的贞操中饲养蛆虫
你的爱因而腐臭
神哦
让你的脚趾从石头中伸出来
我已读过你每一棵树
熟悉它们是在谁的意念中成长
我已尝过你每一片草
每片草叶都是你一条血管
而我的兽
它只认识自己，舐自己每一片鳞甲
从不像我
恒匍匐地上吻你走过的袍影
神哦
它且要暗地践踏你的收获
且要永居于我的体内
筑巢于我的眼中
宛如犹大在晚餐中贪婪地啃着
盘中最后一片主的微笑
神哦
我的兽，它也要如此啃我
（你见过蝗虫们的哭泣吗
我就将这样甚么也不剩）
因为它的确说过
它是你的芳邻，我的新郎
雪崩
我们一脚将他踢进焚尸炉，他便遽然坐起
享受这被燃烧时的片刻宁静
1
众叶俱白，而黑降伏了另一面
一株树便不再在我们体内跃动
狂风起兮，那人逆风追上
勿触摸那个死者，听！兄弟
年轮中走动的正是我们伤心的母亲
2
谁是层岩，谁是粮食，谁是火焰中的双手，谁是钢铁中的傲慢，谁是舌底
默不作声的焦渴，谁是那血液在麦子里波动，谁是那断剑在碑石上霍响，
谁是母体内扑翅欲飞的惊喜，谁是悲剧落幕前的一声铜锣
谁是那吃月光的醒者
雪崩之后，这些就让他们自己去诠释
以后又怎样；芒鞋停在疾走之上，河川死在奔流之上，床褥找不到睡眠，
歌声找不到嘴唇
哦诸神，以羞辱盖住一切的衣裳
自己裸着，以突出的部分向我们显示不朽
且穿过路人的怒目哄笑而去
如今，雪堆积在我们的内部
使我们听到寂静在擂起轰轰的回响
而回响追上了惊惶的步履
雪崩之后，我们将热度逼出炉火
飞翔逼出羽翼
惊悸逼出镜面
富饶逼出美目
如许的天空塌将下来，毛发缤纷
我们以愤怒顶住，以女性的唾沫顶住
一千页历史因而化为蝶羽，多美的践踏
（我们的灵*常如告示
处处要人诵读
而又暗地被人撕毁）
我们的肌骨不再重振田亩的光辉
我们一生腥臭，不能因死而更臭
能不腐朽，我们的脚掌最接近泥土
能不卑微，我们如一条弄皱的裤子站在镜前
雪崩之后
轰然不再是一种声音
让我们再跳一次，只要高过自己的额角
让我们再飞一次，只要飞离自己的羽翅
然后跃进历史，奔驰而去
追赶瘦了双乳的母亲
3
哦母亲，那条黑河又在我们脊背上流过，四足翻踢
痛楚由左岸窜向右岸，而后集中
如一队狼，在雪地追击一个逃亡的太阳
如一群鹰，啄食挂在悬崖边的一声哀鸣
而雪崩往往在暗地进行，某种革命在进行
我们借来了辉煌，自杀伐声中，自旗的拔地而起中
在金属捶击中不灭，在庆典的钹声中不灭
在皮鞭与肉体的拥抱中不灭
在森林与大地的团结中不灭
远方，隐闻鼓音，将*们的双足陷落，陷落
且仰首，望着自己的*铜雕像从身旁冉冉上升
这些正是使你们昏眩的事物，审判你们的事物
在你们那破眶而出的目光中
与乎不为甚么而颤动的两腿之间
果子的成熟与坠落之间
你们是霹雳，饥馑走过打谷场的声音
你们是旷野，食尸鸟在身上研究甲骨文
你们是灰烬，被人叫做丽质之类的东西
4
你们互在眼中布置新房，活着如明日
早晨走过来，犹之新娘前额的清朗
你们把颊上的吻痕锁在镜中
然后爬上露台，踮起脚尖
去看太阳第几度在海面写着
早安，虚无
你给她柔顺以呼吸，她给你执拗以血液
你们曾试过，努力使爱从里面红出来
所谓爱，即是逼出来的汁，酿酒的过程
它不说甚么，在被压榨中制造力量
牙齿读着牙齿，乳房访问乳房
你们的缠绵捆住了大地的跃动
你们目光的互撞，震响了满城的钟声
一个引力，万物凝聚其间
一个静止，一切动于其中
任何事物，握在掌中便化成灰
放在嘴上便刺伤舌头
谁愿意将盐渍抹在可有可无的云上
让我们的泪水去咸遍所有的手帕
谁愿意栽一株白杨在无定河边日夜潇潇
让我们的隐痛在泥土中发声
谁愿意将太阳在一次拥舞中燃尽
——只剩下一堆姿势
谁愿意将大海藏在眼中
而在涸辙中坐看落潮时的悲壮
涸辙哦涸辙，你们原是那挥鞭而去的两条轮痕
在我焦唇上辗过……
（我是那尾东海鱼，渴哦
海水不再从我目中流出
而被辗断的尾巴
在鞭影中跳起，而后软软死去）
我们咬你，兄弟，只因欲望被鞋底踩死
若是微尘，被抹掉有时也造成一种痛快
若是轻烟，被焚烧后才能飞升
若是野冢，唉！狐鼠之穴，弃物之穴
当我们在碑文中找不到自己的门牌号码
便谦虚地让路，鞠躬，而后抱起自己的尸骨回家
雪崩之后，我们便在酒杯中
捞起一个溺死的上帝
5
雪崩之后，你的存在轰然来到
光一般来到，刀尖一般来到，黑死病一般来到
扫荡之风、闪击之风、溃败之风
你进入我们的界，进入我们的生存
进入我们的光，进入我们的时间
进入我们的喜悦，进入我们频频往上的仰视
你立着，大漠孤烟般立着，怒发立于狂暴中
你卧着，仓廪般卧着，谷物在其中清醒
降伏那座山！将其塑成一个希望
降伏那片光！将其逼入那些盲瞳
一系矿脉在后面展开，这是生命
从中采集坚实中的坚实，闪烁中的闪烁
去完成我们内面的建筑
且使千年的迷惘在一声轻咳中惊悟
你双手捏弄着一个呼唤，那声音有神性的孤高
设使你是青果，便向晨曦索取衣裳
设使你是道路，鞋子就是方向
哦！你是钢铁中的暴力，冰雪中的火焰
你征服你的影子，征服作为一座铜像的悲哀
征服果壳中的奥义，征服一幅面具的未知
如此勇狠，如此将大理石中的白征服成为欲望
成为主题，成为众人的掌声，成为擂向死亡的拳
成为舞者之舞
武者之不可侮
雪崩之后
一只豹在舐着那人的脸
6
荆棘之冠，戴它永成不了一种时尚
为甚么不？为甚么我们的血不让大地吸干
而使婴儿草枯萎在母亲的墓旁
为甚么我们的神祇不在内里呼救
而使一些雄辩在舌尖上僵死
降伏！所有的颜色均要在掌上出声
降伏！所有的语言均要在唇上屹立
剧场天使
一个无所谓的夜
聚光灯轰然打在男主角的脸上，泪，费了很大劲才流到唇边
一位观众以打火机点燃说明书及至火光舐完最后一个字
他始愤然离座而去
座椅旁遗下的那只未完全捻熄的烟蒂
躺在那里
设想一切成灰的结局
（火，火，火
一个女人的尖叫像一口痰吐在每人的鼻子上
骚动，狂奔，一个男孩的哭声将另一个女孩刚吹起的泡泡糖炸裂
鼠群之歌，泡沫之歌，一个城市在众目中陷落
号角齐鸣，而天使们将红色披肩舞成一片绛云）
永远没有人懂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偷一点涩味更为有趣
从女子们啃过的番石榴上
当月光在额上铺一层凄凉
当一对黑天鹅从她们眸子中悠然游出
不穿法兰绒长裤就无法表示她们也曾是一丛
暴露在窗台的玫瑰
而太阳再晒千年也晒不干
姑娘们的眼睛……
（火，火，火
天使们猛力将双乳掷回给上帝）
蛇在纠缠，而且流血
墙在移动，而且互咬
鞋在喧闹，而且追击
夜在飞翔，而且死去
遂有一颗戴假发的头自幕隙向外探望，满脸油彩快速地被惊惶洗得干干净净。他随即缩了进去，而舌头仍然吊在那里。一件道具（想系花瓶之类）摔在台上，这时应该引起一阵哄笑，但竟未如预期发生。灯光顿熄，黑得什么也不剩，现在我们已开始进入一个纯粹的世界。台上每件什物都消灭了个性与位置，捏紧的拳头挥舞时都成了断烛。今夜，主题被压在高潮底下爬不起来，甚至流行的台步，甚至美得令人心疼的对话，甚至互相搔痒而后调笑而后摆荡
裙子，甚至那属于卧室的形而下的工作，甚至苍蝇，甚至壁虎，甚至一枚未爆炸的炮弹。
于是，台下四座惊起，演员纷纷逃命，一切不可诠释的事情正待发生。
（两个演员跳下舞台，挤入人群）
演员甲：
（轻嘘）我差一点就不朽了！
演员乙：
你这疯子，快逃啊！
演员甲：
（大声）不朽！懂吗！我只差一点点就接近那么一种很过瘾的不朽
不朽即是不锈，成堆的纯钢铸成一付大大的脸，在街头与太
阳各自占领半个天空
我乃生为不朽，吞食白昼而呕吐黑夜，我乃非白非黑，我乃
黑白之间的那一枚差不多即将不朽的太阳
我鄙视那些拼命从钢中逃出来的铁
我不能以月亮或池水或一口经不起分析的唾液为自己打制一
面镜子
我是一堆断乎腐败不了的肉，我将被封为神站在哪吒的左面
演员乙：
快！火烧眉毛了！（拉裤子）该死的裤带！
（天使们笑出了眼泪）
演员甲：
（独语）
我将升为神
我握有一串可启开一切门的钥匙
证券行之门，市*厅之门，魔术师之门，墓园之门，
门里之
门，门外之门，无门之门
我拥有一切当我将不朽浮贴在那幅庞大的脸上
但我如此寂寞，登高一呼，甚至连一点回声都没有
我的的确确差一点就不朽了。
演员乙：
为甚么差一点？
演员甲：
刚才我打翻了一只花瓶。
演员乙：
绝。你额角在流血！
演员甲：
血，等于赦免，血等于最早的完工，血等于广场上一面旗，
血是一种凶猛的游戏，血是一种“我来了”的宣告，
难道你
不流血，当你将要不朽
血凝聚千万种仰视，向我庞大的脸
向一只大蜥蜴的脸
（脸上闪着泪光）
然而，我不得不把头撞在一个巨大的失败上
而且受伤。
（天使们开始合唱）
今夜，任谁耳中的钟声都将成为绝响
夜在夜的内面呼喊一朵朵蔷薇
夜在夜的内面摇醒一座座高山
我们并非仅仅是浮贴在嘴唇上的那支曲子
我们是一脑门子撞向苍天而被弹回来的那种音响
抓住它
就抓住了全面的辉煌
（剧场一片火海，甲乙演员仓皇夺门而逃）
演员甲：
我只差一点就不朽了！
当！
我们终于听到了本世纪中最最美的一记锣声
饮雨的人
那人在雨天
以冷风燃烧着自己
并反身看看自己濡湿的影子
一堆未熄的余烬
他的舌头上没有芒刺
也没有从墙外
伸手向别人要过剩余的狂欢
如马槽里的人
以爱逼着你们相信
爱就是那种东西
凡是众人所见的，神哦
就在你那山上的墓碑旁
他躲在尘土里
为的是怕他的名字在你心里腐蚀
而他也爱哭
常常在窗口
以一只翡翠杯子饮雨
然后面壁而立，然后喷出
他是第一个把虹贴在墙上的人
释
高不可攀
绝壁，葛藤沿升而上
这是爱的种植
而且延伸，而且牵扯，表现主义的笔触
喜欢靠在猩猩木上打瞌睡的都是冒险家
神经质的哲学家只晓得在树下徘徊
没有梯子，即使有
也搁不到春天的边。至于其他
便无适当的诠释了
司幕者
锣音突起，我便用一层布把世界绞死
灯亮，那主题在笑语中消失，悲剧正开始
因而有人控我为谋杀犯，我是一个司幕者
那女主角哭了，第二个高潮刚过去
（老是这一类陈旧的故事）
月亮骤然变暗，再暗，落了
宛如那握在自己手里的女人的命运
落了，不可思议的
时间静止，夜有点凉
本来灯光应该转换，徐徐地，橄榄花的微笑
本来那男人要回来，像个男人的样子回来，
然后天幕上的星子隐隐出现，
然后默对，
然后女人的泪水抹在男人的短髭上：
然而，幕落下，像断了臂的虹
悲剧大多在黑夜里发生，碰巧我是一个司幕者
我用一层布绞死那主题
从墓地回来
刺藤长满的，那墓地，空虚如你
已死的与未死的，寻求一种顿悟
一种月光照在含羞草上的
单纯
我曾爱过，真的，海涛们的滔滔可以作证
夹在旧书中的
一片小小的蝴蝶翅膀可以作证
还有那梦，雕在你的窗帘上
而你又在无意中用一根头发勒死的
假如从墓地回来，你会记起许多事
许多回味
许多清教徒式的脸
只有那灰尘，没有什么道理，遮住了视线
不使你看到，那灵*老挂在悬崖的紫藤上
而我乃从异乡人的眼中走出
充满一些期许，一些迟来的忧戚
不知身在何处
下一个春天
掉落的牙齿与断了的指甲埋在何处
或许我会遗忘许多事
假如你听信了某些传说，从墓地回来
西贡夜市
一个黑人
两个安南妹
三个高丽棒子
四个从百里居打完仗回来逛窑子的士兵
嚼口香糖的汉子
把手风琴拉成
一条那么长的无人巷子
烤牛肉的味道从元子坊飘到陈国篡街穿过铁丝网一直香到
化导院
和尚在开会
手术台上的男子
血
从血中哗然站起——
今年，他才十九岁
他被抬了进来
他很疲倦而且没有音响
白被单下面
他萎缩成一个字母
有些东西突了出来才叫做眼睛
手掌推向下午三点钟的位置
突然，唯一的一只脚垂了下来
水獭般滑入池中
而目光被人搓来搓去
搓成一条干涸了的
河
（白色在吵闹）
十九岁的男子裸成一匹雪山的豹
白色的泪煮着白色的乡愁
薛平贵远征番邦一十八载
雨季中，十九岁的脸
一夜间皱成裱糊店墙上的那幅山水
而十九岁的体内
有金属轻啸
他是一条把额角猛向岸上撞的船
桅顶上，那颗星顿然离了方位
退潮的滩上
天空侧着身子行走
吐着白沫
（白色在吵闹）
手术室中
三个*医在研究
一把刀子划过密西根湖
浪高几丈？
葡萄糖与B52
麻醉剂与轻机枪
一开始
他便选择了这张窄窄的床
（白色在吵闹）
十九岁的
男子掌中跃动着一座山的
男子 血管中咆哮着密西西比河的
男子 胸中埋着一尊凶狠的炮的
男子 嚼着自己射出去而又弹回来的破片的
男子 他已改名叫“不可能”的
男子 今年才十九岁
手术台上
十九岁的男子
脱下肌肤
赤裸而去
（白色在吵闹）
从酒吧到散兵壕
从太平洋到太平间
他来了，白盔白甲白战袍
十九岁那么帅的男子
那么年轻的一株加里福尼亚的红杉
十九个年轮上旋着一支青色的歌
十九级上升的梯子
十九只奋飞的翅膀
十九双怒目
十九次举枪
仅仅十九岁的男子十九岁时就那么走进另一个世界
去寻求结论
而结论是——
手术台上躺着
十九个窟窿
清明
我们委实不便说什么，在四月的脸上
有泪灿烂如花
草地上，蒲公英是一个放风筝的孩子
云就这么吊着他走
云吊着孩子
飞机吊着炸弹
孩子与炸弹都是不能对之发脾气的事物
我们委实不便说什么的事物
清明节
大家都已习惯这么一种游戏
不是哭
而是泣
沙包刑场
一颗颗头颅从沙包上走了下来
俯耳地面
隐闻地球另一面有人在唱
自悼之挽歌
浮贴在木桩上的那张告示随风而去
一副好看的脸
自镜中消失
汤姆之歌
二十岁的汉子汤姆终于被人塑成
一座铜像在广场上
他的名字被人刻成
一阵风
擦枪此其时
抽烟此其时
不想什么此其时
（用刺刀在地上画一个裸女
然后又横腰把她切断）
没有酒的时候
到河边去捧饮自己的影子
没有嘴的时候
用伤口呼吸
死过千百次
只有这一次他才是仰着脸
进入广场
无岸之河
午夜，一个哨兵
从枪管中窥视着
一次日出
月光 可能
马路 可能
照明弹 可能
一朵黑水仙
由河面升起如一披发的少妇
午夜，一阵风
从飞机场那边打个旋再转回来
踢响七只空罐头
午夜十二点
对岸的那排灯光
以流水的姿态一路唱了过去
月在桥下
人在桥上
他抽烟，吐痰，突然侧过脸
他凝视一辆卡车以及轮痕以及后面长长的昨天
他在墙脚解开两颗裤扣然后又扣上
他玩弄一串钥匙
他蹲下用水壶淋着一些字
他在桥头
抓住枪就像抓住一条凶猛的河
河是一面镜
血是镜子的另一面
当两岸吵得很凶
在河边，在月的柔柔呼吸中
他俯身洗他的脸
看表
依然十二点
十二点的月光 顿然
燃成母亲胸中的那盆炭火他是盲者
举枪向天
——每颗星都是自己
钟鸣十二，心跳亦十二
午夜之后
一个呵欠拼成千个问号
河东 或者
河西
他不知该把自己塑在哪一岸
你们 可能
我们 可能
扣一次扳机 可能
撕一叠名册
他好像笑了一下
他把钥匙塞在桥墩底下
他倒了下去
他卧成一条无岸之河
他的脸刚好填满前面那个人的
鞋
印
天空的以及街上的
发电机
怎么转也无法使全部的灯成为可能
成为众人的眼睛
成为向日葵
成为向日葵恒久的
一种仰望
日落之前
有人在窗口问我那是什么
那是天
天是什么
天是云
云是什么
云是美国的直升机
直升机是什么
直升机是一九六八年的
潇洒
阮维大道上
有人在演讲
有人在卖艺
霓虹灯吹着胰子泡
扩音器猛咳昨天的那声嗽
五月的大街上
月光在行人的背脊上
偷贴无字的标语
子弹们
在讪笑的风中
一边旋行
一边吻着天使
当乌云飘入
读告示人的眼中
一颗曳光弹掉在广告牌上
另一颗正从泥沼中
升起
鱼
反正他眼中只剩下那么一朵夕阳
明天摔掉镜子还不太迟
那汉子仍肃然而立，在H镇上
一株白杨绕着他飞
偶然仰首
从烟囱中飘出来的是骨灰
抑是蝴蝶？
然后想着心事搓着手
当窗户亮成许多颜色的时候
他是那个故事中仅有的主角
洗手可能洗出另一种悲哀
翻过双掌，你看
有鳞而无鳍的
算条什么鱼！
然后蹲在屋檐下
吃着一种叫做月亮的水果
嚼碎的果核吐向空中便成星
冰凉的舌尖上
有焚雪的清香
然后踢着石子以三拍子的步度
沿墙垣而南而北而西
而东的一口枯井边
俯身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那幅脸
越南来信
炮弹从北来
我左眼跳出一把降落伞
所幸诸事顺遂
除了
隔壁那只在宵禁时游荡街头的猫
昨已入狱
你爱过的
同庆大道上的那颗落日
仍然无孕
P．S．
一九七〇·四·七
自焚
——记西贡某高僧
手拈一朵花
据说他就这么开心的笑了
所谓顿悟
是在吃下了一册厚厚的佛洛伊德之后
早课方毕
便独自躲在云房里
数自己的舍利子
然后骑摩托车上街
在一座座长满青苔的脸上
贴标语
色非空
汽油非威士忌
一点燃
他头顶爆出一朵晚香玉
诸佛粲然
一九七〇·四·七
*变之后
机动车是那个塔克萨斯佬的
灰尘是我的
木棒是那群呼啸而来的孩子的
血是我的
太阳是那堆挨坐街沿绝食僧尼的
饥饿是我的
西贡河的流水是天空的
那抓不到咬不着非痛非痒非福非祸非佛非禅的茫然是我的
城市
想必，它们是生长起来的而且不断上升
为楼阁
为扬尘
为一幅水墨画的空白
整个夏季
全城的太阳都在墙上雕着一张脸
他们很凶地恋着爱
之后擦干身子
之后缓缓举起手
从喉咙里掏出一把黑烟
酒吧开在礼拜六
炮弹开在礼拜三
装甲车边走边嚼着一块牛肉饼
而机枪是一个达达主义者
把街上的积水
提升为一片夕阳
所以说
当一排子弹从南门飞到北门
当我们把自己点燃在
一盏愤怒的灯里
午后印象
河对岸的那排房子仍然空着
有时有回声
有时没有
机帆船衔着整条河而来
有时有齿痕
有时没有
房子后面是一座很高的烟囱
有时站着
有时躺着
一队十兵过去了
影子贴着沥青路而行
他们在*用地图上
划下一道虚线
事件
单单那么一只兀鹰
便把天空旋成另一种样子
那是黑人詹姆士的手
扣扳机的手
软软的手
悬在地平线上
紧紧抓住一颗落日的手
他是天使
他是盲者
他是断了翅膀的风筝
他是一支不大哭出声响来的燃烛
他是河中舞成一朵水仙的
漩涡
奔驰
爬行
他是编号的一只蟹子
启目是箭
阖口是靶
仰成一种肯定
俯成一种否定
醉或者烟草
呕吐或者祷告词
咳嗽或者加农炮
昏睡或者一封揉皱的家书
战争有一张启疑的面孔
左颊一面旗
右颊一块碑
上午或者下午或者今天或者明天
都不是问题
全部过程
只不过为了煮沸一吨钢
五里外是石楠镇
石楠镇四周是铁丝网
是海滩
是担架
担架上是一些眼睛
眼睛里是
一片圣诞树上的雪花
那事以后就再没有发生过什么除了狼嗥
裸奔
之一
自成形于午夜
午夜一阵寒颤后的偶然
他便归类为一种
不规则动词，且苦思
太阳为何坚持循血的方向运行
窗外除了风雪
仅剩下挂在枯树上那只一瘦
再瘦的纸鸢
鹧鸪声声，它的穿透力
胜过所有的刀子
而广场上
那尊铜像为何噤不发声
他说他不甚了了
他就是这男子
胸中藏着一只蛹的男子
他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去掏
多么希望有一只彩蝶
从呕吐中
扑翅而出
之二
帽子留给父亲
衣裳留给母亲
鞋子留给儿女
枕头留给妻子
领带留给友朋
雨伞留给邻居
（他打了一个哈欠）
床铺留给白蚁
书籍留给蟑螂
照片留给墙壁
信件留给炉火
诗稿留给风雨
酒壶留给月亮
（他缓缓蹲下身子）
手脚还给森林
骨骼还给泥土
毛发还给草叶
脂肪还给火焰
血水还给河川
眼睛还给天空
（他猛然抬起头来）
欢欣还给雀鸟
愠怒还给拳头
悲痛还给伤口
抑郁还给镜子
仇恨还给炸弹
茫然还给历史
（准备冲刺——）
他开始溶入街衢
他开始混入灰尘
他开始化入风雪
他开始步入树木
他开始熔入钢铁
他开始糅入花香
遂提升为
可长可短可刚可柔
或云或雾亦隐亦显
似有似无抑虚抑实
之
赤裸
山一般裸着松一般
水一般裸着鱼一般
风一般裸着烟一般
星一般裸着夜一般
雾一般裸着仙一般
脸一般裸着泪一般
之三
他狂奔
向一片汹涌而来的钟声……
壶之歌
一把酒壶
坐在那里
酿造一个悲凉的下午
一支长长的曲子被它呕出了一半
另一半在焦渴的舌底
死去
如果将其击破
一个醉汉便从中快快走出
而壶的碎片
比谁都清醒
一九六七·五·五
月问
为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而作
仍然无言，如雪，如烟自众目中升起
仍然有人推窗
巧逢十五
我便走入一面镜子中去
以拭尘的五指
塑你的侧面，你侧面的茫然
大地因此而大，太空因此而空
你的前额往上伸展而成一种孤绝
抓住轨道亦如树之抓住年轮
回旋，回旋，我们转着一千张脸
而戛然停下的那一面
或曰蛱蝶
或曰亡故
或曰一高音之委顿成泣
巧逢十五
巧逢拭镜
此时始惊觉你有一排吃云的牙齿
仰首 向你
故乡已是昨日的一声轻咳
乡愁比长安还远？
鸟啭群山飞
花吐一树烟
推窗，你是流水
关窗，你是无常
如果浴你于火中
你的脸上还能长出些什么春华秋实？
夜夜：
你在水中舞着
我在搅乳器中吼着
你在镜中醒着
我在血中咸着
你在车上蹲着
我在轮底唱着
太阳一再下沉而歌声永续不绝
不绝若一高拔的孤烟
我袅袅而上
向你
纯白的深处
灰茫的心是一种什么样的天空？
上升的天空是一种什么样的仰望？
推窗一看
夜色竟是我们的脸色
你在松间照
谁在石上流？
可笑，五更天还有人秉烛夜游
他在等谁？Godot？
果陀只是街上的鞋声
你抽象得像唐宋
在凝雪的绝处独唱
冷是一种调子
我们的呼吸是另一种
推窗，我确知你有一个流水的名字
大江东西南北而去
你便以四岸抱我
抱我如抱一片浩瀚
你是笛，我穿九孔而鸣
我们是同一音阶的双键
你升。
我降。
你白。
我黑。
你曾浮于海，无边是岸
你曾洗岩石成呼啸，吐夕阳成泡沫
你曾煮海水为星
你挥千浪如挥众手
水以上是天，天以上是无奈
刷！一只兀鹰抱云而下
——你好长的一支手臂
一把将我提升
至尽处
遂成绝响
鼓声
有船自太阳背面而来
风是排桨
云是万重山
鼓声是逼进
脚印是一轰然的事件
那步履将如何在你未设防的内里踢成风暴？
将如何通过你？
通过你芬芳的乳房？
这是初夜，他们狠狠践踏你的私处
让你
痛成历史
这是新郎的脚印
这是陷落的脚印
这是燃烧的脚印
这是授精的脚印
鼓声，痛
鼓声，痛
今夜，当我仰首向你
我的泪便顺着发根往上流
流向天河
仍然洁白，如雪，如一床新娘的嗒然
我仍然推窗
邀你共饮一杯天色
其中有你有我
有李白脸上的一点点苦涩
当嫦娥把青天绣成碧海
你知夜夜谁是那颗心？
今夜，我欲囚你于镜
你却飞升天宇而成为我眼中的无尽
据说无尽是一盏灯
或明或灭
都是一声呼唤
一九七〇·一·十三
额
我翻阅着一本天空
那无字的一页，正是
你眼睛振翅而去的高峰
抱你成风
我跪下，把你仰望成
巍峨
我很快便找到了自己
在水漩中
在积雪千丈的掌心
那里，你曾埋下
一片好远好远的钟声
我或知道
你另一只掌中握着的是什么
而我的额上
流着的白色树汁啊
何时才能汹涌成一枝花蕊？
舞者
呛然
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
贴着水面而过的
柔柔腹肌
静止住
全部眼晴的狂啸
江河江河
自你腰际迤逦而东
而入海的
竟是我们胸臆中的一声呜咽
飞花飞花
你的手臂
岂是五弦七弦所能缚住的
挥洒间
豆荚炸裂
群蝶乱飞
升起，再升起
缓缓转过身子
一株水莲猛然张开千指
扣响着
我们心中的高山流水
白色之酿
把这条河岸踏成月色时
水声更冷了
我便拾些枯叶烧着
且裸着身子跃进火中
为你酿造
雪香十里
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
撑着一把油纸伞
唱着“三月李子酸”
众山之中
我是唯一的一双芒鞋
啄木鸟 空空
回声 洞洞
一棵树在啄痛中回旋而上
入山
不见雨
伞绕着一块青石飞
那里坐着一个抱头的男子
看着烟蒂成灰
下山
仍不见雨
三粒苦松子
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
伸手抓起
竟是一把鸟声
床前明月光
不是霜啊
而乡愁竟在我们的血肉中旋成年轮
在千百次的
月落处
只要一壶金门高粱
一小碟豆子
李白便把自己横在水上
让心事
从此渡去
水
流是动词
不流是名词
水加天
等于一口井
井加我们的脸
等于由伤口喊出的那声
危险
指纹
九个箩
一个箕
无论搁在甚么地方
轻轻一按
便是满把血
伸掌
对着灯火一照
嘿
茧中徐徐飞出了
十只蛱蝶
水声
由我眼中
升起的那一枚月亮
突然降落在你的
掌心
你就把它折成一只小船
任其漂向
水声的尽头
我们横卧在草地上
一把湿发
涌向我的额角
我终于发现
你紧紧抓住的仅是一支
生了锈的钥匙
你问：草地上的卧姿
是不是从井中捞起的那幅星图？
鼻子是北斗
天狼该是你唇边的那颗黑痣了
这时，你遽然坐了起来
手指着远处的一盏灯说：
那就是我的童年
总之，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了
你的肌肤下
有晚潮澎湃
我们赶快把船划出体外吧
好让水声
留在尽头
高空的雁行
一二三四五
成单
六七八九十
能不成单吗？
风起之前
我们抬着天空向南飞
（高射炮弹开黑花
孩子们快回家）
一二三四五
我们在练大字
六七八九十
我们在演算术
一架喷射机把天空吐得那么脏
弟弟抓起一把云来擦
（高射炮弹开黑花
孩子们快回家）
一二三四五
我们排着队
六七八九十
我们报着数
扭头向右看——
一颗流星划亮了一个小小的秋
（高射炮弹开黑花
孩子们快回家）
一二三四五
不要碰撞那颗落日呀
六七八九十
它会把你拖进海里去
今晚月亮为甚么只有一半？
报纸说：另一半正在太空中心化验
（高射炮弹开黑花
孩子们快回家）
有鸟飞过
香烟摊老李的二胡
把我们家的巷子
拉成一绺长长的湿发
院子的门开着
香片随着心事 向
杯底沉落
茶几上
烟灰无非是既白且冷
无非是春去秋来
你能不能为我
在藤椅中的千种盹姿
各起一个名字？
晚报扔在脸上
睡眼中
有
鸟
飞过
某小镇
一架喷射机
吵吵闹闹地
掠过巨幅的广告牌
七星汽水冒着
去年的那种
泡沫
女理发师
捧着收音机
跟着哭
杨丽花的水袖
洒了一街的疲困
一个警察
愣愣地站在那里
看水果行的二小姐
在大门口
吐了一地的
甘蔗渣
小酒楼上的女人
午寐后的脸色
你说它白吧
偏偏又顿然黑了起来
金龙禅寺
晚钟
是游客下山的小路
羊齿植物
沿着白色的石阶
一路嚼了下去
如果此处降雪
而只见
一只惊起的灰蝉
把山中的灯火
一盏盏地
点燃
欲雨
比皮肤还嫩的
天空
四肢撑起
那是谁的翅膀？
向无人处惊飞
河堤
田亩
远山
湿度计
未升起的太阳
徐徐张开的伞
都没有眼睛
只因，泪水流自
远处的
一只瘦长瘦长的烟囱
打桩机
打桩机
突然升起
整个杭州南路的眼睛
就那么吊在空中
嘴巴张开
都为了
一次等待很久很久的
呕吐
大地的肉体啊
致诗人金斯堡
TO：ALLENGINSBERG
加洛克，金斯堡和我
将以爱的名义来接管这个
世界，我们准备用巴哈，
莫扎特来代替街灯。
——GregoryCasso
自从
路，一口咬住了鞋子
鞋子咬住了
我们的脐带
山又高
水又深
山高水深中你把自己的名字
镌在每一块墓碑上
任唾沫
飞向你的脸颊
与融雪后的泪
汇流成弱水三千
你捧着镜子说：
这是历史中最难懂的一页
当诗句
在众目低垂时
猝然爆炸
你曾是从熔铁炉中
走出的一吨钢
锤子刚刚举起
你的血，便顿然
溅成万家灯火
在去夏
在一座未醒的城中
吞一粒LSD
你叫出一声
爱忧郁的城市
没有嘴的城市
感冒鼻塞时
靠烟囱呼吸的城市
满街的鞋声
自风雪中而去
一无回响
当死之花
在三藩市每一家窗口
绽裂
你便走进每一盏灯
全城的灰蛾
便投向
你燃烧的额部
饥饿的日子
你一盘一盘吃着自己的长发
棍子尚未落下
你早就脱光了身子
那不正是你吗？
在时报广场上
把一个警察
吻得吱吱发笑之后
便抱起一颗催泪弹
相对而泣
而伤口
惊惶地张着
不说一句话
吞一粒LSD
你叫出一声爱
午后的公园
散步的脚
曾是一些喂鸽子的手
读晚报的眼睛
曾是一些呼口号的嘴
日落前
他们躺在一排长椅上
倾听自己的步履
沙沙而去
这是无声的城市
许多门
自动启开而无一人进出
车轮之后
是扬尘
扬尘之后
是疲倦
夕阳正好
曼哈顿河边
一个黑人猛洗他的皮肤
另一个怀着刀子
忧郁的城市
通过一座发电机便温驯多了
当街灯
全力推开
一群黑面孔的仰望
当巷子里的枪
哇地一声
呕吐起来
你向那些喧哗的手
扔过去
一束鲜花
吞一粒LSD
你叫出一声爱
嚼大麻的日子
一缕轻烟
从你脉管中滚滚升起
这时，你站在一口井边
怔怔地
凝视一小撮青苔
慢慢爬行到你的颈项
这时，自风中
自你欲雨的眼中
一双翅膀
扑向远处
一片愤怒的烟尘
这时，向日葵弯下了身子
将你炽热的脸
一把捧起
而天空
正以一大块黑色
宣布死讯
昨夜你是天使
醒来已成弃婴
大地啊，母亲
你一面吟诗
一面吸吮自己的乳房
吞一粒LSD
你叫出一声爱
山又高
水又深
山高水深中你是唯一的一辆
呐喊而来的独轮车
辗过去
大地一条血痕
再辗过去
我们脸上剩下的就只有
一片云和月
捶胸而嚎已不复昨日
鼓盆而歌已不复庄周
海滩上
你面对着落日诵诗
任泪水
在激涌的体内
化为泡沫
日子，死去活来
酒杯，满了又空
子宫，总是那样
任其一亩亩地
荒芜
啊：金斯堡，你想说什么？
你胡子底下冒些什么烟？
你尚未成灰
你仍是广场上
最高昂的
一声
吼
啸
倘若我们坚持
用头颅行走
天空，会在一粒泡沫中死去么？
全部问题
随着一尊旧炮
从沉沙中
升起
水边，漂来一双脚印
莫不就是那一尊默不作声
患过恶性胃溃疡
吐过血
仰着伤口呻吟的
旧炮
我抚摸过的手
翻转来
一九二八年的那滴血
仍在掌心沸腾
庚子那年
海，抛过来一朵罂粟花
我看见
京城来的那位老将*
以擦汗的手
擦炮
轰，就这么一种过程
他便裸着身子而且忧郁
当炮弹
从水面轻轻刮走了
一层中国蓝
而啸声
已是昨日的白山黑水
*河激涌
一双血制的鞋子逆流而上
地点七月七
时间芦沟桥
倒过来念
臼炮仍是一个肉食主义者
我们仍能从硝烟中
抓出一大把脂肪
草丛中是钢盔
钢盔中是煮沸了的血
正前方三十里地
一株好长好长的*藤
自炮口蜿蜒而出
于今，主要问题乃在
我已吃掉这尊炮
而啸声
在体内如一爆燃的火把
我好冷
掌心
只剩下一把黑烟
黑色的循环
日曜日之歌
再过去
就是中华商场
屋顶上那只轻气球
仍在栽一株
向日葵
它能把自己提升成一种甚么样的翅膀？
倘若我有一把枪
倘若我给它
一次温柔温柔的死
再过去
就是所谓西门町
手还插在口袋里
市招匆匆
塞给我一把凶猛的颜料
逛百货公司如过三峡
无猿啸
而哀声
在一叠彩色的包装纸中蠕动。手指冰凉
手指更凉时
迎面撞来一双怒目
喊杀
连天
而
去
再过去
就是一爿蛇肉店
月曜日之歌
我的意义
当秋千扬起某种高度时起了变化
而在——
用水果刀一片片削的
夏季
沾一些盐巴吃吃的
夏季
靠一册李商隐消除体温的
夏季
一伞之黑
一泡沫之盲
一匹兽一床咆哮的夏季
我用铲子挖开肉身
埋下去
一桶冰块的夏季
我渴
我来回走动
我掉头向一堆灰尘跑去
我把冷却后的思想
全部从性器官中
排出
火曜日之歌
我不再进驻你的内里
哦，肉体
我决心逃出你的
血之厢房
只因
一种绝对
一种身为单细胞的悲凉
水曜日之歌
在镜子里
种下一把乱须
看吧！血便手指般
从裂缝中伸了出来
我抓起窗槛上的
刮胡刀
怒视着
一脸皱纹的天空
竖起食指
风向何方？
落日凄切地叫了一声就此停住
我的心房
正逢融雪季节
而面孔
一向埋在水中
木曜日之歌
鸟 惊起
风 脱下衣裳
花 捧着自己的脸
叶子将是纯粹的明日
园子里
果树把皮肤一层层翻过来
且不作声
只要忆起
番石榴遍体的
白色齿痕
愠怒的柯枝
便一一举起
我们攀摘的手
便一一成为
掉毛的翅膀
攀摘的手
是一瓣一瓣剥开的花朵
花朵
是火的舌头
是卧榻上的仰姿
是受孕了的
河流
一一成为
亡故的
是我们尚未分娩的惊呼
金曜日之歌
水声
由两街集中
竟突然在我额部哗然而退
一定有事故发生
我紧紧抓住
欲飞的
掌
广场上
众目茫茫
围观着一片积水
“你们在看什么？”
“一副刚跌下来的脸”
“谁的？”
“一个死者”
“死者是谁？”
“天空”
土曜日之歌
第一只火鸡
吃着风景
第二只火鸡
吐着泥巴
第三只火鸡
低着头在系鞋带
信不信由你
陶渊明罢官的那一年
所有的雏菊凶狠地举起爪子
南山千仞
千仞后面于今只有一座炼钢厂
烟囱里冒着
另一种悠然
以及一枚
吞服大量砒霜的
月亮
蟹
（一片荒芜的海滩。极目之处，千帆皆不是。在这里，似乎亘古以来就从没有什么事体发生过。时间是一首悠长而毫无意义的歌。由于潮水的起落激荡，一枚蚀白的贝壳与一只空玻璃瓶不时互撞而发出呛啷呛啷的音响。
海滩上有一行脚印像一串渴死的鱼）
一只巨蟹
举螯
向我奔来
长着
细细的褐毛的
脚爪
显示一种
纯粹的伟力
而肉身终归是一把
从指缝间
漏出的沙子
它满嘴的
泡沫
乃一种
沉思者的语言
欲说而无声的
哀伤
它疾速地
在我两腿之间
爬行
沙沙的音响
一种野蛮的追迫
它脸色猥亵且带着
刀子
就不能不叫我狐疑
那在肌肤上
深深刻划下的
白色的爪痕
是一种什么
警语
我骇然发现，腿上一条条的白色爪痕逐渐变成了红色。血，血，血总是代表某种含义的。然而，由于爪痕的由深而浅的此一事实，我知道它已陷于极度的疲倦，这或许就是无血动物的一种形而上的悲哀。
它咻咻地吐着白沫。据说每次它在有月亮的沙滩上泄精之后就是这种样子。
我依然沉默，而巨蟹再度举起双螯，愤怒地举起，举起。一把巨大的铁钳，举起，举起。它似乎企图把整个天空钳住，而后撕成碎片。
但，终于那对巨螯停在半空，缓缓垂了下来，且那庞大的躯体的各个部分次第缩小，缩小，及至全部消失。
首先是一对巨鳌
其次八只灰爪其次腹部
其次傲慢的额……
（一阵浪涛轰然而至，掩盖了一切）
推荐阅读：
洛夫《与李贺共饮》
洛夫《子夜读信》
洛夫《边界望乡》
洛夫诗选
徐志摩《猛虎集》
徐志摩《翡冷翠的一夜》
徐志摩《云游》
顾城朦胧诗选
顾城寓言故事诗选
顾城旧体诗选
海子诗笺
木心《云雀叫了一整天》
木心诗17首
周梦蝶诗50首
海子《四姐妹》
海子《日记》
海子《二月》
海子《月光》
海子《梭罗这人有脑子》
海子《爱情故事》
海子《给你》
海子《新娘》
海子《九月》
海子《你的手》
海子《远方》
海子《遥远的路程》
木心《眉目》
木心《从前慢》
木心《借我》
木心《火车中的情诗》
罗洛《信念》
吕剑《我常常注视着》
罗洛《给诗人》
罗洛《我和时间》
陆志韦《小船》
陆志韦《小溪》
邵燕祥《我们架设了这条超高压送电线》
邵燕祥《沉默的芭蕉》
邵燕祥《青海》
邵燕祥《阿美利加的豪雨》
王独清《我从CAFE中出来……》
章德益《西部太阳》
章德益《我与大漠的形象》
叶延滨《想飞的山岩》
周梦蝶《还*草》
周梦蝶《除夕》
周梦蝶《燃灯人》
曾卓《悬崖边的树》
刘半农《铁匠》
刘半农《相隔一层纸》
郑愁予《雨说》
郑愁予《赋别》
郑愁予《小小的岛》
郑愁予《佛外缘》
郑愁予《梦土上》
郑愁予《情妇》
何其芳《花环放在一个小坟上》
何其芳《预言》
何其芳《生活是多么广阔》
何其芳《欢乐》
何其芳《扇》
何其芳《秋天》
臧克家《老马》
臧克家《答客问》
闻一多《收回》
闻一多《死水》
闻一多《洗衣歌》
闻一多《心跳》
顾城《回归》
顾城《眨眼》
艾青《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
艾青《透明的夜》
艾青《鱼化石》
艾青《手推车》
艾青《春》
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
艾青《给乌兰诺娃》
艾青《煤的对话》
艾青《盼望》
艾青《时代》
臧克家《难民》
臧克家《三代》
臧克家《壮士心》
臧克家《罪恶的黑手》
臧克家《生命的零度》
戴望舒《狱中题壁》
戴望舒《断指》
戴望舒《过旧居》
戴望舒《我的记忆》
戴望舒《我用残损的手掌》
戴望舒《萧红墓畔口占》
戴望舒《游子谣》
卞之琳《第一盏灯》
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卞之琳《无题》
卞之琳《雨同我》
卞之琳《圆宝盒》
余光中《碧潭》
徐志摩《雪花的快乐》
徐志摩《*鹂》
徐志摩《消息》
徐志摩《沪杭车中》
徐志摩《残诗》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