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昂堂哥在培德高中跳了楼的事情,林昂过了很久才知道。是小姑姑在电话里告诉他的,那个时候林昂刚刚放学,手臂上吊个双肩包,跟着公交车一晃一晃。林昂的伯伯招呼了十来家远近亲戚到学校门口拉横幅,因为据说张興和杨逢源的家里人也拉了横幅,学校赔给他们不少钱。一开始蛮蛮好,后来听说闹起来,又打起来,十几辆警车过去,远远近近都是红色蓝色射灯,医院,两个腿全断掉。玻璃厂把大伯伯开走,大伯伯走不了路,在家里每天糊火柴盒子、牛皮纸盒子,一毛钱三只四只。林昂大妈一天晚上下工,一看大伯伯躺死在地上,手里捏了瓶百草枯,人老早没了。打电话叫救护车,白衣天使到场,看看人,挥挥手就准备走。一个天使跟大妈讲,让她打电话叫殡仪馆。大妈没讲话,送走几个天使,走到屋里找了根塑料绳子,系好,两条腿一伸,人也没有了。林昂听小姑姑讲,从石塘路到五爱小学,到八佰伴,到建筑路林昂下车,小姑姑在电话那边声音虚的,鼻子一抽一抽,跟林昂说,别跟爸爸妈妈讲你知道了,他们都不想我跟你讲,怕影响你考试。太阳光刺眼,林昂把左手挡在前额上。他又跟小姑姑讲了几句话,小姑姑那边挂断,绿灯亮,林昂过马路。
小姑姑正正好大林昂一轮,林昂又小林涛三四岁,所以小姑姑总把他们兄弟两个当亲弟弟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剩给他们。林涛小时候嘴巴甜,一口一个“小萍姐姐”“小萍姐姐”地叫,林昂小时候也跟着喊,小萍姐姐听到,就从口袋里摸出两粒水果糖,一人一颗,两个人剥出来吃掉。小萍姐姐又让他们把玻璃糖纸夹到字典里,她自己就有一堆,叠得方方正正,紫色的绿色的橙色的,太阳一照,林昂那时候觉得它们就是钻石珠宝。大了以后,林昂就不再叫小萍姐姐,改叫小姑姑,小姑姑几次想让他像以前一样叫声姐姐,他不肯的,总是要转移话题,讲别的事情。林昂考上高中之后,小姑姑常常来省城,话里是来看哥哥嫂嫂,实际上还是陪林昂。每次带好多鸡蛋和菜油,林昂把她拉出去,喝咖啡,喝奶茶,讲话。小姑姑告诉他老家最近的新闻,譬如哪哪拆迁打了人啊,“大雁湾”又和“白虎”斗起来啦,在哪哪打过几场群架,分别死伤多少啊等等,也讲林昂和她小时候的玩伴,黑猫初中都没毕业,在他爸店里当徒工;李晔学了会计;林涛,啊,小涛在培中,培中很苦的,夜里读书到十二点,听说中饭晚饭都来不及吃的。小姑姑喜欢省城,学校放了寒假暑假,她恨不得住到这里来。林昂在吃晚饭之前回去,和小姑姑道别,他回建筑路,小姑姑去坐地铁到火车站,林昂看着小姑姑在夕阳底下变成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然后走去公交站台。
建筑路上离林昂家所在的小区最近的一站是丰乐桥,走三四分钟就能到家。林昂没摁门铃,用钥匙开的公寓楼大门,从防火楼梯一级一级爬到十六楼,敲敲家门。他妈妈开门,手在围巾上揩揩,回来了?嗯。他走回房间,厨房的声音和油镬气腾进来,你没带钥匙?又问。嗯。他隔门回。晚饭有蒜苗炒猪大肠,肠子一口咬下去,块状的脂肪在嘴里腻开来。
林昂直到那天晚上,躺到床上,仍然没有多少感情上的触动。他挺想像小姑姑那样好好哭一回,然后想想林涛哥哥,一个好哥哥,又哭一场,算是尽到弟弟的责任。可是他不太哭得出来,培中死人是家常便饭,不是他老家的人也知道这个;他自己在省城的重点中学,也死人嘛,窗户上面都装好不锈钢窗栅。别户人家的灯光从窗帘的逢隙里漏进林昂的卧室,白的,林昂开始还以为是星星。他记得小时候林涛跟自己玩得最多,可是现在回想小时候,自己和林涛,居然只能想到两件事情。一件是林涛小时候总喜欢把林昂剥光,两个人在床上互相用圆珠笔在光脚板上乱画,搞得林昂嗷嗷乱叫;另一件事情是林涛唆使他爬树,林昂那年十岁,堂哥也十三四岁,他让林昂爬树去够树上一个鸟窝。那时候林昂林涛迷上动物小说,斑羚飞渡,蟒蛇救人,还有故事拿鸡蛋换鹰蛋,狸猫换太子,让芦花鸡孵两只小鹰来养的。情节惊心动魄,林涛看字林昂看图画,几本书看完,就动起门前树上鸟窝的脑筋,林涛跟他说,你去爬,上面是老鹰窝,你上去摸两个蛋,带下来,你一个我一个,也孵出小鹰玩。林昂傻乎乎地爬上去,爬到鸟窝旁边,踩到老枝,断掉。那时候三伏天,只听见蝉叫,林昂从树上跌下去,骨头都戳出来。医院做了手术,石膏打了一年多,左臂留下条很深的疤,一直不灵活。林涛把这件事情撇得干干净净,说他那个时候在屋里看电视,听到喊声才跑过去。后来居然就像忘了一样,什么掏鸟窝孵蛋,提也不提。林昂记忆里的堂哥一直讪讪地笑,骗他上树掏鸟的时候是这样,看林昂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也是这样,笑的后面一肚子坏水。可林昂小的时候又总是跟在他屁股后头跑,可能是因为身边比自己大的就他一个,林涛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孩子王。等到林昂的胳膊拆了线,他爸爸工作调动,他们一家也搬去了邻省省城,林昂还记得在省城入学的时候,他是左手兜在绿色纱网里,吊在脖子上做的自我介绍。和林涛没有什么联络了,之后听说堂哥进了培中,高考失利,又复读,再听不到多少消息。
逃晚自习去体育场的时候,林昂把林涛跳楼的事告诉了陆小雨。陆小雨听他讲完,不响,站在射灯底下好久,射灯光青白色,陆小雨嘴里一阵一阵热气,呼出来,变成青白色的烟。林昂走过去,陆小雨跟他说,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林昂点点头,搂住她往教学楼走,香樟树影子斑驳。路上陆小雨问他,你会不会也跳楼?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讲,要是我,我就算被逼死也不跳,我站在阳台上看下面就害怕。脖子扭断,想想都痛死。他说,嗯。两人一路无话。
他们搬到城里,林涛正准备中考。他接着上六年级的尾巴,再考试升初一。初中林昂意外上到好学校,和分配的房子离太远,爸爸妈妈就又在学校对面租了套房,租好房子之后林涛和先贵伯伯还来玩过一次的,然后就三四年没有打过照面。重点初中都是城里学生,嫌弃他外省口音重,但是林昂人老实好欺负,还是交到不少好朋友,端午中秋,寒假暑假,大年小年,相互约了打球吃饭看电影,城里好玩东西多他也不愿意老是回去。初中天天吃晚饭的时候看新闻联播,升高中,口音也所剩无几,一眼看过去,林昂就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城里人了。进了高中林昂才在过年的时候正式回去几趟,新衣服新面孔,大大方方。鞭炮响过,头也磕过,无论大小远近,客依旧要请的,总归在九重天大酒店。说是九重天,只有二三层的平房,门前霓红灯,门后排风口泔水桶。你请我我请你,林先富林先贵算兄弟近家,照理林昂林涛一直碰得到面,但等到吃饭的时候,只有大伯大妈,林涛做功课去了嘛,培中忙。他后来在零星的宴席上和林涛见过一次面,林昂发现他遽然地拔高,骨架耸起来,两颊凹陷,半框眼镜搁在鼻梁上。他对林昂笑,彼此好像全然不认识的了。林昂吃菜,喝可乐,玩手机,林涛吃菜,喝可乐,玩手机,他穿一件很新的白风衣,支棱起来。戴耳机也是白色,头低着看屏幕,一边看,在笑,口水在牙齿上面滴滴答答地反光。林昂凑近去看,视频里面一个比基尼女人跨在红毯子上,裆下噼哩啪啦地响鞭炮。这个好看喔,他问。堂哥点点头。堂哥喜欢喝可乐,喉结一动,咕嘟下去一杯子,咕嘟又下去一杯子。他记得林涛喜欢踢球,里里外外晒得很黑,酒店光灯下,却一反常态地苍白。
因为拉横幅轧闹忙一人答应的二百元辛苦钱,林涛他爹一直到死都没给出来,所以林涛一家做白事的当天,也没来什么人。有的人家女人怕孩子去了招惹邪祟,一家人索性推说有事。大伯伯治腿把家里余钱吃空,两张老红木桌子都卖掉,最后没钱置墓地,骨灰放到安息堂,三个促狭的柜子叠在一起。小姑姑讲讲讲讲,又要落下眼泪来。林昂拿了电话,站在阳台上,楼底下收垃圾的三轮车过去,踩车的人背一弓一弓像条虾。电话那头抽泣声音。林昂讲,小姑姑,不要哭。司仪和火化的钱是小姑姑出,顶她三个月的工资。
林昂在好班,成绩不下不上,二十几名。期末考试考完,林昂回家,父母坐在沙发上,客厅里没开灯,下午三点钟,外面天阴着,家具平板板好像蒙一层灰,林昂父亲看到林昂,招招手,过来,爸爸妈妈跟你讲件事。林昂点点头,换鞋,赤脚踏在地砖上,凉得烫人。父亲又招招手,来,过来,坐到旁边来。林昂坐定,看到飘窗上的文竹,没有风,叶片尖也在轻轻晃。林昂,本来你妈妈不让我说的,但是我觉得,你也是大人了,有些事情不告诉你不太合适。林昂看着电视机屏幕上,也有一个自己的倒影。你哥哥,小涛哥哥,在培中,跳楼了。别人告诉大伯伯,大伯伯一下子,脑梗,医院去的时候就不行了。沉默良久。你大妈老早就有癌症,最近查出来,晚期,你小涛哥哥走了,大伯又走了,大妈那个时候头发白一片,查出来没几天,也就。沉默良久。之后镜头就好像虚焦,再拉远,从林昂面前往前,往前,拉出窗外。林昂听爸爸讲培中的老师怎么欺侮学生,林涛的遗书里又怎么写的,谢谢爸爸,谢谢妈妈,我对不起你们。林昂脑子里浮现出父亲在等他回家的时候,坐在沙发上怎么绞尽脑汁,罗织词句,避重就轻,让这个故事听起来尽可能,温柔。他说,学校的官司我们在打了,在打,很快就能有结果,告死这狗日的学校。镜头回来,沉默良久。母亲先起身,讲,我去做饭。爸爸手放到林昂膝头。林昂拨开他的手,走回房间。
林昂坐在床上,听门外面拖鞋趿趿踏踏。他母亲敲敲门,轻悄悄推开,讲,林昂吃饭吧。往常她都是一声叫喊喊父亲,再喊林昂,吃饭的时候天也墨黑。父亲坐在左手,剥虾,剥出来一只只搛到林昂碗里,白花花饭上铺开一层油红。林昂就想到收垃圾的人,想到板车,一阵恶心泛上喉咙,他把虾搛回父亲碗里,父亲不响,林昂母亲夹给林昂一筷子青菜,滑到桌面上,林昂伸筷子去夹,不要去夹,脏的。林昂母亲讲。马上察觉到自己刚刚话里的急躁,自责一样,给林昂补了一筷子菜。林昂,吃虾嘛。台面上剩半碗河虾。吃嘛,外婆买的。吃嘛。看林昂不讲话,父亲母亲挑起话题的意愿,凝固在空气里。林昂熄灯之后,躺在床上,听父亲母亲站在门外面,压低了声音讲。林昂会不会哭?这是母亲。不知道,父亲。但是我感觉他蛮难过的。门外面没声息,但林昂感觉他们还在,林昂下床,拉开窗帘,管他星光灯光,一起打进来。他看着对面亮灯的窗户,突然想放声大笑,哈哈哈哈,满地打滚,拳打脚踢,直笑到眼泪鼻涕出,直笑到天明。
父亲母亲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怕碰着磕着,林昂就陶瓷玻璃一样,哗啦啦碎掉。又装作平常,不和林昂多说几句话。一家人开车回老家,赶早,晚了就一直塞在路上。早了路上空,一辆小车哗哗地开。林昂坐在后面,脑袋里过着窗外风声,他把眼睛闭上,再想想林涛,眼前却无端浮现出陆小雨的脸。林昂在后面是不是睡了?母亲的声音。发动机响。他睁开眼睛坐起来,隔离栏绿化带唰唰滚到车轮后面去。
他在年前约过陆小雨两次,第一次她没回。第二次她回话,在补习班。后来是陆小雨约他出来。他跟爸爸讲,李航陪我去咖啡馆,我让他帮我补英语。书房里面来一句,李航?他讲,对。然后书房里只有锨键盘声音,他穿好鞋出门,两个人约在地铁站碰面,陆小雨白色羽绒服,里面粉色连帽衫。林昂背个大书包,陆小雨问他背包做什么。他说,他跟他爸爸讲是李航陪他出来补英语。陆小雨笑,走吧,去喝咖啡。地下商业街,星巴克,都过年的时候,该回老家回老家,没什么人。陆小雨拍五六张照片,自己的,林昂的,发到空间里。两杯咖啡端上台子。林昂看陆小雨。看我干什么,陆小雨又笑,我知道我好看。林昂拿咖啡杯子,隔着纸护套还是烫。两人半响无话。陆小雨抿几口咖啡,说,拿出来吧。林昂说,什么。陆小雨说,英语啊,你不是要补英语嘛,诺,年级第一在这里,我帮你补。林昂说,不用吧,我骗骗我爸爸的。陆小雨装作生气的样子,拿出来,期末试卷带了吧,拿出来给我看看。林昂真的就把期末试卷掏出来,陆小雨用笔点题目,像个老师。第一题,第二题这里是定语从句,这里地点状语置前要倒装的,倒装不会,欸呀,真猪头三。林昂听她小题大题点下去。
英语好不好是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一大标准。林昂再怎么像城里人,英语卷子一发,也要露马脚。城里人条件好,六七岁就去学英语,报外教,林昂到初一才刚认得ABCD,什么英语课,脑子里就是一团糨糊。上课时候要林昂读书,班级里总归来来回回一点笑声,林昂读书磕绊,又全念重音,话像石头滚出来,一句句砸到脚面上。好班大多数是城里人,发音标准,英式美式,也不必担心风水轮流转,怎么转都转不到他们头上,所以尽可以笑。分针在钟上一点点卷,两杯咖啡喝到底,卷走一个半小时。题目点完,两个人搂着讲讲闲话,发发呆,陆小雨说,我坐累了,我们走走吧。林昂点点头。两个人,地下街乱逛。哎,陆小雨叫他,他答应一声。我还以为一放寒假你就回老家呢,陆小雨把耳朵边的头发卷在手指上再放开。没有,我们到年前再回去。林昂回她。你们那边年是怎么过的呀,放鞭炮,吃年饭,是不是还有舞龙舞狮子。逛进商业大厦的时候,陆小雨问。城里不好玩,要听乡巴佬怎么过年。林昂回她。城里好玩个屁。去年今年鞭炮也不准放,在家里面发发红包,看看电视,这也能叫过年。去年年夜饭,我和我妈妈吃了两口粥,一碟青菜。爸爸在国外,回都回不来,外国人也不过春节。林昂讲,也什么都没有,现在都一样的,最多饭店里面请一顿年夜饭。陆小雨问他,年夜饭你们吃什么。他讲,饭店里吃饭什么不一样,鱼肉虾蟹,酒足饭饱,一桌再上一只蹄髈,一盘青菜。陆小雨讲,那也总归比我舒服。你们那边山清水秀,风景多好,以后大城市不想待了,就要到这种地方,舒服。林昂咽口口水,不讲话。到奶茶店前面,林昂请了陆小雨一杯,两个人到地铁口分手。
汽车出收费站。天下过一小阵子雨。雨刮器开了又关。母亲接到七叔叔电话,说快来了,马上到了。林昂在想,七叔叔会不会讲他,又会怎么讲到。下高速路,转国道,车一下子少掉。林昂看过表,十二点半。沥青路面上汽车猛开。中间林昂睡睡醒醒,断断续续做好几个梦,脖子硌在靠背上,枕得酸疼。一个梦里,林昂在高考,自己右手边坐林涛,小时候的林涛,黑黑瘦瘦,靠在椅背上抖脚,嘴咧开。铃响发考卷,考数学,林昂翻完卷子,题目一道都看不懂。林涛一拿到卷子就做,唰唰唰,正面做完,再翻过来做。林昂急得要哭,熬两个小时像熬一辈子,答题卡上空白地方只好胡乱写写。考完卷子收上去,林涛走过来拍他的肩,小涛哥哥考得怎么样,都会做吧。林昂想说,我是林昂,话却堵在嘴里。他继续讲,小涛哥哥你平时学习那么用功,考试一定考得好的,不要天天为个成绩担惊受怕。林昂喉咙越拉越紧,想讲话讲不出,脸孔扭曲。“绷”一声,弦断掉,林昂醒过来。出一身大汗,好像人过了水。
炮仗轰隆响过一次,隔一会儿,又响,然后就看见房子和房子之间腾起蓝色烟雾。每家每户贴好春联福字,汽车开过去,远远近近都是一样的,一片红。林昂见到的第一个熟人是七叔叔,在院子门口迎林先富一家人。看到汽车,抽口烟,烟灰掸进花坛,七叔叔笑嘻嘻走近。车窗摇下来,林昂说,七叔叔好,七叔叔愣了一下,讲,喔哟,林昂喔,马上北京大学生了,越长越神气。烟蒂踩到脚底下揿灭。林昂下车进院子门。七叔叔对林昂笑笑,转过头去跟父亲讲话。林昂一直摆着一幅笑脸,从院门到客厅,远远近近的亲戚都寒喧一遍,亲戚们也答应过,抓点干果糖果给林昂,林昂推让,推让不过就放进自己口袋里,再散给小年纪的弟弟妹妹。林昂坐到沙发上,看荣曦伯伯买进的液晶大电视,里面放电影,汽车爆炸,冲锋枪乱扫,太阳,*沙尘,流血。刺激。手上一边剥个橘子,剥好了放在橘子皮顶上,也不吃,放着。小年纪弟弟妹妹在旁边闹,亲戚都晓得林昂来了,搭几句话,就把他撂在沙发的边边角,随他看电视。七叔叔和别人说说笑笑,进来,看钟。离夜饭还早呢,林昂,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林昂父亲顺水推舟,是啊,林昂,出去走走,里面气闷。林昂笑笑不响,去里面卫生间洗手。荣曦伯伯卫生间也是,全新的,大镜子,高级浴霸,里里外外锃亮。林昂闻闻手上橘子腻气,打了肥皂冲水。听见对门房间打开,两个女人趿拖鞋出来。其中一个接下去讲,所以就结婚了。另一个说,结婚了,之前在家里养了四年,男人又不让她上学的,吃吃睡睡,一天到晚玩。第一个讲,唉,真有好命好面孔,嫁个小老板。我要是有好命,哪里会拼死拼活,跟现在这个男人,还要一天到晚吵。两个在走廊口停下来,林昂推门出去,两个女人回过头,哟,林昂。林昂笑笑。
最后林昂还是跟七叔叔走出去。房子沿山脚下一路排开,贴白色墙面砖。市中心是个小号的省城,有点大大小小的高楼。冬天的三点钟,太阳已经不是很灿烂,早上的云敞开,留缝隙给光透进来。七叔叔走在林昂身边,有时候悄悄问林昂,有女朋友没有。林昂讲了实话。七叔叔放声大笑,然后拍拍林昂的肩膀,好小伙子,有潜质嘛。像是认可了林昂的男人身份一样的。七叔叔掏根烟出来,点上,讲,你好学校学生,不能抽烟的。七叔叔吸两口,看看天,讲,女孩子要找乖点的,听话的,干什么活,天天给你买菜烧饭洗衣服带小孩,伺候好,你回家两只脚叉开一躺,多好。林昂想到陆小雨,笑笑不讲话。街上蛮安静的,过年了大小店关门,鞭炮也在自家门前放,只有一股淡泔脚味道。七叔叔用烟头指给他,诺,这幢楼以前是小剧院,现在改掉了,改成高级会所,这幢房子,以前是天主教堂,被敲掉改成厂房,后来厂房撤走,又变回天主堂,白白红红,十字架竖得蛮蛮高。林昂以前夏天买冰棍的小店,那个戴红蓝眼镜看3D电影的小电影院,全部消失得不留痕迹,林昂几乎认不得,又不想老问小叔叔,这是哪里,这又是哪里。
往小巷子钻,拐过两个道口,看见两栋大的红色房子。林昂总算找到一个他熟悉的地标。五年还要多点时间,小学,林昂就在这里上的。小孩子时候,跟别人吵的架,打出的眼泪鼻血,罚过的检讨全在里面了。林昂在学校后门口停下来。七叔叔说,要不要去前门看看,现在有石头金字,好气派的。林昂不动。七叔叔往前走,讲,你小姑姑现在在这里教书,做班主任,你知道的吧,林昂点点头,跟他走。小姑姑每次来省城看林昂,这个学校她一直讲不停的。林涛和小姑姑自己也是这里毕业出去,小姑姑每次来,都会讲,说这次六年级体检,查到两个怀孕的,老师上下楼走走楼梯,都能捡到好几封情书,我爱你,你爱我吗,不会的字写拼音。小姑姑,讲她带的班,有多折腾,又讲她现在来省城兼辅导班老师,教奥数,寒假暑假挣点外快。什么时候去读个研究生,硕士,到省城来找工作,也教小学,以后来看林昂不麻烦了。小姑姑老是喜欢看天,跟七叔叔一样,看看夕阳,跟林昂讲,我一定会到省城来,省城苦,老师门槛高,但是只要想做,做得好,别人就肯要。以后找老公买房子全在省城,小孩上学,就要林昂叔叔作榜样。林昂一口奶茶呛在喉咙里,笑着讲,我哪里算榜样。小姑姑很认真地讲,你是做榜样的,你当然是榜样。林昂绕到红色房子正面,石头刻了大烫金字,气派。
那里都要翻,都要改造,也怪不得你认不得的了。七叔叔把烟头碾碎在脚底下。林昂讲,七叔叔,我想去看看培中。七叔叔讲,太远了,城北郊区那边,走过去要到什么时候。林昂讲,打车去。七叔叔讲,过年时候打得到车。林昂不甘,讲,骑车去,回去拿车。那种霉死气地方*都不去,去了做什么。七叔叔没好气,脚往回撇。林昂不响,跟着七叔叔走回去。太阳斜到很西边。七叔叔讲,回去要吃饭了,这次年夜饭荣曦伯伯家里摆酒,不去九重天了。你荣曦伯伯做红木生意发财了,加拿大都买房子。这次家里自己请了名气厨师做团圆饭,九重天,小角落饭店,他是看不上眼的。林昂不说话。
林昂对荣曦伯伯印象一直不深。看到沙发上坐一个胖胖的秃顶男人,笑笑,往里面走,男人手一招向他,林昂,过来,坐,伯伯跟你讲点话,旁边爸爸说,林昂,叫荣曦伯伯好。林昂讲,荣曦伯伯好。荣曦伯伯脸笑开来,讲,坐,旁边来,坐。荣曦伯伯手勾在林昂肩膀上,凑近了讲,林昂在市北高中。林昂讲,对。市北高中好学校,数一数二,荣曦伯伯讲。林昂爸爸笑笑。林昂是出息孩子,我们家里面就只有林昂一个出息孩子,其他人都吃吃*混混,烂泥扶不上墙东西。林昂,想考什么学校。林昂说,还没想好。荣曦伯伯笑出声响来,狠狠拍拍林昂肩膀,好,你伯伯给你定个目标,考上北大,考上清华,伯伯送你一套房子,哪里的你自己挑,好不好。林昂爸爸讲,荣曦你一天到晚胡说八道,酒又喝醉了。荣曦伯伯手一挥,放屁,晚饭都没吃,我怎么喝酒了。我不开玩笑,我跟林昂是君子之约,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另一只手握出来,伸着小姆指,好像要和林昂拉勾勾。旁边婶婶讲,林昂记好了,考上北京大学问你荣曦伯伯来讨房子。荣曦伯伯讲,不用他记,我记好,到时候林昂你点哪里,哪里就送给你。荣曦伯伯看林昂的眼神好像看知己一样的。林昂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笑笑。林昂爸爸也笑笑。
大红色灯笼终于挂起来,张灯结彩。大爷爷午睡过了,现在坐在南边第一张椅子上,咂巴咂巴瘪嘴,笑一笑,继续咂巴咂巴。小姑姑最后总算赶到,她的奥数班下午还有课,给城里小学生讲鸡兔同笼,牛吃草,盈亏问题。上好课挤动车,踏进院门的时候也要将近六点钟,这时候院里院外只留下灯笼的红颜色。小姑姑电话里让大家先吃,不用等她,可是大爷爷不动筷,谁也不肯第一个动,荣晔叔叔的小女儿饿到肚皮痛,哭出来,荣晔婶婶只好胡乱夹两筷子南瓜给她吃,胸前毛衣玉佩观音晃动。大家这才开始慢慢动起来,冷盘一只只少下去,小姑姑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不少白眼的,赔笑,拉开坐椅,脱了罩衣,坐下来,和林昂隔两个位置。爸爸妈妈看到小姑姑,寒喧几句。小姑姑看到林昂,笑一下,正巧这个时候,热菜第一只端到桌子前面,海碗里面一片碧绿,舀上去手感滑溜。旁边讲,这是西湖莼菜羹,荣曦伯伯请了上海有名饭店头号厨师师傅,做出来的。母亲坐在林昂旁边,对林昂说,林昂,不比一般饭店,舀一碗嘛,妈妈喝过了,好喝的。林昂舀一碗在饭桌上,慢慢喝进嘴里。一道菜吃过一轮,相互讲讲闲话,不知道谁拧开电视机旋扭,各大频道马上要播春节联欢大会,一副抓紧筹备的热闹相。林昂在轰隆轰隆的人声音里面发呆,只看见*色吊灯光底下一个个人影在动。肩上被拍了一下,林昂扭过头,爸爸旁边站着一个秃顶伯伯,林昂笑。林昂爸爸讲,又发呆了。秃顶伯伯端杯子,讲,小伙子,考个北京大学,叔叔敬你一杯。林昂碰杯,笑笑,喝果汁。秃顶伯伯问,林昂,认不认得我是谁了。林昂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傻笑,父亲出来打圆场,拍拍秃顶伯伯肩膀,讲,老早不认得的了。秃顶伯伯讲,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一起到大雁湾旁边去,钓鱼,放风筝,忘记啦,林昂摇摇头。秃顶伯伯哈哈笑。名厨师的烧鸡端上来,秃顶伯伯让林昂一家人坐,坐,吃菜,一只手搁在林昂椅子背上,另一只手端了半杯子白酒,一指那盘烧鸡,上海万豪酒店厨师郑师傅,诺,拿手名菜,鸡是荣曦伯伯老家养的土鸡,林昂小时候么,还把土鸡掼在粪坑里头,闯大祸的,林昂自己都忘了吧。一桌人听到这里都哈哈哈哈。妈妈撕一只鸡腿到林昂盘子里,林昂闷头啃。林昂爸爸也笑,妈妈也笑。
沤粪池里淹死半群鸡的事情,林昂一直记得,不过林昂脑子里的版本是林涛闯的祸,挨了先贵伯伯*打,再得意洋洋地过去跟林昂炫耀战绩的。沤粪池如果时间长了,上面就盖一层浮土,长几根草。林涛摆了片菜叶子到粪坑旁边浮在土上,大红公鸡哪里知道,跨一步伸脖子去啄,一下跌进去,扑腾扑腾,越扑腾越往中间去,几十只小母鸡,中邪一样的,扑通扑通居然前仆后继跳下去,等人来掏来救,已经淹死一半了,死鸡肉里也都是粪,没办法吃,只好扔掉臭掉。堂哥为的这件事情被打到屁股高一块低一块,长短腿地走了好几天。林昂只好笑笑。秃顶伯伯去其他桌子上敬酒,新端上来水晶虾仁,林昂妈妈又舀两勺在林昂碗里。
两三轮菜的时间酒要敬四五回,大年三十,敬林昂的红酒,白酒,*酒,林昂接住奉承,一笑,咕嘟一口果汁。不敬酒的时候,林昂坐着,看荣曦大伯伯表演。荣曦伯伯俨然是舞台中心,聚光灯唰唰唰照好,额头脸颊上油亮,光彩夺目。*色吊灯光底上,林昂恍恍惚惚觉得荣曦伯伯好像京戏武生,头顶冲天翎,红绒球,背后靠旗,绿红*白,斑斑斓斓,枣面,好像关云长,捻着翎羽,台旁大鼓,小鼓,锣钹齐声,锵锵咚猜咚,走七步绕到台心,胡琴拉起,嗓子吊开,洪音掷地好似铜钟,台下一片赞声,四面龙套拿了刀枪剑戟,拼杀打斗,翻筋斗拿大顶,你进我退,紧锣密鼓,依旧面色不动稳如泰山。突然堂鼓声音咚咚咚咚咚,龙套四面散开,一个褐衣短打,黑脸白脸看不真切,甩三个筋斗,打到武生面前,短打大刀出鞘,武生钢鞭不慌不忙招架,你来我往,刀光剑影,锣声越紧,鼓声越密,胡琴三弦大阮小阮,不分青红皂白一齐上阵,拉得弹得快要断掉,赞声笑声盖过乐声钹声鼓声。林昂一下子醒过来,跌在团圆饭椅子上,前面秃顶伯伯跟荣曦伯伯,勾肩搭背,互相劝酒。一只碟又端上来,炖毛白菜,整棵摆在餐盘里,荣晔婶婶讲,哟,大师烧的毛白菜,我尝尝看,有没有我烧的好吃,搛一筷子菜。荣晔婶婶的小女儿不哭了,眨巴眨巴大眼睛,吮手指。荣晔婶婶嚼嚼,讲,还没有我们林荣晔烧得好吃点呢,四面笑倒一片,荣晔婶婶自己也笑。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电视里面,春节联欢会,准时开播,歌声响起。这个晚上,这顿团圆饭,好像有没有林涛,有没有大伯大妈,都一样的,好像林涛一家出去旅游了,又好像林先贵这个人这一家就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二爷爷就只有林先富一个遗腹子,林昂一个独孙。台前两个武生依旧刀光剑影,锵锵锵,欢天喜地,大武生从容利落,手起鞭走,靠旗猎猎抖动,褐衣短打越打越快,越打越快,手脚动作也看不清,只听鼓响,咚猜咚猜,楼外烟花爆竹,也好像在念锣鼓经。林昂觉得气闷,推开凳子,走出去。
院子里暗好多,有个小池塘,林昂站在池塘旁边,数水面上反射的灯火。手里小石子,掷进塘心,水波一圈圈漾开,灯火破碎,波纹是圆的,灯笼红红,天上放上去烟火,一下子绽开来,五颜六色,也是圆形,团圆,无论哪里,今天总归团圆。林昂听到身后苍促脚步声音,林昂,衣服穿好再出来,不要着凉,外面冷了,回去吧。林昂知道是谁,讲,小萍姐姐。眼睛看着水面,脑海里突然涌上来几个故事,都是自己以前逃课在操场上的时候,跟陆小雨讲过的,一个故事,好像是小学时候,红色房子里,采野树橘子扔对面居民楼里老太太,惊动了警察;另一个故事,是拿烟花棒点着了自己家半张沙发,但是,林昂已经忘掉,这些故事的主人公,究竟是林涛,还是自己,他忘到干干净净,一点点也想不起来了。林昂在池塘边,慢慢蹲下来,又叫一声,小萍姐姐。声音虚了。小萍姐姐诶一声,讲,林昂,回去吧。又一阵烟火爆开,好漂亮。小萍姐姐讲,林昂,冷的,回去吧。
封面/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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