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
(作家)
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大名鼎鼎的昆山走出了家门,他一只手捏着牙签剔牙,另一只手提着一把亮晃晃的菜刀。他扬言要把石刚宰了,他说:就算不取他的性命,也得割下一块带血的肉。至于这肉来自哪个部位,昆山认为取决于石刚的躲闪本领。
这天下午的时候,昆山走在大街上,嘴里咬着牙签,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小胡子上沾着烟丝。他向前走着,嘴唇向右侧微微歪起,衣服敞开着,露出里面的护腰带,人们一看就知道,昆山又要去打架了。他们跟在昆山后面,不停地打听着:
“谁呀?昆山,是谁呀?这一次是谁?”
昆山气宇轩昂地走着,身后的跟随者越来越多。昆山走到那座桥上后,站住了脚,他“呸”的一声将牙签吐向桥下的河水,然后将菜刀放在水泥桥的栏杆上,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前门香烟,在风中甩了两下,有两根香烟从烟盒里伸了出来,昆山的嘴唇叼出了一根,然后将火柴藏在手掌里划出了火,点燃香烟。他暂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知道石刚的家应该下了桥向西走,石刚工作的炼油厂则应该向南走,问题是他不知道此刻石刚身在何处?
昆山吸了一口烟,鼻翼翕动了几下,此后他的眼睛才开始向围观他的人扫去,他阴沉着脸去看那些开朗的脸,他注意到其中一张有眼镜的瘦脸,他就对着那张脸说话了:
“喂,你是炼油厂的?”
那张瘦脸迎了上去。
昆山说:“你应该认识石刚?”
这个人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一个车间的。”
随后昆山知道了石刚此刻就在炼油厂。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一点钟了,他知道石刚刚刚下了中班,正向澡堂走去。昆山微微一笑,继续靠在桥栏上,他没有立刻向炼油厂走去,是因为他还没有吸完那根香烟,他吸着烟,那些要宰了石刚和最起码也要割下一块肉的话,昆山就是这时候告诉围观者的。
当时,我正向炼油厂走去,我那时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男孩。这一天午饭以后,我将书包里的课本倒在床上,将干净衣服塞了进去,又塞进去了毛巾和肥皂,然后向母亲要了一角钱,我告诉她:
“我要去洗澡了。”
背上书包的我并没有走向镇上收费的公共澡堂,我要将那一角钱留给自己,所以我去了炼油厂的澡堂。那时候已经是春天的四月了,街两旁的梧桐树都长出了宽大的树叶,阳光明亮地照射下来,使街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
我是十一点四十五分走出家门。我将时间计算好了我知道走到炼油厂的大门口应该是十二点正,这正是那个看门的老头坐在传达室里吃饭的时间,他戴着一付镜片上布满圆圈的眼镜,我相信饭菜里蒸发出来的热气会使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他喜欢埋着头吃饭,我总是在这时候猫着腰从他窗户下溜进去。在十二点半的时候,我应该赤条条地泡在炼油厂的澡堂里了。我独自一人,热水烫得我屁眼里一阵阵发痒,蒸腾的热气塞满了狭窄的澡堂,如同画在墙上似的静止不动。我必须一点钟来到之前洗完自己,我要在那些油腻腻的工人把腿伸进池水之前先清洗掉身上的肥皂,在他们肩上搭着毛巾走进来的时候,我应该将自己擦干了,因为他们不需要太长的时候,就会将池水弄得像豆浆似的白花花地漂满了肥皂泡。
可是这一天中午的时候,我走到那座桥上时站住了脚,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炼油厂看门的老头快吃完饭了,那个老头一吃完饭就会背着双手在大门口走来走去,而且没完没了。他会一直这么走着,当澡堂里的热水冰凉了,他才有可能回到屋子里去坐上一会。
我站在桥上,挤在那些成年人的腰部,看着昆山靠在桥栏上一边吸烟,一边大口吐着痰。昆山使我入迷,他的小胡子长在厚实的嘴上,他说话时让我看到肌肉在脸上像是风中的旗帜一样抖动。我心想这个人腮帮子上都有这么多肌肉,再看看他的胸膛,刺刀都捅不穿的厚胸膛,还有他的腿和胳膊,我心想那个名叫石刚的人肯定是完蛋了,昆山说:
“他不给我面子。”
我不知道昆山姓什么,这个镇上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姓,但是我们都知道昆山是谁,昆山就是那个向别人借了钱可以不还的人,他没有香烟的时候就会在街上拦住别人,笑呵呵地伸出两只宽大的手掌拍着他们的口袋,当拍到一盒香烟时,他就会将自己的手伸进别人的口袋,将香烟摸出来,抽出一根递过去,剩下的他就放入自己的口袋。我们这个镇上没有人不认识昆山。连婴儿都知道昆山这两个字所发出的声音和害怕紧密相连。然而我们都喜欢昆山,当我们在街上遇到他时,我们都会高声叫着他的名字,我五岁的时候就会这样叫了,一直叫到那时的十一岁。这就是为什么昆山走在街上的时候总是春风满面。他喜欢别人响亮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总是热情地去答应,他觉得这镇上的人都很给他面子。
现在,昆山将烟蒂扔进了桥下的河水,他摇着脑袋,遗憾地对我们说:
“石刚不给我面子。”
“为什么石刚不给你面子?”
那个瘦脸上架着眼镜的人突然这样问,昆山的眼睛就盯上他,昆山的手慢慢举起来,对着瘦脸的男人,在空中完成一个打耳光的动作,他说:
“他打了我老婆一巴掌。”
我听到了一片唏嘘声,我自己是吓了一跳,我心想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昆山的老婆,然后有人说出了我心里正想着的话:
“他敢打你的老婆?这石刚是什么人?”
“我不认识他,”昆山伸手指了指我们:“现在我很想认识他。”
瘦脸的男人说:“可能他不知道打的是你的老婆。”
昆山摇摇头:“不会。”
有人说:“管他知道不知道,打了昆山的老婆,昆山当然要让他见血,昆山的老婆能碰吗?”
昆山对这人说:‘你错了,我的老婆该打。”
然后,昆山看了看那些瞠目结舌的人,继续说:
“别人不知道我老婆,我能不知道吗?我老婆确实该打,一张臭嘴,到处搬弄是非。她要不是我昆山的老婆,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打她耳光……”
昆山停顿了一下,继续说:
“可是怎么说她也是我老婆,她说错了什么话,做错了什么事,可以来找我,该打耳光的话,我昆山自己会动手。石刚那小子连个招呼都没有,就打了我老婆一耳光,他不给我面子……”
昆山说着拿起桥栏上的菜刀,微微一笑:
“他不给我面子,也就不能怪我昆山心狠手*了。”
然后,昆山向我们走来了,我们为他闪出了一条道路,人高马大的昆山在街道上走去时就像河流里一艘马力充足的客轮,而我们这些簇拥在他身旁的人,似乎都是螺旋浆转出来的波涛。我们一起向前走着,我走在了昆山的右边,我得到了一个好位置,昆山手里亮闪闪的菜刀就在我肩膀前摆动,如同秋千似地来回荡着。这是一个让我激动的中午,我第一次走在这么多的成年人中间,他们簇拥着昆山的同时也簇拥着我。我们声音响亮地走着,街上的行人都站住了脚,他们好奇地看着我们,发出好奇的询问,每一次都是我抢先回答了他们,告诉他们昆山要让石刚见血啦,我把“血”字拉得又长又响,我不惜喊破自己的嗓子,我发现昆山注意到了我,他不时地低下头来看我一眼,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微笑。那时候我从心底里希望这条通往炼油厂的街道能够像夜晚一样漫长,因为我不时地遇上了我的同学,他们惊喜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里全是羡慕的颜色。我感到自己出尽了风头。阳光从前面照过来,把我的眼睛照成了一条缝,我抬起头去看昆山,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条缝。
我们来到了炼油厂的大门口,很远我就看到了传达室的老头站在那里,这一次没有背着双手来回踱步,而是像鸟一样地将脑袋伸过来看着我们。我们走到了他的面前,我看到他镜片后面的眼睛看到了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我心想他很可能走过来一把将我揪出去,就像是我的父亲,我的老师,还有我的哥哥经常做的那样。于是我感到自己的头皮一阵阵地发麻,抬起头去看昆山,我看到昆山的脸被阳光照得通红,然后我胆战心惊地对着前面的老头喊道:
“他是昆山……”
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又轻又细,而且还像树叶似地抖动着。在此之前,老头已经问到了一旁,像刚才街道旁的行人那样好奇地看着我们。就这样,我们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这老头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阻挡之意,我也走了进去,我心想他原来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们走在炼油厂的水泥路上,两旁厂房洞开的门比刚才进来的大门还要宽敞,几个油迹斑斑的男人站在那里看着我们,我听到有人问他们:
“石刚去澡堂了吗?”
一个人回答:“去啦。”
我听到有人对昆山说:“他去澡堂了。”
昆山说:“去澡堂。”
我们绕过了厂房,前面就是炼油厂的食堂,旁边是锅炉房高高的烟囱,浓烟正滚滚而出,在明净的天空中扩散着,变成了白云的形状,然后渐渐消失。两个锅炉工手里撑着铁铲,就像撑着拐杖似的看着我们,我们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来到澡堂的门前。已经有人从澡堂里出来了,他们穿着拖鞋抱着换下的衣服,他们的头发都还在滴着水,他们的脸和他们的赤着的脚像是快要煮熟了似的通红。昆山站住了脚,我们都站住了脚,昆山对那个戴眼镜的瘦脸说:
“你进去看看,石刚在不在里面。”
戴眼镜的瘦脸走进了澡堂,我们继续站着,更多的人围了过来,那两个锅炉工拖着铁铲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昆山:
“昆山,你找谁呀?谁得罪你啦?”
昆山没有回答,别人替他回答了:
“是石刚。”
“石刚怎么了?”
这一次昆山自己回答了:
“他不给我面子。”
然后昆山的手伸进了口袋,摸索了一阵后摸出了一支香烟和一盒火柴,他将香烟叼在了嘴上,又将菜刀夹在胳肢窝里,他点燃了香烟。那个瘦脸的男人出来了,他说:
“石刚在里面,他正往身上打肥皂……”
昆山说:“你去告诉他,我昆山来找他了。”
瘦脸男人说:“我已经说了,他说过一会就出来。”
有人问:“石刚吓坏了吧?”
瘦脸的男人摇头:“没有,他正在打肥皂。”
我看到昆山的脸上出现了遗憾的表情,刚才我在桥上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这样的表情,刚才是昆山认为没有给他面子,现在昆山的遗憾是因为石刚没有他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这时候有人对昆山说:
“昆山,你进去宰他,他脱光了衣服就像拔光了毛的鸡一样。”
昆山摇摇头,对瘦脸男人说:
“你进去告诉他,我给他五分钟时间,过了五分钟我就要进去揪他出来。”
瘦脸的男人再次走了进去,我听到他们在我的周围议论纷纷,我看到他们所有的嘴都在动着,只有昆山的嘴没有动,一支香烟正塞在他的嘴里,冒出的烟使他的眼眯了起来。
瘦脸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对昆山说:
“石刚让你别着急,他说五分钟足够了。”
我看到有人笑了起来,我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他们人人都盼着石刚出来后和昆山大打出手。我看到昆山的脸铁青了起来,他绷着脸点点头说:
“好吧,我等他。”
这时候我离开了昆山,我放弃了自己一路上苦苦维护着的位置,很多次都有人将我从昆山身旁挤开,我历尽了艰险才保住这个位置。可是现在石刚吸引了我,于是我走进了澡堂,走进了蒸腾的热气之中,我看到有十来个人正泡在池水里,另外几个人穿着衣服站在池边,我听到他们说着昆山和石刚。我仔细地看着他们,我不知道他们中间谁是石刚,我想起来瘦脸的男人说石刚正在打肥皂,我就去看那个站在池水中央的人,他正用毛巾洗自己的头发上的肥皂,这是一个清瘦的人,他的肩膀很宽,他洗干净了头发上的肥皂后,走到池边坐下,不停地搓起了自己的眼睛,可能是肥皂水进入了他的眼睛,他搓了一会,拧干了毛巾,又用毛巾仔细地去擦自己的眼睛。这时我听到有人叫出了石刚的名字,有人问石刚:
“要不要我们帮你?”
“不用。”石刚回答。
我看到回答的人就是搓自己的眼睛的人,我终于认出了石刚,我激动地看着他站起来,他用毛巾擦着头发向我走了过来,我没有让开,他就撞到了我,他立刻用手扶住了我,像是怕我摔倒。然后他走到了外面的更衣室,我也走进了更衣室,那几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来到了更衣室。我看着石刚擦干了自己的身体,看着他不慌不忙地穿上衬衣和裤子,接下去他坐在了凳子上,穿上鞋开始系鞋带了。这时有人问他:
“真的不要我们帮忙?”
“不用。”他摇摇头。
他站了起来,取下挂在墙上的帆布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叠成一条,像是缠绷带似地把工作服缠到了左手的胳膊上,又将脱开的两端塞进了左手使劲地捏住,他的右手伸过去捏了捏左手胳膊上的工作服,然后站了起来,提着毛巾走到了一个水笼头前,打开水笼头将毛巾完全淋湿。
那时候已经是下午了,阳光的移动使昆山他们站着的地方成为一片阴影,他们看到了走出来的石刚,石刚站在了阳光下,他的左手胳膊上像是套着一只篮球似的缠着那件帆布工作服,他的右手提着那条水淋淋的手巾,毛巾垂在那里,像是没有关紧的水笼头一样滴着水,使地上出现了一滩水迹。
那一刻我就站在石刚的身旁,我看到昆山身旁的人开始往后退去,于是我也退到了一棵树下。这时昆山向前走了两步,他走出了阴影,也站在了阳光里。昆山眯起了眼睛看着石刚,我立刻抬头去看石刚,阳光从后面照亮了石刚,使他的头发闪闪发亮,而他的脸上没有亮光,他没有眯起眼睛,而是皱着眉去看昆山。
我看到昆山将嘴上叼着的香烟扔到了地上,然后对石刚说:
“原来你就是石刚。”
石刚点了点头。
昆山说:“石兰是不是你姐姐?”
石刚再次点了点头:“是我姐姐。”
昆山笑了笑,将右手的菜刀换到左手,又向前走了一步,他说:
“你现在长成大人啦,你胆子也大啦。”
昆山说着挥拳向石刚打去,石刚一低头躲过了昆山的拳头,昆山吃惊地看了看石刚,说道:
“你躲闪倒是不慢。”
昆山的右脚踢向了石刚的膝盖,石刚这一次跳了开去,昆山的企图再次落空,他脸上出现了惊讶的神色,嘿嘿笑了两声,然后转过脸对围观的我们说:
“他有两下子。”
当昆山的脸转回来时,石刚出手了,他将湿淋淋的毛巾抽到了昆山的脸上,我们听到了“啪”地一声巨响,那种比巴掌打在脸上响亮得多的声音。昆山失声惨叫了,他左手的菜刀掉在了地上,他的右手捂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石刚后退了两步,重新捏了捏手里的毛巾,然后看着昆山,昆山移开了手,我们看到他的脸上布满了水珠,他的左眼和左脸通红一片,他弯腰捡起了菜刀,现在他将菜刀握在了右手,他左手捂着自己的脸,挥起菜刀劈向了石刚,石刚再次闪开,昆山起脚踢在了石刚腿上,石刚连连向后退去,差一点摔倒在地,等他刚站稳了,昆山的菜刀又劈向了他,无法躲闪的石刚举起了缠着工作服的胳膊。昆山的菜刀劈在了石刚的胳膊上,与此同时石刚的毛巾再次抽在了昆山的脸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穷凶极恶的打架,我看到昆山的菜刀一次次劈在了石刚的左胳膊上,而石刚的毛巾一次次地抽在了昆山的脸上。那件缠在胳膊上的帆布工作服成了石刚的盾牌,当石刚无法躲闪时他只能举起胳膊;而昆山抵挡石刚毛巾的盾牌则是他的左手,那条湿淋淋的毛巾抽到昆山脸上时,也抽在了他的手上。在那个下午的阳光的阴影之间,这两个人就像是两只恶斗中的蟋蟀一样跳来跳去,我们不时听到因为疼痛所发出的喊叫,他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可是他们毫无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你死我活地争斗着。这中间我因为膀胱难以承受尿的膨胀,去了一次厕所。我没有找到炼油厂里的厕所,所以我跑到了大街上,我差不多跑到了轮船码头才找到了一个厕所,等我再跑回来时,我忘记了大门口传达室老头的存在,我一下子冲了进去,我似乎听到老头在后面叫骂着,可是我顾不上他了。等到我跑回澡堂前时,谢天谢地,他们仍在不懈地殴斗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漫长的打架,也没有见过如此不知疲倦的人,两个人跳来跳去,差不多跳出了马拉松的路程。有些人感到自己难以等到结局的出现,这些失去耐心的人离去了,另外一些来上夜班的人接替了他们,兴致勃勃地站在了视觉良好的地方。我两次看到石刚的毛巾都抽干了,抽干了的毛巾挥起来对软绵绵的毫无力量,多亏了他的朋友及时递给他重新加湿的毛巾。于是石刚将昆山的胖脸抽打得更胖了,昆山的菜刀则将石刚胳膊上的工作服砍成了做拖把的布条子。这时候隔壁食堂里传来了炒菜的声响,我才注意到很多人手里都拿着饭盒了。
石刚湿淋淋的毛巾抽在了昆山的右手上,菜刀掉到了地上。这一次昆山站在那里不再动了,他像是发愣似地看着石刚,他的眼睛又红又肿,胜过他红肿的脸,他似乎看不清石刚了,当石刚向右侧走了两步时,他仍然看着刚才的方向,过了一会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擦起了自己疼痛的眼睛。石刚垂着双手站在一旁,他半张着嘴,喘着气看着昆山,他看了一会后右手不由一松,毛巾掉在了地上,又看了一会后,石刚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十分吃力地将左胳膊上的工作服取下来,那件厚厚的帆布的工作服已经破烂不堪。石刚取下了它,将它扔在了地上。于是我们看到石刚的左胳膊血肉模糊,石刚的右手托住了左胳膊,转身向前走去,他的几个朋友跟在了他的身后。这时昆山放下了自己的衣角,他不断地眨着眼睛,像是在试验着自己的目光。然后,我看到晚霞已经升起来了。
我亲眼目睹了一条毛巾打败了一把刀,我也知道了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可以威力无穷。在后来的日子里,每次我洗完澡都要将毛巾浸湿了提在手上,当我沿着长长的街道走回家时,我感到自己十分勇猛。我还将湿淋淋的毛巾提到了学校里,我在操扬上走来走去,寻找着挑衅者,我的同学们簇拥着我,就像当时我们簇拥着昆山。如此美好的日子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我将毛巾丢掉为止。我完全想不起来为什么会丢掉毛巾,那时候它还在滴着水,我似乎将它挂在了树枝上,我只记得我们围着一只皮球奔跑,后来我们都回家了。于是我的毛巾丢了,我贫穷的母亲给了我一顿臭骂,我同样贫穷的父亲给了我两记耳光,让我的牙齿足足疼痛了一个星期。
然后我丧*落魄地走出了家门,我沿着那条河流走,我的手在栏杆上滑过去,我看到河水里漂浮着晚霞,我的心情就像燃烧之后的灰烬,变得和泥土一样冰凉。我走到了桥上,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昆山,肿胀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他恢复了过去的勃勃生机,横行霸道地走了过来。我突然激动无比,因为我同时看到了石刚,他从另一个方向走来,他曾经受伤的胳膊此刻自在地甩动着,他走向了昆山。
我感到自己的呼吸正在消失,我的心脏“咚咚”直跳,我心想他们惊心动魄的殴打又要开始了,只是这一次昆山手里没有了菜刀,石刚手里也没有了毛巾,他们都没有了武器,他们只有拳头,还有两只穿着皮鞋的脚和两只穿着球鞋的脚。我看到昆山走到了石刚的面前,他拦住了对方的去路,我听到昆山声音响亮地说:
“喂,你有香烟吗?”
石刚没有回答,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盯着昆山。昆山的手开始拍打起石刚的衣袋,然后他的手伸进了石刚的口袋,摸出了石刚的香烟。我知道昆山是在挑衅,可是石刚仍然一动不动。昆山从石刚的香烟里抽出了一根,我心想昆山会将这一根香烟递给石刚,会将剩下的放进自己的口袋。然而我看到的情景却是昆山将那一根香烟叼在了自己嘴上,昆山看着石刚,将剩下的还给了石刚。石刚接过自己的香烟,也从里面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接下去让我吃惊的情形出现了,石刚将剩下的香烟放进了昆山的口袋。我看到昆山笑了起来,他摸出了火柴,先给石刚点燃了香烟,又给自己点燃了。
这一天傍晚,他们两个人靠在了桥栏上,他们不断地说着什么,同时不断地笑着。我看到晚霞映红了他们的身体,一直看到黑暗笼罩了他们。他们一直靠在桥栏上,他们手里夹着的香烟不时地闪亮起来。这天晚上,我一直站在那里听着他们的声音,可是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进去。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在回忆当初他们吸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可是我总是同时回忆出四种牌子的香烟——前门、飞马、利群和西湖。
一九九八年十月七日
本文来源:《余华精选集》,北京燕山出版社年版。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与我们联系,我们将及时处理。周刊编辑:小平/飞鱼思想与理想Ideas-Idea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