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何处去
(一)
她说她要自己出门去买花。因为公寓拥挤到容不下一颗心。只有让自己的眼睛变得更深且静,才能腾出空间安置灵*的书页。她套上职业装,衣服是玫瑰红的,袖口被浆洗的有点干硬,腰身的地方特意把腰肢勒得极紧,仿佛要把肋骨揉进胸腔。她不喜欢,但终究无可奈何,因为有人告诉她这就是工作的一部分。于是她对自己说,这种紧切类似罕见的拥抱。这时她孩子气地笑了。她自由地喋喋不休,自由地胡思乱想,蹦蹦跳跳飘下楼,她一个人住在这狭小的公寓已经三年,三年里每一天她都要找一个不同的借口劝说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上班。
天气极冷,晨空灰蓝,万物仿佛倾泻而下,直压世间生人。所以我要买一支花,一支鲜艳的花。她默默想。花,紫色的是凯撒送给埃及艳后的一朵,红色是白瑞德送给郝思嘉的一朵,蓝色,那是玛戈王后绝望的爱情。只这一捧花,就能如同奇异的巨人支撑住即将崩杞的天际线。她从花店出来时怀抱鲜花,对着不认识的陌生的人流微笑。坐在公交车最前排,她面对着车厢后面众多疲惫冷漠的脸。而没有一张表情因为鲜活的存在而微微泛起湖光,其中不乏和她一样年轻的、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孩。大家都太累了。她默默地想。
几次换乘,时坐时站,她紧紧抱着那捧花。途中她猝然意识到,自己是不能带着这捧花去工作的。她不能,不能把这样一种鲜活的色彩带到工作的地方去,因为她的老板不会允许,她的同事会嗤之以鼻。或者情况更坏一些,谁都无暇顾及到她。那么我终究要失去这捧花了,我终究要扔掉它的。扔掉它。这句话擦过她的心头,留下一个浅浅的伤痕。扔掉它,失去它。早知道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去买它。当她把花慢慢放在酒店门口的垃圾桶前时默默想。她走进这家小酒店。
她是这酒店的一位前台小姐。
前台的工作说不上轻松,难在永远保持合体的微笑。有时她思考的时候会忘掉微笑。那时她身处里另一个世界:史诗的世界,壮美的世界,灵*熙熙攘攘的世界。这里有一个极为隐蔽的秘密:她写作。她偷偷地在上班时间进行文字创作,可谓是见缝插针。写作让她有了那么多瑰丽的梦。当她站在这方寸之地,飞速地在一本账簿上写下蝇头小字,竭力追捕飞速流逝的灵感时,她眼睛里有人类历史上所有的春天。在严冬里待了太久的人一旦对上那双眼睛,会被其中深藏的热情震惊,震撼于一种如梦般的、却真切激昂的爱意,对全人类的爱。一个年轻的前台小姐眼睛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光彩呢?也许会有住店的客人感到疑惑。她的笑容并不是职业化的面具,而是发自内心的欢快,这欢快和眼前的一切毫无干系,全部迸发于她灵*藏身的世界,文字为王的世界,充满了希望的世界。在这个灰蒙蒙的小酒店看不到的、在这片钢铁森林找不到的美景,全在这张年轻的脸上。而那个可歌可泣的世界,寄托在用不上的旧账簿上。
有时她也会停住笔,静静地凝视着前台小桌子上的一切。印着酒店名字的玻璃杯,餐巾纸,一本一本用不着的账本,旧油墨干了,印在桌面上,像一张调皮的脸。于是她再一次微笑了,星球上这样多忙忙碌碌的时光里,她还能蜗居此处静静写一点东西,她感觉自己非常幸福。休息时她会抓紧时间看些书,伍尔夫也好,薇伊也好,乔治桑也好,但是她看的最多的是奥斯汀。她感觉奥斯汀的文字里藏着一座花园,交织着阳光下彩色的泪光与午后的梦想,以及静水流深的温柔的明媚。尽管她所书写的一切俱是现实中的残酷寓言,泪水被暗自风干,痕迹依旧明显。但是花园深处还藏着希望。她知道这样的文字是会让绝望疲倦的灵*在清晨缓缓苏醒过来面对新一天的。
有人悄无声息走到前台。她在伊丽莎白的故事里闻到不相符的腥臭酒气。她抬起头,看见醉醺醺的男人扶着一个年纪尚小的女孩。
“喂,开一间房。”男人说。
只是轻轻一扫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也见过太多失去颜色的年轻的脸摇摇晃晃在清晨飘出门去。她低下头,没有回答。
“没听见我的话吗,开间房,快点!”
“不行,我不能。”她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颤抖,但是她的声音却坚定地不容妥协:“我不能,这位先生。我不能帮你们做这个。”她感觉同事在用脚轻轻踢她的小腿。她闭上眼,然后仰起头,一字一句地再次说:“我不能。这是不符合规矩的,我不能。”
“老板!”男人带着醉气怒喊起来。
“老板,你们这生意——”
女老板急匆匆从后面跑出来。酒店不大,生意淡薄,紧逼着这个女人头疼。她计算着儿子的学费和丈夫的*债,压着一身闷气,擦擦唇角挤出满脸笑。
“客人,请问您有什么事情?”
醉醺醺的男人斜觑着眼,握着拳在女老板蜡*的脸前一挥,指向努力挺直腰板的她。“这个臭三八,不肯给我开房!老板,你这里还有这种规矩,还赚不赚钱了?”
女老板陪笑着摆摆手。转过头时,脸上已换了雷霆的神色。她的目光如同用旧了的薄刀片,在油盐柴米里晕出油腻混沌的光来。
“长嘴妇,干你的事情去!早知道你天天不务正事,小心我炒了你!”
被训斥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浑身冰冷,无法动弹,她感觉自己的眼神近乎哀求:那个女孩子已经不清醒了,怎么能这样做呢?明天早上,她会用什么神情面对世界呢?可是老板的笑容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只剩下刚刚尖锐的一声断喝撕裂空气,直直撕裂她小小的世界。
男人带着轻蔑的神情,接过同事手里的房卡,拖着摇摇晃晃不省人事的女孩。他经过她时,他伸出手,狠狠拍了一下她过分被紧束的腰,朝着她的脸,吐出满是酒气的一声嗤笑:
“臭三八!”
尖锐很快消失在空气里了。一切运作如常,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实上,又有谁会在乎呢?看热闹的兴头已过,她们自然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