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达尔
朱厄尔和我从地里走出来,在小路上走成单行。虽然我在他前面十五英尺,但是不管谁从棉花房里看我们,都可以看到朱厄尔那顶破旧的草帽比我那顶足足高出一个脑袋。
小路笔直,像根铅垂线,被人的脚踩得光溜溜的,让七月的太阳一烤,硬得像砖。小路夹在一行行碧绿的中耕过的棉花当中,一直通到棉花地当中的棉花房,在那儿拐弯,以四个柔和的直角绕棉花房一周,又继续穿过棉花地,那也是脚踩出来的,很直,但是一点点看不清了。
棉花房是用粗圆木盖成的,木头之间的填料早已脱落。这是座方方正正的房屋,破烂的屋顶呈单斜面,在阳光底下歪歪扭扭地蹲着;空荡荡的,反照出阳光,一副颓败不堪的样子,相对的两面墙上各有一扇宽大的窗子对着小路。当我们走到房子跟前时,我拐弯顺着小路绕过房子,而在我十五英尺后面的朱厄尔却目不斜视,一抬腿就跨进窗口。他仍然直视前方,灰白的眼睛像木头似的镶嵌在那张木然的脸上,他才走了四步就跨过房间的地板,姿势发僵像雪茄烟店门口的木制印第安人。他穿着打补钉的工裤,大腿以下倒是挺灵活的,他又一步跨过对面的窗子,重新来到小路上,这时候我刚从拐角绕过来。我们又排成单行,两人相距五英尺。现在是朱厄尔走在前面。我们顺着小路朝断崖底下走去。
塔尔的大车停在泉边,拴在栅栏上,缰绳绕在座位支柱上。大车里放着两把椅子。朱厄尔在泉边停下,从柳树枝头取下水瓢舀水喝。我越过他登上小路,开始听见卡什锯木头的声音。
等我来到小山顶上时他已经不锯了。他站在碎木屑堆里,正把两块木板对拼起来。给两边的阴影一衬,木板金*金*的,真像柔软的*金,木板两侧有锛子刃平滑的波状印痕:真是个好木匠,卡什这小伙子。他把两块木板靠在锯架上,把它们边对边拼成挺讲究的木盒的一个角。他跪下来眯起眼睛瞄瞄木板的边,然后把它们放下,拿起锛子。真是个好木匠。艾迪·本德仑不可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木匠和一副更称心的寿材了。这可以给她带来自信,带来安逸。我继续朝屋子走去,背后是锛子的操作声:
哧克 哧克 哧克
2科拉
因此我省下鸡蛋,昨天烤了些蛋糕。蛋糕烤得还蛮像样呢。我们养的鸡真帮忙。它们是生蛋的好手,虽然在闹负鼠和别的灾害之后我们已经所剩不多了。还闹蛇呢,夏天就闹。蛇糟践起鸡窝来比什么都快。因此,在养鸡的成本大大超过了塔尔先生的设想之后,在我向他担保鸡蛋的产量肯定会把费用弥补回来之后,我就得格外上心了,因为是我作了最后保证之后我们才决定养的。我们本来也可以养便宜些的品种,可是那回劳温顿小姐劝我买好品种时我已经答应她了,塔尔先生自己也承认从长远来说养优良品种的牛和猪还是划得来的。因此在我们失去了那么多只鸡之后我们自己就舍不得吃蛋了,因为我不能让塔尔先生来责怪我,要知道是我作了保证之后我们才养鸡的呀。因此当劳温顿小姐跟我提起蛋糕的事之后,我想对了,我可以烤蛋糕嘛,每回赚的钱加在整群鸡的净值里就相当于两只鸡了。而且每回可以少放一个鸡蛋,这样一来连鸡蛋本身也不值几个钱了。那个星期母鸡蛋下得真多,我不单留出了准备卖的蛋,留出了烤蛋糕的蛋,而且剩下的蛋连买面粉、糖和柴禾的钱都够了。因此昨天我就烤蛋糕了,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上过心呢。蛋糕烤出来一看还蛮像样。可是今天早上我们进城劳温顿小姐告诉我说那位太太又变卦了,她最后又不想举办晚会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应该把订的蛋糕买走的,”凯特说。
“唉,”我说,“我想事到如今,这些蛋糕对她来说也没用了。”
“那她也应该把蛋糕买下来的,”凯特说。“这些城里的阔太太主意变得真快。穷人可没法跟她们学。”
在上帝面前财富算不了什么,因为他能够看透人心。“没准星期六我可以拿到集上去卖掉,”我说。蛋糕烤得还真不错呢。
“你一个蛋糕连两块钱都收不回来,”凯特说。
“唉,反正我也没花什么本钱,”我说。鸡蛋是我省下来的,糖和面粉是我用一打鸡蛋换来的。这些蛋糕倒没让我花一个子儿,塔尔先生也明白,我省下来的蛋已经超过了我们打算要卖掉的,因此这些蛋就跟捡来或是别人白给的一样。
“既然她事先等于跟你说好了,那她就该把那些蛋糕买下来,”凯特说。上帝可以看透人心,如果那是他的旨意:某些人对诚实的看法可以跟别人不一样,那就更不应该由我来对他的旨意表示怀疑了。
“我看,她本来就不需要什么蛋糕,”我说。这些蛋糕烤出来一看还真不错呢。
尽管天那么热,被子却一直拉到她下巴那儿,露在外面的只有她的两只手和一张脸:她上半身靠在枕头上,头支得高高的让她可以望见窗外,每回他用锛子或是锯子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就算我们耳朵聋了,单看她的脸我们也能听见他的声音,看见他的动作。她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显露出一根根白色的棱条。她的眼睛像两支蜡烛,那种烛泪可以滴落进铁烛台槽孔里的蜡烛。可是永恒、永生的解救和神恩却还没有降临到她的头上。
“蛋糕烤得还真不错,”我说。“可是远不如艾迪以前烤的那么好。”你从那只枕头套就可以看得出那个姑娘的洗、熨衣服的本事怎样了,那还能叫活儿吗。也许这正好反映出她对闺女的盲目信任,躺在那儿听任四个男人和一个野里野气的姑娘来摆布和服侍。“这一带没有一个女人烘烤东西能比得上艾迪·本德仑,”我说。“只要她能起床再做蛋糕,我们做的连一个也卖不出去。”在被子底下她整个人还没有一根棍子粗,完全是凭了玉米衣床垫的窸窣声我们才知道她还在呼吸。连她脸颊上的头发也一动不动,即使是她那个闺女站在她的身旁用一把扇子给她扇风。我们看她的时候,那姑娘把扇子换到另外一只手里,扇扇的动作却没有停下过。
“她睡着了吗?”凯特悄声问道。
“她是在瞅窗外的卡什呢,”姑娘说。我们能听见锯木板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打鼾。尤拉转过身子朝窗外看去。她的项链给那顶红帽子一衬显得非常漂亮。你不会想到它只值两毛五分钱的。
“她应该把那些蛋糕买下来,”凯特说。
这笔钱本来可以让我派大用场的。不过老实说这些蛋糕没让我花多少钱,就只在烘烤上面费了点工。我可以跟他说每个人都免不了会出点纵漏的;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出纰漏而又不受损失的,我可以这么跟他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出了纸漏而又能把它们吃到自己的肚子里去的,我还可以跟他说:
有人穿过门厅走进来。那是达尔。他经过房门时并没有朝里面看。尤拉看他走过,看他走到后面去消失不见。她的手举起来轻轻地摸摸她的珠子,又摁摁自己的头发。当她发现我在瞅她时,她的眼睛变得毫无表情。
3达尔
爹和弗农坐在后廊上。爹正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嘴唇往外拉,把鼻烟盒盖子里的鼻烟往下嘴唇里倒。我穿过后廊把水瓢伸到水桶里舀水喝,他们扭过头来看我。
“朱厄尔在哪儿?”爹说。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发现水在杉木水桶里放上一会儿要好喝得多。凉凉的,却又有一点儿暖意,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就像七月天杉树林里的热风。至少要在桶里放六个小时,而且得用水瓢喝。用金属容器喝水绝对要不得。
到了晚上水就更好喝了。我总是躺在门厅的地铺上,听到大家全都睡着了,再爬起来回到水桶边去。一切都是黑黝黝的,搁板黑黝黝的,静止的水面是一个空空的圆洞,在我没有用勺子把它搅醒时,没准还能看见桶里有一两颗星星,而水没下肚的时候,没准勺子里也会有一两颗星星。后来我长大些了,长了些岁数。那时候我总等着,等他们全都睡着了,我就可以让衬衫下摆朝上翻地躺着,我听见他们全都睡着了,我没有抚触自己却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凉爽的寂静吹拂着我的下部,心里一边在琢磨躺在那头黑暗里的卡什是不是也在这样做,也许在我想这样做能这样做的前两年他已经在这样做了。
爹的脚外八字得很厉害。他的脚趾痉挛、扭歪、变形,两只小脚趾根本长不出指甲来,这都是因为小时候穿了家制的粗皮鞋在湿地里干活儿太重的关系。他那双粗皮靴搁在椅子旁,看上去像是用钝斧从生铁块里砍出来的。弗农进过城了。我从未见过他穿工作服进城。都是他太太的关系,大伙儿说。她以前也在学堂里教过书。
我把勺子里的剩水泼在地上,用袖子擦擦嘴。明天天亮之前会下雨。没准儿不到天黑就要下。“到谷仓去了,”我说。“正在给马套马具呢。”
在那儿鼓捣那匹马。他还会走出谷仓,到牧场上去。那匹马还会走失不见,它准是藏在松树苗圃林里,在阴凉的地方躲着。朱厄尔便吹口哨,只吹一下,声音很尖。马儿打了个响鼻,这时候朱厄尔看见它了,在蓝幽幽的阴影里亮晃晃地闪了一下。朱厄尔又吹一声口哨;马儿从斜坡上冲下来,腿脚僵僵的,耳朵竖起在轻轻抖动,两只不对称的眼睛滴溜溜转着,在离开二十英尺处突然煞住,侧身站着,扭过头来瞅瞅朱厄尔,一副小猫般顽皮而又机警的模样。
“上这儿来呀,老兄,”朱厄尔说,它动了。迅如风雷,以致身上的毛团聚成一簇一簇,鬃毛像许多个火舌在飞舞。那匹马鬃毛、尾巴翻腾挥动,眼珠转滚,在作了一次短短的腾跃式的冲刺之后猛地停了下来,四条腿并拢,打量着朱厄尔。朱厄尔稳步朝它走去,两只手垂放在两侧。要不是多出了朱厄尔的两条腿,他们真像是太阳底下一座充满野气的雕塑了。
就在朱厄尔快要碰到它时,那匹马用后腿直立起来,扑向朱厄尔。接下去朱厄尔就被包围在马蹄组成的晃眼的迷阵里,这迷阵仿佛用幻觉中的羽翼组成;他在马蹄当中和后仰的马胸脯底下像条闪光、灵活的蛇那样地扭动。就在马蹄眼看要踩到他双臂那一瞬间,他让自己整个身体平躺着腾空而起,像蛇一样灵活地一甩一扭,抓住马的鼻孔然后又跌回到地上。接下去双方僵持不动,激烈地对峙着,那匹马用僵直、颤抖的腿脚支撑着,头部低垂,朝后挣脱;朱厄尔用脚跟抵着地,一只手挡住马的鼻息,另一只手急促地一下下地抚拍马的脖颈,同时用脏话恶狠狠地咒骂那匹马。
他们激烈地僵持不下,时间似乎为之停止流动,那匹马颤抖着,呻吟着。接着朱厄尔翻上了马背。他像抽动的鞭子一样弓身一跃飞上了马背,身子在半空中便摆好骑马的姿势。那匹马叉开腿低垂了头站停片刻,马上又接着扑腾起来。他们用一连串足以颠散骨架的蹦跳跑下小山,朱厄尔像水蛭似的紧紧贴在马肩隆上,马儿跑到围栏跟前又急急地煞住脚步。
“行了,”朱厄尔说,“你闹够了就给我老实一会儿。”
一进谷仓,还不等马儿停下朱厄尔就滑下地面跑在马儿的身边。马走进厩房,朱厄尔跟在后面。马连头也不回便向他踢来,一只蹄子蹬在墙上发出了开枪般的声音。朱厄尔朝它肚子踢了一脚;马龇牙咧嘴把头扭过来,朱厄尔挥拳朝它脸上打去,乘势登上马槽,站在上面。他攀住放干草的棚架,低下头来朝厩顶和门口望去。小路空荡荡的;在这里他甚至都听不见卡什的锯木声。他站直身子,急匆匆地扯了一大抱干草,把它塞在马槽里。
“吃吧,”他说。“趁你能吃赶紧把这些东西消灭了吧,你这满肚子草的畜生。你这招人疼爱的王八蛋,”他说。
4朱厄尔
全都是因为他呆在外面,紧挨在窗口底下,又是敲又是锯,做那口破棺材。就在她肯定能看见他的地方。就在她每吸进一口气也把他敲和锯的声音一起吸进去的地方,在她可以看见他说“瞧呀”的地方。瞧呀,我给你做的是多好的一副寿材啊。我告诉过他叫他上别处去做。我说好上帝难道你愿意看见她躺在里面吗。这就跟他还是个小小孩那会儿一样,她说要是她有一些肥料她就要试着种点花儿,于是他就拿了只烤面包的平底锅到马棚去装了满满一锅马粪回来。
这会儿其他的人都坐在那儿,像秃鹰似的。一边等,一边给自己扇扇子。因为我说过你能不能别那么老是锯老是钉直到别人连觉都睡不着而她那两只手摊在被子上就像两条从土里挖出来的根想洗一洗可你们怎么也没法把它们洗干净。我现在可以看见那把扇子还有杜威·德尔的胳膊。我早就说过你们还是让她安静一会儿吧。又是锯又是敲,老让空气在她脸上快快地流动她那么累根本没办法把空气吸进去,还有那该死的锛子老是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还差一家伙使得每一个路过的人都不得不停下来看看那口棺材还说他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木匠。要是从那个教堂上摔下来的不是卡什而偏偏是我那该多好还有要是让那车木头掉下来压趴下的不是爹而偏偏是我那该多好,那样就不至于让县里的每一个浑蛋都进来瞪大了眼看她了因为如果世界上有上帝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就让我和她两人在一座高山坡上我来推动石块让它们滚下山去砸他们的脸,捡起石子来往山下扔砸他们的脸他们的牙齿和所有别的部位天哪一直到她感到清静为止也没有那个该死的锛子老是差那么一家伙。差那么一家伙那样我们就可以耳根清静了。
5达尔
我们看着他绕过屋角登上台阶。他没有看我们。“你们准备好啦?”他说。
“就等你把牲口套上了,”我说。我又说:“等一等,”他停住脚步,望着爹。弗农吐了口痰,人一动也不动。他一丝不苟异常精确地把痰吐在廊子底下有一个个小坑的尘土里。爹的两只手在膝盖上慢腾腾地来回蹭着。他的目光越过断崖的顶尖,越过了田野。朱厄尔瞧了他一会儿,走到桶边去又喝了一些水。
“我跟任何人一样不喜欢犹豫不决,”爹说。
“能拿到三块钱呢,”我说。爹背部隆起的地方衬衫颜色比别的地方淡得多。他衬衫上没有汗渍。我从未见过他衬衫上有汗渍。他二十二岁时有一次在烈日下干活犯了病,他老跟别人说要是他出汗他准会死的。我寻思连他自己也相信这样的说法是真的了。
“不过要是她支持不到你们回来,”他说。“她会感到失望的。”
弗农又朝尘土里吐了口痰。不过反正明天天亮前会下雨的。
“她牵挂着这件事呢,”爹说。“她巴不得立刻就办。我知道她的脾性。我答应她把拉大车的牲口准备好等着,她一直牵挂着呢。”
“那我们就更得拿到那三块钱不可了,”我说。爹的眼光越过田野,两只手在膝盖上蹭着。自从他牙齿掉了之后他一吸鼻烟嘴巴就不断慢慢往里瘪陷。胡子茬使他下半个脸看上去像只老狗。“你最好快点拿定主意,这样我们就能在天黑之前赶到那儿装一车货了,”我说。
“妈还没病得这么厉害呢,”朱厄尔说。“别说了,达尔。”
“这话不假,”弗农说。“她一个星期以来就数今天精神最好。等你和朱厄尔回来她都可以坐起来了。”
“你倒很清楚嘛,”朱厄尔说,“你老来看她,来得也真够多的,你和你一家子。”弗农瞪眼看着他。朱厄尔的眼睛在他那张充血的脸上像是白森森的木头。他比我们所有这些人都高出一个头,他一直比我们高。我跟大家说过,就因为这个他挨妈的打和疼爱比谁都多。因为他又瘦又弱的老在屋子周围转悠。这也是妈给他起名叫朱厄尔的原因,我告诉过大家。
“别说了,朱厄尔,”爹说,不过好像他也没怎么听别人说话。他眼睛望着田野远处,双手在膝盖上蹭着。
“要是她等不及我们,”我说,“你可以失措弗农的牲口用一下,我们会赶上来的。”
“唉,废话你就别说了,”朱厄尔说。
“她就是想用我们自己的车走呢,”爹说。他搓磨着自己的膝盖。“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烦心的了。”
“躺在那儿,看着卡什钉那口该死的……”朱厄尔说。他的语气硬邦邦、恶狠狠的,可是并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就像一个在黑暗里的小男孩,原想显露一下自己的勇气,结果却被自己的叫喊吓住,反而不敢吭声了。
“她自己要那样做的,就跟她非要用自己家的大车走一样,”爹说。“知道是自己人打的好寿材,躺在里面心里也踏实,自己家里的东西嘛。她一向是个爱用自己家东西的女人。你们是很清楚的。”
“那就让自己人打吧,”朱厄尔说。“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他盯着看爹的后脑勺,两只眼睛像白森森的木头眼睛。
“没问题,”弗农说,“她能支持到你们把事情办完的。她能支持到一切准备就绪,直到她的大限来临。再说现在路很好走,要不了多少时间你们就可以把她送到城里去的。”
“看来天要下雨,”爹说,“我这个人运气不好。我运气一向不好。”他的手在膝盖上搓擦。“都怪那个讨厌的大夫,说不准他什么时候来,我很晚了才让人捎话叫他来。要是他明天才来告诉她大限到了,那她是不愿等的。我了解她。不管大车在还是不在她都是不愿意等的。不过那样一来她会感到很别扭,我宁愿付出大的代价也不想让她感到别扭。她娘家的墓地在杰弗生,她的亲人都躺在那儿等她,她会感到不耐烦的。我亲口答应过她,我和孩子们一定用骡子能跑的最快速度送她去那儿,好让她静静地安息。”他又在膝盖上蹭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烦的了。”
“好像是谁都火急火燎的要把她送到那儿去,”朱厄尔用他那刺耳的、粗声粗气的嗓音说。“卡什整天在她的窗子底下,又是敲又是锯,在做那只——”
“那也是她的意思嘛,”爹说,“你对她一点都不关心,没有一点儿感情。你一向没有。我们不愿欠任何人的情分,”他说,“我和你娘都这样。我们一向不愿意欠谁的情分,她知道了这一点,知道是她的亲骨肉在锯木板钉钉子只会安息得更好些。她一直是个把自己的事料理得一清二楚的人。”
“拉一车货能挣三块钱呢,”我说。“你到底要不要我们拉?”爹又在搓他的膝盖了。“我们明天太阳下山的时候就能回来。”
“这个……”爹说。他朝田野远处望去,头发蓬乱,慢吞吞地嚼动着嘴皮子里的鼻烟。
“快说呀,”朱厄尔说。他走下台阶。弗农干净利落地往尘土里吐了口痰。“那就太阳下山时候一定回来,”爹说。“我不愿让她多等。”
朱厄尔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接着他往前走绕过了屋角。我走进门厅,还没进房门就听到了敲打声。我们的房屋顺着山势稍稍往下倾斜,所以总有一股微风穿过门厅斜斜地往上吹。掉在前门附近的一根羽毛会浮起来挨着天花板斜着往后飘,直到给卷进后门口那股往下走的气流。声音也是这样。你一走进门厅,就仿佛听见有人在你头顶上空说话。
6科拉
这真是我见到过的最感人的事了。好像他知道自己再也看不见母亲了,好像安斯·本德仑正在把他从母亲临终的床前赶走,使他今生今世再也看不见她似的。我总是说达尔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总是说他是他们当中唯一性情像母亲的人,只有他多少有点人的感情。那个朱厄尔可不是这样,虽然她怀朱厄尔的时候最最辛苦,对他最最溺爱最最宝贝,可是他不是发脾气就是生闷气,还想出各种恶作剧来耍弄母亲,到后来连我也看不下去,不得不经常给他一些钉子碰碰。朱厄尔是绝对不会来和母亲告别的。他是绝对不会因为要和母亲吻别而丧失赚三块钱外快的机会的。他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本德仑呢,不爱任何人,不关心任何事,除了挖空心思盘算怎样花最小的力气得到一件东西。塔尔先生说达尔求他们再等一会儿。他说达尔几乎要跪下来求他们别在母亲这种情况的时候逼自己离开她。可是怎么说也不行,安斯和朱厄尔非要赚那三块钱不可。但凡知道安斯的人都不指望他能有不同的想法,可是想想那个孩子嘛,那个朱厄尔,他把母亲这么些年来的自我牺牲和不加掩饰的偏爱全都出卖了——他们可骗不了我:塔尔先生说本德仑太太最不喜欢朱厄尔,可是我知道得更清楚。我知道她是偏爱他的,偏爱他身上的那种品质,正是这同一种品质使她容忍了安斯·本德仑,按照塔尔先生的说法她本该把安斯。本德仑*死的——为了三块钱,朱厄尔居然放弃在母亲临终时与她吻别的权利。
唉,三个星期以来我一得空就上这边来,甚至不该来的时候也来,把我自己的家和事情都撂在了一边,一心想让她临终时可以有个人在身边,不至于面临大限时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看着她支持她。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有什么了不起:轮到我自己这样的时候我也是希望有人来照顾我的。可是上帝保佑看着我的一定得是我自己家里人的脸,我的亲骨肉的脸,因为在这一点上我比大多数人都有福气。我的丈夫和几个孩子都爱我,虽然他们有时候也挺磨人的。
她是个孤独的女人,孤独地怀着傲气活着,还在人前装出日子过得很美满的样子,掩盖着他们全都折磨她的真情。你想嘛,她在棺材里身子还没有变冷,他们就要把她装上大车拉到四十英里之外去埋了,这样做完全是蔑视上帝的旨意。他们居然还不让她和本德仑家的人葬在一起。
“不过那倒是她自己要去的,”塔尔先生说。“和娘家亲人葬在一起是她自己的意思。”
“那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我说。“他们谁也不会拦她的,连那个小儿子也不会,他现在也马上要长大了,又会变得像另外几个一样自私自利、没有感情了。”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塔尔先生说。“‘我听安斯说的。”
“当然了,你是相信安斯的,”我说。“只有你这种男人才会相信他。不过可别指望我也信。”
“有些事儿就算他不说也不可能占到我什么便宜,逢到这种时候我还是相信他的,”塔尔先生说。
“别指望我也信,”我说。“既然是女人,就该死活都和丈夫、孩子守在一起,这是女人的本分。难道你希望我临死时回亚拉巴马州去,把你和丫头们撂在这儿吗?难道我不是发过誓要和你有福同享有难共当,至死不渝的吗?”
“唉,人跟人不一样,”他说。
事情本来也就是这样。我一直按上帝和正常人的标准,堂堂正正地做人,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丈夫的荣誉和安康,也为了我信奉基督教的孩子们的爱和自尊。这样,在我躺下来自知责任己尽酬谢在望时,环绕我的将是一些充满爱意的脸,我可以把每一个亲人的告别的吻加到我的酬谢里去,而不至于像艾迪·本德仑那样,在孤独中死去,把骄傲与哀伤包藏得严严的。我会欢欢喜喜地去见上帝。像她那样,躺在那里把头支起来看着卡什打棺材,好像不这样他就会偷工减料似的,而那帮男人呢,旁的事全不操心,只惦念着赶紧再赚上三块钱,免得下雨涨水过不了河。要是他们没决定再会拉一车货,很可能他们会用被子一裹,把她扔进大车先运过河,然后让她在那边等死,他们这样对待她还能算是合乎基督教的礼仪吗?
只有达尔跟他们不一样。这真是我所见过最最感人的事了。有时候我会对人性暂时失去信心。我会让怀疑打倒。可是上帝总是重新恢复我的信心,向我显示他对生民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朱厄尔可不是这样,虽然他一直受到她的疼爱。他只想挣那三块钱外快。只有达尔才跟他们不一样,虽然人们都说他脾气古怪,懒惰,成天东游西逛比安斯强不了多少,卡什嘛,倒是个好木匠,总是在修这盖那忙都忙不过来,朱厄尔呢,总在干什么事儿或是给自己捞钱或是惹得别人说闲话。还有那个几乎是光着身子的姑娘,老站在艾迪身边扇扇子,每逢有人想和艾迪说说话儿让她高兴高兴,这姑娘总是抢着替她回答,倒像是存心不让别人挨近她似的。
达尔跟他们不一样。他来到门口站在那儿,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母亲。他只不过是看着她,可是我却重新体会到了主的无穷无尽的爱和他的怜悯。我明白了艾迪对朱厄尔的感情是装出来的,只有跟达尔之间才存在着理解和真正的爱。他仅仅是看着她,甚至都没有走进房间,免得她见到自己难受,他知道安斯正催他快走,这是最后一次看她了。他什么话也没说,仅仅是看着她。
“你要什么,达尔?”杜威·德尔说,手里的扇子没有停,语气急促,连他也不让靠近。他没有回答。他仅仅是站在那里看着只剩一口气的母亲,他心里的话太多了。
7杜威·德尔
那还是头一回我和莱夫一起并排摘棉花的事儿。爹不可以出汗因为他有病怕送了命,因此大伙儿都来帮我们家干活。朱厄尔是啥都不管的,他跟我们不亲,所以不操心,再说他也不喜欢操心。卡什只知道把一个个漫长、燥热、愁闷、发*的白天全都用在锯木头钉东西上面。爹认为乡邻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帮忙,他一直忙于让别人来帮他干活所以他是发现不了的。我也不认为达尔会发现,他人坐在晚餐桌前,眼睛却越过了饭菜和灯,只看见自己脑袋里在挖掘的地和更远处的那些窟窿。
我们并排摘棉花,离树林和隐秘的树荫深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挎着我的棉花口袋莱夫挎着他的,一直往隐秘的树荫深处摘过去。口袋只有一半满的时候我问过自己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对自己说要是摘到树林那儿我口袋满了那就由不得我了。我说如果老天爷认为我不该干这件事,那么口袋就不会满,我就要转到另一行去摘,不过要是口袋满了,那我也没有办法。那就是说反正我迟早得这么干我自己是作不了主的。我们朝那片隐秘的树荫一路摘过去,两人的眼睛老是碰在一起瞅瞅他的手又瞅瞅我的手,我啥也没说。我说“你干吗?”他说“我摘了的都搁在你的口袋里。”因此等我们来到地头我的口袋也满了,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呢?
因此,这件事是不能怪我的。后来就那样了,再后来我见到达尔,原来他已经知道了。他没有开口,但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就像他没有开口,却告诉了我娘快不行了一样,我明白他已经知道了,因为要是他开口说他知道,我是不会相信他在场看见我们的。可是他说他已经知道了我就说:“你打算告诉爹打算杀死他吗?”我没有开口但是跟他说了,他就说“何必呢?”也没有开口。因此,我是可以心中豁亮也可以恨得牙痒痒地和他交谈的,因为他肚子里是一清二楚的。
他站在门口,看着娘。
“你要干吗?”我说。
“她快不行了,”他说。这时老兀鹰塔尔正走过来瞧她死了没有,不过我可以哄骗他们的。
“她什么时候会死?”我说。
“我们回来之前,”他说。
“那你为什么把朱厄尔带走?”我说。
“我要让他帮我装车,”他说。
8塔尔
安斯老是不断地揉搓他的膝盖。他的工裤褪了色;一个膝盖上打的哗叽补钉是从星期天穿的好裤子上剪下来的,已经磨得像铁板一样光滑了。“再没有人比我更讨厌这件事了,”他说。
“人应该有点远虑,”我说。“不过,不管情况怎样,任何一种做法都不会有什么害处。”
“按她的心意是现在就该动身的,”他说。“就算再顺利杰弗生也是够远的。”
“不过现在路很好,”我说。再说,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还有,他自己的亲人都是葬在纽霍普的,离这儿还不到三英里。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娶的女人生的地方连骑马也要足足走上一天,而她又偏偏死在他的前头。
他朝田野远处看去,一边揉搓他的膝盖。“再没有人比我更感到糟心的了,”他说。
“他们能赶回来的,时间有的是,”我说。“要是我,我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那是三块钱的一笔买卖呢,”他说。
“说不定根本没必要让他们匆匆忙忙赶回来,根本没必要,”我说。“我希望没有必要。”
“她快去了,”他说。“她已经拿定主意了。”
实话实说,对于女人来说,我们这种生活是很苦的。至少对某些女人来说是这样。我记得我妈足足活了七十多岁。每天都干活,雨天也好晴天也好;自打生了最后一个小子之后就没躺下来生过一天病,直到有一天她挺古怪地朝四周瞧了瞧,又特地去把她那件在箱底压了四十五年的镶花边的睡袍拿出来,穿在身上。她躺到床上拉好罩单又闭上了眼睛。“你们大家要尽心照顾好爹哟,”她说。“我可累了。”
安斯在膝盖上蹭他那两只手。“赏赐的是耶和华,”他说。我们可以听见卡什在屋角那边敲打、拉锯的声音。
这话不假。人说的话里没有比这一句更加正确了。“赏赐的是耶和华,”我说。
那个小儿子走上山坡。他提着一条几乎跟他一般高的鱼。他把鱼扔到地上,哼了一声,又像大男人那样扭过头去啐了一口痰。那条鱼简直跟他一般高。
“那是什么?”我说。“是口猪吗?你打哪儿弄来的?”
“从桥那边,”他说。他把鱼翻了过来,底下湿的地方已经沾满了土,眼睛上也蒙了土,它在尘土里弯起了身子。
“你就打算让它躺在这儿吗?”安斯说。
“我要拿去给娘看看,”瓦达曼说。他朝门口看去。我们可以听到说话声随着穿堂风飘了过来。还有卡什敲打木板的声音。“屋子里有人,”他说。
“就光是我们家的人,”我说。“他们见到鱼也会高兴的。”
他不说话,光是瞧着门口。接着他又低下头去看躺在尘土里的鱼。他用脚把它翻过来,用脚趾去戳鱼眼眶,想把眼珠子抠出来。安斯在对着田野远处傻看。瓦达曼看看安斯的脸,又看看门。他转过身,朝屋子拐角走去,这时安斯头没有扭叫住了他。
“你去把鱼洗干净,”安斯说。
瓦达曼停住了步子。“干吗不让杜威·德尔去洗?”他说。
“你去把鱼洗了,”安斯说。
“唉,爹,”瓦达曼说。
“你去洗,”安斯说。他连头都没有扭。瓦达曼走回来提起了鱼。鱼从他手里滑出来,溅了他一身湿泥,啪哒一声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张大嘴鼓起了眼珠,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对自己快死了感到惭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来似的。瓦达曼对鱼咒骂了一声。他骂得蛮像个大男人,叉开了腿跨在鱼的上方,安斯仍然没有把头扭过来。瓦达曼重新把鱼提起来。他绕到屋子那头去,像抱着一堆劈柴那样用双手捧着鱼,鱼头鱼尾都伸出在外面。鱼几乎像他人一样大。
安斯的手腕远远地伸出在两只袖子的外面。我这辈子从未见到他穿过一件合身的衬衫,看起来都像是朱厄尔穿旧了给他的。当然,那不是朱厄尔的。朱厄尔细高挑儿,高得有点伛偻,胳臂倒是很长。唯一不同的是安斯身上没有汗渍。你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准确无误地认出这些衬衫不是别人的只能是安斯的。他在朝田野远处望去,两只眼睛毫无神采,好像安在脸上的是燃尽的灰渣。
阴影伸展到台阶上了,他说:“五点了。”
我刚站起身,科拉也正好从门口走出来,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安斯伸出脚去穿鞋。“行了,本德仑先生,”科拉说,“你不用起来了。”他穿上鞋子,往里顿了顿脚,就跟他干任何事情一样,好像总是希望自己做不成,最好是别使劲再继续做了。我们走进门厅时可以听见那两只鞋子在地板上发出橐橐的声音,仿佛是铁铸的。他来到她所在的房间的门口,眨巴着眼,茫茫然地朝前看其实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他希望看到她没准起来了,坐在一把椅子里,或者是正在扫地,他朝门里望进去时带着一种吃惊的神情,好像是发现她居然和平时一样,还躺在床上,而杜威·德尔也仍然在用扇子替她扇凉。他站在那里,像是再也不想动了,再也不想做什么事了。
“嗯,我想我们该走了,”科拉说。“我还得喂鸡呢。”看来天又快要下雨了。像那样的云是不会骗人的,地里的棉花让人提心吊胆,好像每一天都是上帝恩赐似的。不过对他来说又是另外一回事。卡什仍然在修整那些木板。“倘若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科拉说。
“安斯会告诉我们的,”我说。
安斯没有看我们。他朝四面张望,眨巴着眼睛,有点吃惊的样子,似乎他老是吃惊,都有点麻木了,因此又为这一点而吃惊了。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
“我跟安斯说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我说。“我真希望这样。”
“她主意已经定了,”他说。“我想她是非走不可的了。”
“每一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的,”科拉说。“让主安慰你吧。”
“至于玉米的事,”我说。我又一次告诉他,艾迪病了,家里乱糟糟的,要是他人手紧,我会帮忙的。就跟许多乡亲一样,我帮忙帮到今天,再想不帮也不行了。
“我本来想今天干的,”他说。“可是我做什么事都像是安不下心来。”
“没准她可以拖到你把中耕忙完呢,”我说。
“看主的旨意吧,”他说。
“让他来安慰你吧,”科拉说。
要是卡什给我盖谷仓时有那么尽心就好了。我们走过时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来这个星期没法上你那儿去了,”他说。
“不着急,”我说。“等你有空了再说。”
我们上了大车。科拉把蛋糕盒放在膝盖上。天准会下雨,肯定会。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科拉说。“真不知道他会怎样。”
“可怜的安斯,”我说。“她督促他干活都超过三十年了。我想她也累了。”
“我原以为她会在他后面再督促个三十年的呢,”凯特说。“也许没有了她,摘棉花以前他就会另找一个的。”
“我想卡什和达尔现在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那个可怜的孩子,”科拉说。“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朱厄尔怎么样?”凯特说。
“他也可以结婚了,”尤拉说。
“呣,”凯特说。“我想他也是要结婚的。我琢磨他要的。我估计这一带不止一个姑娘不愿看见朱厄尔被拴住。其实,她们的操心都是多余的。”
“你胡说什么呀,凯特!”科拉说。大车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个可怜的小淘气包。”
今天晚上肯定要下雨。这是准保没错的。天气太干燥了,大车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即使是一辆伯赛尔打的大车。不过天一变就会好的。肯定会好的。
“她既然说了就应该把那些蛋糕买走,”凯特说。
9安斯
这条路真是糟透了。再说,天肯定要下雨。我站在这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跟有千里眼似的,我能看见天暗下来像一堵墙似的拦在他们后面,拦在了他们和我的诺言之间,我已经尽力而为了,就像我做任何事情时候一样,不过这些孩子也太倒霉了。
路躺在那儿,一直通到我的门口,大大小小的厄运但凡经过都不会找不到门的。我跟艾迪说过,住在路边紧挨在路跟前是一点好运也交不着的,她就说了,全是妇道人家的看法,“那你站起身来搬家好了。”我只好再告诉她这跟运气没有关系,因为上帝造路就是让人走动的:不然干吗他让路平躺在地上呢。当他造一直在动的东西的时候,他就把它们造成平躺的,就像路啦,马啦,大车啦,都是这样,可是当他造呆着不动的东西时,他就让它们成为竖直的,树啦,人啦,就是这样的。因此他是从来也没打算让人住在路边的,因为,到底是哪样东西先来到这里呢,我说,是路呢还是房子呢?你几时听说过他把一条路放在一幢房子边上的呢?我说。不,你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因为一般的情况总是人非要把房子盖在人人驾车经过都能把痰吐到自己的门口的地方,才觉得安生,人老是不得安宁,老是颠颠儿的要上什么地方去,其实他的本意是让人像一棵树或是一株玉米那样呆着。因为倘若他打算让人老是走来走去上别的地方去,他不会让他们肚子贴在地上像条蛇那样躺平吗?按理说他是可以那样做的。
可现在呢,路却铺到我的家门口,什么晦气的事儿都能找上门来不说,另外还要向我抽各种各样的税。卡什不知打哪儿得来要学术匠手艺的馊主意,非要我给他出学费,倘若没有这条路通到这儿,他才想不起来这档子事呢;结果又从教堂上摔了下来,整整六个月干不了一点儿活儿,让我和艾迪当奴隶服侍他,在这段时间里,倘若他拿得动锯子,附近一带木匠活儿有的是。
还有达尔的事儿呢。老在我跟前撺掇要我把他撵出去,那些王八蛋。倒不是我怕干活;我总是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几口还让他们头上有个屋顶可以遮风挡雨的:那是他们想让我人手不够,因为达尔只顾自己的事情,任何时候眼睛里只有那一块地。我对他们说,他起先挺正常的,尽管眼睛里只看见一块地,因为当时地是竖立着的;后来有了这条路就把地扭得变成平躺的了,那时候他的眼睛里仍然只看见一块地,他们就开始威胁要我撵他走,想用法律来使得我人手不够。
还让我为这个破财。她本来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个女人都不差,也就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无缘无故地躺倒了,睡在自己那张床上,什么东西都不要。“你是病了吗,艾迪?”我说。
“我没有病,”她说。
“那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我说。“我知道你没有病。你只不过是累了。你就躺着好好休息吧。”
“我没有生病,”她说。“我会起来的。”
“躺着不要动,休息休息,”我说。“你只不过是累了。明天你就能起来了。”可她就那么躺下了,好好儿的,结结实实,比哪一个女人都不差,全都是因为有了那条路的关系。
“我可从来也没有请你来啊,”我说。“你得给我证明说我从来也没有请你来。”
“我知道你没有,”皮保迪说。“我证明就是了。她在哪儿?”
“她躺着呢,”我说。“她只不过是有点儿累,可是她会——”
“你出去一下,安斯,”他说。“到门廊上去坐一会几。”
现在我非得付给他诊费不可了,可我自己呢,嘴巴里连一颗牙都没有,老盼着家业兴旺起来可以有钱给自己配一副假牙,吃起上帝赐给的粮食时也像个人样,再说直到那天之前,她不是好好的挺硬朗的吗,比地方上任何一个女人也不差呀。为了赚到那三块钱也得付出代价。让两个孩子出门上路去赚到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现在就像有千里眼清清楚楚地看到有道雨帘隔在我和那两个孩子之间,这雨浑账王八蛋似的从路上刮过来,好像世界之大它就没有另一幢房屋要浇淋似的。
我听说过人们自叹命不好,那也是罪有应得,因为他们本来就是罪人。我倒不认为我遭了天谴,因为我没有做过什么该遭天谴的坏事。我不算很虔诚,这我也承认。可是我是问心无愧的:这我是清清楚楚的。我的所作所为和那些假冒为善的人相比,也许好不了多少,但是也坏不到哪里去,我知道天老爷既然都不让一只麻雀掉在地上,就不会不照顾我。可是像我这样一个穷愁潦倒的人还要这样受一条路的欺侮,那未免太过分了。
瓦达曼绕过屋角走过来,膝盖往下血淋淋的,脏得像口猪,准是用斧子砍那条鱼了,说不定就扔在地上喂野狗了。哼,我看不用对他有什么指望了,他比那几个长大的哥哥好不到哪里去。他走过来,瞧着那幢房子,一声不吭,坐定在台阶上。“嗬,”他说,“我真的累坏了。”
“去把那两只手洗洗干净,”我说。天下再没有别的女人像艾迪那样费神把孩子们拾掇干净的了,大小伙子也好,小男孩也好,她都盯得紧紧的:这方面我得给她说句公道话。
“那条鱼的血和下水多得像口猪,”他说。可是我懒得去管那么多事,这*天气使得我一点劲儿都没有。“爹,”他说,“娘是不是病得更厉害了?”
“去把那两只手洗干净,”我说。可是我真懒得去管这些啰嗦事。
10达尔
这个星期他到镇上去过了:瞧他脖子后面剃得有多短,在发根和晒黑的部分之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他一次也没回头看过。
“朱厄尔,”我说。路朝后退去,在骡子两对急急颠动的长耳朵之间很像一条隧道,消失在大车肚子底下。路像一根丝带,而大车的前轴则有如一只滚轴。“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吗,朱厄尔?”
得有两个人才能使你生出来,要死一个人独自去死就行了。这也就是世界走向毁灭的情景吧。
我对杜威·德尔说过:“你盼她死,这样你就可以进城了,对不对?”她不愿意说我们俩心里都很清楚的事。“你所以不愿说,那是因为一旦说了,即使是对你自己说,你就会知道那是真的了,对不对?可是你现在知道这是真的了。我几乎可以说得出是哪一天,你自己知道那是真的。你为什么不愿意说呢,哪怕就对你自己?”她不愿意说。她仅仅是不断他说你会告诉爹吗?你会杀死他吗?“你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你无法相信你杜威·德尔,杜威·德尔·本德仑,居然会这么倒霉:对不对?”
太阳斜斜的,再过一个钟点就要没入地平线了,它像一只血红的蛋似的栖息在一堆雷雨云团上;阳光已经变成古铜色的了:眼睛里看到的是不祥之兆,鼻子里闻到的是带磺臭的闪电气息。等皮保迪来了他们只好用绳子了。他生菜吃得太多,肚子里胀满了气。用绳子他们可以把他从小路上吊上来,像只气球似的飘在有硫磺味的空气中。
“朱厄尔,”我说,“你可知道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吗?艾迪·本德仑快要死了,你知道吗?”
11皮保迪
当安斯终于主动派人来请我去时,我说:“他折磨她总算到头了。”我还说这是件大好事,起先我还不愿意去呢,因为说不定我还可以有点办法,没准得把她拉回人世间呢,天哪。我寻思天国的道德观说不定和医学院的一样,也是愚不可及的,我琢磨没准又是弗农·塔尔派人来请我的,他让我到节骨眼上才去,这个弗农·塔尔,做事一贯如此,让安斯一个钱掰成两半花,他花自己钱时也是这样的。可是天色越来越晚,让我清清楚楚看出来天要变,这时,我就明白只能是安斯,不可能是旁人来请的。我知道大旋风临头还请医生,那样的事只能是一个倒霉透了的人才干得出来的。我也知道等安斯终于想到要请医生时,那已经为时太晚了。
等我来到泉边下车把马拴好,太阳已经落到一排乌云后面去了,那乌云像一行上下颠倒的山脉,仿佛有人在云堆后面倒了一车未燃尽的煤渣,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我在一英里之外就能听到卡什在锯木头了。安斯站在小路尽头的断崖顶上。
“马呢?”我说。
“朱厄尔带走了,”他说。“反正旁人谁也逮不住它。我看你只好自己走上来了。”
“我,二百五十磅的体重,要我自己走上来?”我说。“要我爬那堵该死的绝壁?”他站在一棵树的旁边。糟糕的是,上帝犯了错误,让树木有根却让安斯·本德仑一家长得有腿脚。只要他让他们倒换一下,这个国家也好,任何别的国家也好,就不用担心有一天树木会砍伐殆尽了。“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说。“傻呆在这儿等雷雨下来把我卷到邻县去?”即使是骑马,那也得让我用十五分钟才能穿过草坡爬上山梁去到屋子跟前。那条小路像不知打哪儿飞来的一条断胳膊,弯弯曲曲地依傍在断崖底下。安斯都有十二年没进城了。不知道他老娘当初是怎么爬上山去怀上他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瓦达曼去拿绳子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瓦达曼拿了根犁绳出现了。他把绳子的一头交给安斯,自己一边放开绳圈一边走下小路。
“你可要拽住了,”我说。“我已经把这次出诊记在帐本上了,所以不管我上得来上不来都一样要收费的。”
“我拽紧了,”安斯说。“你只管放心上来吧。”
我也不明白自己干吗不打道回府。七十好几的人了,体重两百多磅,还让人用一根绳子拉上去吊下来。我想准是为了在自己帐簿里凑满五万元的死帐才肯罢休吧。“你太太搞的是什么名堂,”我说,“怎么偏偏在这个穷山头上生病?”
“真对不起,”他说。他放松绳子,让它出溜下来,转过身子朝屋子走去。山顶上还有一些天光,是硫磺火柴那种颜色。那些木板也像一根一根硫磺。卡什没有回过头来。弗农·塔尔说他把每一块木板都拿到窗前给她看让她说行不行,那小男孩赶上了我们。安斯扭过头去看看他。“绳子呢?”他说。
“就在刚才你扔下的地方,”我说。“不过先别管绳子了。反正一会儿我还要从断崖那里吊下去的。我不想在这儿遇上暴风雨。要是我给风卷走,不定会卷到多远的地方去呢。”
那个姑娘站在床前,给她扇扇子。我们走进房间时她回过头来看看我们。这十天来她就跟死去了一样。我想她的生活成为安斯的一部分已经太久,现在要想改变也不行了,如果说死也算是一种改变的话。我记得年轻时我相信死亡是一种肉体现象;现在我知道它仅仅是一种精神作用——是痛失亲人者的精神作用。虚无主义者说死亡是终结;原教旨主义者则说那是开始;实际上它不过是一个房客或者一个家庭从公寓或是一个城镇搬出去而已。
她看着我们。只有两只眼睛好像在动。眼睛不像用目光或感觉来接触我们,而是像橡皮管子里喷出来的水,接触的一刹那水仿佛与管子口完全无关,仿佛根本没在管子里呆过似的。她完全不看安斯。她看看我,然后又看看那小男孩。被子底下,她身子还不如一捆枯柴枝大呢。
“啊,艾迪小姐,”我说。那姑娘没有停止扇扇。“你好吗,大姐?”我说。她那张靠在枕头上的脸憔悴得很,只顾望着男孩。“你可挑了个好时候让我来呀,暴风雨就紧跟在后头呢。”接着我让安斯和男孩出去。孩子出去时她一直看着他。她全身除了眼睛之外旁的地方一动都不动。
我出来的时候,男孩和安斯在门廊上,孩子坐在台阶上,安斯站在一根柱子旁,他甚至都没有靠在上面,两条胳膊垂在身旁,头发翘了起来,缠结在一起,像只洗过药浴的鸡。他扭过头来,朝我眨巴眼睛。
“你怎么早不叫我来?”我说。
“都是因为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说。“那些玉米我和孩子们得加紧侍弄,杜威·德尔把她照顾得挺好的,乡亲们都来了,主动提出帮我干这干那,所以我想……”
“先别管钱的事,”我说。“你什么时候听说我因为一个人一时凑不起钱就难为他了?”
“倒不是因为舍不得钱,”他说。“我只不过老在这么盘算……她反正是要去的,不是吗?”那个小淘气包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在硫磺色的光线下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瘦小。我们这个地方就是有这个毛病:所有的一切,气候以及别的一切,都拖延得太长了。就跟我们的河流、我们的土地一样:浑浊、缓慢、狂暴;所形成与创造出来的人的生命也是同样的难以满足和闷闷不乐。“我很清楚,”安斯说。“我越来越清楚了。她的主意已经拿定了。”
“早就该这样了,”我说,“有一个没出息的——”他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瘦瘦小小的,穿着褪色的工裤,一动也不动。我走出来时他看看我,又看看安斯。现在他不看我们了。他就那样坐着。
“你跟她说了吗?”安斯说。
“干吗要说?”我说。“我干吗要费这份心思去说?”
“她自己会知道的。这我很清楚,她一见到你就知道了,就跟白纸黑字写的一样。你都用不着告诉她。她的脑子——”
那姑娘在我们背后叫了:“爹。”我看看她,看看她的脸。
“你最好快点去,”我说。
我们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正看着门。她瞅瞅我。她的眼光有如燃油将枯时闪烁的残灯。“她要你走开,”那姑娘说。
“唉,艾迪,”安斯说,“他大老远的从杰弗生赶来给你治病,你倒……?”她看着我。我能感觉出她的眼光的意思。好像她用眼光在推我。我在别的女人那里看到过这种眼光。看到过她们把怀着同情与怜悯真心来帮助的人从房间里赶出去,却厮守着那些没有出息的畜生,可是在他们的眼里,她们无非是做苦工的牛和马而已。这就是人们所说的超过人能了解的爱吧。那是一种自尊心,一种想掩盖那种悲惨的裸露状态的狂热欲望,我们就是赤身来到这个世界的,也是赤身进入手术间的,又是固执、狂热地赤身回进土地的。我离开了房间。门廊下面,卡什的锯子发出鼾声一点点往木板里锯进去。过了一会儿,那姑娘在叫他的名字了,她的声音很刺耳很响。
“卡什,”她说;“叫你呢,卡什!”
12达尔
爹站在床边。瓦达曼从他的大腿后面窥探,露出圆圆的头、圆圆的眼睛,他的嘴开始张大。她看着爹,正在枯竭的生命力仿佛都残留在两只眼睛里,它们急煎煎的,又是无可奈何的。“她想见的是朱厄尔,”杜威·德尔说。
“噢,艾迪,“爹说,“他和达尔再去拉一次货。他们觉得还有时间。他们认为你会等他们的,为了挣三块钱还有……”他伛身下去,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有好一会儿她还是望着他,没有责备,也不带任何表情,好像只有两只眼睛在倾听他那已戛然中止的声音。接着她支撑着要坐起来,她已经有十天躺着没有动了。杜威·德尔弯下身子,想让她躺回去。
“妈,”她说,“妈。”
她正在朝窗子外面张望,看着卡什在将逝的天光下一直弯低了身子在锯木板,他对着暮色干活,逐渐没入了暮色,好像拉锯这个动作自会发光,木板和锯子都是有能量似的。
“你,卡什,”那姑娘嚷道,她的声音是刺耳、响亮、没有病态的。“叫你呢,卡什!”
他抬起头来,看着瞑色中给框在窗户里的那张憔悴的脸庞。这是他从小就一直在看的任何时候都在的一张组合画。他放下锯子,把木板举起来给她看,自己则看着窗户,窗户里的那张脸一动也不动,他把第二块板子拉过来,把两块斜斜的拼在一起,再用空着的那只手比划着,显示出棺材最后做成时的形状。又有好一会儿,她从那幅组合画里朝他俯视,既不责难也没有表扬。接着,这张脸消失了。
她躺回去,转过头,连瞥都没有瞥爹一眼。她望着瓦达曼;她的眼睛,那里面的生命力,突然都涌进眼光里来;两朵火焰定定地燃烧了一小会儿。然后又熄灭了,仿佛有谁弯下身去把它们吹灭似的。
“妈,”杜威·德尔说,“妈!”她身子伛在床前,双手微微抬起,扇子仍然在动,就跟十天以来一样,她开始恸哭起来了。她的声音年轻有力,发颤又很清晰,很有点为自己的音色与音量不错而感到得意,那把扇子仍然在上下不停地挥动着,使无用的空气发出了嘘嘘的耳语。接着她扑在艾迪·本德仑的膝盖上,抱紧她,使出年轻人的力气拼命地摇晃她,然后突然整个身子压在艾迪·本德仑留下的那把老骨头上,晃动了整张床使床垫子里的玉米衣沙沙直响,她胳臂张开,一只手里的扇子仍然把越来越弱的风扇到被子里去。
瓦达曼躲在爹的屁股后面,朝外窥探,他的嘴张得老大老大,所有的颜色都从他脸上褪尽,跑到了他的嘴里,仿佛他不知怎的想出法子咬进自己的脸,把血都吸了出来。他开始慢慢地从床边朝后退,眼睛圆睁,发白的脸逐渐消溶在昏暗当中,犹如一张纸贴到一面摇摇欲坠的墙上,就这样他踅出了房门。
在暮色中,爹伛身在床的上方,他那弓着的身影带有猫头鹰那种羽毛蓬乱、内心愠怒的意味,那里隐伏着一种智慧,过于深刻或是过于不活跃,甚至于不能算是思想。
“那两个倒霉的孩子,”他说。
朱厄尔,我说。在我们头顶上,白天平稳、灰蒙蒙地向后滑动,投去一束灰色矛枪般的云彩遮住了夕阳。在雨底下两只骡子微微冒出汗气,给泥浆溅了一身*,外侧给滑溜的绳索牵着的那头骡子紧挨路沿,下面就是水沟。倾斜的木料闪烁出闷闷的*颜色,被水泡透了,像铅一样重,在破旧的车轮上倾斜着,和水沟形成一个锐角;在破损的轮辐和朱厄尔的脚踝周围一股*色细流——既不是土也不是水——在打着旋,扭扭曲曲地流经*色的路——那既不是土也不是水,朝山下流去汇入一股墨绿色的洪流——那既不是地也不是天。朱厄尔,我说
卡什带着锯子来到门口。爹站在床边,伛着背,手臂悬晃着。他转过头去,侧影畏畏缩缩的,在他转动贴着牙龈的鼻烟时他的脸颊陷瘪了进去。
“她去了,”卡什说。
“她给接走了,离开我们了,”爹说。卡什没有去瞧他。“你还有多少活儿没做完?”爹说。卡什没有回答。他走了进来,带着锯子。“我看你最好快点把它做好,”爹说。“你只好尽量加紧干了,那两个孩子又走远了。”卡什垂下眼光端详她的脸。他根本没在听爹说话。他也没有走近那张床。他停在地板中央,锯子靠着他的腿,出汗的手臂上薄薄地蒙着一层木屑,脸上神色镇定。“要是你有困难,说不定明天会有人来,可以帮你忙,”爹说。“弗农可以帮忙。”卡什没在听。他低头看着她那安详、僵硬的脸正在溶入晦冥之中,仿佛黑暗是最终入土的先兆,直到那张脸像是脱离黑暗浮了起来,轻得像一片枯叶的倒影。“都是基督徒,会帮你忙的,”爹说。卡什根本没在听。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子没有看爹就离开了房间。接着锯子又打鼾似的响了起来。“在我们忧伤的时刻,他们会帮忙的,”爹说。
锯子的声音是平稳、充实、不紧不慢的,搅动了残余的天光,因此每拉一下,她的脸就苏醒过来一点,露出了在倾听在等待的神情,仿佛是在数拉锯的次数。爹低下头去看着她的脸,看着杜威·德尔披散的黑发、张开的胳臂和捏紧在手里的扇子,如今这扇子在越来越看不清的被子上已经一动不动了。“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他说。
杜威·德尔没有动。
“这就起来,去准备晚饭吧,”爹说,“咱们必须得保持体力呀。我想皮保迪大夫准是饿坏了,这么大老远的赶来。卡什也得赶紧吃点东西,好再去干活快点把寿材做完。”
杜威·德尔爬起来,让自己站起在地上。她低下头去看那张脸。它在枕头上像是绿锈逐渐增多的铜铸遗容,只有一双手还有点儿生气:那是一件蜷曲的、多节的静物;具有一种已精疲力尽然而还随时准备东山再起的品性,疲惫、颓衰、操劳尚未远离,仿佛这双手还在怀疑安息莫非果真来临,正对这中止状态保持着支棱着犄角的、小心翼翼的警惕,认定这种中止不会久长。
杜威·德尔伛下身去,把被子从这双手底下轻轻的抽出来,把被子拉直盖到下巴底下,又把它抚平,抻挺。接着她没有看爹一眼就绕过床角走出了房间。
她准会出去走到皮保迪大夫那里,站在微光下用那样一种神情看他的背影,他感觉到了,转过身来,他会说:我如今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感到伤心了。她老了,又多病。受的罪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她是好不了的。瓦达曼也快长大了,又有你细心照料一家人。我尽量不让自己难受就是了。我看你还是去做晚饭吧。倒不必准备很多。可是他们还是多少得吃一点的,而她则看着他,心里说,你只要愿意真可以帮我的大忙啊。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是我可你是你我知道这事儿你却不知道你只要愿意可以帮我多大的忙啊要是你愿意要是你愿意那我就可以告诉你这样一来旁人就不会知道了只除了你和我还有达尔
爹伛身站在床边,手臂悬垂,弓着背,一动不动。他把一只手举到头上掠掠头发,一边听着锯子的声音。他再往前挪了挪,在大腿上磨蹭他的手,包括手心和手背,又伸出手去摩摩她的脸,摩摩被子鼓出来她放手的地方。他学杜威·德尔的样去拉被子,想把它弄平并且一直拉到下巴底下,却反而把它弄乱了。他再次笨手笨脚地去拉,他的手笨得像鸟爪,想抚平自己弄出来的皱褶,可是皱褶偏偏不断地在他手底下到处出现,因此最后他只好放弃,两只手又垂回到身边,在大腿上蹭磨,手心蹭完了又蹭手背。锯子的鼾声不停地传进房间。爹呼吸时发出一种安详的、刺耳的声音,他在用嘴在牙龈前努动那团鼻烟。“上帝的意旨要实现了,”他说。“现在我可以装牙齿了。”
朱厄尔的帽子耷拉在脖子上,把水都引导到他系在肩膀处的那只口袋上,他脚踝都浸没在流淌着水的阳沟里,他正在用一根滑溜溜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宽的木板在撬动轮轴,他在地上垫了一块破木头作支点。朱厄尔,我说,她死了,朱厄尔·艾迪·本德仑死了。
13瓦达曼
于是我开始奔跑。我朝屋后跑去,来到廊沿停住了脚步。接着我哭起来了。我能感觉出鱼方才在哪一滩沙土里。它给宰割得支离破碎,已经不像是鱼了,我手上和工裤上的印迹也已经不像是血了。方才可不是这样的,方才还没有出那样的事。现在她已经往前走了很远我都撵不上她了。
那些树看起来像一只只大热天竖耸起羽毛躲到凉沙土里去的鸡。如果我从廊子上跳下去,那就会跳到方才鱼在的地方,它现在已经给剁割得不像鱼了。我可以听见那张床还有她的脸还有大伙儿的声音,我能感觉出地板在震动,那是他走在那上面,他走进来干了那件事。走进来干了那件事,她本来还好好的可是他走进来干了那件事。
“这个胖杂种。”
我跳下门廊,往前奔跑。谷仓的屋顶在暮色中朝我扑来。要是我跳得高高的我可以像马戏团里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姑娘那样穿过屋顶,落进暖烘烘的气味里去,也不用等待了。我两只手抓住灌木丛;我脚底下的石子上块在纷纷往下塌陷。
只有进到暖烘烘的气味里面,我才能呼吸。我走进马厩,想摩摩它,只有这样我才能哭,才能呕吐一样地痛痛快快地哭出声来。只有在它蹴完踢完之后我才哭,我才能哭,那哭声才能出得来。
“他把她杀死了。他把她杀死了。”
它的活力在皮肤底下奔跑,在我手底下奔跑,在斑痕底下奔跑,它的气味直向上升,冲进了我的鼻子,在那里一种不对头的东西开始响动,把我的哭声喷了出来,这以后我的呼吸松快多了,因为哭声喷出来了。这声音好响好响。我能闻到活力在我双手底下奔跑,一直涌上我的胳臂,这时候我可以离开马厩了。
我找不到那东西。在黑暗里,顺着泥地,顺着墙壁摸过去,我都找不到它。哭声很响很响。我真希望别那么响。这时候我在大车棚里找到它了,它在泥地上,我跑过空地来到路上,那根棍子在我肩膀上一颠一晃。
它们看我跑到跟前,便开始挣扎着朝后退去,它们眼球滚动,鼻子喷响,拉扯着缰绳朝后猛退。我挥棍就打。我可以听到棍子打上去的声音。我可以看见棍子落在它们的头上,落在胸轭上,它们一会儿往后退一会儿往前冲,我有时候也失手打空,但是我觉得很痛快。
“你杀死了我妈!”
棍子断了,它们朝后退,喷响着鼻子,蹄子在地上踢蹬得很响;声音很响,是因为天快要下雨了,空气很虚。不过棍子还是够长的。我跑过来跑过去地打,它们则朝后退去,把缰绳扯得直直的。
“你杀死了我妈!”
我揍它们,使劲儿揍,它们大幅度地转圈子,马车以两只轮子为支点转动,却停留在原地,仿佛是钉在地上似的,两匹马也停留在原地,仿佛那些后腿是钉死在一个转盘的中央似的。
我在尘土里奔跑。我什么也看不见,在下陷的沙土里奔跑,方才两只轮子翘起来的马车不见了。我挥棍,棍子打在地上,反弹起来,打在沙土里又打在空中,路上的沙上下陷得很快,比一辆汽车驶在上面时还快。这时候我看着棍子,觉得自己可以哭了。它都快断到我的手跟前了,比生火的柴爿长不了多少,它原来可是根挺长的棍子。我把它扔掉,现在我可以哭了。这会儿声音没刚才那么大了。
母牛站在谷仓的门里,在反刍。它看见我走进空地时哞哞地叫了起来,它一嘴都是翻动着的青草,舌头在不停地翻动。
“我可不打算给你挤奶。我什么也不打算给他们干了。”
我经过时听到它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转过身来,看见它就在我的后面,在喷着香甜、热哄哄、强烈的气息。
“我不是告诉过你不挤了吗?”
它蹭蹭我,鼻子朝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它腹中深处呻吟了一声,嘴巴闭上了。我猛地把手往里一抽,像朱厄尔那样咒骂它。
“快给我滚开。”
我手朝地上一伸,朝它冲去。它往后一跳,转开几步,停住,朝我看着。它又呻吟了一声。它走到小路那边,站在那几,朝路的那头看去。
谷仓里黑黝黝的,很暖和,气味很好闻,很静。我望着小山顶,我可以轻轻地哭了。
卡什走上山坡,他曾经从教堂上摔下来,摔坏的地方走起来还有些不利索。他低下头去看看泉水,又抬起头来看看大路,扭过头去朝谷仓那边望望。他直僵僵地沿着小路往前走,看看断了的缰绳和路上的尘土,接着又朝大路前方看去,那儿没有尘土。
“我希望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塔尔的地界。我真的这样希望。”
卡什转过身子,沿着小路一跛一跛地走去。
“他不是东西。我给他厉害看了。他不是东西。”
我现在不哭了。我什么也不是。杜威·德尔走到小山上来叫我。瓦达曼。我什么也不是。我很安静。叫你呢,瓦达曼。我现在可以轻轻地哭了,感觉到也听见自己在流泪。
“那时候它还没有。那时候还没有这件事。它就躺在那边的地上。可现在她准备把它煮了。”
天黑了。我能听到树木的声音,还有寂静:我知道它们。不过这不是活物的声音,甚至也不是它的声音。好像黑暗方才正把它从它的整体里溶解出来,变成一些毫不关联的零散部件——喷鼻声啦、顿脚声啦;逐渐变冷的肉体和带尿臊臭的马毛的气味;还有一种幻觉,认为那是一个由有斑痕的马皮和强壮的筋骨组成的同位整体,而在里面,超然、秘密、熟悉的,是一个与我的存活截然不同的存活。我看见它溶解——四条腿、一只转动的眼球、一处艳俗的像朵朵冷冷的火焰的斑痕——并且浮起在黑暗中褪色的溶液里;所有的部件成为一个整体却又不是任何一种部件;这整体包含任何一个部件却又什么都不是。我只要听见了杂乱的声音,抚摩着它,塑造着它的形象——它的距毛、屁股、肩膀和头,还有气味以及声音,我就能看见它。我并不害怕。
“煮了吃。煮了吃。”
14杜威·德尔
只要他愿意,他是可以帮我大忙的。他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对我来说,世上的一切就像是进入了一只盛满了下水的桶,因此你都弄不懂那里面怎么还有地方容得下别的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是一只盛满了下水的大桶,而我却是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要是在一只盛满下水的大桶里都没有地方容纳其它重要的东西,那么一只盛满下水的小桶里又怎么会有地方呢。可是我知道空间是有的,因为每当发生了不妙的事情,上帝总是给女人一个信号的。
问题是我是孤零零的。要是我能感觉出它呢,那么事情也就不一样了,那样一来我就不是孤零零的了。可是如果我不是孤零零的,所有的人就都会知道这件事了。再说他是可以帮我大忙的,要是那样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孤独了。要是那样的话我即使孤独也没有关系了。
那就会让他插在我和莱夫当中,就像达尔曾经插在我们俩当中那样,这样一来莱夫也是孤零零的了。他是莱夫,我是杜威·德尔,在母亲去世时我不得不站到我、莱夫和达尔的立场之外来哀悼,因为他能帮我那么大的忙可是他却不知道。他甚至连知道都不知道。
站在后廊上我看不见谷仓。接着卡什的拉锯声从那边传来了。那声音很像是在屋子外面的一条狗,在屋子四周绕来绕去,伺机要从你走的那一扇门进屋里来。他说我要担忧的事可比你多得多于是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因此我也无法担忧。我想担忧可是我想不深因此无法担忧。
我点亮了厨房的灯。那条鱼,给切割得支离破碎,在煎锅里静静地流血。我快手快脚地把它放进碗橱,一面听门厅里有什么声音,我听着。她拖了十天才死;也许她还不知道大限已到。也许她不等卡什做完不愿撒手归天。或者是在等朱厄尔。我把放生菜的碟子从碗橱里拿出来,又把烤面包的铁盆从凉炉灶里拿出来,这时我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瞧着厨房门。
“瓦达曼在哪儿呢?”卡什说。在灯光下他那两只沾满木屑的胳臂很像用沙子堆成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他。”
“皮保迪的牲口跑掉了。你看你能不能找到瓦达曼。马儿倒总是让他挨近的。”
“哦。叫大家来吃晚饭吧。”
我看不见谷仓,我说。我不知道怎样担忧。我不知道怎样恸哭。我试过了,可是哭不出来。过了一会儿拉锯的声音传过来了,在黑暗中沿着土地传过来,那声音也是黑黝黝的。接着我看见他了,在木板地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过来。
“你来吃晚饭吧,”我说。“也叫他来。”他本来可以帮我解决一切问题的。可是他不知道。他在他的肚皮里而我呢却在我的肚皮里。我是在莱夫的肚皮里。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呆在城里。我们是乡下人,不如城里人好。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呆在城里。这时候我可以看见谷仓的屋顶了。母牛站在小路尽头,在哞哞叫。等我转过身来的时候,卡什又走掉了。
我把撇去奶油的牛奶提进屋子。爹、卡什还有他坐在餐桌旁。
“小家伙方才逮到的那条大鱼呢,姑娘?”他说。
我把牛奶朝桌子上一放。“我没有时间烧。”
“让我这样的大块头光吃萝卜缨子,那可太细气了,”他说。卡什耷拉着头在吃。在他头上,他那顶帽子上的汗渍都印到他头发上了。他衬衫上也布满了一摊汗渍。他连手和胳膊都没洗。
“你应该花点时间把鱼烧好的,”爹说。“瓦达曼在哪儿?”
我朝门口走去。“我找不到他。”
“行了,姑娘,”大夫说;“别管那条鱼了。留着以后吃吧,我看。快来坐下。”
“我倒不是要去烧鱼,”我说。“我是要赶在下雨之前把牛奶挤好。”
爹给自己拨菜,接着把菜盘推给别人。可是他没有开始吃饭。他两只手半围拢在碟子周围,头稍稍低垂,他那头乱发在灯光底下直立着。那样子很像刚给大槌打击过的一头牛,那牛已经没命了,却不明白自己真的已经死了。
不过卡什倒是在吃,大夫也在吃。“你最好多少吃点儿,”他说。他瞧着爹。“就跟卡什和我一样。你需要吃点东西。”
“就是,”爹说。他醒了过来,就像一头跪在水里的牛突然被人惊动一样。“她是不会舍不得让我吃的。”
一走到看不见房子的地方我就加快步子。母牛在断崖底下哼叫着。它用鼻子挨蹭我,嗅我闻我,像一阵热风似的朝我喷来香甜的气息,气息穿透了我的衣裙,碰撞在我热烘烘的肉体上,它还呻吟着。“你得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就来管你。”它跟我走进谷仓,我把桶放在谷仓地上。它对着桶里喷气,一面哼哼。“我跟你说了。你得等一会儿。我活儿太多,忙不过来。”谷仓里黑咕隆咚的。我走过的时候,那匹马朝墙上踢了一脚。我继续往前走。那块被踢肢的壁板像是一块直立着的灰白的木板。接着我可以看见山坡了,都能感觉空气重新在我脸上飘动了,动得很慢,灰灰的,没有旁的地方那么黑,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楚,松树丛给往上翘的山坡泼上了一团黑墨,阴森森的像是在等待什么。
门里面牛的黑影在挨蹭桶的黑影,发出了哼哼声。
这时候我从厩栏前面经过。我几乎快走过去了。我谛听着它哼哼唧唧地说了很久最后才总算说清楚了那个词儿,我身上倾听着的部分真担心它来不及把话说出来。我只觉得我的身体、我的骨头和皮肉都开始对着孤独在张开,在敞开,可是即将到来的那种不孤独状态是可怕的。莱夫。莱夫。“莱夫”莱夫。莱夫。我稍稍朝前倾倚,一只脚伸了出去却没有继续往前走。我感觉到黑影掠过我的胸口,掠过母牛;我开始朝黑影扑去可是母牛挡住了我,不过黑影却冲上来扑向它那发出呻吟的呼吸,那充满了树木香气和寂静的呼吸。
“瓦达曼。叫你呢,瓦达曼。”
他从畜栏里钻了出来。“你这*头*脑的东西!你这*头*脑的臭小子!”
他没有抵抗;迎面扑来的黑影的最后一部分呼啸而过。“怎么啦?我什么也没干呀。”
“你这*头*脑的臭小子!”我双手狠狠地摇晃他。我这双手也许停不下来了。我都不知道它们能摇晃得这么厉害。摇啊摇啊,把我们两个人都摇得直晃动。
“我没有干,”他说。“我根本没有碰它们。”
我的手停止了摇晃,不过我还是抓住他没松手。“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叫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答应?”
“我啥也没干呀。”
“你快回屋子去吃晚饭。”
他往后退缩。我抓住他。“你松手。你别管我。”
“你躲在这儿干什么?你是不是特地来侦察我的?”
“我不是的。我不是的。你快松手。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儿。你别管我。”
我抓紧他,伛下身去看他的脸,用我的眼睛去感觉。他快要哭了。“那你快去吧。我晚饭都做得了,我一挤完奶就去。你最好快点去不然他可要把什么都吃光了。我真希望那两匹马是直接跑回杰弗生去的。”
“他杀死了妈,”他说。他哭起来了。
“别瞎说。”
“妈从来没有伤害他可他倒跑来把妈弄死了。”
“别瞎说。”他挣扎了。我抓紧他。“别瞎说。”
“他杀死了妈。”母牛哼哼着来到我们的背后。我再次摇晃他。
“你马上给我停住。现在就停住。你想让自己得病不能进城,是吗?你快给我进屋吃你的晚饭去。”
“我不想吃晚饭。我不要进城。”
“那我们只好把你留在这儿。你要不乖,我们就把你留下。快去,不然的话那个老饭桶要把你那份都吃个精光了。”他走了,慢慢地消失在山坡上。山顶、树木、屋顶呈现在天空的前面。母牛挨蹭着我,呻吟着。“你还得等一会儿哟。你奶子里的和我肚子里的一比,就根本算不得一回事了,虽说你也是个雌的。”它跟随着我,呻吟着。接着那股死气沉沉、热烘烘、白蒙蒙的空气又吹到我脸上来了。只要他肯,他是完全可以把事情弄妥的。可是他连知道都不知道。只要他知道,他是可以替我把一切都弄妥的。母牛朝我屁股和背上喷气,它的呼吸温暖、香甜、带着鼾声,在发出呻吟。天空横躺在山坡上,躺在隐密的树丛上。山的后面,片状闪电朝上闪光,接着又变暗。死气沉沉的空气在死气沉沉的黑暗中勾勒出死气沉沉的大地的轮廓,而不仅仅是在观望勾勒死气沉沉的大地。这空气死气沉沉的、热烘烘的,压在我的身上,透过我的衣服抚触我赤裸裸的肉体。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在担忧还是不是。不知道我能担忧呢还是不能。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哭。我不知道我到底试过了呢还是没有。我感觉到我像一颗潮湿的种子,呆在热烘烘的闷死人的土地里,很不安份。
15瓦达曼
等他们做完那件东西他们就要把她放进去了,到那时我就会久久都说不出那句话了。我看见黑暗升起,并且打着旋飞走,于是我说“你是打算把她钉死在那里面吗?卡什?卡什?卡什?”我给关在谷仓的小隔间里新打的门很沉我推不动它砰地关上了我没法呼吸因为耗子正在把所有的空气都吸光。我说“你真的要把它钉死吗,卡什?钉死不钉死?钉死吗?”
爹走过来走过去。他的影子也走来走去,罩在卡什身上,在锯子上掠过来掠过去,又罩在流血的木板上。
杜威·德尔说我们可以弄一点香蕉来。火车在橱窗玻璃后面,红颜色的,停在铁轨上。火车走的时候铁轨一亮一暗。爹说面粉、白糖和咖啡太贵了。因为我是个乡下孩子,因为城里有的是孩子。自行车。为什么是一个乡下孩子面粉、白糖和咖啡就这么贵呢。“你改吃香蕉不行吗?”香蕉没有了,吃掉了。没有了。火车走的时候铁轨一亮一暗。“为什么我不是一个城里孩子呢,爹?”我说。上帝把我造了出来。我又没有跟上帝说要把我造在乡下。如果他造得出火车,为什么他不可以把人都造在城里呢,因为面粉、白糖和咖啡。“吃香蕉不是更好吗?”
他走过来又走过去。他的影子也走过来走过去。
那不是她。我方才在那儿,看着,我以为那是她,其实不是。那人不是我妈。当那个人躺在她的床上把被子拉上来的时候,我妈已经走了。“她是到城里那么远的地方去了吗?”“她去的地方比城里还要远。”“所有那些兔子和负鼠也是到比城里还要远的地方去了吗?”上帝创造出了兔子和负鼠。他造出了火车。如果我妈和兔子没什么两样,那他又何必安排它们上别的地方去呢。
爹走来走去。他的影子也走来走去,锯子发出一种声音,好像它已经睡着了。
因此要是卡什把那盒子钉上,那她就不是一只兔子。要是她不是兔子那我就在小隔间里透不出气来而卡什将要把盒子钉死。因此如果她让他钉那么那个人就不是我妈。我知道的。我当时在场。出事时我看见的那人不是我妈。我看见的。他们都以为她是,卡什也准备把盒子钉死。
那不是她因为它当时躺在那边的土里。现在它已经给剁烂了。是我剁的。鱼现在躺在厨房血淋淋的煎锅里,等着给煮了吃。那么说它当时不是而她是,现在呢它是而她不是。明天鱼会被煮了吃掉而她就会是他、爹、卡什和杜威·德尔,盒子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这样她才能呼吸。鱼当时躺在那边的土里。我可以去找弗农。他当时在场,他看见鱼的,有我们两个人它会是的然后又会不是的。
16塔尔
他吵醒我们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了,雨也开始下了。眼看暴风雨即将来临,这真是一个让人提心吊胆的夜晚,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一个人喂好牲口,回到屋里,吃好晚饭,上了床,听到雨点开始落下之前,几乎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就在这样的时刻,皮保迪的两匹马来了,全身冒汗,拉着破损的马具,颈轭夹在外面那头牲口的腿中间,科拉见了就说:“准是艾迪·本德仑。她终于过去了。”
“皮保迪可能上这一带十来个人家中的任何一家来出诊,”我说。“再说,你又怎么知道那是皮保迪的马儿呢?”
“嗯,难道不是吗?”她说。“你去把它们拴好嘛。”
“干吗呀?”我说。“要是她真的故去了,我们不到天亮也没法去帮忙。再说马上要来暴风雨了。”
“这是我的责任,”她说。“你去把牲口牵进来吧。”
可是我还是不愿意。“要是他们需要我们他们会派人来的,这是明摆着的。你连她是不是真的故去也不知道嘛。”
“唉,你难道认不出这是皮保迪的马?你敢说那不是?好了,快去吧。”可我还是不肯去。我发现,当人们需要谁的时候,最好还是等他们来请。“这是我身为基督徒的责任,”科拉说。“难道你要阻拦我尽基督徒的责任吗?”
“要是你愿意,你明天可以在那儿呆上一整天嘛,”我说。
当科拉叫醒我时,天已经下了一会儿雨了。即使在我掌着灯朝门口走去,灯光照在玻璃上,让他知道我在去开门时,他还在敲门。声音不响,但老是不断地敲,好像他敲着敲着都快睡着了,可是我一直没有注意到敲的是门上多么低的部位,直到我开开门什么也没看见,才有所察觉。我把灯举起来,雨丝亮闪闪的掠过了灯,而科拉又在门厅里嚷嚷:“是谁呀,弗农?”我起先根本看不见有人,后来我放低了灯,朝门周围地下去找。
他看上去像一只落水狗,穿着工裤,没有戴帽子,泥浆一直溅到膝盖上,他在泥泞里走了足足四英里呢。“哎哟,我的老天,”我说。
“那是谁呀,弗农?”科拉说。
他对着我看,脸当中那双眼睛又圆又黑,就像你把光线投到一只猫头鹰的脸上时所见到的一样。“你是看见那条鱼的,”他说。
“到屋子里来,”我说。“怎么一回事?是你妈——”
“弗农,”科拉说。
他在黑暗中站在门后面。雨扑打在灯上,发出了嘶嘶声,我担心它不定什么时候会爆裂。“你当时在场,”他说。“你是看见的。”
这时科拉来到门口。“你快给我进来避雨,”她说,并把他拖了进来,他一直瞧着我,简直像一只落水狗。“我早就跟你说了有情况。你快去拴马呀。”
“可是他并没有说——”我说。
他瞧着我,水巴嗒巴嗒地滴在地上,“他要把地毯弄环了,”科拉说,“你去拴马,我来把他带到厨房里去。”
可是他往后缩,滴着水,用那样一双眼睛瞅着我。“你当时在场。你看见它躺在那儿的。卡什一心想把她钉在里面,它当时躺在那边地上。你是亲眼看见的。你还看见土里的印记的。我往这边赶来的时候雨还没下大。我们赶回去还来得及。”
我听了头皮直发麻,虽然那时我还不怎么明白。可是科拉倒是懂了。“你快去把那两匹马牵来,”她说。“他又伤心又难过,都昏了头了。”
我头皮直发麻,这一点不假。一个人有时候真的得动脑子想一想才行。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伤和烦恼;想一想它们像闪电一样,随时都可能朝任何地方打击下来。我琢磨一个人得对上帝保持很强的信心才能自保,虽然有时候我觉得科拉未免想得太多,好像她打算把旁人都从上帝身边挤开好让自己更靠近他老人家似的。可是,当有一天这一类的祸事临头时,我想她还是做对了,一个人对这种事是得多操点心。我有这样一位一辈子在追求高尚道德、一心要做好事的太太,真是太幸运了,她不是老说我有福气吗。
一个人有时候是得动脑子想一想这种事。当然,倒不用经常去想。那样更好些。因为上帝要人多做实事,而不希望他们花许多时间去没完没了地想心事,因为人的脑子就跟一架机器一样,是经不起过多折腾的。最好是按常规活动,每天干同样的活儿,不要让哪一个部件使用得超过负荷。我以前说过现在还要再说,达尔真正的毛病就在这儿:他正是独自思忖得太多了。在这件事上科拉说得很对,她说达尔就需要讨个老婆来把他的毛病治一治。我想到这里,不由得又产生一个想法:要是一个人得靠娶老婆来救自己,这样的人也够窝囊的了。可是我寻思又是科拉说得对,她说上帝之所以要创造出女人来是因为男人看见自己的长处也认不出来。
我把两匹马牵到屋子果来的时候,他们俩已经在厨房里了。她把衣服穿在睡袍外面,头上包着披巾,拿着一把伞,她的《圣经》包在油布里,而他呢,则像她安排的那样,坐在垫炉子的铁皮上一只倒扣过来的铁桶上面,身上的水在往地上滴。“我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听他说有一条鱼,”她说。“这是对他们的审判哪。在这孩子身上我见到了上帝的旨意,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和警告呀。”
“我离家后天才下雨的,”他说。“那时我已经离开了。我是在路上。因此鱼是在土里面的。你是看见的。卡什一定要把她钉在里面,不过你是看见了的。”
我们抵达本德仑家时,雨下得很大,瓦达曼坐在座位上我们两人之间,裹在科拉的披肩里。他再也没说别的,光是坐在那里,由科拉给他在头上撑着一把伞。过一阵子,科拉就会停止唱赞美诗,说一声:“这是对安斯·本德仑的报应呀。好让他明白自己正走在罪恶的道路上。”接着她又继续咏唱,而他则坐在我们之间,稍稍前倾,像是嫌骡子走得太慢。
“当时它就躺在那儿,”他说,“可是我上路离开家以后雨下下来了。我可以过去打开窗子,因为卡什还没把她钉进去。”
等我们打进最后一颗钉子时,半夜早就过了,我回到家里给牲口卸了套再次上床,看见科拉的睡帽扔在旁边的枕头上,天都快蒙蒙亮了。简直是见*了,我仿佛仍然听见科拉在咏唱,感到那个孩子坐在我们之间身子前倾像是要赶到骡子前面去,仍然看见卡什一上一下地在拉锯子,而安斯则像个稻草人似的傻站在那里,像头牛站在没了脚脖子的水塘里,要是有人走过抓起水塘的一边把水塘掀翻,他也会浑然不觉的。
等我们钉好最后一颗钉子,把棺材抬进屋子,天已经快亮了,她躺在床上,窗开着,雨又打在她的身上了。他已经干了两回了,他睡得那么死,科拉都说他的脸像本地出的一个圣诞节戴的假面具,而且是在土里埋了一个时期后又给挖出来的。最后,他们总算把她放进棺材,把盖子钉死,免得他再一次替她打开窗子。第二天早上,他们发现他光穿一件衬衫在地板上睡得死死的,像一头被打倒在地的牛,而棺材盖上却钻了许多洞眼,最后一个洞里还插着卡什的新螺丝钻,钻头已经断了。他们把盖子打开,发现有两个洞钻头一直钻到她的脸上。
如果这是报应的话,那也未免做得太绝了。上帝要做的事还多得很,何必那样认真呢。他手上的事情没法不多。因为倘若要说安斯·本德仑有什么负担,那负担就是他自己。在人们嘀嘀咕咕说他坏话的时候,我自己这么付度:他还不至于那么不像话吧,否则他怎么能在这样状态中忍受如此之久呢。
这样惩罚别人肯定是不对的。如果是对的,那我就不是人。搬出耶稣说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也不能证明它对。科拉说:“我给你生的都是上帝赐给我的。我面对着这种局面既不害怕也不畏惧因为我对主的信仰是坚定的,这种信仰支持着我,鼓舞着我。如果你没有儿子,那是因为智慧的主自有他的旨意。在上帝的男女子民面前,我的生命就像一本摊开的书,因为我相信我的上帝,相信给我的酬谢。”
我寻思她是对的。我寻思在全世界的男男女女中间,要找出一个人,让主能够把世界托付出去而且走开去一点儿不用操心,这个人就是科拉了。我也寻思她会作些改变,和上帝治理时有所不同。我寻思这些改变是为了人类过得好一些。反正,我们也非得喜欢这些改变不可。反正,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并且做出喜欢的样子,这总不会错。
17达尔
煤油灯放在一只树墩上。它生锈了、油腻腻的,灯罩裂了缝,一边给腾起的油烟熏黑了,这盏灯往叉架、木板和左近的地上投去一重闷闷的微光。小木片散布在黑色的泥地上,像是一块黑色的画布给人随随便便地涂抹上了几笔白油彩。木板却像从沉闷的黑暗里扯出来的一些长长的破衣服,只是里子翻到外面来了。
卡什在叉架四周围干活,走来走去,举起又放下木板,在死寂的空气里发出碰撞所引起的长长的响声,仿佛他是在一处看不见的井底挪动木头,那些声音虽然不响了却还潜伏在原处,似乎一有动静它们就会从这里的空气中跑出来,加入到反复的振响中去。卡什又拉开锯了,他的胳膊肘缓慢地移动,一行稀稀落落的火星沿着他的锯齿闪现,每拉一下就在上端或下端熄灭又复点燃,使锯成了一个完整的椭圆形,足足有六英尺长,朝爹那畏缩、没有主意的侧影刺进又刺出。“把那块木板递给我,”卡什说。“不,是那一块。”他放下锯走过来拿起他所要的那块木板,平衡着的木板发出长长的晃动的光,像是把爹都扫到一边去了。
空气中像是有硫磺的气味。他们的影子落在难以捉摸的空气层上就像落在一面墙上一样;影子像声音一样,落上去时仿佛没有走远,仅仅是凝聚了片刻,是临时性的,像是在冥想。卡什继续干他的活,身子一半转向微弱的灯光,一条腿和一条竹竿般细的胳膊在使劲儿,在他那不知疲倦的胳膊时上面,他的脸以一种全神贯注、充满力度的静态斜斜的插进了灯光。天幕底下,片状闪电在浅睡;闪电前面,一动不动的树木连最小的枝桠都奓立着,它们胀肿着,像是因为怀着胎而躁动不安。
雨落下来了。最初的那些猛烈、稀疏、迅疾的雨点扫过树叶,掠到地上,发出了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悬宕中解除出来,感到很轻松。雨点大得像大粒霰弹,热烘烘的,像是从一管枪里蹦出来的,它们横扫在灯上,发出了一阵恶*的嘶嘶声。爹扬起了脸,嘴巴松弛着,一圈黑色的潮滋滋的鼻烟紧紧地粘在他的牙龈根上,透过他那松弛的脸部上的惊讶表情,他仿佛站在超越时间的基点上冥想,想的是最终暴行的问题。卡什朝天空看了一眼,接着又看看那盏灯。那把锯子还是那么坚定,活塞般移动着的锯齿上闪动的火花仍然在奔跑。“去找样东西来挡一下灯,”他说。
爹朝屋子里走去。雨忽然倾盆而下,没有打雷,也没有任何警告;他在门廊边上一下子给扫到门廊里去,卡什片刻之间就浑身湿透了。可是那把锯子还是毫不迟疑地拉动着,仿佛它和胳膊都怀着一种坚定的信心在行动,深信这场雨不过是心造的幻影。接着卡什放下锯子,走过去蹲在那盏灯的边上,用自己的身子遮挡它,他那件湿衬衫使他的背显得又瘦又是肋骨毕露,仿佛一下子他衬衫什么的全都里外翻了个个儿,以致把骨头都露到外面来了。
爹回来了。他自己穿着朱厄尔的雨衣,手里拿着杜威·德尔的那件。卡什还是蹲在灯的上方,他把手伸到后面去捡起四根木棍,把它们插进地里,又从爹手里接过杜威·德尔的雨衣,把它铺在四根棍子上,给灯架起了一个屋顶。爹瞧着他。“我不知道你自己怎么办,”他说。“达尔把他的雨衣带走了。”
“挨浇就是了,”卡什说。他又拿起锯子;锯子又上上下下、一进一出地在那不慌不忙的不可渗透性里拉动,有如在机油里掣动的一只活塞,他浑身湿透,不知疲倦,身架又轻又瘦,像个小男孩或是小老头。爹瞅着卡什,眨着眼,雨水顺着脸往下流淌;他又看看天空,仍然带着那种沉默、深思、愤愤然却又是自我辩解般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是他预料之中的;他时不时动弹一下,走上几步路,憔悴,满脸是水,拿起一块木板或者一件工具,接着又放下。现在弗农·塔尔出来了,卡什穿上了塔尔太太的雨衣,他和弗农在找锯子。过了一会儿他们发现锯子在爹的手里。
“你干吗不进屋躲躲雨呢?”卡什说。爹看着他,他脸上的雨水在慢慢地流淌。就好像是所有丧亲之痛中最最荒诞不经的表情,在一个刻*的讽刺艺术家雕刻出来的一张脸上流淌。“你快进去吧,”卡什说。“我和弗农能把它做好的。”
爹看看他们。朱厄尔的雨衣穿在他身上显得袖子太短了些。雨水在他脸上往下流,慢得像凝冻的甘油。“我淋湿了也不怪她,”他说。他又挪动了一下,并且动手去搬动木板,把它们拿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放下去,仿佛那是玻璃似的,他走到灯那里,去扯扯支撑起的雨衣,却把它弄倒了,卡什只好走过去再把它架好。
“你快进屋去吧,”卡什说。他领爹进屋子里去,出来时带着雨衣,他把雨衣叠起来放在那盏灯所在的棚子里面。弗农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他抬起头来看看,手仍旧在拉着锯。
“你早就应该把他送进去的,”他说。“你知道雨迟早要下的。”
“他就有这样的毛病,”卡什说,他看看板子。
“可不,”弗农说。“他总架不住要来。”
卡什眯起眼睛看着木板。密密匝匝、波浪般起伏的雨冲打着木板长长的侧面。“我打算把它刨成斜角的,”他说。
“那就更费工了,”弗农说。卡什把木板一边朝下立起来;弗农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把刨子递给他。
弗农把木板捏住,卡什则以一个珠宝工匠那种精细得让人厌烦和到了烦琐程度的态度把边刨斜。塔尔太太走到廊沿叫弗农。“你们活儿还剩多少?”她问。
弗农连头都不抬起来。“不多了。不过还有一点儿。”
她看着卡什伛身在木板的上方,他一动,那盏提灯肿胀浮夸、野性十足的光就在雨衣上滑动。“你们走几步,到谷仓去从那儿拆几块木板下来用,快把它做完进屋子里来,免得挨浇,”她说。“你们都会送掉老命的。”弗农没有动。“弗农,”她说。
“我们快干完了,”他说。“我们再干一气儿也就完了。”塔尔太太又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回进屋里。
“要是真的不够,我们可以去把那儿的木板拆几块下来,”弗农说。“我以后再帮你把它们补上。”
卡什停住手里的刨子,眯缝眼睛顺着木板看过去,用手掌摩摩它。“把另外那块给我,”他说。
黎明前不久雨歇住了。但是卡什钉完最后一根钉子时天还未亮,他钉完后直僵僵地站起来,低下头去看看已完工的棺材,其他的人则看着他。在提灯的光线照耀下他的脸显得很平静,像是在沉思;他慢吞吞地在穿着雨衣的腿上擦擦手,既从容又坚定与镇静。接着,四个人——卡什、爹、弗农和皮保迪把棺材扛上肩头,朝屋子走去。棺木很轻,但他们还是走动得很慢;那里面是空的,但是他们小心翼翼地抬着;它是没有生命的,然而他们移动时彼此交换着压低了的惟恐说错的话语,在提到它的时候,仿佛一经做成,它便有了生命,如今正在浅睡,过不了多久就会醒过来的。走在黑暗的地板上时,他们的脚步笨拙地踩着沉重的步子,好像他们都有很久没有在地板地上行走了。
他们在床边把它放了下来。皮保迪说:“咱们吃点东西吧。天都快亮了。卡什在哪儿呢?”
他又回到叉架那儿去了,又在提灯微弱的灯光下弯下了腰,收拾起他的工具,用一块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把它们放进工具箱,那只箱子有一根可以背的皮带。这以后他拿起箱子、提灯和雨衣,朝屋子走去,他登上台阶,逐渐发白的东方衬出了他朦胧的身影。
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你必须得排空自己才能入睡。那么在你排空自己准备入睡之前,你又是什么呢。然而在你排空自己准备入睡时,你并不是什么。而且在你睡意很浓的时候,你从来就不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是还是不是。朱厄尔知道他是,因为他所不知道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还是不是。他不能排空自己准备睡觉因为他不是他所是而正是他所不是。隔着那堵没有灯光照着的墙我听得见雨水在打出那辆大车的轮廓,那辆大车是我们的,车上的木材已经不属于那些把它们伐倒锯断的人了但是还不属于那些买下它们的人同时也不属于我们,虽然它们躺在我们的大车上,因为只有风和雨单为没有入睡的朱厄尔和我勾勒出它们的轮廓。而且因为睡眠是“不存在”,而雨和风则是曾经是,因此木材也是不存在的。然而大车是存在的,因为一旦大车成了过去的事,艾迪·本德仑就会不存在了。既然朱厄尔存在,那么艾迪·本德仑也准是存在的。这么看来我也准是存在的,否则我也无法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排空自己准备入睡了。因为如果我还没有排空自己,那我就是存在的。
有多少次我在雨中躺在陌生的屋顶之下,想念着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