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多山,春天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青山映着绿水,花香伴着鸟啼,你如果去了肯定想高歌一曲或者低吟一首多情的诗歌。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农忙人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情丝去欣赏春天的温柔,他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好多事情还要同步进行。因为地形崎岖,生产力低下,种田种地,湘西的农民除了犁耕别无他法,所以一个家庭没有一头或两头给力的水牛或*牛是不行的。
有牛还不行,还要把它们呵护爱护好,一来它们是家里最有价值的财产之一,二来它们多年辛苦劳作,大家对它们都有不一样的感情。把牛呵护最好的,我印象中是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太太(我们把祖辈人都叫太太)。他是男性,但一手绣花活却干的不错。好多次经过他家门口,他都坐在房屋的台阶中间,费力地拉着硬布做的厚鞋垫,欢快地给他家的小花(他家牛的名字)唱着歌,聊着天,好不欢乐。旁边人看到不禁笑起了他,他也不予理睬。那时候我小,没觉得他的行为好笑,反而觉得他很有趣。有一次我夸他歌唱得好,对牛儿好,他笑着,咧开布满牙渍且发*的牙齿,说道“你小娃娃嘴巴乖呢”,还伴着从嘴巴里溅出来的口水。
牛有了,人也关键。谁家没有精壮的劳动力,家里收成就可能要发愁了。在雨水来临前,家里的男劳力要把田耕好,然后用耙把田耙细。没下雨还好,下雨山间很冷。下雨也无妨,祖辈已经习惯戴斗篷,穿蓑衣了。牛儿在前面走着,人儿在后面看,牛儿不听话乱走时,人儿就会喊着“哇,去,哇,去”,听到指令牛儿就乖乖的走线路了。田耙好了,还要用钉耙把田里的细泥巴耙到田埂做“延伸”,“延伸”上会种上*豆。这个工作,爷爷做的多,爸爸耕田耕的多。
田里的工序准备的同时,还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就进行,那就是育苗。印象中,我们都是买谷种育苗的,邻村也有自家留种育苗的,但听说收成不太好。谷种买来,用布袋子装好,泡水到大木桶里,等揭开木桶闻到一股发酵的酒糟味,看到谷种发芽了差不多就可以把种子撒到盖好薄膜的地里去了,我们家买不起薄膜,用的是胶子,好多打满透明胶补丁的胶子帮我们家育了好几年的苗,即便用的是胶子,爸妈每年依然都能成功育苗。大家一开始种的谷种产量都不高,后来忘了是哪一年,村里有人说有种叫杂交水稻谷种,卖种的人说种这个谷种,可以多收谷子呢。一开始大家都不太相信,不敢尝试。有些胆大的人将信将疑的种了杂交水稻谷种,那一年他们家大丰收,第二年大家赶集时把杂交水稻谷种抢购一空。“栽秧不躲雨,打谷不躲阴”,终于要到插秧的日子了。一大早,女人们一起床就去育苗地小心的把秧苗扯上来,用稻草一捆一捆扎好。把秧苗全部准备好了,大家才回家吃早饭。留在家里专门做饭的人往往已经等了他们很久,等到菜都凉了。也没热,大家吃完就赶紧上工了。但有人不嫌弃我们小孩子的技术,那就是我们的一位小学老师。大概我读五年级时,带了我们一年的宋老师邀请我们到他山盖上的家里去帮忙插秧,大家乐坏了,以前我们可没给老师家插过秧。
全校四、五个老师和五、六年级一起,差不多30来个人都去帮忙。老师家那年稻谷长得怎么样,我们不知道,只记得老师和蔼可亲的妈妈给大家准备的可口早饭,插完秧后大家围着黑白电视前稀奇看碟子的场景。
老师敢为人先的行动貌似给我们打响了“招牌”。有次村里有户人家插秧人手不够,村长伯伯叫上老师和我们一起来帮忙。那户人家给我们每人一包方便面作为小报酬,到现在大家可能只记得那包难忘的方便面香味,忘却了被插秧人家看到歪七竖八秧苗后的脸上阴云。
摸鱼湘西夏天多热,小孩子可以到河里洗澡摸鱼,而大人则多为干旱田里没有水发愁。
同在一个拥挤的资源有限的小山村里,大家常年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有些小矛盾。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大家都会放下心里的隔阂,齐心协力一起用箩筐挑泥巴,拿稻草、胶子筑水坝,从河里把水引到田里去,我们称这个为赶水。
近水楼台先得月,上游的田往往第一时间被灌满,然后给下面的灌。下游的田就苦了,一时半会看不到水的影子。我们家在下游,一天下来水也没能来,爸爸妈妈到了晚上还得打着电筒去一丘一丘在已经灌满水的田里截口处按个埂,把宝贵的水赶来。
大多时候,大家都会自觉遵守赶水秩序,但恐惧或者小心思有时候让人失去理智。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情况:你赶了一晚上的水结果第二天去田里一看,竟然全干了,你一眼望去就在你旁边下游的田,水却满满的。脾气暴躁的人立马就在田埂上骂娘了,大多时候大家还是没骂的。
水解决了,还得除虫。夏天除了炎热的记忆,印象最深的还是父母背着老式喷雾机,一路又一路地,一手拿着喷雾机长杆子往前喷农药水,一手摇夹在腰间的短杆子在半人高的稻田里来回穿梭。回家时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并且全身散发着刺鼻的农药味。这时候喝上一口井里打上来的凉水,如琼瑶玉露般甘甜舒适。
燥热的夏天,没劳作时,大家喜欢坐在村里我们叫门口的柏子树下乘凉,拉家常。到了傍晚,我特别喜欢点上一把长长的艾草放在天坪里把蚊子熏跑,然后搬上几条木板凳,看着天上最亮最大的那颗启明星慢慢出来。
天越来越黑,可星星越来越多,布满整个苍穹。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忙完手里的活,拿着棕叶扇也陆续出来乘凉。在星星眨呀眨着眼睛的天空下面,我们小孩子认真地听大人们讲遥远的故事,讲他们小时候的苦,讲他们在农业社时干活计工分、分粮票买米、分布票做衣的事,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我们就睡着了。
秋天,是农民期待已久最开心的时候,大半年的忙碌要看到收成了。小孩子们也非常开心,因为打谷子家里要喊村里人帮忙,家里会准备平时难以吃上的丰盛菜肴。那时候自家磨的魔芋豆腐、赶集买的豆腐皮,都是上等好菜。有一年爸爸买来我们从未吃过的包菜、空心菜,大家像吃山珍海味一样抢着吃,别提有幸福。现在想起,嘴里都会不自觉地咽口水。
湘西的地形对收割很不利,生产力低下,劳动力又有限,大家收割都是互相帮忙。
一大早吃完饭,四五个男人分批轮换抬着木做的沉重的打谷机,从山脚一路抬到山顶。有时候人手不够,在坝上收割时,爸爸一个人背起打谷机也去过田里。男人抬打谷机,女人就负责背带有齿轮的打谷桶,大家一路拉家常,走向幸福召唤的远方田野,不知不觉就到了。
到达后,女人会快速在田里割出一块地让男人把打谷机放下,然后分工合作,女人割稻子,男人踩打谷机,还有专门递稻子的,这大多数是孩子们的任务。
每个村里都有几个能干身体又好的女人,她们在田里顶半边天,一只脚跟踩着打谷机,一只脚稳稳地站着,谷机双手握着稻子,左一转右一转,三下五除二就又接下另一把了,关键是她们的手脚可以无缝和男人们的手脚同频不误事,那神采让旁边的男人们不由得投去几分钦佩的目光。
我印象里自己小学到初中都是负责递稻谷的,到了高中时,有一次我为了减轻父母的劳动逞能上了位,直接踩上了打谷机。一开始手脚根本不听使唤,刚接过妈妈递的稻谷放到谷桶上,因为不会使劲,稻谷连同稻穗就被吸到谷桶里去了。为了证明自己可以,我在众人的劝退下没有撤退,而是继续摸索坚持,最后终于踩上了道。回去还背了一袋生稻谷。有时候和朋友说到自己的个头,我常开玩笑的说“我父母不矮,我是小时候农活干多了,压矮的。”
秋天的傍晚,我也是无比喜欢的。每当这时,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会陆陆续续烧柴做晚饭。一缕缕炊烟相继从青瓦房屋顶冒起,还在田里劳作的人把扎完稻草剁剩下不要的稻草梗,用一根火柴点起,瞬间,整个村庄炊烟袅袅。小孩子们则在稻草垛上玩跳马、捉迷藏游戏,偶尔也会打起滚来玩耍。放眼望向远方,心里总不由得燃起一股幸福感、满足感。
稻子打了,还要背回家晒。晒之前要把天坪除草、铲平,把竹垫用高粱扫帚打扫干净。有了大太阳,就用箩筐挑出来放到已经铺好的垫子上晒。到了中午要戴着草帽用趴子趴出残留的稻穗、还没臭臭的打屁虫,一天耙几个来回来是少不了的。
天气好,几天就晒干,天气不好的话,大家就发愁,很怕稻谷坏了。谷子晒干后,最后才能用风车吹好,装袋放入自家木仓。
爸爸往风车里用木瓢从箩筐里把晒干的稻谷轻轻地放到风车口里,妈妈或者奶奶一手摇着风车柄,一手仔细在风车里摸着稻谷或挑出沙子、干瘪的谷壳的画面尤在眼前。我和弟弟在屋檐下或者菜园的篱笆下,捡爷爷刚打好溅的到处都是的*豆。像寻宝一样到处找来找去,生怕放过任何一颗漏网*豆。
最后是一年四季的冬天了,山地的冬天是很冷的,白天大家围着火坑剥桐子,剁大头菜做酸菜。晚上则围着火坑烤火,妈妈在昏*的灯下认真地织着毛衣,爸爸和我们说着来年的打算,我们却想着过年能上哪些好吃的。
那时候过年前还有一个不成文的仪式。每到腊月时,村里都会有身穿黑色、刺着简单绣花、头戴黑色纱巾、自称是贵州的一大批苗族同胞来村里讨米讨饭。我们自己都是没饭吃的山旮旮,大家当然舍不得给他们米和饭。他们说自己也是没办法啊,人多地少,收成又不好。过年没吃的,全村只能走到邻省最近的地方去讨米讨饭。一路走了好多天才走到,边说边抹泪。
天下贫苦一家亲,大家听着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竟然还有比自己更穷、更苦的人?!好吧,进房里拿出一小碗米,四五块刚打的糍粑,眼睛盯着它们进到了别人的破袋子里去。他们拿到后连忙双手合十道谢,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下一家。有时候也会来一些根本听不懂他讲什么话的人,因为每年都这样,大家也习惯了,多少也会给点儿。无形中大家形成了默契,成了年前的一种特殊仪式一样。
后来日子好了,来的人少了,等我上了初中基本上也没有人来了,这种仪式也划上了它的时代句号。
写到这里,我以为我忘了,但多次不得不停下来的思绪的告诉我,没有!反而这些记忆已经成了潜意识,它们已经悄悄地刻到了我的骨子和灵*深处去了。其实在这之前我一直也很想写写这些记忆,很多朋友也鼓励我要坚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可是终究没那份决心动力和毅力。
直到最近几天,一个人的离去不知道为何给了我一种力量,让我把这些刻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翻了个遍,我不能不听从内心的呼唤不把它们记录下来!这个人,我们知道他,他叫袁隆平,一位慈祥可亲的老人,一位下了一辈子田而永远离开了我们的人民科学家。
民以食为天,此刻我理解了医院时失声跪地痛哭阿姨们的千杂万绪,我明白了那些即使腿脚不便也要千里赶到长沙送他最后一程老人们对他的深情,我悟到了那个追着他灵车一路狂奔狂哭女孩当时精神世界的崩塌,还有我的奶奶他们现在都还改不掉捡掉在地上米饭吃的习惯。他们或者他们的祖辈们和我,和我的祖辈们都一样,在吃饭,吃饱饭这件大事上和袁隆平爷爷有着千丝万缕无法扯断的情缘。
我也更加明白袁爷爷为什么每天都要看天气预报,为什么辛苦了大半辈子到90岁了还要坚持下田,为什么他说虽然下田辛苦是累了点儿但乐在其中。因为要种好稻谷,必须要了解一年四季和每天的天气情况,要了解禾苗长势,必要要去田间看看有没有缺水,有没有杂草,有没有害虫在吃禾苗,有没有生病了发*的禾苗,最最重要的是要对稻田爱的无比深沉。
谨以此篇,献给我亲爱的辛苦了一辈子也能算的上半个农学专家的农民父亲母亲奶奶、在天堂里的爷爷、二哥婆,还有在我有记忆以来在我生命里来过可爱可敬的乡亲父老们,陪我走过童年岁月的亲爱小伙伴,还有让我*牵梦绕可爱的家乡山山水水,田间地里飘着的泥土芳香,让我唤醒灵*深处最重要东西的袁隆平爷爷和专注于杂交水稻的科研工作者们,以及一路支持、鼓励、引导我的良师益友们,还有这几天给我无数感动有温度的长沙,谢谢你们。
作者简介向娇,一位来自湘西小山村的90后女孩,现居长沙工作,爱山川爱河流,也爱人间烟火。
关于凤视界每周一、三、五刊发(节假日停刊)。作品分为散文苑、诗词绘、故事咖、山水谣、教育经、少年说、评论潮、美食坊等版块。投稿的作品必须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