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这座城市失恋的第33天,老家那边传来了母亲生病的消息。
“大成啊,没啥事儿,就是心口有点儿疼,我都说了就在县城看看,你老爷子偏不听。”母亲在电话那头说得轻松,还带着一丝气恼。
“不成,绝对不成,大成啊,这事儿我说了算……”“嘟嘟……”老爹还没说完,电话就断了,不用想都知道这二老又吵起来了。
我还是担心母亲的病情,就和老爹商量着在网上帮他们买了上省城的火车票。出发那天清晨,老爹一把摸出两张车票出现在母亲面前,他想着木已成舟,母亲应该不会拒绝。谁知她盛怒之下,当场就把老爹的火车票给退了,一个人拎着行李就往省城奔来。
眼看火车快到了,我茫然盯着出站口,想到母亲羸弱的身躯和沉重的行李,心开始隐隐作痛,都说母子连心,只怕母亲这次的病也是不容乐观。我摸了摸钱包,瘦得可怜,不知不觉间,眼前渐渐升起了一片阴云。
“儿子啊。”在熙熙攘攘的出站人群中,母亲还是发现了我,并用尖利的嗓门把我从神游中拉回来。我循音望去,人潮中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特别扎眼,疲惫写满了那张皱纹密布的老脸,灰色上衣上带着零星补丁,左肩上挎着个同样打满补丁的皱布口袋。见我在看她,她马上咧嘴笑了,只是一年多没见,牙又少了两颗。
我心一酸,赶紧冲上去抢过母亲的行李,那行李死沉死沉,我忍不住埋怨:“只是来看病,带这么多东西干啥?”
“别赖我,是你老爹非要让带,他说啥,人没来,东西还是要带到,你说这人儿……”母亲笑着揉了揉左肩。我无奈笑笑,知道老妈一向都这么嘴硬。
母子二人并肩走向轻轨站,刚到安检线就被工作人员给拦了下来。那安检员从我们布袋里搜出瓶黑咕隆咚的东西,冲我没好气道:“这是醋吗?说了多少遍了,这类东西要单独液检,你第一次进城吗?”
“对对对,我啊,还真是第一次进城,要说城里人就是好眼力,一眼就瞧出来了……”母亲见我无言,也不知怎么就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她这一席话听得我面红耳赤。
那安检员显然也不以为然,见母亲还在喋喋不休,突然咧开他那烧饼嘴轻声嘟囔了句:“土包子!”
“你说谁,再说一遍?”我握紧双拳,瞪着他。
“算了,大成,别惹事儿,他要检就检嘛,我又没带炸药,怕啥啊。”母亲拉着我,怕我冲动。
那安检员见我站着不动,得意道:“哟,想打架?你妈这袋子里啊,炸药倒是没有,可这算怎么回事儿啊?”说着,他居然从那袋子里翻出了一把菜刀。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除了母亲。
“呃,不是怕你这边的刀钝了嘛,所以就带把新的来了,还是村上老罗亲自打的呢。”母亲依然得意地说着,全然不把围观群众放在眼里。那安检员看母亲的眼神越发鄙夷,我的双拳又慢慢捏紧,但却始终没有挥出的勇气。
“妈,走吧。”过了好久,我终于扶起母亲,挎着还没完全拉好拉链的布袋徐徐走进轻轨站台。
“那菜刀……”母亲还在说。
“妈,那个不能带进轻轨的,你不知道吗?”我突然大声说道。我看到那安检员还拿着菜刀远远地挥来舞去,心突然被刺了一下,再看母亲,她正抿着嘴静静看着我,看得我万箭穿心。
“走吧!”母亲终于说了一声,往前走了,我灰溜溜地跟上去,像个犯错的孩子。
“土包子……”那个让我双拳紧握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二
“不去城西啦?”上了轻轨,母亲坐在座位上抬头问。
“去啊!”
“还骗我,你看看这票上不是写着‘外环路’?”
“妈,咱们去酒店,顺便给你买身新衣裳。”我笑了笑,母亲上衣右侧那些补丁在车厢灯光下越发刺眼了。
“啥玩意儿?不去你那了,我好远来一趟,你家都不让我进?”母亲调高了嗓音,周围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
“没,没,咱要不先去买衣服?”我俯下身,低声道。
“我不坐了,要去你自己去!”母亲陡然站起身,走向车门,举起拳头就想敲,我吓得赶紧上前,更低声道:“听你的,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母亲恶狠狠盯着我,一言不发,直到我俩出了轻轨站,又坐上出租车。
“咋不坐公交车呢,听说城里公交车便宜着呢,干嘛坐在这旮旯里,动都动不得。”母亲又没完没了说开了,直说得出租司机也是抓耳挠腮,我赶紧岔开话题:“你这病是怎么回事儿,妈?”
“我这病啊……”母亲刚想说话,就看见前面司机那脸已经红到了耳朵根,正想打住,突然“哇”一声吐在座位边。
我才想起母亲一直是晕车的,赶紧从后排拿过一个塑料袋帮母亲接着,又去布袋里拿水,然后用纸巾拼命擦拭座位。那司机原本绯红的脸瞬间变为了铁青,双手死命堵住鼻孔,张着个大嘴一阵叽里咕噜乱叫。等母亲吐完了再次坐好,那司机居然不知从哪弄来一只口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上,看那架势是不想载我们了。我赶紧递上去20块钱,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好不容易下车了,待我付完钱,母亲拉住我,低声说:“咋还多给钱呢?那司机脸一会像猴子屁股,一会像绿豆,一会像白面粉,几个意思啊?”
“妈,就说您这病怎么回事吧?”我终于忍无可忍,拉长了音调,帮她扯回正题。
“也没啥,就是一年多没见了,老爷子总说你忙,我不放心,来看看。”
“就为这事儿?”
“唉,你看老二也上大学了,你也工作这么些年,现在小彤又走了,我这当妈的……”母亲边走边絮絮叨叨。
“等会儿,小彤?谁跟你说了我们的事儿?”我又惊又气。
“甭管谁说的,就你们俩这事儿,我得管,好好两个人,咋说分就分了呢?”
“妈,这事儿你别管!”我前所未有地大声道,这声音都让我自己觉得恐怖,我想母亲的心肯定又被伤了一次。
母亲见我这么大反应,沉默了,在原地站了好久,又再次缓缓向前走,嘴里念着经:“不管就不管,不管就不管……”
我长长出了口气,既然母亲没什么病,真希望她马上就能回家,这样想着,我把左肩上的布袋换到了右边。
忽然,街边的面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小李啊,进来坐,小面还是米线啊?”那是我住处附近一家面馆的陈大姐,因为经常在她家吃面,彼此熟悉起来。她见我身边还有个人,接着客气道:“哟,这位老太太可真精神,是你奶奶吧,来,奶奶里面坐。”
我想我今天怎么会这么倒霉,老妈来一趟,咋就这么多事儿,母亲正想接口,就被我强行拉住,往住处走去。走得远了,母亲突然挣脱我手,气道:“什么眼力劲儿,还做生意,还卖面,我呸!”
“妈!”我又轻轻拉长了音调,转身再看陈大姐,她也好像察觉了什么,满脸尴尬,冲我直摆双手。
三
当母亲跟着我穿越重重楼梯,终于到住处时,她第一次真正不说话了。其实,我觉得也没啥,就我这住处,虽然偏僻了点,蜘蛛网多了点,老鼠光顾频繁了点,偶尔断断电漏漏煤气,其它的倒也物美价廉。我把东西放好,却发现被子还乱糟糟的,刚想过去收拾,母亲就已走过去默默叠了起来。屋子里灯光昏暗,但我依然不敢去看母亲的脸,过了老半天,我才鼓起勇气说:“妈,别难过,我这不好好的吗?”
母亲不理我,边叠被子边幽幽地说:“离开村子的时候,我跟他们说‘咱家大成出息啦,分配在大城市,忙,我这当妈的是该去看看’,邻屋张大婶还让我给她捎件棉衣呢。”
“妈,对不起。”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寻思着,就凭你这大学,你们单位怎么着也给你分套房吧,怎么……”
“不是单位,是公司。”我纠正道,但随即发现这并没有任何意义。
“还不是一个单位。”母亲慢慢叠好被子,白了我一眼。突然,她把视线转到了床边的一个塑料大袋子上,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于是下意识伸进去一摸,摸出来两样花花绿绿的物事。
“发圈发卡?还这么多?儿啊,你该不是去偷的吧?”她又开始一惊一乍了。
“哪有,我平时进些头饰,周末拿去摆地摊的。”我尽力说得轻描淡写,但母亲还是发怒了,她揪着我问:“你没正经工作?还摆什么地摊儿?还女人用的东西?你是要气死我?啊!”
“我有工作,再说,挣钱又不丢人,放心,没人会认出我。”
“要是让老乡看见咋办?我和你老爹咋办?”
“你说到哪去了,我在大城市挣钱,怎么了?碍着谁了,妈,您就别操心了。”到现在,我真想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母亲沉默了几秒,突然道:“说,是不是单位拖欠工钱?我找他们去……”
“妈!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我恨不得重重跪在她面前。
“好,我不说,我不说,你们老李家咋就混成这副熊样儿?啥也别说了,我明天就回家。”母亲颓然坐在床沿,从此一言不发。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但没过多久,这座城市的华灯又全被点亮了。我偷偷瞄了眼母亲疲惫不堪的脸庞,上面多了许多晶莹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泪,在纵横。
“妈,不早了,咱们去外面吃饭吧,吃大餐!”我轻声哄着母亲。
“穷小子,怪不得小彤不要你,要我年轻的时候也不要你。”母亲终于又开口了,不过依然是开口必伤人。
“是是是,再穷也不能穷父母,楼下有家老鸭汤,妈你一定会喜欢的……”
“臭小子!”
四
终于,在我极力游说之下,母亲终于开始接受我这居住环境,对我摆地摊的事情也从“强烈反对”变成了“看看再说”。为了彻底了解我的工作及生活现状,她决定再留守一周,综合调研。第二天一早,正是周一,我想着母亲也无处可去,就把钥匙给她,让她在屋里看电视。虽然知道她闲不住,但我还是把家里的煤气开关给彻底关了,虽然很想吃她做的菜,但我还是担心出什么安全事故。再三嘱咐之后,母亲终于把我撵出了房门,透过缝隙,我看到她专注地看《喜羊羊与灰太狼》时不时露出的笑容,眼前竟然出现了留守儿童的画面,一想到这,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
出了家门,我很快乘车奔到了一家在本市排得上号的大公司,当我乘电梯来到21楼时,下意识看了看表,8点50,一切刚刚好。不过,当电梯门打开那一瞬,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感扑面而来,小小的走廊里挤满了人,唉,等吧。
三小时后,我终于进入面试室,坐在我面前的是四男一女,个个精明干练,久经沙场。我的手掌又有点不听使唤了,这次不是愤怒,而是紧张。
“李大成,27岁,之前在乐哈哈公司做销售,业绩优秀,怎么想到要来咱们康帅傅公司应聘?”最右边的长须长者率先提问。
“首先是我想趁着年轻多历练自己,其次是仰慕贵公司的氛围及底蕴,希望能够加深彼此间的交流。”
“还有呢?”右边第二个中年秃头汉子追问道,不过明显不怀好意。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实事求是,说:“毋庸讳言,贵公司的薪资要远远高于乐哈哈。”
“哦,是吗?我怎么没觉得,你说是吧,大鹏。”最中间那人接过话茬,但又很快传给了他旁边那位叫大鹏的青年人。
那大鹏故作深沉道:“这个面试嘛,七分天注定,二分靠人情,一分看年龄,你这个岁数还来应聘,只怕是……咳咳。”
我赶紧回答:“我有6年经验!”
最左边那个中年女子终于开口了:“兄弟,你的面试已经结束了,你也不想想,我们怎么会雇佣敌对公司的员工,况且,你还那么老。”
“请回吧,我们后面会通知你的。”那长须老者接过女人的话,然后五人一致做目送状,想要把我送出门外,那沉痛的表情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我轻轻关上门,正想迈步,就听里面传来那女人的声音:“巴黎圣母院还缺个敲钟的,他咋不去啊,哈哈哈……”
我带着满腔怒火冲出了这座大厦,当初就是看不惯乐哈哈的不良习气所以愤而辞职,想不到这里也是如此。我顺着繁华的街道没命地奔跑,无数车辆、行人在身旁飘过,这城市的繁华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我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就在前方,我突然看见了一个佝偻身影,那件灰色上衣上还带着细细的补丁,那件本应该被我强行替换掉的灰色上衣。
“妈!”随着我一声大喊,那个佝偻身躯忽然直立起来,呆呆望向我,手中积攒的空塑料瓶子瞬间撒了一地。
五
“大成,你咋现在就下班了哩?”母亲又惊又喜,银发在空中飞舞,她用枯干的右手捋了捋,又弯下腰捡起散在地上的塑料瓶。
“谁让你来捡垃圾的?不是说了哪儿也别去吗?”我没好气道。跟着弯下腰帮她捡起空瓶子,丢到她身旁的塑料袋里。
“这不是憋得慌吗?再说了,咱儿子都知道摆地摊挣钱了,我这老婆子还能在这儿白吃白喝啊?”母亲边说边四处搜索着,当她又看到一个垃圾箱时,双眼瞬间迸发出了神采,我忙把她拉住,道:“妈,算了,我们回去吧。” 母亲犹豫了一会儿,又笑着说:“也是,难得你这么早下班,那咱就收工?”
我兴奋地点点头,提起那满是塑料瓶的袋子,搀着母亲,一步步向家走去。刚到楼下路口,陈大姐又在那放声大喊:“小李啊,你说你老家来亲戚了也不说一声,来,大娘,进屋坐会儿呗。”
母亲见我尴尬,接口道:“小陈啊,大成是个好孩子,我这做婶婶的也没白疼他,如今我落难了,难得他肯收留……”
“可不是,大成是个实诚人儿,您老啊有他这么个大侄子,可比亲儿子还亲呢。”陈大姐接口道,她说话一向都这么甜。
她俩还在那一唱一和,我可是如坐针毡,忙催着母亲走。转过楼道,母亲悄悄说:“我早上一下楼,她就跟我拉家常,我说是你婶婶,她居然没看穿,嘿,这下捡瓶子可就方便多了。”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声“彭”轻响,那满袋塑料瓶散落在地,母亲又想捡,我紧紧抱住她,眼泪死死含在眼眶里。
“多大的人儿了,也不怕笑话”,母亲终于把我推开了,弯下腰捡起地上的瓶子,笑吟吟道:“好孩子,说,想吃什么,红烧鱼?回锅肉?”
我赶紧拎起袋子,背过身,把眼泪一抹,奔上楼梯,边跑边说:“我去开煤气!”
晚饭后,母亲数着今天的瓶子,计算战果,满心欢喜,我却很快给她泼了盆冷水。
“大城市车来人往,不安全。”
“没啥,我又不是瞎子。”母亲依然固执己见。
我一看陷入僵局,突然想起床边那一大袋头饰,试探性问:“要不,帮我把这些发卡卖了?”
“好办法!我咋把这茬给忘了?明天就去卖。”没想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不过我又犯愁了。因为相比于捡垃圾这样的流动作业,摆地摊就要相对稳定得多,但是城管大*神出*没,我担心她一个人不能及时转移,全身而退。想到这,我不再迟疑,对母亲说:“算了吧,被城管看到可就麻烦了。”
“城管?是警察么?有制服没有?”母亲问。
“算是吧,有制服。”我勉强敷衍。
“那好吧。”母亲终于不再坚持,看来在她的世界里,有制服的人多半是不好惹的。
母亲又不说话了,我感到她内心可能有点难受,想起要给她买衣服,就说:“明天我哪也不去,陪你去买衣服,好不好?”谁知母亲又标志性地白了我一眼,狠狠道:“臭小子,明天不上班了?”
六
母亲的话提醒了我,我已经是个失业的人了,但我还不想跟母亲坦白,于是当周二到来,我依然早早起床,赶在8点之前出了门。这一次,我朝城东方向乘车,因为那边有个全市最大的人才市场。初冬早晨,整座城市带着阵阵寒意,我挤在车厢缝隙间回望居住的那栋小楼,我担心母亲会出来送我,看了半天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然而,就在小楼快要在眼前消失的一瞬,我又看到那灰色上衣包裹着的佝偻身躯正吃力地拖着一个大蓝袋子往路边挪动,那袋子里装着是几十斤重的发圈发卡。我想冲下车,但车早已风驰电掣,拼命驶向城东。
整个上午,我都心神不宁地穿梭于各大公司的求职现场,只愿母亲的摆摊之旅能够顺利。面试刚结束,我便急急往家赶,在距离小楼不到米的地方,母亲正守着她那小摊儿,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老板儿,多钱一个?”我故意放出一副粗犷的嗓音。
“臭小子,下班了,可别想骗我。”母亲咧开嘴笑了,那仅剩的几颗牙齿在风中摇摇欲坠。
“妈,回去吧。”我央求道。
“早着呢”,说罢,她扬起手中的几张纸币,得意地说:“23块5,还不赖。”我把大衣给她披上,狠命点头。
母亲见此情景,心有不忍,起身道:“走吧,我儿子下班了,我也该收工了。”
后面两天,因为在城北有两场针对我专业的大型人才双选会,对我这样销售经验丰富的人来说,这是个绝佳机会。没办法,我又只好千叮咛、万嘱咐,让母亲千万别再出去了。为确保万无一失,我这两天中午都会从城北回到小楼周边侦查一番,确认母亲确实没有再出来摆摊之后,方才放心回去求职。两天的求职倒也比较顺利,至少把我该展示的、能展示的都尽情展示出来了,最快这周末就能等到消息。周四傍晚,当我哼着小曲回到小屋时,母亲早已为我做好了丰盛的晚餐,我边吃边乐道:“老妈,我这周就给你买新衣裳。”
“知道你忙,不急,大把年纪了,什么新的旧的,凑合着穿呗。”
“必须的,必须的。”我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时,母亲起身为我盛汤,我看到她右手虎口附近居然有道不大不小的口子,上面还有一丝残留的血迹。
我忙放下汤,取出纱布,边包扎边问:“是不是又去摆摊了?”
“别瞎说,在厨房摔的。”
我将信将疑,但是又从母亲眼神里读不出更多信息。洗完碗,匆匆安排母亲睡下,我躺在床上,静静盯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忽然,我又想起了那一大袋发卡发圈,于是悄悄打开那个蓝色袋子,这一看,当场就愣住了。
袋子里货物少了许多,更奇怪的是,有好几只发卡居然被拦腰折断,我细细翻看那些折断的痕迹。结果,在一只粉色发卡上发现一道丝状血迹。我呆呆愣在那里,良久,一个决定在心里扎下根。
七
周五清晨,我照例很早便出了门,为了不让母亲起疑,依然选择了去城北。等到公交车在城北兜了一圈,我转乘城东方向的车又折返回了小楼附近。
果然,9点左右,母亲拎着重重的袋子出来了,她在小楼西侧摆下摊,然后缩着个身子蹲在小楼下或者干脆站着不停跺脚。大约5分钟后,第一个顾客来了,看起来像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母亲一手拿着发卡,一手拿着镜子,冲小姑娘卖力比划着,样子很滑稽,看得我心又开始隐隐作痛。好在,那小女孩也很满意,很爽快付了钱,然后蹦蹦跳跳跑开了。
接下来,许久无人问津。11点30分,母亲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开始收摊了。我心中疑窦丛生,城管也没有来,那她躲什么呢?待到半小时后,她又重新摆出来时,我才明白她这半小时是在躲谁。因为,11点半到12点这半小时,正是我前两天回来偷偷检查的时间。
我想象着母亲扛着重重的袋子上楼下楼的画面,已经是中午了,母亲怎么还不回去呢?
我又远远朝她望去,奇怪,小摊前竟然围着好些人,难道母亲已经知道了这生意的秘诀?难道中午才是卖发卡的*金时段?正想着,就见一个年轻后生突然抓起了一把发卡扬在空中,母亲想要去抓,但身材矮小,怎么也够不着。那个后生拿起那把发卡就想溜走,母亲在后面狠狠揪住那人衣服,那人把发卡向地上一扔,挥舞着拳头就准备往母亲身上招呼。
我再也忍不住了,翻过马路护栏,就往母亲那边冲过去。那后生的拳头就要落到母亲头上时,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一用力,将他掀翻在地。
“大成?”母亲悲喜交加,转身对那后生不住点头道:“对不起,对不起……”那后生万没想到我会从半路杀出,费了好大劲才从地上挣扎着起来,我以为他起来后一定是跪地求饶,没想到他竟小手一挥,大声道:“兄弟们,打!”
此时,从四面涌出十多个年轻后生,冲着我们小摊就是一通乱砸。我用全身护住母亲,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全身上下挨了无数拳头,好在对方还只是些毛孩子,再加上我皮糙肉厚,倒也并不碍事。我最担心的还是母亲,等到这帮后生一阵拳头雨过后,我大喝一声,把他们震住了一秒,在这一秒间隙,我偷偷看了眼被我护住的母亲。但,母亲早已闭上了双眼。
“妈!”我抱着母亲,声嘶力竭,那十多个后生哪见过这场面,毕竟闹出人命了,转眼间吓得屁滚尿流,不知所踪。陈大姐也闻讯赶来,边收拾小摊,边要拨打。
此时,我怀中的母亲竟然“奇迹”般睁开双眼,大声道:“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小陈啊,你去忙吧,那谁啊,还看,有什么好看的。”围观人群渐渐散去,陈大姐已经帮我们把小摊收好,她看了看我,轻声问:“这是你妈?”
母亲登时警觉,连声道:“哪里哦,这是干儿子,大侄子毕竟还是太疏远了些,嘿嘿。”
说着,背着双手,慢悠悠摇上了楼。我赶紧跟上,低声问:“妈,你刚才?”
“嗨,还是装死好使,你要被打伤了,要不你把别人打伤了,都划不来,咱别惹事儿。”母亲说得头头是道。
“那您那伤口?”我还是一头雾水。
“前两天,那帮小崽子说要拿几个发卡去送给女朋友,叫我送几个。我哪儿肯啊,他们抢,我就跟着抢呗,结果……”母亲还是说得那么云淡风轻。
回到家,打开口袋,看着满袋子残缺不堪的发卡,我百感交集。母亲突然从衣兜里摸出一大把皱巴巴的纸币,笑嘿嘿说:“这几天的收入,走,买新衣裳去!”
八
周日下午,火车站,母亲终于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最后两天,我带着母亲走街串巷,疯狂购物,虽然我知道积蓄不多,虽然我早已是失业人士。母亲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帮我省钱,她知道我的难处,但她知不知道我已经失业了呢?
“大成,说实话,当初我想你回老家,我跟老爷子也老了,也没多少日子可以陪你们了。”母亲抹了把泪,继续说:“但现在,我想你留下来,城里面机会多,趁年轻,别荒废了,啊。”
我默默点头。
母亲缓缓走向车门,又转身说:“你这几天上班路线都不一样,每天还回来那么早,儿啊,你到现在还想骗我?”
“妈!”我转过身,不敢看她。
“还年轻,怕啥啊?”母亲厉声道。
我蓦然转身,母亲已登上了火车,只留下佝偻的背影。
送别母亲,我独自走在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城市。傍晚,华灯初上,街道一片金*,我捂着衣领,带着梦想,重新走进这片金色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