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火葬场救人
夜更深。大殿里灯光阴暗,这大殿的本身看来就像是座坟墓。九月的晚风本来是清凉的,但是在这里,却充满了-种无法形容的恶臭。
那太监窝里的气味,已经臭得令人作呕,这地方却是另外一种臭,臭得诡异,臭得可怕。因为这是腐尸臭气。有的箱子上还有血,暗赤色的血,正慢慢的从木板缝里流出来。
突然间,"波"的一响,木板裂开。箱子里竟似有人在挣扎着想冲出来难道里面的死人又复活?连西门吹雪都不禁觉得背脊在发冷。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放心,死人不会复活的。西门吹雪冷笑。
陆小凤道:"可是死人会腐烂,腐烂后就会发涨,就会把箱子涨破!"西门吹雪冷冷道:"并没有人要你解释。"
陆小凤道:"我是唯恐你害怕。"
西门吹雪道:"我只怕一种人。"
陆小凤道:"哪种人?"
西门吹雪道:"啰嗦的人。"陆小凤笑了,当然并不是很愉快的,"奇怪,那些人为什么连一个都不在这里。"陆小凤又在喃喃自语,还不停的在木箱间走动。
他宁愿被人说啰嗦,也不愿闭着嘴,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方,若还要闭着嘴不动,用不了多久,就可能会发疯。说话不但能使他的精神松弛,也能让他暂时忘记这种可怕的臭"他们说不定正在后面焚化张英风的尸体,这里唯一的炉子就在大殿后面。""唯一的炉子?"
"这里只有一个炉子,而且还没有烟囱。"
"你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可惜有件事他却不知道。"大殿后忽然有人在冷笑,"那炉子可以同时烧四个人,把你们四个人都烧成飞灰,"怪异的声音,怪异的腔调。怪异的人,喇嘛并非全都是怪异的,这两个喇嘛却不但怪异,而且丑陋。没有人能形容他们的脸,看来那就像是两个恶鬼的面具。用青铜烤成的面具。
他们身上穿着黄色的袈裟,却只穿上一半,露出了左肩,左臂上带着九枚青铜环,耳朵上居然也带着一个。他们用的兵器也是青铜环,除了握手的地方外,四面都有尖锋。
无论谁在这种地方忽然看见这么样两个人,都会被吓出一身冷汗。陆小凤却笑了。
"原来喇嘛不会数数,"他微笑着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不是四个。""前面两个,后面还有两个,"一个喇嘛刚开嘴狞笑,露出了一嘴白森森的牙齿,另一个的脸,却像是死人的脸。
"后面还有两个是谁?"陆小凤不懂。
喇嘛狞笑道:"是两个在等着你们一起上西天的人。"陆小凤又笑了,"我不想上西天,上面没有我的朋友。"不笑的喇嘛冷冷道:"杀!"铜环一震,两个喇嘛已准备扑上来。
西门吹雪冷冷道:"两个都是喇嘛。"
陆小凤道:"只有两个。"
西门吹雪道:"喇嘛归你。"
陆小凤道:"你呢?"西门吹雪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剑。剑光一闪,向旁边的一个木箱刺了过去。没有人能想象他拔剑出手的速度,也没有人想得到他为什么要刺这个木箱子。他的剑本不是杀死人的。
就在这同一瞬间"波"的一声轻响,另一个木箱突然裂开,一柄剑毒蛇般刺了出来,直刺陆小凤的"鼠蹬穴,这一剑来得太快,太阴,而且完全出人意外。
死人也能杀人?陆小凤若不是陆小凤,已死在这一剑下!陆小凤是陆小凤。他突然出手,伸出两根手指一夹,已夹住了剑锋,无论这木箱中是人也好,是鬼也好,他这两指一夹,无纶人鬼神魔的剑,都要被他夹住。
这本是绝世无双的神技,从来也不会落空。也就在这同一瞬间,"赤"的一响,西门吹雪的剑已刺人木箱。木箱里突然发出一声惨呼,木板飞裂,一个人直窜了出来。
一个漆黑枯瘦的人,手里挥着柄漆黑的剑,满脸都是鲜血。血是红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他们也是四个人1"西门吹雪冷冷道:"四个人,七只眼睛。"
从木箱中窜出来的黑衣人,左眼竟已被剑尖挑了出来。
他疯狂般挥舞着他的黑蛇剑,闪电般刺出了九剑,剑法怪异而奇诡。可惜他用的是剑。可惜他遇见的是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冷冷道:"我本不愿杀人的。"他的剑光又一闪。只一闪。黑衣人的惨呼突然停顿,整个人突然僵硬,就像是个木偶般站在那里。鲜血还在不停的流,他的人却已忽然倒下,又像是只忽然被抽空了的麻袋。
陆小凤捏着剑尖,看着面前的木箱。箱子里居然毫无动静。
陆小凤忽然道:"这里面的一定不是喇嘛。"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我替你捏住了一把剑,你也替我捏一个喇嘛如何?"西门吹雪道:"行,"他的人突然飞鹰般掠起;剑光如惊虹掣电,向那个狞笑着的喇嘛刺了过去。他不喜欢这喇嘛笑的样子。喇嘛双环一振,回旋击出,招式也是怪异而奇诡的。双环本就是种怪异的外门兵刃,无论什么样的刀剑只要被套住,纵然不折断,也要被夺走。
剑光闪动间,居然刺入了这双铜环里,就像是飞蛾自己投入了火焰。喇嘛狞笑,双环一绞。他想绞断西门吹雪的这口剑"断!"这个字的声音并没有发出来,因为他正想开声叱咤时,忽然发现剑锋已到了他的咽喉。冰冷的剑锋!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种冰冷的感觉,正慢慢的进入他的血。然后他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也不再笑了。西门吹雪不喜欢他笑的样子。
不笑的喇嘛虽然已脸无人色,还是咬着牙要扑过来。
西门吹雪却指了指陆小凤,道;"你是他的。"他慢慢的抬起手,轻轻的吹落了剑锋上的一滴血,连看都不再看这喇嘛一眼。喇嘛怔了怔,看着这滴血落下来,终于跺了跺脚,转身扑向陆小凤。
陆小凤一只手捏着木箱里刺出来的剑,苦笑道:"这人倒真是不肯吃亏……""叮"的一声响,打断了他的话。喇嘛左臂上戴着的九校铜环,忽然全都呼啸着飞了过来,盘旋飞舞,来得又急又快。
他的人也去得很快。
铜环脱手,他的人已倒窜而出,撞破了窗户,逃得不见影踪。西门吹雪剑已入鞘,背负着双手,冷冷的看着。这件事就好像已跟他全无关系。
又是"叮、叮、叮"一连串急响,如珠落玉盘,陆小凤手指轻弹,九枚铜环已全都被击落。
这种飞环本是极厉害的暗器,可是到了他面前,却似变成了孩子的玩具。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这根手指卖不卖?"
陆小凤道:"那就看你用什么来买?"
西门吹雪道:"有时我甚至想用我的手指换。"陆小凤笑了笑,悠然道:"我知道你的剑法很不错,出手也很快,可是你的手指,却最多也只不过能换我一根脚趾而二刀"箱子里居然还是全无动静。这柄剑绝不会是自己刺出来的,人呢?陆小凤敲了敲箱子,"难道你想一辈子躲在里面不出来?"没有人回应。
"你再不出来,我就要拆你的屋子了。"还是没有回应。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人只怕还不知道我说出来的话,就一定能做得到的。"他举手一拍,箱子就裂开。人还在箱子里,动也不动的蹲在箱子里,鼻涕、眼泪、口水,已全都流了出来,还带着身臭气,竞已活活被吓死。
陆小凤怔伎。圣母之水峰,神秘剑派,这些名堂听起来倒蛮吓人的,想不到他自己却经不起吓。
西门吹雪忽然道:"这人并不是圣母之水峰上来的。"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
西门吹雪道:"我认得他们的剑法。"陆小凤道:"什么剑法?"西门吹雪道:"海南剑派的龙卷风。"
陆小凤道:"他们是海南剑派的弟子?"
西门吹雪道:"一定是。"
陆小凤道:"他们为什么要冒充圣母之水峰的剑客?"西门吹雪道:"你本该问他自己的。"
陆小凤叹道:"只可惜这个人现在好像已说不出话来了。"西门吹雪道:"莫忘记后面还有两个人。"后面的两个人究竟是什么人?是一个死人,一个活人。"死人当然已不能动,活人居然也动不了。死人是张英风,活人竟是严人英。这心高气傲的少年,此刻也像是死人般躺在炉子旁边。好像也在等着被焚化。
陆小凤扶起了他,看出他并没有死,只不过被人点住了穴道。西门吹雪一挥手,就替他解开了,冷冷的看着他。
他也看见了西门吹雪苍白冷酷的脸,挣扎着想站起来:
"你是谁?"
"西门吹雪。"
严人英的脸一阵扭曲,又倒下,长长叹了口气,道:"你杀了我吧!"西门吹雪冷笑。
严人英咬着牙,道:"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救了我?"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因为他本就不想杀你,是你想杀他,"严人英垂下头,看样子就好像比死还难受。
西门吹雪忽然道:"点穴的手法,用的也是海南手法。"陆小凤皱眉道:"他们本是他请来的帮手,为什么反而出手对付他?"西门吹雪冷冷道:"这句话你也应该问他自己的。"陆小凤还没有问,严人英已说了出来。
"他们不是我请来的。"他咬着牙道:"是他们自己找上了我。""他们自告奋勇,要帮你复仇?"
严人英点点头,"他们自己说他们全都是先师的故友。"陆小凤道:"你就相信了?"严人英又垂下头。他输在还太年轻,江湖中的诡计,他根本还不懂。
陆小凤只有苫笑,"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你?"严人英迟疑着,道:"他们一到这里,就出手暗算我,我好像听到他们说了句话。""什么话?"
"不是我们要杀你,是那三个蜡像害死了你。"这就是他们在严人英倒下去时说的话!"什么蜡像?"严人英道:"是我大师兄捏的蜡像。"
"我们同门七个人,他是最聪明的一个,而且还有双巧手。他又解释着道:"他看着你的脸,手藏在衣袖里,很快就能把你的像捏出来,而且跟你的人完全一模一样。""莫非他本是京城泥人张家里的人?""京城本是他的老家。"严人英道:"地面上的人他都很熟。"-所以他才会认得麻六哥。
"他跟我分手的时候,身上并没有蜡像,可是我装硷他尸身时,却有三个蜡像从他怀里掉出来。""现在这三个蜡像呢?"陆小凤立刻追问。
"就在我身上。严人英道:"可是他捏的这三个人我却全不认得。"陆小凤却认得,至少可以认出其中两个。他几乎一眼就看了出来。
"这是王总管和麻六哥。"张英风的确有一双巧手,只可惜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陆小凤道:"这三个赌像,一定是他在临死前捏的,因为他已知道这三个人要杀他。"西门吹雪道:"你认为这三个人就是杀他的真凶?"陆小凤道:"一定是。"
西风吹雪道:"他临死前,还想他师弟替他报仇,所以就捏出了凶手的真面目。"陆小凤道:"不错。"
西门吹雪道:"可是在那种生死关头,他到哪里去找蜡来捏像?"他用不着找,"严人英答复这问题,"他身上总是带着一大团蜡的,没事的时候,就拿在手里捏着玩。"陆小凤叹道:"看来他这双巧手并不是天生的,而是练出来的。"其实那不但要苦练,还得要有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狂热与爱好。无论什么事都一样,你要求若是完美,就得先对他有一种狂热的爱好。就像西门吹雪对剑的热爱一样。
西门吹雪脸上也不禁露出种被感动的表情,因为他了解。对这种感情,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清楚。他少年时,甚至在洗澡睡觉的时候,手里都在抱着他的剑。
陆小凤道:"张英风要麻六哥带他去那太监窝,本是为了去找你的。"西门吹雪道:"但是他却在无意间撞破了王总管和麻六哥的秘密。"陆小凤道:"所以他们要杀了他灭口。"
西门吹雪道:"王总管和麻六哥虽无能,第二个人却是高手,陆小凤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人的敌手,自知必死无疑,所以就把他们的像偷偷捏了出来,好让人替他报仇!"因为他已断定别人绝不会想到这三个人会是凶手。由此可见,这三个人在商议着的秘密,一定是个很惊人的秘密。
陆小凤道:"那里房屋狭窄,人又特别多,他们找不到可以藏尸之处,仓促间又没法子毁尸灭迹。"西门吹雪道:"所以他们就将尸身驮在马背上运出来。"陆小凤道:"他们本来是想嫁祸给你的,让你来跟峨嵋派的人火并,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中现在真相虽已大白,可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他们却还是不知道-第三个蜡像已被压扁了。
这"第二个人"是谁?他到那太监窝去找王总管,要商议的究竟是什么秘密?这秘密是不是也跟明天晚上那一战有关系?西门吹雪凝视着这个被压扁了的蜡像,道:"无论如何,这人绝不是老实和尚。"这人有头发。张英风非但能捏出一个人的容貌,甚至连这人的发鬃都捏了出来。
"这人好像很胖。"
"并不胖,他的脸被压扁了,所以才显得胖。""他有胡子,却不太长。"
看来年纪也不太大。"
"他的脸色好像发青。"
"这不是他本来的脸色,是蜡的颜色。"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们现在只知道他是个有胡子的中年人,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这种人京城里也不知有几千几万个,却叫他到哪里去找?炉子里火已燃起。喇嘛们想必已准备将严大英和张英风一起焚化。
"他们虽然也是王总管派出来的,为的就是准备要将严人英杀了灭口,想不到我们也起来了。""也许不是王总管派出来的,那第三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不管怎么样,喇嘛也是出家人,穿的也是白袜子。""海南派中的道士也很多。"火光闪动照着张英风的脸,也照着他咽喉上那个致命的伤口。
"你看得出这是谁的剑?"
"我看不出。"西门吹雪道:"只不过,世上能使出这种剑法杀人的,并不止我一个。""除了你之外,还有几个?"
"也不多,活着的绝不会超出五个。"
"哪五个?"
"叶孤城、木道人,还有两个我说出名字来你也不会知道的剑客,其中有一个就是隐居在圣母之水峰上的。""你知道那个人?"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就算不知道他的人,至少也知道他的剑。
陆小凤道:"潇湘剑客魏子云呢?"
西门吹雪摇摇头,道:"他的剑法沉稳有余,锋锐不足,殷羡更不足论。"陆小凤沉吟着,道:"说不定还有些人剑法虽高,平时却不用剑的。"西门吹雪道:"这种可能虽不大,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陆小凤道:"老实和尚若是用剑,就一定是高手,我一向总认为他的武功深藏不露,深不可测。"西门吹雪道:"老实和尚没有头发,也没有胡子。陆小凤笑了笑,道:"连人都有假的,何况头发胡子。"他好像已认定了老实和尚。严人英一直站在旁边发怔,忽然走过来,向西门吹雪当头一揖。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不必谢我,救你的人不是我,是陆小凤。"严人英道:"我并不是谢你,救命之恩,也无法谢。"他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也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我这一揖,是要你带回去给我师妹的。""为的是什么?"
"因为我一直误解了她,一直看无起她,觉得她不该和师门的仇人在一起。"严人英迟疑着,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
"可是我现在已懂得,仇恨并不是我以前想象中那么重要的事——"仇恨也并不是非报复不可的,世上有很多种情感都远比仇恨更强烈,更高贵。这些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他说不出。可是他心里已了解,因为现在他心里的仇恨,就已远不如感激强烈。他忽然抱起他师兄的尸体,迈开大步走了,远方虽仍是一片黑暗,光明却已在望。
陆小凤目送他远去,叹息着道:"他毕竟还是年轻人,我每次看到这种年轻人时,总会觉得这世界还是满不错的,能活着也不错,生命本就是可爱的。人生本就充满了希望。"西门吹雪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温暖之意。这并不是因为火光在他眼睛里闪动,而是因为他心里的冰雪已溶化。
陆小凤看着他,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今天总算已救了一个人,救人的滋味怎样。"西门吹雪道:"比杀人好。"
"第三个人"的蜡像,在火光下看来却还是怪异而丑陋。
无论谁的脸若压扁,都不会很好看。
"现在麻六哥也已被杀了灭口,知道他是谁的,已只有一个人!""王总管"
"嗯。"
"你想去找他?"
"不想"陆小凤叹了口气,"现在他很可能已回到深宫里,我就算找,也一定找不到。""就算能找到,他也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陆小凤凝视着手里的蜡像,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我还有个法子可以知道这个人是谁。"西门吹雪道:"什么法子?陆小凤道:"我可以去找泥人张,他一定有法了能将这蜡像恢复原状。"西门吹雪看着他,目中又有了笑意,"你实在是个聪明人"陆小凤笑道:"我本来就不笨。"
西门吹雪道:"现在你就去找?"
陆小凤摇摇头,目光也变得很温柔,"现在我只想去看一个人……"他并没有说出这个人的名字,西门吹雪却已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了。
星光渐稀,漫漫的长夜终于过去。光明已在望。
第八章缎带风波
九月十五,凌晨。陆小凤从合芳斋的后院角门走出来,转出巷予,沿着晨雾弥漫的街道大步前行。他虽然又是一个晚上没有睡了,但却并不疲倦,洗过一个冷水澡后,他更觉得自己精神健旺,全身都充满了斗志。他已下了决心,一定要将这阴谋揭破,一定要找出那个在幕后主谋的人。蜡像还在他怀里,他发誓要将这个人的脸,也像蜡像般压扁。
"泥人张"就住在樱桃斜街后面的金鱼胡同里,黑漆的门,上面还有招脾,很容易找。
现在他已见过了欧阳情。欧阳情虽然没有开口说话,可是脸色已变得好看多了,显然已脱离险境。西门吹雪不但有杀人的快剑,也有救人的良药。
"救人好像真的比杀人愉快些。"陆小凤在微笑。他只希望杀人的人,以后能变成救人的人。
他也已见过孙秀青。明朗爽快的孙秀青,现在也已变了,变得温柔而娴静。因为她也不再是纵横江湖的侠女,已是个快要做母亲的女人。
"你们忘了请我喝喜酒,可不能再忘了请我吃红蛋。""你几时请我们喝喜酒呢?"
陆小凤看到欧阳情温柔的眼波,心里也在问自己,"我是不是真的也该有个家了?"现在当然还太早。可是一个男人只要自己心里有了这种想法,实现的日子就也不会太远。
叶落归根,人也总是要成家的。何况他的确已流浪得太久,做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虽然也有很多欢乐,可是欢乐后的空虚和寂寞,却是很少有人能忍受的。
也很少有人能了解。失眠的长夜,曲终人散的惆怅,大醉醒来后的沮丧……那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
泥人张已是个老人。他似已忘了自己还有张英风那么样一个不肖的子弟。
在老人眼中看来,不肯安分的成家立业,反而要到外面去闯荡的年轻入,就是不学好。
陆小凤当然也没有提起张英风的死。老人本身就是一种悲哀,他又何必再让这老人多添一份悲哀。可是一提到他的本行,这驼背的老人立刻就好像已能挺起脸,眼睛里也发出骄傲的光。
"我当然能将这蜡像复原,不管它本来是什么样子,我都能让它变得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傲然道:"你到这里来,可真是找对了人。"陆小凤的眼睛也亮了,"要多少时候才能做好?""最多一个时辰,"老人很有把握,"你一个时辰后再来拿""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不能。"老人显露了他在这一行中的权威和尊严,"我做活儿的时候,谁也不许在旁边瞧着。"这是他的规矩。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说话就是命令,因为他有陆小凤所没有的本事。所以陆小凤只好走。
何况,有一个时辰的空,岂非正好到前面街上的太和居去喝壶茶。
太和居是个很大的茶馆,天一亮就开门了,一开门就座满了人。因为京城的茶馆子,并不像别的地方那么单纯,来的人也并是纯粹为了喝茶。
尤其是早上,大多数人都是到这里来等差使做的。泥瓦作、木厂子、搭棚铺、饭庄子、裁缝局、杠房、租喜桥的,各式各样的商家,头一天答应了一件买卖,第二天一早就得到茶馆子来找工人,来晚了就怕找不到好手。
茶馆里看来虽很杂乱,其实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地盘,棚匠绝不会跟泥瓦匠坐到一块去,困为坐错了地方,就没有差使。
这就叫"坎子"哪几张桌面,是哪一行的坎子,绝对错不了。陆小凤并不是第一次到京城来,他也懂得这规矩,所以就在靠门边找个座位,沏了壶"八百一包"的好菜。
在这里茶叶不是论斤论两卖的,一壶茶,一包茶叶,有两百一包的,有四百一包的,最好的就是八百一包的。八百就是八个大钱。
京城里的大爷讲究气派,八个大钱当然没有八百好听。
陆小凤刚喝了两口茶,准备叫伙计到外面去买几个"麻花儿来吃的时候,已有两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跟别人搭座,并不是件怪事。可是这两个人神情却奇怪,眼神更奇怪,两个人四只眼睛全都瞬也不瞬的盯在他的脸上。
两个人的衣着都很考究,眼神都很亮,两旁太阳穴隐隐凸起,显见都是高手。
年纪较长的-个,高大威猛,气势凌人,身上虽然没有带兵刃,可是一双手上青筋暴起,骨节峥蝾,显然有劈碑裂石的掌力。年纪较轻的一个,服饰更华丽,眉宇间傲气逼人,气派竟似比年长的更大,一双发亮的眼神里,竟布满血丝,好像也是通宵没有睡,又好像充满了悲哀和愤怒。
他们盯着陆小凤,陆小凤却偏偏连看都不去看他们。
这两个人对望一眼,年长的忽然从身上拿出了个木匣子,摆在桌上,然后才问:"阁下就是陆小凤?"陆小凤只好点了点头,嘴唇也动了动。他嘴上多了这两撇眉毛一样的胡子,也不知多了多少麻烦。
"在下卜巨。
"你好,"陆小凤道。他脸上不动声色,就好像根本没听见过这名字,其实当然听过的。
江湖中没有听过这名字的人,只怕还很少,"开天掌"卜巨镇川湘一带二十六帮悍盗的,急瓢把子,龙头老大。卜巨眼角已在跳动。
平时他眼角一跳,就要杀人,现在却只有忍着,沉住了气道:"阁下不认得我?"陆小凤道:"不认得。"
卜巨冷笑道:"这匣子的东西,你想必总该认得的。"他打开匣子,里面竟赫然摆着二块晶莹圆润,全无暇疵的玉壁。陆小凤是识货人。他当然看得出这三块玉壁,每一块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但他却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我也没见过。"卜巨冷冷道:"我也知道你没见过,能亲眼看见这种宝物的人并不多。"他忽然将匣子推到陆小凤面前,"可是现在我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这就是你的!"陆小凤故意问道:"什么事?"
卜巨道:"这二块玉壁,换你的二条带子。"
陆小凤道:"什么带子?"
卜巨冷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决定答应?还是不答应?"陆小凤笑了。这两个人一坐下来,他就已想到他是为了什么来的。
"我已设法令人通知各江湖朋友,身上没有这种缎带的,最好莫要妄入禁城,否则一律格杀匆论。"到魏子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知道会有这种麻烦来了。
卜巨已渐渐沉不住气了,又在厉声问:"你答不答应。"陆小凤道:"不答应。"他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干脆。他并不是个怕麻烦的人。
卜巨霍然长身而起,一双手骨节山响,脸上也已勃然变色,可是他并没有出手,因为那年轻人已拉住了他,另一只手却也拿了样东西出来,摆在桌上。一枚毒援蘸。唐家威慑天下,见血封喉的毒藻黎。
在阳光中看来,这枚毒蒺藜不但钢质极纯,而且打造得极复杂精巧,叶瓣中还藏着七枚极细的钢针,打在人身上后,钢针崩出,无论是钉到骨头上,还是打入血管里,都必死无疑。
这种暗器通常都不会放在桌上让人看的,很少有人能看得这么仔细。就连陆小凤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暗器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纵然摆在桌上,也一样可以感觉得到。
年轻人忽然道:"我姓唐。"
陆小凤道:"唐天纵?"
年轻人傲然道:"正是,"他也的确是他值得自傲的地方,在唐家兄弟中,他年纪虽最小,可是他的武功却最高,锋头也最健。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用你的暗器来换我的缎带?"唐天纵冷冷道:"暗器是死的,你若不懂怎么样使用它,我纵然将囊中暗器全送给你,也一样没有用。"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原来你只不过是给我看看而已。"唐天纵道:"能看见这种暗器的人已不多。"
陆小凤道:"我也可以把缎带拿出来让你看看,能看见这种带子的人也不多。"唐天纵道:"只可惜它杀不了人。"
陆小凤道:"那也得看它是在什么人手里,有时一根稻草也同样可以杀人的。"唐天纵沉下了脸,盯着他,摆在桌上的手忽然往下一按,桌上的毒援黎立刻凭空弹起,只听"赤"的一响,已飞起了三丈,"夺"的,钉入了屋梁,竟直没入木,看来这少年不但暗器高妙,手上的功夫也很惊人。陆小凤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唐天纵脸色更阴沉,道:"这才真正是杀人的武器。"陆小凤道:"哦?"
唐天纵道:"三块玉壁,再加上一条命,你换不换?"陆小凤道:"谁的命?"
唐天纵道:"你的。"
陆小凤又笑了,道:"我若不换,你就要我的命?"唐天纵冷笑。陆小凤慢慢的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忽然想到一件事,唐天纵和卜巨既然能找到他,别的人也一样能查出他的行踪。
泥人张既然能将那蜡像复原,就一定有人想将他杀了灭口。陆小凤放下茶杯,已决定不再跟这两个人纠缠下去,这已是他最后线索,泥人张绝不能死。
唐天纵道:"你拿定了主意没有?"陆小凤笑,慢慢的站起来,把桌上的三块玉壁拿起来,放进自己衣袋里。
卜巨展颜道:"你肯换了?"陆小凤道:"不换。"卜巨变色道:"为什么要拿走我的玉壁?"
陆小凤悠然道:"我陪你们说了半天话,就得换点东西回来,我时间一向很宝贵。"卜巨霍然长身而起。这次唐天纵也没有拉他,一双手已探入了腰畔的豹皮革囊。
陆小凤微笑着道:"你们若要缎带,也不是一定办不到,只不过我有我的条件。"卜巨忍住气,道:"什么条件?"
陆小凤道:"你给每人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一条。"卜巨怒吼,挥掌。唐天纵的手也已探出。只听"波的一声,卜巨的手里忽然多了个茶壶,茶壶已被捏得粉裂,茶水溅满了他身上紫缎长袍,他居然没有看清茶壶是怎么样到他手里的他的手本想往陆小凤肩头上抓过去,谁知却抓到个茶壶。唐天纵一只手虽已伸出豹囊,手里虽已握着满把暗器,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偏偏没有发出来。
再看陆小凤,竟已到了对街,正微笑着向他们招手,道:
"茶壶是你弄破的,你赔,菜钱我也让你付了,多谢多谢。"卜巨还想追过去,忽然听见唐天纵嘴里在"丝丝"的发响,一张脸由白变青,由青涨红,满头冷汗滚滚而落,竟像是已被一人点了穴道。陆小凤是几时出的手?卜巨铁青的脸忽然变得苍白,长长吐出口气,重重的倒在椅子上。
门外却忽然有个人带着笑道:"我早就说过,你们若想要陆小凤听话,就得先发制人,只要他的手还能动,你们就得听他的了。"一个人施施然走过来,脑颅光光,笑得就像是个泥菩萨,"和尚说的一向都是实话,你们现在总该相信了吧J"陆小凤并没有看见老和尚。他若看见了,心里一定更着急,现在他虽然没看见,已经急得要命。不但急,而且后悔。
他本不该留下泥人张一个人在那里的,他至少也该守在门外。只可惜陆小凤这个人若有机会坐下来喝壶好菜,就绝不肯站在外面喝风。
现在他只希望那"第三个人"还没有找上泥人张的门去,他甚至在心里许了个愿,只要泥人张还能好好的活,好好的把那蜡像复原交给他,他发誓三个月之内绝不会再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
泥人张还好好的活着,而且看样子比刚才还活得愉快得多。困为蜡像已复了原,银子已赚到手。一个人的年纪大了,花银子的机会虽然越来越少,赚银子的兴趣却越来越大。
赚钱和花钱这两件事通常都是成反比的,你说奇怪不奇怪?陆小凤一走进门,看见泥人张,就松了口气,居然还没有忘记在心里提醒自己三个月之内绝不能喝茶,无论多好的茶都不喝。喝茶也有瘾的,喜欢喝茶的人,若是不喝茶,那实在是件苦事。
幸好他也没有忘记提醒目己,他还能喝酒,好酒。
泥人张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是空的,一只手里拿着蜡像。陆小凤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有本事的人,替人做了事,立刻就要收钱,只要迟一下子他事实上,他不要你先付钱,已经是很客气的了。空手里多了张银票,泥人张才把另外一只手松开,脸上才有笑容。陆小凤却笑不出了。这蜡像的脸,竟是西门吹雪的脸。
"金鱼胡同"是条很幽雅的巷子,九月的阳光晒在身上。
既不太冷,也不太热。夜晚天气晴朗的日子里,若能到这条巷子里来走走,本是件很愉快的事。
陆小凤心里却一点也不愉快。他绝不相信西门吹雪就是杀死张英风的凶手,更不相信西门吹雪会和那些太监们同流合污,最重要的是,他相信西门吹雪不会说谎,更不会骗他。
可是这个蜡像的脸,却偏偏是西门吹雪的。
他本想问问泥人张,"你会不会弄错?"他没有问。
因为他一向尊重别人的技能的地位,在这方面,泥人张无疑是绝对的权威。你若说泥人张把蜡像弄错,那简直比打他一耳光还要令他难堪。
陆小凤从不愿让别人难受,可是他自己心里却很难受。
这蜡像本是他最有力的线索,可是他有了这条线索后,却比以前更迷糊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实在想不出。
不冷不热的阳光,照着他的脸,也照着他手里蜡像的脸。他一面往前面走,一面看着这蜡像,刚走出巷子,忽然又跳了起来,转头奔回去,就好像有条鞭子在后面抽着他一样。他又发现了什么?泥人张会客的地方,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屋子里三面都是窗户,一张大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土颜料,刻刀画笔。除了替人捏泥塑像外,他还替人刻图章,画喜神。陆小凤第三次来的时候,这老人正伏在桌上刻图章,有人推门走进来,他连头都没有抬。
屋里的窗子虽多,却还是好像很阴暗,老人的眼力当然也不太好,老人还是没有抬头,也没有动,连手里的刀都没有动。刀不动怎么能刻图章?难道这老人也已遭别人的毒手?陆小凤的心沉了下去,人却跳了起来,一步蹿到他背后,刚想扳过他的身子来看看。
谁知道老人却忽然开厂口,"外面的风大,快去关上门。"陆小凤又吓了一跳,苦笑着退回去,轻轻的掩上了门,只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犯了疑心病的老太婆。
泥人张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陆小凤道:"我是来换蜡像的?"
泥人张道:"换什么蜡像?陆小凤道:"你刚才交的货不对,我想把原来那个人换回来。"走到巷口,他才发现泥人张交给他的蜡像颜色发黄,严人英给他的蜡像却是淡青色的,显然已被这老人掉了包,让西门吹雪来替那凶手背黑锅,这老人若不是凶手的同党,就是已经被买通了。
陆小凤道:"我是来要你把我那蜡像还原的,并没有要你另外替我捏一个。"他慢慢的走过来,眼睛盯在这老人握刀的手上,刻图章的刀也一样能杀人的,他不想别人拿他当图章一样,在他咽喉上刻了一刀。
谁知泥人张却将手里的刀放下来,才慢慢的回过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陆小凤也糊涂了,他已看见了这老人的脸,这个泥人张,竞不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个。
他一口气几乎憋在嗓子里,过了半天才吐出来,又盯着这老人的脸看了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就是泥人张?"老人露出满嘴黄牙来笑了笑,道:"王麻子剪子虽然有真有假,泥人张却是只此一家,别无他号,陆小凤道:"刚才的那个人呢?"泥人张眯着眼睛四面看了看,道:"你说的是什么人?我刚从外面回来,刚才这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陆小凤只觉得满嘴发苦,就好像被人塞了个烂桃子在嘴里。
原来他刚才遇见的那泥人张竟是冒牌货,别人要他上当,简直比骗小孩还容易。
泥人张看了看他手里的蜡像,忽然道:"这倒是我捏出来的,怎么会到了你手里?"陆小凤立刻回答道:"你看见过这个人?"
泥人张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没有见过个人,怎么能捏出他的像来。"泥人张笑了笑,道:"我没有看见过关公,也一样能捏出个关老爷的像来I"陆小凤道:"是不是有人画出了这个人的相貌,叫你照着捏的。"泥人张笑道:"这次你总算明白了。"
陆小凤道:"是谁叫你来捏这个像的?泥人张道:"就是这个人。"他转身从桌上拿起了个泥人,道:"他来的时候,我手上正好有块泥,就顺便替他捏了个像,却忘了拿给他。"陆小凤眼睛又亮了,只可惜老人的手恰巧握着这泥人的头,他还是没有看见他最想看的这张脸。泥人张还在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一个人年纪大了,脑筋就不管用了,不是忘活己了这样,就是忘记了那样。"陆小凤忽然笑道:"你脑筋虽不好,运气却好极了。"泥人张道:"什么运气?"
陆小凤道:"你若没有忘记把这泥人交给他,你就少赚五百两银子。"泥人张眼睛里也发出了光,道:"现在你能让我赚五百两银子?"陆小凤道:"只要你把这个泥人给我,五百两银子就已赚到了手!"泥人张已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立刻把手里的泥人送到陆小凤面前。陆小凤刚想去接,突听"崩"的一声轻响,泥人的头已裂开,七八点寒星暴射而出,直打他的咽喉。
这泥人里竟藏着筒极厉害的机簧暗器,距离陆小凤的咽喉还不到两尺!两尺间的距离.闪电般的速度,绝对出人意料之外的情况,七根见血封喉的毒针。"看来陆小凤这次已死定了!无论谁在这种情况下,都已死定了!这样的距离,这样的速度,这样的暗器,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躲过去.这一次暗算,显然已经过深思熟虑,不但已十拿九稳,简直已万无一失!就连陆小凤也万万躲不过去。可他并没有死,因为他手里还有个蜡像。"崩"的一响机簧发动时,他的手一震,手指弹出,蜡像就从他手里跳了起来,恰巧迎上了这七点寒星。
毒针打在蜡像上,余力末尽,蜡像还是打在他的咽喉。蜡像虽然打不死人,他还是吃了一惊。就在这时,泥人张已凌空掠起,箭一般窜出了窗户,等陆小凤发现时,他的人已在窗外。
这"泥人张"的反应居然也不慢,一击不中,立刻全身而退。
可是他刚蹿出去,就发了一声惊呼,呼声很短促,其中来夹着"砰"的-声响,就好像有样东西重重的撞在木头上。
响声过后,呼声就突然停顿。陆小凤赶快出去时,他的人已倒在院户里,像是已晕了过去。另外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用一双手抱着头,却是个光头。
陆小凤叫了出来,"老实和尚。"
老实和尚摸着头,苦笑道:"看来和尚的名字已经应该改了,应该叫做倒霉和尚。"陆小凤道:"和尚几时倒了霉?"
老实和尚道:"和尚若不倒霉,怎么会有人把脑袋硬往和尚脑袋上撞。"就在片刻间,"泥人张"的脑袋上已肿起厂又青又紫的一个大块。陆小凤又好笑,又奇怪,他当然知道两个人的脑袋是不会凑巧碰上的,他想不通老实和尚为什么要帮他这个忙。
老实和尚还在摸头,喃喃道:"幸好和尚的脑袋还硬。"陆小凤笑道:"所以和尚虽然倒霉,泥人张却更倒霉。"老实和尚道:"你说他是泥人张?"
陆小凤道:"他不是?"
老实和尚道:"这人若是泥人张,和尚就是陆小凤了,"其实陆小凤当然知道这个泥人张是冒牌的,可是他也想不通,那第一个真的泥人张为什么要把蜡像掉了包来骗他。
老实和尚道:"和尚虽然长得不漂亮,却也曾来找泥人张捏过一个像。"陆小凤道:"所以和尚认得泥人张!"
老实和尚点点头,道:"你是不是也想找他捏个像?"陆小凤笑道:"却不知他能不能捏出我这四条眉毛来?"老实和尚道:"你就算有八条眉毛,他也绝不会捏少一条,连一根都不会少,只可惜他现在已只等着别人替他捏像了!陆小凤皱眉道:"为什么?"老实和尚道:"和尚刚才是从后面绕过来的,后面有口土井"陆小凤道:"井里有什么?"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我劝你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井里当然有水。可是这口井里,除了水外,还有血。泥人张的血。""和尚就是嗅到井里的血腥气,才过来看的,"老实和尚双手合十,苦着脸道:"看了还不如不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他看的是四个死人,现在陆小凤也看见了,泥人张一家大小四口,已全都死在井里。
陆小凤一直没有开口,他不想在老实和尚面前进出来,他一肚水都是苦水。
现在他才知道,他看见的两个泥人张,原来都是冒牌的。第一个冒牌泥人张只管将蜡像掉包,嫁祸给西门吹雪,若是陆小凤不上当,就一定会再回来,第二个泥人张就等在那里要他的命,这正是个不折不扣的连环毒计,一计不成,计中还有计。陆小凤叹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老实和尚却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你霉气直透华盖,一定要倒霉的。"陆小凤道:"我倒了什么霉?"
老实和尚道:"你什么事都不好做,偏偏要找死人来捏像,这难道还不算倒霉?"陆小凤看着他,道:"就算我是来找死人捏像的,和尚干什么来的?"老实和尚好像被问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就在这时,那头巳被撞肿的"泥人张"忽然发出呻吟。他们到后来的时候,当然没有忘记把这个人也一起带来。
老实和尚松厂口气,道:"看样子他总算已快醒了,和尚总算没有把他撞死。"陆小凤盯着他,道:"你本来是不是想把他撞死的?"老实和尚赶紧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上天有好生之德,和尚若有这种想法,岂非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陆小凤笑了笑,道:"那地方岂非也不错,至少还可以遇见几个老朋友,何况,和尚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实和尚摇着头,喃喃道:"千万不能跟这个人斗嘴,千万不能跟这个人斗嘴,千万不能……"陆小凤忍不住笑道:"和尚是在念经?"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和尚只不过在提醒目己,免得以后拔舌地狱。"陆小凤本来还想说话的,却又忍住。因为他看见地上的人终于已醒,正捧着脑袋,挣扎着想坐起来。陆小凤看着他,他也看着陆小凤,眼睛里立刻露出恐惧之色,看见了老实和尚后显然更吃惊。看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和尚的。
老实和尚脸上却连一点表情也没有,陆小凤居然也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么样不声不响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虽然不是泥人张,却真的已是个老人,陆小凤知道自己用不着开口,他也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的。
老人果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有话要问,也知道你们要问的是什么。"他当然应该知道。无论谁被暗算了之后,都一定会盘问对方的姓名来历,是受谁主使的,一个人活到五六十岁,这种不懂。
老人道:"可是你们要问的话,我一句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出来,我就非死不可。"陆小凤道:"你怕死?"
考人苦笑道:"我虽然已是个老头子,虽然明知道已活不了多久,但却比年轻的时候更怕死。"他说的是实话。一个人年纪越大,就越不想死,所以逞勇轻生的都是年轻人,跳楼上吊的都是年轻人--你几时看见过老头子自杀的?陆小凤板着脸,道:"你既然怕死,难道就不怕我们杀了你?"老人道:"我不怕。"
陆小凤奇怪了,"为什么不怕!"
老人道:"因为你看样子就不像喜欢杀人的,也不像要杀我的样子,陆小凤道:"你看得出?"老人道:"我已活到这么大年纪,若连这点事都看不出,岂非白活了。"他居然在笑,笑得就像是条狐狸。
陆小凤瞪着他,忽然道:"这次你错了。"
老人道:"哦?"
陆小凤道:"你没有看错我,我的确不会杀你,但是你看错了叫你来的那个人,你既然没有杀了我,无论你说不说他的秘密,都一样必死无疑。"老人的笑容已僵硬,眼睛里又露出了恐惧之色。
陆小凤道:"你当然很了解他的手段,你若要走,我绝不会拦住你,你死了也不能怨我。"老人站起来,却没有动。陆小凤道:"我一向很少杀人,却救过不少人。"老人道:"你……你肯救我,"
陆小凤道:"你肯说?"老人迟疑着,一时间还拿不定主意。
陆小凤道:"你不妨考虑考虑,陆小凤……"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眼白已变成惨碧色,惨碧色的眼睛里,却有一滴鲜红的血珠沁了出来。等他冲过去时,老人的眼角已裂开,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苦。
陆小凤一把抓伎他的手,手已冰冷僵硬,陆小凤变色道:"快说,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来。"老人嘴唇动了动,脸上忽然露出诡秘奇特的笑容。笑容刚出现,就已冻结。他的人也已僵硬,全身的皮肤都已干硬如牛皮,陆小凤一碰他,就发出"澎"的一响,声音听起来就好像是打鼓一样。
老实和尚吃了一惊,失声道:"这是僵尸木腿散。"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道:"毒散入血,人化僵尸。老实和尚道:"难道他来的时候就已中了毒,毒性直到现在才发散?"陆小凤道:"若不是被你撞晕了,他一出大门,只怕就已要化做僵尸。"老实和尚道:"所以这一计无论成不成,他都已必死无疑。"陆小凤叹了口气,道:"这么周密的计划,这么大的牺牲,为的究竟是什么?"老实和尚道:"为的是要杀你!"
陆小凤苦笑道:"若是只为了杀我,他们付出的代价就末免太大了些。"老实和尚道:"你也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不值钱了些!陆小凤道:"他们要杀我,只不过怕我挡住他们的路而已!老实和尚道:"你认为他们另有目的?"陆小凤道:"嗯。"
老实和尚道:"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们已付出了这么多的代价,要做的当然是件大事。"老实和尚道:"什么大事?"
陆小凤道:"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的菩萨?"
老实和尚道:"菩萨只会听和尚念经,和尚却听不见菩萨的话。"陆小凤道:"那末你为什么要做和尚?"
老实和尚笑了笑,道:"因为做和尚至少比做陆小凤好,陆小凤的烦恼多,和尚的烦恼少。"他忽然拍手高歌,"你烦恼,我不烦恼,烦恼多少,都由自找,你要去找,我就走了。"歌声未歇,他的人真的走了。
"烦恼多少,都由自找。"陆小凤望着他的背影苦笑道:
"只可惜就算我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上我的。"天高气爽,秋日当空。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巷子,忽然发现一个人站在巷口,装饰华丽,脸色苍白,竟是唐门子弟中的第一高手唐天纵。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等着?是不是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陆小凤笑了笑,道:"你那朋友呢?茶壶的钱他赔了没有?"唐天纵看着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忽然跪下来,向陆小凤磕了三个头。陆小凤怔住-
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每人跪下来跟我磕三个头,我就一人给你们-条缎带。
这条件本是陆小凤自己说出来的,但是他却想不到唐天纵真的会这么样做。
一个像他这么样骄傲的年轻人,宁可被人砍下脑袋,也不肯跪下来磕头。
可是唐天纵却磕了,不但着着实实的磕了三个头,而且磕得很响。
这眼高于顶的年轻人,竞不借忍受这种屈侮?为的究竟是什么?陆小凤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一定要去找叶孤城?你找到他也未必就能报得了仇。"唐天纵已站起来,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字也不说。
陆小凤只有从腰上解下条缎带递过去,唐天纵接过缎带,回头就走。
第九章第七条缎带
九月十五,正午。阳光灿烂,陆小凤从金鱼胡同里走出来,沿着虽古老却繁华的街道大步前行,虽然又是通宵末睡,他看来还是活力充沛,神气得很。
街道上红男绿女来来往往,两旁的大小店铺生意兴隆,他虽然已惹了一身麻烦,心情还是很愉快。因为他喜欢人。
他喜欢女人,喜欢孩子,喜欢朋友,对全人类他都有一颗永远充满了热爱的心。大多数人也很喜欢他。他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已有点脏了,可是眼睛依然明亮,腰子还是笔挺,从十四岁到四十岁的女人,看见他时,还是不免要偷偷多看两眼。
本来系在他腰上缎带,现在他都已解下来,搭在肩上。
六条缎带他已送出去两条,一条给了老实和尚,一条给了唐天纵。
现在他只希望能将剩下的四条烫手的热山芋赶快送出去.唯一的问题是,他还没有选好对象。前面有个耍猴戏的人,已敲起了锣,孩子们立刻围了上去.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技着根拐杖,蹒跚着从一家药材铺里走出来,险些被两个孩子撞倒。
陆小凤立刻赶过去扶佐了他,微笑道:"老先生走好。"白发老人弯着腰,喘息着,忽然拾起头向陆小凤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陆小凤吃了一惊。他什么怪事都见过,倒还没有见过老头子朝他做鬼脸的。
等到他看清楚这老头子的一双眼睛时,他又几乎忍不住在叫了起来。司空摘星!这老头子原来是偷遍天下无敌手的"偷王之王"扮成的。
陆小凤虽然没叫出来,手里却用了点力,狠狠在他膀子上捏了一下子,压低声音道:"好小子,你怎么来了?"司空摘星道:"连你这坏小子都来了,我这好小子为什么不能来?"陆小凤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些,道:"你是不是想来偷我的缎带?"司空摘星疼得呲牙咧嘴,不停的摇头。
陆小凤道:"你不想?"
司空摘星道:"不想,真的不想。"
陆小凤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总算松开了手,带着笑道:
"莫非你改行了?"
司空摘星长长吐出口气,揉着膀子,道:"倒也没有改行。"陆小凤道:"既然没有改行,为什么不偷?"
司空摘星道:"我既然已经有了,为什么还要偷?"陆小凤道:"你有了什么?"
司空摘星道:"缎带。"
陆小凤怔厂怔,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嗯。"
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刚才从一个朋友身上拿来的。陆小凤道:"这朋友就是我?"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你知道我的朋友并不多。"陆小凤咬了咬牙,伸出手,又想去抓人。
司空摘星这次却不肯再让他抓住了,远远的避开,笑道:"你身上有四条带子,我只拿了一条,已经算很客气的了,你还不满意?"陆小凤瞪着他,忽然也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聪明人,谁知道你也是个笨蛋?"司空摘星眨着眼,等他说话。陆小凤道:"你也不想想,若是真的缎带,我怎么肯随随便使的搭在身上?"司空摘星失声道:"难道这缎带是假的?"小凤也朝他挤了挤眼睛,伸了伸舌头,做了个鬼脸。
司空摘星怔了半天,就好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子里抽出条缎带喃喃道:"看来这好像真的有点假。"陆小凤笑道:"我知道你从不偷假东西,想不到今天也上了当。"司空摘星道:"你可千万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砍了我的招牌。"陆小凤悠然道:"你偷了我的东西,我为什么连说都不能说?"司空摘星道:"我若还给你呢?"
陆小凤道:"还给我,我还是要说,偷王之王居然也会偷了样假货,那些偷子偷孙若是听见这件事,大牙至少要笑掉七八颗。"司空摘星道:"我若先把缎带还给你,再请你去大吃一顿呢?"陆小凤故意迟疑着,道:"这么样我倒不妨考虑考虑,还得看你请我吃什么?"司空摘星道:"整只的红色翅,再加上两只大肥鸭,你看怎么样?"陆小凤好像还不太愿意,终于勉强点了点头,其实却已几乎忍不住要笑得满地打滚了。
这小子还上了我的当。看见司空摘星恭恭敬敬的把缎带送回,他更忍不住要笑,不但要笑得打滚,而且还想翻跟头。
谁知司空摘星忽然又把手缩了回去,摇着头道:"不行,绝不行。"陆小凤立刻道:"什么事不行?"
司空摘星道:"鸭子太肥,鱼翅太腻,吃多了一定会泻肚子,我们是老朋友,我绝不能害你。"陆小凤又怔住。
司空摘星眨着眼,道:"何况,我也想通了,假带子总比没有带子好,你说对不对?"他好像也已忍不住要笑,终于还是笑了出来,大笑着翻了三个跟头,人已掠上屋脊,向陆小凤招了招手,就忽然不见了。
陆小凤却已连肚子都要被气破,咬着牙恨恨道:"这小子是我的克星,遇见他我就倒霉。"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发现本来看猴戏的孩子们都已围了过来,一个个都在仰着脸,看着他,好像觉得他比那会玩戏的猴子还有趣。
陆小凤苦笑道:"你们为什么不到那边去看猴子玩把戏?"一个孩子摇着头道:"猴子不好看,你好看。"陆小凤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问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孩子道:"你跟那老公公是朋友,一定也会像他一样会飞,"陆小凤总算明白了,这些孩子原来是来看飞人的。
孩子们又在央求,"大叔你飞给我们看看好不好?"陆小凤叹了口气,忽又笑道:"我教你唱一首歌,你们唱给我听,我就飞给你们看。"孩子们立刻拍手欢呼:"好,我们唱,我们以后天天都唱。"陆小凤又开心了,立刻教孩子们一句句的唱:
"司空摘星,是个猴精。
猴精捣蛋,是个浑蛋。
浑蛋不乖,打他屁股。"
孩子们学得倒真好,一下子就学会了,大声唱了起来,唱个不停。
陆小凤自己听听也觉得好笑,越听越好笑,笑得捧着肚子,也接连翻三个跟头,翻上了屋脊,向孩子们招了招手,笑道:"你们一有空就唱,我一有空就飞给你们看。"肩上的四条缎带果然已少了-条,连陆小凤都不能不承认,那个猴精的确有两手,居然能在他眼前把东西偷走。
刚才他几乎把肚子都气破,后来又几乎把肚子笑破,现在他只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简直饿得要命。幸好现在正是吃饭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酒楼饭铺里,刀勺乱响,就算不饿的人,听见了也会饿。再不进去吃一顿,那么他既没有被气破,也没有被笑破的肚子,只怕很快就要被饿破了。
"来一大碗红烧鱼翅,一只烧鸭,两片薄饼,外加二斤竹叶青,四样下酒菜。"他找了家最近的饭馆,找了张最近的桌子,一坐下来,就好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要了七八样东西。然后他就座在那里等。
七八样吃的东西连一样都没有来,外面却有七八个人走了进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人,锦衣华服,顾盼自雄,两鬃虽已斑白,打扮得却还是像个花花公子,腰上的玉带晶莹圆润,上面还镶满了比龙眼还大的珍珠,比拇指还大的悲翠。就只这一条玉带,已经价值连城,玉带上挂着的-柄剑,却远比玉带还珍贵。
跟在他后面的,也全都是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年轻人,穿着一个比一个花里花哨,眼睛好像全都长在头顶上,可是一个个全都脚步轻健,动作灵活,看来又都是武林不弱的少年英雄。
这些人走进来,只打量了陆小凤一眼,就找了张最大的桌子坐下来。他们虽然没有将别人看在眼里,总算还是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却连一眼都懒得看他们,但他却还是认出了挂在玉带上的那柄剑。
一柄黑鱼皮鞘,白金吞口,形式奇古的长剑,鲜红的剑穗上,紧着个白玉雕成的双鱼。只要认出了这柄剑,就一定能认出佩剑的人。
这个锦衣佩剑的中年人,当然就是江南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的主人,"太平剑客"司马紫衣,"金南宫,银欧阳,玉司马。这句话说的正是武林三大世家。
自古以玉为贵,长乐山庄无疑是其中最富贵的一家,司马紫衣除了家传的武功外,还是昔年"铁剑先生"的唯一衣钵弟子,少年英俊,文武双全,再加上显赫的家世,不到二十岁就已名满天下。现在他虽已人到中年,非但少年时的骄狂仍在,英俊也不减当年。
能亲眼见到这么样一个人的风采,本是件很荣幸的事。
可是陆小凤却宁愿能看到一碗已锻得烂透了的红烧鱼翅。
鱼翅的火候锻得正好,酒也温得恰到好处。陆小凤拿了起筷子,正准备好好的吃一顿,却已看见一个紫衣佩剑,剑上悬着白玉双鱼的年轻人向他走过来。
他从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又有麻烦要找上门来了,所以赶快乘这年轻人还没有走到面前的时候,先用鱼翅塞满了自己的嘴。
紫衣少年扶剑而立,又冷冷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抱了抱拳,道:"阁下想必就是陆小凤。"陆小凤点点头。
紫衣少年道:"在下胡青,来自姑苏虎丘,双鱼塘,长乐山庄,那边坐着的就是家师,阁下想必也已知道。"陆小凤又点点头。
胡青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家师特地叫我来,借阁下肩上的缎带一用,再请阁下过去用酒。"这次陆小凤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嘴里的鱼翅还没有咽下去,当然也没法子开口说话。
胡青皱了皱眉,虽然显得很不耐烦,却也只有站在那里等着,好容易等陆小凤吃完了,立刻又问道:"阁下现在就请将缎带交给我如何?若是阁下自己还想留下一条也无妨。"他说得轻松极了,好像认为他既然过来开了口,就已经给了陆小凤天大的面子。
陆小凤慢吞吞的咽下鱼翅,慢吞吞的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对鱼翅和酒都很满意,然后才微笑着道:"司马庄主的盛名,我已久仰,司马庄主的好意,我很感激,至于这缎带……"胡青道:"缎带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缎带不借。"
胡青的脸色变了,反手握住剑柄。陆小凤却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又夹了块鱼翅放进嘴里,仔细咀嚼,慢慢欣赏。
胡青瞪着他,手背上青筋颤动,仿佛已忍不住要拔剑,背后却有人咳嗽了两声,道:"你那借宇用得不好,这样的东西,谁也不肯借的。"司马紫衣居然也不惜劳动自己的大驾走过来,却又远远停下,好像在等着陆小凤站起来迎接。
陆小凤没看见。他对面前这盆鱼翅兴趣,显然比对任何人都浓得多。
司马紫衣只有自己走过来,伸出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手,朝桌子上点了点。胡青立刻从怀里拿出叠银票,放在桌上。
司马紫衣又用手摸了摸他修饰洁美的小胡子,道:"玉壁虽好,总不如金银实惠,卜巨不解人意,当然难免碰壁。"京城里的消息传得真快,一个时辰前的事,现在居然连他都已知道。
司马紫衣道:"我的意思,阁下想必也定有同感,"陆小凤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这里是立刻可以兑现的银票五万两,普通人有了这笔钱财,已可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陆小凤也完全同意。
司马紫衣道:"五万两银票,只换两条缎带,总是换得过的。"陆小凤还是完全同意。司马紫衣脸上露出微笑,好像已准备走了,这交易已结束。
谁知陆小凤忽然开了口,道:"阁下为什么不将银票也带走?"陆小凤道:"带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带到缎带铺去!"司马紫衣不懂。
陆小凤道:"街上的绸缎铺很多,阁下随便到那家去换,都方便得很,司马紫衣沉下脸,道:"我要换的是你这缎带。"陆小凤笑了笑,道:"我这缎带不换。"
司马紫衣看来总是容光焕发的一张脸,已变得铁青,冷冷道:"莫忘记这是五万两银子。"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若肯让我安安静静的吃完这碗鱼翅,我情愿给你五万两!"司马紫衣铁青的脸又涨得通红,旁边桌子已有人忍不住"噗噬"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刚响起,剑光也飞出,只听"叮"的一响,剑尖已被筷子挟住,那是个已有六分酒意的生意人,出手的是胡青,他的手腕一翻,腰畔长剑已毒蛇般刺了出去。谁知陆小凤的出手却更快,突然伸出筷子来轻轻一夹,剑尖立刻被捏住了七寸。胡青脸色骤变,吃惊的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道:"他醉了。"
胡青咬着牙,用力拔剑,柄剑却好像已在筷子上生了根。
陆小凤淡淡道:"这里也没有不许别人笑的规矩,这地方不是长乐山庄。"胡青额上已有了汗珠,忽然间,又是剑光一闪,"叮的-响他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司马紫衣一剑削出,剑已入鞘,冷冷道:"退下去,从今以后,不许你用剑。"胡青垂着头,看着手里的断剑,一步步往后退,退出去七八步,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
司马紫衣道:"可惜?"
陆小凤道:"可惜了这把剑,也可惜了这个年轻人,其实他的剑法已经很不错,这把剑也很不错。"司马紫衣沉着脸,冷冷道:"能被人削断的剑,就不是好剑"陆小凤道:他的剑被削断,也许只因为剑尖被夹住。"司马紫衣道:"能被人夹住的剑,留着也没用。陆小凤看着他,道:"你一剑出手,就绝不会被夹住?"司马紫衣道:"绝不会。"陆小凤笑了,忽然笑道:"我的缎带既不借,也不换,当然更不卖。"司马紫衣冷笑道:"你是不是要我抢?"
陆小凤道:"你还可以赌。"
司马紫衣道:"怎么赌?"
陆小凤道:"用你的剑赌。"司马紫衣还是不懂。
陆小凤道:"你一剑刺出,若是真的没有人能夹住,你就赢了,你非但可以拿走我的缎带,还可以随便拿走我的脑袋。"司马紫衣道:"我并不想要你的脑袋。"
陆小凤道:"可是你想要我的缎带!"
司马紫衣瞪着他,道:"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法于?"陆小凤道:"没有。
司马紫衣沉吟着,忽然道:"我要刺你左肩的肩井穴,你准备好,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左肩,道:"我的衣服不太干净,又已两天没洗澡,你的剑若刺进去,最好快些拔出来,免得弄脏了你的剑。"司马紫衣冷冷道:"只要有血洗,剑脏了也无妨。"陆小凤道:"却不知我的血干不干净?"
司马紫衣道:"你现在就会知道了了"字未出口,剑已出手,剑光如闪电,直刺陆小凤的左肩。剑很长,本不容易拔出来,但是他却有种独特的方法拔剑,剑一出鞘,就几乎已到了陆小凤的肩头。
陆小凤就伸出两根手指来一夹。这本是个极简单的动作,可是它的准确和迅速,却没有人能形容,甚至已没有人能想象。
这动作虽简单,却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已是铁中的精英,钢中的钢。司马紫衣的心沉了下去,血也在往下沉。他的剑已被夹住。"他四岁时就已用竹练剑,七岁时就有了把纯钢打成的剑。他学会剑已四十年,就只练这拔剑的动作,已研究了一百三十多种方法,他一剑出手,可以贯穿十二枚就地洒落的铜钱。
可是现在他的剑还是被夹佐了,在这一瞬间,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他看着陆小凤的手,几乎不能相信这真的是只有血有肉的手。
陆小凤也在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道:"你这一剑并没有使出全力,看来你的确并不想要我的脑袋。"司马紫衣道:"你……"
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不是个好人,你却不坏,你不想要我的脑袋,我送你条缎带。"他抽下条缎带,挂在剑尖上,就大步走了出去,连头都没有回。他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
肚子虽然还没有吃饱,陆小凤心里却很愉快,因为他知道司马紫衣现在一定已明白了两件事,无论谁的剑都可能被夹住。有些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他相信司马紫衣受到这个教训后,一定会改改那种财大气粗,盛气凌人的样子。
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他完全没有去想,陆小凤做事本就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
可是他的肚子却在抗议了。他的肚子虽不大,两口鱼翅却也填不满。对他说来,想要舒舒服服的吃顿饭,已变成件很困难的事。
只要他还有缎带在身上,无论他到什么地方去,不出片刻,就会有麻烦找上门来。
剩下的这两条缎带应该怎么送出去?应该送给谁?其中有一条他是准备留给木道人的,木道人偏偏人影不见。不该来的人全都来了,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因为有些人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却偏偏要来,陆小凤好像总是会遇见这种人,这种事。他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老实和尚正从前面走过来,手里拿着馒头在啃,看见陆小凤,就好像看见了鬼一样,立刻想溜之大吉。
陆小凤却冲过去,一把拉住了他,道:"你想走?往那里走?"老实和尚翻着白眼,道:"和尚既没有惹你,又没有犯法,你拉着和尚干什么?"陆小凤眨了眨眼,笑道:"因为我想跟和尚谈个交易。"老实和尚道:"和尚不与你谈交易,和尚不想上你的当。"陆小凤道:"这次我保证你绝不会上当。"
老实和尚看着他,迟疑着,道:"这是什么交易,你先说说看。
陆小凤道:"我用这两根缎带,换你手上的这个馒头。"老实和尚道:"不换。"
陆小凤叫了起来,道:"为什么不换?"
老实和尚道:"因为和尚知道天下绝没有这种便宜事。"他又翻了翻白眼,道:"卜巨用二块玉壁跟你换,你不换,司马用五万两银子跟你换,你也不换,现在你却要来换和尚的馒头,你又没有疯。"陆小凤道:"难道你以为我有阴谋?"
老实和尚道:"不管你有没有阴谋,和尚都不上当。"陆小凤道:"你一定不换?"
老实和尚道:"一定不换,陆小凤道:"你不后悔?"老实和尚道:"不后悔。"
陆小凤道:"好,不换就不换,可是我要说的时候,你也休想要我不说。"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说什么?"
陆小凤道:"说一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老实和尚忽然把馒头塞到他手里,抽下他肩上的缎带,掉头就走。
陆小凤大声道:"莫忘记其中有-条是木道人的,你一定要去交给他,否则我还是要说。"老实和尚头也不回,走得比一匹用鞭子抽着的马还快。
陆小凤笑了,只觉得全身轻飘飘的,从来也没有这么样轻松愉快过。
他总算已将这些烫山芋全都抛了出去,肩上的一副千斤重担,也总算交给了别人。
馒头还没有冷透。他咬了一口。只觉得这馒头简直比鱼翅还好吃。他居然忘了把最后一条缎带留给一个人,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他本来一直都在怀疑老实和尚就是这阴谋的主脑,现在好像也已忘了。你说他究竟是糊涂?还是聪明?日色已渐渐偏西。现在距离陆小凤把缎带塞给老实和尚的时候,已有一个多时辰,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一个多时辰里是干什么去了。
他好像一直在城里东逛西荡,兜了不少圈子,就算有人在盯他的梢,也早已被他甩脱,他当然不能把任何人带到合芳斋。
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后园里人声寂寂,风中飘动着菊花和桂子的香气,连石榴树下,大水缸里养的鱼,都好像懒得观。
穿过菊花丛,就可以看见有个人正坐在六角小亭里,倚着栏杆痴痴的出神。
菊花是黄的,栏杆是红的,她却穿件翠绿色的衣裳,柳腰盈盈一握,苍白的脸上病容末减,新愁又生,仿佛弱不禁风。
园中的秋色虽美,却还不及她的人美,陆小凤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欧阳情竟是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是因为他现在才知道她一直都在偷偷的爱着他?风吹着栏外的菊花,小径上已有了三两片落叶,他悄悄的走过去,忽然发现欧阳情的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他们并没有见过很多次面,事实上,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许还不到十句。
可是现在陆小凤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心也跳得快了,居然好像有点手足失措。
她心里又是什么滋味?至少陆小凤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特别不同的地方,她看着他时,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看来她若不是很沉得佐气,就一定是很会装模作样。世上的女人又有几个是不会装模作样的!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走上小亭,勉强笑了笑,道:
"你的病好了?"
欧阳情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石凳,道:"坐。"陆小凤本来是想坐在她旁边的,可是人家既然表现得很冷淡,他也不能太热情唉,女人为什么总喜欢装模作样?这是不是因为她们都知道,男人喜欢的,就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欧阳情若是真的表现得很热情,陆小凤只怕早已被吓跑了。
现在他却乖乖的坐在对面的石凳上,心里虽然有很多话说,却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好搭汕着问道:"西门吹雪呢?"欧阳情道:"他在屋里陪着大嫂,我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说。"陆小凤站起来,又坐下,他本来是想进去找西门吹雪的,但他却不愿欧阳情把他看成个不知趣的人。决战已迫在眉睫,生死胜负还未可知,这一别很可能就已成永诀。
他的确也该让他们夫妻安安静静的度过这最后的一个下午,说一些不能让第三者听见的话。
庭院深深,香气浮动,秋色美如梦境,他们岂非也只有两个人,岂非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他却偏偏想不起该说什么?他好像已变成了个第一次和情人幽会的大孩子。
欧阳情忽然道:"这个人你认得?"
陆小凤道:"哪个人?"
欧阳情往旁边指了指,陆小凤才发现栏杆上拢着个蜡像。王总管的蜡像。
陆小凤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对这太监的蜡像如此有兴趣:
"难道你认得这个人?"
欧阳情道:"我见过他,他到我们那里去过,"她们那里"岂非是个妓院。
陆小凤更奇怪,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个太监?"欧阳情淡淡道:"我们那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不但有太监,还有和尚。"她好像还没有忘记那天的事,还没有忘记陆小凤得罪过她。陆小凤却似已完全忘了,他心里也确实有很多更重要的问题要想。
欧阳情又道:"到我们那里去的太监,他并不是第一个,那天他也不是一个人去的!"陆小凤立刻又问道:"还有什么人?"
欧阳情道:"去的时候,他只有一个人,可是后来又有两个海南派的剑客去找他,好。"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是海南派的剑客?"
欧阳情道:"我看得出他们的剑。"海南剑派的门下,用的剑不但特别狭长,而且形式也很特别。
欧阳情道:"我也看得出这老头子是个太监,随便他怎么样改扮我都看得出。"陆小凤道:"那天孙老爷也在?"
欧阳情道:"嗯。"陆小凤的眼睛亮了。王总管约那两个海南剑派的人在妓院中相见想必是为了要商量一件很机密的事。
他们发现欧阳情和孙老爷也到了京城,生怕被认出来,所以才要杀了他们灭口,公孙大娘的死,一定也跟这件事有关系。那两个海南剑客,显然就是死在天蚕坛的那两个。
陆小凤长长吐出口气,这条线总算已被他找了出来。现在他只要能将这条线和别的线连在一起,就可以把这秘密揭穿了。刚才他是不是已找到几条线?一个多时辰本就可以做很多事的。
欧阳情忽然又道:"只要有太监到我们那里去,我总是会把他们带回我屋里的!"陆小凤道:"为什么?"
欧阳情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男人,"她冷冷的接着道:
"越没有用的男人,越喜欢表现得有男人气概,我就算要他们睡在地上,他们也不敢说出去,反而会加倍付钱,因为他们生怕别人知道他们的弱点。"陆小凤忍不住问道:"那天晚上,老实和尚在你房里,也是睡在地上的!欧阳清点点头。
陆小凤道:"难道他也是个太监?"
欧阳情道:"虽然不是太监,也不是个男人,"陆小凤又时出口气,现在他也明白老实和尚为什么要说谎了。"没有用"这二个字,无论什么样的男人都会认为是奇耻大辱,所以有些男人宁可付了钱去睡在女人屋里的地上,也不愿别人发现他"没有用"。
老实和尚也是个男人,这点虚荣心连和尚也一样会有的。
欧阳情看着王总管的蜡像,冷笑着道:"那天晚上,这老头子连碰都不敢碰我,生怕我发现他是个太监,他一定想不到,就因为我已看出他不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才会留下他。"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男人碰过我!"陆小凤摇头。
欧阳情道:"因为我讨厌男人。"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也讨厌我?"欧阳情冷冷的看了他-眼,虽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陆小凤笑了。他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欧阳情并没有爱上他,连一点这种意思都没月。
若不是十二姨再三那么样说,陆小凤自己也绝不会这么样想。只不过那些话全都是十三姨说的,她故意要陆小凤认为欧阳情已爱上他,也许只不过是要陆小凤吃下那碟酥油泡螺。欧阳情自己非但没有说过一个宇,连一点意思都没有表现过。
发现了这件事的真相,陆小凤心里虽然也有点酸溜溜,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禁松了口气,就好像又卸下了一副担子。他的态度立刻变得自然了,一见钟情这种事,他本来就不相信。
欧阳情却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陆小凤道:"我……我在笑老实和尚,我刚把两个烫手的热山芋抛给了他。"欧阳情道:"热山芋?"
陆小凤道:"热"
欧阳情更不懂,"什么缎带?"
陆小凤立刻就向她解释,说到司空摘星偷他的缎带时,他又不禁要生气,说到老实和尚,他就哈哈大笑,开心得就像是个孩子。
欧阳情看着他,眼睛里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这个人用两条价值万金的缎带,去换了人家一个馒头,居然还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开心得要命。她实在也没有见过这种人。
陆小凤道:"只可惜你的病还没有完全好,否则我一定替你留一条,让你也去开开眼界。"欧阳情道:"现在你的缎带连一根都没有了?"
陆小凤道:"连半根都没有了。"
欧阳情道:"今天晚上你去不去?"
陆小凤道:"当然要去。"
欧阳情道:"你的缎带呢?"陆小凤怔住。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他居然竞忘了替自己留下条缎带。难道老实和尚就因为生怕他想起这一点,所以缎带一到手,就逃得比马还快。
看着陆小凤脸上的表情,欧阳情也忍不佳"噗刺"一声笑了。这么样糊涂的人,倒还少见得很。陆小凤愁眉苦脸的坐在那里发了半天怔,忽然跳起来,冲出去。西门吹雪和孙秀青正好从花径上走过来,吃惊的看着他。陆小凤竟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已从他们面前冲了过去,就好像被人用扫把赶走的。
孙秀青看了看倚在栏杆上的欧阳情,忍不住道:"是不是你把他气走的?"欧阳情微笑着摇了摇头,她笑得那么甜,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能让人生气的样子。
孙秀青道:"是不是你欺负了他?"
欧阳情嫣然道:"这个人用不着别人欺负,他自己会欺负自己。"孙秀青上上下下看了她几眼,带着笑道:"你对他好像已了解得很快。
欧阳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糊涂虫。"
孙秀青道:"但却是最聪明的一个糊涂虫。"
欧阳情道:"他聪明?"
孙秀青道:对他自己的事,他的确很糊涂,因为他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打算过,若有人真的认为他糊涂,想骗骗他,那个人就要倒霉了。"欧阳情淡淡道:"其实无论他是聪明人也好,是糊涂虫也好,都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孙秀青眨了眨眼,道:"你不喜欢他?"
欧阳情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应该喜欢他?"孙秀青道:"我不是在说所有的女人,我是在说你I"欧阳情道:"你为什么不说说别的事?"
孙秀青道:"你对他没兴趣?"
欧阳情道:"没有。"
孙秀青又笑了,道:"你用不着瞒我,我看得出,"她摸着门己的肚子,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骄傲的光,微笑着又道:
"我不但也是个女人,而且已快有孩子了,像你们这种小姑娘,随便什么事都休想能瞒得过我的。"欧阳情不说话了,苍白的脸上却泛起了红晕。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们女人真奇怪。"
孙秀青道:"有什么奇怪?"
西门吹雪道:"你们心里喜欢一个男人,表面上越要装出冷冰冰的样子,我实在不懂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孙秀青道:"你要我们怎么样?难道要我们一见到喜欢的男人,就跳到他怀里去?"西门吹雪道:"你们至少可以对他温柔-点,不要把他吓走。
孙秀青道:"我刚认得你的时候,对你温不温柔?"西门吹雪道:"不温柔。"
孙秀青道:"可是你并没有被我吓走。"
西门吹雪看着她,眼睛里又露出温暖的笑意,道:"像我这种男人,是谁也吓不走的。"孙秀青嫣然道:"这就对了,女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男人。
她走过去,握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柔声道:"因为女人和羚羊一样,是要人去追的,你若没有勇气去追她,就只有看着她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永远也休想得到她那双宝贵的角。"西门吹雪微笑道:"现在你已把你的角给了我?"孙秀青轻轻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已连皮带骨都给了你。"他们互相依假着,静静的站在九月的夕阳下,似已忘了旁边还有人在看着,似已忘了这整个世界。夕阳虽好,却已近黄昏了。他们还能这么样依侵多久?欧阳情远远的看着他们,心里虽然在为他们的幸福而欢愉,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为他们的幸福而恐惧。
因为她早已知道西门吹雪这个人,也早已知道西门吹雪的剑。他的剑,本不是属于凡人的。
一个有血肉,有感情的人,绝对使不出他那种锋锐无情的剑法。那种剑法几乎已接近"神"西门吹雪本就不是个有情感、有血肉的凡人,他的生命已奉献给他的剑,他的人已与他的剑融为一体,也已接近神。
可是现在他已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人,已有了血肉,有了感情。他是不是还能使得出他那种无情的剑法?他能不能击败叶孤城?夕阳虽好,却已将西沉,月亮很快就要升起来,今夜的月亮,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映红。那会是谁的血?
第十章短兵相接
九月十五,黄昏。夕阳艳丽,彩霞满天,陆小凤从合劳斋的后巷中冲出来,沿着已被夕阳映红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条缎带,今夜的决战,他绝不能置身事外。绝不能。
因为叶孤城和西门吹雪都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发现,就在今夜的圆月下,就在他们的决战时,必定会有件惊人的事发生,甚至比这次决战更惊人。
已送出去的缎带,当然不能再要回来,可是被偷走的缎带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东西不但可以要回来,也可以偷回来,甚至可以抢回来。他已决定不择手段。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才能找到司空摘星!这个人就像是风一样,也许比风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虽然常常会遇见他,想找他的人。却永远也找不到。
幸好陆小凤总算还有条线索,他还记得司空摘星刚才是从一家药材铺走出来,这家药材铺就多多少少总跟他有点关。"老庆余堂"的金字招脾,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一个孩子站在门口踢毽子,看见陆小凤走过来,就立刻把两根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个呼哨。
街前街后,左邻有舍,忽然间就有十来个孩子奔了出来,看着陆小凤嘻嘻的笑。
他们还认得陆小凤,当然也还记得那首可以把人气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儿歌。
陆小凤也在笑,他以为这些孩子一定又准备唱"司空摘星,是个猴精"了。
谁知孩子们竟拍手高歌:
"小凤不是风,是个大臭虫,臭虫脑袋尖,专门会钻洞,洞里狗拉屎,他就吃狗屎,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这是什么词儿?简直不像话。
陆小凤又好笑,又好气,却忘了他编的词儿也并不比这些词儿高明,也很不像话。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编的,司空摘星显然又来过这里。
好不容易让这些孩子停住口,他立刻问道:"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是不是又来过了?"孩子们点着头,抢着道:"这首歌就是他教我打唱的,他说你最喜欢听这首歌了,我们若唱得好,你一定会买糖给我们吃,"陆小凤的肚子又几乎要被气破,挨了骂之后,还要买糖请客,这种事有谁肯做?孩子们眨着大眼睛,又在问:"我们唱得好不好?"陆小凤只有点点头,道:"好,好极了。"
孩子们道:"你买不买糖给我们吃?"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买,当然买,"没有人肯做的事,陆小凤却往往会肯的,他怎么能让这些天真的孩子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买糖,买了好多好多糖,看见孩子们拍手欢呼,他自己心里也觉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还甜。
孩子们拉着他的衣角,欢呼着道:"那老公公说的不错,大叔你果然是个好人。"陆小凤很奇怪,道:"他居然会说我是好人?"
孩子道:"他说你小的时候就很乖。"
陆小凤更奇怪,道:"他怎么知道我小时候乖不乖?"孩子们道:"他看着你从小长到大,还抱你撤过尿,他当然知道:"陆小凤恨得牙痒痒的,只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绳子绑起来,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们道:"那老公公刚才还在这里,大叔你若早来一步,说不定就遇上他了。"陆小凤道:"现在他的人呢?"
孩子们道:"又飞了,飞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飞得有没有他高?"陆小凤拍了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们现在最好看着我,看看是谁飞得高,"司空摘星既然已不在这里,他也准备飞了谁知孩子们却又在抢着道:"大叔你慢点走,我们还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什么事?""那老公公留了个小包在这里,你请我们吃糖,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交给你,你若不请,他就叫我们把这小包丢到阴沟里去。"-个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药材铺,提了个小包袱出来。陆小凤做梦也没有想到,包袱里包着的,竟是两条缎带。
缎带在夕阳下看来已变成了红的,除了缎带外,还有张纸条,"偷你一条,还你两条,我是猴精,你是臭虫,你打我屁股,我请你吃屎。陆小凤笑了,大笑,"这小子果然从来也不肯吃亏。"他既然已将缎带偷走,为什么又送了回来?还有一条缎带是哪里来的呢?"这些问题陆小凤都没有去想,看见了这两条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缎带?居然一点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里,他简直比孩子看见糖还高兴。
"你们看着,是谁飞得高?"他大笑着,凌空翻了三个跟头,掠上屋脊,只听孩子们在下面拍手欢呼,"是你飞得高,比那老公公还高?"孩子们眼明嘴快,说的话当然绝不会假。陆小凤心里更愉快,总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就好像长出了双翅膀一样,几乎已可飞到月亮里去。月亮虽然还没有升起,夕阳却已看不见了。
夕阳西下,夜色渐临。陆小凤又从后巷溜回了合芳斋,窗子里已亮起厂灯。灯光柔和而安静,窗于是开着的,从花丛间远远的看过去,就可以看见孙秀青和欧阳情。
她们都是非常美丽的女人,在灯下看来更美,可是她们脸上,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连灯光都仿佛也变得很凄凉。西门吹雪莫非已走了?他当然已走了,屋子里只有这盏孤灯陪伴着她们。门也是虚掩着的,陆小凤居然忘了敲门,他心里也很沉重。西门吹雪是什么时候走的?陆小凤想问,却没有问,他不敢问,也不忍问。桌上有三只空杯,一壶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孙秀青忽然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
孙秀青道:"他说他要提早一点走,先出城去,再从城门进来,让别人认为他一直都不在京城。"陆小凤道:"我明白。"
孙秀青道:"他希望你也快点去,因为他……他没有别的朋友。"陆小凤说不出话了。孙秀青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过头,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轮圆月已慢慢的升起,风也渐渐的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秀青才轻轻的说道:"今天的夕阳很美,比平时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见了。"她闭上眼睛,泪珠已落,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美丽的事,为什么总是分外短暂?为什么总是不肯在人间多留片刻?"她是在问苍天?还是在问陆小凤?陆小凤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问题根本就没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强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他不敢再说别的话,也不敢去看欧阳情。多出来一条缎带,他本来是准备给欧阳情的,让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难遇的决战。
可是现在他连提都没有提起这件事。他知道欧阳情一定会留下来路着孙秀青,他了解孙秀青的心情,那绝不是焦急,恐惧,悲伤……这些话所能形容的。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西门吹雪带回来。
他正准备走出去的时候,欧阳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过头,就看见了她的眼睛,眼睛里已有了泪光,就算是呆子,也应该看得出她的关怀和情意。陆小凤当然也看得出来,却几乎不能相信。现在看着他的这个欧阳情,真的就是刚才那个冷冰冰的欧阳情。
她为什么忽然变了?直到现在,陆小凤才发现自己对女人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幸好他总算还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真的讨厌一个男人,是绝不会用这种眼色看他,更不会拉住他的手。她的手冰冷,却握得很用力。因为也直到现在才了解,一个女人失去她心爱的男人时,是多么痛苦悲哀。
两个人就这么样互相凝视着,过了很久,欧阳情才轻轻的问道:"你也会回来?"陆小凤道:"我-定会回来。"欧阳情道:"一定?"陆小凤道:"一定,欧阳情垂下头,终于慢慢的放开了他的手,道:"我等你。"我等你。一个男人若是知道有个女人在等着他,那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这是多么温柔美妙的三个字。陆小凤仿佛已醉了,他醉的并不是酒,而是她那种比酒更浓的情意。
明月在天。陆小凤又有了个难题。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的一条缎带送出去,却不知送给谁。所有够资格佩上这条缎带的人,他连一个都看不见。
街上人倒不少,酒楼茶馆里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各式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议。"陆小凤用不着去听他们说什么,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在等着今夜这一战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都已在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身上买下赌注。这一战的影响力不但已轰动武林,而且已深入京城的下层社会里,古往今来武林高手的决战,从来也没有发生这种情况。
陆小凤觉得很好笑,他相信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会觉得很好笑。
就在这时,他看见-个人从对面一家茶馆里走出来,这人很高、很瘦、穿着极考究,态度极斯文,两鬃斑斑,面容清瘦,穿着件质料颜色都很高雅的宝蓝色长袍,竟是"城南老庄"杜桐轩。
这里虽然已不是李燕北的地盘,却还是和杜桐轩对立的。他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连-个随从保镖都没有带。
陆小凤忽然赶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杜学士,你好。"杜桐轩一惊,回头看见了陆小凤,也勉强笑了笑,道:
"托福托福,陆小凤道:"你那位保镖呢?"他说的当然就是那条忽来忽去,神秘诡异的黑衣人。
杜桐轩道:"他走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走?"
杜桐轩道:"小池里养不下大鱼,他当然要走,陆小凤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压低声音,道:"你一个人就敢闯入李燕北的地盘,我佩服你!"杜桐轩笑了笑,淡淡道:"这里好像已不是李老大的地盘。"陆小凤道:"他虽然已死了,可是他还有一班兄弟。"杜桐轩道:"一个人死了,连妻子都可以改嫁,何况兄弟。"听到了李燕北的死讯,陆小凤也笑了笑,道:"看来你不但已知道李老大死了,也已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云观。"杜桐轩面无表情,冷冷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消息若不灵通,死得-定很快。"陆小凤道:"顾青枫莫非是你的朋友。"
杜桐轩道:"虽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对头!"陆小凤笑道:"这就难怪你会一个人来了?"
杜桐轩道:"阁下若有空,随时都可以到城南去,无论多少人去都欢迎。"陆小凤眼珠子又转了转,道:"你既然已在叶孤城身上下了注,今夜这一战,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杜桐轩没有否认,也没承认。
陆小凤道:"我这里还多出条缎带,你若有兴趣,我可以送给你。"杜桐轩沉默着,仿佛在考虑,过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这茶馆里。"陆小凤道:"哦?"
杜桐轩道:"你为什么不将多出来的一条缎带去送给他?"陆小凤怔住。这缎带别人千方百计,求之不得,现在他情愿白送去,杜桐轩居然不要。
杜桐轩拱了拱手,道:"阁下若没有别的指教,我就告辞,幸会幸会计他居然说走就走,毫无留恋"陆小凤怔了半天,拾起头,才发现卜巨也已从茶馆里走出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缎带,忽然笑道:"阁下的缎带还没有卖光,"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
陆小凤道:"我这缎带是不卖的,却可以送人,你若还想要,我也可以送给你。"卜巨看着他,笑得更古怪,道:"只可惜我不喜欢磕头。"陆小凤道:"用不着磕头。"
卜巨道:"真的?"
陆小凤道:"当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他忽然沉下了脸,拂袖而去,连看都不再看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又怔住。这个人上午还不借以三块玉壁来换一条缎带,现在却连白送都不要了。
陆小凤实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也没空再去想了。圆月已升起,他一定要尽快赶入紫禁城,他不能去迟。
太和殿就在太和门里,太和门外的金水玉带河,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金水玉带一样。
陆小凤踏着月色过了天街,入东华门,隆宗门,转进龙楼风陶下的午门,终于到了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若没有这种变色的缎带,无论谁想闯进来都很难,就算能到了这里,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这地方虽然四下看不见影,黑暗中到处都可能有大内中的侍卫高手潜伏。
大内中藏龙卧虎,有的是专诚礼聘来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怀大志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为了躲仇家,避风头,暂时藏身在这里的江洋大盗,无论谁也不敢低估了他们的实力。月光下,只见一个人盘膝坐在玉带河上的玉带桥下,秃顶也在发着光。
"老实和尚,"陆小凤立刻赶过去,笑道:"和尚来得倒真快。"老实和尚正在啃馒头,看见陆小凤,赶紧把馒头藏起来,嘴里含含糊糊的嗯了-声,只希望陆小凤没看见他的馒头。陆小凤却又笑道:"看见了你手上的东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老实和尚道:"什么事?"
陆小凤道:"想起了我忘了吃晚饭。!老实和尚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来骗和尚的馒头?"陆小凤瞪着眼道:"我几时骗过你?两条缎带换一个馒头,你难道还觉得吃了亏?"老实和尚眼珠子打转,忽然也笑了,道:"和尚不说谎,和尚身上还有三个半馒头,你想不想换?"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你想用什么来换?"
陆小凤道:"我全副家当都在身上,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J"老实和尚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苦笑道:"看来你的家当也并不比和尚多。"陆小凤笑道:"我至少比和尚多两撇胡子,几千根头发。"老实和尚道:"你的头发胡子和尚都不要,和尚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就把馒头分你一半。"陆小凤道:"什么事?"
老实和尚道:"只要你下次见到和尚,装作不认得,和尚就天下太平了。"陆小凤大笑,拍了拍他的肩头,在他旁边坐下来,还在不停的笑。
老实和尚道:"你答不答应?"
陆小凤道:"不答应。"
老实和尚道:"你不想吃馒头了?"
陆小凤道:"想。"
老实和尚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答应?"
陆小凤道:"因为我已有了个馒头。"
老实和尚怔了怔,道:"你的馒头是从哪里来的?"陆小凤道:"是从司空摘星那里来的。"
老实和尚又怔了怔,道:"司空摘星?"
陆小凤笑道:"若不是我跟他学了两手,怎么能摸到和尚的馒头,所以馒头当然是从他那里来的。"老实和尚说不出话厂,他已发觉身上馒头少了一个。馒头已在陆小凤手里,就好像变戏法-样,忽然就变了出来。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哺哺道:"这个人什么事不好学,却偏偏要去学做小偷。"陆小凤笑道:"小偷至少不挨饿,"他先把半个馒头塞了下去,才问道:"你坐在这里等什么?"老实和尚板着脸,道:"等皇帝老爷睡着。"
陆小凤道:"现在我们还不能进去?"
老实和尚道:"不能。"
陆小凤道:"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老实和尚道:"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陆小凤站起来,四下看了一眼,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来了没有?"老实和尚道:"不知道:"陆小凤道:"别的人呢?"老实和尚道:"不知道:"一个人都没有看见?"老实和尚道:"只看见-个半人,陆小凤道:"一个半人?"老实和尚道:"一个人是殷羡,就是他要我在这里等的I"陆小凤道:"半个人是谁?"
老实和尚道:"是你,你最多只能算半个人,"陆小凤又笑了,只见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条人影,身形如飞,施展的竟是内家正宗"八步赶蝉"轻功,接连几个起落,已到了眼前,青布衣袜,白发萧萧,正是武当名宿木道人。
陆小凤笑道:"和尚果然老实,居然没有把道士的东西吞下去,老实和尚道:"和尚只会吞馒头,馒头却常常会被人偷走。
木道人膘了陆小凤一眼,故意皱眉道:"是什么人这么没出息,连和尚的馒头也要偷。"陆小凤道:"只要有机会,道士的东西我也一样会偷的。"木道人也笑了,道:"至少这个人还算老实,居然肯不打自招,"就在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陆小凤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道:"还有条缎带你给了谁?"老实和尚道:"这人不是严人英。"
木道人立刻道:"这人不是严人英。"
老实和尚道:"也不是唐天纵,更不是司马紫衣,"这人的身法很奇特,双袍飘飘,就好像是借着风力吹进来的,他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出来。
严人英、唐天纵、司马紫衣,都没有这么高的轻功,事实上,江湖中有这么高轻功的人,加上陆小凤最多也只不过三五个。"老实和尚道:"这人是谁?"
陆小凤道:"他不是人,连半个人都能算,完全是个猴精。"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黑暗中的人影忽然旗花火箭般直窜了过来,衣抉带风,猎猎作响,好像要一头撞在陆小凤身上。
刚冲到陆小凤面前,忽然又凌空翻了二个跟头,轻飘飘的落下,满头白发苍苍,弯着腰不停的咳嗽。
陆小凤板着脸,道:"你们不知道这猴精是谁?"木道人微笑道:"司空摘星,是个猴精,我下午已经听见过了。"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易容术好像已变得一点用都没有!"木道人道:"你不该施展这种轻功的,除了司空摘星外,谁有这么高的轻功?"陆小凤道:"我。"
司空摘星笑道:"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虫吃了也会飞。"陆小凤故意装作听不见,瞪着他身上的缎带,道:"你偷了我一条,还了我两条。"司空摘星道:"我这人一向够朋友,知道你忘了替白己留下一条,就特地替你找了两条。"陆小凤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司空摘星道:"莫忘记我是偷王之王。"
陆小凤道:"难道你把司马紫衣和唐天纵的偷了来?"司空摘星笑了笑,忽然伸手向前面一指,道:"你看看前面来的谁?"远方又有两条人影掠过来,左边的一个人身形纵起时双肩上耸,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掏暗器,用的正是唐家独门轻功身法。右边的一个人身法却显得很笨拙,好像因为硬功练得太久,若不是唐天纵特地等他,他早已远远落在后面。
老实和尚道:"卜巨,"来的果然是卜巨,看见陆小凤,他脸上又露齿中带着讥消的微笑,好像是在向陆小凤示威你不给老子缎带,老子还是来了。
他身上居然也系着条缎带,颜色奇特,在月光下看来,忽而浅紫,忽而银灰,无疑也是用变色绸做成的。这种缎带本来只有六条,陆小凤身上两条,老实和尚、木道人、司空摘星各一条,再加上他们两条,已变成七条。
六条缎带怎么会变成七条?多出来的这条是哪里来的?卜巨已得意洋洋的走上桥头,唐天纵脸色铁青,连眼角都没有看陆小凤。陆小凤知道就算问他们,他们也不会说,何况这时他已没时间去问。
太和门里,已窜出条人影,背后斜背长剑,一身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穿在他身上竟嫌小了些,最近他显然又发福了。但他的身法却还是很灵活轻健,正是大内四高手中的殷羡殷三爷。
他的脸色也是铁青的,沉着脸道:"我知道诸位都是武林中顶尖儿人物,可是诸位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可不是茶馆,诸位要聊天说笑话,可来错了地方。
他的人一来,就先打了顿官腔,大家也只好听着。这件事他们担的关系实在很大,心情难免紧张,脾气也就难免暴躁些,何况,这里的确也不是聊天说笑的地方。
殷羡脸色总算和缓了些,看了看这六个人,道:"现在诸位既然已全都到了,就请进去吧,过了大月台,里面那个大殿,就是太和殿。"木道人道:"也就是金銮殿?"
殷羡点点头,道:"皇城里最高的就是太和殿,那两位大爷既然一定要在紫禁之巅上过手,请位也不妨先上去等着。"他看了看卜巨,又看了看其中一个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冷冷道:"诸位既然敢过来,轻功当然全都有两下子,可是我还得提醒诸位一声,那地方可不像平常人家的屋顶,能上去已不容易,上面铺着的又是滑不留脚的琉璃瓦,诸位脚底下可得留点神,万一从上面摔下来,大家的娄子都不小。"卜巨的脸色很沉重,已笑不出来,司空摘星好像也在偷偷的叹气。陆小凤一直到现在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他刚想开口,殷羡忽然道:"你暂时别上去,还有个人在等着你。"陆小凤道:"谁?"
殷羡道:"你若想见他,就跟我来。"
他双臂-振,旱地拔葱,身子斜斜的蹿了出去,好像有意要在这些人面前显露一下他的轻功。
他的轻功确实不弱,一蹿之势,已出去二四丈。陆小凤远远的在后面跟着,并不想压过他的锋头,殷羡更有心卖弄,又一个翻身,竟施展出燕子飞云纵的绝顶轻功。
谁知他身形刚施展,突听"哩"的一声,一个人轻飘飘的从他身旁掠过,毫不费力就赶过了他,却是那连腰都直不起来的白发老头子。
一进了太和门,陆小凤的心情就不同了,非但再也笑不出,连呼吸都轻了些。天威难测,九重天子的威严,还是他们这些武林豪杰不敢轻犯的。
就连陆小凤都不敢。丹埠下的两列品级台,看来虽然只不过是平平常常的几十块石头,可是想到大朝贸时,文武百官分别左右,垂首肃立,等着天子传呼时的景象,陆小凤也不禁觉得身子里的血在发热。
世上的奇才异士,英雄好汉,绞尽脑汁,费尽心血,有的甚至不惜拼了性命,为的也只不过是想到这品台上来站一站。
丹据后的太和殿,更是气象庄严,抬头望去,闪闪生光的殿脊,仿佛矗立在云端。太和殿是保和殿,保和殿旁,乾清门外的台阶西边,靠北墙有三间平房,黑漆的门紧闭,窗子里隐约有灯光映出,黯淡的灯光,照着门上挂的一块白油大牌,上面赫然竟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宇,"妄入者斩"
殷羡居然就把陆小凤带到这里,居然就在这道门外面停下,道:"有人在里面等你,你进去吧。"陆小凤立刻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还认得字,我也不想被人斩掉脑袋。"殷羡也笑了笑,道:"我叫你进去,天大的干系,也有我担当,你伯什么?"陆小凤看着他,看起来他倒不像要害人的样子,可是到了这种掌管天下大事的内阁重地,陆小凤也能不特别谨慎,还是宁可站在外面。
殷羡又笑了笑,道:"你是不是想不出谁在里面等你?"陆小凤摇摇头,道:"究竟是谁?"
殷羡道:"西门吹雪。"
陆小凤怔了怔,道:"他怎么会进去的?"
殷羡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我们也都在他身上下了注,对他当然不能不优待些,先让他好好的歇着,才有精神去接佐那一招天外飞仙。"陆小凤也笑了。
殷羡又道:"这地方虽然是机密重地,可是现在皇上已就寝了,距离早朝的时候也还早,除了我们这些侍卫老爷,绝不会有别人到这里来!"他带着笑,拍了拍陆小凤的肩,又道:"所以你只管放心进去吧,若有什么对付叶孤城的绝招,也不妨教给他两手,反正我们都是站在他这边的。"刚才他虽然官腔十足,现在却像是变了个人,连笑容都显得很亲切,而且还替陆小凤推开了门。
陆小凤也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轻轻道:"几时你有空到外面去,我请你喝酒。"屋子并不大,陈设也很简陋,却自然有种庄严肃杀之气,世上千千万万人的生死荣辱,在这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
无论谁第一次走进这屋子,都无疑是他一生中最紧张兴奋的时候。陆小凤悄悄走进来,心跳得也仿佛比平时快了很多。
西门吹雪正背负着双手,静静的站在小窗下,一身白衣如雪。他当然听得见有人推门进来,却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一定是陆小凤。陆小凤也没有开口。
门已掩起,灯光如豆,屋子里阴森并潮湿,他只觉得手脚也是冰凉的,很想喝杯酒。这地方当然没有酒,但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辛酸血泪。
陆小凤在心里叹了口气,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天下烦恼最多的人,天天要到这屋子里来的那些人,烦恼都远比他多得多。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回头,却忽然道:"你又到我那里去过?"陆小凤道:"刚去过。"
西门吹雪道:"你已见过她?"
陆小凤道:"嗯。"
西门吹雪道:"她……她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陆小凤勉强笑了笑,道:"你也该知道她并不是个柔弱的女人,三英四秀江湖中名头,并不见得比我们差。"他脸上虽在笑,心却已沉了下去。决战已迫在眉睫,决定他生死命运的时刻就在眼前,可是这个人心里却还在挂念看他的妻子,甚至连他的剑都放了下来。
陆小凤几乎不能相信这个人就是以前那个西门吹雪,但他又不禁觉得有些安慰,因为西门吹雪毕竟也变成个有血有肉的人了。
西门吹雪霍然回过头,看着他,道:"我女人是不是你朋友?"陆小凤道:"是。
西门吹雪道:"我若死了,你肯不肯替我照顾她?"陆小凤道:"不肯。"
西门吹雪的脸色更苍白,变色道:"你不肯?陆小凤道:"我不肯,只因为你现在已变得不像是我的朋友了,我的朋友都是男子汉,绝不会未求生,先求死。西门吹雪道:"我并未求死。"西口吹雪冷笑道:"可是你现在心里想的却只有死,你为什么不想想你以前的辉煌战迹,为什么不想想击败叶孤城的样子?"西门吹雪瞪着他,过了很久,才低下头,凝视着桌上的剑。他忽然拔出了他的剑。
他拔剑的手法还是那么迅速,那么优美,世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
司马紫衣拔剑动作虽然也很轻捷巧妙,可是和他比起米,却像是屠夫从死猪身上拔刀。
陆小凤忽然也问道:"我是不是你的朋友?"西门吹雪迟疑看,终于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我说的话,你信不信?西门吹雪又点了点头,陆小凤道:"那么我告诉你,我几乎已有把握接住世上任何人的出手一击,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盯着西门吹雪的眼睛,慢慢的接着道:"这个人就是你。"西门吹雪凝视着手里的剑,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奇异的红晕。灯光似已忽然亮了些,剑上的光华也更亮了。
陆小凤立刻觉得有股森严的剑气,直迫他眉睫而来,他知道西门吹雪已恢复了信心。
对一个情绪低落的人来说。朋友的一句鼓励,甚至比世上所有的良药都有用。
陆小凤目中已露出笑意,什么话都没有再说,轻轻的转身走了出去。
门外月明如水。
第十一章深宫救驾
九月十五,夜。
月明如水。
陆小凤从那道"妄入者死"的黑漆门中走出来,沿着北墙下的阴影,走向太和殿,正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掠上去,忽然发现大殿的阴影下,居然有个人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显得说不出的孤独颓废。
他用不着再看第二眼,就知道这个人是卜巨,他已看出卜巨的轻功并不高,要掠上这飞阴人云的金蛮殿,却一定要有绝顶的轻功。
卜巨刚才对他那种笑容,他还没有忘记,他想过去对卜巨那样笑一笑,可是他走过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的却只有同情和安慰。
只不过同情有时也像讥讽一样伤人。
卜巨看了他一眼,霍然扭转头。
陆小凤忽然道:"从前有只麻雀,总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它会飞上天,它看见老虎,就要和老虎比比,看谁飞得高,你知不知道老虎怎么办?"卜巨摇摇头。
他本来已准备要走的,可是他想不通陆小凤为什么会说起故事来,不由自主也想听下去。好奇心本是人人都有的。
陆小凤道:"老虎当然不会飞,它只不过吹了口气,就把麻雀吞下肚去。"他笑了笑,道:"从那次之后,再也没有麻雀去找老虎比飞了,因为麻雀倒也明白,能飞得高的,并不一定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卜巨也笑了,笑容充满着感激,心里充满了温暖,他忽然发现陆小凤并不是他以前想象中的那种混蛋。
陆小凤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没有见过老虎爬绳子?"卜巨道:"没有。"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可是我想看看。"
卜巨道:"你有没有见过身上带着绳子的老虎?"陆小凤道:"没有。"
卜巨道:"那么现在你就已看见了。"
他身上本就准备了条长索,却一直没有勇气拿出来,他宁死也不愿丢人。
陆小凤微笑着接过绳子,始起头,轻轻吐口气,苦笑道:
"这上面只怕连麻雀都未必飞得上去。"
从了面看上去,太和殿的飞檐,就像是个钩子,连月亮都可以钩住。
这么高的地方,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一掠而上,陆小凤也不能。
可是他有法子。
卜巨从下面看着他,只见他忽而如壁虎游墙,忽而如灵猿跃枝,接连几个起落后,就已看不见了,别人都是从前面上去的,他并没有看见,因为那时候他已-个人偷偷的溜到后面来,但他却相信他们的轻功绝对比不上陆小凤。
因为他已将陆小凤当作自己的朋友。
飞檐上已有长索垂下,他心里觉得更温暖!能交到陆小凤这种朋友,实在真不错。
大殿上铺满子黄金般的琉璃瓦,在月下看来,就像是一片黄金世界。
陆小凤将长索系上飞檐,转过头,忽然怔住。
这上面本来应该只有五人,可是他一眼看过去,就已看见十三四个,每个人身上都有条变色的缎带,其中还不包括他所知道的那五个人,老实和尚他们还在殿脊另一边。
他并没有看清这些人的脸,高耸的殿脊后,已有个人蹿过来,脸色苍白,面带冷笑,正是大府西高手中的丁四爷丁敖。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丁敖冷笑道:"我正想问你。"
陆小凤道:"问我?"
丁敖道:"我们交给你几条缎带?"
陆小凤道:"六条。"
丁敖道:现在来的人却已有二十一人,他们这些缎带是从哪里来的?"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想问你。"
屋脊上又有两个人走过来,殷羡走在前面,后面的是"潇湘剑客"魏子云。
殷羡走得很快,显得很紧张,魏子云却是气度安稳,步履从容。
在这种陡如急坡,滑如坚冰的琉璃瓦上,要比奔跑纵跳困难,在这种情况,还能保持从容镇定更不容易。
陆小凤已看出这位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潇湘剑客,绝不是空有虚名的人,他的武功和内力,都绝不在任何一位武林名家之下。
殷羡冲过来,沉声道:"你们问来问去,问出了什么没有?"陆小凤苦笑着摇摇头。
魏子云道:"这种事本来不是二言两语就能问得出来的,现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殷羡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魏子云道:"加强戒备,以防有变。"
他沉吟着,又道:"你传话下去,把这地方的守卫暗卡都增加一倍,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殷羡道:"是。"
魏子云道:"老四去调集人手,必要时我们不妨将乾清门侍卫和里面轮休的人也调出来,从现在起,无论谁都只许出去,不许进来。
丁敖道:"是。"
他们显然已经练成了一种特别的身法,上下大殿,身子-翻,就没入飞檐后。
魏子云对陆小凤笑了笑,道?,"我们四面去看看如何?"陆小凤道:"好极了。"
这地方并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完的,看来也不似是个屋顶,却有点像是片广场,中间有屋脊隆起,又像是片山坡。
这边的人一共有十三个,大多数都是单独一个人站在那里,静候决战开始,绝不跟别人交谈。
他们身上都没有兵刃,帽子都压得很低,有的脸上仿佛戴着极精巧的人皮面具,显然都不愿被人认出他们本来的面目。
魏子云和陆小凤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他们也好像没看见。
这些人是什么来历?行迹为什么如此诡秘?"
魏子云还是走得很慢,说话的声音也很低,缓缓道:"你能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历?"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两天京城里黑道朋友也到了不少,据说其中有几位是早已金盆洗手的前辈豪杰,也有几位是身背重案,又有极厉害仇家的隐名高手,都久已不曾在江湖中走动。"陆小凤道:"这就难怪他们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了。"魏子云道:"这些人行踪秘密,来意却不恶,也许只不过因为稳极思动,想来看看当代两位名剑的身手风采。"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魏子云道:"令我想不通的是,他们身上怎么也会有这种缎带?"陆小凤问:"宫外是否还有这种缎子?"
魏子云道:"绝没有。"
他又解释道:"这种变色缎带还是大行皇帝在世时,从波斯进贡来的,本就不多,近年来已只剩下一两匹,连宫里的娘娘都很珍惜。"陆小凤不说话了,他忽然想起了司空摘星。
魏子云道:"我倒也知道有位偷王之王已到了京城,而且已到了这里。"陆小凤忍不住道:"你认为缎带是他盗出去的?"魏子云笑了笑道:"这种事我们昨天早上才决定,在我们决定之前,这种缎带在他眼中看来,绝不会有什么价值,他当然不会冒险来偷盗。"陆小凤道:"可是昨天晚上……"
魏子云淡淡道:"昨天晚上我们四个人都在里面通宵末睡,轮流当值,就算有只苍绳飞进来,我们也不会让它再飞出去。"他的声音里充满自信,陆小凤松了口气,道:"所以你并没有怀疑他。"魏子云道:"没有。"
陆小凤道:"你怀疑的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能将这缎带盗出去的,只有四个人。"魏子云道:"四个人?"
魏子云道:"就是我们兄弟四人。"
陆小凤轻轻吐出口气,这句话本是他想说的,想不到魏子云自己反而说了出来,看来这位满湘剑客不但思虑周密,而且耿直公正哪。
魏子云道:"其实你也该想到的,据说外面已有人肯出五万两银子买一条缎带,黑道上的朋友钱财来得容易,出价可能更高。"陆小凤叹道:"人为财死,财帛动人心,为了钱财,有些人的确是什么都能做得出的。"魏子云也叹了口气,道:"殷羡交游广阔,挥金如士,丁敖正当少年,难免风流;屠老二虽是比较稳重,可是胸怀大志,早已想在江湖中独创一派,自立宗主,所以一直都暗中跟他以前的朋友保持连络。
这些都是很花钱的事,只凭-份六等侍卫的俸禄,是养不活他们的。"他掐起头,凝视着陆小凤,又道:"但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若没有真凭实据,我心里纵然有所怀疑,也不能说出来,免得伤了兄弟间的和气。"陆小凤道:"难道你想要我替你找出真凭实据来?"魏子云又笑了笑,道:"这件事你也难脱干系,若能查明真相,岂非大家都有好处?"陆小凤只有苦笑。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确没有看错这个人,这人有时的确是条老狐狸。
大殿屋脊另-边,人反而比较少些,除了老实和尚、司空摘星、木道人、唐天纵和刚上来的卜巨外,就只多了严人英和古松居士两个人。
司马紫衣居然没有来,古松居士后来解释,道:"司马庄主有事急着赶回江南,却将缎带让给了我。"陆小凤了解司马紫衣的心情,以他的为人,当然非回去不可。
他也无颜再见陆小凤。
一些有了一派宗主身份的武林前辈,爱惜羽毛,自尊自重,当然绝不会去买来历不明的缎带,别人也不会拿去卖给他们。
所以这些人反而没有露面。
魏于云道:"我已将禁城四门全都封锁,从现在起,绝不会再有人进来。"陆小凤道:"叶孤城呢?"
魏子云道:"白云城主早已到了。"
陆小凤道:"他人在哪里?"
魏子云道:"他们约定是在子时交手,我已将他们安排在隆宗门外的户部朝房歇下,看来他好像……"陆小凤道:"好像怎样?"
魏子云叹道:"他的脸色很不好,有人说他重伤末愈,好像并不是谣传。"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忽又笑了笑,道:"那几位朋友好像都在等你过去,你只管请便。"那边的确有好几双眼睛都在看着陆小凤,司空摘星的眼睛在笑,老实和尚的眼睛在生气,卜巨和严人英的眼睛充满感激。
陆小凤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微笑道:"你怎么来迟了。"严人英道:"我……我本来不敢来的。"
陆小凤道:"不敢?为什么不敢?"
严人英的脸仿佛有些发红,苦笑道:"若不是老实大师助了我一臂之力。我就算来了,很可能也只有在下面站着。"陆小凤笑道:"老实大师?我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他,他笑嘻嘻的看着老实和尚,好像又想过去找这和尚的麻烦。
谁知他刚走了两步,突然闪电出手,抓住了司空摘屋的手腕。
司空摘星吓了一跳,失声道:"缎带我已还给了你,你还找我麻烦干什么?"陆小凤沉着脸,冷冷道:"我就是要问你,这两条缎带从哪里偷来的?"司空摘星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陆小凤道:"你若不说,我就要你这只手永远再也休想偷人家的东西。"他的手在用力,竟已将司空摘星的手捏得"格格"作响。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就算说出来,你也未必会相信。"陆小凤道:"你说说看。"
司空摘星道:"这两条缎带我倒真不是偷来的,是别人买来送给我的,因为他欠我的情。"陆小凤道:"这人是谁?"
司空摘星道:"人家花了好几万两银子买东西送给我,只要我替他保守秘密,我就算不够朋友,至少也不能这么快就出卖他呀,陆小凤道:"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卖他?"司空摘星道:"最少也得两三天。"
两三天之后,这件事也许已事过境迁,再说出来也没有用了。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那个人是不是只要你替他保守两三天的秘密?"司空摘星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现在你一定不说?"
司空摘星淡淡道:"你就算捏碎我这只手也没关系,我反正已准备改行,"陆小凤也知道他偷东西的时候虽然常常六亲不认,却绝不是个会出卖朋友的人,忽然笑了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司空摘星笑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说给我听听?"陆小凤道:"附耳过来。"
他果然在司空摘星的耳边轻轻的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司空摘星忽然笑不出了,陆小凤眼睛里却发出了光,他已看出来。
七八条断断续续,零零碎碎的线索,现在终于已将它连接起来,只不过还差最后一颗扣子而已。
司空摘星又在叹气,喃喃道:"这人说我是猴精,其实他自己才是……"他的话忽然被打断,殷羡忽然又从飞檐下出现,道:"白云城主已来了。"月光下果然已出现条白衣人影,身形飘飘,宛如御风,轻功之高,竞不在司空摘星之下。
司空摘星又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叶孤城也有这么高的轻功。"陆小凤眼睛里却带着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吐出口气,带着笑道:"轻功若不高,又怎能使得出那一着天外飞仙?"月已中天。
屋脊前后几乎都站满了人,除了那十三个不愿露出真面目的神秘人物外,还有七八位穿着御前带刀侍卫的服饰,显然都是大内中的高手,也想来看看当代两大剑客风采。
从屋脊上居高临下,看得反而比较清楚一些。
在月光下看来,叶孤城脸色果然全无血色,西门吹雪的脸虽然也很苍白,却还有些生气。
两个人全都是白衣如雪,一尘不染,脸上全都完全没有表假在这一刻间,他们的人已变得像他们的剑一样,冷酷锋利,已完全没有人的情感。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眼睛里都在发着光。
每个人都距离他们很远.他们的剑虽然还没出鞘,剑气都已令人心惊。
这种凌厉的剑气,本就是他们自己本身发出来的。
可怕的也是他们本身这个人,并不是他们手里的剑。
叶孤城忽然道:"一别多年,别来无恙?"
西门吹雪道:"多蒙成全,侥幸安好。"
叶孤城道:"旧事何必重提,今日之战,你我必当各尽全力。"西门吹雪道:"是,"叶孤城道:"很好,他说话的声音本已显得中气不足,说了两句话后,竟似已在喘息。
西门吹雪却还是面无表情,视若不见,扬起手中剑,冷冷道:"此剑乃天下利器,剑锋三尺七寸,净重七斤十三两。"叶孤城道:"好剑。"
西门吹雪道:"的确是好剑。"
叶孤城也扬起手中剑,道:"此剑乃海外寒剑精英,吹毛断发,剑锋三尺三,净重六斤四两。"西门吹雪道:"好剑。"叶孤城道:"本是好剑。"两人的剑虽已扬起,却仍未出鞘一拔剑的动作,也是剑法中不可缺少的一门,两人显然也要比个高下。
魏子云忽然道:"两位都是当代之剑术名家,负天下之重望,剑上当必不致淬毒,更不会秘藏机簧暗器。"四下寂静无声,呼吸可闻,都在等着他说下去。
魏子云又道:"只不过这一战旷绝古今,必传后世,末审两位是否能将佩剑交换查视,以昭大信?"叶孤城立刻道:"谨遵台命。"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
假如在一个月前,他是绝不会点头的,生死决战之前,制敌利器怎可离手?"但现在他已变了,缓缓道:"我的剑只能交给一个人。"魏子云道:"是不是陆大侠?"
西门吹雪道:"是。"
魏子云道:"叶城主的剑呢?"
叶孤城道:"事不烦两主,陆大侠也正是我所深信的人。"司空摘星忽然叹了口气,哺哺道:"这小子连和尚的馒头都在偷,居然还有人相信他,奇怪奇怪。"他说话的声音虽低,但是在此时此刻,每个宇别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木道人已忍不住要笑了,卜巨忽然也大声道:"陆大侠仁义无双,莫说是一口剑,就算是我的脑袋,我卜巨也一样交给他。"严人英立刻也跟着道:"在下严人英虽然是个无名小卒,可是对陆大侠的仰慕,也和这位卜帮主完全一样。"其实严人英当然不是无名小卒,"开天掌"卜巨不但名头响亮,说起话来更声若洪钟,两个人抢着替陆小凤说话,好像生怕别人误会了他。
司空摘星只有苦笑,悄悄对陆小凤道:"莫忘记大家本是来看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陆小凤道:"我知道。"
司空摘星道:"可是大家现在却全都看着你。…陆小凤笑了笑,大步走出去,先走到西门吹雪面前,接过他的剑,回头就走,又去接下时孤城的剑,将两柄剑放在手里喃喃道:"果然都是好剑,"魏子云道:"就请陆大侠将这两柄剑让他们两位交换过目。"陆小凤道:"你要我把西门吹雪的剑交给叶孤城,把叶孤城的剑交给西门吹雪么?"魏子云道:"不错。"
陆小凤道:"不行。"
魏子云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行?"
陆小凤忽然道:"这么好的两口剑,到了我手里,我怎么舍得再送出去?"魏子云怔住。
所有的人都怔住。
陆小凤把剑鞘夹在腋下,手腕一反,两剑全都出鞘,剑气冲霄,光华耀眼,连天上的-轮圆月都似已失去了颜色。
大家心里都在暗问自己,"这两柄剑若是到了我手里,我是不是舍不得再送出去?"陆小凤又道:"利器神物唯有德者居之,这句话各位听说过没有?"没有人回答,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陆小凤道:"这句话我听说过,我也看出了这两柄剑上没有花样,这句话说完,剑已入鞘,他忽然抬起头,将一柄剑抛给了西门吹雪,一柄剑抛给了叶孤城,就扬长走回去。
大家又全怔住。
司空摘星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让他们明白,下次有这种事,千万莫要找我,我的麻烦已够多了,已不想再管这种无聊的事。"司空摘星道:"这是无聊的事?"
陆小凤道:"两个人无冤无仇,却偏偏恨不得一剑刺穿对方的咽喉,这种事若不是无聊,还有什么事无聊?"他听罢已明白陆小凤的意思,是希望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彼此手下都留点情,比武较技,并不-定非要杀人不可。
这意思别人当然也已明白,魏子云干哼两声,道:"子时已过,明日还有早朝,两位这一战盼能以半个时辰为限,过时则以不分胜负论,高手较技,本就争在一招之间,半个时辰想必已足够。"他再也不提换剑的事,决战总算已将开始,大家已屏声静气,拭目而待。
西门吹雪左手握着剑鞘,右手下垂至膝,刚才的事,对他竞似完全没有丝毫影响,他的人看起来,还是像把已出了鞘的剑,冷酷、尖锐、锋利。
叶孤城的脸色却更难看,反手将长剑夹在身后,动作竟似有些迟钝,而且还在不停的轻轻咳嗽。
跟西门吹雪比起来,他实在显得苍老衰弱得多,有的人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同情之色,这一战的胜负,已不问可知。西门吹雪却仍然面无表情,视而不见。他本就是个无情的人。
他的剑更无情!叶孤城终于挺起胸,凝视着他手里的剑,缓缓道:"利剑本为凶器,我少年练剑,至今三十年,本就随时随刻都在等着凶死剑下。"西门吹雪在听着。
叶孤城又喘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今日这一战,你我剑下都不必留情,学剑的人能死在高手剑下,岂非也已无憾?"西门吹雪道:"是。"
有的人已不禁在心里拍手,他们来看的,本就是这两位绝代剑客生死一搏的全力之战,剑下若是留余力,这一战还有什么看头。
叶孤城深深呼吸,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叶孤城道:"等一等,还要等多久?"
西门吹雪道:"等伤口不再流血。"
叶孤城道:"谁受了伤,谁在流血?"
西门吹雪道:"你。"
叶孤城吐出口气,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膛,身子忽然像是摇摇欲倒。
大家跟着他看过去,才发现他雪白的衣服上,已渗出了-片鲜红的血迹。
他果然受了伤,而且伤口流血不止,可是这个骄傲的人却还是咬着牙来应付,明知必死也不肯缩半步。
西门吹雪冷笑道:"我的剑虽是杀人的凶器,却从不杀一心要来求死的人。"叶孤城厉声道:"我岂是来求死的?"
西门吹雪道:"你若无心求死,等一个月再来,我也等你一个月。"他忽然转过身,凌空一掠,没入飞檐下。
叶孤城想追过去,大喝一声,"你……"
一个字刚说出,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持不住现在他非但已追不上西门吹雪,就算孩子,他只怕也已追不上。
大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一次被怔住。
这一战本已波澜起伏,随时都爱变化,现在居然又急转直下,就像是一台戏密锣紧鼓响了半天,文武场面都已到齐,谁知主角刚出来,就忽然已草草收场,连敲锣打鼓的人都难免要失望。
司空摘星忽然笑了,大笑。
老实和尚瞪眼道:"你笑什么?"
司空摘星笑道:"我在笑那些花了几万两银子买条缎带的人。
可是他笑得还嫌早了此,就在这时,陆小凤已飞跃而起,厉声道:"住手。"司空摘星笑得太早,陆小凤出手却太迟了。
唐天纵已蹿出去,蹿到叶孤城身后,双手飞扬,撤出了一片乌云般的毒砂。
本已连站都站不稳的叶孤城,一惊之下,竟凌空掠起,鹊子翻身,动作轻灵矫健,一点也不像身负重伤的样子。
只可惜他也迟了一步。
唐门子弟的毒药暗器只要一出手,就很少有人能闪避,何况他早已蓄势待发,出手时选择部位,都令人防不胜防。
只听一声惨呼,叶孤城身子忽然重重的跌下来,雪白的衣服上,又多了一片乌云。
这正是唐家见血封喉的追魂砂,要距离较近时,威力远比毒黎更可怕。
江湖中大都知道,这种毒砂只要有一粒打在脸上,就得把半边脸削下去,若是有一粒打在手上,就得把一只手剁下叶孤城身上中的毒砂,已连数都数不清了,忽然滚到唐天纵的脚下,嘶声道:"解药,快拿解药来。"唐天纵咬着牙,冷冷道:"我大哥二哥都伤在你的剑下,不死也成残废,你跟我们唐家仇深如海,你还想要我的解药?叶孤城道:"那……那是叶孤城的事,与我完全没有关系"唐天纵冷笑道:"难道你不是叶孤城?"
叶孤城挣扎着摇了摇头,忽然伸出手,用力在自己脸上抹一抹,脸上竟有层皮被他扯了下来,却是个制作得极其精妙的人皮面具。"他自己的脸枯瘦丑陋,一双眼睛深深的下陷,赫然竟是替杜桐轩做过保镖的那个神秘黑衣人。
陆小凤见过这个人两次,一次在浴室里,一次在酒楼这人身法怪异,陆小凤就知道他绝不是特地到京城来为杜桐轩做保镖的,可是陆小凤也没有想到,他竟做了叶孤城的替身。
月光虽皖洁,总不如灯光明亮,陆小凤又知道叶孤城身负重伤,必定面有病容,他对叶孤城的声音笑貌并不熟悉。
叶孤城本就是初入中原,江湖中人见过他的本就没有几个,若非如此,这黑衣人的易容纵然精妙,也万万逃不过这么多双锐利的眼睛。
唐天纵的眼睛已红了,吃惊的看着他,厉声道:"你是什么人?叶孤城呢?"这人张开嘴,想说话,舌头却已痉挛收缩,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唐门追魂毒砂,果然在顷刻间就能追魂夺命。
唐天纵忽然从身上拿出个木瓶,俯下身,将一瓶解药全都倒在这人嘴里。为了要查出叶孤城的下落,就一定要保住这人的性命。
除了他外,没有人知道叶孤城的人在哪里,也没有人想得到,这名重天下,剑法无双的白云城主,竟以替身来应战。
司空摘星苦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简直连我也糊涂了。"陆小凤冷冷道:"糊涂的是你,不是我啊。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叶孤城自己为什么不来?你知道他的人在哪里?"陆小凤目中光芒闪动,忽然蹿过去,找着了魏子云,道:
"你知不知道宫里有个姓王的老太监?"
魏产云道:"王总管?"
陆小凤道:"就是他,他能不能将缎带盗出来?"魏子云道:"太子末即位时,他本是在南书房伴读的,大行皇帝去世,太于登基,他就成了当今皇上的面前的红人陆小凤道:"我只问你,除了你们外,他是不是也能将缎带盗出不?"魏子云道:"能呀。"
陆小凤眼睛更亮,忽然又问道:"现在皇上是不是已就寝呢?"魏子云道:"皇上励精图治,早朝从不间断,所以每天都睡得很早。"陆小凤道:"睡在哪里?"魏子云道:"皇上登基虽已很久,却还是和做太子时一样读书不倦,所以还是常常歇在南书房。"陆小凤道:"南书房在哪里呢?快带我去。"
殷羡叫了起来,抢着道:"你要我们带你去见皇上?你疯了?"陆小凤道:"我没有疯,可是你们若不肯带我去,你们就快疯了?"殷羡皱眉道:"这人真的疯了,不但自己胡说八道,还要我们脑袋搬家"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不是想要你们脑袋搬家,是想保全你们的脑袋。"魏子云眼睛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道:"我姑且再信你这一次。"殷羡失声道:"你真要带他去?"
魏子云点点头,道:"你们也全都跟我来。"
忽然间喀叉"一声响,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从殿脊上直滚下来。
接着,一个无头的尸身也直滚而下,穿的赫然竟是大内侍卫的服式。
魏子云大惊回头,六个侍卫已被十二个身上系着缎带的夜行人挟持,还有紫衣人手里拿着柄亮亮的弯刀,刀尖还在滴着皿。
这十三个人刚才好像互不相识,想不到却是一条路上的。
殷羡怒道:"你居然敢在这里杀人?你知道这是砍头的罪名吗?"紫衣人冷冷道:"反正头也不是我的,再多砍几个也无妨。"殷羡跳起来,作势拔剑。
紫衣人道:"你敢动一动,这里的人头就又得少一个。"殷羡果然不敢动了,却忽然破口大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无论谁也想不到,像他这种身份的人,也能骂得出这种话。
紫衣人怒道:"住口,"殷羡冷笑道:"我不能动,连骂人都不行?"紫衣人道:"你是在骂谁?"
殷羡道:"你听不出我是在骂谁?我再骂给你听听。"他越骂越起劲,越骂越难听,紫农人气得连眼睛都红了,弯刀又扬起,忽然间,"噬"的一响,半截剑锋从他胸口冒出来,鲜血箭一般的喷出来。
只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他管骂人,我管杀人……"下面的话紫衣人已听不清楚,就在这一瞬间,他身后的丁敖已将剑锋拔出,他面前的殷羡、魏子云、陆小凤都已飞身而起。
他最后听见的,是一阵骨头碎裂的声音。
很多人骨头碎裂的声音。
天街的月色凉如水,太和殿的月色更幽冷了。
鲜血沿着灿烂如黄金般琉璃瓦流下来,流得很多,流得很快。
十三个始终不肯露出真面目的黑衣人,现在都已倒下,已不再有人关心他们的来历身份。
现在大家所关心的,是另一件更神秘,更严重的事陆小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魏子云带他到南书房去见皇帝?一向老成持重的魏子云,为什么肯带他去?叶孤城和西门吹雪这一战,虽足以震烁古今,但却只不过是江湖中的事,为什么会牵涉惊动到九重天子?"这其中还稳藏着什么秘密?"
司空摘星看了看仰面向天的西门吹雪,又看了看低头望他的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和尚,你知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实和尚摇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该问和尚的。"司空摘星道:"我应该去问谁?"
老实和尚道:"叶孤城。"
九月十五,深夜。
月圆如镜。
年轻的皇帝从梦中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床前的碧纱帐上。
碧纱帐在月光中看来,如云如雾,云雾中竟仿佛有个人影。
这里是禁宫,皇帝还年轻,晚上从来用不着人伺候,是谁敢二更中夜,鬼鬼祟祟地站在皇帝的床前窥探?皇帝一挺腰就已跃起,不但还能保持镇定,身手显然也很矫健。
"什么人?"
"奴婢王安、伺候皇上用茶。"
皇帝还在东宫时,就已将王安当作他的心腹亲信,今夜他虽然并没有传唤茶水,却也不忍太让这忠心的老人难堪,只挥了挥手,道:"现在这里用不着你伺候,退下去。"壬安道:"是。"
皇帝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是不容任何人违抗的命令,皇帝若要一个人退下去,这人就算已被打断了两条腿,爬也得爬出去。"奇怪的是,这次王安居然还没有退下去,事实上,他连动都没有动,连一点退下去的意思都没有。"皇帝皱起了眉,道:"你还没有走?王安道:"奴婢还有事上禀。"皇帝道:"说。"
王安道:"奴脾想请皇上见一个人。"
三更半夜。他居然敢惊起龙驾,强勉当今天子去见一个人,难道他已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这已是大逆不道,可以诛灭九族的罪名。
他七岁净身,九岁入宫,一向巴结谨慎,如今活到五六十岁,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皇帝虽然沉下了脸,却还是很沉得住气,过了很久,才慢慢的问了句:
"人在哪里?"
"就在这里,"王安挥手作势,帐外忽然亮起了两盏灯。
灯光下又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很英挺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件黄袍,下幅是左右开分的八宝立水裙。
灯光虽然比月光明亮,人却还是仿佛站在云雾里。
皇帝看不清,拂开纱帐走出去,脸色骤然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站在他面前的这年轻人,就像是他自己的影子同样的身材,同样的容貌,身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衣服。
"袍色明黄,领袖俱石青片金缘,绣文金九龙,列十二章,间以五色云,领前后正龙各一,左右及交襟处行龙各一,油端正龙各,下幅八宝立水裙左石开。"这是皇帝的朝服。
皇帝是独一无二的。是天之子,在万物民之上。绝不容任何人滥竽充数。
这年轻人是谁?怎么会有我当今天子同样的身材容貌?怎么回事?王安看着面前的两个人,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诡笑。
年轻的皇帝摇摇头,虽然已气得指尖冰冷,却还是在勉强控制着自己。
他已隐约感觉到,王安的微笑里,一定藏着极可怕的秘密。
王安拍了拍年轻人的肩,道:"这位就是大行皇帝的嫡裔,南王爷的世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弟。"皇帝忍不住又打量了这年轻人两眼,沉着脸道:"你是奉调入京的?"南王世子垂下头,道:"不是。"
皇帝道:"既末奉沼,就擅离封地,该是什么罪名,你知不知道?"南王世子头垂得更低。
皇帝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联纵然有心相护,只怕也……"南王世子忽然拾起头,道:"只怕也免不了是杀头的罪名。"皇帝道:"不错。"
南王世子道:"你既然知法,为何还要犯法?"
皇帝怒道:"你……"
南王世子又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联纵然有心救你一命,怎奈祖宗的家法尚在……"皇帝大怒道:"你是什么人?怎敢对联如此无礼?"南王世子道:"联受命于天,奉诏于先帝,乃是当今天子"皇帝双掌紧握,全身都已冰冷。
现在他总算已明白这是多么可怕的阴谋,但他却还是不敢相信。
南王世子道:"王总管。"
王安立刻躬身道:"奴婢在。"
南王世子道:"念在同是先帝血脉,不妨赐他个全尸,再将他的尸骨兼程送回南王府。"王安道:"是。"他用眼色看着皇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真不懂,放着好好的小王爷不做,却偏偏要上京来送死,这是干什么呢?"皇帝冷笑。
这阴谋现在他当然已完全明白,他们是想,利用这年轻人来冒充他,替他做皇帝,再把他杀了灭口,以南王世子的名义,把他的尸体送回南王府,事后纵然有人能看出破绽,也是死无对证的了。
王安又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这道理你既然也知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皇帝道:"只有一句话。"
王安道:"你说,我在听。"
皇帝道:"这种荒谬的事,你们是怎么想得出来的?"王安眨了眨眼,终于忍不住大笑,道:"我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皇帝道:"你说。"
王安道:"老实告诉你,自从老王爷上次入京,发现你跟小王爷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这件事就已经开始进行。"皇帝道:"他收买了你?"
王安道:"我不但喜欢赌钱,而且还喜欢嫖。"说到嫖字,他一张干瘪的老脸,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得意洋洋,却故意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所以我的开销一向不小,总得找个财路才行。"皇帝道:"你的胆子也不小。"
王安道:"我的胆子倒不大,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皇帝道:"这件事已十拿九稳?"
王安道:"我们本来还担心魏子云那些兔惠子,可是现在我们已想法子把他们引开了。"皇帝道:"哦?"
王安道:"喜欢下棋的人,假如听见外面有两位大国手在下棋,还能不能耽在屋子里?"答案当然是不能。
王安道:"学剑的人也一样,若知道当代最负盛名的两位大剑客,就在前面的太和殿上比剑,他们也一样没法子在屋子里耽下去,皇帝忽然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王安显得吃惊,道:"你也知道?你也知道这两个人?"皇帝淡淡道:"以此两人的剑术和盛名,也就难怪魏子云他们会动心了。"王安悠然道:"人心总是肉做的。"
皇帝道:"幸好联身边还有几个从不动心的人。"这句刚说完,四面水柱里,忽然同时发出"格"的一声响,暗门滑开,闪出四个人来。
这四个人身高不及二尺,身材、容貌、装饰打扮,都完全一模一样。
尤其是他们的脸,小眼睛、大鼻子、凸头瘪嘴,显得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可是他们手里的剑,却一点也不可笑。
一尺七寸长的剑,碧光闪动,寒气逼人,二个人用双剑,一个人用单剑,七柄剑凌空一闪,就像是满天星雨续纷,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可是,就算你张不开眼睛,也应该认得出这四个人云门山、七星塘、飞鱼堡的鱼家兄弟。
这兄弟四个人,是一胎所生,人虽然长得不高,剑法却极高,尤其兄弟四人,心意相通,四人联手,施展出他们家传飞鱼七星剑,在普天之下的七大剑阵中,虽然不能名列第一,能破他们一阵的人,也已不多。
他们不但剑法怪异,性情更孤避,想不到竟被罗致大内,作了皇帝的贴身护卫。
剑光闪亮了皇帝的脸。
皇帝道:"斩。"
七柄剑光华流窜,星芒闪动,立刻就笼罩了南王世子和王安。
王安居然面色不变,南王世子已挥手低道:"破。"一声出口,忽然间,一道剑光斜斜飞来,如惊芒掣电,如长虹惊天。
满天剑光交错,忽然发出了"叮,叮,叮,叮"四声响,火星四溅,满天剑光忽然全都不见了。
唯一还有光的,只剩下一柄剑。
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这柄剑当然不是鱼家兄弟的剑。
鱼家兄弟的剑,都已断了,鱼家兄弟的人,已全都倒下去了。
这柄剑在一个白衣人手里,雪白的衣服,苍白的脸,冰冷的眼睛,傲气逼人,甚至比剑气还逼人。
这里是皇宫,皇帝就在他面前。
可是这个人好像连皇帝都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皇帝居然也还是神色不变,淡淡道:"叶孤城?"白衣人道:"山野草民,想不到竟能上动天听。"皇帝道:"天外飞仙,一剑破七星,果然是好剑法。"叶孤城道:"本来就是好剑法。"
皇帝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叶孤城道:"成就是王,败就是贼。"
皇帝道:"败就是贼。"
叶孤城冷笑,平剑当胸,冷冷道:"请。"
皇帝道:"请?"
叶孤城道:"以陛下之见识与镇定,武林中已少有人及,陛下若入江湖,必可名列十大高手之林。"皇帝笑了笑,道:"好眼力。"
叶孤城道:"如今王已非王,贼已非贼,王贼之间,强者为胜。"皇帝道:"好一个强者为胜。"
叶孤城道:"我的剑已在手。"
皇帝道:"只可惜你手中虽有剑,心中却无剑。"叶孤城道:"心中无剑?"
皇帝道:"剑直、剑刚,心邪之人,胸中焉能藏剑?"叶孤城脸色变了变,冷笑道:"此时此刻,我手中的剑已经够了。"皇帝道:"哦?"
叶孤城道:"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只能伤得自己,皇帝笑了,大笑。
叶孤城道:"拔你的剑。"
皇帝道:"我手中无剑。"
时孤城道:"你不敢应战?"
皇帝微笑道:"我练的是天子之剑,平天下,安万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以身当剑,血溅五步,是为天子所不取。"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联的意思,你想必不明白。"叶孤城苍白的脸巳铁青,紧握着剑柄,道:"你宁愿束手待毙?"皇帝道:“朕受命于天,你敢妄动?”
叶孤城握剑的手上,青筋暴露,鼻尖上已泌出了汗。
王安忍不住大声道:“事已至此,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南王世子道:“他一定会动手的,名扬天下的白云城主,不会又妇人之仁。”
叶孤城脸上阵青阵白,终于跺了跺脚,道:“我本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今日却要破例一次。”
皇帝道:“为什么?”
叶孤城道:“因为你手中虽无剑,心中却有剑。”
皇帝默然。
叶孤城道:“我也说过,手中的剑能伤人,心中的剑却必伤自己。”
他手里的剑已挥起。
月满中天。
月更圆。
秋风中浮动着桂子的清香,桂子的香气之中,却充满了肃杀之意。
封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剑更冷。
冷剑刺出,热血就必将溅出。
可是,就在这已刹那间,一个人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
他的身法比风更轻,比月光更轻,可是他这个人在江湖中的分量却重於泰山。
只有这个人,才能阻止叶孤城已将刺出的一剑。
只有这个人,才能使叶孤城震惊。
“陆小凤!”
叶孤城失声而呼道:“你怎么会来的?”
陆小凤道:“因为你来了。”
叶孤城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何必来?你又何必来?”
陆小凤也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我不必来,只可以我们现在都已来了。”
叶孤城道:"可惜。"
陆小凤道:"实在可惜。"
叶孤城再次叹息,手中的剑忽又化作飞虹。
一剑东来,天外飞仙。
这飞虹般的剑,并不是刺向陆小凤的。
陆小凤闪身,剑光已穿窗而出,他的人和剑,已合而为速度,不但是种刺激,而且是种很愉快的刺激。快马、快船、快车和轻功,都能给人这种享受。
可是,假如你是在逃亡的时候,你就不会领略到这种愉快和刺激。叶孤城是-个很喜欢速度的人,在海上,在白雪城,在月白风清的晚上,他总是喜欢一个人迎风施展他的轻功,飞行在月下。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
此时正月白风清,此地乃金楼玉关,他已施展他最快的速度,可是他的心却很乱。
他在逃亡,他有很多事想不通——这计划中,究竟有什么错误和漏洞?陆小凤怎么会发现这秘密?怎么会来的?没有人能给他答复,就正如没有人知道,此刻吹在他脸上的风,是从哪里来的。
月色凄迷,仿佛有雾前面皇城的阴影下,有一个人静静的站着,一身白衣如雪。
叶孤城看不清这个人,他只不过看见一个比雾更白、比月更白的人影。
但他已知道这个人是谁。
因为他忽然感觉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向他压了下来。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肌肉忽然绷紧。
除了西门吹雪外,天上地下,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给他这种压力。
等到他看清了西门吹雪的脸,他的身形就骤然停顿。
西门吹雪掌中有剑,剑仍在鞘,剑气并不是从这柄剑上发出来的。
他的人比剑更锋锐,更凌厉。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相遇时,就像利锋相击一样。
他们都没有功,这种静的压力,却比动的更强,更可怕。
一片落叶飘过来,飘在他们两个人之间,立刻落下,连风都吹不起。
这种压力虽然看不见,却绝不是无形的。
西门吹雪忽然道:"你学剑?"
叶孤城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道:"你知不知道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道:"你说。"
西门吹雪道:"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义,才能到达剑术的巅峰,不诚的人,根本不足论剑。"叶孤城的瞳孔突又收缩。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你不诚。"
叶孤城沉默了很久,忽然也问道:"你学剑?"
西门吹雪道:"学无止境,剑更无止境。"
叶孤城道:"你既学剑,就该知道学剑的人只在诚于剑,并不必诚于人。"西门吹雪不再说话,话已说尽。
路的尽头是天涯,话的尽头就是剑。
剑已在手,已将出鞘。
就在这时,剑光飞起,却不是他们的剑。
叶孤城回过头,才发现四面都已被包围,几乎叠成一圈人墙,数十柄寒光闪耀的剑,也几乎好像一面网。
不但有剑网,也有枪林,刀山。
金戈映明月,寒光照铁衣,紫禁城内的威风和煞气,绝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一向冷静镇定的魏子云,现在鼻尖上也已有汗珠,手挥长剑,调度全军,一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叶孤城,沉声道:"白云城主?"叶孤城点头。
魏子云道:"城主在天外,剑如飞仙,人也如飞仙,何苦贬于红尘,作此不智事?"叶孤城道:"你不懂?"
魏子云道:"不懂。"
叶孤城冷冷道:"这种事,你本就不会懂的。"魏子云,"也许我不懂,可是……"
目光如鹰,紧随在魏子云之后的"大漠神鹰"屠万,抢着道:"可是我们却懂得,像你犯这种罪是千刀万剐,株连九族的死罪。"他虽然以轻功的鹰爪成名,中年之后,用的也是剑。
他的剑锋长而狭,看来和海南剑派门下用的剑差不多,其实,他的剑法却是昆仑真传。
叶孤城用眼角看着他的剑,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屠万听不懂这句话。
叶孤城道:"练刀不成,学剑不精,竟敢对我无礼,你犯的也是死罪。"屠万面色更阴沉,剑锋展动,立刻就要冲上去。
他一冲上去,别人当然不会坐视,叶孤城纵然有绝世无双的剑法,就在这顷刻之间,也得尸横当地,血溅五步。
可是他还没有冲出去,已有人阻止了他。
西门吹雪忽然道:"等一等。"
屠万道:"等什么?"西门吹雪道:"先听我说一句话。"此时此刻,虽然已剑拔弩张,西门吹雪要说话,却还是没有人能不听。
魏子云点头示意,屠万身势停顿。
西门吹雪道:"我若与叶城主双剑联手,普天之下,有谁能抵挡?"没有人。这答案也绝对没有人不知道。
魏子云吹了口气,鼻尖上又汗珠沁出。
西门吹雪盯着他,道:"我的意思,你是不是已明白?"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今夜是月圆之夜。"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呀,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魏子云抢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万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已,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而无憾。"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让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魏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
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下走过来,眼睛一直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份事?"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
"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造氏"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魏予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于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夜,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去么?"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徒劳往返?"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第十二章强敌已逝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
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既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上的大忌。
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
叶孤城又说了一遍道:"请。"
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叶孤城道:"为什么?"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
叶孤城默然无语。
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
西门吹雪没有否认。
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
西门吹雪也承认。
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
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
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
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叶孤城霍然指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
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
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
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谈话,才可以使我心静,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陆小凤沉吟道:"我也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的死了。"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清风、公孙大娘、欧阳情?"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下毒手令?,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了。叶孤城道:"你说。"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保持连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了这秘密,所以你-定要杀了他们灭口。"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得不冒一点险。"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他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嫁祸给她。"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却偏偏会歪打正着。"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生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的。"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陆小凤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作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鲜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的限制江湖豪侠人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装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来,来的人一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叶孤城仰面向天默默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叶孤城道:"唐天纵?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是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馅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不管他的笑是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刻笑得出,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一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有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只不过是-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又愚笨的,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令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短暂,可是有许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哪些人,叶孤城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那些人等得是不是值得?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甚至连陆小凤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样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煞气和剑气,他所感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陆小凤也是。
假如你曾经认为-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永远都是。
所以,陆小凤一直都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在担心西门吹雪,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的神。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陆小凤是不是已抓住了西门吹雪的弱点?陆小凤很担心,他知道,无论多少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叶孤城能放过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不能放过自己。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种人说来,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最怪的是,他也是同样担心叶孤城。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胜的意思,就是光荣,就是荣誉。
可是现在对叶孤城说来,胜已失去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
因为他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无法挽回失去的荣誉,何况无论谁都知道,今夜他已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必胜的条件,也都有必败的原因。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招末使出,就已随心而变,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彩,魏子云、丁敖、段羡、屠万,却都已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剑客,他看得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正是武功中至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剑每-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空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他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这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任何人永远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叶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门吹雪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西门吹雪知道,他宁愿死在这柄剑下。
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他这种感觉,所以就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唯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口气。
"谢谢你。"
这二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
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他倒了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田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了下去。
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地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曙色虽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叶孤城的面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骨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样?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任何人侵犯的。
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话,你都不能将他带走。"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干。"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决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也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弯张,又是一触即发。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们虽然有禁卫三千,陆小凤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不怕砍头的朋友。"这个人就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着道:"贫道虽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转过头,看着老实和尚,道:"和尚呢?"
老实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为什么不能有?"他又瞪上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侍卫大老爷们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个小偷,小偷伯的就是官,所以木道人道:"所以怎么样?"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不想承认陆小凤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又偏偏无法子不承认。"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留下西门吹雪,陆小凤是不是一定不答应?"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介入要对付陆小凤,我们是不是不答应?木道人道:"是。"司空摘星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跟他们干起来?"木道人默认。
司空摘星道:"我们刚刚已计算过。假如我们要跟他们干起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对付他们三百一十七个。"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六百多只手,那滋昧一定不好受。"木道人忽然笑了笑,道:"莫忘记你有三只手。"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们笑得很轻松,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面对着寒光耀眼的刀山枪林、他们居然还能看得很轻松。
丁敖他们已紧张了起来,侍卫们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后果可想象了。
看起来这一战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云面色沉重,双手紧握,缓缓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无礼,只可惜职责所在。"陆小凤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这些人的脾气,我也希望你能懂。"魏子云道:"请教。"陆小凤道:"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魏子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点歹点头,道:"我懂。"陆小凤道:"你应该懂。"
魏于云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懂。"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一战的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惨不忍睹,这责任应该由谁负?"陆小凤没有开口,心里也-样沉重。
魏子云环目四顾,长长叹息,道:"无论这责任由谁负,看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也没有人能阻止了。"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也许还有一个人能阻止。"魏子云道:"谁?"
陆小凤遥视着皇城深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
"圣旨到。"-
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
"奉天承运,天子沼曰,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各色人等,即时出宫。"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第十三章尾声
九月十六。黄昏,明月又将升起,今夜的月,必将比十五的月更圆。
司空摘星沿着金鳖玉带的栏杆,来来回回的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心事。陆小凤为什么还没有出来?皇帝留着他干什么?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像他这样洒脱不羁的人,耽在皇帝身旁,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脑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这一点,不但司空摘星担心,只要是陆小凤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陆小凤的朋友不少。
魏子云已经进去探望过好几次,南书房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动静。
没有奉诏,淮南书房,魏子云当然也不敢。
所以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大家的心事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从里面出来,有的人已急得快要发疯了,魏子云反而不似前几次出来时那么垂头丧气,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魏子云点点头。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经出来了?"
魏子云摇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看见了他?"
魏子云又摇摇头。
司空摘星几乎叫了起来,道:"这算哪门子消息?"魏子云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但听见他的声音。"司空摘星道:"什么声音?"
魏子云道:"当然是笑声。"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除了笑声外,你想他还会发出什么声音来?"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的笑声是不是很大?"魏子云道:"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像平常那么样笑?"魏于云道:"你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
魏子云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书房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笑得那么开心?"魏子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们在喝酒。"司空摘星道:"他们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他们就是皇帝和陆小凤。"司空摘星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了下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魏于云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刚好有个小太监送酒进去。"司空摘星道:"你就顺便托他进去打听打听里面的动静?"魏子云叹了口气,道:"我答应替他在外面买栋房子,他才肯的。"司空摘星道:"他又听见了什么?"
魏子云道:"只听见了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一句话就一栋房子?这价钱未免太贵了,魏子云道:"不贵。"司空摘星道:"不贵?"
魏子云道:"那句话也许比一万栋房子还值钱。
他实在真能沉得住气,直到现在,还不想把那句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司空摘星早巳急得在冒汗,急着问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究竟是句什么话啊?"魏于云道:"那句话是皇帝说的,他答应了陆小凤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么事?"
魏子云道:"随便陆小凤要求什么事,他都答应?魏子云道:"天子无戏言,普天之下,也绝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旁边听的却不止一个,听见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士之滨,莫非王民,天子说出来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魔棒一样,可以点铁成金,化卑贱为富贵,化腐朽为神奇。也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长长吐出口气,道:"那小子要的是什么呢?魏子云道:"不知道,那小太监只听到一句话。"司空摘星道:"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么。
魏子云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宫大内中,一定藏着有各式各样的美酒。"魏子云道:"你认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没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云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么?"老实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实和尚道:"酒虽然是他的命,女人却是他的命根子。"木道人道:"你真的认为他会求皇帝赐他一个女人?"老实和尚道:"也许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三百六十五个。"木道人大笑道:"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想女人想疯了,我们绝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陆小凤之腹。"老实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么?"
木道人道:"那小子虽然是个酒色之徒,却不糊涂,总该知道有了钱,就不怕没有酒和女人,何况他一向挥金如土,总是缺钱用。"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人越老越贪,原来老道士也是财迷。"卜巨一直想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会要皇帝封我为大将军,率军西征,立威于四方,扬名于天下。"魏子云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权势,岂非正是一个男人幻想中的-切。
除此以外,他还能要求什么呢?司空摘星道:"也许他要的不止一样,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老实和尚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的总是我们猜的这几件事其中之一。"忽然之间,水定门里有人道:"不是。"
一个人大步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陆小凤终于出现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难道我们全都猜错了?"陆小凤点点头。
老实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分开人群,大步向前走,随便人们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已决心要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那些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陆小凤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跟着。
老实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口,这人一定就是你。"司空摘星眼睛转了转,道:"一点也不错,"他也大步赶上去,拉住了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已决心不说了?"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陆小凤道:"好什么?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说,我就……我就……"然后,他附在陆小凤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几句话。陆小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怔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时吞下了二个鸡蛋,两个鸭蛋,和四个大馒头。
陆小凤又开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着往前走,刚走出了第一步,就开始笑了,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实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诉了你什么?"司空摘星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老实和尚道:"莫忘记刚才是谁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说,我就……"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脚步,发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
老实和尚也怔住了,然后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来佛刚配给他三个大尼姑,两个小尼姑,和四个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后,木道入又逼着他说出了那件事,魏子云又求木道人说了,丁敖、屠方、殷羡、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阶月色凉如水。陆小凤沿着月色凉如水的天阶,大步前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充满了活力。
他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入灯光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入,都在吃惊的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